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风从虎·云从龙 (繁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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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iginal novel version of the Blood and Steel Man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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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武道狂之詩 卷一卷一

喬靖夫喬靖夫简介简介

號稱“巴蜀無雙”、以超凡武學坐鎮武壇之首的四川青城劍派,卻遇上了創派數百年來最大的危機:強大的武當派遠征軍,打著“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旗號,登山求戰!十七歲青城少年劍士燕橫,遭武當高手追殺,得身負異國武藝的奇男子荊裂相救。兩個同樣背負血仇的男人結成盟友,並肩踏上“討伐武當派”這條險惡漫長的道路。血與鋼鐵的征途,於焉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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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 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易傳·乾文言》 序章 颶風男兒   六月。   颶風的季節。   男兒的季節。   ◇◇◇◇   在最南的海岸線上,突出一片遼闊灘頭,面朝滔滔渺渺的無際汪洋,彷彿就是天地的窮盡。   初夏剛至,颶風便起。   本應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湧動的厚雲堆成灰鉛色。狂雨乘著更狂的風,往上下四面亂卷亂衝,八方視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湧出千頃浪濤。暴浪挾著懾人的氣勢來回捲掃,互逐互擊,有時深陷成淵,有時又衝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滅。   濤音高鳴時如戰嚎,低鳴處像歎息。   在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亂景象裡,惟有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獨自站立在灘頭之上,迎受狂風暴雨,無懼地觀看浪濤。   男人身軀不高,但碩厚。胸脯與肩背突起的層層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長期沖刷的岩塊。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膚,沿著每個異國的刺青紋身流瀉而下。   一根比男人還要高的巨型船槳,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濕濕沙土裡。男人右手緊握船槳支撐身體,繼續一動不動地面向海洋站立著。   ——看似簡單不過的站立姿勢。然而在這種等級的颶風之下,只靠一根木槳支撐,能夠如此自然地挺立,內裡其實已經展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   透過滴水的髮絲,男人雙瞳直視那吞吐激盪的浪濤。   眼瞳裡有慾望。   ——是一種要從浪濤的動態中,參悟出剛極力量與柔極變化的慾望。   這麼單純又執著的慾望,世上只有一種人,才會擁有,才配擁有。   武道的狂熱者。   被這慾望支配著,男人渾然不覺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風雨,繼續的站著繼續凝視海洋。   颶風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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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次天的黎明。   風減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緩了。   海平線的雲霧間,露出紅色光華。   男人閉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卻像從悠長的夢中甦醒。   他深吸了一口氣。拔起身旁的船槳。轉身背向海洋。   邁出了第一步。   沒回頭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與鋼鐵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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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一章 五里亭武鬥五里亭武鬥

  一雙圍滿了皺紋的蒼老眼睛,仰視著天空的顏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夾帶著十一月的寒氣滂沱而下。無法看見太陽已經移到哪個方位。   但莊老爺子知道,早已過了約定的午時。   莊老爺子繼續仰望天空,口中唸唸有詞。   「老天爺保佑,他們一定要來……」   他正坐在一座結實的大草棚亭子裡。亭子立於官道旁邊,道路兩旁皆是樹木茂密的山坡,惟有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地。   跟莊老爺子一起等待著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這片空地上近兩百個漢子。他們或撐著油傘,或披著蓑笠,冒著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聲之外,空地上竟是靜得可怕。   二百人。兩百雙手,皆握著刀棍或是磨得銳利的農具;兩百張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霧;兩百雙眼睛,透出危險而戒懼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兩半:一邊的漢子頭上皆包覆白色諸葛巾,另一邊的則在右上臂纏了藍染布條。雙方之間,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種名叫「敵意」的東西。   戴諸葛巾那百人,是莊老爺子召集到來的。至於另一邊的指揮者,此刻也坐在亭子裡,莊老爺子的對面。   莊老爺子恨恨地瞧著比他小十來歲的死對頭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莊老爺子輕鬆多了。他接過隨從遞來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後瞧著莊老爺子微微一笑。   莊老爺子故作鎮定,抽了一口煙桿,心裡卻暗自在焦躁地咒罵麻八。   同樣坐在亭子裡的,是衙門來的周巡檢跟手下五個保甲壯丁。