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線—中國製造《吳姨與他的兒子濤》

生產線—臺灣製造節錄自《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

生產線—中國製造

《吳姨與他的兒子濤》

吳姨與他的兒子濤

生產線—臺灣製造

節錄自《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

奢侈的好奇心

藍色皮膚

領袖比較髒

美國製造

3

11

19

27

33

吳姨與他的兒子濤

我坐上吳姨每天往返於石龍坑工業區和美術館之間的公車，路線橫跨深

圳關內和關外，從商業經濟區到產業加工區，而在更外邊的一點點，有

著不和邏輯而乍現的菜圃錯落眼前。我並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反而選

擇在這不符合自己想像的風景中下車。

菜圃錯落在即將拆除的集合住宅中，一道滿是裂縫的矮牆上「珍惜生

命、遠離危房」的標語重覆再三，四周幾乎每棟樓、每間房的門窗都被

水泥緊緊封死，外牆被紅色噴漆噴上一個、一個的圈包覆著書寫工整的

「拆」字。右手推嬰兒車左手提滿菜的阿姨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拆

先生買的房！」拆先生的印章暴力地蓋滿所有牆面，買走一切的機會，

買走所有的改變。

「拆、拆、拆、拆」，有些字被惡意修改成「不拆」，有些說很

「扯」，有些是諷刺的話語，大部分寫得凌亂難辨，我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一斤十六元」，寫在一間據地暫生的私娼寮門邊，對於牆上的輕蔑

戲語，歪斜著身子輕靠門邊的老鴇不以為意，自在吞吐著口中的香煙。

把眼神再望過去一些，有更多濃妝豔抹上了年紀的小姐們，親切地叫了

我好幾聲「老闆、老闆」。我以尷尬的角度揚起嘴角，擠出不自然的

笑。

菜圃工作中的老婦、牆邊的老鴇、蹲坐一旁無所事事的少年、推嬰兒車的

阿姨、緊盯我的目光與我四處張望的眼神，都若有所思，都故做鎮定。

體態乾扁蹲坐矮牆之上的老民工們大辣辣裸露上半身，血液與酒精的比

例失衡造就了他們的自在，其實不該說他們，事實上只有一位老民工，

酒讓他分裂出許多截然不同的自我，互相爭吵、咒罵。我豎起雙耳，偷

偷聽著沾滿濃烈酒氣和菸垢味的故事——是關於滿是老繭的雙手，關於

香煙、茶、水、酒交雜的現在，關於每天在他手中用來拆牆的「大鐵

鎚」和他身上快要無能為力的「小鐵鎚」。故事與酒、與菸沒有秩序地

在他們口中進進出出，不堪入耳的話題背後似乎藏著無以排解的憂愁。

不時脫口而出的「操！」是僅有的救贖，而尋歡過後的滿與不滿，也可

以從不同聲調的「操！」和數量中被清楚計算。

「操！」悶熱異常的天氣讓我不由得也默念了好幾次。

我的耳朵被麻將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給吸引住，引誘我穿越昏暗的防火

巷。我戰戰兢兢地潛行。口袋中電話的來電震動和鈴聲嚇了我一跳 ，一

看是「濤」。

「現在到哪了？」他怕我不認得路，特地打了電話。

「就快到了！」我邊說邊尋著漸漸清晰的麻將聲探身過去。

「碰！」有個衣不蔽體的男人喊得大聲。在被封死又撬開的水泥門與窗

間，有四張桌子、十六個坦蕩裸胸的男人，他們渴望陌生的臉孔。一位

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雙手不停撥弄牌桌上的牌，口氣略略顯露出不

耐煩地接連叫了我好幾聲「老闆、老闆」邀我入席。 像是加入這場牌局

所進行的必要儀式，他催促我脫下上衣。

晴雨交雜後的溼熱天氣折磨著皮膚上的每寸毛孔，牌桌前的他們並不介

意分享彼此的汗水和油脂。慾望驅使下的一舉一動他們互相容忍，意有

所指的眼神、無意的肌膚接觸充滿在狹窄有限的空間，包含無窮盡的白

日夢幻想。穿著短褲的女服務員藉助汗水和油脂無所阻礙地來回穿梭滑

動，服務員的大腿與十六個刻意駝下又騷動不安的背，有意無意的交集

就是想像無限的體驗瞬間。牌桌上的「碰」與「不碰」都不重要。

「深圳 濤」手機螢幕上再次顯示「濤」來電。他又一次問我到哪了？

濤，是在我第三次來到深圳時所認識的大男孩。

生澀的語調下的「黃老闆！」是濤一開始對我的稱呼。當時為了作品計

劃，我焦頭爛額，盲目的來回穿梭在各大工業區旁的集合住宅社區中，

冀望找到一位適合參與我展覽計劃的裁縫工。在滿是失望與疲勞的身體

狀況下，我瞥見正熟練地修改衣褲的濤，擠身一個只有ㄧ肩寬的修改衣

服小鋪中。

我蹲坐門邊，試著切齊坐在塑膠椅上的濤的視平線。他顯得懶散—翹

腳、縮身、拱背、低頭，但聚精會神的ㄧ雙眼和靈巧的兩隻手，正不停

忙著修整一件牛仔短褲的褲腳和再三蹦開的褲襠。隨之而起的抱怨次數

不亞於褲襠蹦開後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屢次縮短的褲腳和不停加大的褲

襠，難以橫量。濤手拿皮尺，裝腔作勢，憑空揶揄調侃無法衡量的臀圍

是唯一的消遣。

一批又一批十七、八歲的打工女孩從我身旁而過，身穿藍色劣質布料與

做工粗糙的工作襯衫，每位女孩都精心修改衣服腰身，並搭配上緊貼腿

型的修身牛仔褲。一位女孩掐了上衣腰邊多一寸的布料和褲頭上硬是被勒

出多兩寸的肉，說著要少一寸的衣服和多放兩寸的腰。我手指向打工女孩

身上的襯衫解釋著我的作品計劃，說著我要的五百件藍色丹寧襯衫。

「你開工廠的阿？」濤恍然大悟地說並且尊稱我一句「黃老闆」。我沒

有否認，因為這是目前他最容易理解的答案。藝術家的意義對他來說最

接近的想像是「老闆」，並且沒有過多的異義。我漸漸習慣這讓我有些

彆扭的稱謂—「黃老闆」。

濤連番打了好幾通電話後，他的母親，我口中的吳姨急急忙忙地出現了。

她穿著白色塑膠漆皮的厚跟休閒鞋，其實與她嬌小的身材有些不合比

例，儘管如此，吳姨的雙腳依舊靈活踩踏著裁縫機的踏板，「喀達、喀

達」很自然的踩出了聲調。熟練地裁、剪、整、燙後車縫， 我看見了韻

律，看見了節奏。手腳協調之間也不忘仔細聆聽我的每字每句。

一位客人拿了件牛仔熱褲，打破短暫的協合。用著我無法辨識的濃厚口

音大聲說著自己的需求，接下來便是沒有交集的「三元、五元」之爭，

當然「三元」總是勝出。不滿的情緒和著四周熙來攘往的聲音因為悶熱

空氣持續發酵，發酵後的情緒，像有生命般生長，如固體一樣結實，擠

壓四周牆面，擠壓我們的臉，導致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抽動。濤一邊抱怨

不符合工時的工資，一邊拿起手邊的裁布剪刀，他下刀利落，發出就要

劃破空氣的尖銳聲調。吳姨與濤一言一句來來往往、停不了的裁縫機、

吹不涼的電風扇和降不下的高溫，這裡是「世秀裁縫店」。

我聽來陌生的語言原來是湖南方言。吳姨與她的兒子濤，來自湖南，是

湖南人。我想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而我的作品〈生產線〉也要上線生

產了！

「你是那裡人？香港？新加坡？」他們倆自顧自地猜想我是那裡人。

「臺灣，我臺灣來的。」語畢我隨即繼續說明作品計劃的內容，說明他

們母子倆參與的方式，甚至是必要性。我的話相較難耐的溫度和狹小的

空間同讓他們無法適應。

我估計「十分鐘後到」並傳了訊息給濤。

我用牽強的理由推脫沒有終點的牌局。我穿過陰沈的防火巷，穿過住商

混雜的住宅區，穿過破落但依舊活絡的工業區，我沿著貼滿各式廣告傳

單的圍牆而行。

今生有約

本人王麗萍，30歲，身高一米六五，賢惠端莊，夫富商，因生育有礙，

公婆不知詳情，常怨我不孕，有苦難言，為繼承龐大家業，特尋異地健

康男共孕一子圓家人心願，通話滿意速匯定金80萬，無論生男生女重酬

200萬，有誠者請大膽來電，本人親談，非誠勿擾，拒短信。

直白的文字描述旁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麗萍個人照，我忍不住多看好幾

眼。但左下角印刷廠招聘業務的要求讓我笑了出來。

手腳靈活，工作細心，吃苦耐勞，適應團體活動，身高一米八為優，會

打籃球。

我隨口ㄧ問正在抄寫牆上招聘資訊的年輕人：「這是籃球隊徵中鋒位置

的人吧！」

豪門娛樂城

為滿足港澳台富商需求，特面向社會急招有志女青年。

女公關：月薪3-8萬 可兼職可日結

DJ公主1：底薪8千＋小費

女服務員：月薪3千＋小費

私人助理/伴遊：月薪2-5萬 知識性服務，酒水陪聊

我繼續沿著牆前行，牆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似乎可以讓人有些想像

去拼湊出這個地方、這個過度繁榮的城還有這些人的樣貌。

我往圍牆對面ㄧ看，工廠女孩們從半開的鐵柵欄門中走了出來，沒人願

意去推開生鏽剝落又笨重的門。我站在牆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女

孩們邊走邊聊眼睛卻緊盯手中的手機螢幕不願移開。「哐！」一位失去

重心的女孩迎面撞上鐵柵欄門，一手輕揉額頭，另一手緊握依舊貼近耳

朵的手機，繼續盡可能貼近離她最近的ㄧ個世界。原本蹲坐街邊的男孩

開始用口哨和輕薄的話語吸引女孩的注意。他口中的「靚女、靚女」像

某種不具意義的物質般被重複叫著，口哨的高低節奏搭配著手中傳單俐

落塞進女孩褲袋時畫出的曲線。他逗得女孩們開心，沒有反感。

第三情人

包養，月薪制3-6萬 可兼職可日結，需簽包養協議。

－鄧經理

我撿起女孩丟在路邊的傳單，正面印有一百元人民幣的圖案，而背面則

是鄧經理的第三情人夢。

穿越一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穿著夢想的工廠女孩後，我知道這暗

示了我就快要抵達吳姨和濤的家。我想去明白，他們黑夜裡的白日夢。

4

我坐上吳姨每天往返於石龍坑工業區和美術館之間的公車，路線橫跨深

圳關內和關外，從商業經濟區到產業加工區，而在更外邊的一點點，有

著不和邏輯而乍現的菜圃錯落眼前。我並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反而選

擇在這不符合自己想像的風景中下車。

菜圃錯落在即將拆除的集合住宅中，一道滿是裂縫的矮牆上「珍惜生

命、遠離危房」的標語重覆再三，四周幾乎每棟樓、每間房的門窗都被

水泥緊緊封死，外牆被紅色噴漆噴上一個、一個的圈包覆著書寫工整的

「拆」字。右手推嬰兒車左手提滿菜的阿姨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拆

先生買的房！」拆先生的印章暴力地蓋滿所有牆面，買走一切的機會，

買走所有的改變。

「拆、拆、拆、拆」，有些字被惡意修改成「不拆」，有些說很

「扯」，有些是諷刺的話語，大部分寫得凌亂難辨，我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一斤十六元」，寫在一間據地暫生的私娼寮門邊，對於牆上的輕蔑

戲語，歪斜著身子輕靠門邊的老鴇不以為意，自在吞吐著口中的香煙。

把眼神再望過去一些，有更多濃妝豔抹上了年紀的小姐們，親切地叫了

我好幾聲「老闆、老闆」。我以尷尬的角度揚起嘴角，擠出不自然的

笑。

菜圃工作中的老婦、牆邊的老鴇、蹲坐一旁無所事事的少年、推嬰兒車的

阿姨、緊盯我的目光與我四處張望的眼神，都若有所思，都故做鎮定。

體態乾扁蹲坐矮牆之上的老民工們大辣辣裸露上半身，血液與酒精的比

例失衡造就了他們的自在，其實不該說他們，事實上只有一位老民工，

酒讓他分裂出許多截然不同的自我，互相爭吵、咒罵。我豎起雙耳，偷

偷聽著沾滿濃烈酒氣和菸垢味的故事——是關於滿是老繭的雙手，關於

香煙、茶、水、酒交雜的現在，關於每天在他手中用來拆牆的「大鐵

鎚」和他身上快要無能為力的「小鐵鎚」。故事與酒、與菸沒有秩序地

在他們口中進進出出，不堪入耳的話題背後似乎藏著無以排解的憂愁。

不時脫口而出的「操！」是僅有的救贖，而尋歡過後的滿與不滿，也可

以從不同聲調的「操！」和數量中被清楚計算。

「操！」悶熱異常的天氣讓我不由得也默念了好幾次。

我的耳朵被麻將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給吸引住，引誘我穿越昏暗的防火

巷。我戰戰兢兢地潛行。口袋中電話的來電震動和鈴聲嚇了我一跳 ，一

看是「濤」。

「現在到哪了？」他怕我不認得路，特地打了電話。

「就快到了！」我邊說邊尋著漸漸清晰的麻將聲探身過去。

「碰！」有個衣不蔽體的男人喊得大聲。在被封死又撬開的水泥門與窗

間，有四張桌子、十六個坦蕩裸胸的男人，他們渴望陌生的臉孔。一位

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雙手不停撥弄牌桌上的牌，口氣略略顯露出不

耐煩地接連叫了我好幾聲「老闆、老闆」邀我入席。 像是加入這場牌局

所進行的必要儀式，他催促我脫下上衣。

晴雨交雜後的溼熱天氣折磨著皮膚上的每寸毛孔，牌桌前的他們並不介

意分享彼此的汗水和油脂。慾望驅使下的一舉一動他們互相容忍，意有

所指的眼神、無意的肌膚接觸充滿在狹窄有限的空間，包含無窮盡的白

日夢幻想。穿著短褲的女服務員藉助汗水和油脂無所阻礙地來回穿梭滑

動，服務員的大腿與十六個刻意駝下又騷動不安的背，有意無意的交集

就是想像無限的體驗瞬間。牌桌上的「碰」與「不碰」都不重要。

「深圳 濤」手機螢幕上再次顯示「濤」來電。他又一次問我到哪了？

濤，是在我第三次來到深圳時所認識的大男孩。

生澀的語調下的「黃老闆！」是濤一開始對我的稱呼。當時為了作品計

劃，我焦頭爛額，盲目的來回穿梭在各大工業區旁的集合住宅社區中，

冀望找到一位適合參與我展覽計劃的裁縫工。在滿是失望與疲勞的身體

狀況下，我瞥見正熟練地修改衣褲的濤，擠身一個只有ㄧ肩寬的修改衣

服小鋪中。

我蹲坐門邊，試著切齊坐在塑膠椅上的濤的視平線。他顯得懶散—翹

腳、縮身、拱背、低頭，但聚精會神的ㄧ雙眼和靈巧的兩隻手，正不停

忙著修整一件牛仔短褲的褲腳和再三蹦開的褲襠。隨之而起的抱怨次數

不亞於褲襠蹦開後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屢次縮短的褲腳和不停加大的褲

襠，難以橫量。濤手拿皮尺，裝腔作勢，憑空揶揄調侃無法衡量的臀圍

是唯一的消遣。

一批又一批十七、八歲的打工女孩從我身旁而過，身穿藍色劣質布料與

做工粗糙的工作襯衫，每位女孩都精心修改衣服腰身，並搭配上緊貼腿

型的修身牛仔褲。一位女孩掐了上衣腰邊多一寸的布料和褲頭上硬是被勒

出多兩寸的肉，說著要少一寸的衣服和多放兩寸的腰。我手指向打工女孩

身上的襯衫解釋著我的作品計劃，說著我要的五百件藍色丹寧襯衫。

「你開工廠的阿？」濤恍然大悟地說並且尊稱我一句「黃老闆」。我沒

有否認，因為這是目前他最容易理解的答案。藝術家的意義對他來說最

接近的想像是「老闆」，並且沒有過多的異義。我漸漸習慣這讓我有些

彆扭的稱謂—「黃老闆」。

濤連番打了好幾通電話後，他的母親，我口中的吳姨急急忙忙地出現了。

她穿著白色塑膠漆皮的厚跟休閒鞋，其實與她嬌小的身材有些不合比

例，儘管如此，吳姨的雙腳依舊靈活踩踏著裁縫機的踏板，「喀達、喀

達」很自然的踩出了聲調。熟練地裁、剪、整、燙後車縫， 我看見了韻

律，看見了節奏。手腳協調之間也不忘仔細聆聽我的每字每句。

一位客人拿了件牛仔熱褲，打破短暫的協合。用著我無法辨識的濃厚口

音大聲說著自己的需求，接下來便是沒有交集的「三元、五元」之爭，

當然「三元」總是勝出。不滿的情緒和著四周熙來攘往的聲音因為悶熱

空氣持續發酵，發酵後的情緒，像有生命般生長，如固體一樣結實，擠

壓四周牆面，擠壓我們的臉，導致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抽動。濤一邊抱怨

不符合工時的工資，一邊拿起手邊的裁布剪刀，他下刀利落，發出就要

劃破空氣的尖銳聲調。吳姨與濤一言一句來來往往、停不了的裁縫機、

吹不涼的電風扇和降不下的高溫，這裡是「世秀裁縫店」。

我聽來陌生的語言原來是湖南方言。吳姨與她的兒子濤，來自湖南，是

湖南人。我想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而我的作品〈生產線〉也要上線生

產了！

「你是那裡人？香港？新加坡？」他們倆自顧自地猜想我是那裡人。

「臺灣，我臺灣來的。」語畢我隨即繼續說明作品計劃的內容，說明他

們母子倆參與的方式，甚至是必要性。我的話相較難耐的溫度和狹小的

空間同讓他們無法適應。

我估計「十分鐘後到」並傳了訊息給濤。

我用牽強的理由推脫沒有終點的牌局。我穿過陰沈的防火巷，穿過住商

混雜的住宅區，穿過破落但依舊活絡的工業區，我沿著貼滿各式廣告傳

單的圍牆而行。

今生有約

本人王麗萍，30歲，身高一米六五，賢惠端莊，夫富商，因生育有礙，

公婆不知詳情，常怨我不孕，有苦難言，為繼承龐大家業，特尋異地健

康男共孕一子圓家人心願，通話滿意速匯定金80萬，無論生男生女重酬

200萬，有誠者請大膽來電，本人親談，非誠勿擾，拒短信。

直白的文字描述旁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麗萍個人照，我忍不住多看好幾

眼。但左下角印刷廠招聘業務的要求讓我笑了出來。

手腳靈活，工作細心，吃苦耐勞，適應團體活動，身高一米八為優，會

打籃球。

我隨口ㄧ問正在抄寫牆上招聘資訊的年輕人：「這是籃球隊徵中鋒位置

的人吧！」

豪門娛樂城

為滿足港澳台富商需求，特面向社會急招有志女青年。

女公關：月薪3-8萬 可兼職可日結

DJ公主1：底薪8千＋小費

女服務員：月薪3千＋小費

私人助理/伴遊：月薪2-5萬 知識性服務，酒水陪聊

我繼續沿著牆前行，牆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似乎可以讓人有些想像

去拼湊出這個地方、這個過度繁榮的城還有這些人的樣貌。

我往圍牆對面ㄧ看，工廠女孩們從半開的鐵柵欄門中走了出來，沒人願

意去推開生鏽剝落又笨重的門。我站在牆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女

孩們邊走邊聊眼睛卻緊盯手中的手機螢幕不願移開。「哐！」一位失去

重心的女孩迎面撞上鐵柵欄門，一手輕揉額頭，另一手緊握依舊貼近耳

朵的手機，繼續盡可能貼近離她最近的ㄧ個世界。原本蹲坐街邊的男孩

開始用口哨和輕薄的話語吸引女孩的注意。他口中的「靚女、靚女」像

某種不具意義的物質般被重複叫著，口哨的高低節奏搭配著手中傳單俐

落塞進女孩褲袋時畫出的曲線。他逗得女孩們開心，沒有反感。

第三情人

包養，月薪制3-6萬 可兼職可日結，需簽包養協議。

－鄧經理

我撿起女孩丟在路邊的傳單，正面印有一百元人民幣的圖案，而背面則

是鄧經理的第三情人夢。

穿越一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穿著夢想的工廠女孩後，我知道這暗

示了我就快要抵達吳姨和濤的家。我想去明白，他們黑夜裡的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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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上吳姨每天往返於石龍坑工業區和美術館之間的公車，路線橫跨深

