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涯的转机

事情有时比预料得要坏，有时又比预料得要好。

大约过了十多天，郁达夫忽然接到王映霞的一封信，约他去尚贤坊相会。

原来，她已经回到上海来了。

郁达夫喜出望外。外面正下着大雨，天气冷得很。但他顾不得这些，马上跑去。

见面之后，他和王映霞相对而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孙寓楼上的空气，实在压迫得厉害，郁达夫坐在那里，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不自由。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和一个月前初相识 ( 也是在这个地方 ) 相比，在彼此的心灵里，都有着不同的感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心里的话千头万绪，竟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仿佛是这次相会，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似的。实在难以启口，王映霞就约他于下星期一再去，并且给了他一个地址，教郁达夫以后和她通信。这个新地址是：梅白克路坤范女中。王映霞此时正打算从尚贤坊搬出去，和在坤范女中任教的女友陈锡贤女士住在一起。

“我想和陈女士一起温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住在那里要方便些。另外嘛，也可以省去孙先生和孙师母的许多麻烦”。

她是这样对孙百刚夫妇说的。事先她已经想好了这样一个“口实”。其实她之所以要搬出尚贤坊，“温习功课”云云只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的原因却是为了郁达夫的缘故。因为她知道如果进一步和郁达夫交往，肯定会惹得孙百刚夫妇不高兴的，然而要她同郁达夫断绝来往，就更是非她之所愿。

尽管她在杭州时曾狠狠地下过决心，要和郁达夫疏远，免得日后闹出许多笑话来，但事实上她的感情反而很快地发展到第二阶段上去了。每当郁达夫一封封情意深长的信传递到她手中时，不知怎的，她总要立即拆开来看，看完之后又非写复信不可。写了寄出，寄出之后又后悔，像这样的起伏变化的心情，一天之内不知有多少遍。

时而打算后退，时而想抛除一切大胆地前进。

同情与顾虑，充塞了她的心胸。

正是怀着这样的同情，促使她回上海后不久就写信约郁达夫来此相会；正是有着这样的顾虑，所以她在见面之后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矛盾困扰着她，一时也解决不了，因而她又给了郁达夫一个新的通信地址，把一切都推给了未来

未来又将会怎样呢？

她不知道。 这次见面虽未晤谈，但王映霞总算稍稍露了一点诚意。

“无论如何，我总承认她是接受了我的爱了！不然的话，她为 什么一再相约，并且又给我留了一个新的通信地址呢？啊啊，女人的心毕竟是善良的、富于同情的。”

郁达夫想以后总要竭力做成这一回的完美的爱情，不至辜负王映霞女士，不至损害人。不过他并不知道其中变化的原因是什么。爱情是很微妙的，爱或不爱都很难说出什么缘由。郁达夫只要王映霞接受他的爱就心满意足了，此外他并不想探求什么。

为了便于和王映霞作一次倾心的长谈，三天以后，郁达夫专门在江南大旅社定了一个房间。

室内温暖得很，窗外面浮云四蔽，时有淡淡的阳光射进窗来。

郁达夫和王映霞靠坐在安乐椅上，自午后两点多钟谈起，一直谈到五点左右。

郁达夫把将来的计划，对她的态度，都对王映霞说了。

王映霞静静地听着，偶尔询问似的说上一两句。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自从那一天和你初次见面之后，天天总觉得心里不安静。这一个月中间，我也不知怎么的，仿佛又回到了做梦的时代去了一样，一点儿事情也不能做。”

“郁先生，希望你能够振作，能够有为。”

“王小姐，你劝我的话，我都铭刻在心坎上了。只是……”

“你不是打算出国去么？”

“今年暑假后，我无论如何，总想出国去。现在就想努力做几部书出来卖，能够得到三千块钱。已经有一家书店，答应我于暑假前送两千块版税给我，只教我能够给他一篇十万字的长篇。我想在三四个月里，写一二十万字是不成问题的。 所以对于这一次的渡欧计划，也抱着乐观。可是可是，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非要得到像你这样的一位好友，常常“刺激”我不行。我的所以想到杭州去的原因，一半就是为想得一点刺激，一半也想得到一点真实的感情，就是可以把空洞的感情体现出来的实际。”

“我还想多读一点儿书”

“ 若愿意再进大学，我也可以为你设法。譬如南京的东南大学，武昌的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我都有熟人在那里。用费一切，你可以不管的。”

“那怎么好意思呢！”

“我所怕的，就怕你不了解我，你既然能够了解，那我还有什么话说？”

郁达夫激动地说道，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泪珠下来。

王映霞望着他这样一脸被爱情所煎熬着的苦相，不禁想起她曾经读过的又是他写的那篇小说《沉沦》来。

那一个孤冷得可怜的 " 他 "，此刻仿佛就在她眼前摇晃，而且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宣誓似的诉说道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 ' 心 '。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