巡檢大人沒有多帶部下前來,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帶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帶人來也沒用。這等規模的械鬥,不是他一個小小巡檢能夠壓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靜靜坐在亭子一旁,心裡期望在最後關頭,其中一方會先屈服認輸。   此地乃是四川灌縣郊外,亭子已有百年歷史,名喚「五里望亭」,顧名思義位處灌縣外五里道上。   在這灌縣方圓幾十里地裡,過去不知多少村鎮宗族的械鬥衝突,俱是相約在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決——不管是用嘴巴解決,還是用刀棒解決。縣民之間傳說,這片空地長不了樹,就是因為泥土幾十年來染了太多枉死者鮮血的詛咒。   從亭子眺望過去,灌縣郊外一片山巒起伏,儘是幽深叢林。灌縣自古就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話:「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敗了,大不了就去灌縣,在深山老林落草為寇!由此可知灌縣民風之強悍。   就像這位莊老爺子,今天是灌縣水頭鎮一位體面的佃主老爺,又是好幾家商號的大老闆,年輕時還不是個土匪出身?幹了多年買賣,積存好一筆財富之後,他希望安頓下來,而官府多年來又無力征剿他,兩相意合下,莊老爺子受了招安,原來殺人不眨眼的匪盜搖身成了個面團團的富翁,至今也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至於麻八也不是什麼好傢伙,本來在縣城就是專門放高利貸的角頭老大,兼營走私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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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與附近一帶的綠林「好漢」互通聲氣,「底子」跟莊老爺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於這場動上兩百人的架,這裡許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為了什麼打起來。本來不過是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一個樵夫挑點柴薪到縣城裡去叫賣,跟幾個腳夫爭執起來,給圍毆打斷了一條腿;樵夫找來村子裡的兄弟上縣裡報仇,對方也呼兄喚弟,兩邊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幾場小械鬥下來,打死了三個人,重傷的也有二十幾個。雙方又互相索要銀兩賠償,於是又引來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來只是幾個莽漢結下的梁子,演變成縣內兩個頭面人物的對峙,今天約在此地來個了斷。   周巡檢看著亭子外那兩百人,心裡歎息。   ——要是真的打起來,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煩,終於打破沉默,咧開那兩排發黃的牙齒。   「我看午時早就過啦。莊老爺子,還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這場架,你們要不要打?」   莊老爺子恨恨瞧著麻八,卻又不敢發作。   全因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個腰間帶著長刀的瘦漢。   這瘦漢只穿一件羊皮夾棉背心,露出兩條肌肉堅實得像鋼鐵的長臂胳。左邊頭殼禿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淒慘的刀疤。腰間那柄刀子長得鞘尾都擱到了地上,雖未拔出,卻已經隱隱讓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不少人的架生。   論人數,莊老爺召來的跟麻八相當。可就是因為麻八身邊多了這一個人,莊老爺子知道自己再多帶一百個漢子來也沒有用。   莊老爺子雖已沒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還是靈通,早就打聽到麻八用銀兩請來了什麼好手助拳。   此人姓陳,江湖上無人知其名諱,只喚他作「鬼刀陳」,早年就在成都一帶犯下幾條殺人越貨的死罪,卻不止一次單身殺出官府的圍捕。聽說其中一次鬼刀陳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風聲到來圍剿,他赤條條一口刀子突圍,快刀連環殺傷了三十人,自己卻連鬚髮也沒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後,他又多了個「鬼刀三十」的外號。   在成都實在給追得太緊,鬼刀陳兩年前逃到了灌縣山區。他什麼都不用干,單憑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動前來供奉。此後凡有保鏢押貨路過的,只要聽見「鬼刀陳」三個字,馬上就乖乖獻上路錢,他在灌縣連一次手也沒有出過。   ——麻八這龜兒子,竟然結交到這般厲害的角色……   「怎麼啦?莊老爺子,你還在等誰?」麻八笑著再次催促。這次他花了大把銀子請鬼刀陳來,雖然有點心疼,但想像待會兒莊老爺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喪家臉,又覺值得。   他身後的鬼刀陳也會意,伸出右手來,指頭在長刀的柄頭上輕輕彈動。   莊老爺子看見這舉動,感覺背脊生出涼意。   麻八得勢不饒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強人所難……周大人,你看這事情怎麼解決?」   周巡檢早就想找機會調停,這時看清了形勢,急不及待開口:「以和為貴,那是最好不過啦。我看這麼辦吧:之前給打死的,每家人各賠三十兩銀子撫恤;傷的,看傷勢也都給些湯藥賠償;再在縣城的『太平樓』擺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氣收場,兩位怎麼看?」   周巡檢雖不明說,但講話時都朝著莊老爺子,自然是示意銀兩酒宴都由投降的莊老爺子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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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老爺子咬牙不語。賠這麼一點錢事小,可是這次認了栽,以後在灌縣人眼中,他就永遠被麻八踩在腳底下。雖然已經不是以前刀頭舐血的日子,可是莊老爺子許多田產生意,還得靠面子名聲支撐保護。莊老爺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損了,從前欺負別人的,漸漸就要變成被欺負的那個。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聽見裡面的談話。包著諸葛巾那些漢子,眼見頭兒沉默不語,心裡也都涼了半截。這場架看來更加打不下去。   「莊老爺子,你一直不肯說在等誰……」麻八繼續催逼。「還要賣關子嗎?還是……」他笑著指一指身後的鬼刀陳。「看見我請來了陳爺,你已經不好意思說出口呀?」   莊老爺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們假如真的不下來,我可慘了……   莊老爺子終於開口:「說出來,怕你們坐不穩。」   