圳關內和關外，從商業經濟區到產業加工區，而在更外邊的一點點，有

著不和邏輯而乍現的菜圃錯落眼前。我並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反而選

擇在這不符合自己想像的風景中下車。

菜圃錯落在即將拆除的集合住宅中，一道滿是裂縫的矮牆上「珍惜生

命、遠離危房」的標語重覆再三，四周幾乎每棟樓、每間房的門窗都被

水泥緊緊封死，外牆被紅色噴漆噴上一個、一個的圈包覆著書寫工整的

「拆」字。右手推嬰兒車左手提滿菜的阿姨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拆

先生買的房！」拆先生的印章暴力地蓋滿所有牆面，買走一切的機會，

買走所有的改變。

「拆、拆、拆、拆」，有些字被惡意修改成「不拆」，有些說很

「扯」，有些是諷刺的話語，大部分寫得凌亂難辨，我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一斤十六元」，寫在一間據地暫生的私娼寮門邊，對於牆上的輕蔑

戲語，歪斜著身子輕靠門邊的老鴇不以為意，自在吞吐著口中的香煙。

把眼神再望過去一些，有更多濃妝豔抹上了年紀的小姐們，親切地叫了

我好幾聲「老闆、老闆」。我以尷尬的角度揚起嘴角，擠出不自然的

笑。

菜圃工作中的老婦、牆邊的老鴇、蹲坐一旁無所事事的少年、推嬰兒車的

阿姨、緊盯我的目光與我四處張望的眼神，都若有所思，都故做鎮定。

體態乾扁蹲坐矮牆之上的老民工們大辣辣裸露上半身，血液與酒精的比

例失衡造就了他們的自在，其實不該說他們，事實上只有一位老民工，

酒讓他分裂出許多截然不同的自我，互相爭吵、咒罵。我豎起雙耳，偷

偷聽著沾滿濃烈酒氣和菸垢味的故事——是關於滿是老繭的雙手，關於

香煙、茶、水、酒交雜的現在，關於每天在他手中用來拆牆的「大鐵

鎚」和他身上快要無能為力的「小鐵鎚」。故事與酒、與菸沒有秩序地

在他們口中進進出出，不堪入耳的話題背後似乎藏著無以排解的憂愁。

不時脫口而出的「操！」是僅有的救贖，而尋歡過後的滿與不滿，也可

以從不同聲調的「操！」和數量中被清楚計算。

「操！」悶熱異常的天氣讓我不由得也默念了好幾次。

我的耳朵被麻將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給吸引住，引誘我穿越昏暗的防火

巷。我戰戰兢兢地潛行。口袋中電話的來電震動和鈴聲嚇了我一跳 ，一

看是「濤」。

「現在到哪了？」他怕我不認得路，特地打了電話。

「就快到了！」我邊說邊尋著漸漸清晰的麻將聲探身過去。

「碰！」有個衣不蔽體的男人喊得大聲。在被封死又撬開的水泥門與窗

間，有四張桌子、十六個坦蕩裸胸的男人，他們渴望陌生的臉孔。一位

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雙手不停撥弄牌桌上的牌，口氣略略顯露出不

耐煩地接連叫了我好幾聲「老闆、老闆」邀我入席。 像是加入這場牌局

所進行的必要儀式，他催促我脫下上衣。

晴雨交雜後的溼熱天氣折磨著皮膚上的每寸毛孔，牌桌前的他們並不介

意分享彼此的汗水和油脂。慾望驅使下的一舉一動他們互相容忍，意有

所指的眼神、無意的肌膚接觸充滿在狹窄有限的空間，包含無窮盡的白

日夢幻想。穿著短褲的女服務員藉助汗水和油脂無所阻礙地來回穿梭滑

動，服務員的大腿與十六個刻意駝下又騷動不安的背，有意無意的交集

就是想像無限的體驗瞬間。牌桌上的「碰」與「不碰」都不重要。

「深圳 濤」手機螢幕上再次顯示「濤」來電。他又一次問我到哪了？

濤，是在我第三次來到深圳時所認識的大男孩。

生澀的語調下的「黃老闆！」是濤一開始對我的稱呼。當時為了作品計

劃，我焦頭爛額，盲目的來回穿梭在各大工業區旁的集合住宅社區中，

冀望找到一位適合參與我展覽計劃的裁縫工。在滿是失望與疲勞的身體

狀況下，我瞥見正熟練地修改衣褲的濤，擠身一個只有ㄧ肩寬的修改衣

服小鋪中。

我蹲坐門邊，試著切齊坐在塑膠椅上的濤的視平線。他顯得懶散—翹

腳、縮身、拱背、低頭，但聚精會神的ㄧ雙眼和靈巧的兩隻手，正不停

忙著修整一件牛仔短褲的褲腳和再三蹦開的褲襠。隨之而起的抱怨次數

不亞於褲襠蹦開後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屢次縮短的褲腳和不停加大的褲

襠，難以橫量。濤手拿皮尺，裝腔作勢，憑空揶揄調侃無法衡量的臀圍

是唯一的消遣。

一批又一批十七、八歲的打工女孩從我身旁而過，身穿藍色劣質布料與

做工粗糙的工作襯衫，每位女孩都精心修改衣服腰身，並搭配上緊貼腿

型的修身牛仔褲。一位女孩掐了上衣腰邊多一寸的布料和褲頭上硬是被勒

出多兩寸的肉，說著要少一寸的衣服和多放兩寸的腰。我手指向打工女孩

身上的襯衫解釋著我的作品計劃，說著我要的五百件藍色丹寧襯衫。

「你開工廠的阿？」濤恍然大悟地說並且尊稱我一句「黃老闆」。我沒

有否認，因為這是目前他最容易理解的答案。藝術家的意義對他來說最

接近的想像是「老闆」，並且沒有過多的異義。我漸漸習慣這讓我有些

彆扭的稱謂—「黃老闆」。

濤連番打了好幾通電話後，他的母親，我口中的吳姨急急忙忙地出現了。

她穿著白色塑膠漆皮的厚跟休閒鞋，其實與她嬌小的身材有些不合比

例，儘管如此，吳姨的雙腳依舊靈活踩踏著裁縫機的踏板，「喀達、喀

達」很自然的踩出了聲調。熟練地裁、剪、整、燙後車縫， 我看見了韻

律，看見了節奏。手腳協調之間也不忘仔細聆聽我的每字每句。

一位客人拿了件牛仔熱褲，打破短暫的協合。用著我無法辨識的濃厚口

音大聲說著自己的需求，接下來便是沒有交集的「三元、五元」之爭，

當然「三元」總是勝出。不滿的情緒和著四周熙來攘往的聲音因為悶熱

空氣持續發酵，發酵後的情緒，像有生命般生長，如固體一樣結實，擠

壓四周牆面，擠壓我們的臉，導致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抽動。濤一邊抱怨

不符合工時的工資，一邊拿起手邊的裁布剪刀，他下刀利落，發出就要

劃破空氣的尖銳聲調。吳姨與濤一言一句來來往往、停不了的裁縫機、

吹不涼的電風扇和降不下的高溫，這裡是「世秀裁縫店」。

我聽來陌生的語言原來是湖南方言。吳姨與她的兒子濤，來自湖南，是

湖南人。我想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而我的作品〈生產線〉也要上線生

產了！

「你是那裡人？香港？新加坡？」他們倆自顧自地猜想我是那裡人。

「臺灣，我臺灣來的。」語畢我隨即繼續說明作品計劃的內容，說明他

們母子倆參與的方式，甚至是必要性。我的話相較難耐的溫度和狹小的

空間同讓他們無法適應。

我估計「十分鐘後到」並傳了訊息給濤。

我用牽強的理由推脫沒有終點的牌局。我穿過陰沈的防火巷，穿過住商

混雜的住宅區，穿過破落但依舊活絡的工業區，我沿著貼滿各式廣告傳

單的圍牆而行。

今生有約

本人王麗萍，30歲，身高一米六五，賢惠端莊，夫富商，因生育有礙，

公婆不知詳情，常怨我不孕，有苦難言，為繼承龐大家業，特尋異地健

康男共孕一子圓家人心願，通話滿意速匯定金80萬，無論生男生女重酬

200萬，有誠者請大膽來電，本人親談，非誠勿擾，拒短信。

直白的文字描述旁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麗萍個人照，我忍不住多看好幾

眼。但左下角印刷廠招聘業務的要求讓我笑了出來。

手腳靈活，工作細心，吃苦耐勞，適應團體活動，身高一米八為優，會

打籃球。

我隨口ㄧ問正在抄寫牆上招聘資訊的年輕人：「這是籃球隊徵中鋒位置

的人吧！」

豪門娛樂城

為滿足港澳台富商需求，特面向社會急招有志女青年。

女公關：月薪3-8萬 可兼職可日結

DJ公主1：底薪8千＋小費

女服務員：月薪3千＋小費

私人助理/伴遊：月薪2-5萬 知識性服務，酒水陪聊

我繼續沿著牆前行，牆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似乎可以讓人有些想像

去拼湊出這個地方、這個過度繁榮的城還有這些人的樣貌。

我往圍牆對面ㄧ看，工廠女孩們從半開的鐵柵欄門中走了出來，沒人願

意去推開生鏽剝落又笨重的門。我站在牆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女

孩們邊走邊聊眼睛卻緊盯手中的手機螢幕不願移開。「哐！」一位失去

重心的女孩迎面撞上鐵柵欄門，一手輕揉額頭，另一手緊握依舊貼近耳

朵的手機，繼續盡可能貼近離她最近的ㄧ個世界。原本蹲坐街邊的男孩

開始用口哨和輕薄的話語吸引女孩的注意。他口中的「靚女、靚女」像

某種不具意義的物質般被重複叫著，口哨的高低節奏搭配著手中傳單俐

落塞進女孩褲袋時畫出的曲線。他逗得女孩們開心，沒有反感。

第三情人

包養，月薪制3-6萬 可兼職可日結，需簽包養協議。

－鄧經理

我撿起女孩丟在路邊的傳單，正面印有一百元人民幣的圖案，而背面則

是鄧經理的第三情人夢。

穿越一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穿著夢想的工廠女孩後，我知道這暗

示了我就快要抵達吳姨和濤的家。我想去明白，他們黑夜裡的白日夢。

6

我坐上吳姨每天往返於石龍坑工業區和美術館之間的公車，路線橫跨深

圳關內和關外，從商業經濟區到產業加工區，而在更外邊的一點點，有

著不和邏輯而乍現的菜圃錯落眼前。我並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反而選

擇在這不符合自己想像的風景中下車。

菜圃錯落在即將拆除的集合住宅中，一道滿是裂縫的矮牆上「珍惜生

命、遠離危房」的標語重覆再三，四周幾乎每棟樓、每間房的門窗都被

水泥緊緊封死，外牆被紅色噴漆噴上一個、一個的圈包覆著書寫工整的

「拆」字。右手推嬰兒車左手提滿菜的阿姨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拆

先生買的房！」拆先生的印章暴力地蓋滿所有牆面，買走一切的機會，

買走所有的改變。

「拆、拆、拆、拆」，有些字被惡意修改成「不拆」，有些說很

「扯」，有些是諷刺的話語，大部分寫得凌亂難辨，我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一斤十六元」，寫在一間據地暫生的私娼寮門邊，對於牆上的輕蔑

戲語，歪斜著身子輕靠門邊的老鴇不以為意，自在吞吐著口中的香煙。

把眼神再望過去一些，有更多濃妝豔抹上了年紀的小姐們，親切地叫了

我好幾聲「老闆、老闆」。我以尷尬的角度揚起嘴角，擠出不自然的

笑。

菜圃工作中的老婦、牆邊的老鴇、蹲坐一旁無所事事的少年、推嬰兒車的

阿姨、緊盯我的目光與我四處張望的眼神，都若有所思，都故做鎮定。

體態乾扁蹲坐矮牆之上的老民工們大辣辣裸露上半身，血液與酒精的比

例失衡造就了他們的自在，其實不該說他們，事實上只有一位老民工，

酒讓他分裂出許多截然不同的自我，互相爭吵、咒罵。我豎起雙耳，偷

偷聽著沾滿濃烈酒氣和菸垢味的故事——是關於滿是老繭的雙手，關於

香煙、茶、水、酒交雜的現在，關於每天在他手中用來拆牆的「大鐵

鎚」和他身上快要無能為力的「小鐵鎚」。故事與酒、與菸沒有秩序地

在他們口中進進出出，不堪入耳的話題背後似乎藏著無以排解的憂愁。

不時脫口而出的「操！」是僅有的救贖，而尋歡過後的滿與不滿，也可

以從不同聲調的「操！」和數量中被清楚計算。

「操！」悶熱異常的天氣讓我不由得也默念了好幾次。

我的耳朵被麻將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給吸引住，引誘我穿越昏暗的防火

巷。我戰戰兢兢地潛行。口袋中電話的來電震動和鈴聲嚇了我一跳 ，一

看是「濤」。

「現在到哪了？」他怕我不認得路，特地打了電話。

「就快到了！」我邊說邊尋著漸漸清晰的麻將聲探身過去。

「碰！」有個衣不蔽體的男人喊得大聲。在被封死又撬開的水泥門與窗

間，有四張桌子、十六個坦蕩裸胸的男人，他們渴望陌生的臉孔。一位

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雙手不停撥弄牌桌上的牌，口氣略略顯露出不

耐煩地接連叫了我好幾聲「老闆、老闆」邀我入席。 像是加入這場牌局

所進行的必要儀式，他催促我脫下上衣。

晴雨交雜後的溼熱天氣折磨著皮膚上的每寸毛孔，牌桌前的他們並不介

意分享彼此的汗水和油脂。慾望驅使下的一舉一動他們互相容忍，意有

所指的眼神、無意的肌膚接觸充滿在狹窄有限的空間，包含無窮盡的白

日夢幻想。穿著短褲的女服務員藉助汗水和油脂無所阻礙地來回穿梭滑

動，服務員的大腿與十六個刻意駝下又騷動不安的背，有意無意的交集

就是想像無限的體驗瞬間。牌桌上的「碰」與「不碰」都不重要。

「深圳 濤」手機螢幕上再次顯示「濤」來電。他又一次問我到哪了？

濤，是在我第三次來到深圳時所認識的大男孩。

生澀的語調下的「黃老闆！」是濤一開始對我的稱呼。當時為了作品計

劃，我焦頭爛額，盲目的來回穿梭在各大工業區旁的集合住宅社區中，

冀望找到一位適合參與我展覽計劃的裁縫工。在滿是失望與疲勞的身體

狀況下，我瞥見正熟練地修改衣褲的濤，擠身一個只有ㄧ肩寬的修改衣

服小鋪中。

我蹲坐門邊，試著切齊坐在塑膠椅上的濤的視平線。他顯得懶散—翹

腳、縮身、拱背、低頭，但聚精會神的ㄧ雙眼和靈巧的兩隻手，正不停

忙著修整一件牛仔短褲的褲腳和再三蹦開的褲襠。隨之而起的抱怨次數

不亞於褲襠蹦開後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屢次縮短的褲腳和不停加大的褲

襠，難以橫量。濤手拿皮尺，裝腔作勢，憑空揶揄調侃無法衡量的臀圍

是唯一的消遣。

一批又一批十七、八歲的打工女孩從我身旁而過，身穿藍色劣質布料與

做工粗糙的工作襯衫，每位女孩都精心修改衣服腰身，並搭配上緊貼腿

型的修身牛仔褲。一位女孩掐了上衣腰邊多一寸的布料和褲頭上硬是被勒

出多兩寸的肉，說著要少一寸的衣服和多放兩寸的腰。我手指向打工女孩

身上的襯衫解釋著我的作品計劃，說著我要的五百件藍色丹寧襯衫。

「你開工廠的阿？」濤恍然大悟地說並且尊稱我一句「黃老闆」。我沒

有否認，因為這是目前他最容易理解的答案。藝術家的意義對他來說最

接近的想像是「老闆」，並且沒有過多的異義。我漸漸習慣這讓我有些

彆扭的稱謂—「黃老闆」。

濤連番打了好幾通電話後，他的母親，我口中的吳姨急急忙忙地出現了。

她穿著白色塑膠漆皮的厚跟休閒鞋，其實與她嬌小的身材有些不合比

例，儘管如此，吳姨的雙腳依舊靈活踩踏著裁縫機的踏板，「喀達、喀

達」很自然的踩出了聲調。熟練地裁、剪、整、燙後車縫， 我看見了韻

律，看見了節奏。手腳協調之間也不忘仔細聆聽我的每字每句。

一位客人拿了件牛仔熱褲，打破短暫的協合。用著我無法辨識的濃厚口

音大聲說著自己的需求，接下來便是沒有交集的「三元、五元」之爭，

當然「三元」總是勝出。不滿的情緒和著四周熙來攘往的聲音因為悶熱

空氣持續發酵，發酵後的情緒，像有生命般生長，如固體一樣結實，擠

壓四周牆面，擠壓我們的臉，導致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抽動。濤一邊抱怨

不符合工時的工資，一邊拿起手邊的裁布剪刀，他下刀利落，發出就要

劃破空氣的尖銳聲調。吳姨與濤一言一句來來往往、停不了的裁縫機、

吹不涼的電風扇和降不下的高溫，這裡是「世秀裁縫店」。

我聽來陌生的語言原來是湖南方言。吳姨與她的兒子濤，來自湖南，是

湖南人。我想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而我的作品〈生產線〉也要上線生

產了！

「你是那裡人？香港？新加坡？」他們倆自顧自地猜想我是那裡人。

「臺灣，我臺灣來的。」語畢我隨即繼續說明作品計劃的內容，說明他

們母子倆參與的方式，甚至是必要性。我的話相較難耐的溫度和狹小的

空間同讓他們無法適應。

我估計「十分鐘後到」並傳了訊息給濤。

我用牽強的理由推脫沒有終點的牌局。我穿過陰沈的防火巷，穿過住商

混雜的住宅區，穿過破落但依舊活絡的工業區，我沿著貼滿各式廣告傳

單的圍牆而行。

今生有約

本人王麗萍，30歲，身高一米六五，賢惠端莊，夫富商，因生育有礙，

公婆不知詳情，常怨我不孕，有苦難言，為繼承龐大家業，特尋異地健

康男共孕一子圓家人心願，通話滿意速匯定金80萬，無論生男生女重酬

200萬，有誠者請大膽來電，本人親談，非誠勿擾，拒短信。

直白的文字描述旁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麗萍個人照，我忍不住多看好幾

眼。但左下角印刷廠招聘業務的要求讓我笑了出來。

手腳靈活，工作細心，吃苦耐勞，適應團體活動，身高一米八為優，會

打籃球。

我隨口ㄧ問正在抄寫牆上招聘資訊的年輕人：「這是籃球隊徵中鋒位置

的人吧！」

豪門娛樂城

為滿足港澳台富商需求，特面向社會急招有志女青年。

女公關：月薪3-8萬 可兼職可日結

DJ公主1：底薪8千＋小費

女服務員：月薪3千＋小費

私人助理/伴遊：月薪2-5萬 知識性服務，酒水陪聊

我繼續沿著牆前行，牆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似乎可以讓人有些想像

去拼湊出這個地方、這個過度繁榮的城還有這些人的樣貌。

我往圍牆對面ㄧ看，工廠女孩們從半開的鐵柵欄門中走了出來，沒人願

意去推開生鏽剝落又笨重的門。我站在牆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女

孩們邊走邊聊眼睛卻緊盯手中的手機螢幕不願移開。「哐！」一位失去

重心的女孩迎面撞上鐵柵欄門，一手輕揉額頭，另一手緊握依舊貼近耳

朵的手機，繼續盡可能貼近離她最近的ㄧ個世界。原本蹲坐街邊的男孩

開始用口哨和輕薄的話語吸引女孩的注意。他口中的「靚女、靚女」像

某種不具意義的物質般被重複叫著，口哨的高低節奏搭配著手中傳單俐

落塞進女孩褲袋時畫出的曲線。他逗得女孩們開心，沒有反感。

第三情人

包養，月薪制3-6萬 可兼職可日結，需簽包養協議。

－鄧經理

我撿起女孩丟在路邊的傳單，正面印有一百元人民幣的圖案，而背面則

是鄧經理的第三情人夢。

穿越一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穿著夢想的工廠女孩後，我知道這暗

示了我就快要抵達吳姨和濤的家。我想去明白，他們黑夜裡的白日夢。

7

我坐上吳姨每天往返於石龍坑工業區和美術館之間的公車，路線橫跨深

圳關內和關外，從商業經濟區到產業加工區，而在更外邊的一點點，有

著不和邏輯而乍現的菜圃錯落眼前。我並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反而選

擇在這不符合自己想像的風景中下車。

菜圃錯落在即將拆除的集合住宅中，一道滿是裂縫的矮牆上「珍惜生

命、遠離危房」的標語重覆再三，四周幾乎每棟樓、每間房的門窗都被

水泥緊緊封死，外牆被紅色噴漆噴上一個、一個的圈包覆著書寫工整的

「拆」字。右手推嬰兒車左手提滿菜的阿姨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拆

先生買的房！」拆先生的印章暴力地蓋滿所有牆面，買走一切的機會，

買走所有的改變。

「拆、拆、拆、拆」，有些字被惡意修改成「不拆」，有些說很

「扯」，有些是諷刺的話語，大部分寫得凌亂難辨，我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一斤十六元」，寫在一間據地暫生的私娼寮門邊，對於牆上的輕蔑

