維京國際 永夜之境2 星夢幻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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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克勞蒂雅.葛瑞
翻譯/宋偉航
星夢幻影
文/克勞蒂雅.葛瑞
翻譯/宋偉航
星夢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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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寒霜開始沿著牆面往上爬。
我渾身發僵,呆呆看著一條條霜花沿著北塔檔案室的石砌牆面蜿蜒竄行。霜花漫過地
板,蓋住牆面,連天花板也滿布細碎的冰晶,粼粼一片瑩白的幽光。幾條細細的銀白冰柱
往下垂掛在空中。
空靈,飄緲─
不像真的。房裡的寒氣穿透肌膚,直逼骨髓。但願不是我自己一個
人在這裡就好了;但願還有別人在場,也看看這一幕,那我就還有辦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
的,我應該不會有危險。
冰晶裂開,好大聲,嚇我一跳。我回過神來,張大眼睛;呼吸急促,又淺又短。窗
口密密織上了寒霜,遮得屋外的夜空朦朦朧朧,擋下了月光,但還勉強看得到。這時,房
裡泛起了光。密織在窗口的霜花開始龜裂,一道接一道裂痕出現,但不像隨便走的。是圖
案!看得人頭皮發麻;我知道是什麼了。
是人臉。
霜花人臉男子也定定盯著我看。黝黑、慍怒的眼睛輪廓好清晰,感覺就像在盯著我
看。我從沒見過有圖像這霜花人臉這麼活的。
嚴寒倏地插入我的心底!我懂了:他是真的在盯著我看。
以前我從來不相信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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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
夜,暴風雨到了。
重重烏雲疾速掠過天空,抹去群星。愈來愈強的風勢吹得我一陣陣寒顫,吹得我的紅
髮一綹綹披在額頭、臉頰。我拉起黑色雨衣的兜帽罩住頭,也把書包塞進雨衣。
雖然風雨欲來,永夜中學的幾處校舍卻還沒全黑。要等到天色全黑才行。永夜中學的
老師,入夜一樣看得到東西,迎風一樣聽得到聲音。吸血鬼就是有這樣的本事。
在永夜中學這樣的地方,吸血鬼當然不止老師而已。再過兩天就要開學了,學生都會
返校。這些學生,大部分都跟他們的老師一樣法力高強,一樣永世不老,一樣是不死的亡
靈。
我自己倒沒有法力高強,也不會永世不老,而且,還是活蹦亂跳的活人。但我應該
算是半個吸血鬼吧。因為,我爸媽都是吸血鬼。所以,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吸血鬼,也會
有見血大開的胃口。我之前是有過經驗,偷偷躲過老師的法眼沒被發現。我相信憑我的本
事,再加一點運氣,這一次應該還是沒有問題。但這晚上,我依然耐心等天色全暗下來。
掩護還是多多益善的好。
我看我這第一回闖空門,算是滿緊張的。
說是闖空門,未免難聽了點。好像我是要撞進貝瑟尼太太住的邊屋,大肆搜刮財物、
珠寶什麼的。但我其實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雨滴開始啪答、啪答往下打,天色也更暗了些。我拔腿跑過幾棟校舍,一路跑還不忘
朝學校的石砌高塔瞄幾眼。我踉蹌跑過溼滑的草地,朝貝瑟尼太太蓋著金屬瓦的邊屋衝過
去,一陣猶豫卻忽然堵住了胸口,拖住我的腳步。真的要去做?你真的要偷偷溜進她
住的地方?你真的要偷偷溜進別人的家裡?你可是連偷偷下載音樂來聽都沒做過的
呢。感覺像在做夢,但我還是伸手從袋子抽出薄薄的借書卡片。只是,不是要借書。我已
經下定決心。我就是要做。貝瑟尼太太一年只會離校外宿三天,所以,要做就要趁今晚快
一點動手。我把卡片插進門縫,準備撬開門鎖。
五分鐘後,我還在撬門鎖。借書卡在門縫裡怎麼轉,就是弄不開鎖。我兩手直冒冷
汗,又冷又溼,只會亂撬一通。電視上演的不是好簡單嗎?真的小偷搞不好十秒就搞定
了。反正,每過一秒,我不是當小偷的料就再清楚一分。
A計畫行不通;那就再動腦筋想別的吧。看那窗戶,原先是覺得應該沒比前門要容易
進去。沒錯,打破玻璃當然馬上就進得去,但不就壞了千萬別被活逮這一天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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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繞過牆角就發現貝瑟尼太太竟然留著一扇窗戶沒關─
一條縫而已。但一條
縫,在我就夠了。
我把窗戶往上拉,看見一排非洲紫羅蘭種在幾具小小的陶盆裡面。貝瑟尼太太把盆栽
放在這裡,才有新鮮空氣,也才淋得到些許的雨水。想來總覺得奇怪,貝瑟尼太太還會養
活的東西!我小心把陶盆往旁邊推,清出地方,好從窗口爬進去。
從敞開的窗口鑽進去?一樣比電視演的要難很多。
貝瑟尼太太屋子開的幾扇窗戶,離地都滿高的。也就是說,我要爬進去,還先要蹦
高一點。所以,我往窗裡頭鑽的時候,已經相當喘了。而且,鑽進去要不想一頭栽在地板
上,也很難。我當然想要腳先著地,但我可是頭先進窗口的。半個人都已經鑽進來了,要
再倒過來,實在沒辦法。所以,我一隻腳上沾著爛泥的鞋,就這樣敲了窗玻璃一下,嚇得
我倒抽一口氣。還好沒破。再下來,我死命壓低身子,撲通一聲,就朝地板倒栽下去。
「是喔!」我栽在貝瑟尼太太的編結毯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兩隻腳還沒下地,依然
抵在窗臺上,淋得溼透。「這還是簡單的呢。」
貝瑟尼太太這屋子長得像她,感覺像她,連聞起來也像她,撲鼻都是又濃、又嗆的薰
衣草香。我發現我進的是她的臥室,這下子更覺得像是闖空門的江洋大盜了。我雖然知道
貝瑟尼太太到波士頓去看幾位「準新生」,卻還是忍不住覺得我隨時會被她逮個正著。我
好怕被抓,已經開始在「關機」了,退縮到內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我一害怕就這樣。
但我又想到了盧卡斯,我愛的這人─
但也失去的這人。
盧卡斯可不喜歡我這麼害怕。他一定會要我堅強。想起了盧卡斯,勇氣就來了。我從
地板撐起身子。動手吧!
首要大事:脫掉腳上的爛泥鞋,這樣才不會把泥巴帶進屋內。我也在附近找到門把,
掛上雨衣,免得滴得到處都是水。再下來,我走進浴室,抓了一把衛生紙,把弄髒的地方
清乾淨;我的鞋也要清乾淨。用過的衛生紙就塞進雨衣口袋,之後再找地方丟吧。有誰會
神經到去翻自己的垃圾桶,看看是不是有人偷偷進屋子裡來?貝瑟尼太太是也。
我暗忖,沒想到她竟然甘願住到這樣的地方來。永夜中學可是蓋得很氣派的;說是富
麗堂皇也可以,到處是石砌高塔和滴水獸─
典型的貝瑟尼太太風格。但她住的這地方,
頂多只能說是小屋。不過,話說回來,這裡才有隱私。我想貝瑟尼太太應該是把這一點看
得比其他都重要吧。
她的書桌就在牆角。從這書桌找起,應該不離譜。我坐進直背木頭椅,推開一個鑲銀
相框─
十九世紀的男子相片─
開始翻我在桌上看到的一疊紙。
里德先生鈞鑑:
1011
令郎米契的入學申請,已經本校慎重審查。令郎求學的表現顯然出類拔萃,是
難得一見的優秀青年,然而,本校還是不得不抱憾…
…
有人類想進這學校念書,被貝瑟尼太太拒絕。怎麼有的人類她准他們進永夜中學當學
生,有的人類她就不准?世上僅存的吸血鬼堡壘,就這幾處而已,她到底是為什麼要讓人
類進永夜中學來當學生?
尼可斯先生、夫人鈞鑑:
令嬡克蕾孟婷的入學申請,已經本校慎重審查。令嬡求學的表現顯然出類拔
萃,是難得一見的優秀青年,所以,本校欣然…
…
米契和克蕾孟婷的差別是在哪裡?還好,貝瑟尼太太的檔案櫃整理得不錯,馬上就找
到了這兩人的申請函。只是,看來看去,就是看不出個所以然。兩人的學業平均分數都高
得嚇死人,參加的課外活動也多到爆。看他們那一長串學業和才藝表現,害我覺得自己好
像天字第一號懶蟲。兩人的相片看起來也很普通,沒多漂亮,沒多醜,沒多胖,沒多瘦,
一整個普通。兩人都是從維吉尼亞州來的─
米契住在阿靈頓的公寓大樓,克蕾孟婷住在
鄉間的老房子。但我知道,這兩人的家裡絕對有錢到不要命,否則不會想要進永夜中學來
當學生。
我怎麼看,也只看得出來米契和克蕾孟婷唯一的差別,就是米契的命比較好。被拒
絕入學,他爸媽就會改送他去念東岸正規的一流寄宿學校,可以和其他超級富豪的孩子一
起鬼混,打長曲棍球,玩遊艇。反正,那樣的學校能玩的,他一樣也不會少。但這克蕾孟
婷呢,就會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和一堆吸血鬼窮攪和了。雖說她很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真
相,但她準會覺得永夜中學就是有事情很不對勁。她準會覺得怎麼她老是提心吊膽的呢?
連我自己在永夜中學也一樣,一直提心吊膽,而我可是注定要當吸血鬼的人呢─
終有一
天吧。閃
電刷一下打亮窗口,幾秒過後,雷聲緊跟著打了下來。暴風雨很快就會加劇,是
該走人了。失望沉沉壓在胸口,我把信摺好,放回原處。原以為這一天晚上一定會找到答
案,卻什麼也沒搞清楚。
也不算吧!我套上雨衣看向盆栽,在心裡暗道,你也算搞清楚了貝瑟尼太太很喜歡非
洲紫羅蘭。這在以後一定會很─
有用。
我把窗臺上的紫羅蘭擺回原位,改由前門出去。還好,門是自動鎖。貝瑟尼太太連這
樣的事也不馬虎。
1213
我拔腿朝永夜中學跑回去,狂風夾著暴雨打在我臉頰上,像針刺。教職員宿舍還有幾
扇窗透著金黃色的燈光,不過,這麼晚了,我不擔心被誰看到。我用肩膀用力抵住厚重的
櫟木大門,大門乖乖打開,連一聲吱也沒有。大門在我身後闔上,我心想,我算是安全到
家了吧。
但卻發現另有別人就在附近。
我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朝大廳的漆黑裡看。這大廳寬敞,空曠,找不到角落可以藏
人,也沒有大柱子可以躲。所以,真有人,我應該看得到才對。但我就是誰也沒看到。我
一陣寒顫,覺得大廳忽然變得好冷,像是在溼冷、陰森的黑洞裡面,不像在永夜中學的校
舍。
還要再兩天才會開學,所以,這時學校裡的人,除了我,就是老師了。但若是老師,
一定馬上開口罵我怎麼在暴風雨的大半夜還偷偷跑到校舍外。真是老師的話,才不會躲在
暗處裡偷看。
不會嗎?
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往前跨出一步。「誰在那裡?」我壓低聲音問道。
沒人回答。
說不定是我在胡思亂想。再回想一下,我也不是真聽到了什麼。而應該說是感覺到
的。有的時候有人盯著你看,就是會有怪怪的感覺跑出來。我本來一整晚都在擔心是不是
會被誰看到,所以,說不定是我自己太緊張,變得疑神疑鬼。
但這時,我卻看到真的有東西在動。是一個女孩子,站在大廳外往裡面看。她杵在
那裡,罩著長長的披肩,就在一扇窗戶外面,這大廳只有那一扇窗是透明玻璃而不是拼花
玻璃。年紀可能和我一般大吧。雖然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她身上卻沒有一絲被雨打溼的樣
子。
「你是哪一位?」我再朝她走近兩步。「你也是這裡的學生嗎?你是─
」
她不見了。不是跑掉,不是躲掉─
她連動也沒動。一秒前,還站在那裡,一秒後,
就不見了。
我眨幾下眼睛,定定朝窗口看了好幾秒,好像認定她會像變魔術一樣忽然又在原地出
現。沒有。我再往前走,想要看個清楚,這就注意到有人影一閃。我嚇得倒退一步,這才
發現原來是我自己在窗玻璃上的倒影。
喂,有夠笨,居然被自己的臉嚇成這樣!
又不是我的臉!
不是我,那是誰的?今天若有新生入學,我應該會知道。永夜中學那麼偏僻,不可能
有陌生人亂走走到這裡來的。又在胡思亂想了,自己擺自己一道。準是我自己的倒影。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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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一想,這時又覺得好像也沒多冷。
一待不再發抖,我便躡手躡腳爬上樓,回我暑假和爸媽同住的小公寓。公寓就在永夜
中學南塔的頂樓。還好,他們兩個都睡得很沉。我踮腳走過走廊,還聽到我媽在打呼。爸
若這樣都還睡得著,那颳颶風也吵不醒他。
剛才在樓下被嚇得魂不附體,還沒回過神,淋得全身溼透對我的心情更是無濟於事。
但我最煩的還不是這兩件事,而是我功敗垂成。計畫當強盜幹一票大的,竟然空手而回。
倒也不是我對永夜中學的人類學生能夠怎樣。貝瑟尼太太不會因為我說不該收人類學
生,就不收人類學生入學。不止,我還應該說,貝瑟尼太太甚至會保護人類學生,會監視
吸血鬼學生,絕對不准吸血鬼學生多舔一口人類學生的血。
不過,認識盧卡斯,倒是教我知道我對吸血鬼的了解有多貧乏,雖然我生在吸血鬼的
世界裡。他教會我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一切的事,教會我多問問題,去找答案。即使此後我
和盧卡斯再也無緣重逢,我知道,他也已經送了我一份寶貴的禮物,喚醒我去看更廣闊、
更黑暗的現實。我再也不會把身邊的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我換掉溼透的衣服,鑽進被窩,閉上眼睛,想起我最愛的畫。克林姆的〈吻〉。想像
我和盧卡斯便是畫裡的戀人。他的臉,貼在我的頰上。感覺他的鼻息就輕撫我的頸項。我
和盧卡斯有近六個月沒見面了。
六個月前,他不得不逃離永夜中學,因為,他的真正身分曝光─
他是專門獵殺吸血
鬼的黑十字會獵人。
盧卡斯是專門獵殺我這族群的人!這樣的事,我還是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而我自己
也是吸血鬼,我一樣不知道盧卡斯該做何感想。他是在我們相戀之後才發現的。我們兩人
的身分,都不是自己的選擇。回想起來,我們兩個終究注定要被迫分手。只是,我還是相
信,衷心相信,我們一樣注定要長相廝守。
我把枕頭抱在胸前,在心裡提醒自己,至少,再沒多久,你就沒多少時間可以想
他。沒多久就要開學了,你可就有的忙了。
唉,竟然淪落到這地步,一心巴望著趕快開學?
怎麼回事?我發現了「可憐」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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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開
學第一天,破曉沒多久,人潮陸續湧入。
頭幾位學生是走路到的。從林子裡走出來,穿得很簡單,通常只在肩上搭一只行李
袋。我想有幾個說不定已經走了一整晚。這一批走到近一點了,眼睛就急著找學校,好像
這樣一張望,答案馬上就會揭曉。我看到第一張熟悉的臉了─
拉諾夫。他有上千歲,對
於現代這年頭啥也不知。不過,還沒看到他,這一批學生有誰,我心裡已經有數。他們是
失依的一群,最老的吸血鬼。不會給誰找一丁點兒麻煩,全愛退到後面的角落,只顧看,
只顧聽,一心要把錯過的好幾百年給補起來。
盧卡斯去年就是夾在這樣一批人裡混進永夜中學。我還記得他從霧氣走出來那模樣,
一身黑色的長大衣。雖然明知不可能,我還是每見一名學生走過來,忍不住就要仔細看人
家一眼,好希望能再看到盧卡斯。
再到早餐時,一輛輛車陸續開進來。我倚在教學大樓的走廊往下看;兩層樓的高度
而已。我要看車頭的標誌。捷豹,凌志,賓特利。有小型的義大利跑車,有大到可以停放
小型義大利跑車的休旅車。看得出來,這一批都是人類學生。因為,沒一個是自己來的。
大部分都有父母作陪,或者連弟弟、妹妹也一起搭車過來。我連克蕾孟婷.尼可斯也認出
來了。淡褐色的馬尾,鼻子上點點雀斑。真沒想到,大部分人竟然有此榮幸,貝瑟尼太太
現身恭迎,朝大家伸手的樣子,活像尊貴的女王接見廷臣。她看起來像是很樂意和家長懇
談,堆著親切的笑,好像跟人家一見如故。但我知道,全都是裝的,只不過,還是要給她
一句:厲害,厲害!不過,來報到的人類學生在前院晃得愈久,抬眼看永夜中學陰森的石
塔愈久,臉上的笑就愈少。
「啊,你在這裡。」
我把眼光從樓下拉回來,轉頭看到我父親來了。為了開學日,他特地早早就把自己從
床上挖起來。穿西裝,打領帶,是有教授的樣子,但是一頭暗紅色的亂髮,才是他的真性
情。「對啊!」我對爸爸笑了笑,「我想看看開學的情況;大概吧。」
「在找故人?」爸爸站到我身邊,探頭朝窗外看,眼睛閃著淘氣,「還是在另覓新
人?」「
爸!」
「遵命,遵命。」我爸舉起兩手,「不過今年你看起來要比去年開心一點。」
「不這樣也不行,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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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吧!」我和我爸同都笑了起來。去年,我之討厭永夜中學的,新生入學那一天
還想要落跑。現在回想,像上輩子的事了呢。「嘿,要吃早餐嗎?你媽好像把烤鬆餅機熱
好,可以用了。」
雖然他們一般只喝校方偷偷弄進來的血,但我該吃的正餐,我父母倒也十分重視。我
這時候還需要不少正常的食物。「我再一下就上去,好吧?」
「好。」我爸伸手搭住我肩膀,停一下,才轉身上樓。
我回頭再朝前院看一眼。有好幾家人還在四處遊走,也有拖著行李箱的。但是,第三
波學生,也就是最後一波學生,也已陸續抵達。
這一波學生便是隻身到校,坐的是租來的車。計程車是看到了兩輛,其他就以租來的
轎車或禮車為多。一個個從車裡鑽出來時,訂製的制服早已經穿戴整齊,頭髮朝後梳得服
服貼貼,油光雪亮。但就是沒看到一件隨身行李。他們的全都先將大批箱籠什麼的,早在
兩禮拜前就送進永夜中學了。唉,我臉色一沉,因為,寇特妮來了。她在我的爛人排行榜
名列前矛。寇特妮開心的呢,在和別的女生揮手。她跟不少人一樣都戴了墨鏡。這表示他
們對陽光很敏感,所以又再表示他們有一陣子沒喝血了。節食?大概吧,瘦一點樣子就兇
一點。他
們是二十一世紀要人幫忙的吸血鬼,但還沒全被時間的遞嬗掃光。他們都還保有力
量─
也不准學校裡面有誰忘記他們還保有力量。我自己就一直不敢忘記。
他們啊,「永夜中學派」。
等我鬆餅吃完,走下樓,大廳已經擠滿學生,滿是笑語。有幾分鐘,我在人堆裡又擠
又撞,好自卑,直到有人的聲音劃破喧囂傳來,「碧安卡!」
「巴特札!」我笑著把手伸到頭頂朝他揮舞,好高興。他是個大塊頭,好高,好壯,
從人堆朝我擠過來,看起來照理會滿嚇人的,還好他那一雙眼睛很和氣,臉上的笑很友
善。
我踮起腳尖緊緊抱他一下,「你暑假過得怎樣?」
「棒透了。在巴爾的摩一家船廠輪晚班。」說的像是在墨西哥坎昆過夢幻假期,回味
無窮。「交了一堆朋友,常常一起去酒吧。還學會打彈子,但也又開始抽菸。」
「你的肺吃得消的啦。」我們兩個一起咧嘴怪笑,冷笑話接不下去。有那麼多人類學
生在旁邊繞來繞去!「報告要人幫嗎?」
「已經寫好放到貝瑟尼太太的桌上了。」學校規定吸血鬼學生暑假一律要「混進現
代世界」。這是暑假作業,開學時還要交心得報告。有一點像「我怎麼過暑假─
地獄
篇」。巴特札四下看了一圈,「派翠絲在嗎?」
2021
「她要在北歐待一陣子。」我一個月前接到她從峽灣寄來的明信片。「她說要等一、
兩年後再回來復學。我看她是交到男朋友了。」
「可惜了。」巴特札說,「我還希望多看到幾個熟人。從四點鐘方向快走過來的那一
個不算,我說。」
「什麼?」我還在想什麼四點鐘,就聽到她的聲音劃破嗡嗡的人聲,像指甲刮過黑
板。
「巴特札!」寇特妮朝巴特札伸出一隻手,像在等他行吻手禮。巴特札握住,輕搖一
下,馬上鬆開。寇特妮塗著脣膏的瑩亮嘴脣笑意始終迎人。「暑假過得好吧?我是在邁阿
密過的,泡夜店泡得好過癮。棒透了。但要找對門路,才知道哪裡最紅。」
「我倒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我回她這樣一句;「沒想到」三個字總比「不想
要」客氣一點吧?「你去年好像不是很喜歡這裡。」
寇特妮聳一下肩膀,「我是想過要落跑,可是才到邁阿密,第一晚出去,就發現我穿
的是去年的流行款,鞋子也像是三年前的。真是丟臉丟到家了。看來我需要花一點時間跟
上流行,所以我就想啦,那就在永夜中學多待個幾個月也好吧。」話說到這裡,寇特妮的
眼睛又盯上了巴特札。「而且,我向來喜歡多和老朋友混。」
我便說,「我要多學一點流行時尚,才不會選大家都要穿制服的地方。」
巴特札的嘴角抽了一下。寇特妮瞇起雙眼,朝我鬆垮垮的平價毛衣加格子呢裙瞄了
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我看你也沒興趣要懂什麼時尚不時尚的,你看你,還不清楚
嗎?」寇特妮朝巴特札肩頭輕輕一拍,「我們稍後再聊。」寇特妮大搖大擺走開,金色的
長馬尾隨著腳步左搖右晃。
「我才在想開學後要對她好一點。」我咕噥一句,「看樣子,我沒我想的變那麼
多。」「
你哪用變。這樣子多好!」
我一時害羞,別過眼睛;心裡有聲音在說,唉呀,別又來了,又要再讓巴特札失望
一次嗎?卻也忍不住竊喜他跟我說這樣的話。這暑假好孤單─
身邊沒有盧卡斯,誰也沒
有─
這時候知道眼前有人還把我放在心上,像是熬了幾個月的寒冬,終於裹上溫暖的毯
子。
我還沒想出來要怎樣回答,人群忽然安靜下來。我們兩個想也沒想,轉身朝大廳另一
頭的講臺看去。貝瑟尼太太要致辭了。
她穿的是合身的灰色薄套裝,比她平時的穿著要更有二十一世紀的味道,但搭配起
她肅殺的美,很合。貝瑟尼太太把黑髮往上梳,盤成優雅的髻,黑珍珠耳環在耳垂閃著幽
光。她沒看學生,烏黑的眼珠落在我們頭頂上方,活像我們跟隱形人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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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各位到永夜中學就讀。」貝瑟尼太太清亮的嗓音穿透大廳,在場人人瞬間挺直
脊梁。「各位當中,有不少是老學生。其他人則是多年久聞永夜中學之名,說不定還是從
家人那邊聽來的,所以才進我們這裡就讀。」
這一番話,和她前一年講的一字不差,但這一次聽在我耳裡,感覺卻大不相同。我從
她慎重講出來的一字一句,聽出背後都是謊言;大廳裡聽她致辭的吸血鬼,有二十年前甚
至二百年前就已經在校了。
貝瑟尼太太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眼光朝我射來,如鷹的凌厲眼神定定穿過人群。我繃
緊神經,生怕她公開說出我趁她不在家時偷偷進她家去。
但接下來的發展更出人意表。她竟然沒照劇本演出。
「永夜中學對每一位走進這裡求學的學生而言,都是全新的一切。」貝瑟尼太太說,
「這裡是學習的地方,有悠久的傳統,對一些人也是庇護所。」
那也要看你是不是愛吸血的夜行動物,我在心裡暗道,要不然呢?哪裡是庇護所!
貝瑟尼太太伸出一隻手,朝一些新生比了一下,長長的指甲映著穿透玻璃花窗的光
線,映現鮮紅。我嚇一跳,她指的竟然是新生裡的人類學生─
這些人類學生當然不懂為
了什麼。「各位在永夜中學就學期間,若是希望有最大的收穫,就需要了解這一所學校對
於你的同學有何意義。也因此,我希望經驗比較豐富的同學,可以多向新生伸出援手,多
多照顧,了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興趣、他們的過去。唯有如此,永夜中學真正的教學目
的才有機會達成。」
有幾個人開始鼓掌,但猶疑不定─
唉,搞不清楚狀況的人類。「這奇怪了。」巴特
札就著稀落的掌聲低聲說道,「我若不是還知道一點這裡的狀況,還會以為貝瑟尼太太是
在鼓勵大家相親相愛呢。」
我點一點頭,腦中思緒亂飛。貝瑟尼太太為什麼要吸血鬼學生多多親近人類學生?她
若不想要有人類學生受害─
我現在還是覺得她不想─
那她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明天開始正式上課。」那一抹常見、倨傲的笑,重回貝瑟尼太太的臉上。「所以,
各位不妨利用今天多去了解一下身邊的同學,尤其是剛入學的新生。我們很歡迎各位,
每一位,加入我們這所學校,也希望各位能在永夜中學抓緊學習的機會,得到最大的收
穫。」人
群又再開始游移,巴特札轉頭問我,「你看她對我們會不會寬鬆一點?」
「貝瑟尼太太?才怪。」一時間,我很想問他對永夜中學謎樣的招生政策有何看法。
他人很聰明,對貝瑟尼太太雖很尊敬,但不會把貝瑟尼太太的話當聖旨。此外,他在這裡
混了也有三百多年,應該還有眼光從不同的角度來看我問的問題,說不定還拿得出全新的
見解。只是,巴特札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之所以提這問題,是因為我和盧卡斯的關係─
2�2�
那麼,他可就寧願不要聽人提起的好。
這時,巴特札咧嘴一笑,朝別人揮手─
看不出是人群裡的哪一個,尤其是他這人
幾乎跟誰都是朋友。巴特札抬起腳走開,我只好在他身後喊,「我等一下再去找你,好不
好?」「
沒問題。」
沒有他在身邊,我一時又覺得好孤單。身邊都是吸血鬼;真的吸血鬼,威力強大,官
能敏銳,兇悍凌厲。一張張漂亮、年輕的臉蛋後面,都有數百年的歷練。我自己還是半吊
子吸血鬼;雖然進永夜中學已經一年,但和他們的差距也沒拉近多少。站在他們身邊,我
還是弱小、無知、笨拙。
這下子當然更要上樓去了。我打定主意。今年應該會換室友,我等不及要跟她打招
呼。
我一走進宿舍寢室,拉凱兒就長嘆一聲,「歡迎回到─
地獄裡來。」
拉凱兒四仰八叉躺在床墊上面,四肢大開,床墊還沒鋪上床單;她的帆布行李袋也隨
便扔在地板上,像洩氣的皮球。衣服、美術用品到處亂扔。看樣子是被她從帆布袋裡倒出
來,就放著沒管。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啊。」我一屁股坐上我的床沿。「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很高興我們
今年當上了室友。」
「沒騙你,就是因為有你,我才肯回這裡來。你爸媽、是不是、就說是去─大大巴
結貝瑟尼太太了?若是的話,我還真欠他們好大的人情。」
「沒有,抽籤走運而已。」說是騙她也差不多。我爸媽絕對沒向貝瑟尼太太要什麼人
情。但是,看情況是這一年入學的人類學生和吸血鬼學生的人數兜不起來─
不論男女。
既然我現階段吃正常食物還是比喝血要多,女性吸血鬼在寢室裡用餐,有辦法蓋住真相不
讓人類同學知道的不二人選,自然就是我了。永夜中學人人都是在各自的寢室用餐的。
不過,和拉凱兒同一寢室,倒真的算是走運。進永夜中學讀二年級的人類女生升上三
年級,幾乎全都注定轉到別的地方。這我不怪她們。
「喔!」我想辦法維持口氣輕鬆,「那,除了可以讓我發揮魅力與你為伴之外,你為
什麼還要回來?我記得你本來沒打算要回來的。」
「請勿見怪,你再有魅力也沒辦法要我改變主意。」拉凱兒一個翻身,改成趴在床
上,所以,我們兩個就又面對面了。她的黑髮剪得比去年還要短。這一次起碼找了髮型師
操刀,所以,看起來不錯,但有一點龐克。「我跟我爸媽說我要轉到別的學校去念看看,
說不定到休士頓我祖父母那裡住一陣子也好,改讀那裡的學校。但他們不聽。永夜中學是
『私校』、『一流』,他們說我哪有資格嫌。」
2�2�
「連學─
跟埃里希一起─
」
拉凱兒嘴一噘,「他們說他可能只是在逗我玩。他們說我對男生的態度太冷了,要我
學著『迎合』一下。」
我睜大眼睛看著拉凱兒,聽得都呆了。埃里希才不是什麼猴急的準男友,他是吸血
鬼,打的如意算盤是要盯上她,一口咬下,取她的性命。拉凱兒不了解這一點,但還知道
埃里希很危險。我若跟我爸媽說有人嚇過我,就算只有埃里希嚇拉凱兒的一半就好,我爸
準會把我緊緊摟在懷裡,要我別怕;我媽還很可能一把抓起球棒去找那一個向天借膽來嚇
她寶貝女兒的傢伙!怎麼拉凱兒的爸媽竟然笑她,逼她回她痛恨的這裡來!
