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本 半世文人半世僧

半世文人半世僧 蔣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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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心海◎

責任編輯

裝幀設計

彭若東

責任校對

江蓉甬

潘斯麗

馮政光

半世文人半世僧—

李叔同

二十世紀中國

蔣心海

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

H

ong Kong O

pen Page Publishing Co., L

td.

香港北角英皇道四九九號北角工業大廈十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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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kopenpage.com

香港發行

香港聯合書刊物流有限公司

香港新界大埔汀麗路三十六號三字樓

中華商務聯合印刷︵廣東︶有限公司

深圳市龍崗區平湖鎮春湖工業區中華商務印刷大廈

二○

一二年六月香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格 三十二開︵148m

210mm

︶三五二面

國際書號

ISBN

978-988-15885-2-4

©

2012 Hong K

ong Open Page Publishing C

o., Ltd.

Published in H

ong Kong

本書由齊魯書社授權本公司在中國內地以外地區出版發行。

錄小

引 ︙︙︙︙︙︙︙︙︙︙︙︙︙︙︙︙︙︙︙︙︙︙︙︙︙︙︙︙︙︙︙

11

一 津門歲月

家世 ︙︙︙︙︙︙︙︙︙︙︙︙︙︙︙︙︙︙︙︙︙︙︙︙︙︙︙︙︙︙︙︙

14

童年印象 ︙︙︙︙︙︙︙︙︙︙︙︙︙︙︙︙︙︙︙︙︙︙︙︙︙︙︙︙︙

18

書生少年 ︙︙︙︙︙︙︙︙︙︙︙︙︙︙︙︙︙︙︙︙︙︙︙︙︙︙︙︙︙

22

京津藝友 ︙︙︙︙︙︙︙︙︙︙︙︙︙︙︙︙︙︙︙︙︙︙︙︙︙︙︙︙︙

26

海上風流

南遷 ︙︙︙︙︙︙︙︙︙︙︙︙︙︙︙︙︙︙︙︙︙︙︙︙︙︙︙︙︙︙︙︙

38

城南草堂 ︙︙︙︙︙︙︙︙︙︙︙︙︙︙︙︙︙︙︙︙︙︙︙︙︙︙︙︙︙

40

悲歡家國事 ︙︙︙︙︙︙︙︙︙︙︙︙︙︙︙︙︙︙︙︙︙︙︙︙︙︙︙

46

南洋公學 ︙︙︙︙︙︙︙︙︙︙︙︙︙︙︙︙︙︙︙︙︙︙︙︙︙︙︙︙︙

52

聲色場上 ︙︙︙︙︙︙︙︙︙︙︙︙︙︙︙︙︙︙︙︙︙︙︙︙︙︙︙︙︙

56

滬學會 ︙︙︙︙︙︙︙︙︙︙︙︙︙︙︙︙︙︙︙︙︙︙︙︙︙︙︙︙︙︙︙

63

三 負笈東瀛

音樂小雜誌 ︙︙︙︙︙︙︙︙︙︙︙︙︙︙︙︙︙︙︙︙︙︙︙︙︙︙︙

74

隨鷗吟社 ︙︙︙︙︙︙︙︙︙︙︙︙︙︙︙︙︙︙︙︙︙︙︙︙︙︙︙︙︙

84

東京美術學校 ︙︙︙︙︙︙︙︙︙︙︙︙︙︙︙︙︙︙︙︙︙︙︙︙︙︙

88

春柳社 ︙︙︙︙︙︙︙︙︙︙︙︙︙︙︙︙︙︙︙︙︙︙︙︙︙︙︙︙︙︙︙

94

藝術人生

北歸故里 ︙︙︙︙︙︙︙︙︙︙︙︙︙︙︙︙︙︙︙︙︙︙︙︙︙︙︙︙︙

106

太平洋畫報 ︙︙︙︙︙︙︙︙︙︙︙︙︙︙︙︙︙︙︙︙︙︙︙︙︙︙︙

112

執教生涯 ︙︙︙︙︙︙︙︙︙︙︙︙︙︙︙︙︙︙︙︙︙︙︙︙︙︙︙︙︙

121

湖光山色伴歌聲 ︙︙︙︙︙︙︙︙︙︙︙︙︙︙︙︙︙︙︙︙︙︙︙︙

142

走向空門

斷食 ︙︙︙︙︙︙︙︙︙︙︙︙︙︙︙︙︙︙︙︙︙︙︙︙︙︙︙︙︙︙︙︙

152

