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滋味

黃淑嫻

任教於

嶺南大

學

。

1．

日光的溫泉

白茫茫

、軟綿綿的水氣捲著身體

，時間溫柔地凝固在髮尖上

。宋

凌，一個人，自由自在地浮沉著，浮沉著

，身體內的歷史

，通過皮孔一

寸一寸流入硫磺水中。還是下著雪，天氣很寒冷，玻璃窗佈滿水氣，時

濃時淡。大浴場外的景色映襯在偌大的玻璃片上，她看作是一幅印象主

義畫。水氣在靜止中爬行著，爬行著，企圖潛越到外面乾爽的世界。那

個世界的記憶是一滴水

，瞬間蒸發消失。

她左右腳交叉踏出溼淋淋的溫泉池，差點兒整個人滑倒在地上。拾

起竹帽，拉開緊閉的玻璃門，門咿

一聲關上。實在是很冷

。雪花按部就

班的下著。她遲疑了一會，最後還是快步走入露天溫泉中。水僅是一點

點溫暖而已，飄下來的雪花把水的溫度降低，泉口不斷湧出熱泉水來補

充，發出噗噗聲

，為四周寧靜的山水奏出有規律的節拍。她倚在

一塊大

石旁，整個身體被泉水安全地緊抱著

，緊抱著，眼睛幾乎接觸到在水面

飄浮的枯枝。雪漸漸停下來了，她脫下竹帽，受保護的眼睛給光線刺激

了一下。在這個跟她半點關連都沒有的地方，她的身體完完全全失去重

量，手腳在水中任意爬行

，是父母在童年時教她的蛙泳。

遠處山頭偶爾傳來

一兩陣竊竊私語

，一切仍然保持表面冷峻的和

諧

，直至這

一下拉門聲，熱氣從室內慷慨的噴出來

。她的手腳停止撥水，抬

頭看見

一個身體從遠走近

。她移到大石的另

一邊，把一半池讓出來

。她聽到

﹁呼︺一聲，然後是水花不斷揚起的聲音，平靜的池水頓然改變了節奏。她感

到自己的水域被別人擅自搶進來，她伸長頸項想偷看這個討厭的人是怎樣

的，但這人竟然朝著她的位置一步步移過來，水面泛起的漣漪不斷逼近她，

令她措手不及。那人在她沒有半點對策的時候已經開口：﹁對不起，請問是

宋小姐嗎？﹂這是一把很流暢，但並不講究發音準確的普通話的聲音。宋凌

回頭以充滿懷疑與不安的眼神望向這個陌生人，她赤裸的身體在溫泉水裡變

得冰冷

。﹁我是櫻井，你記得我嗎？在池袋西武和你碰過面的那個櫻井

。︺

櫻井熱情地再向宋凌點頭示意，﹁那時你跟我討論日本豉油和中國豉油的分

別，你的分析實在太精彩了。︺﹁sorry, I am not the person you are look

ing for. ︺宋凌吐出一句簡單而冷漠的回答，說了之後她有點內疚，眼前這個

人只是認錯人，或者應該對她客氣一點。﹁sorry，

．．．．，失禮．．

．．。︺櫻井有禮地道歉，若有所思的移回溫泉的另一角。池中那塊大石上

豎立了

一盞精緻的古燈，靜靜的照亮了兩人不同的角落

。

雪斷斷續續下著，宋凌戴回竹帽板著腰背向櫻井，天色逐漸暗淡起來

了，泉口堅持不懈地吐出溫暖的泉水。過了一陣子，大浴池內傳來數把聲

音，宋凌知道有人快要出來了，她躲在一角偷望，在古雅微弱的光線下，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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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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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世紀 第五卷第四期（總 49 期） 二 五年四月〇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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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的面孔好像畫中的肖像，靜止不動。三個中年婦人興奮的走出來