"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她想：这个“他”，是实在足以同情的。我为什么怕？我为什么不敢同情呢？如今，给予这同情的似乎只有我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再有另外的人，来与我争夺这同情的给予。由怜而生爱是常有的事，因为同情心往往是爱情滋长的土壤，又是爱情的催化剂。同情加上爱情，王映霞几乎摇摇不能自持了。她刚要启口向郁达夫倾吐衷肠，又马上想到他有一个复杂的周围，还有一个那无可奈何的处境。于是，便立即变得彷徨和犹疑起来。“假若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么家庭会惜我，社会会绝我，一切的亲友会耻笑我啊啊，这太不简单了！”这么想着，她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冷噤。

“冷么？”郁达夫误会了。“要不要关上窗户？”

“不，不，不。”王映霞摇了摇头。

“礼拜日若天气好，我一定和你去吴淞看海。好么？”郁达夫又恳求道。

“临时再决定吧。”王映霞微红着脸，回答说。同情与顾虑的矛盾仍然在困扰着她，使她不敢冒然允诺。两个人坐在安乐椅上，靠得很近。郁达夫只要手一伸，就能把王映霞搂在怀里。她那美丽的脸庞，鲜红的嘴唇，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丰满而优美的身躯，往日他一想起来就不免神魂颠倒，更何况近在咫尺之间！心里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更为急迫了。情动乎中，他很想和王映霞亲吻一下，但终于不敢放肆。他第一次经验到：很热烈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出于对于对方的尊重，心境竟是如此地紧张的。也许，这才是情爱的本质吧！

他闭上了眼睛，让沸滚的情热降低一些温度。

临别的时候，在门口，他和王映霞亲亲热热地握了一握手。王女士毕竟是大家闺秀，名门出身，她的拿出手来的态度，也显得那么高雅大方：脸上微微笑着，一只白玉似的手慢慢地伸出来，握得不轻也不重 (轻则显得冷淡，重则又显得过分热情甚至流于轻浮 )。“实在优美得很啊！ "郁达夫和她别后，还不住地连声叫绝。

王映霞的手又柔软又温热，刚才握手时的余温久久地留在郁达夫的感觉里，他简直舍不得洗一洗手！尤其使他觉得后悔的是：刚才在旅馆的时候，怎么不大胆一点呢？否则他的嘴已经可以封上她的嘴了，那会是多么甜蜜的初吻呀！

啊啊，鲜红的、可爱的嘴唇

啊啊，美丽的、多情的女人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郁达夫一边走着一边心里暗暗向苍天祷告。

霞飞路上夜里空荡荡的，显得很寂静。电灯放射出淡黄色的光芒。郁达夫在空空的霞飞路上走了一回，胸中感到无限的舒畅。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成功时的愉悦，一种胜利者的快感充满在他全身心。王映霞的丰腴的体质和澄美的眼神，一步也不离的在他的眼前浮现

一个粉绿的卖妇拦住了他。这是一枝夜来香，是晚上开放的花朵。

“白相白相——好勿啦？”

她嘻开了两片猩红的嘴唇。腰肢几乎扭成 S 形。

这要是在过去独自彷徨、苦闷的时候，郁达夫肯定就跟她去了。然而奇怪得很，自从这次见到王映霞 ( 更确切一点说，是他爱上王映霞而且自认为王映霞也接受了他的爱以后 ) ，郁达夫对于妓女的好奇心和探险心，完全没有了。

他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那位妓女的长相如何，就匆匆地跑开了。他摆脱了诱惑，战胜了诱惑，而这灵魂的净化，完全是出于对王映霞的真挚、纯净的爱情。

爱是一种净化剂，它有如清清的圣洁的泉水，可以冲洗去灵魂的污垢。

“啊，映霞！你真是我的贝亚特，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

是的，但丁有贝亚特，郁达夫有王映霞。这怎能不叫他感到极大的幸福呢？

郁达夫在街路上走了半个多钟头，他觉得这一个幸福之感，一个人负不住了，觉得这一个重负，这样地负不了，很想找几个人诉说诉说。

不知不觉，就又走到了周勤豪家的楼上。刚一落座，便滔滔不断地说了一大篇“哲理”……

“贝亚特，但丁所钟情的女子，是善心、德行与和气的象征。在《神曲》中，她引导但丁经过地狱走入天堂。由此可见，女性的爱真是伟大而又神圣的！怪不得《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没有女人，我们男人怕都混浊得连猪狗都不如了！”

“啊哟哟！郁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了女性崇拜者了？”周太太打趣道。

“王映霞女士端的生得十分美丽。不过—”周勤豪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达夫兄，当心有人会笑话，说你是一个 '好色之徒 '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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