戲語，歪斜著身子輕靠門邊的老鴇不以為意，自在吞吐著口中的香煙。

把眼神再望過去一些，有更多濃妝豔抹上了年紀的小姐們，親切地叫了

我好幾聲「老闆、老闆」。我以尷尬的角度揚起嘴角，擠出不自然的

笑。

菜圃工作中的老婦、牆邊的老鴇、蹲坐一旁無所事事的少年、推嬰兒車的

阿姨、緊盯我的目光與我四處張望的眼神，都若有所思，都故做鎮定。

體態乾扁蹲坐矮牆之上的老民工們大辣辣裸露上半身，血液與酒精的比

例失衡造就了他們的自在，其實不該說他們，事實上只有一位老民工，

酒讓他分裂出許多截然不同的自我，互相爭吵、咒罵。我豎起雙耳，偷

偷聽著沾滿濃烈酒氣和菸垢味的故事——是關於滿是老繭的雙手，關於

香煙、茶、水、酒交雜的現在，關於每天在他手中用來拆牆的「大鐵

鎚」和他身上快要無能為力的「小鐵鎚」。故事與酒、與菸沒有秩序地

在他們口中進進出出，不堪入耳的話題背後似乎藏著無以排解的憂愁。

不時脫口而出的「操！」是僅有的救贖，而尋歡過後的滿與不滿，也可

以從不同聲調的「操！」和數量中被清楚計算。

「操！」悶熱異常的天氣讓我不由得也默念了好幾次。

我的耳朵被麻將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給吸引住，引誘我穿越昏暗的防火

巷。我戰戰兢兢地潛行。口袋中電話的來電震動和鈴聲嚇了我一跳 ，一

看是「濤」。

「現在到哪了？」他怕我不認得路，特地打了電話。

「就快到了！」我邊說邊尋著漸漸清晰的麻將聲探身過去。

「碰！」有個衣不蔽體的男人喊得大聲。在被封死又撬開的水泥門與窗

間，有四張桌子、十六個坦蕩裸胸的男人，他們渴望陌生的臉孔。一位

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雙手不停撥弄牌桌上的牌，口氣略略顯露出不

耐煩地接連叫了我好幾聲「老闆、老闆」邀我入席。 像是加入這場牌局

所進行的必要儀式，他催促我脫下上衣。

晴雨交雜後的溼熱天氣折磨著皮膚上的每寸毛孔，牌桌前的他們並不介

意分享彼此的汗水和油脂。慾望驅使下的一舉一動他們互相容忍，意有

所指的眼神、無意的肌膚接觸充滿在狹窄有限的空間，包含無窮盡的白

日夢幻想。穿著短褲的女服務員藉助汗水和油脂無所阻礙地來回穿梭滑

動，服務員的大腿與十六個刻意駝下又騷動不安的背，有意無意的交集

就是想像無限的體驗瞬間。牌桌上的「碰」與「不碰」都不重要。

「深圳 濤」手機螢幕上再次顯示「濤」來電。他又一次問我到哪了？

濤，是在我第三次來到深圳時所認識的大男孩。

生澀的語調下的「黃老闆！」是濤一開始對我的稱呼。當時為了作品計

劃，我焦頭爛額，盲目的來回穿梭在各大工業區旁的集合住宅社區中，

冀望找到一位適合參與我展覽計劃的裁縫工。在滿是失望與疲勞的身體

狀況下，我瞥見正熟練地修改衣褲的濤，擠身一個只有ㄧ肩寬的修改衣

服小鋪中。

我蹲坐門邊，試著切齊坐在塑膠椅上的濤的視平線。他顯得懶散—翹

腳、縮身、拱背、低頭，但聚精會神的ㄧ雙眼和靈巧的兩隻手，正不停

忙著修整一件牛仔短褲的褲腳和再三蹦開的褲襠。隨之而起的抱怨次數

不亞於褲襠蹦開後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屢次縮短的褲腳和不停加大的褲

襠，難以橫量。濤手拿皮尺，裝腔作勢，憑空揶揄調侃無法衡量的臀圍

是唯一的消遣。

一批又一批十七、八歲的打工女孩從我身旁而過，身穿藍色劣質布料與

做工粗糙的工作襯衫，每位女孩都精心修改衣服腰身，並搭配上緊貼腿

型的修身牛仔褲。一位女孩掐了上衣腰邊多一寸的布料和褲頭上硬是被勒

出多兩寸的肉，說著要少一寸的衣服和多放兩寸的腰。我手指向打工女孩

身上的襯衫解釋著我的作品計劃，說著我要的五百件藍色丹寧襯衫。

「你開工廠的阿？」濤恍然大悟地說並且尊稱我一句「黃老闆」。我沒

有否認，因為這是目前他最容易理解的答案。藝術家的意義對他來說最

接近的想像是「老闆」，並且沒有過多的異義。我漸漸習慣這讓我有些

彆扭的稱謂—「黃老闆」。

濤連番打了好幾通電話後，他的母親，我口中的吳姨急急忙忙地出現了。

她穿著白色塑膠漆皮的厚跟休閒鞋，其實與她嬌小的身材有些不合比

例，儘管如此，吳姨的雙腳依舊靈活踩踏著裁縫機的踏板，「喀達、喀

達」很自然的踩出了聲調。熟練地裁、剪、整、燙後車縫， 我看見了韻

律，看見了節奏。手腳協調之間也不忘仔細聆聽我的每字每句。

一位客人拿了件牛仔熱褲，打破短暫的協合。用著我無法辨識的濃厚口

音大聲說著自己的需求，接下來便是沒有交集的「三元、五元」之爭，

當然「三元」總是勝出。不滿的情緒和著四周熙來攘往的聲音因為悶熱

空氣持續發酵，發酵後的情緒，像有生命般生長，如固體一樣結實，擠

壓四周牆面，擠壓我們的臉，導致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抽動。濤一邊抱怨

不符合工時的工資，一邊拿起手邊的裁布剪刀，他下刀利落，發出就要

劃破空氣的尖銳聲調。吳姨與濤一言一句來來往往、停不了的裁縫機、

吹不涼的電風扇和降不下的高溫，這裡是「世秀裁縫店」。

我聽來陌生的語言原來是湖南方言。吳姨與她的兒子濤，來自湖南，是

湖南人。我想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而我的作品〈生產線〉也要上線生

產了！

「你是那裡人？香港？新加坡？」他們倆自顧自地猜想我是那裡人。

「臺灣，我臺灣來的。」語畢我隨即繼續說明作品計劃的內容，說明他

們母子倆參與的方式，甚至是必要性。我的話相較難耐的溫度和狹小的

空間同讓他們無法適應。

我估計「十分鐘後到」並傳了訊息給濤。

我用牽強的理由推脫沒有終點的牌局。我穿過陰沈的防火巷，穿過住商

混雜的住宅區，穿過破落但依舊活絡的工業區，我沿著貼滿各式廣告傳

單的圍牆而行。

今生有約

本人王麗萍，30歲，身高一米六五，賢惠端莊，夫富商，因生育有礙，

公婆不知詳情，常怨我不孕，有苦難言，為繼承龐大家業，特尋異地健

康男共孕一子圓家人心願，通話滿意速匯定金80萬，無論生男生女重酬

200萬，有誠者請大膽來電，本人親談，非誠勿擾，拒短信。

直白的文字描述旁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麗萍個人照，我忍不住多看好幾

眼。但左下角印刷廠招聘業務的要求讓我笑了出來。

手腳靈活，工作細心，吃苦耐勞，適應團體活動，身高一米八為優，會

打籃球。

我隨口ㄧ問正在抄寫牆上招聘資訊的年輕人：「這是籃球隊徵中鋒位置

的人吧！」

豪門娛樂城

為滿足港澳台富商需求，特面向社會急招有志女青年。

女公關：月薪3-8萬 可兼職可日結

DJ公主1：底薪8千＋小費

女服務員：月薪3千＋小費

私人助理/伴遊：月薪2-5萬 知識性服務，酒水陪聊

我繼續沿著牆前行，牆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似乎可以讓人有些想像

去拼湊出這個地方、這個過度繁榮的城還有這些人的樣貌。

我往圍牆對面ㄧ看，工廠女孩們從半開的鐵柵欄門中走了出來，沒人願

意去推開生鏽剝落又笨重的門。我站在牆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女

孩們邊走邊聊眼睛卻緊盯手中的手機螢幕不願移開。「哐！」一位失去

重心的女孩迎面撞上鐵柵欄門，一手輕揉額頭，另一手緊握依舊貼近耳

朵的手機，繼續盡可能貼近離她最近的ㄧ個世界。原本蹲坐街邊的男孩

開始用口哨和輕薄的話語吸引女孩的注意。他口中的「靚女、靚女」像

某種不具意義的物質般被重複叫著，口哨的高低節奏搭配著手中傳單俐

落塞進女孩褲袋時畫出的曲線。他逗得女孩們開心，沒有反感。

第三情人

包養，月薪制3-6萬 可兼職可日結，需簽包養協議。

－鄧經理

我撿起女孩丟在路邊的傳單，正面印有一百元人民幣的圖案，而背面則

是鄧經理的第三情人夢。

穿越一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穿著夢想的工廠女孩後，我知道這暗

示了我就快要抵達吳姨和濤的家。我想去明白，他們黑夜裡的白日夢。

1 KTV包廂中協助點歌的女服務生。

8

我坐上吳姨每天往返於石龍坑工業區和美術館之間的公車，路線橫跨深

圳關內和關外，從商業經濟區到產業加工區，而在更外邊的一點點，有

著不和邏輯而乍現的菜圃錯落眼前。我並沒有按照原定的計劃，反而選

擇在這不符合自己想像的風景中下車。

菜圃錯落在即將拆除的集合住宅中，一道滿是裂縫的矮牆上「珍惜生

命、遠離危房」的標語重覆再三，四周幾乎每棟樓、每間房的門窗都被

水泥緊緊封死，外牆被紅色噴漆噴上一個、一個的圈包覆著書寫工整的

「拆」字。右手推嬰兒車左手提滿菜的阿姨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拆

先生買的房！」拆先生的印章暴力地蓋滿所有牆面，買走一切的機會，

買走所有的改變。

「拆、拆、拆、拆」，有些字被惡意修改成「不拆」，有些說很

「扯」，有些是諷刺的話語，大部分寫得凌亂難辨，我唯一印象深刻的

是「一斤十六元」，寫在一間據地暫生的私娼寮門邊，對於牆上的輕蔑

戲語，歪斜著身子輕靠門邊的老鴇不以為意，自在吞吐著口中的香煙。

把眼神再望過去一些，有更多濃妝豔抹上了年紀的小姐們，親切地叫了

我好幾聲「老闆、老闆」。我以尷尬的角度揚起嘴角，擠出不自然的

笑。

菜圃工作中的老婦、牆邊的老鴇、蹲坐一旁無所事事的少年、推嬰兒車的

阿姨、緊盯我的目光與我四處張望的眼神，都若有所思，都故做鎮定。

體態乾扁蹲坐矮牆之上的老民工們大辣辣裸露上半身，血液與酒精的比

例失衡造就了他們的自在，其實不該說他們，事實上只有一位老民工，

酒讓他分裂出許多截然不同的自我，互相爭吵、咒罵。我豎起雙耳，偷

偷聽著沾滿濃烈酒氣和菸垢味的故事——是關於滿是老繭的雙手，關於

香煙、茶、水、酒交雜的現在，關於每天在他手中用來拆牆的「大鐵

鎚」和他身上快要無能為力的「小鐵鎚」。故事與酒、與菸沒有秩序地

在他們口中進進出出，不堪入耳的話題背後似乎藏著無以排解的憂愁。

不時脫口而出的「操！」是僅有的救贖，而尋歡過後的滿與不滿，也可

以從不同聲調的「操！」和數量中被清楚計算。

「操！」悶熱異常的天氣讓我不由得也默念了好幾次。

我的耳朵被麻將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給吸引住，引誘我穿越昏暗的防火

巷。我戰戰兢兢地潛行。口袋中電話的來電震動和鈴聲嚇了我一跳 ，一

看是「濤」。

「現在到哪了？」他怕我不認得路，特地打了電話。

「就快到了！」我邊說邊尋著漸漸清晰的麻將聲探身過去。

「碰！」有個衣不蔽體的男人喊得大聲。在被封死又撬開的水泥門與窗

間，有四張桌子、十六個坦蕩裸胸的男人，他們渴望陌生的臉孔。一位

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雙手不停撥弄牌桌上的牌，口氣略略顯露出不

耐煩地接連叫了我好幾聲「老闆、老闆」邀我入席。 像是加入這場牌局

所進行的必要儀式，他催促我脫下上衣。

晴雨交雜後的溼熱天氣折磨著皮膚上的每寸毛孔，牌桌前的他們並不介

意分享彼此的汗水和油脂。慾望驅使下的一舉一動他們互相容忍，意有

所指的眼神、無意的肌膚接觸充滿在狹窄有限的空間，包含無窮盡的白

日夢幻想。穿著短褲的女服務員藉助汗水和油脂無所阻礙地來回穿梭滑

動，服務員的大腿與十六個刻意駝下又騷動不安的背，有意無意的交集

就是想像無限的體驗瞬間。牌桌上的「碰」與「不碰」都不重要。

「深圳 濤」手機螢幕上再次顯示「濤」來電。他又一次問我到哪了？

濤，是在我第三次來到深圳時所認識的大男孩。

生澀的語調下的「黃老闆！」是濤一開始對我的稱呼。當時為了作品計

劃，我焦頭爛額，盲目的來回穿梭在各大工業區旁的集合住宅社區中，

冀望找到一位適合參與我展覽計劃的裁縫工。在滿是失望與疲勞的身體

狀況下，我瞥見正熟練地修改衣褲的濤，擠身一個只有ㄧ肩寬的修改衣

服小鋪中。

我蹲坐門邊，試著切齊坐在塑膠椅上的濤的視平線。他顯得懶散—翹

腳、縮身、拱背、低頭，但聚精會神的ㄧ雙眼和靈巧的兩隻手，正不停

忙著修整一件牛仔短褲的褲腳和再三蹦開的褲襠。隨之而起的抱怨次數

不亞於褲襠蹦開後那密密麻麻的線頭。屢次縮短的褲腳和不停加大的褲

襠，難以橫量。濤手拿皮尺，裝腔作勢，憑空揶揄調侃無法衡量的臀圍

是唯一的消遣。

一批又一批十七、八歲的打工女孩從我身旁而過，身穿藍色劣質布料與

做工粗糙的工作襯衫，每位女孩都精心修改衣服腰身，並搭配上緊貼腿

型的修身牛仔褲。一位女孩掐了上衣腰邊多一寸的布料和褲頭上硬是被勒

出多兩寸的肉，說著要少一寸的衣服和多放兩寸的腰。我手指向打工女孩

身上的襯衫解釋著我的作品計劃，說著我要的五百件藍色丹寧襯衫。

「你開工廠的阿？」濤恍然大悟地說並且尊稱我一句「黃老闆」。我沒

有否認，因為這是目前他最容易理解的答案。藝術家的意義對他來說最

接近的想像是「老闆」，並且沒有過多的異義。我漸漸習慣這讓我有些

彆扭的稱謂—「黃老闆」。

濤連番打了好幾通電話後，他的母親，我口中的吳姨急急忙忙地出現了。

她穿著白色塑膠漆皮的厚跟休閒鞋，其實與她嬌小的身材有些不合比

例，儘管如此，吳姨的雙腳依舊靈活踩踏著裁縫機的踏板，「喀達、喀

達」很自然的踩出了聲調。熟練地裁、剪、整、燙後車縫， 我看見了韻

律，看見了節奏。手腳協調之間也不忘仔細聆聽我的每字每句。

一位客人拿了件牛仔熱褲，打破短暫的協合。用著我無法辨識的濃厚口

音大聲說著自己的需求，接下來便是沒有交集的「三元、五元」之爭，

當然「三元」總是勝出。不滿的情緒和著四周熙來攘往的聲音因為悶熱

空氣持續發酵，發酵後的情緒，像有生命般生長，如固體一樣結實，擠

壓四周牆面，擠壓我們的臉，導致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抽動。濤一邊抱怨

不符合工時的工資，一邊拿起手邊的裁布剪刀，他下刀利落，發出就要

劃破空氣的尖銳聲調。吳姨與濤一言一句來來往往、停不了的裁縫機、

吹不涼的電風扇和降不下的高溫，這裡是「世秀裁縫店」。

我聽來陌生的語言原來是湖南方言。吳姨與她的兒子濤，來自湖南，是

湖南人。我想我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而我的作品〈生產線〉也要上線生

產了！

「你是那裡人？香港？新加坡？」他們倆自顧自地猜想我是那裡人。

「臺灣，我臺灣來的。」語畢我隨即繼續說明作品計劃的內容，說明他

們母子倆參與的方式，甚至是必要性。我的話相較難耐的溫度和狹小的

空間同讓他們無法適應。

我估計「十分鐘後到」並傳了訊息給濤。

我用牽強的理由推脫沒有終點的牌局。我穿過陰沈的防火巷，穿過住商

混雜的住宅區，穿過破落但依舊活絡的工業區，我沿著貼滿各式廣告傳

單的圍牆而行。

今生有約

本人王麗萍，30歲，身高一米六五，賢惠端莊，夫富商，因生育有礙，

公婆不知詳情，常怨我不孕，有苦難言，為繼承龐大家業，特尋異地健

康男共孕一子圓家人心願，通話滿意速匯定金80萬，無論生男生女重酬

200萬，有誠者請大膽來電，本人親談，非誠勿擾，拒短信。

直白的文字描述旁是令人怦然心動的麗萍個人照，我忍不住多看好幾

眼。但左下角印刷廠招聘業務的要求讓我笑了出來。

手腳靈活，工作細心，吃苦耐勞，適應團體活動，身高一米八為優，會

打籃球。

我隨口ㄧ問正在抄寫牆上招聘資訊的年輕人：「這是籃球隊徵中鋒位置

的人吧！」

豪門娛樂城

為滿足港澳台富商需求，特面向社會急招有志女青年。

女公關：月薪3-8萬 可兼職可日結

DJ公主1：底薪8千＋小費

女服務員：月薪3千＋小費

私人助理/伴遊：月薪2-5萬 知識性服務，酒水陪聊

我繼續沿著牆前行，牆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似乎可以讓人有些想像

去拼湊出這個地方、這個過度繁榮的城還有這些人的樣貌。

我往圍牆對面ㄧ看，工廠女孩們從半開的鐵柵欄門中走了出來，沒人願

意去推開生鏽剝落又笨重的門。我站在牆邊，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女

孩們邊走邊聊眼睛卻緊盯手中的手機螢幕不願移開。「哐！」一位失去

重心的女孩迎面撞上鐵柵欄門，一手輕揉額頭，另一手緊握依舊貼近耳

朵的手機，繼續盡可能貼近離她最近的ㄧ個世界。原本蹲坐街邊的男孩

開始用口哨和輕薄的話語吸引女孩的注意。他口中的「靚女、靚女」像

某種不具意義的物質般被重複叫著，口哨的高低節奏搭配著手中傳單俐

落塞進女孩褲袋時畫出的曲線。他逗得女孩們開心，沒有反感。

第三情人

包養，月薪制3-6萬 可兼職可日結，需簽包養協議。

－鄧經理

我撿起女孩丟在路邊的傳單，正面印有一百元人民幣的圖案，而背面則

是鄧經理的第三情人夢。

穿越一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襯衫、穿著夢想的工廠女孩後，我知道這暗

示了我就快要抵達吳姨和濤的家。我想去明白，他們黑夜裡的白日夢。

9

奢侈的好奇心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算，老

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

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

可能是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

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

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注滿了水，我好奇用手

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

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

絮。我無法將水嚥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

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

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 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