，宋

凌聽到櫻井和她們打招呼，然後是幾陣水聲，回頭的時候櫻井的身影已

經消失在玻璃門後

。又是這樣

，總是改不了，為什麼對人不可以自然

一

點呢？宋凌望著那三位仿似在閒話家常的婦人，語調是這麼溫柔，她想

起自己的父母，一滴滴眼淚落入包容的溫泉裡。

宋凌匆匆離開了溫泉，淋浴後情緒平伏了。她把浴衣穿得整整齊齊

準備回房間吃飯

。經過浴池入口處的自動販賣

機

，她看見櫻井

一個人背著她正大口大口的喝

著啤酒，櫻井的背影給她少一份壓迫感，多一

份幽默

，她甚至有衝動要和她交談，然後成為

好朋友

。走上前吧。當她正準備不顧

一切踏出

一步時

，櫻井竟施施然轉過頭來。

櫻井看見宋凌呆了一半的站在她背後

，她

很高興能夠再見到她，﹁Drink？NikkO︙︙︙

biru︙︙good！Waterhere is good！I︙︙l am

sorry just now.︺櫻井盡力吐出一字一句。宋

凌看她努力的樣子，自己也想用簡單的日語跟

她交談，她心中開始焦躁，想尋找﹂些合適的

單字，然後砌成句子。這樣子對嗎？櫻井閒適地坐著

，眼睛帶點酒意的

微笑，宋凌感到時間緊迫

，她應該為剛在的無禮而道歉，但總是想不出

一句合適的說話來，﹁我雖然不是你要找的那位宋小姐，但我也是姓宋

的。︺宋凌的普通話聽來有點像英語，櫻井見她用中文回答她，簡直是

歡喜若狂，馬上拉著宋凌的手，宋凌感到她赤熱的手心，想縮回來也來

不及。﹁那太巧了，你又是姓宋的，那天我在西武碰到的那位宋小姐，

跟你的樣子簡直是

一模

一樣。她對食物很有認識，人又健談開朗，我們

一談就談了一句鐘。你要啤酒嗎？︺櫻井

一邊問一邊已拿出零錢來，宋凌被

櫻井緊緊的握了一會兒後，手指骨有點酸痛，她好像沒有聽到櫻井的問題。

﹁我是香港人，我是旅客。︺櫻井聽後加陪雀躍，已經忘記了自已的問題。

﹁香港人？那太好了，我是Andy Lau的影迷，他主演的電影我都看過，香

港電影真好看。︺櫻井把買回來的啤酒實在地交到宋凌的手中，又像大姊姊

一樣指示她坐在自己的身旁。

宋凌開始感到她們的對話不會

有甚麼意思

，她不喜歡劉德華；對

香港電影也沒有大興趣，但她打完

場的技巧從來沒有機會練習過，所

以她還是依足櫻井的指示坐在她旁

邊，喝著她買給她的啤酒。那三位

婦人已經整理好衣裝走出來

，櫻井

跟她們打了個招呼後便馬上把注意

力放回宋凌身上

，﹁宋小姐

，我聽

說

︽失樂園︾在外國很流行

，有很

多外國人專誠來日光都是為了這部

小說。你知道嗎，那小說在報紙連

載的時候，我的祖母天天追著看，

有問題！「櫻井指著自已的腦袋暗示﹂些意思，但宋凌根本沒有興趣和她談

這些，她帶點不耐煩的語氣回答，﹁我沒有讀過，我本來是想去四國的道後

溫泉，但聽說這裡已經下雪，離東京又近一些，所以便臨時改到這裡來，我

不是來尋找失樂園的，請你不要誤會。﹂鬆一口氣，終於表達了自己的意

見。宋凌的回答竟把櫻井的興奮推得更高

，﹁道後溫泉？你定是為了夏目漱

石！怪不得剛才你在溫泉游泳

，請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櫻井拼命忍

文學世紀

四月號

第五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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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世紀 第五卷第四期（總 49 期） 二 五年四月〇〇