「唔?」麻八裝作傾耳細聽,譏笑說:「老爺子,我坐穩了,你就說嘛!」   莊老爺子閉目深吸一口氣,然後伸手指向亭子外遠方的山脈。   「是山裡的。」   四個字說出來,在場兩百多人同時臉容肅穆。   就連鬼刀陳,也都收緊了視線。   他們都知道,「山裡的」是指誰。   亭外眾人同時回頭,眺望後方遠處,半隱在雨霧中的蒼翠山頭。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爺子,你可別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說。「讓他們知道,有人借他們的名號胡謅,你加上我都擔待不起。」   「你道我老莊是不識分寸的傢伙麼?五天之前,我就親自帶著拜帖上山請他們來了。〕   麻八嘴巴在顫動,但再說不出話。   莊老爺子表面鎮靜,但其實他隱瞞了一些事實未說:那天他上山,既見不著人家的掌門頭兒,對方更沒有應允今天會下來。接見的人只收了拜帖,聽了莊老爺子的請求,未有回復便打發了他下山。   ——可是他們至少沒有開口拒絕我啊……我這也不算說謊……   莊老爺子到這兒就不再說話。他裝作鎮定地瞧著氣焰大減的麻八。莊老爺子心裡盤算:就算他們不下山來,只要麻八聽了這些話後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夠挽回面子。   ——可是還要看鬼刀陳。   鬼刀陳在聽到「山裡的」三個字後,原來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經消失了。代之是野獸般的警覺神情。   ——糟糕了。這凶星給我的說話撩撥起來了……   莊老爺子看著鬼刀陳凶狠的神情,心裡又在害怕:如果給他發現他們真的不下來,到時候就不是花銀兩可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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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子外那兩百人交頭接耳。有的人不時回望那遠山,看時臉上有一種崇敬的神情。   對於他們而言,「山裡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話般的存在。   麻八心裡著急。他回頭朝著鬼刀陳竊語:「陳爺,你看怎麼樣?我這次也不過想討個面子,陳爺你也只是求財,犯不著……」   鬼刀陳咬著下唇,左手不知不覺緊握著腰間的刀鞘。他還是沒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沒有作聲。莊老爺子本來就心虛,自然亦不再說話。周巡檢雖不敢確定莊老爺子說話是真是假,但一聽見「山裡的」,就知道這事情已經再沒有他調停的餘地……   亭子裡的形勢就這樣沉默地僵持著。大家又不知道該等到什麼時候,情形變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斷滴打在草棚頂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裡,忽爾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聲音的方向瞧過去。是其中一個戴諸葛巾的漢子。他伸出一根手指。眾人跟隨著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來了……」   莊老爺子跟麻八,同時好像屁股給火燒般跳起來,走到亭子前想看個清楚。   官道上遠方,兩點小小的黑影,冒著大雨往這邊漸漸接近。   莊老爺子興奮地抹去眼臉上的雨水。麻八則臉色蒼白地呆站著。   兩百多雙眼睛,瞧著那兩個身影越走越近。   終於到了空地前。來者兩人披著蓑衣徒步前來,頭上皆頂著烏漆大竹笠,看不見面目。   空地上那兩百人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中央分開,隔出了一條寬闊的通路。   兩人經過之處,凡是拿著利刃的漢子,都不自覺把武器收在身後。   兩人走進「五里望亭」,無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樣有點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處纏著布帶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處,有黑絲線繡著篆體的「青」字。腰間各斜掛著一件長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著,顯然是為了阻隔雨水。   莊老爺子感動得幾乎哭出來。   ——真的……真的來了……   他吩咐隨從,接過兩人的竹笠與蓑衣,並搬來兩把竹椅子。   兩名青袍男子卻未坐下。他們拉扯腰間一根束繩,那包著長物的布囊解開來,露出兩柄一式一樣、形貌似頗古拙的長劍。鋼鑄的劍鍔與劍鞘吞口皆擦得發亮。   鬼刀陳看見這兩柄劍,眼睛瞪得大大的,頭皮一陣發麻,頭殼那道刀疤有點刺痛的感覺。   那兩襲乾淨的青袍雖然顏色素淡,但在眾人眼中卻像發出神秘的光芒。   左邊那個青袍男子比較年長,二十七、八年紀,唇上的鬍鬚蓄得甚整齊。他那雙銳目向四周掃視一輪,自然散發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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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城派,張鵬。」這男子說時,並不拱拳行禮,語氣一點不像在自我介紹,倒像在命令眾人牢記這名字。「遵奉家師之命,陪同師弟下山來,調解此事。」   莊老爺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後上前拱手行禮。「莊某該死,早知兩位劍俠遠來,也就該在山腳預備車馬——」   張鵬打斷他:「本派戒律,除藝成滿師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騎乘車馬,惰懶筋骨。」   莊老爺子陪笑:「佩服!佩服!唉,這次的事情,原來不過是市井裡的小糾紛,竟勞貴派兩位劍俠的大駕,實在——」   再次給張鵬打斷:「我說過,我只是陪著來的。」張鵬指一指身旁的師弟。「奉家師諭,此事概由我這位燕師弟作決。」他後退了一步。   眾人不免意外,仔細看張鵬身旁那個年輕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這姓燕的看來不過十六、七歲,連鬍子也沒有長,修長的中等身材,一張五官細緻的臉還帶點稚氣。兩道濃眉英氣地往上高揚,可是神情羞澀,加上膚色曬得黝黑,若非腰間真的帶著劍,怎看也是個農家少年的模樣。   少年幾乎就想向眾人拱手行禮,但想起張師兄沿途的囑咐,又把手垂下來。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張師兄如是說。   少年捏著拳頭,眼睛垂下來沒看任何人。那紅潤如孩子的嘴唇有點顫抖。   「……青城派,燕小六。」聲音小得只有亭子裡的人聽得見。   莊老爺子皺眉。這麼一個神情尷尬的少年,還有這個土包的名字,跟劍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尋常一個農村子弟無異嘛。   可是看那張鵬的氣勢,還有青袍跟長劍,這兩人又決計假不了……   「這位燕少俠……」莊老爺子還是畢恭畢敬地向這個比自己年輕最少四十歲的小子拱手:「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不……不必說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頭向張鵬請示。