我跟拉凱兒說,「你也不要難過。」
拉凱兒動了一下一邊的肩頭,「我早該想到他們根本就不會聽。他們什麼時候聽過?
連我─
」
「連你怎樣?」
拉凱兒沒有回答,卻從床上撐起來坐定,指著我背後的牆,像在罵人,「欸,我們就
這樣被克林姆黏得死死了嗎?」
我在床頭牆上掛了我的海報。〈吻〉。對我太重要了,結果忘記拉凱兒從沒見過。
「啊?你不喜歡?」
「碧安卡,那一幅畫俗氣得要命。到處都看得到,冰箱磁鐵、馬克杯、什麼東西上不
都全有!」
「我不管。」沒人不喜歡的東西,你也喜歡,說不定是笨吧。但我說,單單因為沒有
人不喜歡,所以偏偏要去不喜歡,那還要更笨。「漂亮嘛!我最喜歡的幾樣東西之一。而
且,掛在我這半邊,怎樣!」
「那我要把我這半邊漆成黑的!」拉凱兒想要反將我一軍。
「也可以。」我還想到,那麼她那牆面、天花板不就可以黏一些夜光星星之類的嗎?
跟我小時候的房間一樣。「真漆成黑的,應該不錯。只可惜貝瑟尼太太不會准的。」
「誰說她一定不准?他們不已經想盡辦法把這地方搞得陰陽怪氣了嗎?那再把什麼東
西全都漆成黑的,有何不可?」
我腦中馬上浮現全校的石砌高塔全都黑得發亮─
不就差這麼一步,馬上就有德古拉
伯爵的古堡味了?「連浴室也漆成黑的。滴水獸也是。我還沒想到永夜中學還可以再搞得
更嚇人!是可以,我們就來搞,好不好?」
「總比在家裡要好。」拉凱兒說時眼神好奇怪,像是好疲憊,一下子變得好老,感覺
她在心理上,比剛才在我們身邊繞的那一群吸血鬼,都還要老。
我是很想開口問她,她和她爸媽出了什麼事?但不知道怎樣開口。我還在心裡琢磨句
2�2�
子,拉凱兒忽然就輕快說道,「那,幫我收拾這一堆垃圾。」
「什麼垃圾?」
「我的東西啊。」
我應了一聲,「喔。」兩人一起站起來,朝她扔在牆邊的紙箱和行李袋走過去。「這
一堆垃圾啊!」
我和拉凱兒把她的床鋪好,再把她沒多少的東西一一歸位,拉凱兒便想要小睡一會
兒。拉凱兒家沒多少錢,永夜中學的人類學生大多數都這樣。所以,沒有豪華大轎車送她
到學校大門。她是天還沒亮就自己從波士頓搭公車來的,連轉兩次車,再攔計程車,才到
得了永夜中學。所以,她早累癱了。我還在繫鞋帶準備出去,她就已經睡著了。
拉凱兒是拿獎學金的,我心裡想,所以,她在這裡的學費算是貝瑟尼太太在幫她付。
但她回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到永夜中學來讀書的人類學生,每一個都自有理由。看拉凱兒的狀況,顯然就跟錢沒
關係。所以,那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拉凱兒身上有什麼比其他學生都還要重要?
問題愈來愈多,卻全找不到答案。
我慢慢再晃進校園,看看永夜中學變了多少。這時候,其他學生都已經到校了。人類
學生四下攀談,交朋友,吸血鬼學生則是四下打量,無精打采,滿臉不屑。
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快到午餐時間了。但願吸血鬼就只有我這一隻看到人類,想
的卻是正常的食物。只是,可能不止我這一隻。
「喂!阿碧!」
從來沒人叫我「阿碧」,但我還沒認出聲音,也猜出是誰。「維克!」
維克大踏步從另一頭朝我慢慢跑來,嘴咧得好開。還是他那老樣子,又把永夜中學的
制服做了一點修改;領帶不僅不是學校的代表色,還被他用手畫了一個草裙舞女郎,頭上
還戴著他最愛的「費城人隊」棒球帽。我跑向他,兩人相擁而笑。他一把摟住我,我就腳
不沾地轉了一圈。
等他放我下地,我已經頭暈,但還在笑。「你暑假過得好吧?我收到你從布宜諾斯艾
利斯寄來的照片,但後來就沒消息了。」
「海邊玩夠了後,我就上工去了。伍德遜企業有暑期的工讀。我爸說,你一定要把家
裡的生意全給我摸得透透。可是,當實習生?哪有什麼摸得到。摸得清楚他們喜歡你泡的
咖啡,就好囉。我這暑假後來就全在硬記有誰喜歡熱印度奶茶豆漿。啥用也沒有。你這一
整個暑假就都綁死在這裡?」
「國慶日有去華府。大部分時候都被我媽拖著,到處看紀念碑什麼的。國立自然史博
3031
物館倒很酷─
有一些隕石展覽品可以讓你伸手去摸─
」
維克有一隻手偷偷朝我裙子的口袋伸來。我裝作不知道,沒管他手上捏著信封。只
是,心臟已經撲通、撲通開始加速。
「呣,真的很好玩。我暑假起碼要有一個禮拜離這鬼地方遠遠的才行。平時上課已經
夠無聊了,等到放假,人全跑光只剩你一個,絕對更慘。」我嘴裡喃喃往下說,但沒在管
自己到底在說什麼。「有的時候,我週末會去里沃頓,但也沒別的。呣─
就這樣。」
「我們稍後再聊。」維克顯然也知道這時我腦子裡除了他剛塞進我口袋的那東西,塞
不進別的。「晚餐過後,好不好?你也可以見一見我的新室友。他人看起來滿酷的。」
「好,沒問題。」這時,就算維克說的是要我們兩個一起去把頭髮剃光,我看我也會
滿口說好。腎上腺素全身亂竄!我只覺得頭暈。「就約在這裡?」
「遵命。」
我二話不說,轉身跑開,朝校園邊的涼亭直跑過去。幸好還沒有別的學生先到了那
裡,也就是說,涼亭全歸我一個人。
我爬上臺階,坐進一張長椅。濃密的常春藤葉在頭頂織成密密的華蓋,幫我擋下陽
光。我伸手到口袋拿出維克塞給我的東西─
小小一方白色信封,只寫了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卻沒辦法拆開信封,只是呆呆看著信封上面熟悉得不得了的筆跡。維克只
是幫忙送信,幫他去年的室友送信。
盧卡斯。
3233
第三章
碧
安卡:
我知道你等了很久。只希望你這一陣子不致於動不動就開電子信箱等我的信。
我在永夜中學的帳號顯然是被砍了,黑十字會這裡管我們用電腦也管得很嚴。還
有,我看他們也在監控你在永夜中學的帳號。
可是,說起來,從我們上一次講話到現在,也沒真的很久。有的時候,我覺得
我好像一直在跟你講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你講話,我還得提醒自己,你根本就
不在我身邊聽我講話,不管我多想要你在我身邊。
暑假過得不怎麼樣。我老實跟你說。我們是到墨西哥去了兩個月,可是,才沒
有沙灘排球或可樂娜啤酒,差得遠了。我其實有一半的時間是睡在小貨車後車廂。
沒騙你,我到現在都還覺得有硬硬的鐵架抵在脊梁上。一點都不好玩。
盧卡斯沒說他為什麼會跑到墨西哥去,也沒說「我們」是他和誰湊成我們。他沒說,
是因為他不用說;我已經知道了。黑十字會到那裡是去抓吸血鬼的。我大部分時候都還處
理得不錯,不會去想我愛上的人是黑十字會的一員。可是,事實俱在,硬生生將世界劃作
兩半: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他的。
盧卡斯的媽媽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是黑十字會的人,盧卡斯是在黑十字會那一群人裡
長大的─
黑十字會是他從小到大的家。他從小學的就是全天下的吸血鬼都是惡魔,殺掉
吸血鬼是在替天行道。
不過,盧卡斯也學到事情沒那麼簡單。雖然他是在愛上我後,才知道我有同為吸血鬼
的父母,我自己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吸血鬼。但他知道之後,卻沒有變心。那一天我聽到盧
卡斯說他還是要和我在一起、他還是相信我,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教我驚喜、感動的了。
雖說我已經喝過他的血。
你若看到這一封信,就表示吸血鬼他們不會去搜維克的東西。顯然維克也不知
道永夜中學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知道他身邊有一群吸血鬼。這也表示要他傳消
息,會害他身處險境。這樣對他實在不好。偶爾傳一、兩張紙條,說不定還躲得過
去。但我知道這樣在你,在我,都不夠。
3�3�
不對!我剎時挺直脊梁,信紙被我一用力一抓,都皺了。盧卡斯是在說我們兩個再聯
絡會太危險?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
我這人若懂事一點,就應該和你分手。我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等於是要你背
叛父母。而且,那一個貝瑟尼太太也隨時隨地在盯著你,連你讀到這一封信,說不
定也會有危險。我是應該要狠下心離開你才對。
但我就是做不到,碧安卡。我在心裡唸了好幾個禮拜,但我就是做不到。我就
是想要再見到你。很快吧,我希望很快,因為,我不曉得我還撐得了多久。
我們很快就要回麻州了─
而且離里沃頓不遠。看來像是九月底,我們有幾個
人要在安赫斯特一帶搜索。我不知道要在那裡待多久,但總應該要有一陣子才對。
所以,十月的第一個週末,你有沒有辦法到安赫斯特來一趟?若可以的話,我
半夜在安赫斯特車站等你─
禮拜五或禮拜六晚上,看你什麼時候到得了就好。為
了保險起見,我連著一、兩天都會去等。
我知道我這樣很可能離譜了點。但我們好久沒見面、沒講話,說不定你的感覺
也不一樣了。你爸媽下過不少工夫勸你,說我會把你帶壞,而且,黑十字會若嚇得
你不想再見我,我想我也怪不了你。還有,像你這麼漂亮的女生,不會孤單多久
的。說不定你也已經交了新男友,像那個巴特札。
我想起了巴特札早上迂迴的挑逗─
還有我回應時感受到的暖意─
忽然覺得好窘,
好像盧卡斯就在一旁偷聽,聽出了我沒說出口的話。
若真是這樣的話,那─
我也沒辦法說我替你高興,因為,我可實在「高興」
不起來。不過,我會懂得。這一點我倒是可以跟你保證。你只要想辦法傳話到安赫
斯特來,讓我知道就好。
但我對你的感情絕對沒變。我依然愛你,碧安卡,我甚至覺得我比先前我們說
再見時還要更加愛你。那時,我還以為我們兩人根本就不可能了。但若萬一你還是
願意,那我就一定要再試一試。
好了,這一封信我讀了又讀,就是覺得怎樣也寫不出我心裡要說的話。我真是
不會講話。但我想你應該也知道,對不對?你若可以到安赫斯特來一趟,我發誓這
一次我一定會把話說清楚。但說不定我們連話也不用說,心意就已經很清楚了。
我愛你。
盧卡斯
3�3�
我用力眨幾下眼睛,想刷掉眼中泛開的淚。信紙在我發抖的紙尖輕顫,一顆心像戰鼓
一樣在胸口狂捶。剎時,我好想拔腿就朝安赫斯特狂奔,掃過一條條道路,掃過一座座山
丘,幾分鐘─
幾秒鐘─
內趕到安赫斯特。唉,我若有這樣的本事就好了。說不定只要
閉上眼睛運用念力,就做得到。我實在好想飛到他身邊!
但是,我們之間的聯繫卻那麼薄弱;單靠別人偷偷夾帶進來的小紙頭和一句來日再見
的承諾!我們有的,僅止於此,因為,盧卡斯說我的電子郵件被監控,說不定沒說錯。貝
瑟尼太太雖然呆板、老派,對於新式科技卻抓得很精,凡是有助於她全面控制學校,絕對
不會遺漏。易先生準會幫她弄得好好的。這樣,我們這一位女校長就可以把學校帳號裡的
信,全都看得透透。
我把盧卡斯的信拿在手中。這時連透過短箋聯繫上盧卡斯,感覺也好像天降神蹟。
盧卡斯把信摺在一張賀卡裡面,這一種賀卡倒不常見。內頁沒有字,封面印的是仙女座星
系。盧卡斯要弄到這樣的卡片,看來應該要到科學博物館或是天文館之類的地方才買得
到。可見他還記得我有多愛星星。
校園裡傳來笑聲,我抬起眼睛。寇特妮和她幾個朋友正沿著草地邊緣蹓躂,拿幾名新
來的人類學生偷偷取笑。而且,她向來一定做得讓對方知道,才算過癮。去年,我就這樣
被她整過。但這時她在我已經無關緊要了;不過像野餐時亂飛的蒼蠅。
不過,她這一出現,倒是提醒我永夜中學的吸血鬼全都知道黑十字會是什麼,全都知
道盧卡斯的事。而我手中捏了這樣一張卡片,不擺明了我正在和「敵人」私通?這要毀掉
才行,而且要快。
還好盧卡斯挑的圖,我自己隨時都看得到;沒人拿得走。
「你看,仙女座!」我指向夜空要拉凱兒看。
我和拉凱兒晚餐過後一起在校園裡閒晃─
我指的是普通的正餐。我們兩個在宿舍的
寢室裡自己做鮪魚三明治。我會等拉凱兒上床睡了後,才會再想辦法拿出藏在梳妝檯的保
溫瓶,喝幾大口血,進補一下。才第一天,我的進食狀況就已經一團亂。但不管怎樣,都
要想出辦法喝幾口才行。
「仙女座?」拉凱兒瞇眼往天上看。她穿的還是那一件褪色的黑毛衣,去年就在穿
了,磨得要破了。「希臘神話裡的故事,對不對?我記得名字,但想不起別的。」
「獻祭的犧牲,被帕修斯搶救下來,梅杜莎的頭,等等,等等。」這時,卻見維克兩
手插在口袋裡走了過來,「嗨,你們認識我的室友吧?」
我把眼睛從天上的星星挪到維克身邊的那人,剎時張得斗大。「拉諾夫?」
拉諾夫舉起一隻手,揮一下,很靦腆;淡褐色的頭髮還是前一年的西瓜頭─
呣,說
3�3�
不定應該說是一千年前的西瓜頭吧。「現代」對他是很陌生的概念,每一門課都要害他想
破頭,何況還要他消化吸收!所以,男性吸血鬼,就是拉諾夫中選去跟人類做室友?貝瑟
尼太太到底是在想什麼?
「嗨,拉諾夫。」拉凱兒沒站起來跟拉諾夫握手回禮。但拉凱兒這人,遇到陌生人肯
多講上一句話,就是莫大的親善禮了。「我記得去年在學校裡看過你。你看起來還好。你
知道─
不野。不像寇特妮她們那一幫賤貨花癡。」
拉諾夫聽了顯然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了一下,乾脆點頭了事。看來他至少還學會怎麼
裝傻。「
又在看星星?」維克一屁股坐在我們旁邊的草地,臉上還是掛著嘴角只挑一邊的招
牌笑容。「我忘了你很迷這個的。」
「你用我的望遠鏡看過一遍,包準你永生難忘。」
「很大?」維克問我。
「其大無比。」我的口氣透著得意。我那望遠鏡是我最得意的寶貝之一。「早知道今
天晚上就把望遠鏡一起拖過來。空氣乾淨得不得了。」
維克朝天空伸出食指畫了畫。「那是仙女座,對吧?」我點頭作答。「你看到了嗎?
拉諾夫?」
「天上的那一個圖形嗎?」拉諾夫問得小心,遲疑了一下,但終究也在我們旁邊坐
下。
「對,那一個星座。要我們指給你看嗎?」
「天上的星星我是看不出來形狀的。」拉諾夫耐著性子做解釋,「我看到的,全是之
前死去的人的魂魄,始終都在守護我們。」
我渾身緊張,就怕其他兩個會一時害怕,開始朝拉諾夫東問西問,問拉諾夫沒辦法
回答的問題。不過,拉凱兒卻只是兩眼一翻,維克也只用慢速度點頭,像在消化拉諾夫的
話。「很深奧喲,老兄。」
拉諾夫這時卻頓也沒頓,也不管答案合不合適,「你就很『深奧』啊,維克。」
「謝啦,兄弟。」維克伸手朝拉諾夫的肩頭打了一拳。
我強壓下笑意,翻個身,改成仰躺,看天上的星星。所以,不是貝瑟尼太太挑中拉諾
夫去當人類的室友,而是貝瑟尼太太挑中維克去當吸血鬼的室友。看來,貝瑟尼太太發現
維克這人大而化之,不會大驚小怪,所以,他的室友若有什麼怪癖,他應該也不會大驚小
怪。
所以,貝瑟尼太太又再一次證明她確實是有知人之明─
她對我們每一個人,了解
真的很深,維克也不例外。這時,我又再想到還好已經毀掉盧卡斯的信和卡片,忍不住慶
�0�1
幸。我是很想將信和卡片時時帶在身邊,但太危險了。不管怎樣,我還有星星。
我在夜空一遍又一遍勾畫仙女座的圖形。十月感覺像要再過一千年才到。唉,怎樣就
是覺得好遙遠、好遙遠!
第四章
一開始的狂喜掃過之後,我再不問自己這問題也不行了─
我是要怎樣才到得了安赫
斯特?永
夜中學不准學生自備交通工具。所以,先不說我根本就沒本錢自備交通工具,這規
定害我連跟朋友搭便車都沒辦法。
「學生為什麼不可以有車?」剛開學,巴特札陪我走去上我的英文課,我低聲問過
他。「這裡有好多人從汽車發明以來就一直在開車。讓他們坐駕駛座,貝瑟尼太太應該沒
什麼好不放心的。」
「你忘啦,永夜中學在汽車發明以前就已經建校了。」巴特札低頭瞄我一眼,這時我
才驀然想起,他比我要高一個頭不止。「永夜中學剛成立的時候,大家應該都還是騎馬或
是坐馬車,都比現在的汽車要難停放。馬要餵,馬廄也要打掃。」
「我們不就有馬廄,也有馬。」
「六匹馬而已。又不是三百。餵起來差別可是很大─
」
�2�3
「打掃也是。」我接口幫他把句子說完,還扮一下鬼臉。
「正是。更別提有人肚子餓急了就拿別人的交通工具來打牙祭,那還更傷感情。」
「這鐵定!」可憐的馬兒。「話說回來,也不是誰都會餓到把別人的豐田給囫圇吞下
肚。這裡多的是地方可以讓人停車。所以,貝瑟尼太太為什麼不改一下規矩呢?」
「貝瑟尼太太?改規矩?」
「有理。」
貝瑟尼太太上起課來的架式,活脫脫就是法官開庭審判:冷眼環顧她身邊的每一個
人,一身黑,絕對是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之中。「莎士比亞!」貝瑟尼太太的嗓音在教室
迴盪。我們每人面前的桌上都有一本皮面精裝的莎士比亞全集。「你們程度再差,在這以
前,應該也都不知在哪裡接觸過他的作品。」
是我在胡思亂想還是怎樣?貝瑟尼太太說到「程度再差」,眼睛是掃向我來的嗎?看
寇特妮臉上那得意,搞不好不是我在亂想呢。我身子一縮,低頭去看精裝書的皮面。
「既然各位對莎士比亞都算熟悉了,各位自然有理由要問─
那幹嘛呢?幹嘛又要
讀他呢?」貝瑟尼太太講話時還加了手勢,又長、又厚、有紋路的指甲,看得我聯想到獸
爪。「首先,深入了解莎士比亞,數百年來,一直是西方文化知識的磐石;可以想見,未
來好幾百年也還一樣會是堅固的磐石。」
永夜中學的課程重點不在為升大學做準備,甚至連把你教得聰明一點、快樂一點也不
管。永夜中學的教育目的,在帶領學生走過漫無盡期的永生長途。打從我還很小、剛知道
我跟幼稚園的其他孩子不一樣開始,我就在想,這永生的壽命到底會有多長?
「第二,有關莎士比亞的戲劇詮釋,自從寫成問世之後,就形形色色,在所多有。莎
士比亞在他那年代是很紅的藝人。後來變成詩人、藝術家,作品變成是要讓學者去讀的,
而不是要讓一般大眾欣賞。但在過去一百五十年,莎士比亞的戲劇重又回歸為戲劇。雖然
語言於現代人好像比較陌生,主題卻變得更加鮮明─
有的時候,大概莎士比亞本人都料
想不到。」
貝瑟尼太太的嗓音雖然每一次都聽得我寒毛直豎,但這一次我卻精神一振。今年上
課的重點竟然是莎士比亞。我爸媽都是超級莎士比亞迷,我的名字就是跟著《馴悍記》的
角色取的。他們還跟我說,莎士比亞的戲劇不管哪一個名字,絕對會流傳千古。我爸就看
過他親自演出的幾場戲,那時,威廉.莎士比亞還只是在倫敦跟別人搶觀眾的劇作家。所
以,我不到十歲就背得出來《辛白林》裡的輓歌,巴茲.魯曼拍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後
現代激情篇》的D
VD
,我也看了二十遍有;書架上當然也有他的商籟集。這一學年,貝瑟
尼太太或許一樣不會讓我好過,但最起碼,這一年她出招,我應該還算有所準備。
����
貝瑟尼太太好像又聽出了我的心思,慢慢走到我的桌邊,傳來薰衣草香。這一股幽香
和她好像如影隨形。貝瑟尼太太說,「各位對於莎士比亞的作品,若是有既定的看法,那
就要準備好,因為挑戰來了。有誰以為從現代電影的改編版就學得到東西的話,我勸你最
好要再三思。」
接下來,我滿腦子都在想我是不是應該重新去讀《哈姆雷特》,一直想到下課。我跟
著大家魚貫走出教室,看到寇特妮鬼祟走到貝瑟尼太太身邊,壓低聲音不知說了什麼,顯
然不想讓別人聽到。
貝瑟尼太太不吃她這一套的。「我不會再做考慮。你一定要重交報告,布里岡提同
學,你的報告根本不行。」
「不行?」寇特妮的嘴張成一個圓圓的○
,氣沖牛斗。「找到門道混進邁阿密最紅的
夜店─
怎麼說,呣,都真的很重要。」
「依照某種曖昧的重要標準,我看是很重要沒錯。不過,你再怎樣也不可以拿小紙巾
上鬼畫符的電話號碼來當報告交差。」貝瑟尼太太話音一落,馬上就旋風一樣走出教室。
寇特妮腳一跺,氣呼呼跟著走出教室。「這下子可好,我還要打字!」
我是很想把這一件事跟拉凱兒說。她跟我一樣討厭寇特妮。拉凱兒這麼討厭永夜中
學,開學第一天,心情鐵定很鬱卒。只不過我們兩個那一天晚上窩在宿舍寢室裡,什麼都
聊,就是沒提起上課出過這一件事。
說也倒楣,那一整晚,拉凱兒竟然只走出寢室一次。她是到浴室去了一趟,來回的時
間正好夠我咕嚕灌下兩大口血,這樣的分量根本不夠。害我後來愈來愈餓,愈來愈餓,到
最後不得不硬是要拉凱兒提早關燈。
等她好不容易睡了,我一腳踢開被子,偷溜下床。拉凱兒動也沒動。我小心把藏起來
的保溫瓶拿出來,躡手躡腳走進走廊,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旁人。一切安全。
我先想了想,才順著走廊往樓梯口衝過去。石階的樓梯入夜後很冷,尤其是我只穿了
短褲加棉布小背心。但是,就因為冷,才不致有人半夜往那裡去,結果撞見我正在大口喝
血。
半熱不熱的,才喝第一口,就覺得好噁。先前用微波爐熱過了。但是,就算有保溫瓶
也沒辦法維持滾燙不會涼掉。不管了。每一口下肚都帶著鐵的味道,卻像帶電一樣,好刺
激。只是,還是不夠。
熱一點多好。新鮮的血多好。
去年,派翠絲動不動就偷跑出去抓校園裡的松鼠來啃。我不可以跟她一樣嗎?呃,像
是,張大嘴,一口朝松鼠咬下去?我總覺得我辦不到。每一次想到這樣的畫面,我就覺得
松鼠的毛好像卡在我嘴裡。唉呀我的媽!
����
但這時候再想起來,感覺卻不一樣。不會想到松鼠毛,不會想到松鼠吱吱亂叫或是其
他什麼。我只想到松鼠小小的心臟跳得好快,連舌尖都好像感覺得到松鼠的心跳,撲通!
撲通!撲通!一口咬下去,松鼠小小的骨頭嘎吱、嘎吱響─
唉,聽起來一定很痛快,像
微波爐在爆米花─
我真的在想這樣的事?好噁心!