著笑，經她

一提醒，宋凌才記起夏目漱石的小說中有一段是寫主角趁沒

有人的時候在溫泉水中游泳，但後來竟然有人在公眾地方寫上﹁請勿在

池中游泳︺的字眼來警告他︙︙︙莫非︙︙櫻井一直在室內偷窺我？這個擾

人清夢的日本人真可惡

。

宋凌愈想愈不開心

，但又不懂得怎樣應付

。醉眼矇矇的櫻井好像突

然想到了甚麼似的

，換了

一個十分正經的語氣說

，﹁宋小姐

，你是一個

人來旅遊嗎？我很高興可以認識你，我很少外國朋友喜歡夏目漱石。︺

這是你少見多怪！﹁我也是一個人來，每年這一天我都會來這裡住一

晚，為了紀念我死去的男朋友，我們曾經在這裡度過一個很快樂的假

期。︺宋凌被她的說話吸引，衍生了一點親切感。櫻井喝一口啤酒，然

後把臉貼近宋凌，﹁不知為什麼，我好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你，雖然你看

上去還不夠三十歲

，但我想你應該明白的，是嗎？︺宋凌有點害怕起

來，她不敢走進別人的故事裡，但還是戰戰兢兢地問，﹁他患了病嗎？︺

﹁他患了癌。︺﹁他是何時死的？︺﹁五年前了。︺

宋凌聽到自動販賣機摩打的聲音，好像一個老人家的嘆氣聲，原來

死亡的感覺是不會隨著時間而淡忘的，她好想把她父母意外身亡的事情

徹徹底底的告訴櫻井，但她拿不起勇氣來。櫻井搖一搖啤酒罐，望見宋

凌滿眼通紅，﹁我是否說得這麼傷感？對不起，破壞了你的雅興

，要多

一罐啤酒嗎？︺櫻井一邊哼著歌一邊買啤酒，宋凌停留在自己的情緒

中

。櫻井買完啤酒回來

，又換了

一個語氣

，﹁宋小姐，你要進修日文

嗎？」宋凌感到莫名其妙。﹁我開了一間語文中心，專門教外國人日

語

，如果你打算留在東京

一段時間

，可以來找我，我給你我的地址。︺

櫻井哼著歌四處找紙筆，宋凌完全跟不上她時悲時喜的節奏。她是

醉了嗎？宋凌摸不清她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從死亡到語文中心，究

竟是一段怎樣的過程？既然她沒有甚麼不開心，為甚麼還要到這裡來？

宋凌開始對這人產生懷疑

，她討厭她哼的歌，她討厭她製造出來的輕快調

子，她討厭她喝的啤酒，她想離開這人；她想走回自已的房間。

櫻井把字條遞給宋凌，再把喝完的啤酒罐一一放進廢物箱內，然後凝重

的望一望掛在牆上的大鐘，︹宋小姐、多謝你陪伴我這麼久，每年我都是這

個時間吃飯的；我要告辭了，希望可以在東京再見到你，保重。﹂沒有日本

人的繁文縟禮，櫻井轉頭便離開。宋凌沒有正式與她說再見，她聽著櫻井走

上樓梯的聲音，一步一步遠去，好像走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刻，她其實並不完

全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討厭這個人。她眨一眨眼，眼淚自然的流了出來，在模

糊的視線下望一望手錶，唸一唸紙條上的文字，﹁櫻井歐陽日本語教室︺。

2．文華的咖啡

一柱煙霧橫躺在維多利亞海港半空，長長拉拉的，旁邊那座高聳的大廈

不堪一擊被仰臥的煙霧分割成上下兩半，前面矮小的天星碼頭、遠一點的大

會堂，以及對面海的文化中心卻安然無恙的站立著