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

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

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

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

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

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有機會也可以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

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

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也漸漸可以聽

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

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

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

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

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

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

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

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

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

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

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沉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

話，老媽卻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

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

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個看似得來不

易的機會。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

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脣舌，以工作機會和女

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

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

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

此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

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

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

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

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

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1。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占住她的

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

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

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眶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

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

度像在切辣椒一時大意，以沾過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雙眼辣得睜不

開。「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

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

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

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里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

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

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究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

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

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

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

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

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

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

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

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

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

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

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

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

黑？』」在這個笑聲持續不斷的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的同事突然站

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

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

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

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

趕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

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

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

棉絮過敏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咳了好幾下，咳出一顆顆小

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

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

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

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

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

凳，遠遠就可以看見。老板熱情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

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

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的服裝

「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

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

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

又害羞地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流動攤販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的聲

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

或趴各自占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

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

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聊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

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

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

劇情所吸引。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

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

燈、不斷開闔的門、無從解釋的人影、自動繃開的塑身褲⋯⋯。

「鬧鬼啦！」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

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

的薪資，是「鬧鬼啦！」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

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

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

三、四」還有四個。

12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算，老

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

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

可能是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

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

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注滿了水，我好奇用手

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

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

絮。我無法將水嚥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

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

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 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

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

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

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

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

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

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有機會也可以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

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

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也漸漸可以聽

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

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

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

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

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

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

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

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

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

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

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沉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

話，老媽卻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

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

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個看似得來不

易的機會。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

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脣舌，以工作機會和女

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

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

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

此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

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

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

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

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

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1。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占住她的

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

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

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眶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

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

度像在切辣椒一時大意，以沾過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雙眼辣得睜不

開。「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

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

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

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里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

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

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究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

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

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

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

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

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

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

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

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

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

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

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

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

黑？』」在這個笑聲持續不斷的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的同事突然站

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

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

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

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

趕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

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

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

棉絮過敏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咳了好幾下，咳出一顆顆小

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

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

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

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

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

凳，遠遠就可以看見。老板熱情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

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

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的服裝

「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

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

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

又害羞地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流動攤販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的聲

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

或趴各自占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

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

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聊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

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

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

劇情所吸引。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

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

燈、不斷開闔的門、無從解釋的人影、自動繃開的塑身褲⋯⋯。

「鬧鬼啦！」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

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

的薪資，是「鬧鬼啦！」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

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

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

三、四」還有四個。

13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算，老

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

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

可能是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

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

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注滿了水，我好奇用手

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

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

絮。我無法將水嚥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

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

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 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

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

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

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

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

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

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有機會也可以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

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

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也漸漸可以聽

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

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

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

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

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

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

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

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

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

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

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沉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

話，老媽卻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

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

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個看似得來不

易的機會。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

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脣舌，以工作機會和女

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

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

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

此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

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

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

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

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

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1。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占住她的

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

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

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眶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

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

度像在切辣椒一時大意，以沾過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雙眼辣得睜不

開。「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

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

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

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里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

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

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究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

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

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

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

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

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

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

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

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

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

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

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

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

黑？』」在這個笑聲持續不斷的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的同事突然站

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

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

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

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

趕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

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

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

棉絮過敏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咳了好幾下，咳出一顆顆小

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

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

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

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

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

凳，遠遠就可以看見。老板熱情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

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

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的服裝

「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

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

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

又害羞地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流動攤販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的聲

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

或趴各自占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

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

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聊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

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

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

劇情所吸引。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

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

燈、不斷開闔的門、無從解釋的人影、自動繃開的塑身褲⋯⋯。

「鬧鬼啦！」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

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

的薪資，是「鬧鬼啦！」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

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

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

三、四」還有四個。

1 成衣產業論件計酬，一件衣服從剪裁、車工、整燙、包裝各自分段訂定工角，因薪資低廉，

故以「角」計算工資。

14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算，老

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

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

可能是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

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

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注滿了水，我好奇用手

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

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

絮。我無法將水嚥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

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

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 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

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

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

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

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

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

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有機會也可以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

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

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也漸漸可以聽

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

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

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

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

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

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

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

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

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

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

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沉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

話，老媽卻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

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

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個看似得來不

易的機會。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

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脣舌，以工作機會和女

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

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

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

此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

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

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

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

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

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1。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占住她的

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

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

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眶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

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

度像在切辣椒一時大意，以沾過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雙眼辣得睜不

開。「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

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

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

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里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

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

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究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

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

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

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

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

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

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

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

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

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

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

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

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

黑？』」在這個笑聲持續不斷的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的同事突然站

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

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

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

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

趕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

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

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

棉絮過敏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咳了好幾下，咳出一顆顆小

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

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

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

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

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

凳，遠遠就可以看見。老板熱情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

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

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的服裝

「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

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

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

又害羞地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流動攤販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的聲

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

或趴各自占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

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

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聊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

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

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

劇情所吸引。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

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

燈、不斷開闔的門、無從解釋的人影、自動繃開的塑身褲⋯⋯。

「鬧鬼啦！」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

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

的薪資，是「鬧鬼啦！」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

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

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

三、四」還有四個。

15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算，老

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

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

可能是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

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

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注滿了水，我好奇用手

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

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

絮。我無法將水嚥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

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

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 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

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

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

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

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

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

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有機會也可以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

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

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也漸漸可以聽

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

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

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

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

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

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

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

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

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

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

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沉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

話，老媽卻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

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

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個看似得來不

易的機會。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

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脣舌，以工作機會和女

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

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

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

此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

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

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

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

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

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1。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占住她的

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

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

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眶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

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

度像在切辣椒一時大意，以沾過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雙眼辣得睜不

開。「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

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

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

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里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

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

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究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

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

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

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

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

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

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

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

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

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

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

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

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

黑？』」在這個笑聲持續不斷的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的同事突然站

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

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

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

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

趕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

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

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

棉絮過敏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咳了好幾下，咳出一顆顆小

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

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

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

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

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

凳，遠遠就可以看見。老板熱情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

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

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的服裝

「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

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

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

又害羞地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流動攤販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的聲

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

或趴各自占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

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

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聊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

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

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

劇情所吸引。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

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

燈、不斷開闔的門、無從解釋的人影、自動繃開的塑身褲⋯⋯。

「鬧鬼啦！」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

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

的薪資，是「鬧鬼啦！」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

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

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

三、四」還有四個。

16

一、二、三、四、五、六，我聽著訪談的錄音檔，心中暗自算了算，老

媽有六次和成衣產業的邂逅。「邂逅」，或許不該這麼說，因為每一次

都消磨去老媽生命中對這世界的一些好奇心。

老媽年輕時在成衣代工廠工作的故事，一句句話變成我想像中的畫面，

可能是那陣子看了不少科幻電影所造成的影響。不過在我的想像裡，我

自己沒有走進去那六個方塊中，而是站在外邊，心裡想像著：「她是有

六個奢侈好奇心的魚。」

前面有六個像籃球場那麼大的立體方塊，裡面都注滿了水，我好奇用手

指頭輕碰其中一小角，冰冰涼涼的，是水，我輕輕嚐了一口，如海水一

樣鹹苦。除此之外，水中還充滿了大大小小、肉眼都快要無法辨識的棉

絮。我無法將水嚥下去，因為棉絮正在我喉頭打轉搞得我直發癢，我大

聲咳了出來，口中的棉絮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

突然間一個一個年紀介於十六到二十五歲的女孩們，很有秩序和節奏往

這些方塊走去。

「小心啊！ 會被淹死啊！」我放聲大叫試圖阻止她們進到方塊中。

「沒問題的！」帶著傻傻微笑的女孩這麼跟我說，「你也一起來吧！」

我仔細一看，女孩的長相特徵與我還真有幾分神似。她帶著微笑走進方

塊中，馬上就被水中的棉絮層層包圍，一層又一層，各式各樣顏色和大

小的棉絮自動黏在她身上，她看起來就跟熱帶魚一樣自在。每過一段時

間，會從口中、鼻中清理出一顆顆小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

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當立方體的頂端浮滿小球時，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沒有繼續升學留在家中幫忙農事的老媽，正好在茶園工作。她用眼角餘

光瞥見外出工作趁假日返家的鄰居大姐，摩登、現代的裝扮吸引住老媽

的目光，讓她既羨慕又期待自己有機會也可以一探農村外面的世界。身

旁許多同年齡的女孩開始議論紛紛外面的世界，工作、工廠、紡織、成

衣、加工、裁縫——這些都是對話裡常常出現的關鍵字，也漸漸可以聽

見遠方傳來叫賣這些關鍵字的聲音。

天還沒亮，紡織廠的交通車沿路接送上下班的員工，幾乎都是女孩，身

上穿了件淡淡蘋果綠的制服。老媽心中充滿好奇，偷偷地觀察停在馬路

邊的交通車，車門一開，下班的員工使得空氣中飄來一陣微弱卻不好聞

的氣息，是由下班員工疲憊的表情加上淡蘋果綠制服上滿滿的棉絮所散

發出來。三班人力輪班的紡織廠不眠不休地運作，一台一台的交通車跑

遍窮鄉僻野，收集妄想可以在紡織廠裡編織自己夢想的年輕女孩。從女

孩們結束一天工作後的疲憊神情上看來，讓人充分明瞭，要在紡織廠的

工作中實踐夢想，在這之前，得先將身上滿滿的棉絮撥開才得以看見。

滿心的期待在參觀紡織廠後全然幻滅。偌大的廠房內，老媽與朋友們啞

口無言，無法開口的理由是因為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棉絮，深怕一開口會

讓棉絮趁機竄進口中，所以只能選擇吞下自己的話，震耳欲聾的紡織機

不停運轉，卻帶來無止盡的沉默。

「打∼死∼我都不∼要∼做這個工作！」雖然是隨意脫口而出的一句

話，老媽卻像受盡這份工作苦頭的過來人，或許是因為她萬萬都沒料想

到，自己也將栽進另一個讓她理不清頭緒的產業之中。

一位來自楊梅小型製衣廠的業務，沿街叫賣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業務

就像收集成衣零件般，把一個個年紀十來歲的女孩攬入這個看似得來不

易的機會。業務的口袋裝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水果一樣的東西，他剝

開果皮，果肉由透明的結晶體組成，這是他費盡脣舌，以工作機會和女

孩們所交換來的好奇心。

老媽戰戰兢兢拎個包包就決定一腳跨進所謂的機會中，這是她有生以來

第一份正式工作，一位初級裁縫養成工。連同老媽在內，總共有六個

人，同時從鄉村來到楊梅的這家小型製衣廠，她們每個人都互相分享彼

此間六個奢侈的好奇心，用好奇心去換取對這個社會的認識。

製衣廠一眼望去，挾帶吵雜運轉聲的機台強迫進入眼簾，緊接著是堆積

如山的成品和半成品，而一綑一綑靜待剪裁的布料則散落在旁。所有人

滿是疑惑想著「這是倉庫？還是工廠？」空氣中彌漫的嗆鼻氣味嗆得讓她

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而且，有人已經開始咳嗽「咳！咳！咳！」。

從養成工到熟手工的訓練期間，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的每個人都很認真

盡力完成自己的工作，逼自己以最快的時間熟悉技巧與流程，她們很少

交談，因為幾句話就是好幾份的工角1。

「咳！咳！咳！」

老媽趁短暫休息的空檔望向那位累得不停咳嗽的同事，棉絮霸占住她的

呼吸系統，使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她還不懂如何將棉絮揉成小球吐出。

老媽抬起頭，視線由下往上直達方塊的最頂端，看見棉絮像浮游生物一

樣自在飄浮。

她們六個人的眼眶一直都是溼潤、眼白泛紅，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傷心難

過的事情盤踞心頭，而是布料的氣味強烈到連眼睛都受不了，刺激的程

度像在切辣椒一時大意，以沾過辣椒的手指搓揉眼睛後，雙眼辣得睜不

開。「怎麼會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這遠遠超出她們理解的範圍，

因為只有在切菜時會發生的慘劇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現。

老媽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五」還有五個，

另一個口袋是工作幾個月下來少得可以的工資。又有人像在叫賣熱騰騰

的肉粽一樣在叫賣工作機會，她們六個人沒有考慮、沒有探聽消息，再

次交出藏在口袋裡的好奇心，糊里糊塗就出發到景美一間家庭代工廠，

他們分別在公寓改建成的工廠上下兩端生活和工作。

工廠裡有個很瘦很瘦的老板娘，脾氣很好，卻常常被壓力逼得喘不過氣

的老板破口大罵。對老板來說，不明究理的謾罵是釋放體內過高壓力的

良方。老板的壓力來自代工廠只能賺取跟衣服一樣薄的利潤。已經骨瘦

如材的老板娘，她的身形，也跟成衣代工的利潤一樣越來越薄。唯一向

上成長的只有老板越來越大的脾氣和謾罵聲，特別是謾罵聲，聲音大到

整座工廠裡裁縫機台運作的聲音都蓋不過。

為了趕上出貨的船期，老板急急忙忙拿起粉筆簡單寫下﹁加班﹂兩字，

沒有人多說些什麼，只是抬頭看了因為心情急躁寫得歪七扭八的兩個

字，也沒有人詢問加班時間。機台轟隆轟隆運轉的聲音不間斷響了三天

兩夜，充滿整個空間，老媽說這聲音會暫時蒙蔽對世界的想像，認為自

己的世界就在那個工廠裡。

「像鋪了一層什麼似的。」老媽發現旁邊的同事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起

來走動，非常專注在手邊的工作，棉絮靜悄悄不著痕跡地堆疊在她身

上，連她長長的眉毛上也鋪了一層白白的棉絮。「那我呢？」老媽直覺

性拿起手邊的化妝鏡一照，「哇塞！我的眉毛也白白。」

「怎麼妳的眉毛還是那麼黑？」所有人揶揄起一位有紋眉的同事，「以

後你孫子會笑你喔，『奶奶、奶奶，怎麼妳的頭髮白白，眉毛黑

黑？』」在這個笑聲持續不斷的美妙時刻，坐在老媽對面的同事突然站

了起來，雙手一揮，先甩去手上的棉絮，接著開始用雙手試圖拍去全身

上下每一寸肌膚上所沾黏的棉絮。有些棉絮越拍越往衣服的縫隙裡鑽，

鑽進皮膚，鑽進肌膚上的每個毛細孔中。聽著她拍去自己身上棉絮所產

生的節奏，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與焦慮，但驚見四處紛飛的棉絮，大家

趕忙制止，因為她的拍打像是給棉絮注入能量般而有了生命——變得更

輕，飄得更高，飛得更遠。

在陽光的照射下，原本就鮮艷多彩的棉絮多了迷人的光暈。「真是漂亮

啊！」正當老媽出神緊盯這意料外的美景之際，「咳！咳！咳！」。對

棉絮過敏的同事又開始咳嗽，老媽也不例外咳了好幾下，咳出一顆顆小

球，像羊毛氈做成的球，球慢慢浮到了立方體的最頂端。現在每個人都

已經學會如何吐出小球。三天兩夜之後，老媽抬頭驕傲地看著首次浮滿

小球的頂端，她吐出最後一顆小球，結束了這批老是追趕不上出貨日期

的訂單。

當天晚上，她們散步到工廠附近一個由小發財車改裝成的傳統麵攤，吃

碗沒有加肉絲的陽春麵慰勞自己。藍色的車，白色的日光燈，紅色的小

凳，遠遠就可以看見。老板熱情招呼後是親切的問候：「怎麼那麼多天

都沒來？」

「每天生活在同一個步調中。」她們不介意老是品嘗同一個味道的陽春

麵，可以忘記身旁經過的腳步聲。在機台前，她們開始換上同樣的服裝

「穿個圍兜、袖套加口罩」。色彩總是很鮮艷，讓她們像一隻隻的熱帶

魚，露出疲憊卻依舊明亮的雙眼。仔細一看，表情、動作是那麼相似，

甚至生平也很雷同，談起理想都不約而同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害怕

又害羞地覺得自己不該擁有。

老媽不忘摸摸口袋中剩下的好奇心，「一、二、三、四」還有四個。

「肉粽∼肉粽∼燒肉粽∼」聽到流動攤販騎著腳踏車叫賣肉粽的的聲

音，老媽就知道時間已經接近午夜，但看看同寢室的室友們，或坐或躺

或趴各自占據塌塌米大通鋪的其中一角，每個人手中都緊握一本雜誌和

小說，靠著微弱的燈光，津津有味地咀嚼書中每一字、每一句，直到眼

力不堪負荷才逐漸在朦朧意識中睡去。

「從來沒買過肉粽。」雖然每天都聽到叫賣聲，「但是不敢去買！」

我納悶老媽為何不敢去買，在訪談後的閒聊中才發現，這個理由不單單

是不敢下樓買肉粽而已，還是她們離開這間家庭代工廠的主要理由。

「恐怖噢∼」當時紅遍大街小巷的鬼故事作家的口頭禪常常被老媽們拿

來互相開玩笑，跟所有時代的年輕人相同，她們也被故事中驚悚懸疑的

劇情所吸引。不過令人膽顫心驚的劇情在現實中活中重演，反倒讓人不

知所措。在接二連三發生許多離奇的靈異事件後——自動明滅的日光

燈、不斷開闔的門、無從解釋的人影、自動繃開的塑身褲⋯⋯。

「鬧鬼啦！」老媽這才突然想起她離開景美這間加工廠的理由，不是因

為難以忍受的棉絮，不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步調，不是因為和衣服一樣薄

的薪資，是「鬧鬼啦！」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非常大聲。不知為何，聽

到這跳脫常理的理由，讓人心情輕鬆不少，我也跟著笑了出來，而且我

猜想，會在以女性員工為主的加工廠逗留的靈魂，應該是個色鬼吧。

最後，老媽離開加工廠時不忘摸摸口袋中所剩下的好奇心，「一、二、

三、四」還有四個。

17

藍色皮膚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0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1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2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3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4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5

老媽有一件藍色背心，她把這件背心整理得很好，非常乾淨。她用皮尺

計量自己上半身的尺寸，將藍色背心修改成適合自己身形，她來來回回

改了好幾次，修改後的藍色背心讓老媽看起來有精神多了，她站在鏡子

前確認每一項小細節，深怕有缺漏。穿上這件背心，她的確變成了某種

生物，藍色背心就像是皮膚，因為在經過了十年後，你會覺得藍色背心已

經與老媽的皮膚融合在一起了。它會帶著這件藍色背心去上班，她在工作

時需要變成某種生物，這樣才可以存活下去，在大賣場這個環境中。

我記不起老媽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大賣場上班，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

了，不過我喜歡老媽對於大賣場﹁駐場人員﹂這個身份的想像，我喜歡

看見老媽和其他駐場阿姨聊天時，笑得開懷鼓掌叫好的模樣，我喜歡看

見老媽接到顧客投訴抱怨時怡然自若的態度，我喜歡看著老媽認真修改

衣褲後，滿足顧客的得意神情以及她的樂意效勞，我看見許多的姿態，

每個姿態都是一種美麗。

老媽又晚下班了。放假在家的我接到了電話，我「喔」了一聲，我騎著

紅色的摩托車，腳踏墊上有頂紅色半罩式安全帽，我頭上也戴著另外一

頂，安全帽內充滿我的悶氣與不耐煩，每呼一口氣，情緒又多累積了一

些些。我不清楚我的怨氣是從何而起，我想我當時只是個愛生氣的年輕

人。回程路上，後座載著老媽，道路坑坑疤疤但我並沒有刻意閃躲和減

速，摩托車經過坑洞後，老舊的避震器不見效果，整台摩托車直直落下

又彈起，老媽害怕重心不穩，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腰。

我想我是故意的，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很生氣為什麼老媽要如此選擇

自己的生活，選擇這工作，為何如此害怕，為何不敢改變。當然，我也

有些氣我自己。

從賣場到北安里，不算短的路程，但總是少有交談，連停下來等紅綠燈

的時候也是，而戴著半罩式安全帽的確也不方便，成為一個很合理的藉

口。綠燈亮起，我繼續直直地向前騎，風吹得衣服「啪他啪他」響，

「如果這一刻我們可以乘著這聲音就飛起不知道該有多好？」我一邊騎

一邊幻想。天氣冷時老媽會將手插進我的外套口袋中，這個動作總讓我

想要流淚，因為似乎可以從老媽的手感受到她的疲累。有次我又氣又難

過，我氣我自己怎麼飛不起來。那天風勢強勁大得讓人快睜不開眼，風

早就刮得你不得不流淚，我能感覺眼角已經積滿眼淚，回到家停好摩托

車，我們倆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將眼角的眼淚擦去。

碰上我與老哥倆都在家，老媽會提早下班，特地打電話回家通知我們，

「先隨便吃一些，等一下我回家後再煮。」只要老媽有時間和心力，與

大賣場生鮮部門工作人員熟識的她，一定會精挑細選最超值又優惠的食

材，親手煮出一道道她的拿手好菜。老媽總是將菜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沒有什麼其他的原因，很單純的只是我們沒有餐桌。有一次看著晚餐時