唉,我這是…
…
我是認為這樣的事很噁心─
但是,感覺起來並不噁心。這時候,我
就是覺得活松鼠應該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只比人血略差一點。
我閉上眼睛,想起這感覺很像在喝盧卡斯的血;他躺在我的身子下,雙手緊緊摟住
我。這感覺什麼也比不上。
樓梯那邊有聲音!
「誰?」我嚇一跳,聽見自己聲音打出迴響。我壓低聲音再問一次,「誰?有人在
嗎?」又
來了,我真的覺得有聲音。怪怪的吱嘎、吱嘎,像冰面裂開。聲音愈來愈近,像是
沿著樓梯往上走。我急忙把保溫瓶的蓋子旋緊,免得被人類學生發現我在喝血。接著,我
便身子一縮,躲進走廊,腦子裡飛快在想:到底是什麼會弄出這樣的聲音?
會不會有女生偷偷跑出寢室吃東西?像我一樣?聽起來有一點像冰塊掉進水裡,啪啪
響。但又馬上想到,說不定是男生?偷偷跑進這裡來找他喜歡的女生?我趕忙壓下笑,免
得格一聲笑出來。搞不好還不是人弄出來的。根本就是這屋子太老了,被愈來愈重的秋涼
壓得呻吟。
吱嘎聲愈來愈近。我馬上覺得身邊的空氣變得更冷,好像打開冰箱的門。我寒毛直
豎,手臂冒出一顆顆雞皮疙瘩。呼出來的氣霧濛濛的。我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我看。
我看到樓梯下面那邊有晃悠悠的光。一閃、一閃的,像蠟燭。只是,那光是很亮的藍
綠色,像游泳池盪漾的水光。一圈圈發亮的漣漪,漫過石面。看起來好詭異。永夜中學好
像泡在水裡。
這時我已經冷得直抖,保溫瓶在手裡抓不住,摔到地板上,噹啷好大一聲!那光就馬
上不見了。我身邊的空氣也跟著變暖。
那不是反光!我心裡想,不是我在胡思亂想!
那……
那……
到底是什麼鬼?
離樓梯最近的那一扇門忽然開了,寇特妮站在門口;身上是桃紅色的睡衣,金色的頭
髮凌亂披在臉上。「你在搞什麼鬼?」
我慌忙咕噥一聲,「對不起,」彎腰去抓我的保溫瓶,「我偷跑出來吃東西;手沒抓
牢。」
����
我終歸要找個人說我剛才看到的事,只是,再怎樣也輪不到寇特妮來聽我說悄悄話。
你看看,我不過說我不小心把保溫瓶掉到地上,她就跟我翻白眼。
「媽啊!你就不會跟正常人一樣抓老鼠?」不過,她倒沒一把摜上房門,反而挪了挪
腳,說,「我想也是很爛。」
「─沒拿穩保溫瓶?」
寇特妮眉心一皺,「偷跑出來吃東西。抽籤運氣不好喔。」
「拉凱兒才不會不好!」
「隨便你。」這下子她是真的摜上房門了。
欸,寇特妮這是在跟我打同情牌嗎?
我晃一下腦袋。寇特妮會跟人親善?這可真是怪事,害我都忘了我在樓梯看到的事。
差一點忘了。
我跟我爸媽說我禮拜五晚上要睡在戶外,看流星雨。他們倒不擔心我待在林子裡。
校園裡安全得很,起碼對吸血鬼安全得不得了。我知道他們也不會去查是不是真的有流星
雨。這一點不錯,因為,才沒什麼流星雨。不過,他們還是問了一堆有的沒的,問得我疑
神疑鬼,真不知是為什麼。
禮拜天晚上,我們才剛坐定要吃晚餐,吩咐就下來了。「我看你要帶朋友一起去看才
行。」桌上有義大利千層麵,我的;好幾大杯血,我們三個的。音響放的是比莉.哈樂黛
的歌,要人提防以前她全心相信過的愛人。「你找艾琛娜一起去好了,她看起來很乖。」
「啊,我看也是。」艾琛娜是印度吸血鬼,六百歲有了。去年和我一起上過歷史課,
不過,大概沒說上十句話。「但我跟她沒多熟。要我找人陪的話,我就找拉凱兒吧,可是
她才懶得管什麼天文不天文的。」
「你跟拉凱兒混的時間夠久了。」我爸咕嚕灌下他那一大杯血,「交一交別的朋友不
好嗎?」
「吸血鬼朋友,對不對?你們不老跟我說不要有勢利眼,我們和人類其實比大部分吸
血鬼說的都還要更像一點。現在,你們怎麼說呢?」
「我說的話沒一個字是假的。但我現不是在說這個。」我爸的口氣放得很輕,「反
正,你到頭來就是個吸血鬼,過了一百年,拉凱兒早就不在人世,但你的大好人生卻才正
開始。到時候,還有誰陪在你身邊?我們帶你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你多交幾個可以和你
常相左右的朋友,碧安卡。」
我媽也伸出一隻手搭在我的小手臂。「我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乖女兒。但你應該
不會想要你永遠只有老爸、老媽兩人陪在身邊晃,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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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不會怎樣。」我是說真的─
只是,這時再說,和以前的意思就不一樣了。去
年,我什麼也不要,只想窩在我們溫暖的家,只有我們三個人,永遠把世界擋在外面。但
這時候,我要的東西,就多得多了。
巴特札走到擊劍場邊來,面具夾在腋下。一身擊劍的白色勁裝,瀟灑得要命!健壯的
身形輪廓浮凸,像稜角分明的大理石雕像。
那我呢?我瞄一眼房內鑲在牆面的大鏡子,長嘆一聲。瀟灑可就用不到我身上。我不
活像天線寶寶麵團?還有,我根本不會用劍。只是,要我跟人說,「現代科技」這樣的一
門課我也會需要重修?我實在掰不下去。所以,我的課表塞得進去的選修課,只剩下擊劍
一門。「
怎麼嚇成這樣!」巴特札說,「又不是真的要決鬥、比個你死我活;你也知道
嘛。」「
我知道,只是─
擊劍,唉,我不知道啦。」
「首先,真要打,還早得很。而且,用的全不是真劍。沒學會腳步怎麼移動,不會拿
劍。第二,我會去打點一下,把你和我配成一組,最起碼一開始會在一組。這樣,就可以
幫你先適應。」
「所以,你是說,你偏要挑一個你隨便就可以打敗的人,配在一組。」
「大概吧。」巴特札咧嘴一笑,把面具往臉上一戴。「準備好了?」
「等一下。」我手忙腳亂戴上面具。沒想到戴了面具還是看得很清楚。
果然如此,一開始沒有真打。其實,第一次上課大部分都在學怎樣站。簡單?才怪。
兩條腿的姿勢要擺得好好的,只有這一條肌肉用力,那一條肌肉不能用力,手臂也要擺成
固定的姿勢。我一直不曉得單單是站定不動,就可以要我身上的每一吋肌肉都累到沒力。
一堂課還沒上完,我已經抖得一塌糊塗,一路從肩膀痛到小腿。
巴特札幫我調整一邊的手肘,鼓勵我一句,「你可以的啦。」我們那老師,卡萊爾教
授,已經指定巴特札做她這一堂課的小老師。「你的平衡感不錯;這是很重要的條件。」
「我看重點應該是不要被劍刺到。」
「我跟你說真的。平衡感。一言以蔽之,平衡感。」
下課鈴響。我長吁一口氣,歪歪倒倒走到最近的牆邊,一屁股癱坐下地。我把面具扯
下來,這樣吸的氣多一點。臉頰好燙,頭髮一團汗溼。「我今年至少可以減一點肥。」
「你哪需要減肥。」巴特札頓了一下,才把面具夾在腋下。「你知道嗎?你若想要多
練一下擊劍,我是說課外的時間,說不定我們明天可以約時間,稍微練習一下。」
「這禮拜不行。」我若不是累成這樣,巴特札會不會看出我眼底其實閃著興奮,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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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改天,好不好?」
「沒問題。」巴特札朝我一笑,便朝門口走去。忽然間,我又想到,搞不好巴特札做
這樣的提議,根本不是要藉機和我親近。但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可要想個脫身之計。
等一下再來煩惱。這可是十月的第一個禮拜五,也就表示,我只剩幾個小時就可以再
見到盧卡斯了。
我要先衝回宿舍沖個澡。可千萬不能一身臭襪子的汗味跑去和盧卡斯見面。我也沒有
特別整理頭髮或仔細上妝,這樣才不會讓拉凱兒看破我在打什麼歪算盤。我再想到我那前
一任室友,超有女人味的派翠絲,她若看到我只是簡單把頭髮往後梳,盤了個鬆鬆的髻,
準會嚇得倒抽一口氣。
不過,拉凱兒還是注意到了。「你到樹林去也要穿成這樣子?」
「我又沒穿貂皮大衣、戴皇冠。」我穿的是牛仔褲和素色毛衣。
拉凱兒聳一下肩膀,「隨你。」拉凱兒正盤腿坐在地板上,在做她的藝術品。這一件
拼貼看起來很陰森,一大堆黑色,還有一具悚目驚心的蝕刻斷頭臺。但我只管她最好不要
理我,讓我好好穿戴完畢。我當然要以最漂亮的裝束去見盧卡斯為上上策,但是,只要穿
得講究一點,絕對混不過去。我把手伸到內衣抽屜最裡面,拉出一條圍巾,裡面裹了一個
小包。我把圍巾和保溫瓶一起塞進我的背包。拉凱兒應該不會起疑。
「明天晚上見囉,好吧?」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怪─
繃得很緊,不自然,好像隨時會
破掉。我
一隻手搭在門把上,心想,大功告成,卻聽拉凱兒悠哉追問一句,「你不帶你的望
遠鏡?」
喔,慘了。我若要去看流星雨,怎麼可能不帶望遠鏡─
但是,這望遠鏡很重,搬起
來要很小心,從寢室搬到校園是沒問題。但我可沒辦法扛著這傢伙一路到安赫斯特。我還
以為我這脫逃計畫完美無缺!怎麼竟然忘了這麼基本的配備?
「我還有另一具。」我跟拉凱兒撒謊,一邊往外走一邊瞎扯。「我是說望遠鏡。沒比
這一具好,但比較輕。我要回我爸媽屋裡去拿。」
「有道理。」拉凱兒把眼光從手上的剪刀抬起來,看向我,兩人四目交接。她的表情
有一點傷感;拉凱兒不太可能承認我不陪她過週末她會想我,但我看她確實會想。「明天
見囉?」
「明天見。」我滿心歉疚,對她保證,「下週末我一定陪你,一起看看有什麼好玩
的。」「
這裡啊?喔,好。」拉凱兒又再低頭去做她的作品。我算是可以走了。
我走出宿舍,進了校園,暮色已經籠罩全校。黃昏是我一天最喜歡的時候;在我,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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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跟破曉一樣,都是開始。
天色泛著白濛濛的紫霧灰,我朝校園另一頭走去,直接進了林子。我豎起耳朵聽夜色
的窸窣:有我踩過輕軟松針的腳步,有遠處貓頭鷹的鳴咽,還有─
很遠、很遠─
女生
的輕笑,慵懶的笑,應該是跟男生在一起。
我的腳步始終沒停,也發覺耳力比起去年又敏銳了好多。說不定是因為習慣了永夜中
學的嘈雜,不太去分辨聲音。但是到了這林子,就好明顯,小鳥拍打翅膀,附近公路轟隆
隆的車流,全都好清晰,好分明。以前絕對聽不出來。
以前,我也不會想到小鳥的血,喝起來有多鮮美。
潛伏在我體內的吸血鬼,離破繭而出愈來愈近了。而和盧卡斯在一起,向來會把我體
內的吸血鬼─
那一隻掠食動物,飢腸轆轆的掠食動物─
給叫出來,而且,一次比一次
都要強大。這一天晚上見面,冒險的人說不定不僅是我。
我會替盧卡斯著想的。我絕對不會傷害他。
(我若又再咬他,這一次咬得夠重,害他變成吸血鬼,那我們兩人不就可以天
長地久在一起了嗎?)
我輕輕搖一下頭:不可以操之過急。我繼續走,一直走到馬路邊,再悠哉走一小段
路,就到了這一帶僅此唯一的叉路。在這十字路口交叉的公路,有一條就是通往附近的里
沃頓。我在那一條公路旁邊找好地方,安心等待。
五輛車和一輛摩托車駛過去,都不是我要的。我躲在路旁的灌木叢,好洩氣,長嘆一
聲。
不過,等來等去,幸運數字七,終於教我等到了:洗衣店貨車來了。每禮拜都要到永
夜中學收送衣物一次。司機還是老樣子,音響開得震天價響。他應該剛從學校出來,也就
是說,他走的是回程。看車身的店名,證明我記得沒錯,這一家洗衣店是開在安赫斯特。
貨車在燈號前停下。我朝貨車後面跑去。運氣不錯,後面的門沒鎖。我拉車門時噹啷
了一聲,害我縮了一下。但一樣運氣不錯,前面駕駛座的音樂那麼吵,一定蓋過去了。我
趕忙跳進後車廂,躲進一捆捆衣物當中,在身後把門拉好。貨車又再啟動上路。
你看?多簡單!我既緊張又興奮,費了一點力氣才沒讓傻笑脫口而出。我在洗衣袋
中間縮成一團,就算不巧司機朝後瞄,看到的也像是一袋待洗衣物而已吧。聞起來都是霉
味,但沒多討厭,而且,身邊全都是軟乎乎的東西,這一路,包準舒服得很。
約莫開了一小時才到安赫斯特。還沒到前,我已經從後車廂的小窗偷偷朝外看了幾
次。一待到了安赫斯特,我就要利用他停車的時候,想辦法偷溜出去─
但願不要被他抓
到才好。出去後,我就可以攔計程車或走路或是怎樣,盡快趕到火車站。
午夜前,我應該已經重回盧卡斯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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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喂!小美人兒!」
一輛車從我身邊呼嘯而去。在安赫斯特市中心的廣場開這速度,太快了。兩個男生,
大學公子哥兒模樣,探身在車窗外面,見到女生就喊上這麼一句。
我原以為到這時間,街頭應該滿冷清才對。我沒多想安赫斯特其實是大學城,有三、
或四所大學擠在同一座小城。所以,就算到了半夜還是相當熱鬧。我周遭的這些小鬼才剛
開始要鬧呢。
小鬼!他們應該比我要大上五歲。長相、身材都比永夜中學的學生要成熟。把他們的
年紀想作比巴特札還大,感覺很怪。我在永夜中學,單憑感覺就知道同學的經歷、世故和
力量。他們的長相或許稚氣,但是數百年的歷練,全寫在一雙眼睛裡。和他們比起來,在
我身邊人行道上擠來擠去的這一堆大學男生,根本就是小孩子。
那我算什麼呢?
我也沒瞎操心多久。這時候,我可是開心到什麼都懶得去管了─
我撒的謊,我犯的
規,或可能的後果等等,一概被我拋到腦後。這時候,我心裡只有我和盧卡斯又可以重逢
了。
「不好意思。」有一個女生擠過人群朝我走來。她的頭髮,毛毛的捲髮,攏在腦後挽
成一個髻,有幾綹鬆鬆的髮絲往下垂。「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
我才要開口跟她說她認錯人了,只是,兩人才四目交接,我想說的話只剩這三個字:
吸血鬼。
倒不是說她的模樣和我周遭的人有多大的差別,起碼外表全看不出來。但是,她在我
眼裡,就是和周遭的人群迥然有別,像是暗夜一團熊熊的篝火。我從小開始,就一直有辦
法從人群當中一眼認出吸血鬼。但是,就算是吸血鬼,這女孩子也大不相同。她是我見過
模樣最年輕的吸血鬼。我照鏡子時會看到的圓臉嬰兒肥,她心形的小臉蛋上也有。隔得很
開的兩眼是溫軟的褐色。笑容略顯羞澀。脖子靠近頸靜脈的地方有一塊酒紅色的胎記。要
咬她,大概也就正好在那地方。看她那樣子,一股保護的欲望不禁油然而生,好像照顧她
是我的天職─
徬徨無依的小女生啊,一身配不起來的舊衣,襤褸的毛衣加裙子,裙襬還
脫了線。
「等一下。」她臉上的表情像是畫出來的搪瓷娃娃,天真又淘氣。「你給人的感覺,
有一點─
喔,你還是小娃娃嘛,我是說我們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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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一凜!她竟然這麼快就抓到這一件事。大部分吸血鬼可從沒見過像我這樣的吸
血鬼,也就是由吸血鬼父母生的,而不是因為被吸血鬼咬而變成吸血鬼的。「是啊,我是
說─
對,我是,呣,可以,我是說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謝謝你。」她伸手挽住我,好像一輩子的知交。她在微微發抖,我不知道是因為
怕還是因為冷。「那傢伙今天晚上就是不放過我。他若以為我遇到朋友,說不定會好一
點。」「
我倒真的要去找朋友。」我話才出口,她的笑就僵了一下,露出一絲笑意背後的
孤單,看得我想起了拉諾夫,永夜中學另還有幾個這樣的無依孩子,教我一時好同情她。
「但我可以陪你走到廣場外面,走到那裡我還可以。」
「喔,真的?太謝謝你了。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有沒有嚇到你?我不是故意的。若嚇
到你,我道歉。」
「沒關係。」她身上有一股孩子的稚氣;真的稚氣。所以,我一發現她還比我要高上
幾吋,幾乎要跟巴特札的身高差不多,我還有一點驚訝。「你還好嗎?你有沒有人可以打
電話?」
「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我只是今天晚上落單了。」
我低頭看我的小手臂。她的手就搭在我的小手臂上。她的舊毛衣相當長,袖口只露出
手指頭。指甲好髒,凹凸不齊─
好像才剛挖過土似的。剎時,我知道這女孩確實是我遇
過的人裡最孤單的一個。
一開始,她只是跟在我身邊,不發一語,或說是好像對一切沒一點意見。我們擠過
一大批學生;他們聚在一家披薩店外面。這一家店絕對是鎮上最熱門的披薩店,因為,店
門外面擠的學生人數可是破百,一個個捧著披薩盒,用塑膠杯喝啤酒。有兩個人盯著我們
看;眼睛瞄準的對象應該是金髮的這一位吸血鬼,而不是我。雖然她看起來稚氣,外表又
邋遢,卻有一股空靈脫俗、天真無邪的美,褐色的眼睛在人群裡搜尋,像是急著找人,看
看可有誰願意照顧她。看得出來,有的男生就是覺得這表情很動人。
一直到我們穿過人群,她才開口,「那你要去哪裡呢?」
「火車站。」
「那再過幾個街口就到了。」這一位吸血鬼朝身後一瞥,眼神透著憂懼。那麼一大
堆人,她是怎麼看得出來有狀況?我不知道,但她全身緊繃。「我看他還在那裡。我跟你
一起走到火車站,好不好?拜託,那邊比較黑,我可以偷偷溜走;我知道這樣子應該可
以。」我
自私起來,很想拒絕。盧卡斯隨時會到,我可不要和他重逢還帶了個電燈泡。再
說,盧卡斯看到別的吸血鬼,也高興不起來的,因為,我是他唯一放心的吸血鬼。雖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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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認得出來她是吸血鬼,但依他黑十字會的訓練,我看他不至於認不出來。只是,她那
樣子好害怕,我不忍心真的拒絕。「好,沒問題,那就走吧。」
我們繼續往前走,手挽著手穿過廣場。每一家酒吧的音響都開得好大,不同的鼓聲像
是打成一團。
她朝我這邊瞄一眼,怯怯說道,「我猜,你讀永夜中學,對不對?」
「對,你也念永夜中學?」
「念過一陣子,但是校長─
嗯,她不喜歡我。她叫做貝瑟尼。她還在當校長嗎?」
我嘀咕一句,「她應該是不會遜位扔下王國不管的。」
「說的也是。嗯,她不太喜歡我。所以,不是很愉快。」
「貝瑟尼太太一樣不喜歡我。我看全天下的人,只要不是─
不是她本人,她看對方
就是不順眼。」
「那你也就這樣從學校跑掉囉?我就是跑掉的。」
我笑了一下,「只限這週末。」
「我就永遠不會再回去了;我看大概就是這樣。除非─
」她的眼睛悠悠望向遠方,
然後輕輕搖一下頭,「無所謂了。」
我們走過廣場朝火車站去,途中有微風從我們身邊掃過,我就明確聞到了體臭。我對
體臭倒未必退避三舍─
我想,人人不免會有大汗淋漓的時候─
只是,其他的事加進來
想,就教我好可憐她。看她那樣子,根本就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多可怕!永遠孤單一人
過活,和文明的脈動離得愈來愈遠。
這時,我頭一次懂了,真的懂了─
吸血鬼為什麼需要永夜中學這樣的地方。我們吸
血鬼很容易就會和不斷變化的時代脫節,這一點我一直都懂,我父母也提醒過我,吸血鬼
一不注意,身上穿的衣服很可能就會過時好幾十年,或是不僅不知道外面世界變得怎樣,
甚至還根本不去關心。只是,我從來就沒真的了解我父母說的這些,到底是什麼狀況?所
謂「脫節」、「孤立」,會是什麼感覺?看看這女生,我終於懂了。
火車站和廣場只隔了幾個街口,但走起來卻好像比較遠。應該是因為擠滿學生的廣場
太吵、太熱鬧,周邊的街區卻又一片死寂,兩相對照給人的感覺吧。街燈比較少,光線也
就暗多了。我這新同伴一路都無話可說。看來是單單有我作伴,她就余願足矣。
我看一眼手錶,十一點五十五分。
這一位金髮吸血鬼拉開火車站的大門,看她心驚膽戰的模樣,好像怕有陷阱似的。火
車站只有一間大廳,要設陷阱應該不太可能;不過是蓋在鐵軌邊的小屋罷了。「沒人。你
要找的人還沒到。」
「不會吧。」我朝火車站裡面張望,很失望。我原還想這火車站應該還滿漂亮的,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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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滿舒服的吧。我知道火車站不會是重逢相見的浪漫地點,但也應該比這樣子要好才對
嘛。怎麼是又髒又舊的油布地板,昏暗的日光燈掛在天花板,幾條硬梆梆的木頭長椅拴在
牆邊:哪是我夢中的重逢背景!
但是,話說回來,那又怎樣?真的有關係嗎?只要我和盧卡斯很快就會重逢─
再過
幾分鐘就好─
一旦兩人見面,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去管身邊的任何一樣東西。
但若萬一他不是這樣子想的呢?看他信裡的話,我是很驚喜,但是,我們畢竟有幾個
月沒見面了,萬一我們之間的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呢?萬一兩人都變得很彆扭呢?萬一他
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呢?
「你一定很開心。」我眼前這一位吸血鬼蜷縮在長椅上,雙膝抱在胸前,凹凸不齊的
指甲在沒有血色的小腿肚上輕敲。她有一隻腳的鞋底,鞋跟已經脫落一半。「很開心不會
再孤單一個人了。有的時候我也會想,我若這樣一直孤單下去,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接口要講的話,我自己也覺得很彆扭,但我不講不行,「可以的話,我想自己一個
人,好不好?我和他有好一陣子沒見面了。」
「單獨相處。」她臉上的笑很羞澀,也有一點哀傷。扔下她一人,我是很想道歉,但
不這樣又能怎樣?另一選擇,就是由我開口邀她跟我一起回永夜中學去。但她已經把她對
永夜中學的感覺說得很明白了。而她那麼討厭貝瑟尼太太,又有誰可以怪她呢?她也好像
感覺到我覺得內疚,便開口說,「我懂,我真的懂。我原本只是想多待一會兒,看他會不
會就此打住;那,這樣的話─
也好吧。」
我聽到外面的碎石子地有腳步聲,馬上轉身看向大門。盧卡斯走進來了。
他穿了一件丹寧夾克、黑色的T恤、牛仔褲。暗金色的頭髮長長了一點,除此之外,
一概沒變。我一看到他,便像一頭跳進灑滿陽光的游泳池,到處都是光。
「盧卡斯?」我朝他走近一步,很想飛撲到他的懷裡,卻覺得兩腳有千斤重,動不
了。「你辦到了。我們兩個都辦到了。」
但他沒看我,反而盯著我的身後─
他在看那金髮吸血鬼。
盧卡斯朝她低聲怒吼,「你離碧安卡遠一點!」
「啊!」金髮吸血鬼慌張往後退,想找一個角落躲進去。「不要,不要啊─
」
「盧卡斯,沒關係,她不會怎樣的。」
「不會怎樣才怪。」
金髮吸血鬼大喊,「我跟你講過了,我跟你講過了,他在追我,他在追我們兩個!」
原來她怕的是盧卡斯。她在躲的人,就是盧卡斯。
盧卡斯伸手握住我的手─
過了這麼久,我們兩人第一次牽手。盧卡斯把我朝門口
推,「碧安卡,你快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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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你們兩個不要這樣!」我看看盧卡斯,再看看金髮吸血鬼,但他們兩人都
不理我,逕自擺出打鬥的架式,準備放手一搏。
最初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腦中一片混亂─
而且,這一瞬間還太長了。
金髮吸血鬼已經飛身朝我們兩個撲來,像猛虎一樣張牙舞爪,盧卡斯一把把我推開,好用
力,害我踉蹌跌倒,雙手、雙膝著地,重重摔在水泥地上。身後還有木頭碎裂的聲音。
我掙扎站起來,兩隻手好痛,這就看到金髮吸血鬼把盧卡斯一把打得飛了出去,穿過
火車站的大門。顯然她那外表和舉止雖然像小女孩,不脫稚氣,卻是威力十分強大的吸血
鬼─
比我想的要強大得多。她和盧卡斯在大門口又扭打了一下,兩人死命搏鬥的身影被
附近刺眼的街燈襯得好分明。金髮吸血鬼又再一把將盧卡斯打飛,朝火車站的柵欄重摔過
去,盧卡斯跌在鐵軌上面。
「盧卡斯!」我大聲喊他。盧卡斯沒站起來,迷茫的眼神好像看不清楚東西。顯然這
樣被人一把扔出門去,他還沒回過神來。
「依規矩你不可以去嚇年輕女孩子!」金髮吸血鬼手裡揪著髮髻掉下來的幾綹捲曲髮
絲,像是忐忑不安的小孩。「不准你這樣,我不准你這樣!」
她真的是嚇到會殺了盧卡斯的!這下子我知道了,我要幫盧卡斯這一邊才行。但是,
怎麼幫呢?我是比人類都要強大,但是,比起道地的吸血鬼,那可就力有未逮了,不管她
那樣子有多像小孩子!這時,我忽然想到火車站大門被打碎了,碎掉的木頭在車站的地板
散得到處都是。我旁邊就有一根;長短、形狀正好可以當作木樁使用。
木樁才殺不死吸血鬼,至少沒辦法一勞永逸。木樁穿過吸血鬼的心臟,吸血鬼是會倒
下來像是死了一樣─
但若木樁一拔出來,就前功盡棄,吸血鬼馬上又活過來,好像什麼
事也沒有。所以,我若要插木樁,就要從吸血鬼的背後來個一刺穿心,絕對不可以遲疑。
可是,刺死這可憐的女孩子─
我下不了手。
我從地板抓起另一根比較粗的木頭,差不多二乘四吋的窄長條,一腳起,一腳落,慢
慢朝她挪近。
「你不該跟著我不放!」金髮吸血鬼低頭看向盧卡斯,皮包骨的身軀一條條肌肉全都
緊繃,兩隻手彎曲起來,指甲像獸爪。「我就看你現在後不後悔!」
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掄起木板,朝她的頭部用力一揮。金髮吸血鬼一下子飛出去好幾
呎─
我的力氣比我想的要大呢─
摔在地板上面,一路朝前翻,滾了好幾圈。沒等她停
住,我扔下手中的木板,抓住盧卡斯的手,「你還能跑嗎?」
「試試看就知道。」盧卡斯大口喘氣,掙扎要站起來。
我拉著他朝市中心廣場跑去,心想混進人群才比較容易甩掉她。盧卡斯卻把我朝反方
向拉,結果,兩人跑進了附近安靜的住宅區。「這裡沒人,盧卡斯,就只有我們兩個!」
����
「這樣就不會有別人受傷!」
「可是─
」
「我會保護你的,碧安卡,你要相信我。」
我們跑進一條小街,兩旁都是宏偉的新英格蘭古典建築。每一戶人家的車道,都有
大型家庭房車和休旅車,屋前的窗口映著燈光,透著閃爍的電視螢光幕屏。每走一步,我
就好想尖叫求救。但我知道,我一出聲,等於是陷屋裡的人於險境。他們若是真的出來查
看,十之八九會夾在吸血鬼和吸血鬼獵人的搏命大戰中間不得脫身。而他們這兩方誓死一
戰,看來勢不可免。盧卡斯和我只有自求多福。
「他跟你想的不一樣!」我聽到尖細、發顫的聲音朝我喊來,就在我們身後不遠。
「他是黑十字會的人!你快逃命!」
唉喲,這下完蛋!我懂了,她猛追不捨,竟然是為了要救我一命!