。天橋上的車子亦安然無

恙，車內的人們在暢順的道路上開往他們新的一天。清晨七時，宋凌看了一

眼窗外的天色便關上露台的門，懶洋洋的躺在床上任由思想流連於室內每一

個角落。﹁阿凌，不要老站在這裡看風景好不好？過來幫雪瑩大表姊把衣服

掛起︙︙︺媽媽的聲音在房間四散嚮起，首先是從櫃裡的衣架，然後到電話的

按鈕，廢紙桶裡的垃圾︙︙﹁雪瑩，為甚麼這次回來要住酒店？嫌我們家不方

便嗎？︺﹁阿凌，為什麼他們給大表姊一間低層的房間，我要打個電話給思

進：︙︺﹁爸爸知不知道明早我們和大表姊一起在樓下吃早餐？︙︙﹂﹁這盒果

汁是你喝完的嗎？不要把垃圾亂放，這不是你的房間︙︙︺宋凌曲起雙腿，腳

板輕輕磨擦白色床單柔順的紋理，她感到現在多麼自由！白紗被四月清晨的

微風輕輕吹起的此刻，宋凌無牽無掛的躺在文華酒店的房間裡，她想起

Emily Dickinson的詩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聖誕節了，她到英國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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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瑩大表姊時所收到的

一份聖誕禮物

。大表姊彎腰從聖誕樹下拿起

一本

書

，帶著聖誕老人的笑容說︰﹁你過幾年入大學時便會讀到她的詩。︺宋

凌還記得大表姊臉上一閃一閃的聖誕燈，為她憂鬱的臉添上色彩。這本

書現在放在哪裡呢？在儲物房的箱裡？掉在房中的一個角落？她應該回

家找

一次

，她更應該打個電話給大表姊，告訴她自己已回香港

，告訴她

一切會重新開始。她躺在床上想著這些，太陽已經慢慢爬進房間，窗外

逐漸變得煩囂的車聲令她開始受不了。算了吧！這

一群親戚休想借這個

機會代替父母的位置來控制我，我的生活是由我一個人來決定的

。

這

一股脫離家的動力，驅使宋凌起床

，換上乾淨的T恤牛仔褲，準

備走到咖啡室去，她以這來表示自己投入社會的決定。陽光愈發愈猛烈，她

信心滿載起來，甚至想為自己改一個新名字。她拉開房門，門外暗紅色的走

廊，氣氛端莊而沉重，內裡夾雜著歷史的氣味撲向宋凌的心靈，打散了她脆

弱的意志。房門在她身後除除關閉，陽光瞬即全面隱退，宋凌跌進

一個封閉

的精神狀態中

，她

一步一步走前

，紅色的走廊卻一年一年倒後去

，無窮無盡

的在她的背後延伸，她，一個孤兒背負著時間包袱

，腳步愈走愈沉重

。

﹁Good morning！︺電梯門以機械的節拍打開，現實的清晨從這一把

男的聲音開始，宋凌與這人對望了一眼，仿如異域遇故知，﹁宋小姐，是

你？︺男的以熱切的語氣衝口而出。﹁張經理︙︙︙︺宋凌終於在這孤寂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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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遇上