可張鵬沒有動一動眉毛。燕小六隻好又硬著頭皮說下去:「家師的意思是:既然是這位莊先生來求我們的,一切就依莊先生的意思去辦。」   就是這樣?   麻八聽得傻了眼。   莊老爺子強壓著心頭狂喜,微笑朝周巡檢說:「大人也聽見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門老人家的吩咐,那莊某就大膽拿個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剛才說的辦:死的賠個三十兩銀子,傷的也各自賠償……」   他再得意地瞧著麻八:「然後在『太平樓』擺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檢猛力點頭:「麻八,我看就這樣吧。」   麻八早已經洩了氣,準備答應。   可是鬼刀陳卻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應,怎麼樣?」鬼刀陳直視燕小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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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子裡的空氣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陳那凌厲的眼神。他再次回頭瞧瞧師兄。張鵬還是沒有任何表示。   張鵬早就教過師弟怎麼應對這種場面,燕小六也都牢記在心。但這少年還是要深吸一口氣才能說出口。   「莊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師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氣說完,然後挺直了胸口。腰間的劍柄也隨之提高了。   這意義明顯不過。   鬼刀陳這時看著張鵬。   「你剛才說,此事由你師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著來?」   張鵬當然明白鬼刀陳話裡的意思。他嘴角微笑,點頭。   ——也就是說,今天這裡,只有一柄青城的劍會拔出鞘。   鬼刀陳再次打量眼前這少年。他當然聽說過關於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沒聽過。   「巴蜀無雙」。那是鬼刀陳出生以前就掛起來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這些名門大派,名氣雖響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積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兩手兩腿的人。我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幾年練出來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況面前是這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子。   鬼刀陳摩挲著雙掌。   「所謂名門正派,都是聽的多,真正有多強,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   在場不少人也都有這樣的想法。大劍派的傳說聽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沒有親眼見過。   ——然而有膽量用身體去驗證的,今天這裡就只有一個人。   鬼刀陳的挑戰意味已經非常明顯。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敵的準備,反而在搔著頭髮,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他身後的張鵬,看見師弟如此,並沒有表露半點擔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莊老爺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遠遠退開到亭子旁邊。   鬼刀陳眼見燕小六似未準備對決。綠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給對方機會。   「領教了。」   聲音很小,也說得很快,只能僅僅聽見,也不帶一絲殺氣。   但右手已經握住刀柄。   同時鬼刀陳腦海裡,已經在設定這式拔刀快斬之後的三種變化可能——   但那柄長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身體驗何謂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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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亭子內外那兩百餘雙平凡的眼睛,則更連那過程都看不見。   他們只看見結果:   鬼刀陳的長刀只離鞘一半,刃面就給一柄滿佈水紋的鋼劍貫穿了,劍尖繼而刺進鬼刀陳穿著棉襖背心的胸口裡。長刀就是這樣給釘在鬼刀陳自己的身體上,無法再出鞘半分。   握著那柄長劍的(本來應該說是「刺出這一劍的」,可是眾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見那刺劍的動作),自然就是那個像農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後,張鵬的左掌不知何時搭在師弟的右肩頭。   鬼刀陳的臉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見鬼一樣呆瞪。   在場就只有這三個人知道,剛才發生的過程:   鬼刀陳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剎那間由羊變成狼。   鬼刀陳,長刀出鞘兩寸。   燕小六,腰間長劍已經完全出鞘。   長刀,出鞘一尺。   長劍,刺擊之勢已成。   青城派劍術,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門劍法「風火劍」第三勢,名喚「星追月」。   只是最簡單的單手刺劍動作。但從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劍的腕指——每一條該發動的肌肉都發動了。從下至上,從足趾到手指,每一重關節的活動,都把那積蓄的力量增幅並傳遞上去,最後完全貫注到劍尖上——此即為武門「氣勁貫發」1的秘竅。   『注1:關於「氣勁」原理,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一》。』   而要做出這樣高度協調的動作,燕小六的腦袋想也不用想。   ——一個六年來每天風雨無間練習最少五百次,總計已經做過超過一百萬次的動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線所至,鼻尖、前足尖、劍尖,三尖相照。一條無形的直線,直指鬼刀陳咽喉。   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標。燕小六無數次朝空氣中幻想的對手刺擊,無數次與同門對劍練習,皆是如此瞄準,同樣已經變成不用思考的習慣。   攻敵所必救。這原是顛撲不破的對戰鐵則。   ——如果,對手真的堪稱為「敵」的話。   