皈依 ︙︙︙︙︙︙︙︙︙︙︙︙︙︙︙︙︙︙︙︙︙︙︙︙︙︙︙︙︙︙︙︙

163

披剃為僧 ︙︙︙︙︙︙︙︙︙︙︙︙︙︙︙︙︙︙︙︙︙︙︙︙︙︙︙︙︙

168

出家之謎 ︙︙︙︙︙︙︙︙︙︙︙︙︙︙︙︙︙︙︙︙︙︙︙︙︙︙︙︙︙

174

佛門修行

持戒修習 ︙︙︙︙︙︙︙︙︙︙︙︙︙︙︙︙︙︙︙︙︙︙︙︙︙︙︙︙︙

190

閉關永嘉 ︙︙︙︙︙︙︙︙︙︙︙︙︙︙︙︙︙︙︙︙︙︙︙︙︙︙︙︙︙

199

雲遊弘法 ︙︙︙︙︙︙︙︙︙︙︙︙︙︙︙︙︙︙︙︙︙︙︙︙︙︙︙︙︙

207

出世精神

前塵故舊 ︙︙︙︙︙︙︙︙︙︙︙︙︙︙︙︙︙︙︙︙︙︙︙︙︙︙︙︙︙

222

護生畫集 ︙︙︙︙︙︙︙︙︙︙︙︙︙︙︙︙︙︙︙︙︙︙︙︙︙︙︙︙︙

241

晚晴山房 ︙︙︙︙︙︙︙︙︙︙︙︙︙︙︙︙︙︙︙︙︙︙︙︙︙︙︙︙︙

251

清涼歌集 ︙︙︙︙︙︙︙︙︙︙︙︙︙︙︙︙︙︙︙︙︙︙︙︙︙︙︙︙︙

260

人間晚景

行腳浙東 ︙︙︙︙︙︙︙︙︙︙︙︙︙︙︙︙︙︙︙︙︙︙︙︙︙︙︙︙︙

266

南閩夢影 ︙︙︙︙︙︙︙︙︙︙︙︙︙︙︙︙︙︙︙︙︙︙︙︙︙︙︙︙︙

278

最後懺悔 ︙︙︙︙︙︙︙︙︙︙︙︙︙︙︙︙︙︙︙︙︙︙︙︙︙︙︙︙︙

296

黃花晚節 ︙︙︙︙︙︙︙︙︙︙︙︙︙︙︙︙︙︙︙︙︙︙︙︙︙︙︙︙︙

310

悲欣交集 ︙︙︙︙︙︙︙︙︙︙︙︙︙︙︙︙︙︙︙︙︙︙︙︙︙︙︙︙︙

328

參考文獻 ︙︙︙︙︙︙︙︙︙︙︙︙︙︙︙︙︙︙︙︙︙︙︙︙︙︙︙︙︙

346

記 ︙︙︙︙︙︙︙︙︙︙︙︙︙︙︙︙︙︙︙︙︙︙︙︙︙︙︙︙︙︙︙

348

一八八○

年十月二十三日︵清光緒六年,農曆九月二十日︶,李叔同降生於天津城一戶富商

家裡。天

津地處華北平原東北部,東臨渤海,北枕燕山,位於海河流域下游,南運河、北運河、

子牙河、大清河、永定河五大河在天津市區及其附近匯合而成海河,東流七十多公里至大沽口入

海,故天津素有﹁九河下梢﹂﹁河海要衝﹂之稱。

明朝時,燕王朱棣起兵爭奪帝位,在此渡河南下。後來朱棣做了皇帝,為紀念這次起兵,

將此地賜名為天津,意為﹁天子渡河之地﹂,並在此屯兵築城,始稱天津衛,﹁衛﹂即駐兵之所。

天津內有海河外臨渤海,河海相連,是船舶往來必經之地。另據史載,早自唐朝就在此開闢

鹽場,設置鹽倉。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漁鹽資源,自然吸引著各地商賈彙集津門。清朝初年,

有人就對天津做過如下描述:﹁海去城百里,從無人寇之患,商出百萬之課,民獲興販之利,乃

魚鹽之藪也。﹂

︻一︼

尤其是一六八四年清政府全面解除海禁之後,天津更是萬商雲集,商貿繁盛。

12

一八六○

年,英法聯軍佔領天津,天津被迫開放,列強先後在此設置租界,發展洋行,染

指海關,傳播﹁洋教﹂。自此開始,反抗侵略的鬥爭在這裡上演,中西文化的衝撞和融匯在這

裡激蕩。幾乎同時,洋務運動也鳴鑼開場。一八六二年,駐守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就在

這裡雇用英國軍官訓練天津洋槍隊。一八六七年,崇厚又在這裡設立軍火機器局。而後,身兼

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的李鴻章常駐天津,在此開辦煤礦,興辦洋務教育。就在李叔同出生的這

年九月,李鴻章還在天津設立電報總局,在津滬之間架起了電報線。此時的天津,已成為北方

繁華的商業中心、貿易港口和洋務運動的重鎮,近代中國的歷史風雲,在這座城市的上空翻騰

變幻。李

叔同生逢這樣一個﹁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生長在這樣一個繁華與貧困同生共存,

傳統與現代衝突抵牾,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城市裡,他的人生將怎樣開始,他的心路將趨向何方呢?

註釋:

︻一︼龐玉潔:︽開埠通商與近代天津商人︾,天津古籍出版社二○

四年版。

津門歲月

14

家世

天津老三岔河口,是南北運河與海河交匯之處,水陸交通便利,這裡曾是天津最早的居民點,

也是最早的水旱碼頭和商品集散地。在李叔同出生的年代,這裡依然是漕運的中轉站和長蘆鹽的

集散地。直到一九一八年,海河裁彎取直,河口向西北挪移,老三岔河口和原北運河河床被填平,

改造成了東河沿大街︵現在的獅子林大街︶,三岔河口地區逐漸失去了往日的繁華。

在當年依舊繁華的老三岔口東側,有條叫糧店後街的南北走向的馬路。馬路東側,有條叫陸

家胡同的東西向小街,胡同東口二號,是一所坐北面南的三合院,這裡便是李叔同出生的地方。

當初,宅院的門樓不算太大,門樓正面有四扇平門,正對著北房。四扇平門很少打開,家

人平常出入,只走門樓東側的便門。院內方磚鋪地,北、東、西三面,各有三間青磚房,牆基

磨石抱角,房上有一米多高的女兒牆。在北房的後面,還有一個不大的院落,院內有灰土房三間,

靠西房外首有一株老梅樹。宅後不遠處便是原北運河河身,順河往東有條金鐘河,沿河是一片樹

林。從李家住宅的情形來看,在當時的天津城裡,也算得上殷實富足的家庭了。

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

︻一︼

,父親名世珍,字筱樓︵一作小樓、曉樓︶,祖父李銳,叔祖父李

錕。據說李家祖輩經營鹽業,康乾年間,天津漕運和鹽業已相當興盛,吸引了大量閩、徽、浙

15

等地的商人來此經商,李家大約就是在這個時期來到天津。到李叔同父親李筱樓這一輩,李家經

過至少兩代人的經營,鹽業和錢莊業已頗具規模。

李叔同的父親筱樓公五十三歲這年︵清同治四年,西元一八六五年︶考中進士,曾擔任過吏

部主事一職。或許是無心仕宦,或許是官場失意,不幾年筱樓公就辭去官職,一心操持家中的生

意了。進士出身的筱樓公,既有為官的背景,又有雄厚的資財,生意越發紅火,他先後買下大

量的鹽田引地,錢莊的規模也擴大了很多。據李叔同的次子李端回憶說:﹁我家曾多次來過﹃鏢﹄,

這應該是我家幹鹽務的收入,通過鏢行從引地押運到津的。﹂﹁來﹃鏢﹄的時候,前門打開,成

箱的財物卸在前邊的櫃房裡,人出人進,熱鬧極了。﹂

︻二︼

錢莊的生意也做得很大,宮北大街有

專做門市生意的桐興茂錢舖,家裡還有做內局生意的桐達錢舖。桐達錢舖﹁櫃房門前廊柱上,有

木製的抱柱對聯,紅底黑字,上下聯的第一字分別是﹃桐﹄、﹃達﹄兩字﹂

︻三︼

。因此,人稱李

筱樓家為﹁桐達李家﹂,以便與冰窖胡同的另一戶李姓富人區別開來。由此看來,這一時期的李

家,已是津門有名的巨富之一了。

李筱樓前後至少有妻妾四人,原配姜氏生子文錦。李文錦長李叔同近五十歲,娶妻後不幾年

就去世了

︻四︼

。筱樓公又納郭氏,未有生育;再納張氏,生子文熙︵一八六八—

一九二九︶,字

桐岡,長李叔同十二歲。但李文熙自小身體羸弱,筱樓公擔心其壽命不長,就在六十七歲高齡,

納十八歲的王氏為側室。第二年︵一八八○

︶王氏生下李叔同,幼名成蹊,學名文濤,字叔同。

16

李叔同對生母王氏的感情很深,許多年後,當他與人談起母親時,還是痛苦地一皺眉,搖

著頭說:﹁我的母親—

生母很苦。﹂關於王氏夫人的情況,專門研究平湖方志的陳宰先生有過

詳細的考證

︻五︼

,對其姓名、出生地、家世、嫁與李筱樓的過程講得尤為詳細具體,只是目前尚

無與之相關的資料來印證。據說,王夫人出生在浙江平湖一小業主家裡,與筱樓公祖上是同鄉,

後來王家破產,只好將女兒遠嫁天津,給年長自己近五十歲的筱樓公做了側室。

李叔同兩三歲的時候,筱樓公又在老宅附近的山西會館斜對過,購置了一所大宅院︵今糧店

後街六十號︶,全家搬過來居住。此宅院為道光年間一家富戶所建,呈﹁田﹂字格局,由四個

小院組成,分前後兩個大院,除各有十多間正房和廂房外,還有廳房、倉房、過廳、遊廊等。

在﹁田﹂字當中一橫的地方,有條兩間房寬的間道,在﹁田﹂字中心緊靠間道的位置,有間高台

階的洋書房,是間刀把狀的西屋書房,瓦頂有流水溝,東、南兩面有窗。窗為兩層玻璃,一層

窗紗。房內有中式木床和書櫥,擺設十分講究。洋書房台階下面,有竹籬圍成的小花園,名為﹁意

園﹂。在中國傳統的大宅院裡,弄一點洋書房之類的西式建築,是當時大戶人家的時尚,大概

是為了顯示主人的闊氣和文明。在天津這樣一個中西文化交匯的開放城市裡,這也算是一道別致

的風景了。

整座宅院沿街而建,坐西面東,大門為﹁虎座﹂門樓,門楣上有精緻的百獸圖鏤刻磚雕,迎

面為刻磚照壁;門樓左側為廳房,門樓和過道正上方分別懸掛著﹁進士第﹂和﹁文元﹂兩方匾額。

17

此時的李家宅第,寬敞而氣派,彰顯著主家的富貴與名望。這大概就是李家鼎盛時期的景象了。

一八八四年九月,筱樓公患了痢疾,病勢越來越重,多方延醫診治,卻不見好轉。筱樓公

自知不起,索性不再延醫問藥,不意反倒有了痊癒的跡象。筱樓公篤信佛教,他從自身病情的

異常變化中,覺察到自己的﹁捨報之日﹂也許就要到了,於是囑咐家人延請高僧,於病榻之前誦

念︽金剛經︾。他靜靜地聆聽著和緩悠遠的梵音,如入禪定,最後安詳而逝,卒年七十二歲。

筱樓公去世後,在家停靈七天,每日請僧人一班或三班,誦經不絕。筱樓公進士出身,且

做過吏部主事,又是津門巨富,因此喪禮的場面十分氣派。時任直隸總督和北洋通商事務大臣的

李鴻章親自﹁點主﹂,武官馬三元﹁報門﹂,更是讓李家倍具哀榮。

筱樓公去世以後,十七歲的李文熙執掌了家業。李家隨著時局的動盪,在內憂外患中無可挽

回地走向了敗落。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失敗,國內政局陷入混亂,同時隨著列強對中國侵略

的不斷加深,﹁反洋教﹂的運動也愈演愈烈。一九○

年,﹁庚子國變﹂爆發,義和團運動擴

展到京津地區,在這種內外交加的動亂與戰爭中,京津一帶的商業經營自然難逃此劫,而李家的

鹽業和錢莊也不可能不被殃及。一九○

二年,李文熙被迫轉讓了自家在河南內黃縣的鹽業引地︵官

府指定給鹽商從事運銷食鹽的專賣區︶,李家從此失去了鹽商資格。三年後,李家在天津城內的

錢莊之一﹁桐華錢舖﹂歇業。到了一九一一年,也就是李叔同留學歸來的那一年,包括﹁桐達錢

舖﹂在內的兩家錢莊倒閉,百萬家資蕩然無存,李家從此徹底地敗落了。

18

童年印象

筱樓公年屆古稀,喜得幼子,其歡喜之情自不待言;尤其是在長子早逝,次子多病的情況下,

天遂人願又得一子,更是值得慶幸的一件喜事了。筱樓公性喜放生,據說李叔同降生那天,﹁捕

者以魚蝦踵門求賣放生,聚繞若會,狀極擁擠,魚盆之水,溢於外者,幾匯流成渠矣,公則盡

數買而放之。又放鳥亦甚多。自後每逢師︵李叔同︶生辰,必大舉放生如故﹂

︻六︼

。這樣的慈善

之舉,不僅包含了對生命的珍視,更包含著筱樓公對愛子的福佑。

家庭的富有,父母的疼愛,使李叔同的孩提時代衣食無憂,充滿溫馨和歡樂。多年以後,

任教浙江第一師範的李叔同,寫下一首︽憶兒時︾的歌曲,不無深情地回憶了那段短暫而美好的

幼年時光。歌中寫道:

春來秋去,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

老梅一樹,樹底迷藏捉。高枝啼鳥,小川游魚,曾把閑情託。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兒