「盧卡斯,根本就不用這樣!」我氣喘如牛,我們兩個飛奔的速度已經超乎自然,也
一口氣跑了沒幾個人類跑得到的距離。但是,金髮吸血鬼的速度卻還要更快。「我去跟她
解釋一下就沒事了!」
「她才不會停下來聽你囉嗦!」
盧卡斯還是認定全天下的吸血鬼都窮凶惡極─但這一次,說不定他對。這一位啊,
威力強大!還更慘:她嚇壞了。一般人是禁不起嚇的,一嚇就不知會做出什麼事。只是,
她若為了我而傷了盧卡斯,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盧卡斯把我朝右拉,我們一起繞過一處街角,我想他是要甩掉金髮吸血鬼。但沒用。
她的腳步打在我們身後的人行道,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我汗流浹背。
「我去支開她!」盧卡斯用力捏我的手,「我數到三,你就躲到最近的車子後面去。
懂嗎?」
「盧卡斯,我不要扔下你!」
「我可以去搬救兵。你只要找地方躲著沒事就好。一,二─
」
沒時間吵了。盧卡斯伸手一甩,就把我朝路邊甩過去。我趕忙找掩護。我重摔到地上
時,手心和膝蓋都磨破皮了,但我還是一個翻身,滾到一輛大卡車後面,縮在輪胎旁邊躲
好。
有好幾秒鐘,什麼聲音也沒有。搬救兵!我想起盧卡斯說過他要搬救兵。所以,黑十
字會的人應該就在這一帶;也就是說,附近就有不少盧卡斯的後援。沒有我礙事,他反而
才有機會脫身。我便冷靜下來。知道他不會有危險,讓我安心不少─
只是,沒多久金髮
吸血鬼也一頭鑽到大卡車後面來了!
說不定我該喊盧卡斯,但我不想嚇跑她。
����
她沒意思要攻擊我;我該知道她本來就不會。她反而把指甲凹凸不齊、髒兮兮的手朝
我伸過來,「我們快走!」她說,「你不知道他那個人。」
「我知道他是黑十字會的人。他不會傷害我的,但他會去搬救兵。你快走!」
她驚恐得頭一搖,「你瘋了你!他是敵人欸。」
「我很好!」我不鬆口,「你才有危險!」
金髮吸血鬼放下手,呆呆盯著我看,頭歪向一邊。這樣的姿勢,看起來真像摔壞的
玩具,我心裡驀地有一股怪怪的、壓不下去的感覺;我知道我傷了她的心。過了好長、好
怪的一秒鐘,她忽然一個彈躍,就飛奔離開,瞬間從我眼前消失,快得我連腳步聲也沒聽
到。
一待確定她真的走了,我便揚聲喊,「盧卡斯?」沒人應。「盧卡斯?」
遠遠的馬路那一頭有腳步聲。我站起來,看見盧卡斯正朝我跑來。他做手勢要我再躲
回去,但我沒理他。
「她走了!」我向他保證,「我們安全了。」
盧卡斯放慢速度,改為步行,忽又往前跨了兩大步,彎下腰,兩手搭在膝頭。我自己
一樣驚魂未定,花了一、兩分鐘緩和呼吸。「你確定?」
「確定。你還好吧?」
「你好我就好。」盧卡斯直起身來,把汗溼的頭髮往後梳。「天哪,碧安卡─
萬一
她真的來追你─
」
「她不會傷人的。別嚇到她就不會傷人。」
「啊?你確定?」
「確定。」這時我想起來了,六個多月以來,盧卡斯和我終於又單獨在一起。我伸手
環抱住他,他緊緊摟住我,摟得我幾乎沒辦法呼吸。
「我好想你。」我湊在他的頭髮上面輕聲說道,「我好想、好想你。」
「我也是。」盧卡斯輕笑一聲,「我還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
「那我就證明給你看。」我把他的臉捧在掌心,兩人的臉漸漸靠近,才正要吻上─
忽然有車頭燈急掃過我們,害我們兩個同都嚇一大跳。
有一輛廂型車朝我們疾駛而來,離我們沒幾呎,就吱─
一聲緊急剎住。就著亮晃晃
的車燈,勉強看得出來車裡擠了好幾個人。
盧卡斯咕噥一聲,「唉,糟糕。」廂型車有一扇門開了,盧卡斯揚聲喊道,「危險解
除了;太慢了啊,各位。」
「從接到你呼叫到趕過來,沒超過五分鐘!」一名女子從車裡鑽出來,聲音很耳熟。
還沒看清楚來人的長相,我就發現原來是凱特。盧卡斯他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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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廂型車的後座車門也拉開了,鑽出一名很高、很壯的黑人女孩,編著髮辮。我在
腦中搜尋她的名字:丹娜。我們抬眼看向她去,丹娜的表情也從擔憂轉為大大的笑容。
「你瞧瞧,這是誰啊!」丹娜往車頭一靠,比出手拿十字弓的姿勢,不過,表情不像
真的要射。「盧卡斯,難道沒人跟你說緊急電話不是讓你打來通知我們你把到妹了?」
凱特雙手抱胸,「這下子我知道安赫斯特這一趟,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來了。」
盧卡斯輕聲回答,「好嘛,被你們抓到了。」但他不肯示弱,「有沒有辦法幫碧安卡
找到安全的地方待著?那一個吸血鬼剛才嚇得她魂都沒了。」
「這我知道。」凱特的口氣變得比較和氣了。她還算喜歡我,大概是因為她覺得我救
過盧卡斯一次吧。其他廂型車裡的人也一一向我點頭,低聲打招呼。「來吧,整理一下。
別擔心了,你現在安全了。」
和黑十字會在一起叫安全?他們不知道我其實便是他們一心要趕盡殺絕的「敵人」,
我才真的算是安全。光是想到我要自投羅網,投靠一幫吸血鬼獵人,我就心底發涼,害
怕。上一次見面,他們對我是很和氣沒錯─
但是,上一次見面到後來不也搞得一團糟?
而這一次呢,他們若知道真相,包準比上一次還要更糟。
盧卡斯和我互看一眼,我知道他心裡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但是,除了臉上帶笑,說謝
謝,爬進廂型車,還有別的辦法可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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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盧
卡斯用他的大手緊緊抓住我的手。廂型車開進一座工業園區。半數的建築都是空
的,看得出來以前才比較繁華。被吸血鬼突擊又驚險逃生,我的大腦一片混亂,到這時候
還沒完全清醒過來。連我和盧卡斯終於小別重逢,我也一時沒會意過來。
也說不定沒分開過!我們在車裡偷偷互瞄的時候,我心裡想,感覺起來像是我們兩個
從來就沒分開過。
「我不相信你們兩個是在路上巧遇。」凱特瞥我們一眼,再定定盯著盧卡斯,眼睛瞇
了瞇。凱特穿的是橄欖綠的工作褲,加一件黑襯衫,一大堆口袋。暗金色的頭髮朝後梳,
挽成簡單俐落的馬尾。「盧卡斯,你可別跟我說你回去過那地方。」
「我沒去永夜中學。」盧卡斯回答,「我要碧安卡出來找我。但若萬不得已不回去就
見不到她的話,我還是會回去。」
「太危險了。」
「你說說看這世界哪裡不危險?媽?我剛才不是千鈞一髮、死裡逃生的嗎?以前在永
夜中學都還沒弄到這地步。」
依我爸和巴特札去年追盧卡斯那景象,盧卡斯用這樣的形容詞,也太嚴重了。但他是
在為他要見我做辯護,我可不想搞破壞。
凱特嘆了一聲,搖一下頭,再轉過來看我─
不算多和氣,因為,她這人再怎樣也談
不上和氣,但她那神情也清楚表示盧卡斯和我遇到的麻煩,她不會怪在我頭上。「我很高
興你沒事,碧安卡,我不相信那些混蛋吸血鬼會履行去年的承諾。」
那些混蛋吸血鬼可是我爸、我媽!我好想大聲反駁,說出口的卻只是,「他們確實有
遵守諾言,我回學校念書了,我們都有一點像是─
像是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吧。」
盧卡斯幫我解圍。「說不定他們知道你就算真講出來也沒人會信。」但願我們兩個的
說法混得過去才好。
「你那一天很勇敢,犧牲自己把我們從火堆搶救下來。」這是坐在後座丹娜身邊的老
人說的。他跟我說過他的姓─
渡邊先生,我想起來了。「我知道是你救了大家。」
「是啊,碧安卡,你還真是麻煩喲。」丹娜兩隻手往我兩邊的肩頭一搭,用力捏了
捏,真情流露。「說真的,你真有膽。」
「不麻煩。我這人最不愛麻煩。」這一句就逗得廂型車裡五、六個人全都笑了,雖然
我未必是在開玩笑。但不管怎樣,我緊繃的情緒放鬆了不少。
����
去年,盧卡斯黑十字會的身分暴露之後,被迫逃離永夜中學;我也跟著他一起走。我
們兩人一起逃到凱特和艾德亞多帶的小組據點,毫髮無傷─
只要黑十字會的人不知道我
也算是個吸血鬼,我就還算安全。可是,貝瑟尼太太、我爸媽,還有其他幾名吸血鬼,還
是找到了我們。我隨我爸媽回去,不僅避開了兩方的正面衝突,也免得我的真實身分被黑
十字會的人發現。所以,黑十字會這時候還以為我是人類小孩被吸血鬼綁架去當他們的孩
子來養─他們最好繼續以為我是人類小孩,對我才好。
廂型車往工業園區裡的一棟廢棄建築開過去。凱特開始閃車頭燈:開,關,亮,關,
亮。一扇金屬門就開了。那一帶像是裝卸區。後是一條車道,坡面很陡。我們沿著車道開
到地下停車場。停車場跟平常的車庫沒兩樣,唯獨照明用的是手提燈,掛在牆上或水泥柱
上。凱特開車拐過一堵牆角,開進一塊車位。那裡做了隔間─
有紙箱堆起來當作是牆,
有的乾脆只用一大塊油布掛在繩子上就好了─
就這樣在陰溼的地下停車場隔出幾間房
間。
我說,「這就是黑十字會的總部啊?」壓不下口氣裡的驚訝。
每人都笑了起來。盧卡斯朝我的手用力捏一下,我就放心了。他們的笑沒帶惡意。
「我們沒有總部的。該去哪裡就搬去哪裡,找地方打地鋪湊和一下就可以了。這樣才保
險。這裡很安全。」
我卻覺得陰森得不得了。盧卡斯就是在這麼悽慘的環境裡長大的?空氣聞起來還有廢
氣和油的味道。
大家陸續從廂型車爬下來,就看見另一批六人組朝我們走來,中間有一個人身材很
高,表情很冷,一邊的臉頰有兩道疤。我認出他來了,艾德亞多。盧卡斯的繼父,可能也
是他最不喜歡的人。黑十字會教我害怕的一切,就包含在他黝黑、凌厲的眼神裡。「我看
她就是所謂的緊急大事吧。」艾德亞多說時雙眼緊盯著我看。
「你難道寧可要別的緊急大事?」凱特的口氣像是揶揄,但她不是。聽得出來她話中
有話,真意是:你少找我孩子麻煩。
艾德亞多不是聽不懂就是不想理。「那個吸血鬼跑掉了?又跑掉一個?」
盧卡斯聽見又一個,咬了咬牙,但也只說一句,「對,她速度很快。」
「看見她那一幫沒有?」凱特搖頭。我心裡想,什麼幫?我知道我這一天晚上遇到的
那孤單女孩,可是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更不要說幫不幫了。
「你跟吸血鬼一起讀了一年,還搞不清楚他們為什麼要招人類學生入學。現在,運氣
這麼好,遇到了個吸血鬼,卻只顧著和你女朋友瞎混,結果沒逮著。」艾德亞多映著手提
燈的光,整個人像是大刀大斧在風化的朽木砍出來的。「我們可不是這樣子教你的,盧卡
斯。」
����
「那你是怎麼教我的呢?不管怎樣都要乖乖閉嘴聽你命令?」
「紀律十分重要。你怎麼從來就搞不懂?」
「追求自己的人生也很重要。」
凱特插嘴進來,擋在先生和兒子中間,「好了,你們兩個大概怎麼吵也吵不膩,但我
們可聽膩了。」
他們對於永夜中學收人類學生入學一事,還是擔心得要命。所以,我心想,我若是解
開永夜中學招收人類學生的謎,跟盧卡斯說,絕對給艾德亞多好看。看到艾德亞多對盧卡
斯的態度那麼輕蔑,搞得我很想好好滅一滅他的威風─
滅、兩滅,我要十滅!
丹娜也插嘴進來,「碧安卡看起來有一點喘,盧卡斯,你最好帶她到急救室,讓她舒
服一點。」
「喔,我還─
」我忽然懂了丹娜的意思,趕忙吞下沒說出口的話。「這樣也好。」
凱特剛才說的雖然不是「這兩個孩子」,但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們兩個。凱特揮手要
我們快去。艾德亞多好像不太樂意,但終究沒有阻擋。
盧卡斯領著我朝一扇側門走去,我們身後的低語跟著倏地拉高。門打開後,我發現是
以前停車場管理員的房間。我壓低聲音問盧卡斯,「他們在說我們兩個嗎?」
「大概是在講那一個混蛋吸血鬼。也不過─對啦,吸血鬼講夠了,就會開始講我
們。」「
那一個吸血鬼是誰?」
「我還希望你幫我們指點一下呢。」盧卡斯說時和我沿著短短的階梯,爬進小房間,
他們在這裡用這小房間作急救室。「我看你們兩個像是很熟。」
「是她自己跑過來找我的。我以前從沒在街上遇到過吸血鬼。還真奇怪。」
「說真的,碧安卡,你一定要多小心一點。」
我還沒答腔,盧卡斯就已經打開急救室的小手提燈。這房間沒比靠牆擺的那一張帆布
床要大多少。地板鋪著暗灰色的地毯,房間太小,小小的手提燈一開,就照得滿室都是盈
盈的光。感覺好像滿舒服的,而且,絕對隱密。盧卡斯把我們身後的門關上。我們兩個終
於單獨在一起了,完全沒有旁人在場,我忽然覺得有溫暖的洪流竄過全身。
盧卡斯一把抓住我用力頂在牆上。我倒吸一口氣,他吻上我微張的脣,接著又再吻
下,這一次更用力,我開始回應,雙手環抱他的頸項。他從膝頭到嘴都壓在我身上,聞得
到他身上的味道,教我想起了永夜中學附近的黝暗樹林。
唉呀,我心裡暗自嘆道,唉呀。
我們熱烈擁吻,如飢似渴,彷彿沒有彼此不行,如飲食、空氣不可須臾或離。如吸血
鬼渴求鮮血。我把他的臉捧在手中,他的鬍渣扎在我的掌心。盧卡斯的膝蓋慢慢抵在我的
����
膝蓋中間,我的大腿就跨在他一條腿上。盧卡斯一隻手摸索到我的下背,伸進襯衫裡去。
他的肌膚輕觸我的肌膚,我有一點頭暈,但沒有癱軟的感覺,反而元氣大增,活力高過先
前任何時候。
「我好想你。」盧卡斯在我頸邊低語,「天哪,我好想你。」
「盧卡斯!」除了他的名字,我想不出要說什麼。好像再也沒別的值得從我嘴裡說出
來。
我又再度吻他,速度比較緩和,感覺卻更為強烈。盧卡斯兩手牢牢摟住我的背,兩人
貼得更緊。我心裡忍不住想,還能貼得再近嗎?這時,我想起了當初喝下他的血的感覺。
「等一下!」我別過臉,呼吸急促,沒辦法直視盧卡斯。「我們不要太急。」
盧卡斯用力閉上眼睛,點頭。「我媽就在外面。」盧卡斯是在跟他自己說,而不是在
跟我說。「我媽。在外面。我媽。在外面。好,這樣子是冷靜一點了。」
我們先是四目相視,然後同都大笑失聲。盧卡斯往後退上一步,沒多大步,但夠我正
常呼吸。但他還是緊抓著我兩隻手。「你真漂亮。」
「我不才剛被人在街上追著跑?我看我準是一副被火車輾過的慘狀。」我知道我的頭
髮一定朝四面八方亂翹,牛仔褲也一定很髒。
「你總要學會接受別人的讚美,因為啊,我可是不會停的。」盧卡斯拉起我一隻手湊
到他脣邊。軟軟的脣靠在我的指節。我聽到外面黑十字會的人講話愈來愈大聲。「你這一
次會待多久?」
「可以待到明天下午。」
「幾乎一整天?」盧卡斯眼神發亮,看得我忍不住臉紅,但很興奮。「太好了。」
「對啊。」我知道到了下禮拜,這麼短的時間就跟沒有一樣。但眼下這時候,卻像無
限綿長,無邊無際,一如滿布繁星的夜空。我才不要去想以後的事,破壞情調。此時此刻
才最重要。
我坐上帆布床的一角,盧卡斯也在我身邊坐下,歪著頭靠上我的肩膀,兩隻手環抱住
我的腰。我用手指頭梳他粗短的髮絲。
盧卡斯開口說話,聲音壓在我的肩上,「有一陣子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有的時
候,我跟自己說,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但我就是沒辦法接受。」
「不准你這樣子想。」我親一下他的臉頰,「一下下也不行。」
樓下的人聲又再拉大,我發覺原來是在吵架。我緊張起來,盧卡斯卻是坐直身子,長
嘆一聲。「艾德亞多氣瘋了。」
「那女生─
今天晚上的那女生─
她就是你們到這裡來追殺的對象?」
「對,就是為了她,一堆人才跑到安赫斯特來。這一帶有吸血鬼出沒的風聲,傳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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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這一個吸血鬼─
呣,我們覺得她是跟一幫吸血鬼在一起的。這一陣子鬧的事情
愈來愈多。」
「風聲?像是,報上的新聞?」
「有的時候是,不過報社當然不曉得他們到底在報什麼。主要是靠人來通風報訊─
真的知道出了什麼事的人,知道有我們這組織的人。甚至偶爾還有吸血鬼來通報的,跟我
們說有誰其實還更危險,就躲在哪裡,想靠這樣傳消息,來買通我們放他一馬。有的時候
講的還都不假。我們就聽說這一幫吸血鬼,大概一個禮拜就要害一個人送命─
這可是相
當高的數字,最狠的吸血鬼恐怕也比不上。」
我就把這想作是打氣好了。想這黑十字會獵人竟然也願意偶爾和吸血鬼好好講道理。
「但我們今晚遇到的那女生,不可能跟什麼吸血鬼的殺人幫混在一起。盧卡斯,她會那
樣,是因為她怕得要死。」
盧卡斯又再看向我的身後,暗綠色的眼睛看得出來起了戒心。我們以前就談過這樣的
事,但談到後來,都會不歡而散。所以,他只淡淡說道,「有的吸血鬼是真的很危險,碧
安卡。」
「有的就不會。」我一樣淡淡回答。
「這我現在知道了。」盧卡斯又再把頭靠回牆上,我在他的眼裡看出一絲疲憊。他比
我大三歲,三歲的差距,去年我還不太感覺得到,但這時候,他就很明顯變得比較成熟。
「有的吸血鬼很惡毒,一定要除掉才行。我們就是在除掉這樣的吸血鬼。所以我跟自己
說,我跟黑十字會在這裡做的一切都是替天行道。但若今天晚上遇到的女生不是這樣─
我們若真是搞錯了,就算一次而已─
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才好。而且,我也不知道
該怎麼分辨我們獵殺的吸血鬼到底是怎樣的吸血鬼。」
我想回答,但不曉得該回答什麼。
外面的地板有腳步聲,愈來愈近。「我來囉!」丹娜先喊一聲才打開房門。丹娜在急
救室門口探頭進來,眉心一皺。「喂,兄弟,我原想應該會在這裡撞見什麼男歡女愛的好
戲。我費了這一番手腳,好歹也讓我瞄一眼嘛。」
我臉紅得發燙。盧卡斯兩眼一翻,「你才給我們五分鐘欸,丹娜。」
「你們總得要學會打鐵趁熱。因為,隱私和這地方根本就不搭。」丹娜兩手張開抵住
門框。「我們又要出動了。凱特和艾德亞多想要趁吸血鬼還沒跑遠以前再追一次。」
還要回頭去追?這下子糟糕!
「他們不是說今天晚上不巡了?」盧卡斯滿臉不高興。「裝備都還沒弄好,有一半人
連穿戴─
」
「所以,我們的訓練才包括緊急出動這一項目,兄弟。」丹娜朝我咧嘴一笑,略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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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暴的門牙竟然襯得她有一點嬌俏。「碧安卡可以待在這裡,安全又保暖。但你和我,還
有隊上其他人,就都要出發。」
盧卡斯拿他最哀怨的眼神求丹娜,「丹娜,我有好幾個月沒見到碧安卡了,拜託
你。」他
那眼神絕對一看就教我的心都化了,無法自已,但對丹娜,好像沒什麼用。「你
知道我才不會怎樣,但凱特和艾德亞多聽了可不會高興。他們肯讓她進這地方來已經是萬
幸。媽的,你發的那什麼求救訊號,艾德亞多差一點就要發禁閉令。」
盧卡斯長嘆一聲,轉頭看我。「總之,今晚是完了。但只要一下子,好不好?沒多久
我們就回來了。」
「在我怎樣都可以。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
「那你手腳快一點好吧,盧卡斯。」丹娜開始朝門口挪去。「像是,兩分鐘?我兩分
鐘過後再回來把急救補給打點妥當。」
盧卡斯回答她,「謝謝你。」丹娜走時,我衝著她閃過一笑。
一待房門關上,盧卡斯就輕輕吻我一下,一開始雙脣微闔,但待我們兩人的嘴脣略微
張開,就變得比較熱烈。在我身體流竄的暖流重新湧現,我好想把他拉得更近一點,但我
們也都沒有忘記丹娜後腳才出門外。所以,盧卡斯用額頭抵在我的額頭,雙手捧住我的臉
頰,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
盧卡斯又再吻我,然後放開,站起來,朝門外喊,「都交給你啦,丹娜!」
「我哪要你女朋友啊!」丹娜大喊回嘴。「我只要那個要死的急救箱!」外面傳來幾
人的哄笑;友善的笑。說不定艾德亞多是很討厭我沒錯,但黑十字會其他人,看起來倒還
滿替我和盧卡斯高興。我看我永遠都搞不懂怎麼一堆吸血鬼獵人會這麼─
嗯─
和氣。
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我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我絕得撐得過去的。雖然已經餓了,但我
知道我喝血的事若被黑十字會裡的誰活逮,他們的反應絕對是先打再說。明天吧,說不定
就有機會私下獨處進食了,要不也起碼可以把保溫瓶裡的血倒進水溝處理掉。我真要撐的
話,撐到禮拜六晚上應該沒有問題。
盧卡斯走到窄窄的臺階,從丹娜身邊擠過去。丹娜跟著進來忙她的,雖然臉上帶笑,
卻不正眼看我,只專心做她手上的事,急急把繃帶、紗布塞進小塑膠盒。「你沒事吧?碧
安卡?」
「還好。」我說,「你們多久要這樣出動一次?我是說像這樣出獵之類的?」
「你用出動,好像是我們有一艘很大的航空母艦,戰事結束大家會全回到艦上來報
到。但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路上跑的。從這裡跑到那裡。哪裡有需要,我們就出發到那
����
裡去。有的人有自己的家,不時是會回家看一看。但大多數人都沒有。像我就沒有。」丹
娜頓了頓,又再說,「盧卡斯也沒有。我看他應該都跟你說過了。」
「其實他還沒機會說。」
「我老是忘記你們在春天出事之後,幾乎就沒什麼機會講話。一定很不好過,是不
是?」「
算是吧。」
「他是個好孩子。」丹娜關上塑膠盒蓋,朝我看過來,表情難得正經一次。「盧卡斯
從不隨便吐露心事。我從他十二歲起就認識他了。你是唯一害他這樣子的女孩子。怕你不
懂,先說一聲。」
「謝謝你。」雖然聽她這一番話,心裡又驚又喜,但我這時卻還有比愛情更需要擔心
的事。我想起了金髮吸血鬼,想起她凹凸不齊的指甲、憂疑畏怯的笑容。黑十字會對我雖
然還不是直接的威脅,她卻沒有脫險。徬徨無依,孤單無助,又一個被貝瑟尼太太害得好
自卑的人。
我會不會有一天也淪落到她那地步呢?我打了一個哆嗦。不會!我爸媽、我朋友絕對
不會離開我─
盧卡斯應該也絕對不會離開我。
即使如此,我先前遇到的這女孩正身陷性命交關的險境,也沒辦法改變。盧卡斯他
們家的親友要追殺她!真冤枉!我覺得好心痛。只是,盧卡斯能怎麼辦呢?我又能怎麼辦
呢?