所以,張鵬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頭上。   因為這一拍,燕小六這未經思索的「星追月」劍勢角度下沉了。   原來應該已經從鬼刀陳後頸透出的青城佩劍,貫入了鬼刀陳那柄剛拔到胸部高度的長刀,穿過刃面,釘進鬼刀陳胸口的羊皮棉襖裡。   然後一切靜止下來,就是其餘所有人看見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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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刀陳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卻也呆在當場,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這是十七歲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挾著真正的敵意,向一個活生生的人發劍。   ——而且本來已經殺死了對方。   張鵬的手掌再在師弟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燕小六這才發覺自己在眾人面前失態,猛地收劍。   青城劍在刀刃那個孔洞裡抽出,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音。劍尖抽離時,也夾帶抽出幾絲棉絮。   被鬼刀陳鮮血染紅的棉絮,在半空中飄飛。   亭子內眾人瞧著那幾絲飛絮,看得呆住了。   長劍拔離後,鬼刀陳才敢吸氣。   劍尖透過棉襖,刺進了他胸膛兩分,並沒有傷及肺臟。   ——要不是那柄長刀的阻隔,加上張鵬那一拍令劍勁稍為消解,鬼刀陳已經是鬼。   燕小六仔細檢視那刺穿過鋼刀的劍刃。確定劍身沒有受損後,他鬆了一口氣,還劍入鞘。   他心臟還在怦怦亂跳,眼神帶著不解地瞧向師兄。   張鵬知道師弟的疑問。   「這種等級的人,還沒有資格死在青城派的劍下。」   鬼刀陳的長刀,嗆啷墮地。   幾乎亦在同時,亭子外頭那兩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紛紛掉落在泥濘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來。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小六看見這景象,終於明白師兄說這話的意思。   胸口滲著血紅的鬼刀陳整個人爬到地上,頭臉不敢抬起來看兩個青城派劍士一眼。   他這一生再沒有握過刀子。沒有人知道他後來的下落。有傳言說是出了家,也有說被仇家斬了。他在灌縣山嶺那伙匪盜,也都散逃到別縣去了。   一切全因為一個十七歲少年的一劍。   ——這就是青城派。   甚至連請兩位劍俠下山的莊老爺子也都驚得不敢說話——當一種力量太強太可怕時,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沾光的膽量。   張鵬和燕小六亦沒有再跟他們說話。沒有再說任何話的必要。   他們重新用布囊包好長劍,披上蓑衣,戴上竹笠,離開「五里望亭」,朝著來時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內外兩百人目送這兩個在雨中漸漸消失的背影。   兩百雙眼睛,猶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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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陣劍堂講義大道陣劍堂講義 ·其之一其之一

  武道中各種攻防動作的力量,被稱為「內勁」,又稱「氣勁」或「內力」。因為這些特有名詞,「內勁」常遭坊間傳說神化,被想像成為體力以外的一種特殊能量,能夠積存在修練者體內,更誇張的甚至形容「內勁」可發放體外遙距傷人,又或傳輸轉嫁他人身體……種種說法,其實皆屬訛誤不實。   其實武者一切身體操作,依靠的仍舊是肌肉筋骨產生之動能,與尋常人的作息活動並無根本差異。   分別在於質素。武者的動作所以能發揮超乎常人的速度與力量,實乃身體筋肉極高度協調的結果。比方最簡單一個出拳動作,力從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轉、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後拳指握緊貫力,力量從一個關節傳遞到下一個關節,假如協調完美,則無半點流失,兼且每一關節的力量更充份加乘上去,到最後貫注於拳頭,自然奇速奇猛,此種高度協調所產生的力量,即為「內勁」。相反常人揮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樣踏腿轉腰,但協調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後能傳達到拳頭的不足十之一二,僅是拙劣之力。   所以「內勁」仍是一種肌肉力。不懈鍛煉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課。仙風道骨或身體羸弱,卻是能發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這不過又是坊間的想像而已。   觀乎現代運動生理學,同樣講求肌肉協調產生最高表現,此與武道的「內勁」在本質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鍛煉身體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種秘法,增進腦部及神經的傳輸,把協調提升至更高境地,所產生之動作效率,今世之運動家難望項背。以前文燕小六所擊出的一招「星追月」為例,其反應時間與瞬發起動的速度,已經相當於今世奧運頂尖短跑選手的起步爆發。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預備,不用培養精神集中,在無預兆的突發情況下,舉手投足間已經做到(假若一擊不中,還能夠接連重複爆發)這又遠超運動選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過青城派一個中階弟子而已。   「內勁」只是武道的最基礎。至於其他更高等秘法,後文將再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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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二章 青城劍派青城劍派