時歡樂,斯樂不可作。

︻七︼

﹁茅屋三椽﹂大概是詩化了的意象,與李叔同的居住情景並不相符,但歌中所述嬉戲的快樂

19

想必是真實的吧。

在李叔同的童年記憶裡,有許多事情是和佛事相關的。當時的天津,寺廟星羅棋佈。據記載,

在同治年間,天津竟有三百多座寺廟分佈在城垣內外。李叔同的父親信佛,在家裡還設有佛堂。

父親臨死時,還囑咐家人延請高僧前來念佛誦經。那時李叔同只有五歲,對和尚放焰口之類的法

事,懵懂而好奇,甚至還有幾分嚮往,他用心記下每一個關節,多年後,還和侄兒聖章等玩和

尚念經的遊戲。他們把夾被或床罩披在身上當袈裟,叔同扮﹁大帽﹂和尚,端坐在炕上,雙手合

十,口中念念有詞,侄兒在下首扮小和尚,隨時聽從調遣。

李叔同家門前的胡同口,有一座叫﹁地藏庵﹂的菩薩廟,王媽媽︵保姆︶時常帶著他去看和

尚做功課。叔同的郭姓媽媽和早寡的大嫂也常帶他到廟裡念佛。他還有一個寡居的大侄媳,也心

向佛門,常到附近的無量庵學念︽大悲咒︾和︽往生咒︾,還不到六歲的叔同覺得有趣,就經常

跟了去,站在一旁聽她們念經,不用多久,就能朗朗成誦了。諸如此類的佛事活動,對幼小的

叔同來說,或許不無遊戲的成份,然而叔同是敏慧過人的孩子,這些似懂非懂的梵音佛語,想必

也會在他稚嫩的心靈上,留下難以抹去的印痕。

叔同的父親筱樓公,﹁晚年樂善好施,設義塾,創備濟社,範圍甚廣,用人極多,專事撫

恤貧寒孤寡,施捨衣食棺木。每屆秋末冬初,遣人至各鄉村,向貧苦之家探察情形,並計人口

之多寡,酌施衣食。先給票據,至歲暮,憑票支付。又設存育所,每屆冬季,收養乞丐,不

20

使凍餒,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年斥資千萬計,而不少吝惜,津人咸頌之曰﹃李善人﹄﹂

︻八︼

儘管叔同年幼懵懂,但對人世間貧病生死的種種悲苦,想必會有所見聞;而父親扶危濟困的善

舉,也自然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叔同出家的第二年,胡宅梵曾問起他的童年事跡。叔同說:

﹁年幼無知,事不足言。唯我父樂善好施之行,頗堪風世勵俗,差足傳述,而與余幼年之生活,

亦有密切之關係也。﹂

︻九︼

人性的養成,或許與幼年時期的生長環境不無關係,叔同生長在這

樣一個崇佛的家庭之中,生長在這樣一個擁有慈悲心腸的父親身邊,庭訓之外,耳濡目染,潛

移默化,他的內心自然會變得柔軟而溫暖,憫世的情懷和博愛群生的精神也在他的心靈深處潛

滋暗長。

筱樓公除了信奉佛教之外,還尊崇理學,﹁飲食起居,悉以︽論語.鄉黨︾篇為則,不少

違﹂

︻十︼

。﹁鄉黨篇﹂主要記述孔子平素的舉止言談、衣食住行和生活習慣。筱樓公進士出身,

是正宗的讀書人,對這位﹁至聖先師﹂的言行備加崇尚,極力仿效,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違拗。

這種近乎刻板的行事風格,久而久之就成了家庭的規矩。﹁鄉黨篇﹂中有﹁不撤薑食,不多食﹂

一句,意思是每餐都要吃點薑,但也不要多吃。叔同也學著父親生前的樣子,每當吃飯的時候,

總要在飯桌上擺一碟薑。有一次用餐時,飯桌擺放得不正,母親就訓導叔同說﹁席不正不坐﹂。

這些行事的規矩,或許過於苛嚴了,然而對叔同來說,似乎並非是不可忍受的約束。成年後的

叔同,凡事認真,律己至嚴,這一性格的養成,也許與諸如此類的事情有關吧。

21

自父親死後,叔同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似乎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在這個大家族裡,母親

的地位其實只是一個小妾。隨著一家之主的離世,家族內的諸多事情更趨複雜,母子倆的生活陷

入尷尬的氛圍之中。叔同雖小,但母親的不舒心他是能感覺得到的。叔同的乳母,能讀︽明賢集︾,

閑暇時,就教叔同背誦裡面的詩句:﹁高頭白馬萬兩金,不是親來強求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

者如同陌路人。﹂從這樣的詩句裡,叔同讀出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他曾寫下過這樣的詩

句:﹁人生猶如西山月,富貴終如瓦上霜。﹂幼小的心靈裡竟生起人生苦空無常的感覺。

複雜而微妙的生存處境,使叔同越發敏感起來,他冷眼看取周圍的一切,對一些不平之事,

總是心中憤憤。他不喜歡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學,看不慣那些在上驕、在下諂的人。二哥文熙

待他還是不錯的,但他對二哥待人接物上,看人下菜碟的作風,十分反感,常反其道而行之,﹁遇

貧賤者敬之,富貴者輕之﹂

︻十一︼

。他甚至覺得那些勢利和偽善的人,還不如貓狗來得真實和可愛。

他蓄養了一大群貓,一有閑暇就和它們廝混在一起,而他的不平之心,也越來越偏於激烈,常常

是敬貓如敬人,見人反而不致敬。有人說他瘋瘋癲癲,他也毫不在乎,直到十多年後他在東京

留學時,仍未改其奇特的個性。有一次,他忽然從日本發來一封電報,詢問他蓄養的那些貓是

否平安。

這些酸甜悲喜的人生經歷,給幼年時的叔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不可避免地給他的心靈成