一個認識的人，一時感動起來。突然其來的招呼後，兩人靜靜的

並立在紅色的電梯內

。電梯

一直降下去

，張經理很快便調整了聲線

，回

復到一個熱誠但有節制的語氣：﹁宋小姐，對於宋生和宋太的意外，We

fee1 very sorry。︺電梯到了地下，門快要開啟，宋凌趁此機會也收斂

自己的情緒。他們一起走出電梯，到了大堂中央，張經理提高一點聲線

說，﹁今後宋小姐如果有甚麼需要，可以直接聯絡我。︺宋凌點一點

頭。張經理呈上

一張名片，宋凌這時才察覺在他們四周有幾對注視的眼

睛，﹁多謝你，張經理︺，他們互相點一點頭，張經理轉向與櫃檯的員

工說話，好像是叫他快點把一些文件準備好。宋凌一邊走往咖啡室，一

邊唸名片上的文字，﹁張思進

，業務副經理︺，她第

一次知道這個媽媽

生前經常讚不絕口的年輕經理的名字。

走進了咖啡室，宋凌選擇了一個靠窗邊的座位，向侍應點了她愛吃

的英式鬆餅

。咖啡室轉角的吸煙區坐了不少客人，宋凌進來時並未察

覺。室內的煙霧在早晨和諧的陽光襯托下冉冉上升，依著各自不同的途

徑移動，有的從檯上的煙灰碟開始，目不斜視的一直升往天花板，然後

藏進燈飾的雕花裡；有的像火山的黑灰

，從人們的口和鼻有勁的噴出

來，造成一朵朵磨菇雲，以君臨的姿勢四散飄下。宋凌從自己的座位望

過去，看不清吸煙的人們的面貌

，他們躲在煙霧後的活動

，她更看不

穿。為甚麼原來熟悉的地方會變得如此陌生？宋凌把視線移開，想拾回

以往那份感覺

，好讓她可以安然無恙的吃早餐

。還是可以找到的，只要

你聽得細心一點。大表姊的刀叉互相碰撞的一下聲音，然後是她在英國

生活的故事；媽媽把茶匙放回咖啡杯旁，在爸爸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二

表姊步履輕盈的走進來向大家說﹁Sorry！I am late.︺。咖啡室這一股

不張揚的朝氣並末消失，只是宋凌已無法把聲音與畫面連起來。

宋凌注意到入口處的玻璃櫃，疏疏落落的放著幾碟顏色鮮豔的甜

品：結實紅潤的車厘子、豐滿袒露的水蜜桃、明艷亮麗的芒果配上柔軟雪白

的忌廉，一個個令人想入非非的慾望世界。宋凌朦朦朧朧看見兩個倒影在玻

璃櫃上，愈走愈近，差不多可以把他們認出來的時候，他們又停了下來。呷

一口咖啡，太苦了，再加多一點奶和糖。宋凌再望向玻璃櫃的時候，人影已

在燈光下清晰可見，是張思進和一個短髮的女子，兩人的倒影剛剛落在水蜜

桃的前面，張思進開口講話時好像一口一口咬著肥美多汁的水蜜桃

。那個女

的，宋凌只看到側面，她的表情可以是在談討最嚴肅的公事或者是最隱秘的

私事，間中又有兩聲竊笑，引向更曖昧的意涵。

宋凌望向街上的路人，再看一看錶，九時正，趕著上班的人並不是她想

像的這麼多，現在流行彈性上班嗎？中環人的衣著又並不是雜誌上所描繒的

那麼花巧，反而多了點實幹的感覺。中環變了嗎？

一個女子在玻璃窗前經

過，神情呆滯，一名男子氣沖沖的從對面走過來，兩人竟然在人不多的街上

相撞，女子袋中的bagel掉在地上，男子轉身說﹁Sorry！﹂然後氣沖沖的繼

續跑，女子望一望地上的bagel，再望一望男子，然後離開，神情繼續呆

滯。宋凌隔著玻璃望向這個孤伶伶的bagel留在地上，她想起家中患病的

狗，它那沒有神氣的雙眼好像在挑戰宋凌的回家勇氣。

﹁這是你點的鬆餅，宋小姐。︺宋凌聽到一把明朗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女

班長向不聽話的同學循循善誘說﹁你們不應該把垃圾掉在地上！︺。宋凌抬

頭望

一眼這個侍應

，心馬上沉了下來

，是剛才那個在玻璃櫃後的短髮女子。

沒有多餘的說話，短髮女子以得體的儀態準備離開。﹁Sorry，你認識我

嗎？我好像從未在這裡見過你。︺宋凌感到這人好像知道她很多事情，莫非

剛才她和張思進在談論我？短髮女子顯得有點躊躇，但仍然不失禮貌，﹁宋

小姐，你好，我是林悅心Amy Lam，是新來的見習餐廳經理。﹂然後呢？

宋凌等著，但林悅心沒有繼續，她都好像等著甚麼。旁邊那張檯剛來了一位

外國客人，林悅心向他微笑點頭說聲

﹁Good Morning︺，然後向站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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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個侍應示意