  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隨在師兄張鵬身後。   寒雨已經漸細。兩人繼續走著。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斷在冒著白煙。張鵬看見了,微笑不語。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隨大師兄找山匪試劍,事後也是如此血脈沸騰,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與外人交手,然後發現自己擁有遠遠凌駕大部份世人的能力——這是一種無法壓抑的亢奮。   到了一棵大樹下,張鵬停下來。在樹底,他脫下竹笠,從腰間解下裝著清水的竹筒,交給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還沒有放鬆,此時確實口乾舌燥。他接過師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幾口。   張鵬觀察師弟的表情。那張純真的臉上,有興奮與緊張,卻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話想問,是嗎?」張鵬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頭沉默看著地上的樹根。   「你儘管問。」張鵬又說。「我不會告訴師父。」   燕小六又考慮了好一會兒,這才鼓起勇氣:「師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個姓莊的老頭,不是什麼好人啊。我們……」   「你是想問:我們為什麼要幫他?」   燕小六點頭。   「你看見那『五里望亭』前的大票人嗎?他們幾乎就要開打了。這場架打起來,你猜會有多少人死傷?會結下多少梁子?以後又會再打多少場架?現在因為我們,這場架打不成了,許多人不用死傷了。這不就是好事了嗎?師父其實才不關心應該幫哪一邊,只是上山來求我們的是姓莊那個罷了。」   張鵬拍拍師弟的肩頭,又說:「你那一劍,已經救了那兒許多人,還有他們各人的家眷。這就是行俠。只要看結果就行了。其他多餘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點頭,然後隨著張鵬繼續上路。   可是途中他還是不斷思索著師兄的說話。然後又想起那個鬼刀陳。   ——我們這麼做,其實跟鬼刀陳有分別嗎?……   然而這樣複雜的世事,不是一個多年住在深山練劍、從來沒有涉足江湖的十七歲少年能夠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達了山門,燕小六還是沒有答案。   ◇◇◇◇   青城山為道教發祥地,傳說上古時代軒轅帝已在此問道;東漢時道人張陵(即初代張天師)定居青城山,創五斗米道,開道術丹法之根基。此後歷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傳教,增建廟觀寶地,千百年來香火不斷。   青城派拳劍初始亦是道門武術,為強身健體與抵抗匪賊之用;但後來發展越漸精專,而且走上了辛辣剛勁的純實戰路線,與修道養生不合,漸漸道士就不再習練,而由俗家弟子繼續研究傳承。到百餘年前,劍派與道觀正式分家,不再於前山「上清宮」內練劍授徒,另於青城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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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一座「玄門捨」為根據地,捨堂後並建有十數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張鵬與燕小六沿著山道往西走,到了後山門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禮,逕自繼續登上山路。   山門後乃是一座山城小鎮,名喚味江鎮1。鎮民與青城劍俠多有來往,青城派多數衣食器物皆在此鎮採購,也常僱用鎮民作臨時役工。但今天張鵬不想引起鎮民注意,沒有穿過味江鎮上山,而是帶著燕小六走東面一條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後山。   『注1:清代後易名為泰安鎮,至今仍存。』   兩人身手腳步猶如猿猴,在濕滑的山間道上飛快而上,不一會兒越過一個山坡,「玄門捨」那鋪著青色琉璃瓦頂、氣勢森然的殿宇建築,驀然出現眼前。   到得捨堂正門,兩人依師門禮儀,將腰間佩劍解下,雙手捧著劍鞘,這才進門。   沿途經過院子及前廊,有幾個師兄弟正在整修鍛煉的器械。看見兩個同門回來,他們皆興奮得上前探詢。但兩人知道禮節,不發一言,腳下不停,繼續捧劍步向正堂。   「歸元堂」。青城劍派最神聖之地。   這座廳堂正如整座「玄門捨」,建築簡樸無華,打掃得一塵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數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養極好,整座「歸元堂」自然散發出一股莊嚴。   張鵬兩人到了外面正門之時,早就有人稟報掌門師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無雙」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輕輕閉著雙眼。   青城派當今掌門何自聖。髮髻與長鬚皆已半泛銀白,閉目的臉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壯異常的身軀,還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幾分像在道觀修真的老道長。   坐在真何自聖旁邊的,是其師弟宋貞。宋貞烏髮黑鬚,臉泛光澤,看來像是三十五六年紀,其實今年已四十九歲,比何自聖小四年。他雖無何自聖般威嚴肅穆,但一臉精悍幹練,似比掌門師兄更像一派一門的領袖。宋貞為青城派當今師範總管,負責一手打理整派的運作實務。   張鵬與燕小六捧劍過頂,先半跪向師父及師叔行禮,然後步往廳堂左面。   張鵬打開靠牆一個大壁櫃。裡面是三列木架,橫陳著三十多柄式樣相近的長劍,各種造型的劍擋護手反射出光芒。   兩人把手上長劍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劍放上櫃內架子的兩個空位。張鵬把櫃門輕輕合上。   張鵬和燕小六皆未有資格佩帶青城派的寶劍,只因這次奉師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時。   兩人又回到廳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師父跟前,準備報告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聖睜開眼來。   他一雙虎目,形神雖是懾人,但那瞳仁卻呈著淡灰色。   何自聖瞧著燕小六,不發一言,只舉起右掌向他揮一揮,示意他先離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來早在心中準備,如何向師父描述這次挫敵的經過,現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師父、師叔、師兄行禮,自行退出「歸元堂」   待燕小六離去後,何自聖才朝弟子張鵬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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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   「性情還是有點生嫩。」張鵬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經合格有餘。更好的是,第一次臨敵,出手沒有半點猶疑心怯。資質肯定在我之上。」   「這種驕縱的話,絕不能在後輩面前說。」旁邊的宋貞責備。   張鵬知道失言,馬上向師叔拱手:「弟子明白。這些話我沒有跟他說過。」   「對手是何人?」何自聖問。本門的勝負榮譽,一向是他最關心的。   「一名叫『鬼刀陳』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氣。」   「你剛才說他沒有猶疑心怯……」何自聖問:「那麼,這個『鬼刀陳』已經死了?」   