答案一下就浮上了我的心頭。好嚇人!但不做不行。我費了一點勁才把話說出口,
「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了。」
丹娜盯著我看,「你要一起去獵殺吸血鬼?你瘋啦?」
「你才知道啊!」我嘆了一聲,「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
第七章
「
外行人插手幹什麼!」艾德亞多說時臉頰上的兩道疤變得更深─
掛在牆上的手提
燈光線太暗搞的花樣。
我拼命動腦筋。「我在到處都是吸血鬼的學校裡也讀了一年。」這是實話,只講一半
就是了。我的聲音有一點抖,拜託艾德亞多千萬要把我這反應看作是興奮而不是害怕。這
人殺起吸血鬼,可是毫不眨眼,要很勉強才有辦法直視他的臉。「所以,我也有必要多認
識一下我要應付的情況。」
在這以前,我從沒見過艾德亞多笑;只是,他的笑可不好看。「看這情況,他們在永
夜中學應該還都循規蹈矩。你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該跟他們那些還在假裝是小孩子的混
就好。」
「我還沒有碧安卡這麼大,就已經在追殺吸血鬼了!」盧卡斯反駁艾德亞多,「我覺
得她應付得來。」盧卡斯伸手攬住我的肩膀,我心裡的害怕好不容易消退了一點。盧卡斯
都站到我這一邊來了,看來爭論就此打住。無論如何,艾德亞多沒再囉嗦。其他人若也不
表同意,那看來也是憋在心裡。
盧卡斯看我一眼,像是在問我為什麼死也要跟他們一起去。但我們兩個也都知道,這
要稍後再談。
一開始,追獵根本不像追獵,反而跟平常的公路旅行差不多。大家低聲交談、穿外
套,互望的眼神透著疲乏,陸續爬進破舊的廂型車和凱特開的青綠色小貨車。
我想起我自己第一次做公路旅行的事。有一年暑假,我爸媽開車帶我到海邊玩。他們
才不喜歡玩水─
不管是開車橫越河流還是浪濤輕拍的海濱,他們一概敬謝不敏,但卻還
是願意帶我去,因為,我吵著要去。到了海邊,他們兩人從頭到尾都躲在沙灘傘下。兩人
雖然上路前就先喝過血了,卻不肯多晒一點太陽。我在沙灘上蓋城堡,下水游泳,和其他
小孩子玩,他們都只在傘下盯場,揮手。他們為了我,甘願做這樣的犧牲。
回想起這樣的事,我便知道,黑十字會這一批人對吸血鬼的看法絕對有錯。他們若見
過我父母,就會了解。
只是,這一天晚上,他們就要出發去追殺一名吸血鬼女孩。雖然他們被我蒙在鼓裡,
但我已經下定決心,有辦法的話,就要插手阻止。
我和丹娜、艾德亞多、另兩位男子,還有盧卡斯,一起坐進小貨車的後車廂,盧卡斯
的亂髮都要蓋住眼睛了。凱特倒車從停車場出去,我輕聲在盧卡斯耳邊說,「出發後要幹
����
什麼?」
「先從我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地方找起,從那裡開始追蹤。」
城裡這時已經一片死寂。連鬧瘋了的大學生也都上床睡去,或至少把派對移到宿舍寢
室裡去了吧。雖然鄰近一帶在我和盧卡斯先前逃命的時候,就已經很安靜了。但這時候卻
是死寂,每一棟屋子全都暗了下來。
兩輛車在我最後一次看到金髮吸血鬼的附近停好,大家徒步散開,開始搜尋。盧卡斯
和我當然守在一起。凱特走的時候盯了我們一眼,但沒做任何表示。
直到身邊沒一個旁人了,我們也已經走過幾處街口來到一條巷子,盧卡斯才開口說
話。「好了,我看我們的計畫,其實就是要趁大夥兒還沒抓到她前先找到她,警告她快
跑,對不對?」
我一聽,只覺得心頭湧現無限的溫柔,好強烈,剎時忘了我們身在何處,遇到了什
麼危險,有什麼事情要完成。我抓起他一隻手輕輕闔在我的掌心,他轉身和我面對面─
先是驚訝,然後嘴角露出小小的、意會的笑。我覺得那一股興奮的電流,把我推向他的電
流,又湧上來了。盧卡斯伸手蓋住我的脣,說,「現在不可以分心,有事情要做。」
「有事情要做。」我講話時嘴脣輕輕摩娑他的手指頭,他慢慢瞇一下眼睛,流連我脣
間的觸感。「那就做吧。」
盧卡斯斷然轉身,領頭往前走,說,「她一開始是往北走的。」
「你怎麼知道?」
「別人看不到的,我看得到。」盧卡斯頓了一下,「我的夜視力比以前要好很多。」
不用他跟我說為什麼。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咬了他兩次,喝了他的血。第一次沒什麼
作用,但第二次,就把一些吸血鬼的本領也傳給了他。黑十字會其他人四下散開漫無目的
亂找,盧卡斯卻有辦法從灌木叢扯出一根樹枝,讓我看折斷的枝葉。這是有人飛奔過去弄
斷的。泥地上的一個腳印,他也看得出來。樹林草叢夾著一絲金色捲髮,他一樣一眼就抓
到。
這些,有的算是盧卡斯身上的吸血鬼本事,有的則是他追蹤的天分了。這我先前倒沒
想到過。這一陣子,我一直以為黑十字會只教他怎樣打鬥。但黑十字會也教了他不少我沒
想到過的技巧。這樣的技巧,加上吸血鬼的能耐─
可是教人望而生畏的組合。
他身上也不乏武器。我看到他的腰間有東西一閃,就問,「你帶了什麼在身上?」
「我最利的一把刀。」盧卡斯答的口氣像是頗為自豪。他伸手略微掀開牛仔夾克,亮
出他繫在腰間的刀給我看。刀刃幾乎有切肉刀那麼寬。「我十二歲時就有這一把刀了。」
「真有必要帶刀?」
盧卡斯暗綠色的眼睛看向我;他又起戒心了。「我寧可隨身帶著但用不著,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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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時卻沒得用。那吸血鬼女孩說不定不麻煩,但她一害怕起來─
你也記得她會變成怎
樣。」我
是記得。我們吸血鬼雖然未必一個個都像黑十字會想的都是殺人狂,但是,任誰被
逼到牆角做困獸之鬥,都很可能殺人。
我們拐彎轉到一條商業街,盧卡斯開始比較放鬆了。「她到這裡來的機會不大。」
我回答一句,「這我可不敢說。」盧卡斯盯著我看,我伸手要他看我看到的標誌。發
亮的十字架和盾牌徽章,顯然是醫院。十字架在我眼裡燃起怒火。「醫院有血庫。」
「沒錯,活像餐車─
我們以前怎麼從沒想過。」盧卡斯朝我咧一咧嘴,像是我才創
造了奇蹟。「走吧。」
我們走到醫院門口,玻璃門立刻自動朝兩邊分開,讓我們進去。一名警衛打量我們一
眼─
兩名十幾歲的孩子天還沒亮就晃到醫院來?他大聲盤問,「你們兩個孩子到這裡來
幹嘛?」
「看我奶奶!」盧卡斯馬上回答,口氣跟真的一樣,也好傷心,聽得我還要咬住下脣
才沒笑出來。「唉,沒剩多少時間了。」
警衛揮手要我們快去,我們便快步往裡面走。醫院裡相當安靜;醫院當然沒打烊的時
候,但這時間,也不會多忙。有幾名護士和醫護工身穿藍綠色的手術衣,走過我們身邊。
有幾人多看了我們一眼,略有狐疑,但盧卡斯和我裝作趕路,所以也沒人真的開口質問。
「血庫呢?」盧卡斯低聲說道,「醫院會把血庫放在哪裡?」
「我們去看電梯那裡。電梯一般都有標誌說明哪一部門在哪一樓層。」果然是有,電
梯廳旁邊有複合板,指示我們若要捐血請到最低的樓層,也就是地下室。
地下室這一層和上面的樓層看不出來差別,但感覺很不一樣。照明比較暗,說不定是
因為有兩盞日光燈已經開始發暗。空氣飄著消毒藥水的味道,嗆得我想皺鼻子。到了這下
面,可比上面還要安靜許多,好像只有盧卡斯和我兩人在的樣子。
我悄聲問盧卡斯,「大部分醫院不都把太平間放在地下室的嗎?」
「你不會怕死人吧?啊?」盧卡斯沿著走廊往前走,每走過一間房間都要朝裡面瞄一
眼。「你不每天都跟他們一起上課?」
「我不是怕!」我在心裡暗想,沒說出來。
捐血的部門沒開。不奇怪,還是凌晨的時間。但是,隔壁的房門倒是被人撬開了。
「賓果!」盧卡斯伸手搭在他腰間的刀上。
我們走進血庫。所謂血庫,不外就是一大間房間擺滿了冷凍櫃。有一面牆邊有一排排
的顯微鏡和多種醫療器具,說不定是做檢驗用的。但這地方的功能,顯然是以貯藏為主。
有一塊角落擺了兩具大冰箱,其中一具的門半開,看得到裡面擺了一袋袋的血─
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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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緊急時用,也就是急救輸血時用。這裡的血袋就被弄亂了,有的還掉在地板上,有的甚
至還撕破了,裡面的血都沒有了。油氈地板上有血滴和血汙,閃著溼溼的光。
我說,「血還沒乾,她不久前才來過。」
盧卡斯接口,「對,剛走。混帳!」
「搞不好沒有。說不定事後她也要休息一下。」
「休息?」
「人類飽餐一頓過後不也要小睡一下?而且,我看到她時,她那樣子累斃了。好像跑
了不知多少天都沒睡覺。若是這樣的話,她又正好有的吃─
那她應該會比較鎮定,我們
說不定可以好好跟她講。」
「放她走前一定要百分百確定她不會害人。」盧卡斯說,「不是我不相信你的判斷
力,好吧?我們只是,一定要,嗯,確定才行。」
「那我們就好好跟她講。」我有把握盧卡斯很快就看得出來我為什麼看得出來她有多
迷惘,多孤單。「開始吧。」
「你說得好像很清楚她在哪裡。」
「我的感覺是這樣。她一定待在她覺得可以好好休息、沒人打擾的地方。就算被人發
現,大家也覺得她待在那裡沒什麼奇怪。你想想看嘛,盧卡斯。」
「不會吧。」
「就是。」
好吧,我這輩子是有不少時間都在死人堆裡打轉,連我爸媽在內,但也不能因此就說
我進了太平間不會覺得毛毛的。倒也不是多害怕或怎樣,但就是覺得進這樣的地方,總讓
人難過得要死:生命,感情,希望,全都化作潦草塗寫的名牌,掛在小小的金屬門上。盧
卡斯和我站在太平間門口好幾秒沒動,感受這一份淒涼。
裡面有三具長桌,從太平間這一頭排到另一頭,上面各擺了一具屍袋。我慢慢朝長
桌走去。第一具太大;裡面的人一定很壯。最後一具又太短。所以,中間這一具應該是首
選。
我怯怯伸手過去,要拉開屍袋的拉鏈。拉環比我想的要重,摸到覺得好冷;太平間要
維持低溫。盧卡斯站到我身邊來,那一柄寬刃大刀已經拿在手上。我把拉鏈往下拉,感覺
得到鏈齒每分開一格,都像在我手腕用力一震。
她的手倏地從屍袋裡伸出來,抓住我的手,好用力。我大聲尖叫;雖然很不想叫也忍
不住。盧卡斯一個箭步衝向前,但我趕快伸出另一隻手,擋下盧卡斯。
金髮吸血鬼坐直起來,瞪著我們兩個。臉色沒有先前那麼蒼白,脖子上的酒紅胎記也
沒那麼明顯了。看來進食讓她恢復不少元氣。她小睡前鬆開了一頭的金髮,這時散亂的捲
����
髮披在臉旁。隔得很開的雙眼還是緊緊盯住盧卡斯,開口講話卻是衝著我來:「你為什麼
帶他到這裡來?」
「他本來就是跟我一起的。我們只是想找到你。」
「找來殺掉。」
我搖頭,「我們是來看你安不安全。」
「安全?」她頭一歪,滿臉不解,好像我講的是外國話。「你才有危險。」
「盧卡斯絕對不會傷害我。」
她不鬆口,「比你知道的要危險得多。你也是,小子。」
「你到血庫來是要進食的。」這時我可要多為盧卡斯講話。「看得出來你進食過了。
氣色不一樣,也比較有力氣。」
「我是比較有力氣。」金髮吸血鬼應了一句,但眼睛始終牢牢定在盧卡斯身上,瞳子
晶亮,閃著恨。看來我要化解這情況才行,而且要快。
「盧卡斯是朋友,他不是來害你的。」
「我自己會看。」金髮吸血鬼說時看向盧卡斯的大刀。
盧卡斯很不甘願,動作也很笨,但還是把大刀放回腰間收好。盧卡斯開口說話,聲音
清脆俐落,「艾比昂那一戶人家─
你跟那邊的事,應該沒有關係吧?我們以為你有。」
「就是有人會笨到這地步。」金髮吸血鬼的嗓音聽起好特別,飄飄忽忽像做夢。她慢
慢把屍袋從腳邊踢掉,那樣子實在像小孩子忽然被人從睡袋揪出來。
「我要知道是誰幹的。」盧卡斯問她,「有嗜殺的東西在活動,害死不少人。你若知
道是誰在艾比昂四處殺人,你和那一幫吸血鬼若有關係,直說無妨。我可以幫你打點,你
也可以─
之後,你也可以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金髮吸血鬼沒回答盧卡斯的話,反而把她隔得很開、黝黑的眼睛看向我。「他知道你
的身分嗎?」
「他什麼都知道。你把我們要知道的事跟我們講清楚,我們一定保證你會安全。」
金髮吸血鬼原本緊緊抓住我的手指頭,這時慢慢鬆開,完全鬆開,放開我的手。掛在
天花板的燈幾乎就在她正後面,照得她淡金、纖細的髮絲像一圈光環。我心想,不知她死
時是幾歲?說不定十四歲而已。
她才又再開口想要講話,太平間的門就砰一聲大開。我們全都嚇一大跳。一看到丹
娜、凱特就站在門口,我的心臟陡地一沉。丹娜手中的十字弓已經瞄準好了,凱特手上則
有一根木樁。「你們兩個退後!」丹娜大喊。「後援就要到了!」
金髮吸血鬼長聲尖叫,極其詭異的聲音,像老鷹對準獵物從天俯衝而下。這時她也身
子一彈,越過我們,躲進解剖檯後面的牆角。「陷阱!」金髮吸血鬼細聲說道,「每一次
����
都是陷阱!」
我才要開口說這不是我們的本意,盧卡斯便緊緊抓住我兩隻手臂,警告我別講話。盧
卡斯也開始往後退,把我拉出對峙的範圍之外。
凱特和丹娜兩人都沒開口跟金髮吸血鬼講話。凱特一直站在門口,由丹娜朝吸血鬼一
步步逼近,丹娜的臉這時就一點也談不上嬌俏。我知道丹娜是好人,但她這時卻要做很可
怕的事。我一定要擋下!
忽然快如閃電,我根本看不清楚,金髮吸血鬼伸出一隻手,只見金屬光一閃,瞬間
飛速旋轉出去,丹娜還沒來得及出聲喊叫,就摔在牆面倒下。丹娜還沒倒地,金髮吸血鬼
馬上又飛身向前,以超乎常人的力氣一把撂倒凱特,把丹娜和凱特同都掃進走廊,癱軟在
地。
「媽!」盧卡斯大喊,朝她們兩人衝去。不過,金髮吸血鬼沒有置人於死的意思。接
下來,她根本不再進攻,反而是轉身就跑,破爛的鞋在磁磚地板打得啪啪作響。
盧卡斯和凱特馬上拔腳追上去。盧卡斯還大喊,「你留在這裡,看好丹娜!」
我知道他會想辦法幫金髮吸血鬼逃掉。只是,我要怎麼幫丹娜呢?醫藥、急救一類的
事我全不懂。但一看到丹娜痛苦的神色,我馬上跑到她身邊,「傷得重嗎?」
「夠重了。」丹娜痛得齜牙咧嘴,「準是解剖刀。不行─
手骨頭斷了!欸─
血多
嗎?」「
多。但沒砍到動脈。」我還懂得動脈若砍到了,血是用噴的。但是,丹娜的傷口是
濃稠的紅色血汙往下滲,浸得她襯衫到手肘全都是血。「我不把刀子抽出來。這樣的傷勢
不是我們用急救箱就可以處理的。要去急診室才行。」
「那是要怎麼跟醫院急診室的人說這樣的傷是怎麼來的?」丹娜哼了一聲,把頭往牆
上靠。我知道她開始頭昏了。「這樣子不行,一定要離開這裡。」
「但你要先急救才行!」
「回我們的急救室,那裡東西比較多。我們─
我們應付得了的。你扶我起來好
嗎?」「
好。」我把她好的那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頂著她走進走廊。走廊的燈比較亮,我
也才第一次看清楚濃稠深紅的血汙。這樣的顏色美得無法形容!
我忽然餓了。
感覺跟我咬盧卡斯那時候不太一樣。這不太一樣,是更單純,但一樣強烈。丹娜的
血聞起來像牛排,像海灘,像千百種我要享用但無法長久的美好東西。我張嘴吸進血的氣
味,好像嚐得到血腥氣裡的銅鐵味。我撐住她肩膀的手也感覺得到她脈搏的每一跳。我覺
得下巴痛,好像尖牙要鑽出來了。我沒辦法思考,沒辦法言語,什麼也不想做,只想大口
����
喝血。不
要這樣!
我別過頭去,不看丹娜,緊緊閉起雙眼。丹娜呻吟說道,「你忍一忍,我知道我這樣
子很慘。」
「你不用安慰我。」我覺得好慚愧。「受傷的人是你。」
「我知道─
這樣的事很可怕,尤其是你還─
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每吸一口氣
都要很用力。「你從沒見過─
像這樣的情況。」
我想起第一次咬盧卡斯,事後他那樣子像是全身沒有骨頭一樣,癱倒在我腳邊。「但
我也應該要學會處理。」
我們在停車場和渡邊先生會合,他馬上載我們回去。結果,丹娜只有皮肉傷,但是,
渡邊先生幫她縫合傷口的時候,她還是需要我握住她的手。不出兩小時,盧卡斯和其他人
也回來了。我不用問也知道獵殺的結果如何,因為,凱特那樣子好洩氣。每一個人都筋疲
力竭,太陽才剛升起。
我趁盧卡斯摟住我的時候,在他耳邊輕問,「她逃掉了嗎?」
盧卡斯拿大拇指輕撫我的臉頰,點一點頭。「老是在看有沒有誰需要照顧。」盧卡斯
當著一群人前面,在我前額輕輕吻了一下,看得丹娜從醫院回來後第一次有了笑容,曖昧
的怪笑。
之後,團體的紀律馬上散去,或者說是暫停才比較正確吧。凱特沒再下命令。看來是
要再等一會兒才會有事好做。所以,有人慢吞吞走開,朝放了一排鑄鐵行軍床那一區塊走
過去。凱特點起一具露營瓦斯爐,開始幫幾個人準備早餐。渡邊先生也開始仔細清點他們
攜帶的武器。盧卡斯和我則是送丹娜到急救室的行軍床上躺好。
丹娜慢慢躺下,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髮辮披在白色的枕頭,像暗暗的繩索。
「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我反問丹娜,「又不是你的錯。」
「是啊,但你看看這一大塊地方,就只有這裡可以讓你和盧卡斯獨處,現在卻被我占
了。遜咖一分,兩小無猜零分。」
「這一次不跟你計較。」盧卡斯回答,「要吃早餐嗎?丹娜?」
「叫人送鬆餅上來。沒鬆餅就趕快做。」丹娜用懶懶的慢動作把好的那一隻手搭在腦
後。「挨了一刀不用來敲詐一下關心,太不划算。」
盧卡斯去跟凱特報告丹娜點的早餐,我就趁這時候進「臨時澡堂」整理一下。「臨
時澡堂」在急救室那一區,空心磚搭的小房間,比大多數加油站的盥洗室都要小,也更噁
心。其實,也沒辦法說要怎樣梳理,我也只好單把胸針別在毛衣上面。我從「澡堂」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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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盧卡斯臉色馬上一亮,害我以為我改頭換面了─
說不定他單單是看到我就可以這樣
了。
渡邊先生輕笑一聲,「你們看看你們兩個。」他正在磨一把小刀,隔著老花眼鏡瞇
眼在瞄刀刃。想起來很怪,這麼和氣的人,竟然大部分時間都耗在磨刀磨劍準備獵殺吸血
鬼。「看到你交上女朋友了,很開心,盧卡斯。年輕人就是要交女朋友才對。」
「還用說。」盧卡斯從我身後摟住我。「你在我這年紀應該就拿木樁在外面忙了,是
不是?」
「啊?哪有。我沒有。那時我已經遇到我的法子。」老人提起法子,眼神瞬間溫柔起
來。「第一次看到她,世界上的其他女生,在我眼裡都好像不存在了。我只想時時刻刻都
和法子在一起。」
「好浪漫。」我說了一聲,才想要再問法子這時是在哪裡,就忽然想起,法子若也是
黑十字會的人,應該也會在這裡才對。說不定像他這麼紳士的人竟然也加入吸血鬼獵人的
行列,便是因為愛妻遇到了瘋狂殺手型的吸血鬼。這樣的事,通常是會害你的心思不再細
膩、敏銳,滿腦子只剩僅此唯一的念頭:報仇。
「和真心相愛的人在一起,時間永遠不夠。」渡邊先生一邊試刀鋒一邊說,「你們兩
個出去玩吧,在城裡四處看看,別擔心把我們扔在這裡。你們多在一起才好。」
艾德亞多插嘴進來,「時間還早。」我沒看到艾德亞多從我們身後的一大塊油布後面
冒出來。「這麼早,我看鎮上也沒什麼好看的。待在這裡安全一點。」
「咖啡店已經開了。」盧卡斯抓起我的手,抓得很牢。「又沒要禁閉,我要去就去。
規矩也是這樣。」
艾德亞多像是想要吵架,但還是開口說,「那就去吧。」
我們兩個就這樣自由了,走出去,但沒有確切的目的地或方向。看得出來會是燦爛
的秋日,陽光會把各種顏色的葉片全染成深深淺淺的金黃。盧卡斯和我好不容易又可以獨
處,說不定要趁這機會趕快將該討論的祕密都講個清楚,但我們沒有。我們什麼都講。除
了該講的祕密,我們什麼都講。我們兩個的人生已經怪得可以了,所以,這時只想共享
勉強稱得上「正常」的事。只要這一天可以好好在一起,不要再擔心外面的世界有什麼麻
煩。我們最大的希望也僅止於此,我才不想浪費。
到了附近一家咖啡店,吵了吵要點布朗尼餅乾還是花生酥餅,然後拿兩種餅乾輪流浸
在我的拿鐵裡吃。
我們在安赫斯特廣場一張公園長椅上面坐了一、兩小時,拿路過的行人作故事主角,
瞎編一通。那一個穿紅外套的女的準是特工,旁邊那一個花白頭髮的男子,正要坐進車
裡,他手上有機密文件,女特工要將文件搶下,才有辦法拯救世界。正在過街的那一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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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五○
年代是秀場的歌舞女郎,頭戴大大的羽毛裝飾,身穿亮片比基尼裝,在拉斯維
加斯的舞臺表演過。我們當然知道自己過的日子可能比我們幫人瞎編的都要稀奇古怪,但
又怎樣?無損我們的樂趣。
到了書店,我們就比對一下小時候最喜歡的書。結果我們都愛《納尼亞傳奇》。
「我一直不知道他們都是基督徒。」我老實承認,「回想起來,那麼明顯,真是笨,
居然沒看出來。可是,你也知道,我爸媽─
他們好像不怎麼帶我上教堂的。」
這本來會是盧卡斯的笑點,但這一次,他卻用嚴肅的眼神盯著我看,感覺眼裡略透著
猜疑。「影響到你了嗎?我是說書裡講的上帝一類的事。」
「讀那些東西會影響到我?不會,我看大概永遠不會。我記得我媽念過《納尼亞傳
奇:黎明行者號》給我聽,但我有問題的是裡面用的象徵符號。」我們兩個坐在樓下教科
書區的地板,離大多數顧客遠遠的。由於正是學期才到一半,應該不會有學生跑來打擾。
所以我就放膽開口問,「那你有沒有覺得你有什麼不一樣?像是,力量之類的?」
「我是覺得力氣變得比較大,跑得更快。我們那裡有一、兩個人也說過,但好像沒起
什麼疑心,只是以為我有在健身吧。我是說,我現在比以前厲害,但不是什麼超能力之類
的。貝瑟尼太太說有利也會有弊,但我到現在還是沒什麼感覺。」
「說不定是因為還沒開始;總有一天會有。」期盼在我心裡像燭火閃爍。「你不是說
過想要離開黑十字會?」
「對,但我不知道離開後要怎麼辦。像我,我找得到─
工作嗎?我這輩子會的,就
是這樣一件事,我看這領域應該也沒多少空缺。」盧卡斯嘆了一聲,「碧安卡,我連高中
也沒讀過,除非混進永夜中學讀了一年也算的話。我是自己會讀書,會學東西,但這跟上
學不一樣。學校裡用的那些課本─
像是另一個世界。我永遠到不了的世界。」
「不進高中一樣可以念書。你可以去考高中同等學歷,那很簡單的。」
「然後呢?考同等學歷的人拿不到獎學金的,我媽才不會出錢讓我去念大學。她的
錢可全都要用在黑十字會。開始是這樣,後來是這樣,結束是這樣。半工半讀大概也可以
吧,可是─
唉,我不知道。」盧卡斯強壓下喉頭一口氣,看得出來這一件事他想過很多
了。「我也沒真的放棄這念頭,只是,感覺不太可能。」
不管我說什麼,都抵銷不了他被困住的感覺。我也沒什麼事可以幫他、可以給他安
慰。所以,我拉起他一隻手,「你想念什麼?我是說上學要念什麼?」
「我想是法律吧。」
「法律?很難想像你拎著公事包、穿三件頭西裝。」
「若是這樣可以把壞人都趕跑的話,我就穿。」盧卡斯擠出苦笑,「永夜中學好蠢的
制服我不都乖乖穿了嗎?」
10�10�
「你別笑!我這時候還要穿呢。」
盧卡斯把我頰上的髮絲輕輕拂開。「你,我就不用問了。一定是念天文。」我點一下
頭。「你怎麼會這樣喜歡天文?你把每一個星座都指給我看過,就是從沒講過為什麼這麼
愛看星星。」
我雙手抱膝,下巴頂在膝頭,在心裡琢磨。雖然答案我心裡清楚,但要怎麼跟盧卡斯
說得他也明白,就很重要了。「我還很小,但已經懂得保守祕密的年紀,我爸媽就跟我說
過我真實的身分。他們把事情講得好特別。像是大探險一樣。我覺得很像童話故事,在小
茅屋掃地的女孩忽然發現她其實是公主,有一天她的王子會來找她。好像我身上的祕密很
神奇。」
盧卡斯好像有問題要問,但他一定看出我在腦子裡思索該怎麼解釋,因為,他還是靜
靜聽我說。
「我第一次發現這根本就不好玩,不神奇─
我第一次發現其實這也很不好,我是
說當─
」我四下瞄了一下。書店這一區還是沒有旁人,但我還是跳過吸血鬼三個字不說
出來。「很不好,是我第一次發現我永遠不會死,可是我在亞洛伍德的朋友全都會死。凱
麗、湯姆、芮妮─
他們總有一天會死。每一個都是。他們會變老,會不見,會留我孤單
一人。我想到就怕,因為,我在這世上愛的人,只有那麼幾個會留在我身邊。」
盧卡斯用一隻手的掌心輕輕托住我一邊臉頰。我壓下堵在喉頭的一口氣,再往下說。
「所以,我就開始愛想有什麼是我可以留在身邊的。有什麼是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不會不
見的。」
「星星!」盧卡斯說,「你知道星星永遠都會陪你。」
我點一下頭,知道他了解我的意思。盧卡斯把我擁進懷裡,抱得好緊,我知道,盧卡
斯也會永遠陪我。
那一天下午,後來盧卡斯用凱特破舊的小貨車送我回永夜中學。我們在傍晚時抵達,
只是,那時天氣好陰沉,感覺跟晚上差不多。霧氣已經爬上山頭,幾呎開外的東西一概模
模糊糊,不管什麼都塗上了一層泛白的灰。盧卡斯不好在學校大門放我下車;但他把車停
在附近林子邊的一條小路。我從那裡走回去比較方便─
頂多十分鐘吧。我知道我要快一
點回去才行,免得拉凱兒問東問西。但我就是想在盧卡斯的懷裡多待一會兒。我們吻到小
貨車的窗戶玻璃都起了霧。我就是不想要有結束的時候。但我也感覺得到永夜中學近在咫
尺。永夜中學校舍的陰影已經罩在車上。
「我受不了又要六個月見不到你。」盧卡斯輕輕在我耳邊低語,「一定要想辦法快快
再見面。」
10�10�
「隨你。你知道嘛,發電郵給我就好了─
我給你H
otm
ail
的帳號,看來貝瑟尼太太應