間播出的新聞，正在報導某個大賣場的「PT員工」、「駐場人員」群起

串聯，對著勞工局和資方大喊不公與陳情的抗議活動。

每次看見這樣的新聞報導，我以為同為大賣場駐場人員的老媽，會抱著

同仇敵愾的情緒，對著電視大罵，以當事者的身分指控大賣場的種種惡

習陋規。但出乎意料，她倒是很冷靜地看著這習以為常的剝削。

跟許多以營利為本的大型跨國企業相同，往往只看見數字的價值，看不

見創造數字的人所該擁有最基本的價值和尊重。但話說回來，他們的錢

不就是這樣才賺來的嗎？連老媽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無以為力的常態。

「嗯，這些外商很壞，就是來賺錢而已。」

她會感慨做為大賣場的資方，總是忽略處於銷售最前線的他們，但僅止

於此。但當老媽談起這份在大賣場駐場人員的工作時，卻不如我所預

料，而是以「感恩」做為起頭。

「其實能夠進大賣場工作，我一直覺得很感恩。」她肯定說著並堅信是

出於緣分。因為成衣產業的沒落，老媽和小辣椒阿姨相約另尋出路，這

也是老媽第一次下定決心告別這牽引著她大半生命路徑的產業。

「讓我告別成衣工作，我真的覺得很感恩。」老媽語氣很用力，特別在

「告別」兩個字上，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在與小辣椒阿姨鄰居的一面之緣

後，被推薦應徵某間牛仔褲廠商在大賣場擔任駐場人員，對於一直以來

都用論件計酬賺取微薄收入的老媽而言，這個有底薪、獎金、不用成天

對著裁縫機台的工作讓她高興得難以形容，特別在她這個年紀，他想了

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非常老派的俚語「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在訪談