「沒有……是弟子出了手,讓師弟劍路沉了,只刺傷了他——」   然後張鵬右邊臉多了三道赤紅的指痕。   何自聖離座、反手揮掌、回座,身手之速,張鵬的眼睛無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見影子飄過。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師弟試劍,你何以出手干預?」何自聖眉間顯現慍怒的皺紋。   「燕師弟年紀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劍不是用來雕花的。」何自聖那雙灰目猛瞪張鵬。「殺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劍。」   張鵬早就背滲冷汗,此時跪倒在地。   「弟子知錯。」   「這也不是壞事。」宋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圓場。「留那人活口,讓他餘生都在傳揚我派的威名。」   師弟的說話令何自聖臉容鬆下來。他點點頭,然後踱步到「歸元堂」右旁。   那面牆壁當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釘子掛著四列共十九個各寫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個小尖山的陣形。   在最頂的名牌只有一個,牌上寫的自然就是「何自聖」三字。   第二排三個名牌,是包括宋貞在內的三個師叔輩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個名牌,分作兩列排行。十五個不同名字裡,包括張鵬在內。   何自聖瞧著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後餘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聖笑的時候,樣子比他剛才發怒時,還要懾人。   ◇◇◇◇   張鵬帶著臉上三道紅指印,步出「歸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頭,看見師兄的臉,不禁感到害怕。   「師哥,是不是因為我——」   張鵬卻搖搖頭,微笑不語,伸臂搭著師弟的肩膀,一起離開。   透過因淋雨而半濕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師兄的臂彎,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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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脫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換回平日練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練習用的鈍鐵劍和木劍,急急趕往「玄門捨」東旁的教習場。   他趕到時,午課早就完了。那露天教習場上三十多個同門,練完了最後一節的「亂對劍」2,已放下木劍各自休息。有的三五個聚在一起喝水談笑,有的在談論檢討剛才對打時用過的招式,也有幾個因為同門收手不及,被木劍砍刺受傷,正接受師兄弟塗擦藥酒治理。   『注2:「對劍」即兩人以至多人對戰練習,主要分為兩種形式:「式對劍」是按預定的招式次序演練套招,初則用木劍,進階用純鐵劍甚至真劍。雖然招式預先約定,但在全速全力對打時,仍有一定危險;另一種是「亂對劍」,也就是自由對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擊,點到即止,並且使用木劍,以減少受傷機會。』   燕小六有點渾身不自在。自從十一歲拜入青城山門後,這是他第一次缺課。   他看著這些冒著微雨、仍聚在教習場不願散去的同門兄弟。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時刻。每天早、午兩課各長兩個時辰的練習,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讓人想起就緊張得倒胃,每次跑到教習場上課時雙腿都彷彿拖著腳鐐;可是下課之後大夥兒又會賴著不願走,總是要鬧好一陣子才回去洗澡吃飯。那是一起捱過每天艱辛練功後,同伴間那股親密感特別濃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沒有跟大家一起磨礪。他滿不好意思,背著劍袋,搔著頭髮靜靜走過去。   同門看見他加入,都登時靜了下來。他們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著燕小六。   「你們……怎麼啦……」燕小六喃喃說著。其實他心裡清楚,大夥兒目光有異的原因。   因為他今天下過山。   教習場上的三十七個「研修弟子」3,包括燕小六在內,拜入青城派最長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個人心裡都只有一個理想:   『注3:關於青城派弟子級別,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   ——把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牌,掛在「歸元堂」那面白壁上。   而下山試劍,是完成這理想的必要條件。   三十七人裡,燕小六第一個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沒有說話的同門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當中身材最高壯、臉圓嘴寬的麥大傑。   「小六,看來你下山回來不太累嘛,還趕過來午課!敢情你在山下連身子也沒有暖到!來來來,我跟你來對劍!」麥大傑說著也就提起木劍。   麥大傑比燕小六年長四歲,其實比小六晚入門一年多,卻常常把小六當作弟弟看待。兩人同是農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從劍袋中拔出木劍,卻給一把聲音阻止了。   「小六,忘記了師門的調令嗎?」   說話的是教授今天午課的五師兄宋德海。他是已經在「歸元堂」掛了木牌的「道傳弟子」,兼且又是師叔宋貞的兒子,身份比這裡三十七個「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帶劍下山者,回山當日不得再練對劍。」宋德海繼續說。「那是怕下山者殺意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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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對劍恐會誤傷同門。」   燕小六惶恐收起劍袋。「我忘了。對不起。」   他對這位年僅三十的師兄極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長大,幼受庭訓,年方二十就成了「道傳弟子」,在「歸元堂」內受掌門親傳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純。加之身材高大,儀表不凡,門派上下早就認定,他必然是將來青城派的領袖人選。   宋德海此刻瞧著燕小六,眼神甚是嚴厲。眾人看見,都感覺到宋師兄似是不大喜歡小六。   