該沒有密碼可以偷看。」
「沒有用。我們不准用筆電或什麼的,三年前被兩個駭客吸血鬼抓到後,就不准再
用了。」盧卡斯長嘆一聲。「我可以找時間到圖書館去用,但我抓不準什麼時候我們要禁
閉。一禁閉,我們就全都要待在小組裡面,不管什麼理由都不可以出去。」
「那我和你是要怎麼見面?」
「我們就一路看情況,見機行事。像這一次可以先講好下一次見面的地方。下一次再
約下一次見面的地方。而且,一定要到。不管情況怎樣,一定要到。」
我馬上回答,「我知道怎麼做了。下一個月就可以開始。」盧卡斯滿臉不解。我朝他
肩頭輕輕一捶,「里沃頓嘛。永夜中學就要辦里沃頓週末了。你還記得嗎?」
「是啊─
那最好了。」盧卡斯咧嘴一笑,很高興我想出這樣的主意。但又馬上遲疑
起來,「到時候一定有很多人都認得我。」
「約在人不多的地方就不會了。河岸那裡好不好?除了維克,沒人會走到那裡去,但
若維克看到你也不會是世界末日。」
「為了維克好,我可寧願維克不要走到那裡。唉,好吧,應該還應付得來。反正,他
也很可能會待在小吃店那裡。」
很高興事情解決了,我又再吻盧卡斯一次。盧卡斯緊緊摟著我好幾分鐘不放。若是可
以讓兩人獨處久一點多好─
里沃頓有這樣的地方嗎?我得想一想辦法。
霧氣已經更濃,我知道馬上就會天黑。「我該走了。」我跟盧卡斯說,「我早就該走
了。」「
那就去吧,快去。這一次不是告別。不會很久的。」
我們又再擁吻一次。盧卡斯把他的掌心按在我的胸口,輕輕一碰,我卻渾身發顫。
我忽然掙扎從他懷中抽身,鑽出車外,拔腳就跑。我聽到身後的小貨車引擊發動起來,然
後,輪子轉動離開。
他走了。我的心好痛,停下腳,別過頭目送小貨車的紅色尾燈沒入霧氣。
我身後忽然有低沉的聲音在說,「我看不用猜是誰了。」
我倏地大轉身,看到了巴特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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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被
活逮了。
巴特札站在我面前,雙手交叉抱胸。他身材那麼高,肩膀那麼寬,威武的氣勢像林間
的櫟木。我胸口一沉,幾乎像沉到了膝頭。「我─
我可以跟你解釋。」
「不用。」巴特札的雙眼刷一下落在我還別在胸前的黑色雕刻胸針。我知道他看得出
來這是盧卡斯送的。我去年戴了一整年不肯拿下來。「你們一直都這樣嗎?」
「不干你的事!」我深吸一口氣,想要鎮定情緒。「我跟你保證,我們的事他不知道
的,我絕對沒跟他透露過一個字。他已經不再幫黑十字會打探事情了。」
「他去年不就這樣說過?」
這話說的是八九不離十,聽得我心頭一陣忐忑。「你不懂。盧卡斯不會騙我。他們要
他來這裡是要出任務─
」
「他心裡只有完成任務這樣的念頭,至於是不是在利用你來完成任務,他才不管。」
巴特札的呼吸又重又急,好像強忍著痛。「我不是在跟你生氣,碧安卡,你─
你第一次
談戀愛,看不清楚現實。」
「巴特札,你聽我說。」
巴特札挺直上身,凝神朝我看過來,變得很凌厲。「我會處理。我們都會處理。」
聽得我剎時不寒而慄。「你是指誰?你說的我們是指誰?」
「真心愛你的人。」
巴特札轉身朝校舍的方向走,但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別跟我爸媽說。拜託你誰也
別說。」
巴特札伸出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而不是要毀了我。「總有一天你會了
解我這全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是啊,每一次都跟我說這幾個字,但就是沒一個人稍微知道一點「為我
好」到底是怎麼個好法。我把巴特札用力一推,巴特札朝後踉蹌退了兩步。「你只是在吃
醋!你只是在吃醋所以才會這樣!」
我嘴裡這麼喊,心裡卻很清楚不是這樣。巴特札唯一的反應,就是邁開大步朝永夜中
學走回去。
我小跑步跟在他身邊,一口氣堵在喉頭,哽咽不出。樹林裡的枝葉被我們打得劈啪
響,頭上聽得到受驚的小鳥急急飛走,翅膀拍得又重又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盧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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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愛我。他要和我在一起,我們才不在乎我們兩個是─
我們兩個很不一樣。不一樣又沒
有關係,只要我們彼此相愛就夠了。」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到你說笨話。最好也是最後一次。」巴特札幫我把一根低垂的松
枝擋開,清出路來。只是,他一直不肯正眼看我。「若他只是人類而已,只是永夜中學收
的一名人類學生而已,你想我會這樣嗎?」
「會。」巴特札這樣子未必是因為吃醋,但也不表示他沒在吃醋。
巴特札停下腳,霧氣襯出他的剪影。「好,不管誰跟你在一起,我確實都會是這樣的
反應,但我不會擋你的路,別人也都不會。盧卡斯不單只是人類學生。他是黑十字會的獵
人,也就是說,他是專門在追殺我們的人。這樣的人怎麼可以信任!」
「你又不了解他!」我朝巴特札大喊,不太想管會不會被別人聽到了。看來巴特札要
去揭發我和盧卡斯的事,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好想一拳朝他臉上揮去!我好想大哭,要他
停下來安慰我。我好想回到擊劍課,這樣我手上就有一把劍。全都要毀了!永遠毀了!我
好氣,好害怕,腦子裡亂糟糟。「你才想不到他昨天晚上做了什麼!」
巴特札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我這就赫然想起我的頭髮、我的襯衫全都亂七八糟。
和盧卡斯溫存時弄亂還沒整理。「看得出來。」
「他幫我救了一個吸血鬼!他救了她,巴特札!黑十字會其他的人本來要殺她的,但
盧卡斯沒有。他肯聽我的。她是我見過年紀最小的吸血鬼;跟小孩子差不多,好蒼白,穿
得好破爛。看了就教人不忍心,盧卡斯也真的不忍心,我知道他是真的不忍心!」
巴特札不再拼命往前走,停下腳,慢慢轉過來面向我,臉色大變,看得我一下子差一
點認不出是他。「你見過年紀最小的?」
怎麼這麼多事,就這一件他聽了這麼驚訝?「對。」
「她長得什麼樣子?」
「喔─
金髮,有一點捲捲的─
我要說的是盧卡斯幫她逃掉了,沒被黑十字會抓
到。盧卡斯現在也懂了,你看對吧?」
「你跟我講清楚她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我說過了!」
「碧安卡。」巴特札的聲音有一點哽咽。「拜託你。」
看他神色這麼悽慘,我不得不依。我慢慢閉上眼睛,回想我和金髮吸血鬼一起走過市
中心廣場到底是什麼景象。我描述她稚氣的心形臉,幽深的眼睛,偏向小麥色的金髮。巴
特札的臉色一直沒變,待我講到她脖子上有一塊酒紅色胎記,這時,巴特札下巴微張,輕
聲說道,「她回來了。」
「等一下,你認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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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札點頭,速度很慢,眼睛也沒再盯著我看。巴特札一臉茫然,悽慘,看得我原本
一肚子火氣登時全消。
「巴特札,她是誰?」
「查樂蒂。」
一聽這名字,馬上勾起了我的回憶:前一年聖誕節,巴特札和我一起走在冬青樹叢的
雪地,跟我提起很久以前他有過的時光。那時,他提過他最想念的一個人。
「查樂蒂。你是說─
你妹妹?」我還以為那一天走在雪地,他已經把心底最大的祕
密都跟我說了,沒想到他還留著一些沒提。他還有一個妹妹也跟他一起變成吸血鬼。這樣
的事,他竟然沒露出一絲口風!「就是她嗎?」
巴特札沒有回答,我想可能是答不出來。他又再轉身往前走,但步伐變得很慢,有一
點踉蹌,還粗聲粗氣說了一句,「你別跟別人說,可以嗎?」
「好,我發誓。」頓了一下才想到,我自己也有祕密,所以再說,「那你也別跟別人
說,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好或不好,但我知道他絕對不會跟任何人提起這一天晚上的事。我站在
他身後目送他走開,太驚訝,加上害怕忽然一下子消退,我有好一陣子不知如何是好。後
來,我深吸一口氣,拔腳開始朝校舍跑去,心裡開始琢磨該怎麼跟拉凱兒形容我根本就沒
看到的流星雨。
我亂編的瞎話,拉凱兒照單全收,沒問多少問題,確實鬆了我好大一口氣。但也奇
怪,我竟然還有一點失望。不過,我原以為安全過關了,但是到了禮拜天晚上,和我爸媽
一起吃晚餐,我媽居然隨口問我禮拜六下午跑哪兒去了。他們找過我。我隨便想了個理由
便脫口而出,當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理由。
結果,我想的還真是爛到不能再爛的理由,因為,我爸媽聽了好高興。
「你在林子裡和巴特札一起散步,啊?」我爸用很誇張的神情表達他滿腹的狐疑,逗
得我媽都笑了。我爸還祭出他走味很久的那一絲英國腔,福爾摩斯調調,增加滑稽效果。
「唉呀,妙齡女郎如你,和巴特札.摩爾一經攀談便至夜深方休,此間可有玄機?」
「我們哪有到夜深。」我在小圓麵包上面塗奶油,急著吃我爸媽特地為我弄的晚餐。
不過,血還是比一般的食物要更可口。我已經三、四天沒喝了,所以一杯接一杯停不下
來。「這是私事,好吧?拜託你們別去找他問東問西。」
「好。」我媽安撫我,「只是看你在家裡很高興嘛。」
我原本埋頭猛吃,這時一抬頭,就見我爸、我媽同都帶笑瞅著我看,好慈祥,好滿
意,看得我差一點就要把他們摟得緊緊的,向他們道歉,說我不該騙他們兩個。但我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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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邊沒動。腦中有關盧卡斯的記憶擋下了我。有的時候,祕密還是不要講破的好。
再過幾個禮拜,我就可以再見到盧卡斯。我們以前的記憶已經被我一遍遍重溫到都要
起毛了。而這時候我的記憶又多了一些料,第一次有吻、有笑供我回味,像是重新再次墜
入情網。接下來這幾天,我一定覺得像是騰雲駕霧。
不過,還是有麻煩就懸在腦門兒上,陰森、凶險,像密合的烏雲─
巴特札會不會跑
去跟誰說呢?我知道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查樂蒂的事,但是,查樂蒂既然念過永夜中學,貝
瑟尼太太想必知道有這一號人物。所以,巴特札的妹妹真的算是祕密嗎?再加上巴特札那
麼討厭盧卡斯,我可沒把握我們的保密協定可以維持多久。
我每一天都會注意巴特札的神色。上英文課貝瑟尼太太講到馬克白的動機時,我就注
意看他。擊劍課由他和教授比劍,對全班做示範的時候,我就注意看他。在走廊兩人擦身
而過,我一樣注意看他。他一直不正眼看我。他好像誰也不會正眼去看了。原本永遠最先
跟人打招呼、原本會為大家拉住門的人,這時變成了學校走廊裡的遊魂,還瞎了眼,走起
路來迷迷糊糊,看向前方的眼神悠悠忽忽。
有一天,我和維克在大廳走過巴特札身邊,維克忍不住開口,「這傢伙是嗑茫了是
吧?」「
我看他應該沒在嗑藥。」
「我不是真的說他在嗑藥。他若真的嗑藥,不是應該要歡一點才對嗎?」維克聳肩,
「但我們這小巴一點都不歡。他這人好像從來就沒歡過。就算『歡』這個字又蹦又跳,湊
在他臉上大喊,我就是歡欸,他大概還是不曉得歡是什麼。」
維克這一番話聽得我想了又想。「他那樣子老是有一點哀愁,對不對?」
「反正看起來不對勁就是了。」維克把他頭上拖把一樣的淺褐色瀏海往後梳,手指頭
再打個響板。「嘿,我下一次放經典名片放映會,就邀他一起去看好了。我們要放《駭客
任務》和《鬥陣俱樂部》,兩場連映;酷斃了的皮外套,企業霸權作惡多端,嘿。你想他
會喜歡嗎?」
「誰不喜歡?」我在心裡盤算,別忘了去翻字典查清楚企業怎麼叫霸權。我以前老覺
得維克這人不怎麼聰明,但後來知道不對。他是不太會去管細節,但他懂的事比我其他朋
友大概都要多上許多。
我關心巴特札這一個朋友,看他毫不遮掩一臉怔忡、悽慘的模樣,看得人很難過。但
若說我提心吊膽主要是因為擔心他的狀況,那也不是實話。我這人還算自私,沒這情操。
我每一次看到他失魂落魄、恍惚落寞,我就忍不住想,他準會說。
巴特札如喪考妣,陰鬱不語,長達一個禮拜多,直到第一次上駕駛課才打破。
永夜中學的駕駛課分成兩組。一組給普通人類學生上,這些人類學生應該對現代車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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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當熟悉,說不定在家裡也已經在開父母的車了。另一組就是給吸血鬼上的,有的從福特
T型車問世就已經在開車了,有的則是從來沒坐過駕駛座,而且,吸血鬼天南地北混出來的
一身經歷,也最好藏著別讓人類看到。照理說,我應該要分到人類學生那一組才對,但我
卻被分到吸血鬼那一組─
可能是我爸媽擔心我和「該混的人」混得不夠。
「搞不懂現在為什麼不管什麼車款都要用到電腦。」寇特妮手忙腳亂要打方向燈,嘴
裡忍不住發牢騷。「說真的,有用嗎?開車的時候又不用算數學。」
「請你專心注意路況,布里岡提同學。」易先生重重嘆了一聲,在紀錄板上記上一
筆。我們用的是學校的一輛公家車─
沒什麼特色的灰色轎車,七年老了─
在穿過後面
校園的碎石子路上來來回回練習。「你下一圈要開快一點。」
「開快車不安全。」寇特妮說完嫣然一笑,「你看,我也會讀駕駛手冊。」
「還真難得,布里岡提同學,但你目前的車速大約是時速二十哩。我要看看你會不會
用正常的街頭駕駛速度控制車子。」
寇特妮兩手緊緊抓住方向盤。她根本沒做練習,從她急轉彎會害人扭斷脖子,看得出
來她很緊張。我慌忙摸一下身上的安全帶,看看繫緊了沒有。不容易,因為我夾在後座正
中間,一邊是拉諾夫,另一邊是巴特札。拉諾夫四下打量車子內部,好像從沒見過。巴特
札卻一臉陰鬱,呆望窗外。
拉諾夫說,「這些汽車是一百年前才流行起來的,所以,未必會一直流行下去。」
「啊?你是說我們會倒回去騎馬、坐馬車?」寇特妮重重哼了一聲,一腳用力踩下油
門,車子就往前一彈,衝了出去。易先生伸手用力抵住儀表板。「你做夢,豪邁王子!」
(註:豪邁王子─
也有作「華倫王子」者,出自美國一九三七年推出的連載漫
畫,背景設在亞瑟王的年代;也拍成過電影。)
「創新發明一般都會被世人遺忘。」拉諾夫說得有一些悵惘。
「我看汽車倒是不會。」我是要表示一點同情,順便掩遮一下笑意。可憐這拉諾夫老
是一副落寞失意的樣子。
「我就喜歡馬。馬可以當你的朋友。可以作伴。汽車不過是一堆金屬,到鄉下兜風快
到什麼也看不到。」我第一次聽拉諾夫一口氣說這麼多字。
「我看也應該滿好的。」我想了想─
想說怎麼再也沒人養馬、坐馬車了呢?想我們
這些吸血鬼活在以前那時代應該會自在一點─
想著想著,我坐直起來。「嘿,我們來弄
個艾米許村好不好?」(註:艾米許村─
基督新教派別,於北美以保留古老信仰、
文化,抗拒現代生活知名。)
巴特札一聽,轉頭看我,一臉迷惑,「啊?」
「就是說,我們不是有永夜中學嗎?我們也在亞歷桑那州蓋了復健中心─
都是吸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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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可以去的安全處所。在這樣的地方,沒人會來煩我們,哪些人才進得來,也都由我們決
定。所以,我們幹嘛不也弄個艾米許村呢?或叫小鎮吧,管它艾米許人到底叫它什麼。」
好像沒人聽懂。說不定是我沒講清楚。「不太跟得上現代世界的人,住到那裡去會比較自
在。看是要騎馬或坐馬車,都可以,要用古代的油燈、衣服什麼的,也都沒問題。沒人會
囉嗦。好啦,這主意不錯!」
遇到這話題,易先生好像忍住不插嘴不行。「我們的聚集地就是要帶大家跟上現代世
界的腳步,不是躲避現代世界。打左轉燈,布里岡提同學。」
「可以看作是中途站一類的。大家可以先拿那裡作起點,再逐步推進到永夜中學或
其他地方。」我真的覺得這是很棒的點子。「大家懷念起往日時光,就去那裡住一住也好
啊。」「
喔─
電影《證人》演的那一種嗎?」寇特妮笑了起來,但比她平常的笑要友善一
點,手指頭還在方向盤上興奮得彈了彈。「我愛死那一部電影了。」
「我也是。」我在有線電視臺看過兩次。我這想法說是從那電影裡來的,也可以。我
還知道一點艾米許人的事。「那時候的哈里遜.福特好性感喲。」
「太性感了。你那裡若真像電影那樣,那我一定會去吸血鬼的艾米許鎮─
啊,慘
了!」車
子朝一邊斜斜衝出去,彈到碎石子路外。車裡的每一個人都緊緊抓住身邊的座椅,
放聲大叫。車子衝進溝裡!不過,也沒撞成怎樣。那一條溝不太像溝!
易先生說,「所以說,駕駛入門的第一課,叫做開車看路。」
「那我是被當了嗎?」寇特妮一個轉身朝我看來。「你故意害我分心!」
「我沒有。」
寇特妮不肯聽我解釋,用力推開車門鑽出車外,車門在她身後反彈回來關下。寇特妮
氣嘟嘟大踏步朝學校走回去。易先生打開他那一邊的車門,喊她,「布里岡提同學!你要
把車開回路上才可以!」
「要開你自己開!」寇特妮回喊一句,金色的馬尾在身後甩來甩去,幫她走路打拍
子。「反正我已經當了,你忘啦?」
易先生低聲應了一句,「現在是真的當了。」
「她自尊心受損嘛。」拉諾夫倒是說了,「所以才會那樣子跑掉。」
「布里岡提同學的心理分析就留到心理學課去做。」易先生的口氣好累,「現在啊,
有車要推。」
我們幾個輪流坐駕駛座打方向盤、踩油門,剩下的人負責推車,想把車子弄出溝去。
等到車子終於弄出溝了,大家膝蓋以下全都沾了泥巴─
他們男生穿學校的制服長褲,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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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大不了,但我露在裙子外的小腿就好髒,還有刮傷。這一堂駕駛課還要約半小時才會
下課,但易先生特別准我先回學校清洗一下。巴特札聽了就說,「我送她回去。天要暗
了。」易
先生像是不太樂意,但沒多說。倒也不是我走在校園裡還真的要人陪,但是,這時
應該換拉諾夫坐駕駛座。巴特札本來就開得很好。「那好,你們去吧。」
聽到車子在我們身後轟隆發動起來,我就和巴特札開始走回學校。那一晚被他抓到我
偷偷摸摸要回學校,之後,這還是我們頭一次單獨相處。沉默重重壓在我們身上,我在緊
張之餘,是很想用聒噪來填滿空白,但還是強壓下去。
「吸血鬼艾米許村。」巴特札一邊的嘴角一挑,但這樣的笑也只隱約有以前那一個巴
特札的影子。「只有你才會想出這樣的事。」
「你在笑我。」
「不是笑你。我才不會笑你。」巴特札深吸一口氣。「你沒跟人說查樂蒂的事。」
「沒有。真的,我沒有。」
「我不是在質問你。你若講了,貝瑟尼太太不早就找我去問話。」
「為什麼?你說她找你去問話是什麼意思?」
「查樂蒂和貝瑟尼太太一直都不對盤。」
「查樂蒂自己也說過。」我瞥他一眼,好奇再問,「你和你妹妹若很親近,那是怎麼
會不再聯絡的呢?」
「以前就有過這情形。講來話長。」巴特札停下腳步,臉龐掩飾不了的痛苦,看得教
人很不忍心。我有一點尷尬,垂下眼簾去看地面。我們站在發黃的秋涼草地,巴特札穿著
厚重靴子,比起我沾滿爛泥巴的懶人鞋,幾乎有兩倍大。「她一直不肯原諒我。」
「原諒你什麼?」
巴特札張嘴想要回答,但又像是忽然改變主意。「我跟她的事。你只需要知道她需要
我。永遠不會改變;吸血鬼的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會變。原來怎樣就一直是怎樣─
她跑
掉,結果,接下來什麼都一塌糊塗。但我還是會找到她,兩人和好如初。」
我想起她沒有換洗的衣服,不洗澡的體味,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孤寂。查樂蒂那樣子確
實需要有人照顧;非常需要。「你們這樣子多久了?」
「我們有三十五年沒見面了。」三十五年!我想起我們近一年講過的話,就在去年聖
誕節前,我們一起走過雪地。他最近一次和人類「斷了線」,便在那時候!我忽然想到,
就是因為失去查樂蒂才害他放棄的。「但她最後終究會回麻州。麻州是我們長大的地方,
麻州是我們的家,碧安卡,我們的家。她若回來,就表示她想家。也就是說,我現在有辦
法幫到她。但要幫到她─
」巴特札的口氣急促起來,「要先找到她人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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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子我懂了。你要我帶你去找她,你要我利用黑十字會查出查樂蒂在哪裡,這樣
你就可以搶在他們前面先找到她。」
「也要麻煩你幫她引開黑十字會的人,欺敵一下─
你若做得到的話。」巴特札寬大
的肩膀一挺。太陽已經西斜,把他身後的天色塗成橘紅。「我知道這樣的請求太高,但我
也一定會湧泉以報。」
「你是說,我和盧卡斯的事你不會說出去?」
「你們的事我本來就絕對不會說。」巴特札說的是真心話,只是,口氣倒像棄械投
降。接下來我卻從放心變成驚訝,因為他又說,「你若願意幫我,那你若要從學校偷溜出
去跟盧卡斯在一起,我也可以幫一幫你。」
「你是說真的?你會幫我?」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怎麼幫?」
「很簡單。」巴特札笑得勉強。「我們簡單說一下謊就好了。就說你是跟我在一起
嘛。」在一起?喔!但還不用巴特札跟我再做解釋,我馬上就知道為什麼了,「年紀大一
點的吸血鬼只要拿到許可,就可以自由進出永夜中學,而貝瑟尼太太對於她信任的吸血
鬼,給許可向來很大方。她正好就信任我。你爸媽也從來不怕別人知道他們喜歡我們兩個
多多來往。所以,你和我若是假裝成一對─
」
巴特札低頭看向地面,抿住嘴脣,好一下子都沒作聲。看這情況,這樣子做,他也很
為難。「
那我就可以要貝瑟尼太太偶爾准我帶你到校外去。只要你爸媽同意,貝瑟尼太太可
能就會同意。他們會覺得你這樣會變得比較像『真的吸血鬼』。他們說不定反而還會鼓勵
我們,不會不讓我們出學校去。」
這樣子不錯。很穩當。「你把事情都想好了嘛。」
「想了好幾天。你若需要時間考慮,我懂。」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不讓別人知道你還有個妹妹查樂蒂?我是說她以前就在
永夜中學讀過,所以,貝瑟尼太太一定知道有她這人,對不對?」
「我說過了,她們兩個合不來;這還是說得輕鬆的呢。我若把查樂蒂帶到這裡來,
貝瑟尼太太還是會給她庇護─
只要有吸血鬼尋求庇護,她就有責任給與庇護。這是這裡
神聖不可侵犯的鐵律。只是,貝瑟尼太太也一定會千方百計讓我沒辦法把查樂蒂弄到這裡
來。她準會想辦法把查樂蒂嚇跑,說不定再在我們兄妹當中製造嫌隙。我可沒辦法又再
三十五年見不到她。」
「我懂。」只要能幫巴特札免除這樣的痛苦,我都願意。而且─
他也會投桃報李,
這樣,我就有機會和盧卡斯在一起。為了要和盧卡斯在一起,我大概是沒什麼事不肯去
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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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這樣說定了嗎?」巴特札問我。
「一言為定。什麼時候開始?」
「最好現在就開始。」巴特札伸出手來。
我便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回學校,一路穿過大廳,始終沒鬆開手。有幾名學生趁
空堂在大廳裡閒晃,感覺得到他們的眼睛在我和巴特札身上逡巡,如飢似渴,貪求八卦一
如鮮血。走到了通往女生宿舍的樓梯下面,巴特札彎下腰,親一下我的臉頰。嘴脣輕輕碰
上我的肌膚,涼涼的。
我沿著樓梯往上走,心裡不住思索該怎麼跟盧卡斯做解釋─
我沒在跟巴特札約會。
我只是假裝在跟他約會,不過,牽手不是裝的。他親我也不是裝的。但也全都算是裝的,
懂嗎?我
咕噥一聲。單是要怎樣解釋,就想得好頭痛。
第九章
那一天晚上,我第二次當小偷。
第一次偷偷潛入貝瑟尼太太住處卻空手而回,在那之後,我就打定主意要再繼續搜一
下。只是,貝瑟尼太太之後就再也沒出遠門離開過永夜中學,害我根本就沒機會再偷偷溜
進貝瑟尼太太住的邊屋。只是,除了她那裡,我還有別的地方可以找答案的嗎?