電話中、她不知該如何表達當時的喜悅。「非常非常⋯⋯珍惜這份工

作。」老媽只能不停地重複「非常」來加強她的喜悅。在信件中，有限

的字句，他親自寫下「高興」的兩字，我想已經足夠。

十幾年來，老媽一共合作過三間廠商，往返於兩間連鎖大賣場，隨著年

紀增長，許多賣場的員工們都以「大姐、大姐」的稱呼著老媽，在這人

員替換率極高的環境下，老媽「大姐」的稱謂倒是一直沒更改過，甚至

有許多客人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大姐」存在。

老媽合作的第一間廠商是以銷售牛仔褲為主，這些牛仔褲都是由大陸製

造、進口，廉價又粗糙。趁著特價優惠，老媽會買幾件給我當做工作

褲，因為當時的我，一心想成為一個塗鴉客，只是塗鴉客還沒有當成，

褲子倒是很快就弄破弄髒。因為老媽的緣故，寒、暑假我會利用時間到

大賣場做些短期臨時櫃的工讀生，賺些零用錢，也順便載老媽上下班。

我趁著站櫃的空檔，偷溜進老媽所屬的服飾課的小倉庫。躺在成堆的牛

仔褲和紙箱內。紙箱被我躺成一個個窟窿，很符合人體工學。聽著大賣

場不停重複播送的流行歌曲，眼睛望向好幾層樓高的倉庫屋頂，我會就

這樣睡了過去，三分鐘、五分鐘，很難搞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比較糟

糕的是總是驚醒。

常常躺著也看著老媽從大紙箱內拿出一捆捆包著透明塑膠袋的牛仔褲。

一綑十件、二十件的牛仔褲，看起來輕鬆，提起來笨重。老媽因為用

力，身體微微傾斜，兩頰因為上下兩顎的肌肉用力而鼓起，影響了臉部

的表情變化。可以知道一捆捆的牛仔褲確實不輕。而提著提著，因為壓

力，用來捆綁牛仔褲的白色塑膠繩會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壓痕，搬

久了，手心的肉也下陷了一些。放開後，痕跡慢慢消失，手心也變回屬於

原本該有的顏色，不過有時候會漸漸泛起紅色，我想這與天氣太冷有關。

撕開塑膠袋，化學染料的味道直逼而來，有時可以看見由深至淺所組成

的藍色粉末，累積在透明塑膠袋的邊邊角角，我喜歡隔著塑膠袋，用兩

隻指頭，搓揉著粉末。在倉庫裡，老媽會帶著口罩和淡藍色塑膠手套，

穿著駐場人員的小背心制服，就怕沾染上來路不明的染料。每當她要整

理牛仔褲，她會拿著美工刀，像是外科手術醫生，割開紙箱，拿掉塑膠

袋，剪去褲子上多餘的線頭。動作很熟練，就像她身體的記憶而成的一

種習慣，她依循這個習慣，沒有多餘的動作。

「有斑鳩！有斑鳩！」正在替褲子裝上防盜磁扣、衣架、褲夾的老媽叫

著。老媽興奮地跟我說她聽到斑鳩的叫聲，並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她

試著和悶著頭亂竄的斑鳩說話，如同後來與阿貓、阿狗說話時相同的語

調，刻意輕柔的客家國語。「唉呦∼你從哪裡飛進來？趕快飛出去喔，

不然會餓死噢！」

可以感受到受困斑鳩的焦慮，整個倉庫迴盪著斑鳩叫聲，飛累了牠會停

在堆得近兩層樓高的貨品上，然後持續叫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打

工、上班的員工們那麼愛聊天，我想部分的人擁有相同的理由。此時我

以大字型陷在紙箱中，雙眼放空又失焦，耳邊不時傳來清脆的鳥叫聲，

讓我覺得這一切變得挺美麗的，是讓人想要睡去的寧靜。

老媽最常抱怨的其實不是關於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早與工時「脫勾」

的薪資而是陰暗又過度悶熱的地下室倉庫，那裡有讓人喘不過氣的莫名

壓力，還有些老媽無從解釋起的恐懼。但我卻很喜歡拉著像大型滑板車

的板車到地下室倉庫去，幫忙老媽拉貨、搬貨。

從貨運電梯打開門的一瞬間，我被這詭異又深沉不見底的黑暗所吸引。

空調管線發出「轟隆、轟隆」規律運轉的聲音，空氣好像也跟著相同頻

率震動。四周是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水泥牆，一排排貨架間隔出好幾

條走道。有些貨品堆得過高，重心不穩而略略傾斜，像是下一秒鐘就會

一傾而下朝你撲來。牆壁上是寥寥無幾、過度使用的白光日光燈管，接

觸不良忽明忽暗地閃著，在這樣幽微光線映照下，讓貨架上一切的貨品

色調顯得統一，就連人的臉色也一樣，只是有些蒼白。老媽說她在地下

室倉庫時很怕看著陌生人的臉，是一種缺乏希望的樣子。最恐怖的是常

常會有些人躲在成堆的貨品間偷懶摸魚，或站或躺或睡，你會分不清楚

是塑膠人體模特兒，還是正埋怨著超時工作的「勞動商品」一轉眼突然

看見，還會說話問聲「大姐妳好！」並且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常

讓老媽嚇一大跳。

各式各樣的味道也很強烈，大部份悶得有些發臭，霉、鏽、灰塵、水

泥、油漆、鐵架、塑膠，這些最適合用你的呼吸、你的肺來感受，深深

吸一口氣，你甚至就可以想像出畫面。雖然難聞，我依舊被它散發出的

獨特魅力所擄獲，讓我想一探究竟。趁老媽正在整理庫存，我會去家飾

課的貨架旁選張椅子坐下，尋找倉庫最黑暗的角落望去，但沒有焦點。

偶爾會飄來烘焙課沿著空調管線飄來的烤麵包香味，算是項特別福利，

是其中回想起來最美的畫面。

仔細看看貨架上貨品堆放的方式，會看見一些情緒，這比令人掩鼻的味道

更讓人害怕，不過這框格之中卻也有天堂存在，一位與老媽同為服飾課駐

場的阿姨會用箱子當做隔間當做床偷偷打瞌睡，就在小小的貨架間。

「這裡空氣不好又缺氧，你睡昏死了沒人救你喔！」老媽好心地勸誡，

半開玩笑的口氣。但這位阿姨寧願選擇在她的天堂中享受腦袋缺氧下的

愉悅，昏昏沉沉漂浮在幻想的半空中。

我翻開老媽寄給我、寫著她自己故事的信，信紙背面是進貨明細表，印

著一些休閒服飾的樣品，時間是二零零五年，這是她第二間配合廠商的

貨品訂單。老媽跟著第一間販賣牛仔褲廠商的業務一起跳槽到了第二間

廠商，這間廠商是以居家休閒的服飾為主，薪水、福利都較高，搬起貨

來也較不吃力。雖然老媽離開了第一間廠商的駐廠人員工作，但幾年下

來，有些職業傷害卻怎麼樣都不肯離開。

當我看到信時，我很驚訝老媽竟然保留這些文件那麼久。訂單上二零零

五年的字樣、顏色並沒有因為時間而改變多少。我打電話問著老媽對於

二零零五年有著什麼樣的記憶？老媽回答的語調輕快又愉悅，因為她很

享受這份工作，這個小型社會。

這裡有著相同或是類似成長環境的同事，甚至都有著成衣加工背景，他們

有時會坐在修改室的電動縫紉機前，一邊修改著客人的褲子，一邊尋找記

憶中的交集，交流彼此的驕傲。她們談著不再悲傷的悲傷，恨不得剪去所

有錯誤的過去。她們把客人不合長度尺寸的褲子放上工作台，做上記號，

鋒利的剪刀發出「嚓、嚓」幾聲，一刀一刀剪去過長的部分。她們分享著

彼此家鄉的拿手菜，邊吃邊說著不可理喻的顧客。

她笑地說她工作識別證都還留著。她放下電話，拿出識別證，邊看邊說

著從開始進入大賣場工作，到二零零五時，已經在那度過了不少時間。

她自顧自算著到底有多久，每次算起來都不太一樣，唯一相同的是會帶

著微笑。

看著這個微笑，讓我想起老媽談起大賣場的工作時，「有許多值得懷念

的地方。」這句話最常出現，而伴隨著這句話的，也是相同的微笑。因

為這些懷念包含很多的「她們」，這些「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不足為

奇的「它們」，但在老媽和「她們」之間，看得到些隱而不顯的價值，

只屬於「她們」。

26

領袖比較髒

老媽在北安里一號附近找到了成衣加工的工作，不遠，從北安里一號往

我和老哥就讀的國中再多走五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到達，雖然是同一個方

向，但就我記憶中，每天早上，我們三人似乎從來沒有一起出發過。老

實說，在我當時的年紀，對於老媽的職業，對於成衣加工一知半解，或

應該說是全然無知更為恰當。我曾經為了一個問題思考了很久，就是在

填寫監護人職業欄的時候，該寫下的是哪幾個字。

不免俗的在進入一個團體前，談到最後，總必須分享自己的家庭結構，

這到底是誰立下的規矩？我拉拉自己制服的領口和袖口，胡亂地介紹老

爸老媽的職業，因為我找不到適合的字詞可以清楚說明，當時沒有人搞

懂我說的是什麼，連我自己也是。

老媽很少談起北安里一號這段時間裡的一切，不論是在過去，還是事過

境遷的現在。很多時候是找不到值得被稱作記憶的部分，生活被埋在同

樣的頻率中度過，面對一樣的景色，一樣的食物，一樣的面孔，連微笑

時嘴角揚起的角度好像都必須一樣。如果微笑的角度可以改變些什麼，

我想老媽做得非常的好，因為不論如何，當她必須微笑時，我能確定，

嘴角的角度從沒計算過，完完全全發自於內心，沒有任何矯飾。如果你

不相信，從老媽眼神中也可以找到答案，雖然我們的眼睛都不大，但是

卻可以讓你清楚地看見。

「很多事情都想忘掉⋯⋯」訪談時她常會以這句話做為開頭。

我回答她說我在台灣和菲律賓分別從一個農夫和一個漁夫身上學到了不

同遺忘記憶的方式，一個是把聲音當作不存在，一個是把記憶當成故

事。而把聲音當作不存在，老媽早就學會了。

北安里一號附近的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又再度準時響起，就

算聲音停了，還是在我腦中繼續迴響，我恨不得有某種東西可以幫我把

這聲音給吃掉。當時的我是個背負高中聯考壓力的國中生，我試著管好

我的雙眼專注在課本上，一邊看著令人厭惡的課本，一邊還要說服自己

相信未來就在這一行行未來根本不受用的文字裡。雖然管住了雙眼，但

卻怎麼樣都控制不了我的耳朵。

藏在課本中的漫畫提到一種會吃聲音的蟲，我覺得就住在耳朵裡。在我

睡覺時，在我雙眼直視課本而出神時，牠就會出現——像蟲又像蝸牛的

生物慢慢爬了出來。我第一次看見牠是在我的夢中，牠正慢慢地在鐵軌

上爬，牠走過的痕跡在生鏽的鐵軌上留下一條又白又黏的組織液，牠正

在吸吮還留在鐵軌上的聲音，越吸牠的殼就越大，大到不能平衡後才會

罷休，搖搖擺擺爬回我的耳朵，把所有吃下的聲音一口氣吐出來。

我睡不著的原因一定和蝸牛蟲有關，我常常被它吐出來的聲音吵得睡不

著。前一刻，甚至前一天的聲音都還在我的腦中不同迴盪，我一度懷疑

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得了病。

這一大段聲音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忘掉：

第一段是我和老哥吵著該放誰的音樂卡帶的吵架聲，下一段是老哥大聲

唸著英文單字，他一邊唸的同時，北上南下的火車各自經過了三輛？ 四

輛？ 不，聽起來有十輛那麼多，還有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叮」

響個不停，是我搞錯嗎？ 聽來像是沒有停過，而且連聲音自己都焦慮起

來的感覺。老媽說她可以聽得出來每輛火車經過時聲音的差異，對這輛

是，自強號。室內電話響起了，響得很大聲，老媽叮嚀瓦斯爐上有晚

飯，電話裡加工廠內電動平車的聲音都快要掩蓋過老媽的聲音了。這是

那一段，聲音好多，每天都是。計程車招呼站的老板、司機們大聲罵著

髒話當作語助詞好讓自己聽起來有那麼一回事，有客家話、有閩南語，

就是少了國語，其實他們都閒得發慌，老板這個時候會開始唱起歌來，

好讓自己看起來輕鬆又自在。下一段是什麼？ 原來在這也可以聽到學校

打鐘的聲音，我問老媽：「我可以聽到鐘聲再去上課嗎？」我忘了老媽

的回答是什麼，蝸牛蟲忘了吃到這一段。里長伯又忘了關掉廣播，莫名

其妙的對話斷斷續續不停出現。快轉快轉，是老媽開懷的笑聲，她正和

久別重逢的小辣椒阿姨聊得忘我。

內容除了生活就還是生活，就僅僅是生活，沒有其它太多。「昨天睡得

好不好？」在我失眠的隔天清晨我都會隨口問老媽這句話。「把聲音當

作不存在！」有一次老媽很肯定又輕鬆地說出自己入睡的方法。我想是

貪心的蝸牛蟲吃光了老媽耳中的聲音。雖然經過多次的訪談，老媽對於

北安里一號的記憶始終有限，吵雜的聲音也不足以影響她的心情，相較

於代工廠裡的電動機台，的確是大巫見小巫。但老媽卻侃侃而談地說了

兩個故事，這是她心裡沒有忘記的聲音，都是關於牽動她一生的成衣產

業，一個算是切身之痛，一個則是讓她心有戚戚焉的抗爭運動。

故事必須從老媽看見一篇以一件襯衫諷刺政府當權官員濫用權力的文章

開始說起。老媽坐在板凳上，挑揀著剛從菜園採下來的野菜，揀去被菜

蟲吃得亂七八糟或是老得發黃的部分，她一邊動作一邊稱讚文章的標題

取得恰到好處，她重複好幾遍「領袖比較髒」，聽得出來這生動的比喻

切中老媽的心坎。在成衣產業幾十年來，已經用裁縫車車過不下上千件

的襯衫，但是襯衫裡最會藏汙納垢的領口和袖口，特別是袖口中的袖

叉，一直以來都讓她頭痛。

「很奇怪耶，不管車了多少次，我就是車不好，也車不快，再熟練都還

是一樣。」

每個做加工的人都會希望手上的成衣零件就像自已身體某個部分般可以

運用如，但每次碰上這袖口上如眼睛形狀、用來與鈕扣固定的小開口，

卻始終無法得心應手。袖叉需要花較多的車工，就論件計酬的成衣加工

來說，時間成本較高，自然而然大家都不喜歡。

老媽隨後說起一個頗具爭議的製衣廠員工抗爭運動，她說當時桃園一間

知名的代工大廠遷廠海外，為了規避積欠下龐大的資遣費與退休金而惡

性倒閉關廠，不滿資方處理態度的勞工朋友，經過一連串的柔性抗爭後

苦無回應，最後他們穿戴整齊工廠的制服襯衫，領口、袖口上的每一顆

釦子都被緊緊釦好。他們像我夢中的蝸牛蟲一樣，將四肢趴在鐵軌上，

癱瘓了交通，耳朵還緊緊貼著會傳遞聲音的鐵軌，想聽聽自己的聲音，

更想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

故事回到老媽自己身上。老媽與小辣椒阿姨在一條彼此都陌生的街道上

久別重逢，雖然闊別十年，她們還是可以在對方身上發現相似之處。她

們為人母，她們低下頭說著婚姻，她們都不流淚，只留下笑容，她們也

都有些失敗，有些無聊，她們在挖苦自己的時候順便吞下不想被發現的

淚，她們還是擺脫不了讓她們吃盡苦頭的成衣產業。這次也一樣，她們

開始一起承接成衣代工廠外包的訂單，她們不懂勞保的制度，她們對於

個人權利的概念相當缺乏，她們天性純樸，她們始終相信人性本善。老

板娘慢慢開始積欠薪資，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到了第十個月，電

話鈴聲開始頻頻響起，有時電話那頭是其他受害的阿姨們，有時是舌粲

蓮花的老板娘。眼見被積欠的薪資跟手邊堆積如山的成衣零件一樣慢慢

高築，她們還是精心計算每個月領到只有薪資報表卻沒有半毛錢的現金

袋，認真比對自己所做的筆記，就怕論件計酬所慢慢累積下來的每一分

錢遺漏了其中的一毛一角。雖然相較之下老媽並沒有被積欠太多金額，

但其他阿姨們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金額從數萬到數十萬不等。

老媽拿起電話，撥出號碼，分別說服阿姨們不論成功與否，都應該為自

己採取些行動才是。她讓初學法律的老哥做為代替她們發聲的對象。其

實老媽何嘗不知，要從早就脫產的老板娘手中拿回一筆筆就的薪資談何

容易。她們尷尬地自嘲，自嘲自己追求的只是想像中的數字，但這遲來

的行動已經創造了些無可取代的價值，更推動了她們心中的些微變化。

老媽隱藏不住心中的無奈，開玩笑說：「只好以後請閻羅王跟他要

了！」這是她說過最惡毒但也無心的一句話。

對於故事中不負責任的老板娘，我原本預計寫下批判又諷刺的文字，我

看不慣老媽與阿姨們的處理方式，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逃避態度。後來我

才發現，這些聽見與聽不見的聲音並不會在她們心中來回擺盪成為止不

住的傷，不負責任的老板娘、老媽、阿姨們之間存在一種我永遠都無法

體會、只屬於她們時代裡的苦衷，她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也造就了她

們的相信。

從海外脫產的老板娘帶著滿懷歉意而歸，現金袋上的金額數字，已經成

為永遠無法兌現的虛擬符號。

我問老媽：「妳的是幾號？」

她說：「三萬多號。」

我說：「永遠等不到。」

監護人職業欄甚至是年收入的勾選欄我保持了空白，我不願填寫，我不

願自己的情緒被蹂躪，依照慣例，我說了謊，但又何妨？

28

老媽在北安里一號附近找到了成衣加工的工作，不遠，從北安里一號往

我和老哥就讀的國中再多走五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到達，雖然是同一個方

向，但就我記憶中，每天早上，我們三人似乎從來沒有一起出發過。老

實說，在我當時的年紀，對於老媽的職業，對於成衣加工一知半解，或

應該說是全然無知更為恰當。我曾經為了一個問題思考了很久，就是在

填寫監護人職業欄的時候，該寫下的是哪幾個字。

不免俗的在進入一個團體前，談到最後，總必須分享自己的家庭結構，

這到底是誰立下的規矩？我拉拉自己制服的領口和袖口，胡亂地介紹老

爸老媽的職業，因為我找不到適合的字詞可以清楚說明，當時沒有人搞

懂我說的是什麼，連我自己也是。

老媽很少談起北安里一號這段時間裡的一切，不論是在過去，還是事過

境遷的現在。很多時候是找不到值得被稱作記憶的部分，生活被埋在同

樣的頻率中度過，面對一樣的景色，一樣的食物，一樣的面孔，連微笑

時嘴角揚起的角度好像都必須一樣。如果微笑的角度可以改變些什麼，

我想老媽做得非常的好，因為不論如何，當她必須微笑時，我能確定，

嘴角的角度從沒計算過，完完全全發自於內心，沒有任何矯飾。如果你

不相信，從老媽眼神中也可以找到答案，雖然我們的眼睛都不大，但是

卻可以讓你清楚地看見。

「很多事情都想忘掉⋯⋯」訪談時她常會以這句話做為開頭。

我回答她說我在台灣和菲律賓分別從一個農夫和一個漁夫身上學到了不

同遺忘記憶的方式，一個是把聲音當作不存在，一個是把記憶當成故

事。而把聲音當作不存在，老媽早就學會了。

北安里一號附近的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又再度準時響起，就

算聲音停了，還是在我腦中繼續迴響，我恨不得有某種東西可以幫我把

這聲音給吃掉。當時的我是個背負高中聯考壓力的國中生，我試著管好

我的雙眼專注在課本上，一邊看著令人厭惡的課本，一邊還要說服自己

相信未來就在這一行行未來根本不受用的文字裡。雖然管住了雙眼，但

卻怎麼樣都控制不了我的耳朵。

藏在課本中的漫畫提到一種會吃聲音的蟲，我覺得就住在耳朵裡。在我

睡覺時，在我雙眼直視課本而出神時，牠就會出現——像蟲又像蝸牛的

生物慢慢爬了出來。我第一次看見牠是在我的夢中，牠正慢慢地在鐵軌

上爬，牠走過的痕跡在生鏽的鐵軌上留下一條又白又黏的組織液，牠正

在吸吮還留在鐵軌上的聲音，越吸牠的殼就越大，大到不能平衡後才會

罷休，搖搖擺擺爬回我的耳朵，把所有吃下的聲音一口氣吐出來。

我睡不著的原因一定和蝸牛蟲有關，我常常被它吐出來的聲音吵得睡不

著。前一刻，甚至前一天的聲音都還在我的腦中不同迴盪，我一度懷疑

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得了病。

這一大段聲音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忘掉：

第一段是我和老哥吵著該放誰的音樂卡帶的吵架聲，下一段是老哥大聲

唸著英文單字，他一邊唸的同時，北上南下的火車各自經過了三輛？ 四

輛？ 不，聽起來有十輛那麼多，還有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叮」

響個不停，是我搞錯嗎？ 聽來像是沒有停過，而且連聲音自己都焦慮起

來的感覺。老媽說她可以聽得出來每輛火車經過時聲音的差異，對這輛

是，自強號。室內電話響起了，響得很大聲，老媽叮嚀瓦斯爐上有晚

飯，電話裡加工廠內電動平車的聲音都快要掩蓋過老媽的聲音了。這是

那一段，聲音好多，每天都是。計程車招呼站的老板、司機們大聲罵著

髒話當作語助詞好讓自己聽起來有那麼一回事，有客家話、有閩南語，

就是少了國語，其實他們都閒得發慌，老板這個時候會開始唱起歌來，

好讓自己看起來輕鬆又自在。下一段是什麼？ 原來在這也可以聽到學校

打鐘的聲音，我問老媽：「我可以聽到鐘聲再去上課嗎？」我忘了老媽

的回答是什麼，蝸牛蟲忘了吃到這一段。里長伯又忘了關掉廣播，莫名

其妙的對話斷斷續續不停出現。快轉快轉，是老媽開懷的笑聲，她正和

久別重逢的小辣椒阿姨聊得忘我。

內容除了生活就還是生活，就僅僅是生活，沒有其它太多。「昨天睡得

好不好？」在我失眠的隔天清晨我都會隨口問老媽這句話。「把聲音當

作不存在！」有一次老媽很肯定又輕鬆地說出自己入睡的方法。我想是

貪心的蝸牛蟲吃光了老媽耳中的聲音。雖然經過多次的訪談，老媽對於

北安里一號的記憶始終有限，吵雜的聲音也不足以影響她的心情，相較

於代工廠裡的電動機台，的確是大巫見小巫。但老媽卻侃侃而談地說了

兩個故事，這是她心裡沒有忘記的聲音，都是關於牽動她一生的成衣產

業，一個算是切身之痛，一個則是讓她心有戚戚焉的抗爭運動。

故事必須從老媽看見一篇以一件襯衫諷刺政府當權官員濫用權力的文章

開始說起。老媽坐在板凳上，挑揀著剛從菜園採下來的野菜，揀去被菜

蟲吃得亂七八糟或是老得發黃的部分，她一邊動作一邊稱讚文章的標題

取得恰到好處，她重複好幾遍「領袖比較髒」，聽得出來這生動的比喻

切中老媽的心坎。在成衣產業幾十年來，已經用裁縫車車過不下上千件

的襯衫，但是襯衫裡最會藏汙納垢的領口和袖口，特別是袖口中的袖

叉，一直以來都讓她頭痛。

「很奇怪耶，不管車了多少次，我就是車不好，也車不快，再熟練都還

是一樣。」

每個做加工的人都會希望手上的成衣零件就像自已身體某個部分般可以

運用如，但每次碰上這袖口上如眼睛形狀、用來與鈕扣固定的小開口，

卻始終無法得心應手。袖叉需要花較多的車工，就論件計酬的成衣加工

來說，時間成本較高，自然而然大家都不喜歡。

老媽隨後說起一個頗具爭議的製衣廠員工抗爭運動，她說當時桃園一間

知名的代工大廠遷廠海外，為了規避積欠下龐大的資遣費與退休金而惡

性倒閉關廠，不滿資方處理態度的勞工朋友，經過一連串的柔性抗爭後

苦無回應，最後他們穿戴整齊工廠的制服襯衫，領口、袖口上的每一顆

釦子都被緊緊釦好。他們像我夢中的蝸牛蟲一樣，將四肢趴在鐵軌上，

癱瘓了交通，耳朵還緊緊貼著會傳遞聲音的鐵軌，想聽聽自己的聲音，

更想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

故事回到老媽自己身上。老媽與小辣椒阿姨在一條彼此都陌生的街道上

久別重逢，雖然闊別十年，她們還是可以在對方身上發現相似之處。她

們為人母，她們低下頭說著婚姻，她們都不流淚，只留下笑容，她們也

都有些失敗，有些無聊，她們在挖苦自己的時候順便吞下不想被發現的

淚，她們還是擺脫不了讓她們吃盡苦頭的成衣產業。這次也一樣，她們

開始一起承接成衣代工廠外包的訂單，她們不懂勞保的制度，她們對於

個人權利的概念相當缺乏，她們天性純樸，她們始終相信人性本善。老

板娘慢慢開始積欠薪資，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到了第十個月，電

話鈴聲開始頻頻響起，有時電話那頭是其他受害的阿姨們，有時是舌粲

蓮花的老板娘。眼見被積欠的薪資跟手邊堆積如山的成衣零件一樣慢慢

高築，她們還是精心計算每個月領到只有薪資報表卻沒有半毛錢的現金

袋，認真比對自己所做的筆記，就怕論件計酬所慢慢累積下來的每一分

錢遺漏了其中的一毛一角。雖然相較之下老媽並沒有被積欠太多金額，

但其他阿姨們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金額從數萬到數十萬不等。

老媽拿起電話，撥出號碼，分別說服阿姨們不論成功與否，都應該為自

己採取些行動才是。她讓初學法律的老哥做為代替她們發聲的對象。其

實老媽何嘗不知，要從早就脫產的老板娘手中拿回一筆筆就的薪資談何

容易。她們尷尬地自嘲，自嘲自己追求的只是想像中的數字，但這遲來

的行動已經創造了些無可取代的價值，更推動了她們心中的些微變化。

老媽隱藏不住心中的無奈，開玩笑說：「只好以後請閻羅王跟他要

了！」這是她說過最惡毒但也無心的一句話。

對於故事中不負責任的老板娘，我原本預計寫下批判又諷刺的文字，我

看不慣老媽與阿姨們的處理方式，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逃避態度。後來我

才發現，這些聽見與聽不見的聲音並不會在她們心中來回擺盪成為止不

住的傷，不負責任的老板娘、老媽、阿姨們之間存在一種我永遠都無法

體會、只屬於她們時代裡的苦衷，她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也造就了她

們的相信。

從海外脫產的老板娘帶著滿懷歉意而歸，現金袋上的金額數字，已經成

為永遠無法兌現的虛擬符號。

我問老媽：「妳的是幾號？」

她說：「三萬多號。」

我說：「永遠等不到。」

監護人職業欄甚至是年收入的勾選欄我保持了空白，我不願填寫，我不

願自己的情緒被蹂躪，依照慣例，我說了謊，但又何妨？

29

老媽在北安里一號附近找到了成衣加工的工作，不遠，從北安里一號往

我和老哥就讀的國中再多走五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到達，雖然是同一個方

向，但就我記憶中，每天早上，我們三人似乎從來沒有一起出發過。老

實說，在我當時的年紀，對於老媽的職業，對於成衣加工一知半解，或

應該說是全然無知更為恰當。我曾經為了一個問題思考了很久，就是在

填寫監護人職業欄的時候，該寫下的是哪幾個字。

不免俗的在進入一個團體前，談到最後，總必須分享自己的家庭結構，

這到底是誰立下的規矩？我拉拉自己制服的領口和袖口，胡亂地介紹老

爸老媽的職業，因為我找不到適合的字詞可以清楚說明，當時沒有人搞

懂我說的是什麼，連我自己也是。

老媽很少談起北安里一號這段時間裡的一切，不論是在過去，還是事過