長和人格養成帶來長久的影響。

22

書生少年

李叔同六七歲時,在二哥李文熙的指導下接受啟蒙教育。文熙年長叔同十二歲,秀才出身,

對叔同的教督十分嚴格,叔同的一舉一動都不能稍越規矩。文熙每天為叔同授課,並時常指點他

誦讀︽玉曆鈔傳︾︽百孝圖︾︽返性篇︾︽格言聯句︾︽文選︾等。叔同天生穎悟,往往一遍讀

罷,就能琅琅成誦。八九歲時,叔同又隨塾師常雲莊先生學習﹁正規﹂的課程。頭兩年讀︽孝經︾

︽毛詩︾︽唐詩︾︽千家詩︾,接著讀︽四書︾︽古文觀止︾。十二三歲,習訓詁之學,讀︽爾

雅︾︽說文解字︾,並開始臨摹篆帖。十四五歲,又研讀了︽左傳︾等史籍。幾年的家館課業,

使叔同在經史詩文和文字學等方面打下了扎實的根底。

十六歲這年︵一八九五︶,叔同考入輔仁書院學習制義︵八股文︶,這是當時學子們博取功

名的必修課。叔同生長在﹁詩書傳家﹂的封建門第裡,未嘗沒有以仕途功名光耀門楣的想法,這

是那個時代的讀書人的人生正途,更是他深愛著的母親的殷殷期望。

輔仁書院在天津城西北文昌宮旁邊。當時的書院以考課為主,不再講學。為督促學生學習,

書院每月安排兩次考課,一次為官課,一次為師課,分別由官方和掌教出題、閱卷、評定等級,

成績優異者發給獎賞銀錢。入書院之前,叔同已飽覽經史詩文,學有根底,再加上他聰穎好學,

每次考課文章,總能文思湧動,下筆千言。按照試卷的格式,文章的書寫要一格一字,而叔同

23

每每覺得紙短文長,言猶不盡,便在一格內改書兩字。此舉一時傳為美談,叔同也被同學戲稱為﹁李

雙行﹂。他的文章時常名列前茅,獲得獎銀。

平心而論,此時的叔同,對於仕進之路還是心懷期待的,也是充滿信心的。當時,學子中

流傳著一份︽臨別贈言︾。這是山西渾源縣﹁恆麓書院﹂教諭思齊先生,在一八九二年離開書院時,

留給門下諸生的臨別之言。有人遵照贈言的指點,勤讀苦修,竟然連掇巍科。於是,渾源士人,

群起效仿,紛紛將﹁贈言﹂放置案頭,奉為圭臬。叔同得到這份︽臨別贈言︾之後,親手將其抄

錄下來。文曰:

讀書之士,立品為先。養品之法,惟終身手不釋卷。⋯

況善書之士,大之可以掇詞科,

小之可以奪優拔,要皆仕進之階。有志者誠不可以忽也。︵後學李成蹊摹︶

︻十二︼

叔同以此作為自己讀書、行事的準則,雖然未曾因此而走上仕進之途,但思齊先生的讀書、

立品之道,為文、為書之論,無疑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後來對﹁人品﹂與﹁器識﹂的推重,

對書法藝術的終身不棄,恐怕與此不無關係。

當此之時,洋務運動也不斷向縱深推進,賡續千年的教育模式面臨瓦解。就在叔同入讀輔仁

書院的這一年,直隸總督王文韶上奏光緒皇帝,要求開辦西學學堂。同年,以美國學制為模式的﹁北

24

洋西學學堂﹂成立,這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新式學堂。次年,北洋西學學堂正式更名為﹁北

洋大學堂﹂︵今天津大學前身︶。此風一開,天津的一些書院紛紛仿效,陸續改制為新式學堂。

為增加洋務書院的經費,舊式書院的大量經費被削減。面對這種局面,叔同的感受頗為複雜,

他在給自家賬房先生徐耀廷的信中這樣寫道:

⋯⋯

今有信︵消息︶將各書院獎賞銀皆減去七成,歸於洋務書院。照此情形,文章雖好,

亦不足以制勝也。昨朱蓮溪兄來舍,言有切時事,作詩一首云:﹁天子重紅毛,洋文教爾曹。

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糟。﹂此四句詩,可發一笑。弟擬過五月節以後,邀張墨林兄內侄

楊君,教弟念算術,學洋文。

︻十三︼

正可謂世事難料,當少年叔同在輔仁書院裡揮灑文章,準備一展宏圖的時候,以科舉應試為

教育目標的舊式書院,卻不期而然地受到了冷落。對此,叔同的內心有些無奈,抑或有些失落,

但他畢竟是生活在中西文化交匯的開放城市裡,這樣的環境給了他接受外來文化和新鮮事物的胸懷,

他欣然面對時勢的變遷,毫不猶豫地念起了算術,學起了洋文。

一八九六年,十七歲的李叔同離開了寄託著他最初人生願景的輔仁書院,在學習算術、洋文

的同時,入二嫂娘家的姚氏家館。姚家也是當時天津的鹽商富戶。在姚氏家館,叔同師從津門

25

名士趙元禮,學習詩詞文章。趙元禮︵一八六八—

一九三九︶,字體仁,又字幼梅,號藏齋,

天津人。他曾先後從學多位碩儒名師,熟讀經史典籍,也讀了大量詩賦時文。著有︽藏齋詩集︾

十三卷,以及︽藏齋詩話︾︽藏齋隨筆︾等,是一位詩文書法皆善的飽學之士。叔同先跟從趙元

禮學習辭賦時文︵八股︶,後學作詩填詞。趙元禮推重蘇東坡,故以蘇詩相授,兼及晚唐詩,再﹁由

晚唐入北宋﹂。叔同一向喜歡唐、五代詩詞,尤愛王維詩和蘇東坡、辛稼軒詞。東坡好以禪語入詩,

又多豪放清雅之句,這對叔同詩詞風格影響尤深。

書生少年,意氣風發,叔同就像一株茁壯的禾苗,舊學新知,兼收並取,拚命地吸納著各

種養分,洋文算術、古典詩詞之外,他還師從唐靜岩學習篆隸及刻石。唐靜岩先生原籍浙江,

久居天津,以行醫為業。他在書法上主張從秦漢六朝入手,摒棄﹁紙粉氣﹂﹁甜俗氣﹂,其﹁篆

刻深穩,有秦漢風度,尤以轉折處有︽天發神讖︾意﹂

︻十四︼

。叔同從唐先生學書法,自然取徑

高遠。為使學有所本,博採眾長,李叔同遍臨名家碑帖。對唐先生的書法,叔同似乎更為偏愛。

為得到老師的一套範本,他精心準備了二十四張冊頁,請先生為他分別臨寫鐘鼎、篆隸、八分各

體書法,並將其結集成冊,鄭重地在封面上題簽︽唐靜岩司馬真跡︾,下署﹁當湖李成蹊署﹂,

冊後鈐上自刻的﹁叔同過目﹂篆字印章。唐先生則寫一跋語,記述此事的來龍去脈:

李子叔同,好古主也,尤偏愛拙等。因出素冊廿四幀,囑書鐘鼎篆隸八分書,以作規模。

26

情意殷殷,堅不容辭。余年來老病頻增,精神漸減;加以酬應無暇,以致筆墨久荒。重以

台命,遂偷閑為臨一二幀,積日既久,始獲蕆事。塗鴉之誚,不免貽笑方家耳。

︻十五︼

後來,叔同還出資將其刊印,以方便平日臨摹欣賞,並分贈友朋同好。

叔同少年時期的書法作品存世不多,但從僅見的幾幅習作來看,筆力俊健,頗見功力,已初

顯少年書家的才華。

京津藝友

就個人才性與愛好而言,李叔同更傾心的是詩詞、金石書畫和戲劇之類的藝事。早在師從趙

元禮、唐靜岩之前,叔同對金石書畫就有著濃厚的興趣,顯示出非同一般的天賦,而且他投入了

大量的精力,曾自言﹁年十三,輒以書法、篆刻名於鄉﹂

︻十六︼

。書法是世代學子的必修課業,

是科考成敗的重要條件,而篆刻則是學習訓詁之學的方便門徑。晚清金石之學盛行,在文人名士

中,品藏碑版,捉刀治印,便自然成了一種時尚。

在修習金石書畫的過程中,對李叔同幫助最多的,當屬李家賬房先生徐耀廷。徐家與李家是

近鄰。徐耀廷長兄係天津著名畫家,受其影響,徐耀廷亦擅長書畫篆刻,且小有名氣。徐耀廷

27

比李叔同大二十三歲,叔同尊他為﹁五哥﹂﹁老哥﹂﹁徐五爺﹂,二人朝夕相處,感情甚篤,無

話不說。一八九五年,叔同畫了一幅﹁八破﹂扇面,上面畫有舊書、舊報紙、舊信封等八件舊物。

畫中舊信封上寫著﹁內有要件祈帶至天津河東山西會館桐興茂面交徐五老爺耀廷開啟﹂字樣。從

這些不無遊戲色彩的丹青筆墨中,可以想見二人關係的融洽與親密。

從有限的文獻資料來看,李叔同至遲十一二歲,就在徐耀廷的幫助和指點下學習金石書畫。

從現存二人的信件及作品中,可以看出李叔同向徐耀廷切磋請益的情景,也反映出叔同對金石

書畫的熱衷以及所下的工夫。一八九六年夏天,徐耀廷為李家業務上的事遠去張家口。在幾個

月的時間裡,叔同寫給耀廷的信就有十七封之多。信中除了告訴一些家中瑣事、熟人近況、社

會見聞和氣候變化之外,談得最多的還是金石書畫方面的事情。在一八九六年舊曆五月十五日

的信中,叔同寫道:﹁柴少文送弟雞心紅圖章一個,有此大小︵信上畫有圖樣︶,刻﹃飲虹樓﹄

三字。皆是灰地,而亦屬不錯。﹂﹁弟昨又刻圖章數塊,外紙一片上印著,謹呈台閱,祈指正

是盼。再有弟近日鐫得篆書隸書仿二篇,並呈台閱,亦祈指正是盼。﹂七月十五日信:﹁閣下

在東口,有圖章即買數十塊。如無有,俟回津時路過京都,祈買亦可。愈多愈好。並祈在京都

買鐵筆數枝。並有好篆隸帖,亦祈捎來數十部。價昂無礙,千萬別忘!﹂八月初五信中又說:﹁如

來時,路過都門,千萬與弟捎鐵筆數枝、古帖數部、圖章數塊。要緊要緊,別忘別忘,非此不

可。弟昨又鐫圖章數塊,印在紙上,呈覽,祈哂政為要。﹂

︻十七︼

在與徐耀廷亦師亦友的交往中,

28

李叔同書法篆刻的技藝也在與日俱進。

兩年後,李叔同移居上海,依然將徐耀廷視為問道與求助的師友。一八九九年秋,叔同致

信徐耀廷說:﹁今冬仍擬出︽瓦硯題辭︾一書,印成當再奉鑒。印譜之事,工程繁瑣,今年想又

不能湊成矣。然至遲約在明春,當定出書。至於蓋印圖章一事,尤須寄津求執事代辦。緣滬地

實無其人。至其詳細,俟斟酌妥善,當再奉聞。﹂︻

十八︼

信中提及的﹁印譜﹂一書,始終未見刊行,

個中原由,迄今不明,今唯存︽李廬印譜︾序文一篇。一九九五年五月,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

版了︽李叔同印存︾一冊。據說此書原件共四冊,以細薄棉連紙雙摺單面鈐印,雙層內襯,共鈐

印章五百五十五方,而原件的最初收藏者就是徐耀廷。目前雖無證據表明︽李叔同印存︾就是當

年籌備出版的︽李廬印譜︾的底本,但此書無疑是叔同那一時期篆刻作品的結集,而﹁印存﹂或

許就是由徐耀廷﹁蓋印圖章﹂並裝訂成冊的。

從以上李叔同致徐耀廷的書信片段中,可以窺見二人之間的交誼、叔同對學習金石書畫的熱

衷與勤勉,也隱約可以窺見身為師長和藝友的﹁徐五爺﹂的風範。可以說,在叔同學藝的初始階

段,徐耀廷是其最為倚重的啟蒙者和最為信賴的道友。正是在與徐耀廷稱兄道弟的遊藝之中,叔

同漸漸領略到書藝篆刻的樂趣,並為日後的修習打下了基礎。

當然,要說對李叔同早年書法篆刻影響最深刻的,還應是前面提到的趙元禮和唐靜岩等人。

趙元禮不僅精通詩詞文賦,而且以擅長蘇東坡行書名於世,是當時天津﹁四大書法家﹂

︻十九︼

之一。

29

叔同對蘇體推崇備至,並曾用心臨摹,同時還學習了蘇門弟子黃庭堅的行書,這不能不說與趙元

禮的影響有關。

在跟隨津門金石書畫名家唐靜岩學習的過程中,李叔同在篆、隸諸書及篆刻方面,都得到了

系統的訓練。唐靜岩師法秦漢,推重六朝碑刻造像,這同樣也對李叔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叔

同早年書法蒼勁有力、真力開張,晚年書法平整和順、超然淡逸,這種風格的形成及變化,與

他早年的師承不無關係,當然也與他出家後人生角色的轉換有關。

清末民初的天津,活躍著一批思想開明、多才多藝的才子名士。在這些人中,有李叔同的

師友,也有親戚、鄰居。叔同與他們時相往還,或切磋技藝,或詩詞唱和,或賞玩金石古器,

或出入梨園茶肆。在這種﹁遊於藝﹂的社交活動中,叔同不斷拓展自己的才藝,擴大自己的視野,

也於不知不覺中習染了一些才子氣和名士範兒。

在這個名士圈中,說到與李叔同關係較為密切,且對其人格形成與藝事發展產生一定影響的

人物,就不能不提到嚴修和王守恂。

嚴修︵字範孫︶,進士出身,授翰林院編修。他學識淵博,思想開明,以奏請光緒帝開設﹁經

濟特科﹂藉以改革科舉制度而傳名於世。嚴修的這一奏章無論在教育上還是在政治上,都影響巨大,

梁啟超稱其奏摺為﹁新政最初之起點也﹂,但嚴修也因此受到頑固派的排擠。一八九八年初,嚴

修告假回鄉,以家宅為基地開展新式教育的實驗。這年冬天,他開辦了嚴氏家塾,半日讀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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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讀洋書,並注重戶外活動。此後,嚴修兩度赴日本考察,並陸續自辦或與張伯苓、王益孫