。宋凌仍然充滿期待的望向林悅心，眼神多了一份焦

急。林悅心把腰彎低一點，﹁宋小姐，我是你日本廚藝班的學生，大概

是一年前的事。﹂林悅心伸直腰，拉一拉摺曲了的西裝，望一望四方。

一連串的畫面和聲音在宋凌的思想中浮起：櫻井的微笑、溫泉的竹帽

、

日光啤酒、自動販賣機的聲音、西武的豉油、日本廚藝班、那個宋小

姐︙︙宋

凌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身陷一個機關裡，她要馬上知道逃出生天的

方法，﹁Amy，下班後如果你有時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問

你

。︺她的語氣不自覺地帶點命令式

，林悅心有點害怕

，以為自己講錯

甚麼說話，開罪了客人。﹁我不是你認識的那位宋小姐，但我是第二次

給人認錯了，我只想知道那位相貌跟我相似的宋小姐究竟是甚麼人。︺

林悅心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竟然真的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太巧

合了，但她的身份不能讓她老站在這裡讚嘆人世的奧妙，她要趕著聽張

思進講解下半年的推廣計劃；下午還要和西廚部開會

，學習如何介紹新

的甜品

。

﹁對不起，我所認識的宋小姐與你有點相似，所以一時認錯，請你不

要見怪。其實我與宋小姐不太熟。︺宋凌不能滿足這個答案，﹁請你來

談一談吧。︺﹁小姐，其實我知道她的事情僅是這些，不想耽擱你的時

間。︺宋凌肯定事情並不簡單，而林悅心是有意向她隱滿的

，莫非我的

家庭有

﹂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那個宋小姐也常常來這裡嗎？張思進認

識她嗎？大表姊應該會知道的。﹁Amy，那位宋小姐的名字是甚麼？

年紀多大？﹂宋凌還是不肯放過林悅心。林悅心有點躊躇，﹁大概三十

歲左右，她叫宋玲

，我不打擾小姐吃早餐了

。﹂林悅心恭敬的點

一點頭

後便順勢離開。宋凌呆了

一呆，沒有及時留住她

。林悅心很快又轉身回

來，﹁對不起，這是果醬，希望你喜歡這個用十種水果造成的果醬。︺

林悅心遲疑了

一刻

，她知道宋玲最欣賞這果醬複雜的味道：﹁請慢用。︺

四週靜下來，那個外國客人正結賬離開，轉角的煙霧已消散，一個侍應

在清理杯碟

，宋凌發現整個咖啡室只剩下她一個客人

，很寧靜，一切好像從

來都沒有發生過，連掉在街上的那個bagel也不知何時已被清掃。外面傳來

幾陣說話的聲音

，林悅心和張思進又走進來

，兩人停在玻璃櫃面前指指點

點。宋凌覺得他們很合拍，對工作投入，她或者都可以是這樣。林悅心和張

思進不時偷望宋凌幾眼，但宋凌沒有再望向他們，她決心用自己的能力去解

開這個謎。她輕輕拿起餐刀，把刀尖放入果醬瓶內，斜斜的把刀拔起，小心

翼翼的把滿載果醬的刀移到鬆餅上

，在圓型的餅面，平均塗上果醬，直至每

一個角落都照顧到

。原先在瓶內混淆不清的生果

，現在好像得以展現它們各

自的色澤

。

3. 山頂的霧

這個城市還是一點風也沒有，那條偶然掉在山頂樹叢中的黃色手帕，靜

俏俏的掛在枝枒上已經有一段時間，宋凌抱著她的狗來到山頂，人和狗都沒

有發出半點聲音。狗柔弱無力的腿碰翻了棄置在石檯上的那個生�蕃茄醬

瓶，深紅色的糊狀液體沿著斜路一傾而瀉，爬過了她們的腳步。宋凌今天換

了一架舊式黑框眼鏡，視線也變得循規蹈矩起來

，竟不察覺腳下的白布鞋已

經捆上

一條�紅色的花邊，更不斷在路上蓋上

一個個散發出酸味的印鑑

。

又一陣軟風夾著持重的濕氣、混合了燒焦廢物的氣味，吹到柯士甸山道

來，狗的灰黑色短毛被風吹得微微逆反。宋凌停下來，看見附近的公園裡有

一個長髮小女孩在盪鞦韆，隨著輕風愈搖愈高，懷中的氣球從高處飄下來，

一個年紀大

一點的女子在追著氣球，她彈得很高

，又能把雙腿拉成八字，氣

球很快便落在她懷裡。她拿著氣球在草地上跑，﹁表姊！等我！不要跑掉！︺

宋凌聽到在鞦韆上的女孩大叫

，然後從鞦韆跳下來追著那個大一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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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這個膽小鬼！我童年時經常在木屋週圍的草地捉迷藏