境遷的現在。很多時候是找不到值得被稱作記憶的部分，生活被埋在同

樣的頻率中度過，面對一樣的景色，一樣的食物，一樣的面孔，連微笑

時嘴角揚起的角度好像都必須一樣。如果微笑的角度可以改變些什麼，

我想老媽做得非常的好，因為不論如何，當她必須微笑時，我能確定，

嘴角的角度從沒計算過，完完全全發自於內心，沒有任何矯飾。如果你

不相信，從老媽眼神中也可以找到答案，雖然我們的眼睛都不大，但是

卻可以讓你清楚地看見。

「很多事情都想忘掉⋯⋯」訪談時她常會以這句話做為開頭。

我回答她說我在台灣和菲律賓分別從一個農夫和一個漁夫身上學到了不

同遺忘記憶的方式，一個是把聲音當作不存在，一個是把記憶當成故

事。而把聲音當作不存在，老媽早就學會了。

北安里一號附近的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又再度準時響起，就

算聲音停了，還是在我腦中繼續迴響，我恨不得有某種東西可以幫我把

這聲音給吃掉。當時的我是個背負高中聯考壓力的國中生，我試著管好

我的雙眼專注在課本上，一邊看著令人厭惡的課本，一邊還要說服自己

相信未來就在這一行行未來根本不受用的文字裡。雖然管住了雙眼，但

卻怎麼樣都控制不了我的耳朵。

藏在課本中的漫畫提到一種會吃聲音的蟲，我覺得就住在耳朵裡。在我

睡覺時，在我雙眼直視課本而出神時，牠就會出現——像蟲又像蝸牛的

生物慢慢爬了出來。我第一次看見牠是在我的夢中，牠正慢慢地在鐵軌

上爬，牠走過的痕跡在生鏽的鐵軌上留下一條又白又黏的組織液，牠正

在吸吮還留在鐵軌上的聲音，越吸牠的殼就越大，大到不能平衡後才會

罷休，搖搖擺擺爬回我的耳朵，把所有吃下的聲音一口氣吐出來。

我睡不著的原因一定和蝸牛蟲有關，我常常被它吐出來的聲音吵得睡不

著。前一刻，甚至前一天的聲音都還在我的腦中不同迴盪，我一度懷疑

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得了病。

這一大段聲音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忘掉：

第一段是我和老哥吵著該放誰的音樂卡帶的吵架聲，下一段是老哥大聲

唸著英文單字，他一邊唸的同時，北上南下的火車各自經過了三輛？ 四

輛？ 不，聽起來有十輛那麼多，還有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叮」

響個不停，是我搞錯嗎？ 聽來像是沒有停過，而且連聲音自己都焦慮起

來的感覺。老媽說她可以聽得出來每輛火車經過時聲音的差異，對這輛

是，自強號。室內電話響起了，響得很大聲，老媽叮嚀瓦斯爐上有晚

飯，電話裡加工廠內電動平車的聲音都快要掩蓋過老媽的聲音了。這是

那一段，聲音好多，每天都是。計程車招呼站的老板、司機們大聲罵著

髒話當作語助詞好讓自己聽起來有那麼一回事，有客家話、有閩南語，

就是少了國語，其實他們都閒得發慌，老板這個時候會開始唱起歌來，

好讓自己看起來輕鬆又自在。下一段是什麼？ 原來在這也可以聽到學校

打鐘的聲音，我問老媽：「我可以聽到鐘聲再去上課嗎？」我忘了老媽

的回答是什麼，蝸牛蟲忘了吃到這一段。里長伯又忘了關掉廣播，莫名

其妙的對話斷斷續續不停出現。快轉快轉，是老媽開懷的笑聲，她正和

久別重逢的小辣椒阿姨聊得忘我。

內容除了生活就還是生活，就僅僅是生活，沒有其它太多。「昨天睡得

好不好？」在我失眠的隔天清晨我都會隨口問老媽這句話。「把聲音當

作不存在！」有一次老媽很肯定又輕鬆地說出自己入睡的方法。我想是

貪心的蝸牛蟲吃光了老媽耳中的聲音。雖然經過多次的訪談，老媽對於

北安里一號的記憶始終有限，吵雜的聲音也不足以影響她的心情，相較

於代工廠裡的電動機台，的確是大巫見小巫。但老媽卻侃侃而談地說了

兩個故事，這是她心裡沒有忘記的聲音，都是關於牽動她一生的成衣產

業，一個算是切身之痛，一個則是讓她心有戚戚焉的抗爭運動。

故事必須從老媽看見一篇以一件襯衫諷刺政府當權官員濫用權力的文章

開始說起。老媽坐在板凳上，挑揀著剛從菜園採下來的野菜，揀去被菜

蟲吃得亂七八糟或是老得發黃的部分，她一邊動作一邊稱讚文章的標題

取得恰到好處，她重複好幾遍「領袖比較髒」，聽得出來這生動的比喻

切中老媽的心坎。在成衣產業幾十年來，已經用裁縫車車過不下上千件

的襯衫，但是襯衫裡最會藏汙納垢的領口和袖口，特別是袖口中的袖

叉，一直以來都讓她頭痛。

「很奇怪耶，不管車了多少次，我就是車不好，也車不快，再熟練都還

是一樣。」

每個做加工的人都會希望手上的成衣零件就像自已身體某個部分般可以

運用如，但每次碰上這袖口上如眼睛形狀、用來與鈕扣固定的小開口，

卻始終無法得心應手。袖叉需要花較多的車工，就論件計酬的成衣加工

來說，時間成本較高，自然而然大家都不喜歡。

老媽隨後說起一個頗具爭議的製衣廠員工抗爭運動，她說當時桃園一間

知名的代工大廠遷廠海外，為了規避積欠下龐大的資遣費與退休金而惡

性倒閉關廠，不滿資方處理態度的勞工朋友，經過一連串的柔性抗爭後

苦無回應，最後他們穿戴整齊工廠的制服襯衫，領口、袖口上的每一顆

釦子都被緊緊釦好。他們像我夢中的蝸牛蟲一樣，將四肢趴在鐵軌上，

癱瘓了交通，耳朵還緊緊貼著會傳遞聲音的鐵軌，想聽聽自己的聲音，

更想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

故事回到老媽自己身上。老媽與小辣椒阿姨在一條彼此都陌生的街道上

久別重逢，雖然闊別十年，她們還是可以在對方身上發現相似之處。她

們為人母，她們低下頭說著婚姻，她們都不流淚，只留下笑容，她們也

都有些失敗，有些無聊，她們在挖苦自己的時候順便吞下不想被發現的

淚，她們還是擺脫不了讓她們吃盡苦頭的成衣產業。這次也一樣，她們

開始一起承接成衣代工廠外包的訂單，她們不懂勞保的制度，她們對於

個人權利的概念相當缺乏，她們天性純樸，她們始終相信人性本善。老

板娘慢慢開始積欠薪資，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到了第十個月，電

話鈴聲開始頻頻響起，有時電話那頭是其他受害的阿姨們，有時是舌粲

蓮花的老板娘。眼見被積欠的薪資跟手邊堆積如山的成衣零件一樣慢慢

高築，她們還是精心計算每個月領到只有薪資報表卻沒有半毛錢的現金

袋，認真比對自己所做的筆記，就怕論件計酬所慢慢累積下來的每一分

錢遺漏了其中的一毛一角。雖然相較之下老媽並沒有被積欠太多金額，

但其他阿姨們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金額從數萬到數十萬不等。

老媽拿起電話，撥出號碼，分別說服阿姨們不論成功與否，都應該為自

己採取些行動才是。她讓初學法律的老哥做為代替她們發聲的對象。其

實老媽何嘗不知，要從早就脫產的老板娘手中拿回一筆筆就的薪資談何

容易。她們尷尬地自嘲，自嘲自己追求的只是想像中的數字，但這遲來

的行動已經創造了些無可取代的價值，更推動了她們心中的些微變化。

老媽隱藏不住心中的無奈，開玩笑說：「只好以後請閻羅王跟他要

了！」這是她說過最惡毒但也無心的一句話。

對於故事中不負責任的老板娘，我原本預計寫下批判又諷刺的文字，我

看不慣老媽與阿姨們的處理方式，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逃避態度。後來我

才發現，這些聽見與聽不見的聲音並不會在她們心中來回擺盪成為止不

住的傷，不負責任的老板娘、老媽、阿姨們之間存在一種我永遠都無法

體會、只屬於她們時代裡的苦衷，她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也造就了她

們的相信。

從海外脫產的老板娘帶著滿懷歉意而歸，現金袋上的金額數字，已經成

為永遠無法兌現的虛擬符號。

我問老媽：「妳的是幾號？」

她說：「三萬多號。」

我說：「永遠等不到。」

監護人職業欄甚至是年收入的勾選欄我保持了空白，我不願填寫，我不

願自己的情緒被蹂躪，依照慣例，我說了謊，但又何妨？

30

老媽在北安里一號附近找到了成衣加工的工作，不遠，從北安里一號往

我和老哥就讀的國中再多走五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到達，雖然是同一個方

向，但就我記憶中，每天早上，我們三人似乎從來沒有一起出發過。老

實說，在我當時的年紀，對於老媽的職業，對於成衣加工一知半解，或

應該說是全然無知更為恰當。我曾經為了一個問題思考了很久，就是在

填寫監護人職業欄的時候，該寫下的是哪幾個字。

不免俗的在進入一個團體前，談到最後，總必須分享自己的家庭結構，

這到底是誰立下的規矩？我拉拉自己制服的領口和袖口，胡亂地介紹老

爸老媽的職業，因為我找不到適合的字詞可以清楚說明，當時沒有人搞

懂我說的是什麼，連我自己也是。

老媽很少談起北安里一號這段時間裡的一切，不論是在過去，還是事過

境遷的現在。很多時候是找不到值得被稱作記憶的部分，生活被埋在同

樣的頻率中度過，面對一樣的景色，一樣的食物，一樣的面孔，連微笑

時嘴角揚起的角度好像都必須一樣。如果微笑的角度可以改變些什麼，

我想老媽做得非常的好，因為不論如何，當她必須微笑時，我能確定，

嘴角的角度從沒計算過，完完全全發自於內心，沒有任何矯飾。如果你

不相信，從老媽眼神中也可以找到答案，雖然我們的眼睛都不大，但是

卻可以讓你清楚地看見。

「很多事情都想忘掉⋯⋯」訪談時她常會以這句話做為開頭。

我回答她說我在台灣和菲律賓分別從一個農夫和一個漁夫身上學到了不

同遺忘記憶的方式，一個是把聲音當作不存在，一個是把記憶當成故

事。而把聲音當作不存在，老媽早就學會了。

北安里一號附近的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又再度準時響起，就

算聲音停了，還是在我腦中繼續迴響，我恨不得有某種東西可以幫我把

這聲音給吃掉。當時的我是個背負高中聯考壓力的國中生，我試著管好

我的雙眼專注在課本上，一邊看著令人厭惡的課本，一邊還要說服自己

相信未來就在這一行行未來根本不受用的文字裡。雖然管住了雙眼，但

卻怎麼樣都控制不了我的耳朵。

藏在課本中的漫畫提到一種會吃聲音的蟲，我覺得就住在耳朵裡。在我

睡覺時，在我雙眼直視課本而出神時，牠就會出現——像蟲又像蝸牛的

生物慢慢爬了出來。我第一次看見牠是在我的夢中，牠正慢慢地在鐵軌

上爬，牠走過的痕跡在生鏽的鐵軌上留下一條又白又黏的組織液，牠正

在吸吮還留在鐵軌上的聲音，越吸牠的殼就越大，大到不能平衡後才會

罷休，搖搖擺擺爬回我的耳朵，把所有吃下的聲音一口氣吐出來。

我睡不著的原因一定和蝸牛蟲有關，我常常被它吐出來的聲音吵得睡不

著。前一刻，甚至前一天的聲音都還在我的腦中不同迴盪，我一度懷疑

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得了病。

這一大段聲音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忘掉：

第一段是我和老哥吵著該放誰的音樂卡帶的吵架聲，下一段是老哥大聲

唸著英文單字，他一邊唸的同時，北上南下的火車各自經過了三輛？ 四

輛？ 不，聽起來有十輛那麼多，還有平交道警示聲「叮∼叮∼叮∼叮」

響個不停，是我搞錯嗎？ 聽來像是沒有停過，而且連聲音自己都焦慮起

來的感覺。老媽說她可以聽得出來每輛火車經過時聲音的差異，對這輛

是，自強號。室內電話響起了，響得很大聲，老媽叮嚀瓦斯爐上有晚

飯，電話裡加工廠內電動平車的聲音都快要掩蓋過老媽的聲音了。這是

那一段，聲音好多，每天都是。計程車招呼站的老板、司機們大聲罵著

髒話當作語助詞好讓自己聽起來有那麼一回事，有客家話、有閩南語，

就是少了國語，其實他們都閒得發慌，老板這個時候會開始唱起歌來，

好讓自己看起來輕鬆又自在。下一段是什麼？ 原來在這也可以聽到學校

打鐘的聲音，我問老媽：「我可以聽到鐘聲再去上課嗎？」我忘了老媽

的回答是什麼，蝸牛蟲忘了吃到這一段。里長伯又忘了關掉廣播，莫名

其妙的對話斷斷續續不停出現。快轉快轉，是老媽開懷的笑聲，她正和

久別重逢的小辣椒阿姨聊得忘我。

內容除了生活就還是生活，就僅僅是生活，沒有其它太多。「昨天睡得

好不好？」在我失眠的隔天清晨我都會隨口問老媽這句話。「把聲音當

作不存在！」有一次老媽很肯定又輕鬆地說出自己入睡的方法。我想是

貪心的蝸牛蟲吃光了老媽耳中的聲音。雖然經過多次的訪談，老媽對於

北安里一號的記憶始終有限，吵雜的聲音也不足以影響她的心情，相較

於代工廠裡的電動機台，的確是大巫見小巫。但老媽卻侃侃而談地說了

兩個故事，這是她心裡沒有忘記的聲音，都是關於牽動她一生的成衣產

業，一個算是切身之痛，一個則是讓她心有戚戚焉的抗爭運動。

故事必須從老媽看見一篇以一件襯衫諷刺政府當權官員濫用權力的文章

開始說起。老媽坐在板凳上，挑揀著剛從菜園採下來的野菜，揀去被菜

蟲吃得亂七八糟或是老得發黃的部分，她一邊動作一邊稱讚文章的標題

取得恰到好處，她重複好幾遍「領袖比較髒」，聽得出來這生動的比喻

切中老媽的心坎。在成衣產業幾十年來，已經用裁縫車車過不下上千件

的襯衫，但是襯衫裡最會藏汙納垢的領口和袖口，特別是袖口中的袖

叉，一直以來都讓她頭痛。

「很奇怪耶，不管車了多少次，我就是車不好，也車不快，再熟練都還

是一樣。」

每個做加工的人都會希望手上的成衣零件就像自已身體某個部分般可以

運用如，但每次碰上這袖口上如眼睛形狀、用來與鈕扣固定的小開口，

卻始終無法得心應手。袖叉需要花較多的車工，就論件計酬的成衣加工

來說，時間成本較高，自然而然大家都不喜歡。

老媽隨後說起一個頗具爭議的製衣廠員工抗爭運動，她說當時桃園一間

知名的代工大廠遷廠海外，為了規避積欠下龐大的資遣費與退休金而惡

性倒閉關廠，不滿資方處理態度的勞工朋友，經過一連串的柔性抗爭後

苦無回應，最後他們穿戴整齊工廠的制服襯衫，領口、袖口上的每一顆

釦子都被緊緊釦好。他們像我夢中的蝸牛蟲一樣，將四肢趴在鐵軌上，

癱瘓了交通，耳朵還緊緊貼著會傳遞聲音的鐵軌，想聽聽自己的聲音，

更想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

故事回到老媽自己身上。老媽與小辣椒阿姨在一條彼此都陌生的街道上

久別重逢，雖然闊別十年，她們還是可以在對方身上發現相似之處。她

們為人母，她們低下頭說著婚姻，她們都不流淚，只留下笑容，她們也

都有些失敗，有些無聊，她們在挖苦自己的時候順便吞下不想被發現的

淚，她們還是擺脫不了讓她們吃盡苦頭的成衣產業。這次也一樣，她們

開始一起承接成衣代工廠外包的訂單，她們不懂勞保的制度，她們對於

個人權利的概念相當缺乏，她們天性純樸，她們始終相信人性本善。老

板娘慢慢開始積欠薪資，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到了第十個月，電

話鈴聲開始頻頻響起，有時電話那頭是其他受害的阿姨們，有時是舌粲

蓮花的老板娘。眼見被積欠的薪資跟手邊堆積如山的成衣零件一樣慢慢

高築，她們還是精心計算每個月領到只有薪資報表卻沒有半毛錢的現金

袋，認真比對自己所做的筆記，就怕論件計酬所慢慢累積下來的每一分

錢遺漏了其中的一毛一角。雖然相較之下老媽並沒有被積欠太多金額，

但其他阿姨們可就沒那麼好運了，金額從數萬到數十萬不等。

老媽拿起電話，撥出號碼，分別說服阿姨們不論成功與否，都應該為自

己採取些行動才是。她讓初學法律的老哥做為代替她們發聲的對象。其

實老媽何嘗不知，要從早就脫產的老板娘手中拿回一筆筆就的薪資談何

容易。她們尷尬地自嘲，自嘲自己追求的只是想像中的數字，但這遲來

的行動已經創造了些無可取代的價值，更推動了她們心中的些微變化。

老媽隱藏不住心中的無奈，開玩笑說：「只好以後請閻羅王跟他要

了！」這是她說過最惡毒但也無心的一句話。

對於故事中不負責任的老板娘，我原本預計寫下批判又諷刺的文字，我

看不慣老媽與阿姨們的處理方式，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逃避態度。後來我

才發現，這些聽見與聽不見的聲音並不會在她們心中來回擺盪成為止不

住的傷，不負責任的老板娘、老媽、阿姨們之間存在一種我永遠都無法

體會、只屬於她們時代裡的苦衷，她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也造就了她

們的相信。

從海外脫產的老板娘帶著滿懷歉意而歸，現金袋上的金額數字，已經成

為永遠無法兌現的虛擬符號。

我問老媽：「妳的是幾號？」

她說：「三萬多號。」

我說：「永遠等不到。」

監護人職業欄甚至是年收入的勾選欄我保持了空白，我不願填寫，我不

願自己的情緒被蹂躪，依照慣例，我說了謊，但又何妨？

31

己採取些行動才是。她讓初學法律的老哥做為代替她們發聲的對象。其

實老媽何嘗不知，要從早就脫產的老板娘手中拿回一筆筆就的薪資談何

容易。她們尷尬地自嘲，自嘲自己追求的只是想像中的數字，但這遲來

的行動已經創造了些無可取代的價值，更推動了她們心中的些微變化。

老媽隱藏不住心中的無奈，開玩笑說：「只好以後請閻羅王跟他要

了！」這是她說過最惡毒但也無心的一句話。

對於故事中不負責任的老板娘，我原本預計寫下批判又諷刺的文字，我

看不慣老媽與阿姨們的處理方式，認為是一種消極的逃避態度。後來我

才發現，這些聽見與聽不見的聲音並不會在她們心中來回擺盪成為止不

住的傷，不負責任的老板娘、老媽、阿姨們之間存在一種我永遠都無法

體會、只屬於她們時代裡的苦衷，她們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也造就了她

們的相信。

從海外脫產的老板娘帶著滿懷歉意而歸，現金袋上的金額數字，已經成

為永遠無法兌現的虛擬符號。

我問老媽：「妳的是幾號？」

她說：「三萬多號。」

我說：「永遠等不到。」

監護人職業欄甚至是年收入的勾選欄我保持了空白，我不願填寫，我不

願自己的情緒被蹂躪，依照慣例，我說了謊，但又何妨？

32

美國製造

靦腆點頭後立下了婚約，她低下頭，等待一個夢。

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力道不強卻疼得入骨，老媽和當時許多適婚年齡的

鄉下女孩一樣，在媒妁之言的湊合下，結束了在中和針織廠的工作，嫁

到一個曾經以農立業的小鄉鎮「觀音」，一個位於桃園縣靠近西部沿海

的鄉鎮，因為一尊長得像觀世音菩薩的石像而得名的地方。

其實，對於婚姻的恐慌像暴風雨一樣快速襲來，穿透毛細孔穿越現實，

就在老媽夢醒過後發現自己果真就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為了不辜負

眾人的期待，她拿捏剛好的心情和微笑，相信這不是一種迷失。

　

「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身為客家人的老媽也常常覺得

不可思議，一日三餐，熱騰騰的白米飯從不缺席。大同電鍋裡留有老媽

前一晚準備的一鍋米，足足浸泡了一個晚上，充分浸泡後的米已經吸飽

了水分，煮起來特別軟爛，卻又不失彈性。煮飯時的米香彌漫整間房

子，裊裊而上的水氣在牆上聚集成一顆顆的水珠，我用筷子將它們連成

一條條線，一個個圓。「吃飯洗手」老媽叮嚀我別再玩了，我一直好奇

不是應該要先說「洗手」再「吃飯」嗎？

打理完所有人三餐後緊接而來的是繁忙瑣碎的家務，洗衣、掃地、採買

⋯⋯。好不容易掙出些空檔時間，老媽會走上二樓客廳，客廳裡面對陽

台的位置一樣放了一台裁縫車，她熟練地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按下紅

色開關，開始手邊的工作。老媽趁空檔時間承接訂製時裝，從打板、剪

裁、車縫、燙整全部一手包辦。

工作桌上放滿了打板時要用的工具，還有現在看來有些過時的布料，我

調皮地偷拿老媽剪裁布料專用的黑色握柄剪布刀，不過不是拿來剪布，

通常是拿來剪蟲剪紙剪塑膠，當然招來一陣臭罵。除了剪布刀之外，其

他的打版工具也會被我當作編織白日夢時的道具。我手拿布料上標記用

的畫粉，畫粉像大一號的吉他彈片，我有時當做飛鏢射出去後碎了一

地，有時會學學校裡的年輕實習老師一樣憂鬱地彈起吉他，有時會靠在

牆上用竹尺和畫粉劃出一條條線，畫完了線，我左手拿著塑膠飛機，另

外很有技巧性地將畫粉夾在機尾的部分，右手拿著軟趴趴的皮尺鞭打牆

壁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身體，現在的我是

一個緊縮在小小的駕駛艙內的機長，我沿著牆角、沿著剛剛畫好的線條

開始飛翔，我飛遍牆上所有的角落，伴隨老媽裁縫機馬達的聲音越飛越

快。老媽按下綠色的開關，裁縫機馬達隨即停止運轉。我以為老媽會大

聲制止我的飛翔計劃，但印象中，她好像什麼都沒說。

老媽將剛剛洗淨的衣服一桶桶提上頂樓，因為周圍的房子都不超過兩層

樓，所以視野還算廣闊，但說實在話，景色並不特別也沒有任何新鮮

感，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只是無聊之中卻有無可取代的信賴，就在一陳

不變的線條中，有著樹、衛生所、稻田、破壞線條的鐵皮屋。我會趁老

媽晾衣服的機會跑到頂樓，我偷偷爬出圍牆站在水泥擋雨棚上，這讓我

感覺可以看得更遠。老媽覺得好像可以看到海邊，現在回想起被工業和

養豬業蹂躪得一塌糊塗的海，有點不敢領教。有些事情一直都以想像存

在還是比較好。我們還會從上往下看看隔壁後院的椰子樹，那是顆從來

都沒有椰子的椰子樹。

當時很流行在家兼差做些簡單的家庭手工，總是會有幾個流裡流氣講話

油腔滑調的業務兼送貨司機定時出現，收發做工粗糙的電子產品零組件

給附近在家待業的婆婆媽媽們。下午時分走過家家戶戶，透過紗窗、透

過門縫往客廳偷瞄一眼，可以發現婆婆媽媽們正坐在板凳上熟練地組裝

各種零件。訂製時裝斷斷續續的訂單不足以做為穩定的收入來源，避不

開這客廳即工廠的熱潮，老媽也硬是從繁雜事務中擠出時間開始編起了

籐製椅墊，椅墊上有各種圖案，有花有草，還有可以被稱為任何一種鳥

的鳥，老媽覺得牠像鴿子，雖然飛不出去，但是自己手中編織一個飛出

去的夢不能停止。

除了家庭手工，直銷產業正如火如荼地蔓延各個社會階層，有親戚朋友

口沫橫飛地介紹登上藍鑽會員的成功案例，順手拿出印刷精美的傳單，

生動描述兩位藍鑽會員令人夢寐以求的美國夢。成功的華人移民，修剪

得宜的草皮，自信的微笑還有潔白又整齊的牙齒。這一切讓人有些慚

愧，緊閉雙脣說話不敢露出自己滿口雜亂無章不受控制的牙齒。想要擁

有這樣的生活不會是個夢，只要加入會員就可以享受和藍鑽會員同等級

的美式居家生活用品，讓你的每一天都可以覺得自己很特別。

老媽並沒有加入會員費用高昂的直銷產業，結果倒是和社區裡其她的家

庭主婦們一起加入包裝產線，雖然稱為產線，也不過是客廳裡三張工作

桌和好幾十張板凳。老媽負責將國外進口、只有英文產品說明的健康食

品貼上中文標籤。就算貼上了中文，看了老半天你還是沒有辦法理解你

自己喝下肚的是什麼東西，對於很多人有意義的部分只有「美國製

造」—Made in U.S.A.，負責品管的負責人特地叮嚀老媽不要將Made in

U.S.A.給遮上。老媽曾經拿了好幾罐像奶粉但沖泡出來卻像混凝土的健康

食品，告訴我一定要多喝幾口，因為一口就是好幾塊錢。

生活中的種種描述遮蓋住生命中不願被發現的淚，婚姻與生活是否如她

想像？我隨口問了老媽。其實我不需要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兩層樓

的房子，一道樓梯聯結上下兩端，也拉扯出情緒的正負兩端。樓梯轉角

處的一面白牆老是潮溼不堪，白牆跨不過晴雨交雜的折磨，一顆顆濕漉

的水珠硬是從具有防止壁癌功效的水泥漆裡頭鑽了出來，水珠摸起來的

觸感有些滑嫩黏膩，很像受傷的傷口產生的組織液。不過我們不是躲不

開天氣折磨的白牆，我們可以跨越情緒的兩端。只是在這裡，不論情緒

是在那一端，每天每天，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

老媽手中拿著一件被她拆得亂七八糟的訂製時裝，幾乎難以辨識，她正

在用鉤針拆除昨晚迷迷糊糊中車錯的部分，一段段棉線被抽了出來。拆

下後的棉線散落在四周，地板上，椅子上，還有更多都頑強黏在她的衣

褲上，怎麼拍、怎麼打都弄不掉。衣服各個零件分別被排放在沙發上，

零件四周布滿了車縫線。車縫線是由一個個髮絲般大小的洞井然有序有

序地排列組成。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就算拆開錯誤的縫合處，密密

麻麻的洞依然存在。費盡心思再次縫合，密密麻麻的洞依然存在，只不

過這次被藏了起來，但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

有時候很訝異老媽如此純粹的宿命論觀點是從何而來，縱使有再多哽咽

在喉頭的苦痛難以下嚥，依舊相信人生早早自有定數，相信屬於她那一

代人必須經歷的辛苦。雖然難免孤獨，雖然顯得有些不可自拔的沈溺。

但她相信存在過的短暫幸福會是可見的未來，她的相信是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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靦腆點頭後立下了婚約，她低下頭，等待一個夢。

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力道不強卻疼得入骨，老媽和當時許多適婚年齡的

鄉下女孩一樣，在媒妁之言的湊合下，結束了在中和針織廠的工作，嫁

到一個曾經以農立業的小鄉鎮「觀音」，一個位於桃園縣靠近西部沿海

的鄉鎮，因為一尊長得像觀世音菩薩的石像而得名的地方。

其實，對於婚姻的恐慌像暴風雨一樣快速襲來，穿透毛細孔穿越現實，

就在老媽夢醒過後發現自己果真就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為了不辜負

眾人的期待，她拿捏剛好的心情和微笑，相信這不是一種迷失。

　