等合辦了女學、中學、幼兒師範、幼稚園等多所學校。

李、嚴兩家都是津門鹽商富戶,李叔同之父筱樓公與嚴修的父親又是多年好友,兩家算得上

世交。叔同與嚴修雖為同輩,但二人相差二十歲,叔同束髮讀書的時候,嚴修早已經奔波於官場了,

二人接觸的機會並不多。即便如此,嚴修力倡變法與維新的種種言論和行為,對尚在求知中的叔

同有巨大而深刻的影響。另外,嚴修還是著名的詩人與書法家,這對熱衷此道的叔同來說,又

多了一個請益的對象。其實,二人雖然聚少離多,但透過塵封的時光,還是能夠發現一點他們

交往的訊息。如一九○

五年七月叔同母喪期間,時任直隸學務總辦的嚴修前往弔唁。又如齊魯書

社版︽嚴修年譜︾﹁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三日﹂條中記:﹁偕章馥亭遊山,訪清漣寺弘一和尚,俗

名李叔同,故人也,談甚久,以佛經要目一紙示余,勸余先讀擇要數種,並勸提倡孔教。別出,

至冷泉亭下,徘徊久之,飯於曹氏別莊。有詩云:﹃筍輿行過復緣亭,千畝修篁一色青;忽覺翛

然人意遠,綠陰深處水泠泠。﹄﹂這段文字取自譜主日記,其詩雖有王維詩的空靈意蘊,但卻掩

不住作者見過出家故人後的複雜心情。

王守恂︵字仁安︶,一八九八年戊戌科進士,曾輾轉晉、豫、京、浙、津等地為官。王守

恂不僅以詩聞名當世,其文章史著亦頗受推重。李叔同十六七歲開始與王守恂交往,時常一起切

磋詩藝,指點文章。王守恂年長李叔同十六歲,李叔同自稱王守恂之﹁門人戚子﹂,尊王守恂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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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訒安仁者﹂,顯見二人的關係亦在師友之間。一八九八年,李叔同奉母南遷,王守恂

進京為官,二人遂聯繫中斷。十多年後,李叔同任教浙江省立第一師範,王守恂官任錢塘道尹,

二人再續前緣,交往日多。在李叔同眾多的故舊至好中,王守恂是最早知曉李叔同出家心意,

並親歷其入佛過程的人。

除了徐耀廷、趙元禮、唐靜岩、嚴修和王守恂等名師益友之外,李叔同還結識了一幫酷愛金

石書畫的同道,其中交往較多的是孟廣慧,王襄、王釗兄弟和王吟笙等人。

孟廣慧︵字定生︶,出生於官宦世家,家學淵源,五歲學書,八歲即能寫擘窠大字。孟廣

慧擅長臨摹,有﹁津門臨寫南帖北碑第一好手﹂之稱;其書諸體皆精,尤以漢隸獨步當世,為流

輩所傾倒,是清末民初天津﹁四大書法家﹂之一。孟家於清末官場,雖有深厚的人脈資源,但孟

廣慧卻無意仕進,在考取秀才後,遠離科場,以習書鬻字為生。李叔同從少年時代即與孟廣慧﹁終

年盤桓﹂,交往長達七八年之久。在與孟廣慧頻繁的交流中,李叔同沿著歷代書家的門徑,追本

溯源,漸漸走進書法的堂奧。

除了詩詞書畫之外,李叔同還喜歡文物古玩,時常去當地文物收藏家李子明處討教,並在那

裡結識了王襄、王釗兄弟。王襄擅篆書,酷愛古文字研究;王釗於金石、文字、書法之外,尤

以治印著稱,其篆刻上承周秦古璽、兩漢印章之神貌,旁取殷契文、金文之氣韻,章法嚴整而

富有變化。李叔同與王氏兄弟年齡相近,趣好相投,是藝術旅程上難得的同道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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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吟笙與李叔同是近鄰,二人雖然相差十歲,但卻是過從甚密的藝友玩伴。王吟笙是一個多

才多藝的人,書畫篆刻、詩詞聯語,無所不精,其山水畫氣勢粗獷,擘窠字功力深湛。二人在

金石書畫上切磋交流,惺惺相惜。後來,雖然他們天各一方,山水阻隔,卻依然通過詩書畫印

的往還,傾訴著相互的牽念和珍重。一九四一年,為慶祝李叔同六十壽辰,王吟笙作五言長詩相賀。

詩曰:

世與望衡居,夙好敦詩書。聰明匹冰雪,同儕遜不如。猥以十年長,謙謙兄視余。少

即嗜金石,古篆書蟲魚。鐵筆東漢學,寢饋於款識。唐有李冰陽,摹印樹一幟。家法衍千

年,得君益不墜。為我治一章,深情於此寄。憶自君南遊,悠悠數十秋。樹雲思不已,歲

月去如流。比聞君祝髮,我髮早離頭。君為大法師,我猶浮生浮。老賡翰墨緣,遠道寄楹聯。

經言開覺路,書法示真詮。筆墨俱入化,如參自在禪。裝池張座右,生佛在吾前。

詩以飽含深情的樸實語言,記述李叔同的天資聰穎和淵源有自的藝術才幹,追憶二人的藝事

往還和念茲在茲的兄弟之誼。

亦師亦友的學者名流,親如兄弟的藝術同道,李叔同在與他們的﹁盤桓﹂之中,切磋請益,

虛心向學,其國學根底、詩文聯語和金石書藝日益精進,弱冠年紀,已是﹁才華邁等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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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惜雲在︽李叔同與我家之關係︾中這樣寫道:﹁他⋯