有一處地方說不定可以。北塔的檔案室。但我一開始就沒把北塔的檔案室納入考慮。
貝瑟尼太太若在那裡藏了什麼,可以解釋永夜中學為什麼要收人類學生,盧卡斯早在去年
不就找出來了?他那時候多的是時間可以好好搜一搜。
但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只想喝血,腦子裡轉個不停,在想該怎麼跟盧卡
斯解釋我和巴特札締結的協議。我想過好幾種說法─
開玩笑、愛嬌、簡潔、落落長─
只是,聽起來全都沒有說服力;連我自己也不信。我知道盧卡斯終究看得出來這中間的道
理,但我也知道,這需要時間。
我長嘆一聲,翻身,拿枕頭蓋住兩隻耳朵,想要蓋掉腦中紛亂的聲音。肚子咕咕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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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顎又痛。我要喝血。午餐已經偷喝過一杯,應該夠我撐一整天才對─
至少以前都還可
以。唉,我的胃口這一陣子真的是愈來愈大。
我腦中各種疑慮翻過來、滾過去,把一絲絲睡意全都擠出腦外。我套上拖鞋、睡袍,
匆匆瞥拉凱兒一眼,拉凱兒正趴在床上,伸手伸腳,睡著正沉─
說不定太沉了。我皺一
下眉,想起去年我建議她吃的那一種安眠藥。但願她已經沒在吃了才好,也在心裡記住要
找時間問她一問。
保溫瓶裡的血雖然半涼,對我卻實在可口。我一邊下樓梯一邊喝,沿著南塔的樓梯往
下去,一路漫無目的,單單為了走路而走路。但是,等我走到教學大樓那一帶─
通往男
生宿舍的天橋是在北塔─就想起了我和盧卡斯見面便是在這一帶的走廊。永夜中學在我
的感覺會像是家,也就只有這樣的時候。
我若幫盧卡斯弄到答案,也就是在跟他講我為了兩人得以相見而做了什麼妥協之前,
先把黑十字會不顧一切都要弄到手的祕密奉送給他,那麼,不管我怎樣跟他做解釋,應該
都會順利得多。盧卡斯就可以拿答案去滅艾德亞多的威風。他一定會很樂。過後再解釋我
和巴特札的事,應該就輕而易舉了。
我把保溫瓶塞進睡袍的口袋,躡手躡腳朝男生宿舍走過去。新喝下肚的血液竄行全
身,刺激我的聽覺更加敏銳,所以,監察員的腳步我聽得到。監察員都是由老師兼任,需
要四處巡視,免得有吸血鬼學生心生歹念,拿人類學生當宵夜。我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
去聽監察員的腳步,一直聽到腳步聲走到我的聽力之外。這時,我就可以暢行無阻了。
我悄悄推開厚重的門,走進門內。我是很想放手隨門砰一聲關上,再拔腳就跑,但強
壓下來,慢慢讓門回到原位,沒發出一絲聲響。之後,我才往樓上走,豎起耳朵,再小的
聲音也要去抓:有水龍頭在漏水,有人在打呼,連桌燈卡答一聲關了,我一概注意去聽。
螺旋梯最上面便是檔案室。我推開檔案室的門,馬上就有蜘蛛網、灰塵當頭而來,我
趕忙閃。窗外的滴水獸瞪著眼睛看我在搞什麼名堂。牆角全堆著一落落紙盒、紙箱,影影
綽綽的,許多都寫上了字,或貼了標籤,老式的手寫筆跡,或是很剛硬、很少見的鉛字字
體,都已經沒人在用了。這些盒子、箱子就裝著無數永夜中學的學生資料;大多數都是吸
血鬼的。
趕快動腦筋啊。他們是要知道人類學生為什麼會進永夜中學讀書;不是吸血鬼學生。
但若從吸血鬼學生的資料入手,抓到一些蛛絲馬跡,說不定也可以推論出人類學生相關的
事。
我忽然想到:這些人類學生會不會跟吸血鬼有什麼關係?像是同一家族裡的人?甚至
後代?我
精神大振,把身邊最近的紙箱抓過來就開始翻─
卻又停住。上一次進檔案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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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不是在這些紙箱裡翻出一具吸血鬼的屍體?不過,貝瑟尼太太應該不會把埃里希的枯骨
放在這裡隨它去爛,對不對?
我小心把紙箱的蓋子稍微打開一、兩吋,朝裡面瞄。沒有枯骨。我長吁一聲,馬上把
紙箱的蓋子弄開,拿出放在裡面的幾疊紙。都沒整理。看樣子我可是要讀上很多材料,才
看得出來我的想法成不成立。再也沒比這裡更好的起頭了。
這時,我看到紙箱的角落好像有東西在動。瞥見像是黑黑的尾巴之類的東西:老鼠!
在箱紙裡四處亂鑽,找地方躲。
我想也沒想,說是沒有意識也差不多,反正,我一把抓起老鼠就張大嘴巴咬下去。
老鼠叫了一聲「吱─
」若有掙扎的話,我應該也沒感覺。我只知道老鼠的鮮血噴
了我滿嘴─
真正的鮮血,活生生的血,朝外飛濺在我的舌頭上面。酷熱的夏天,鮮甜多
汁的葡萄一口咬下,大概就是這樣的滋味─
不把溫熱算進去的話。這滋味其實還更為鮮
美!唉,連鮮美也比不上。老鼠最後幾下心跳在我脣邊撲通、撲通鼓動,我再吸兩口,吸
第三口,就喝完了。
我把老鼠從嘴裡拉開,低頭看老鼠死去的屍體,馬上開始作嘔。
好噁心!啊!好噁心!我連啐兩次,要把黏在嘴脣的毛或老鼠身上的蟎啊虱啊什麼
的全都吐掉。我把小老鼠的屍體一把扔進牆角,老鼠軟軟摔落地板。我拿衣袖擦了好幾次
嘴,但就是忘不了鮮血的餘味─
而且是好棒的滋味。
最起碼沒當著盧卡斯的面做出這樣的事!我心裡想道,從現在起,我午餐時要多喝一
點血了。像是,一加侖好了,不想再出這樣的狀況。若需要喝上一加侖,那就一加侖。
一時失控,搞得我很煩亂,很想馬上回寢室鑽進被窩躲起來。但我沒有,要偷溜進這
裡已經夠難了,我才不要這一番辛苦平白就浪費掉了。我努力把剛才出的事扔到腦後,開
始讀手上的資料:麥可欣.奧康諾,最近居住地:費城─
我呼出來的空氣在面前形成一團白霧,好濃,一時遮得我幾乎看不到。
應該沒冷到這地步吧。我渾身發抖,雙手抱胸,覺得寒氣連睡袍都擋不住。又乾又黃
的紙張在我瑟瑟發抖的指尖跟著不住窸窣作響。不對,我敢說幾秒鐘前根本就沒這麼冷。
寒霜開始沿著牆面往上爬。
我渾身發僵,呆呆看著一條條霜花沿著石砌牆面蜿蜒竄行,詭異、冰藍的一縷縷霜
花,不停伸展,交錯,碎裂千遍、萬遍,織出華麗的霜花錦繡,漫過地板,蓋住牆面,連
天花板也滿布細碎的冰晶,粼粼一片瑩白的幽光。幾條細細的銀白冰柱往下垂掛空中。
我好害怕,魂飛魄散那一種怕─
喊不出來,也跑不動;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渾身發
抖,滿腦子想要確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伸出雙手,沒怎麼注意我的手指頭已經凍得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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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發僵;但我想摸一摸掛在空中的冰晶,看看這情況是真的嗎?
盧卡斯也在這裡就好了─
媽─
巴特札─
總之還有別人,不管是誰,也在這裡就
好了。唉,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呼吸又淺又急,覺得都有一點要頭暈了。
不過,我再害怕,也還是發現眼前的景象很美─
細緻,空靈,好像進了玻璃雪花球
的水晶城堡。
冰晶裂開,好大聲,嚇我一跳。我回過神,眼睛睜得斗大,窗口密密織上了寒霜,遮
得屋外朦朦朧朧,看不見滴水獸,連月光也看不到了,但我卻還看得見東西。就在這時,
房裡泛起了光。密織在窗口的霜花開始龜裂,一道接一道裂痕出現,但不像是隨便走的;
是圖案!我看出來了。
人臉。
霜花男子的臉勾勒得好清晰,不輸圖畫書。頭髮又長、又黑,披散在臉旁,像烏雲。
看得我想起以前看過的古畫。十八世紀的船長。冰晶刻出來的五官勾畫得好仔細,感覺像
在盯著我看。我從沒見過有圖可以這麼活的。
忽然嚴寒如劍直刺心底,我發覺:他真的在盯著我看。
他的嘴脣動了動。勾勒他脣形的霜花線條在動。他在說話。但我看不出來他在說什
麼。聽不到聲音。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把頭用力一搖。
他閉上雙眼。我身邊的空氣倏地變得更冷!冷得刺骨!
窗口的霜花忽然爆裂。飛起的碎冰還是維持人臉的五官,但是變成立體的了,朝我飛
來,愈來愈近,他張嘴大喊,聲音像玻璃迸裂,「住手!」
接著霜花猛然落地,四散飛濺在我腳邊如五彩紙屑。卻沒怎麼聽到聲音:碎片好細,
一落地就融化得差不多。牆面、窗口的霜花也跟著消失,房裡剎時回暖到正常的溫度,頭
頂的冰晶融化的水滴開始滴在我身上。
我呆坐在融冰當中,嚇到沒辦法動彈!嚇到喊不出聲音!嚇呆的腦中唯一擠得出來的
念頭就是:這是個什麼鬼啊?
我一開始可以活動,就連滾帶爬趕忙離開檔案室,衝下樓,從北塔飛奔出去,根本不
管會不會被人逮著。我一路沒停,一直衝回宿舍寢室,鑽進被窩,頭髮潮溼,窩在被窩裡
面心臟狂跳,睡不睡覺全扔到腦後,只把被子緊緊捂在胸口,想要搞清楚剛才到底是怎麼
回事。我
是不是有幻覺?我以前從沒有過幻覺,所以,一時也說不上來所謂幻覺應該是什麼
感覺。不過,我沒發燒,也沒嗑藥,所以,我看答案也沒這麼簡單。
我會不會其實已經睡著,這是在做夢?才怪。雖然我這一陣子做夢,夢境變得愈來愈
清楚,但我也從來沒夢到過剛才在北塔樓上遇到過的景象。我冷冰冰的兩隻腳,還留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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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冰晶融化留下來的潮溼感覺。
另一解釋從我腦中冒出來,但我不太想要接受。才不是。那是我爸媽跟我講的老故
事而已。連我那時候那麼小,都還知道這樣的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那一晚我睡不著。宿舍寢室窗外的夜空漸漸泛白,暗灰轉為多雲的曙色。破曉沒多
久,拉凱兒在床上動了動,哼了一聲,還煩躁得踢被子。
我輕聲喊她,「拉凱兒?」
她睜眼看我,眼睛眨了又眨,黑色的短髮朝四面八方亂伸一通,身上套了一件太大的
白色T恤,順著一邊肩膀往下滑。「你已經起來了?」
「算是起來了吧。」我鼓起勇氣,「嘿,我若問你一件事,有一點─
呣,有一點瘋
的事─
你會不會好好聽我講完?」
「還用說。」拉凱兒雙腳一抬,下了地,好像準備作戰。「去年我說我覺得有東西在
屋頂上爬,你不也好好聽我把話說完,你忘啦?」
是有東西在屋頂上爬,還是個一心要咬她幾口的吸血鬼。但是,這時舊話重提應該不
太聰明。所以,我小心開口說道,「你相信─呣,相信─
」
「有上帝嗎?不信。」看拉凱兒臉上的笑,我知道她在跟我鬧著玩,免得我不好開
口。「那聖誕老公公呢?少來了。」
「這我已經想通了。」我用力嚥一下口水,「我是要問你信不信有鬼?」
我心裡有準備聽拉凱兒大笑。怪得了她嗎?我等著聽她連珠砲般問我為什麼會問這樣
的問題。原以為她的反應應該不出我所料,沒想到,我錯了。
「別說了!」拉凱兒一個骨碌翻身爬上她的床,離我遠遠的。「你別說了。你馬上閉
嘴。」「
拉凱兒─
我只是要問─
」
「我說你閉嘴!」拉凱兒的眼睛睜得斗大,呼吸急促。「不准在我面前提這樣的事。
絕對不可以。聽清楚了嗎?」
我點頭表示知道,希望這樣可以安撫她一點。但她卻變得更加害怕。拉凱兒伸手一
撐,從床上下地,抓起她那一桶盥洗用品,就大踏步往門口走去。但是,第一堂課還有好
幾小時才會開始。拉凱兒用力關上身後的門。我聽到走廊另一頭傳來寇特妮在問,聲音裡
的睡意猶濃,「這裡是在搞什麼鬼?」
我也很想知道。但我怎麼想,也只知道我剛才親眼目睹了沒有辦法解釋的異象。結
果,才起了個頭,就把拉凱兒嚇得比我親眼看見異象還要害怕。
先前在檔案室激起的那一股腎上腺素,在早上的心理學課上到一半時,終於全部消
退。前一分鐘我還在振筆疾書寫阿德勒心理學理論的筆記,下一分鐘就差一點一頭栽在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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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面睡死過去。我累得要命,用一隻手撐住頭,想辦法努力記筆記。好不容易捱到下
課,我曉得這下子後面的課注定分分秒秒都像熬不過去。一般這情況,我是會想辦法溜回
寢室小小補眠一下。但這時候,拉凱兒說不定就在寢室。而我們兩個的關係,這時候鐵定
有一點小彆扭。
我無精打采走過走廊,動不動就挨其他身穿毛衣的學生撞上一記。我抬眼一瞥,看到
了友善的臉。「嗨,巴特札。」我沒停下腳步,只是揮手打一下招呼。
巴特札卻衝著我笑,笑得比以前都要熱烈。「嘿,遇到你了。」巴特札含糊打了一聲
招呼,再變個方向,一隻手臂牢牢攬住我的肩頭。這一來,我才忽然想起巴特札和我講好
要裝作在約會。巴特札把嘴湊在我的耳邊,悄聲說,「最起碼也要裝得很開心嘛。」
「我是真的看見你很開心。找個地方講一講話,好吧?」
「沒問題。來吧。」
巴特札拉著我走過走廊,走下樓梯,來到校園。一路上有好幾個人多看了我們兩眼,
我注意到還有人挑一下眉毛,也有人竊竊私語。雖然我們的關係是煙幕彈,眾目睽睽之下
走在這麼帥氣的男生身邊,我還是忍不住得意;或說是好玩吧─
想到寇特妮不知作何感
想,是很好玩。
只是,我們走過大廳朝學校正門走過去,卻被一個人撞見了。
維克一見巴特札攬著我的肩頭走過去,原本盈盈帶笑的臉剎時僵住,我的心也往下
沉。維克和盧卡斯還是很好的朋友,維克也在冒險幫盧卡斯送信給我。這樣子被他看見,
準會覺得我背著盧卡斯劈腿─
而且,這樣子真要我掰,我還掰不出來別的說法。
維克一語不發,垂下眼簾,裝作自己的鞋帶太有意思,需要好好研究一下。而我這邊
呢,也只能裝作不論是維克還是誰,我一概視而不見,這時候,我眼裡只有巴特札。
巴特札和我一起晃到校園外,走到樹林子附近。另還有幾對情侶也坐在不遠的樹蔭
裡。巴特札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厚厚鋪了一層還算輕軟的落葉,有橘有紅。巴特札把寬
闊的背往一株楓樹樹幹上靠。我跟著在他身邊坐下,怯怯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原以為會很
尷尬,竟然沒有。
「你要早一點跟你爸媽說我們兩個的事。」巴特札伸手攬住我的腰。「他們愈早相信
我們在一起,我就愈早可以請他們准我帶你出校園去。」
「不急嘛。我下個月才要到里沃頓去和盧卡斯見面,所以─
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但我會讓我媽、我爸早早發現就是了。」又再撒謊。騙得好累。但是,唯一聽得到實話的
人,盧卡斯,卻又像是遠在天邊。
「你聽起來好累,你還好嗎?」
「我昨晚一夜沒睡。看到一樣東西嚇得要命,但又搞不清楚我是真的看到了還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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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還得問問看你呢。」我深吸一口氣,「真的有鬼嗎?」
「當然有鬼。」巴特札答得簡單明瞭,像我問的是天上有沒有星星。「你爸媽沒跟你
說過幽靈的事嗎?」
「我小時候他們是跟我講過鬼故事,說我要小心,但我以為都是─
你也知道─
鬼
故事而已。」
巴特札揚起一邊的眉毛,「你知道嗎?你這個吸血鬼對於超自然還真是不太肯去相
信。」「
你這樣子講,搞得我覺得我好像很笨。」
「欸,你在我們這圈子還算菜鳥,好吧?等再過個兩百年,你就會跟我一樣是老鳥
了。」我
腦中馬上冒出別的事。「那還有什麼也是真的?狼人?女巫?木乃伊?」
「狼人沒有。女巫沒有。木乃伊有,只在博物館─
至少我知道是這樣。是還有別的
力量在作怪,但不確定名稱或是樣子。說不定根本就沒有實體,更陰森、更抓不到。」巴
特札頓了一下,眉心微蹙。「等一下,你是說你昨天晚上看見怪東西嚇得要死?」
「鬼。我想是幽靈吧。」我搬出我爸媽只用過幾次的詞。
「不可能。永夜中學這裡不可能會有幽靈。」
「為什麼不可能?這裡這麼陰森。」
「這學校當初蓋的時候,就特別下過工夫,把幽靈擋在外面。建材用的金屬和礦物質
自然會把幽靈趕走。人血裡的礦物質,像鐵和銅,效果最好。地基裡的每一塊石頭便都有
這些成分。」巴特札的指尖劃過我的髮線,這麼親暱的接觸害我臉都紅了。巴特札這人看
來還真有辦法一心二用,專心講話還可以裝浪漫。「而且,幽靈很怕我們,最起碼我們有
多怕幽靈,幽靈就有多怕我們。我是聽過幽靈找吸血鬼麻煩,占著地方不去等等的事,但
很罕見。幽靈的行動速度一般沒吸血鬼快。」
「為什麼幽靈會怕吸血鬼?我懂人類為什麼會怕吸血鬼,但是,吸血鬼又沒辦法吸鬼
的血。鬼甚至還沒有血,對不對?」
「鬼若化作人形,就會有血;但鬼多半的時候都是煙霧、冰霜、寒氣之類的─
說不
定像是輪廓或影子吧,就這樣而已。」
冰霜兩個字馬上在我腦中勾起前一晚看到的異象,好鮮明,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巴特
札把我摟得更緊一點,像是要幫我擋下秋涼。是有好一點。「好,若說幽靈怕吸血鬼,那
他們是可能會故意避開這學校。你也說蓋校舍用的石頭和金屬,一樣會擋下它們。但若真
是這樣,那還請你幫我解釋、解釋,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事。」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跟巴特札說了:冰晶裂開的聲音、詭異的藍綠色幽光、霜花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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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臉、最後他喊的那一聲震碎玻璃的警告。巴特札緊盯著我,眼睛張得好大,裝浪漫的念
頭看來是盪然無存。等我講完了,他又再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來,「也只
有幽靈才會這樣。」
「不是跟你說了嗎?」
「這也是我聽過最刺激的幽靈顯象。到目前為止。還有,它說那是什麼意思?『住
手!』什麼住手?」
「你都不知道了,我哪知道。嘿,幽靈和鬼有差別嗎?好像說超級壞的鬼就是幽靈,
諸如此類的?」
「沒有。兩種稱呼指的是同一種東西。」巴特札一隻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說,「這要跟
貝瑟尼太太報告才可以。」
「啊?不可以!」我揪住他的毛衣,永夜中學的徽章,兩隻烏鴉分踞一柄長劍兩側,
被我揪在手裡縮成一團。我忽然想到被人看到,不知會被想成怎樣,就馬上鬆手,平放在
巴特札胸口,擺出女朋友一般會有的動作。「巴特札,若去跟她講了,她準會問我跑到檔
案室去幹什麼。」
「對喔,那你到檔案室去幹什麼?」
「想搞清楚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要收人類學生到永夜中學來念書。」
巴特札想了一下,決定先把這問題擱下,眼前的事情要緊。「我們可以裝作是到那裡
約會,只是,在我到了那裡之前,你先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我想這樣應該說得通。」我老實說道,「盧卡斯和我以前也─
呃─
以前也一起
去過一次。」
巴特札聽到盧卡斯的名字,眼睛略瞇了一下。我知道這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一次我和盧
卡斯在檔案室裡待了幾小時的事,而他感覺得到我的反應。我想起我吻了盧卡斯,躺在他
懷裡,張口咬下,深深吸吮他奉送給我的鮮血,暖流穿行過我全身。難道還真的像是寫在
臉上?不管了,反正巴特札講話忽然像是有氣,「那好,這樣就更容易相信了。由我去跟
她說─
你不必在場。我就說你不好意思自己來說。」
「這倒也是實情。」
「跟她報告了後,她一定會開始搜索,也很可能會跟你爸媽傳話,說我們的事。這樣
正好一石二鳥。」
「我想這樣應該可以。」我累死了,頭又靠上了巴特札的肩頭。「過後到現在我都沒
睡,好想一頭栽到地上。」
「換作是我一樣會睡不著。」巴特札輕撫我的手臂,「你要不要小睡一下?」
「微積分要再過一小時才會上,可是─
我不想回寢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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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巴特札會問為什麼,但他沒有,反而輕拍一下大腿,表示有枕頭可以出借。一
開始我有一點不好意思,只是躺下把臉頰靠在他腿上,但他伸手搭在我的肩膀護住我,我
好累,擋不了多久的睡意。這好幾小時下來,我還是頭一次覺得安心。
接下來幾天,我有了新「戀情」的事傳遍校園。巴特札和我下課後都會見面,一起待
在圖書館裡念書─
以前我們就常這樣,只是,這時多加了一點牽手的劇情,看起來是很
像打得火熱。看得出來大多數人都覺得奇怪,怎麼像巴特札這般成熟、性感的男子,會和
性子急躁的天文怪咖來電?不過,倒也不像有人會想到這中間有假。寇特妮甚至又開始在
上課時給我找麻煩。太好笑了,所以反而沒那麼討厭。
我很怕被拉凱兒看出來,但又實在不敢開口問。我們也不是不講話,只是,從我看見
幽靈的那一晚起,她對我就能躲就躲。我若在寢室裡,她就找藉口離開,我若找她講話,
她也只是「好」或「不好」、「可以啊」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搞到我自己放棄。情況教
人哭笑不得,我卻在這時候才注意到拉凱兒窩在寢室裡的時間有多長─
也未免太長了。
我曉得她心情不對,而我說的事情又害她的情況更糟,但我就是找不到方法可以幫得了
她。
結果,原本我最擔心的一個人,到頭來竟然根本不是問題。一天傍晚,我走過大廳,
遇到平常都在的那一批人,又耗在那裡閒聊,遊盪,打混。其中,坐在離門最近的桌邊,
就是維克和拉諾夫,兩人面對面正在下棋。維克一臉嚴肅,這倒是我從沒見過的,而且,
他穿的竟然是夏威夷衫。他拿起他的騎士朝另一格一把打下去,鏘的一聲。「這下子知道
厲害了吧?哼,你有苦頭吃了。」
「下的什麼爛棋,哪有苦頭!」拉諾夫講狠話最狠也只到這地步。拉諾夫把上身略往
棋盤靠,思考下一步。維克伸一下懶腰,懶洋洋帶著得意,忽然看到我站在那裡。我縮了
一下想走,但維克馬上站起來,朝我走來。
「嘿。」他打一聲招呼,換一下重心腳,「最近好嗎?」
「應該算還好吧─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有事情要聊一下。」比我想得還要難以出口。
「巴特札的事。」
「我只有一件事要說,呣?」維克伸出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你也是我朋友,我只
想見你快樂。」
「啊,維克。」我好感動,不知該說什麼,只有緊緊抱住他。
維克的聲音壓在我的肩頭,說,「我喜歡巴特札這人。他可以。」
「喔,是。」
「你跟盧卡斯說了?對吧?還是快要說了?因為不說就不對了,不該把他蒙在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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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
我們沒多久就會好好談一談。」我不會多透露一點我們約在里沃頓見面的事。若是
透露給維克知道,只會害他陷得太深。「我覺得由我親口跟他說會比較好,不好用寄信、
電郵或其他作法。」
「我想你們應該都很不好過,一直沒辦法在一起。」
「是很不好過。盧卡斯若還在這裡,就不會這樣了。」
維克的笑變得有一點得意。「是啊,我也是,這樣我的室友下棋就還會是老是贏我而
不是輸了。」
拉諾夫的視線始終落在棋盤上面沒抬起來。「我聽到你出言不遜囉,我一定會在棋盤
上要回公道。」
維克揚聲回嘴,「做你的大頭夢!」
只是維克有所不知,我要說的,是把我和巴特札到底偷偷在玩什麼把戲,對盧卡斯和
盤托出。唉,真的一切都會順利起來的。這時候也只剩下一道障礙要解決,最重要的一道
障礙:我爸媽。
第十章
我在等的對質,就在後一天。那時,我剛從圖書館鑽出來,已經遲了;才邁開大步要
沿著山丘跑下去,就聽到她的聲音,冷不妨嚇得我愣住。
「你在趕什麼?歐利維爾同學?」貝瑟尼太太銳利的眼神緊盯著我,把我從頭到腳掃
視一遍。她穿的是連身裙,清爽俐落、暗褐的羊毛質料,襯得她這人像是鑲在永夜中學建
築的木雕。「怎麼看到我像是看到鬼?」
這是在開玩笑嗎?我只知道呆呆看著她。
幸好她好像也沒意思要我回答。「我們該找時間聊一聊你在樓上看見的東西。」
「我都跟巴特札講過了。他若跟你說了,那我知道的,你也都已經知道。」
「你跟別的同學講過這一件事嗎?或是跟你爸媽說?」
「沒有。」也不全是。我不就跟拉凱兒提了個頭?或說是想要說吧─
不過,既然拉
凱兒不肯聽我把話講完,我想這祕密應該也算還沒洩漏。
「那就好。你要注意不可以跟人說。我想這絕對是反常的特例。一般人遇到超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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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表現都會失去理性。」
終於有一次,貝瑟尼太太的話聽得我像是醍醐灌頂。沒錯,拉凱兒也只見過一次,就
嚇得七魂去掉了六魄。我再怎樣也不要我爸媽跟著一頭啟動過度保護模式。「我知道,校
長,我絕對守口如瓶。」
貝瑟尼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會心的笑。「既然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那你犯校
規,晚上偷偷跑到男生宿舍的事,我們也就先不予追究。雖然你自制的能力不好,但我看
你還有頗為可喜的進步。至少這一次,你談戀愛的對象才是合適的人選。」
話裡的刺正中盧卡斯,但我不動聲色。「巴特札的人很好。老實說,我才正要去找他
跟我爸媽一起吃晚餐。」
「那就別耽誤你的時間了,代我向你父母問好。」
我點一下頭,就再急急走過走廊。雖說很可能是我在亂想,但我發誓,我真的覺得貝
瑟尼太太的眼光始終落在我的後頸背沒放。
我走進寢室。拉凱兒一見到我,半聲不響,逕自翻身面對牆壁,繼續看雜誌;雜誌是
她看我進門順手亂拿的。我也懶得再開口找話說了。為了一個笨問題,就要這樣子跟我鬧
彆扭?你請便!
我打開梳妝檯放毛衣的抽屜,開始亂翻。藍紫色翻領─
不好,去年和盧卡斯在一起
時穿過,穿去找巴特札感覺不對。綠色開襟毛衣─
太薄了,秋天晚上到這時候會起風。
黑色V字領的─
太單調了,再怎樣也要假裝為了巴特札有好好打扮過。
拉凱兒卻開口說話了,「你以前去找你爸媽吃晚餐,從來就沒有在找衣服換的。」聽
那回聲,我知道她還是在「面壁」。
我停下手,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跟她講鬼的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找我講話。
我是鬆了一口氣,但又氣我自己怎麼會鬆一口氣,因為,鬧脾氣的人是拉凱兒,又不是
我。怎麼竟然會是我覺得解圍了呢?