「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身為客家人的老媽也常常覺得

不可思議，一日三餐，熱騰騰的白米飯從不缺席。大同電鍋裡留有老媽

前一晚準備的一鍋米，足足浸泡了一個晚上，充分浸泡後的米已經吸飽

了水分，煮起來特別軟爛，卻又不失彈性。煮飯時的米香彌漫整間房

子，裊裊而上的水氣在牆上聚集成一顆顆的水珠，我用筷子將它們連成

一條條線，一個個圓。「吃飯洗手」老媽叮嚀我別再玩了，我一直好奇

不是應該要先說「洗手」再「吃飯」嗎？

打理完所有人三餐後緊接而來的是繁忙瑣碎的家務，洗衣、掃地、採買

⋯⋯。好不容易掙出些空檔時間，老媽會走上二樓客廳，客廳裡面對陽

台的位置一樣放了一台裁縫車，她熟練地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按下紅

色開關，開始手邊的工作。老媽趁空檔時間承接訂製時裝，從打板、剪

裁、車縫、燙整全部一手包辦。

工作桌上放滿了打板時要用的工具，還有現在看來有些過時的布料，我

調皮地偷拿老媽剪裁布料專用的黑色握柄剪布刀，不過不是拿來剪布，

通常是拿來剪蟲剪紙剪塑膠，當然招來一陣臭罵。除了剪布刀之外，其

他的打版工具也會被我當作編織白日夢時的道具。我手拿布料上標記用

的畫粉，畫粉像大一號的吉他彈片，我有時當做飛鏢射出去後碎了一

地，有時會學學校裡的年輕實習老師一樣憂鬱地彈起吉他，有時會靠在

牆上用竹尺和畫粉劃出一條條線，畫完了線，我左手拿著塑膠飛機，另

外很有技巧性地將畫粉夾在機尾的部分，右手拿著軟趴趴的皮尺鞭打牆

壁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身體，現在的我是

一個緊縮在小小的駕駛艙內的機長，我沿著牆角、沿著剛剛畫好的線條

開始飛翔，我飛遍牆上所有的角落，伴隨老媽裁縫機馬達的聲音越飛越

快。老媽按下綠色的開關，裁縫機馬達隨即停止運轉。我以為老媽會大

聲制止我的飛翔計劃，但印象中，她好像什麼都沒說。

老媽將剛剛洗淨的衣服一桶桶提上頂樓，因為周圍的房子都不超過兩層

樓，所以視野還算廣闊，但說實在話，景色並不特別也沒有任何新鮮

感，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只是無聊之中卻有無可取代的信賴，就在一陳

不變的線條中，有著樹、衛生所、稻田、破壞線條的鐵皮屋。我會趁老

媽晾衣服的機會跑到頂樓，我偷偷爬出圍牆站在水泥擋雨棚上，這讓我

感覺可以看得更遠。老媽覺得好像可以看到海邊，現在回想起被工業和

養豬業蹂躪得一塌糊塗的海，有點不敢領教。有些事情一直都以想像存

在還是比較好。我們還會從上往下看看隔壁後院的椰子樹，那是顆從來

都沒有椰子的椰子樹。

當時很流行在家兼差做些簡單的家庭手工，總是會有幾個流裡流氣講話

油腔滑調的業務兼送貨司機定時出現，收發做工粗糙的電子產品零組件

給附近在家待業的婆婆媽媽們。下午時分走過家家戶戶，透過紗窗、透

過門縫往客廳偷瞄一眼，可以發現婆婆媽媽們正坐在板凳上熟練地組裝

各種零件。訂製時裝斷斷續續的訂單不足以做為穩定的收入來源，避不

開這客廳即工廠的熱潮，老媽也硬是從繁雜事務中擠出時間開始編起了

籐製椅墊，椅墊上有各種圖案，有花有草，還有可以被稱為任何一種鳥

的鳥，老媽覺得牠像鴿子，雖然飛不出去，但是自己手中編織一個飛出

去的夢不能停止。

除了家庭手工，直銷產業正如火如荼地蔓延各個社會階層，有親戚朋友

口沫橫飛地介紹登上藍鑽會員的成功案例，順手拿出印刷精美的傳單，

生動描述兩位藍鑽會員令人夢寐以求的美國夢。成功的華人移民，修剪

得宜的草皮，自信的微笑還有潔白又整齊的牙齒。這一切讓人有些慚

愧，緊閉雙脣說話不敢露出自己滿口雜亂無章不受控制的牙齒。想要擁

有這樣的生活不會是個夢，只要加入會員就可以享受和藍鑽會員同等級

的美式居家生活用品，讓你的每一天都可以覺得自己很特別。

老媽並沒有加入會員費用高昂的直銷產業，結果倒是和社區裡其她的家

庭主婦們一起加入包裝產線，雖然稱為產線，也不過是客廳裡三張工作

桌和好幾十張板凳。老媽負責將國外進口、只有英文產品說明的健康食

品貼上中文標籤。就算貼上了中文，看了老半天你還是沒有辦法理解你

自己喝下肚的是什麼東西，對於很多人有意義的部分只有「美國製

造」—Made in U.S.A.，負責品管的負責人特地叮嚀老媽不要將Made in

U.S.A.給遮上。老媽曾經拿了好幾罐像奶粉但沖泡出來卻像混凝土的健康

食品，告訴我一定要多喝幾口，因為一口就是好幾塊錢。

生活中的種種描述遮蓋住生命中不願被發現的淚，婚姻與生活是否如她

想像？我隨口問了老媽。其實我不需要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兩層樓

的房子，一道樓梯聯結上下兩端，也拉扯出情緒的正負兩端。樓梯轉角

處的一面白牆老是潮溼不堪，白牆跨不過晴雨交雜的折磨，一顆顆濕漉

的水珠硬是從具有防止壁癌功效的水泥漆裡頭鑽了出來，水珠摸起來的

觸感有些滑嫩黏膩，很像受傷的傷口產生的組織液。不過我們不是躲不

開天氣折磨的白牆，我們可以跨越情緒的兩端。只是在這裡，不論情緒

是在那一端，每天每天，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

老媽手中拿著一件被她拆得亂七八糟的訂製時裝，幾乎難以辨識，她正

在用鉤針拆除昨晚迷迷糊糊中車錯的部分，一段段棉線被抽了出來。拆

下後的棉線散落在四周，地板上，椅子上，還有更多都頑強黏在她的衣

褲上，怎麼拍、怎麼打都弄不掉。衣服各個零件分別被排放在沙發上，

零件四周布滿了車縫線。車縫線是由一個個髮絲般大小的洞井然有序有

序地排列組成。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就算拆開錯誤的縫合處，密密

麻麻的洞依然存在。費盡心思再次縫合，密密麻麻的洞依然存在，只不

過這次被藏了起來，但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

有時候很訝異老媽如此純粹的宿命論觀點是從何而來，縱使有再多哽咽

在喉頭的苦痛難以下嚥，依舊相信人生早早自有定數，相信屬於她那一

代人必須經歷的辛苦。雖然難免孤獨，雖然顯得有些不可自拔的沈溺。

但她相信存在過的短暫幸福會是可見的未來，她的相信是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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靦腆點頭後立下了婚約，她低下頭，等待一個夢。

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力道不強卻疼得入骨，老媽和當時許多適婚年齡的

鄉下女孩一樣，在媒妁之言的湊合下，結束了在中和針織廠的工作，嫁

到一個曾經以農立業的小鄉鎮「觀音」，一個位於桃園縣靠近西部沿海

的鄉鎮，因為一尊長得像觀世音菩薩的石像而得名的地方。

其實，對於婚姻的恐慌像暴風雨一樣快速襲來，穿透毛細孔穿越現實，

就在老媽夢醒過後發現自己果真就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為了不辜負

眾人的期待，她拿捏剛好的心情和微笑，相信這不是一種迷失。

　

「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身為客家人的老媽也常常覺得

不可思議，一日三餐，熱騰騰的白米飯從不缺席。大同電鍋裡留有老媽

前一晚準備的一鍋米，足足浸泡了一個晚上，充分浸泡後的米已經吸飽

了水分，煮起來特別軟爛，卻又不失彈性。煮飯時的米香彌漫整間房

子，裊裊而上的水氣在牆上聚集成一顆顆的水珠，我用筷子將它們連成

一條條線，一個個圓。「吃飯洗手」老媽叮嚀我別再玩了，我一直好奇

不是應該要先說「洗手」再「吃飯」嗎？

打理完所有人三餐後緊接而來的是繁忙瑣碎的家務，洗衣、掃地、採買

⋯⋯。好不容易掙出些空檔時間，老媽會走上二樓客廳，客廳裡面對陽

台的位置一樣放了一台裁縫車，她熟練地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按下紅

色開關，開始手邊的工作。老媽趁空檔時間承接訂製時裝，從打板、剪

裁、車縫、燙整全部一手包辦。

工作桌上放滿了打板時要用的工具，還有現在看來有些過時的布料，我

調皮地偷拿老媽剪裁布料專用的黑色握柄剪布刀，不過不是拿來剪布，

通常是拿來剪蟲剪紙剪塑膠，當然招來一陣臭罵。除了剪布刀之外，其

他的打版工具也會被我當作編織白日夢時的道具。我手拿布料上標記用

的畫粉，畫粉像大一號的吉他彈片，我有時當做飛鏢射出去後碎了一

地，有時會學學校裡的年輕實習老師一樣憂鬱地彈起吉他，有時會靠在

牆上用竹尺和畫粉劃出一條條線，畫完了線，我左手拿著塑膠飛機，另

外很有技巧性地將畫粉夾在機尾的部分，右手拿著軟趴趴的皮尺鞭打牆

壁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身體，現在的我是

一個緊縮在小小的駕駛艙內的機長，我沿著牆角、沿著剛剛畫好的線條

開始飛翔，我飛遍牆上所有的角落，伴隨老媽裁縫機馬達的聲音越飛越

快。老媽按下綠色的開關，裁縫機馬達隨即停止運轉。我以為老媽會大

聲制止我的飛翔計劃，但印象中，她好像什麼都沒說。

老媽將剛剛洗淨的衣服一桶桶提上頂樓，因為周圍的房子都不超過兩層

樓，所以視野還算廣闊，但說實在話，景色並不特別也沒有任何新鮮

感，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只是無聊之中卻有無可取代的信賴，就在一陳

不變的線條中，有著樹、衛生所、稻田、破壞線條的鐵皮屋。我會趁老

媽晾衣服的機會跑到頂樓，我偷偷爬出圍牆站在水泥擋雨棚上，這讓我

感覺可以看得更遠。老媽覺得好像可以看到海邊，現在回想起被工業和

養豬業蹂躪得一塌糊塗的海，有點不敢領教。有些事情一直都以想像存

在還是比較好。我們還會從上往下看看隔壁後院的椰子樹，那是顆從來

都沒有椰子的椰子樹。

當時很流行在家兼差做些簡單的家庭手工，總是會有幾個流裡流氣講話

油腔滑調的業務兼送貨司機定時出現，收發做工粗糙的電子產品零組件

給附近在家待業的婆婆媽媽們。下午時分走過家家戶戶，透過紗窗、透

過門縫往客廳偷瞄一眼，可以發現婆婆媽媽們正坐在板凳上熟練地組裝

各種零件。訂製時裝斷斷續續的訂單不足以做為穩定的收入來源，避不

開這客廳即工廠的熱潮，老媽也硬是從繁雜事務中擠出時間開始編起了

籐製椅墊，椅墊上有各種圖案，有花有草，還有可以被稱為任何一種鳥

的鳥，老媽覺得牠像鴿子，雖然飛不出去，但是自己手中編織一個飛出

去的夢不能停止。

除了家庭手工，直銷產業正如火如荼地蔓延各個社會階層，有親戚朋友

口沫橫飛地介紹登上藍鑽會員的成功案例，順手拿出印刷精美的傳單，

生動描述兩位藍鑽會員令人夢寐以求的美國夢。成功的華人移民，修剪

得宜的草皮，自信的微笑還有潔白又整齊的牙齒。這一切讓人有些慚

愧，緊閉雙脣說話不敢露出自己滿口雜亂無章不受控制的牙齒。想要擁

有這樣的生活不會是個夢，只要加入會員就可以享受和藍鑽會員同等級

的美式居家生活用品，讓你的每一天都可以覺得自己很特別。

老媽並沒有加入會員費用高昂的直銷產業，結果倒是和社區裡其她的家

庭主婦們一起加入包裝產線，雖然稱為產線，也不過是客廳裡三張工作

桌和好幾十張板凳。老媽負責將國外進口、只有英文產品說明的健康食

品貼上中文標籤。就算貼上了中文，看了老半天你還是沒有辦法理解你

自己喝下肚的是什麼東西，對於很多人有意義的部分只有「美國製

造」—Made in U.S.A.，負責品管的負責人特地叮嚀老媽不要將Made in

U.S.A.給遮上。老媽曾經拿了好幾罐像奶粉但沖泡出來卻像混凝土的健康

食品，告訴我一定要多喝幾口，因為一口就是好幾塊錢。

生活中的種種描述遮蓋住生命中不願被發現的淚，婚姻與生活是否如她

想像？我隨口問了老媽。其實我不需要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兩層樓

的房子，一道樓梯聯結上下兩端，也拉扯出情緒的正負兩端。樓梯轉角

處的一面白牆老是潮溼不堪，白牆跨不過晴雨交雜的折磨，一顆顆濕漉

的水珠硬是從具有防止壁癌功效的水泥漆裡頭鑽了出來，水珠摸起來的

觸感有些滑嫩黏膩，很像受傷的傷口產生的組織液。不過我們不是躲不

開天氣折磨的白牆，我們可以跨越情緒的兩端。只是在這裡，不論情緒

是在那一端，每天每天，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

老媽手中拿著一件被她拆得亂七八糟的訂製時裝，幾乎難以辨識，她正

在用鉤針拆除昨晚迷迷糊糊中車錯的部分，一段段棉線被抽了出來。拆

下後的棉線散落在四周，地板上，椅子上，還有更多都頑強黏在她的衣

褲上，怎麼拍、怎麼打都弄不掉。衣服各個零件分別被排放在沙發上，

零件四周布滿了車縫線。車縫線是由一個個髮絲般大小的洞井然有序有

序地排列組成。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就算拆開錯誤的縫合處，密密

麻麻的洞依然存在。費盡心思再次縫合，密密麻麻的洞依然存在，只不

過這次被藏了起來，但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

有時候很訝異老媽如此純粹的宿命論觀點是從何而來，縱使有再多哽咽

在喉頭的苦痛難以下嚥，依舊相信人生早早自有定數，相信屬於她那一

代人必須經歷的辛苦。雖然難免孤獨，雖然顯得有些不可自拔的沈溺。

但她相信存在過的短暫幸福會是可見的未來，她的相信是我們的未來。

36

靦腆點頭後立下了婚約，她低下頭，等待一個夢。

街坊鄰居的流言蜚語力道不強卻疼得入骨，老媽和當時許多適婚年齡的

鄉下女孩一樣，在媒妁之言的湊合下，結束了在中和針織廠的工作，嫁

到一個曾經以農立業的小鄉鎮「觀音」，一個位於桃園縣靠近西部沿海

的鄉鎮，因為一尊長得像觀世音菩薩的石像而得名的地方。

其實，對於婚姻的恐慌像暴風雨一樣快速襲來，穿透毛細孔穿越現實，

就在老媽夢醒過後發現自己果真就要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為了不辜負

眾人的期待，她拿捏剛好的心情和微笑，相信這不是一種迷失。

　

「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身為客家人的老媽也常常覺得

不可思議，一日三餐，熱騰騰的白米飯從不缺席。大同電鍋裡留有老媽

前一晚準備的一鍋米，足足浸泡了一個晚上，充分浸泡後的米已經吸飽

了水分，煮起來特別軟爛，卻又不失彈性。煮飯時的米香彌漫整間房

子，裊裊而上的水氣在牆上聚集成一顆顆的水珠，我用筷子將它們連成

一條條線，一個個圓。「吃飯洗手」老媽叮嚀我別再玩了，我一直好奇

不是應該要先說「洗手」再「吃飯」嗎？

打理完所有人三餐後緊接而來的是繁忙瑣碎的家務，洗衣、掃地、採買

⋯⋯。好不容易掙出些空檔時間，老媽會走上二樓客廳，客廳裡面對陽

台的位置一樣放了一台裁縫車，她熟練地坐在電動裁縫機台前，按下紅

色開關，開始手邊的工作。老媽趁空檔時間承接訂製時裝，從打板、剪

裁、車縫、燙整全部一手包辦。

工作桌上放滿了打板時要用的工具，還有現在看來有些過時的布料，我

調皮地偷拿老媽剪裁布料專用的黑色握柄剪布刀，不過不是拿來剪布，

通常是拿來剪蟲剪紙剪塑膠，當然招來一陣臭罵。除了剪布刀之外，其

他的打版工具也會被我當作編織白日夢時的道具。我手拿布料上標記用

的畫粉，畫粉像大一號的吉他彈片，我有時當做飛鏢射出去後碎了一

地，有時會學學校裡的年輕實習老師一樣憂鬱地彈起吉他，有時會靠在

牆上用竹尺和畫粉劃出一條條線，畫完了線，我左手拿著塑膠飛機，另

外很有技巧性地將畫粉夾在機尾的部分，右手拿著軟趴趴的皮尺鞭打牆

壁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身體，現在的我是

一個緊縮在小小的駕駛艙內的機長，我沿著牆角、沿著剛剛畫好的線條

開始飛翔，我飛遍牆上所有的角落，伴隨老媽裁縫機馬達的聲音越飛越

快。老媽按下綠色的開關，裁縫機馬達隨即停止運轉。我以為老媽會大

聲制止我的飛翔計劃，但印象中，她好像什麼都沒說。

老媽將剛剛洗淨的衣服一桶桶提上頂樓，因為周圍的房子都不超過兩層

樓，所以視野還算廣闊，但說實在話，景色並不特別也沒有任何新鮮

感，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只是無聊之中卻有無可取代的信賴，就在一陳

不變的線條中，有著樹、衛生所、稻田、破壞線條的鐵皮屋。我會趁老

媽晾衣服的機會跑到頂樓，我偷偷爬出圍牆站在水泥擋雨棚上，這讓我

感覺可以看得更遠。老媽覺得好像可以看到海邊，現在回想起被工業和

養豬業蹂躪得一塌糊塗的海，有點不敢領教。有些事情一直都以想像存

在還是比較好。我們還會從上往下看看隔壁後院的椰子樹，那是顆從來

都沒有椰子的椰子樹。

當時很流行在家兼差做些簡單的家庭手工，總是會有幾個流裡流氣講話

油腔滑調的業務兼送貨司機定時出現，收發做工粗糙的電子產品零組件

給附近在家待業的婆婆媽媽們。下午時分走過家家戶戶，透過紗窗、透

過門縫往客廳偷瞄一眼，可以發現婆婆媽媽們正坐在板凳上熟練地組裝

各種零件。訂製時裝斷斷續續的訂單不足以做為穩定的收入來源，避不

開這客廳即工廠的熱潮，老媽也硬是從繁雜事務中擠出時間開始編起了

籐製椅墊，椅墊上有各種圖案，有花有草，還有可以被稱為任何一種鳥

的鳥，老媽覺得牠像鴿子，雖然飛不出去，但是自己手中編織一個飛出

去的夢不能停止。

除了家庭手工，直銷產業正如火如荼地蔓延各個社會階層，有親戚朋友

口沫橫飛地介紹登上藍鑽會員的成功案例，順手拿出印刷精美的傳單，

生動描述兩位藍鑽會員令人夢寐以求的美國夢。成功的華人移民，修剪

得宜的草皮，自信的微笑還有潔白又整齊的牙齒。這一切讓人有些慚

愧，緊閉雙脣說話不敢露出自己滿口雜亂無章不受控制的牙齒。想要擁

有這樣的生活不會是個夢，只要加入會員就可以享受和藍鑽會員同等級

的美式居家生活用品，讓你的每一天都可以覺得自己很特別。

老媽並沒有加入會員費用高昂的直銷產業，結果倒是和社區裡其她的家

庭主婦們一起加入包裝產線，雖然稱為產線，也不過是客廳裡三張工作

桌和好幾十張板凳。老媽負責將國外進口、只有英文產品說明的健康食

品貼上中文標籤。就算貼上了中文，看了老半天你還是沒有辦法理解你

自己喝下肚的是什麼東西，對於很多人有意義的部分只有「美國製

造」—Made in U.S.A.，負責品管的負責人特地叮嚀老媽不要將Made in

U.S.A.給遮上。老媽曾經拿了好幾罐像奶粉但沖泡出來卻像混凝土的健康

食品，告訴我一定要多喝幾口，因為一口就是好幾塊錢。

生活中的種種描述遮蓋住生命中不願被發現的淚，婚姻與生活是否如她

想像？我隨口問了老媽。其實我不需要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兩層樓

的房子，一道樓梯聯結上下兩端，也拉扯出情緒的正負兩端。樓梯轉角

處的一面白牆老是潮溼不堪，白牆跨不過晴雨交雜的折磨，一顆顆濕漉

的水珠硬是從具有防止壁癌功效的水泥漆裡頭鑽了出來，水珠摸起來的

觸感有些滑嫩黏膩，很像受傷的傷口產生的組織液。不過我們不是躲不

開天氣折磨的白牆，我們可以跨越情緒的兩端。只是在這裡，不論情緒

是在那一端，每天每天，都是從一鍋米開始，從一鍋米結束。

老媽手中拿著一件被她拆得亂七八糟的訂製時裝，幾乎難以辨識，她正

在用鉤針拆除昨晚迷迷糊糊中車錯的部分，一段段棉線被抽了出來。拆

下後的棉線散落在四周，地板上，椅子上，還有更多都頑強黏在她的衣

褲上，怎麼拍、怎麼打都弄不掉。衣服各個零件分別被排放在沙發上，

零件四周布滿了車縫線。車縫線是由一個個髮絲般大小的洞井然有序有

序地排列組成。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就算拆開錯誤的縫合處，密密

麻麻的洞依然存在。費盡心思再次縫合，密密麻麻的洞依然存在，只不

過這次被藏了起來，但這些洞並不是錯誤本身。

有時候很訝異老媽如此純粹的宿命論觀點是從何而來，縱使有再多哽咽

在喉頭的苦痛難以下嚥，依舊相信人生早早自有定數，相信屬於她那一

代人必須經歷的辛苦。雖然難免孤獨，雖然顯得有些不可自拔的沈溺。

但她相信存在過的短暫幸福會是可見的未來，她的相信是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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