與當時社會名流,如金石家王襄︵綸閣︶,

書法家孟廣慧︵定生︶、華世奎︵弼臣︶,畫家馬家桐︵景含︶、徐士珍︵寶如︶、李采蘩,詩

人王新銘︵吟笙︶,印人王釗︵雪民︶諸賢,均有來往,終年盤桓,不恥下問,學與日增。但

是個人見解,另有獨到之處,所以他的詩、詞、書、畫、印刻無一不精。此外對古代金石、文

玩、碑帖、字畫之真贗,有鑒別能力,百無一失。在清光緒二十六年︵一九○

︶前,公認為

天津一才子。﹂

︻二十︼

大概是憑了這份才子的膽氣,李叔同還偶或涉足官場,拜識了先後任職天津的直隸總督兼北

洋大臣王文韶、榮祿等當朝大員。他曾自言:﹁成童遊燕,榮仲華中堂、王夔石農部亟賞其才,

於其書法尤為稱羨,故名譽遠播,諸巨公求書於門者,且絡繹不絕。﹂

︻二十一︼

在一八九六年舊

曆八月五日李叔同給友人的信裡,更有﹁李鴻章兄至九月初間可以來津,王文韶兄降三級留任﹂

之類的話。這樣的談吐,頗帶了些才子的自得和名士的狂放之氣。

與文人名士的交往,除了藝術上的收穫之外,對李叔同的人生態度與人格養成也不無影響。

儘管至今還少有這一方面的研究,但對照李叔同的人生軌跡和言談行舉,可以看出其影響是顯而

易見的,也是複雜的。在李叔同南遷之前活動的文化圈中,多係教育界人士和純粹的文人與學

者,他們大多思想開明,熱心於新式教育,而於功名利祿,卻自甘淡泊。比如嚴修維新與變革

的新銳思想,劉寶慈無心仕進、以當小學教師為樂事的曠達,孟廣慧無意功名、獨立自存的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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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種種修齊治平的文人情懷、不逐名利的獨立人格、放達不羈的名士做派,對李叔同人生態度

的形成與確立,乃至對生命價值的體認,都產生了或隱或顯的影響。

客觀地講,這個名士圈裡的人,大多是一些官宦子弟或富家公子,過著較一般平民優裕的生活。

從小在儒家文化的浸染中長大,讀的是四書五經、詩詞時文,走的是科舉仕進的路子。所不同的是,

他們對詩詞書畫、金石篆刻、文物古玩,有著共同的趣好,又在物質上有﹁遊於藝﹂的可能,

於是,舉業之外,便放縱才情,傾力於文人雅士的各種才藝,將詩書畫印之類玩得嫻熟。儘管

他們身處歷史大變局的交匯點上,生長在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開放城市天津,眼界開闊,思想開

明,服膺新學,推重變革,但骨子裡仍然是一幫傳統文人。他們大多秉持著積極入世的進取精神,

兼濟天下的文人情懷,以詩書畫等作為自我表達的工具,將自己的人格、精神,熔鑄在藝術作品

之中。在行為方式上,他們大致屬於傳統文人中的名士一宗,肆情、任性,不能盡守禮法規矩。

李叔同雖然才華過人,特立獨行,但似乎也不能免俗,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名士的作風。

一八九七年︵光緒二十三年︶,李叔同十八歲了,按例到了婚娶的年齡。在母親的操持下,

叔同很快與俞家姑娘完婚。俞家早年住在南運河邊上的芥園大街,經營茶葉生意,在當地也算得

殷實人家。叔同屬龍,俞氏大他兩歲,屬虎。這樁婚事是由母親做主的,至於叔同的意見,於

今已無從知曉,但據家中老保姆說,﹁他們夫妻是﹃龍虎鬥﹄的命,一輩子合不來﹂。屬相不合,

婚姻就不會美滿,這只是民間慣常的說法,本來沒有甚麼根據的,不料卻在李叔同和俞氏身上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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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了。但李叔同是一個難得的孝子,對母親向來是百依百順的,無論這樁婚姻怎樣地不合心意,

他還是一聲不響地接受了。俞氏是舊式女子,為人也還賢淑,夫妻生活倒也相安無事。二人一

起生活了七八年光景,育有二子,後來便天各一方,婚姻也名存實亡了。李叔同出家之後,俞

氏為了打發寂寞的日子,就到一家刺繡學校裡學繡花,隨後又在家中找了幾個女伴教她們繡花,

但沒過多久就散班了。餘下的日子,俞氏一心誦經禮佛,直到一九二六年病逝。

註釋:

︻一︼關於李叔同祖籍有多種說法,一為天津說,二為山西說,三為平湖說。就目前掌握的史料來看,平湖說

似較為可信。

︻二︼︻三︼李端:︽家事瑣記︾,載金梅編著︽遁入空門:李叔同為何出家︾,天津人民出版社二○

八年版。

︻四︼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記載:文錦﹁在有子︵即師之長侄︶後死去,

其子又夭折,繼世無人。﹂章用秀︽藝術大師李叔同與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二○

四年版︶︽踏破鐵鞋無

覓處︾一文介紹了王慰曾先生的研究成果,王所列李叔同家族後代親屬表中李文錦一支為:﹁李文錦—

女李氏—

外孫女姚國秀—

曾外孫女丁玉芳。﹂

︻五︼陳宰:︽李叔同—

弘一法師︾,載︽東山叢談︾,香港金陵書社出版公司一九九九年版。

︻六︼︻八︼︻九︼︻十︼︻十一︼胡宅梵:︽記弘一大師之童年︾,載金梅編著︽遁入空門:李叔同為何出家︾,

天津人民出版社二○

八年版。胡宅梵,名維銓,浙江紹興人,弘一法師︵李叔同︶弟子,法名勝月。所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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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師之童年︾,曾經弘一法師本人過目,所記似較可信。

︻七︼李叔同:︽心與禪︾,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二○

八年版。

︻十二︼︻十五︼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

︻十三︼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天子重紅毛﹂一詩,為李叔同仿照傳

統啟蒙讀物︽神童詩︾而戲作的一首打油詩。︽神童詩︾開篇詩句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

唯有讀書高。﹂

︻十四︼︻十七︼︻十八︼金梅:︽李叔同影事︾,百花文藝出版社二○

五年版。

︻十六︼︻二十一︼兩處引文原出李叔同自擬的個人藝術簡介和潤例,最初刊載於一八九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和九

月三十日的上海︽中外日報︾。轉引自方愛龍︽殷紅絢彩:李叔同傳︾,上海書畫出版社二○

二年版。

︻十九︼清末民初,天津書壇上有﹁四大書法家﹂之說,除趙元禮外,另三家為孟廣慧、華世奎、嚴修。李叔

同與四人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或師從。

︻二十︼姚惜雲,為李叔同仲兄桐岡內侄,引文中提到的人物,他大多相識,因此其所記內容可信度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