「巴特札要跟我一起去。」我把暗紫色的喀什米爾毛衣從抽屜裡拉出來,沒向拉凱兒
的方向看一眼。
「我幾天前看到你們兩個在一起,就在想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呢。」
「是有什麼。」我簡單回答了幾個字,拉凱兒眼看我沒再囉嗦,便回頭再去看她的雜
誌。我快手快腳梳妝打扮,穿上毛衣,戴上垂墜的耳環,連我爸媽送我當生日禮物的那一
瓶上好香水,我也噴了一點。梔子花的味道。
我把香水瓶塞進梳子抽屜,指尖碰到那一條天鵝絨圍巾,裡面裹著盧卡斯送我的胸
針。但我想的不是他買胸針送我,而是我們一起躲在外面的時候,窮愁潦倒,一文不名,
不得不把胸針拿去當掉。我那時覺得我們兩個命運真是多舛,但這時候,若要我和當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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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回到我和盧卡斯一起對抗全世界,我願意。我就是不懂世界為什麼不裂成兩半?要不
沿著接縫撕開也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再度相聚。
「看到你的戀愛學分修得比較有進步了,很替你高興。」拉凱兒終於轉過來說話,臉
上甚至還有很淺、很猶豫的笑。「不像是每下愈況,對不對?」
她從來就不喜歡盧卡斯,聽她跟貝瑟尼太太一樣在嘴上損盧卡斯,還真是壓垮我的最
後一根稻草。「干你什麼事!」我發火了,「你少來,連著幾天不理我,這時又拿我談戀
愛的事來指指點點,你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把我當朋友,真受不了!」
「喲,還沒死真對不起你!」拉凱兒一把扔下雜誌,大踏步走出寢室。我不敢想她穿
那T恤加四角短褲是能走到哪裡去,但我硬就是裝作不想管她!
而且,我也沒有時間管了。可要趕緊帶我的新「男朋友」回家跟老爸、老媽共進晚
餐。
「那你們兩個今年的秋季舞會還要一起去嗎?」我媽舀了好大一坨馬鈴薯泥到我的盤
裡。
巴特札和我互望一眼。我們壓根兒就沒想起秋季舞會的事。可是我媽問的也順理成
章。「當然。」巴特札答得很快。「我還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到了。」
「歲月不饒人啊。」我爸先搖頭悽慘嘆道,才灌下一口他杯子裡的血。「而且,年紀
愈大,時間走得就愈快。」
巴特札回答我爸,「就是說啊。」每一次這樣的時候,我才會想起巴特札的樣子雖然
約莫十八、九歲,但他其實已經三百多歲了。他可是遠比我爸、我媽閱歷還要更廣、威力
還要更強的吸血鬼呢。
而我便是這一桌裡格格不入的那一個,這一點我自己心裡當然有數。要不知道也難,
你看看其他人全都拿著杯子在喝血,唯獨你一個在用盤子吃烤土雞配馬鈴薯泥。
「我們動作要快一點,幫你挑一件漂亮的小禮服,免得萬一還要幫你改會來不及。」
我媽衝著我笑得好開心,活像我帶回家的是大樂透的中獎彩券而不是巴特札這傢伙。
「當然。」我回答我媽,「我也覺得這樣才好。」
我媽捏一下我的肩膀,還是一臉興奮,搞得我又開始內疚。好懷念以前跟我爸媽無話
不談的時光。
之後的晚餐,就稍微沒那麼尷尬。晚餐過後,我爸在音響上放黛安娜.華盛頓的歌來
聽─
她是我最喜歡的歌手之一。看情況,我爸和我媽同都絞盡腦汁要我這一頓晚餐吃得
盡興。後來,我說我要送巴特札下樓,他們還揮手急著趕我們走。
我們朝石階走去時,我說,「等下禮拜,他們就要開始幫我們烤結婚蛋糕上的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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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們只是要你幸福。」
我從巴特札的口氣聽得出來,他還是很想當那一個帶給我幸福的人。「巴特札,我知
道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你人真的很好。但是,我跟你不是─
」我不知如何是好,就把矛
頭改對向他,「你遇見過和我同年的人嗎?」
「我沒你想的那麼不同,我知道我應該怎樣,但我不是那樣。」他盯著我看,眼神透
著探究,「你難道沒發覺這裡的學生全都是十幾歲的樣子嗎?連比我老的都是?」
「喔,對,我想,那應該是─
呃,沒有安全感吧。沒有辦法融入外面的世界。」
「部分而已。只是所謂成熟不單是心理,碧安卡,也包括生理。我們這些早夭的─
全都再也沒辦法完全長大成人。不管再累積幾百年的經驗,不管再經歷過什麼,我們都不
會再改變了。」巴特札的心思不知飄到哪裡,都有一點哀傷了。但他馬上又挺直上身,衝
著我和氣一笑。「你別擔心。我是說你跟我的事。我不會搞混的。」
「好。」我嘴裡雖然說好,心裡可不盡相信。
我回到寢室已經相當晚了,拉凱兒卻不在寢室裡;看來是找到上好的地方去躲。我換
上睡衣,利用難得的獨處時刻,在睡前盡情把保溫瓶裡的血全都灌下肚。我在我爸媽那裡
雖然已經喝過,但我實在膩了半夜三點又再餓醒。我想,這一晚起碼睡個好覺可以吧。
才沒有,不過,原因完全不同。我才睡了一、兩小時,就被輕輕搭在肩頭的手搖醒。
拉凱兒在我耳邊輕喚,「碧安卡?」
「呣─
」我翻了個身,在黑暗裡瞇眼看到拉凱兒。一開始瞌睡兮兮,沒想起來我還
在跟她生氣。「什麼事?」
「有事情要跟你講一下。」
「喔,好。」這就想起了我還在跟她生氣,但又怎樣?拉凱兒臉色慘白,眼裡滿是去
年我見過無法形容的恐懼,埃里希盯上她那時候的恐懼。我坐起來,把蓋在臉上的頭髮撥
開。「你是怎麼了?我問你鬼的事時,你怎麼會嚇成那樣?」
「那你要先跟我講實話才行。」拉凱兒深吸一口氣,鼻翼掀了掀。「你在這裡看到鬼
了?」「
不是在寢室裡,但是在樓上看到過怪東西─
也就是,塔頂那裡─
我覺得是
鬼。」我沒辦法跟她講我確定是鬼,但又不想讓她知道我是怎麼確定的,所以,還是不要
多講的好。拉凱兒已經被鬼嚇成這樣,她若再知道身邊繞了一大群吸血鬼,我看對她只會
有害無利。
不過,出乎意料,拉凱兒竟然鬆了一口氣。「那就不在這裡囉?不會出現在我附
1�01�1
近?」「
不會,遠得很。」
「長得什麼樣子?」
我想我若和盤托出,只會又再嚇拉凱兒一次。所以,我選擇輕描淡寫。「男的。中年
吧;我想。頭髮和鬍子都很長,像古畫裡畫的那樣。我看他樣子,覺得他應該是很久以前
的人。我也覺得他絕不是我自己胡思亂想弄出來的。是真的。」
「你確定不是很老的人?樣子一看就知道很老的人,像是,有一點駝背?」我一點
頭,拉凱兒馬上用拳頭摀住嘴,咬自己的指節。我知道拉凱兒不准自己哭。
「怎麼回事?」起初她什麼也不肯說;說不定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拉凱兒,看樣子
你知道的比你說的要多。」
拉凱兒放下摀住嘴的手。大拇指出現小小一彎血痕。「我爸媽住的那房子有怪東
西。」「
怪東西─
像鬼?」
「一個老頭子。」拉凱兒跟我說,「好瘦,皮包骨。沒有頭髮。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
他了。但那時看到,一直都是一下下而已,也大部分是做夢的時候才看到。所以,有的時
候,我覺得是我自己亂想出來的。」
拉凱兒講話還有條理,甚至還算冷靜,但全身卻開始發抖。
「後來,兩年前吧,我年紀比較大了,看到他的次數就變多,我也就知道不是我自己
在亂想。他每一次都等到半夜才出現,這樣,他才能嚇我。他最愛嚇我。它若真是那一個
人的話─
說不定它只是有那個樣子,而不是真的是人。說不定它只是,怪東西。很老,
很壞,一肚子恨,所以很變態。它恨我。一直都這樣。」
「你爸媽怎麼說?」話才出口,我就恨不得再吞回去。打從認識拉凱兒以來,我就不
知聽她說過多少遍她爸媽是怎樣隨便打發她。像這一件事,他們就不想管,留給拉凱兒自
己一個人去承擔。「他們不相信你說的,對不對?」
「我們家的牧師也是。我老師也是。我也只好─
明明知道他就在,但是不能講。
他一直都在,就等著找機會嚇我。緊盯著我看。他那眼睛─
像要把我吃了。一直到今年
暑假,他都是這樣。那,我原以為他大概最多就是這樣子了,也已經習慣他這樣子了,但
是,後來─
」拉凱兒渾身一陣哆嗦,很劇烈,我不禁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想穩住她。
「今年暑假─
有的時候是晚上─
我會夢到─
夢到他壓在我身上,壓得我不能動彈,
強暴我。會痛,我很想把他推開,但我沒辦法動。有的時候甚至每一天晚上都是這樣。」
「天哪!」
拉凱兒終於正眼看我,淚珠自臉頰滑落。「碧安卡,我搞不清楚這真的是夢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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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輩子一直在跟自己說,這全是我自己亂想出來的。去年─
屋頂上的聲音─
我在家
裡感覺到的那一種邪靈,在這裡又感覺到了。我在這裡一直都感覺得到。現在,你也看到
了,就知道這些全都是真的了。」
「是真的。你絕對不要懷疑。」我也不知道這樣子說能給她多少安慰。「但和你在你
家遇到的情形不一樣。我看到的完全不同。」我看到的是很嚇人,但也顯然完全不同。
「我想是不一樣吧。但還是嚇得我要死。只是,再怎樣都不該把氣出在你身上。」拉
凱兒頭一低,「對不起。」
「我才應該道歉。」我覺得自己真是白癡。拉凱兒怪里怪氣又不是上禮拜才開始,她
從這學年一開學就一直緊張兮兮,垂頭喪氣。我太快就下斷語,當她是本來就很難纏的性
子又發作了,沒有多想是不是還有更深一層的因素在作怪。好啦,我想破頭也絕對猜不到
竟然是這樣的事害她這樣的,但我也總該要想到事情應該很嚴重才對。我只顧著管自己的
麻煩,忘了還有拉凱兒這個朋友。「我應該要多用心跟你談才對。我不應該不理你。對不
起的是我。」
「沒關係。」拉凱兒先是抽一下鼻子,接著要笑不笑的,還是她不愛顯露真正感覺的
樣子。「我不是故意要跟你鬧彆扭。」
「以後你有事儘管跟我說沒關係。什麼時候都可以。真的。」
「你也是,好嗎?」
我有好多事根本就不能跟拉凱兒說;但我還是點頭。
拉凱兒睡了後,我還躺在床上想她跟我說的恐怖事。我根本就不會懷疑她說的事是真
是假。巴特札是跟我說過,大多數的幽靈都怕吸血鬼,要我放心。但是,知道幽靈有什麼
本領之後,這樣的安慰就值不了多少錢了。
不管樓上那東西是什麼,都很危險,起碼對人類很危險,說不定對我們全都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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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為什麼愛情是那麼常見的戲劇手法?」
貝瑟尼太太慢慢在教室巡行,尖頭長靴叩叩敲在木頭地板,雙手交握在身後。上課到
這時候,我們都已經知道她講話一用這樣的口氣,表示她根本就沒有意思要你去回答她問
的問題。她寧可要我們乖乖閉嘴聽她講課。
「當然是因為愛情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愛情雖然每每短暫,卻可以逼得原本最理智
的人去做出最離奇的事。」貝瑟尼太太漆黑的眼睛遙遙望向窗外,過了一會兒,她的注意
力重又回到我們身上。「也因此,莎士比亞用愛情作為羅密歐和茱麗葉的行事動機,有其
道理。我們會問年輕人真的會這樣子嗎?但我們知道年輕人就是這樣。如此這般,戲如人
生。」我
在座位動了動,瞥一眼掛在門上的鐘。只剩三分鐘就要下課。
「不過,《羅密歐與茱麗葉》這一齣戲不僅是描繪青春年少的澎湃激情而已。」貝
瑟尼太太慢慢走到我的桌邊,聞得到她身上永遠不去的幽幽薰衣草香。貝瑟尼太太再往下
說,「各位下一次要交的作業,從今天起算,一個禮拜後,就是要寫三頁報告,說明《羅
密歐與茱麗葉》這一齣戲在你看有何缺點。戲裡的缺點我現在先不說,我要看看各位如何
闡述、辯護。」
她是說缺點嗎?《羅密歐與茱麗葉》這一齣戲有缺點?我最喜歡的一齣戲?
貝瑟尼太太頓了一下,炯炯的目光凌厲掃過全班,我又覺得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準備發動突襲。但她這一次發脾氣竟然跟我無關。「我知道你們有不少人為了到里沃頓去
的事,都已經分心了,那就看看你們有沒有辦法趕在要交報告前把你們思辨的能力找回
來。下課!」
我不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人,但也差不多。我沿著走廊往前跑,感覺得到臉上的笑一
定很燦爛。我不是不知道盧卡斯這一天晚上未必真趕得到,但我知道他若有辦法,就一定
會到。而他一定要給我想出辦法來。
我衝到女生宿舍的樓梯口,看到巴特札正在把背包往肩膀上套。也不知道哪一根筋不
對,我忽然格格輕笑一聲,心想,有什麼不對?不正符合我們的煙幕彈?我朝巴特札跑過
去,就說像是「餓虎撲羊」吧,一個飛撲過去,他趕忙把我抱在懷裡。
「哇!」巴特札兩手緊緊抱住我的背,我就兩腳懸空掛在他懷裡。我摟住他的脖子,
咧嘴朝他傻笑。巴特札也笑了,「你心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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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想也知道為什麼。」巴特札嘆了一聲,把我放回地面。「巴士站那邊見囉。」
巴特札這樣子做,可是在公然反抗永夜中學不成文的校規:「永夜中學派」,不可
以和人類學生一起到里沃頓去。我想大部分人類學生都覺得這是勢利眼,圈內人排擠圈外
人。也算是部分屬實吧。但最主要還是因為吸血鬼害怕一旦離開永夜中學的環境,會暴露
他們對二十一世紀所知不多的窘境。
巴特札這一天晚上就要掉隊了。一來是要虛應一下我們編的熱戀故事,既然如膠似
漆、難捨難分,他自然沒辦法放我離開視線。再來是巴特札也講好了在我偷溜的時候,要
幫我照顧一下拉凱兒,陪她好好玩一玩。
在我偷溜之前,拉凱兒和我當然會膩在一起,她高不高興就不管了。
「里沃頓又沒什麼好玩的。」我挽住拉凱兒的手,硬拖她朝等在巴士站的巴士走過
去。拉凱兒老大不高興的。她穿了馬汀大夫鞋、牛仔褲、水手大衣。「我想要待在寢室裡
啦;真的!」
「最近你待在寢室裡的時間太多了。來嘛,多少換一換口味,好不好?可以到小吃店
吃東西,我知道除了花生醬果醬三明治,你一定也想吃一點別的。」
「呣,既然這樣的話。」拉凱兒瞄一眼我的打扮─
白色荷葉領襯衫,灰色的無袖背
心裙,露出一大截我平常不太露出來的腿,外加只穿了兩次的漂亮高跟鞋─因為太高,
走起來容易歪倒。「為了巴特札精心打扮過,啊?」
我好想知道盧卡斯看了我這一身打扮會說什麼,忍不住又開始傻笑。拉凱兒看我那麼
高興,也跟著笑起來,雖然她全想歪了。我們兩個還開始一蹦一跳往巴士去,我呢,踩著
高跟鞋當然會歪,但我才不管有誰會笑我們這兩個。在車上,巴特札拉我坐在他大腿上,
這樣,拉凱兒才可以跟我們坐在一起。至少,主要是為了這目的吧。
一路上我們三個笑談不斷,巴特札使出渾身解數大放電,逗拉凱兒說話。沒多久,
拉凱兒就開始跟巴特札講她初中迷上溜滑板的事,笑他怎麼連溜滑板的事也不懂。這一趟
路,只有一件事略微掃興。巴士剛要轉進橋面過河時,巴特札忽然全身緊繃,一隻手攬住
我的肩頭。
吸血鬼最討厭越過水流。不是過不去,只是,一般需要耗上不短的時間去聚集真氣來
過河。而巴特札這時還要不動聲色,這可就難了。我拉起他一隻手,像脈脈含情,但其實
是在給他力量。巴士過河了,巴特札用力閉上雙眼。
忽然我一陣噁心,覺得胸口裡的氣全都被抽走了,一時分不清上下前後左右。眼前發
黑,直冒金星。就像有的時候猛地一站起來頭暈目眩一樣。本來抓住巴特札的手,這下子
抓得更緊。他的手涼涼的,黏黏的,我的手也變得跟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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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忽然間,就像人說的來得急也去得快,不舒服的感覺不見了。我深吸一口氣,
四下看了看,想搞清楚狀況。巴士剛走完過河這一段路。
吸血鬼遇到水流這一關的障礙,我這下子也感覺到了。
巴特札盯著我看,眼神透著探問,我也有一點想知道他是不是感受到我剛才不舒服的
感覺。我看向窗外,不想向他承認我還沒準備好要接受我是誰。
我們一起在小吃店的櫃臺吃東西。維克把薯條塞進他吃的漢堡,夾在肉餅和麵包當
中,逗得我們全都笑了,但跟著照做,卻發現還滿不錯吃。看巴特札吃洋葱圈、喝奶昔,
很怪;細嚼慢嚥的,說不定是在回想該怎麼吃東西。但沒問題。沒人發現他吃東西的樣子
有多奇怪。
之後,巴特札提議大家到舊書店去看一看。維克和拉凱兒一同意,我就像是臨時想起
一般,說,「我等一下再過去找你們,好不好?我想回電影院一趟。去找我爸媽。他們每
一次都在那裡站崗。」
拉凱兒聳一下肩膀,「那就大家一起去看電影不就得了。」
啊?不行!我暗自叫苦,但這一次竟然是維克出手相救。「不要啦。你沒看到他們在
放的電影?《費城故事》。嚴重恐女症患者裝模作樣大談婚姻不忠。」
維克一張口就是難懂的字,出口成章,聽得拉凱兒眼睛直眨。我是很想為我最愛的卡
萊.葛倫辯護,但是,不溜不行了。「好,免你們不用看。我等一下到書店找你們。」
他們走了後,剩我一人。我轉身朝電影院的方向走去,免得萬一有誰忽然轉身朝後
看。不過,我走到電影院一閃一閃的看板跑馬燈前,可沒停,而是繼續前行。
快到了,快到了。我的腳被高跟鞋磨得開始抽痛,但我每多踏出一步,痛反而就減少
一分,而不是增多一分。每多過一秒,我就離盧卡斯又近了一秒。
不出幾分鐘,我就到了河岸。河岸這裡沒開商店,只有住家,但沒幾戶。沿著河邊有
一條人行道,很久以前鋪的,方形水泥板已經開裂,雜草從裂縫探出頭來。到處看得到樹
根把水泥板拱得突起,搞得路不太好走,尤其是還有這一雙高跟鞋。
我看向橋面燈光打在河水的倒影,心想,今天過橋為什麼會搞得我那麼不舒服?我現
在離水這麼近,卻一點影響也沒有!河面好美。就這樣子,不要管了。
這時,我聽到身後的人行道有腳步聲。盧卡斯!我心頭小鹿亂撞,馬上轉身,笑得好
開心,迎向漆黑夜色愈來愈近的一團身影。
滿心的期待登時破滅。
「嗨!」丹娜從暗影裡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你今晚等的人不是我,對不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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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失望馬上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害怕。「盧卡斯─
他還好吧?」
「他很好。絕對沒事。但他那小組這時候剛好禁閉。在波士頓被一幫特別難搞的吸血
鬼給圍住了。接下來幾個禮拜,大概都動彈不得。出不來,走不了。我正好在別的地方,
所以,他們跟我說禁閉的事時,盧卡斯特別託我來找你。我也要幫他和你約下一次偷偷約
會的地點和時間。我跟你說,這可搞得我像是在演諜對諜。」丹娜在搞笑,我雖然很想笑
一笑,但一出聲竟然變成嗚咽。丹娜手腳無措,輕拍我的肩頭,說,「嘿,嘿,你也知道
他若到得了就一定會來的嘛。」
「我知道。只是我─
我今天晚上真的好想見到他啊。但還是謝謝你特地過來跟我
說。」我腦中一片空白,不過,早一點接到壞消息,終歸強過一人在河岸傻等一整晚,滿
心期盼盧卡斯會來。只是,丹娜人再好,我這時候只希望她快一點走,留我一人,這樣我
就可以一屁股坐下來痛快哭上一場。
「沒什麼啦。」丹娜話才說完,臉上的笑卻剎時褪去,全身挺直,姿勢馬上換成
戒備,準備應戰。她體內的戰士出現了。「有人來了。你確定你這一趟沒有吸血鬼跟著
來?」「
只有一個,他沒危險的。」丹娜瞥我一眼,顯然在說:你大白癡啊?我就當我從沒
說過什麼友善吸血鬼不友善吸血鬼的話,硬著頭皮再說,「應該不是城裡的人就是大學裡
的學生吧。你就維持平常的樣子就好。」
「知道了。」
結果,反而是我沒辦法維持平常,因為,繞過彎朝我們這裡走來的人,是拉凱兒。
「嘿!」我跟她打招呼的口氣有一點太開心了。「我還以為你在書店。」
「好煩。」拉凱兒又聳肩了,「就溜出來了。」
這下可好,我心裡想,可憐那巴特札一整個晚上要在城裡翻天覆地找這大小姐。
「你咧?你不是說要去找你爸媽看電影?」拉凱兒還瞄了丹娜一眼,眼神狐疑。
丹娜朝拉凱兒咧嘴一笑,伸出手來。「丹娜.崔里昂。幸會。我和碧安卡是老朋友
了,竟然在街上巧遇。你說有多巧?」
「喔,是。」拉凱兒和丹娜握手。「你是從碧安卡老家來的?」
「我們都讀亞洛伍德初中。」我急忙接口,很感激丹娜腦筋動得真快。「是啊,我們
以前整天混在一起。所以,我一遇到她,就…
…
就忘了電影的事。」
拉凱兒笑了一下,信了我的說法。「酷喲。你們兩個就這樣一路散步到這裡來了?」
「對,可以這樣子說吧。」看來拉凱兒也想跟我們混一下。可是,我們要怎麼裝熟
呢?我們才見過兩次。
丹娜倒是老神在在。「其實,我才正想要回頭去吃一點東西。碧安卡也要跟我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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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一起來?」
「喔─
我只是─
」我倒沒想到,看得出來拉凱兒還真的想跟我們一起去。顯然丹
娜樂天開朗的性情,一眨眼就弄到了一個小跟班。「我晚餐漏掉饀餅沒吃。那裡的饀餅滿
好吃的樣子。」
「饀餅啊!」丹娜又咧嘴怪笑,「有誰不愛饀餅?那就這樣。」
我們三個整晚輕鬆談笑,沒人猜得到丹娜和我根本就不太認識,拉凱兒更是做夢都想
不到。主要是因為我和丹娜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逗她談她的藝術創作,談她溜滑板的
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若有話題不太抓得住拉凱兒的興趣,丹娜馬上就會胡謅一些古里
古怪的事來問我,講些我們本來沒有的以前怎樣、怎樣:「休伯特怎樣了?天哪,以前你
跟他在亞洛伍德打情罵俏的那一股勁兒啊!你就真的不在乎他戴的酒瓶底眼鏡?也真的甘
心陪他去參加那什麼《星艦迷航記》的影迷大會串?」
「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有一點口拙,「我以前就愛走知性風。」
拉凱兒接口,「從她去年交的那男朋友,還真看不出來。」
「我哪會不知道。」丹娜嘻嘻假笑。我知道等她回去,準會拿這去揶揄盧卡斯。
我馬上插進去,「那你呢?丹娜?你還在蒐集彩虹馬嗎?我搬走時,你只差兩匹小母
馬就一整套都齊全了?」(註:彩虹馬─
五彩繽紛的可愛小馬,是以女性和兒童為
主要客群的玩偶品牌。)
拉凱兒開始大笑,丹娜狠狠瞪我一眼─
嘴卻咧得開開的。「我戒了。」
中途拉凱兒上過一次洗手間。拉凱兒才一走到聽不見的地方,丹娜馬上就說,「欸,
你和盧卡斯的事啊,時間、地點?」
「還是里沃頓這裡好了─
像是電影院大廳。大概就訂在感恩節那禮拜六晚上八點
吧。」巴特札當然又要在這時間拿到校方許可,帶我出校園才行。「禁閉那時應該已經解
除了吧?」
「應該會。」丹娜微微一笑,「你看,我幫你們這兩小無猜做了多大的功德?覺得好
像聖人喲。」
「聖人?怎麼我就是看不出來?」
「因為你沒那麼笨,還用說。」
既要裝出從小混到大的交情,又要聽丹娜講的笑話陪笑,所以,我還真沒多少時間
氣我沒等到盧卡斯。直到後來坐上巴士,我才真的開始傷心。巴特札看我一眼,眼神顯然
是在問我他和盧卡斯的事算是講好了沒有。我也只能稍稍聳肩,搖一下頭。巴特札看來應
該猜到我和盧卡斯沒見上面。只是,我們兩個始終沒機會講這一件事。巴士疾駛在橋上過
河,我們又得相互依偎,彼此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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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要上床睡覺時,拉凱兒的心情之好,我前一學年全沒見過。這丹娜啊,沒
有誰不會被她逗得心情大樂的。我自己卻覺得半個人還留在河岸旁邊,苦苦等候沒辦法前
來的盧卡斯。我用力閉上眼睛,逼自己快一點睡。這一天快一點過去,我就早一點不用再
想這一天原本要和盧卡斯見面的事,改想沒多久我們就可以又再相見。我也只能這樣子去
看,要不然,我實在撐不下去。
結果,連黑甜鄉也跟我作對。
查樂蒂大喊,「你要趕快躲起來!」
我們站在老貴格聚會所,前一年,我就是在這裡遇到黑十字會。聖地的寒氣直
接侵逼骨髓,我不禁發抖。查樂蒂緊緊抓住門框,好像這樣才站得住。
「我們不用躲。」我跟她說,「盧卡斯不會傷害我們。」
「你是不用躲盧卡斯。」查樂蒂把垂在臉上的淡黃色捲髮往後撥。她的髮色雖
然和巴特札完全不同,卻還是看得出來同是一家人─
捲髮、身高、暗褐色的眼
珠。「但你還是要躲。」
她到底在說什麼啊?不過,我馬上就想出來了。上一次我在這聚會所時,聚會
所被一把火燒得精光。那是因為這樣,我們身邊才會有那些奇怪的影子嗎?是濃
煙?我說,「燒起來了。」
「沒有。但等一下就會燒起來了。」查樂蒂朝我伸出一隻手。她是要把我拉到
安全的地方還是危險的地方?「盧卡斯不知道你會弄到燒起來。」
「他會救我的!他會來救我的!」
查樂蒂對我搖頭,我看到她身後已經冒出火焰。「他不會。因為他沒辦法。」
我從夢裡驚醒,呼吸急促,覺得從沒這麼孤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