，一個人四

處走、四處藏起來也不害怕

。︺女孩緊緊拖著女子的手

，﹁表姊

，你看

那邊！︺她們望向中環方向

，一層層煙霧像雞蛋卷

一般正在捲摺起來

，

視野開始模糊

。﹁表姊

，好似有個人站在那裡！︺宋凌和女子的視線正

好相遇

。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天快黑了，回家吧，我們要到中環街

市買�菜，你想吃甚麼？節瓜餔？︺她緊緊拉著小女孩的手走向巴士總

站的方向，她忍不住要回頭看看那個人

，想再一次肯定她的存在，但這

時看到的只是混濁的濃霧，有點像蘿蔔糕的顏色

。

轉了

一個彎又

一個彎

，宋凌和她的狗朝著中環方向走下去

。枝葉發

出吱吱的聲音，太陽開始下山，她們穿過一襲濃密的樹葉

，突然其來

一股厚

厚的深綠色

，把她們的眼睛弄得半瞎，宋凌用沾有泥沙的手擦

一擦眼睛

，手

指觸摸到那群在她身邊盤旋的蚊蟲。在黑暗中，一陣起勁的跑步聲從山下的

方向傳來

，宋凌和她的狗在昏暗中不其然緊張起來，好像

一個瞎眼的人快要

在數秒後張開眼睛

，第

一次望向這個花花世界

。那人穿著

一套異常光亮的黃

色螢光T恤短褲，從樹叢外跑進這黑暗來，全身被熱汗包圍，小腿上偶有蚊

蟲針過的痕跡。她是這麼精神抖擻的跑著

，就算在這樣光線不足的情況下，

一頭誤闖向大樹，她也會立即若無奇事的起來繼續跑上山頂。在稀暗的光線

下，這人隱若看到

一個女子抱著

一頭狗，據她判斷這是

一個年紀約二十來歲

的女子，高度和自已幾乎一樣，甚至相貌也有點相似。

那人的一身黃色察身而過後，宋凌的視力慢慢回復正常，分辨出黑暗中

的不同層次。跑步聲漸漸遠去，宋凌和她的狗走過密雜的樹叢

，來到

一個半

圓型的小涼亭

。欄杆外是黃昏的中環，濃霧和煙塵把維多利亞港染成

一片看

不透的灰白色，﹂些高樓的頂部偶爾在煙霧中凸露出來，仿似在高深莫測的

大海上漂浮的廢物。在宋凌懷裡的狗蓋上雙眼休息，身上的短毛被風吹得起

勁，宋凌也感到自己的褲腳激烈地搖擺，發出﹁拍拍︺的聲響

，她的腳步也

有點站不穩

，整個人開始左右晃搖

。山頂終於颳起了大風，一陣強烈的沙塵

暴突然從北方吹來，原本蓋在中環頭頂上的那層煙霧也要讓位。宋凌站在高

處，看到在煙塵退下風沙進來前的

一瞬間那

一幅清晰的中環圖畫，她感到前

所未有的真實和虛幻，好像世界上最嚴緊的機關在她面前打開，揭開百年的

秘密。風沙正滾滾的捲進來，宋凌朦朦朧朧看見宋玲穿著一身黃色拼命在風

沙快要封鎖這個城市之前奔進來

，她不明白她為何還要跑進來

，但她沒有時

間去想清楚，風沙在下一秒便要把這城市密密蓋起

，她要追趕這個與她長得

一模一樣的人，弄清楚一個秘密。她伸出舌頭，嚐一嚐水氣的味道，在機關

再緊閉前的

一刻

，她跳進中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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