這也難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試劍,看來很有機會以十七之齡就進身「道傳弟子」,比當年的宋德海更年輕,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眾同門大多都是尋常人家出身,對於本就生於武門的宋師兄不免有點兒嫉妒,這時看見他待小六的態度,倒覺得小六為他們這些「廉生」爭了一口氣,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紛紛上前向小六問好。   「怎麼啦?這趟下山有什麼有趣事情?」「對手是什麼人?強不強?」「第一次拿真劍是什麼感覺?」眾人上前七嘴八舌地問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著頭髮。「……是叫『鬼刀陳』的傢伙……」   「『鬼刀陳』?我聽過啊!名頭不小呢!」「你幹掉他了嗎?」「用了哪幾招?多少招?」   燕小六來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見如此熱鬧,更感不快,又再說:「你們別再鬧了!快去洗澡。」   眾師弟口裡答應「是!」,卻沒有一個移步離開,仍圍著小六在問。宋德海自討沒趣,逕自步離教習場。   麥大傑又高聲說:「過幾天,我們大夥兒可要喚小六作『十六師兄』了!」跟人爆出祝賀的笑聲。原來這些「研修弟子」之間並沒有嚴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門前後互相喚對方「師哥」、「師弟」,又或只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進身「道傳弟子」,就在青城派裡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級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師兄」,不再管入門長幼了。   燕小六聽得臉漲紅著。這裡大半同門都比他早拜師,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為年紀比他長得多,所有眾人都只喚他「小六」。這句「師兄」,他聽得極不習慣。   眾人又鬧哄了一陣子。當中卻惟獨一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在聽見麥大傑這說話之後,更收拾起練習的雙劍,冷著臉離開。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歲,兩人同期入門,又在宿舍鄰床而睡,兩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從前天聽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後,這兩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著侯英志的背影,他沒有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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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陣劍堂講義大道陣劍堂講義 ·其之二其之二

  每一個強盛的武林門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層級的晉陞制度,從大量門生中逐步篩選精英,加以集中培養,如此方可保持該門派武功的傳承質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門下共分三個等級:   所有初入門者,稱作「山門弟子」,人數最多(青城派現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與入門途徑亦較雜。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後人或親屬,靠血親關係入門的,稱為「嗣生」;有的是武將、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並帶拜師禮金拜入山門,是為「禮生」;而佔大多數者,則是從附近鄉鎮自行來投拜的尋常農家子弟,由掌門親自挑選其中筋骨壯健者,稱為「廉生」。間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門或元老也會親身下山,尋找具資質的鄉間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種。   一旦入了山門,過去家世背景全不再過問,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礎鍛煉兩年。單是這最初兩年修練,抵受不住而辭退或逃學下山者,往往已過半數;即便能夠挺過這兩年,肄業的「山門弟子」亦大多被打發返回本籍。這一等級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絕不許向外使用青城派名號,當然更不可設館授徒。但即使所學僅兩年,憑其造詣大多已足應考武舉,或是擔當鏢師、護院等營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數被認定具有「先天真力」資質,而本人又有志鑽研武道的「山門弟子」,才會獲晉陞為「研修弟子」,進入東首教習場研練真正的青城劍術。到了這個級別,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級別再無年限(有的終老於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階段),端視乎其人資質努力,鍛煉若干年後如得掌門觀察或考核認許,再被送下山「試劍」(「試劍」對像通常為綠林匪盜或邪派妖人),通過後就可升上最高級別的「道傳弟子」,得以在「歸元堂」掛上名牌,從此移入堂內由掌門親授,具有修習青城派所有高級奧秘的資格(因此又俗稱「入室弟子」)。這是青城山上每一個握劍者的夢想。   其他名門大派,收錄和篩選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異。要一代代把頂尖武道傳承下去,必定不斷從大量有志者裡揀選精英加以培養;武者欲練出實戰功夫,也必要跟眾多不同資質、體格、習性的同門日夕互相砥礪較量。只有三幾名師徒的秘密高超門派——這種東西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實際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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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三章 道傳弟子道傳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後正預備上早課時,師兄張鵬到來呼召他。   看見張鵬穿著跟昨天一樣的青城劍士袍,而且還佩了長劍,燕小六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   張鵬帶引他到後山的清泉沐浴,讓冷冽的泉水洗淨身體與清醒心靈。燕小六換上師兄早預備好的劍士袍,回到「玄門捨」,先到後堂的靈祠向青城派歷代祖師焚香敬拜,然後始進入「歸元堂」。   「巴蜀無雙」那四個蒼勁大字之下,當今掌門何自聖;三位長老師叔宋貞、陳洪力、呂一慰;張鵬以外的十四名「道傳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內安靜等候,各人同樣身穿正式的劍袍,並腰佩青城派寶劍,整座「歸元堂」內有一股壓得人呼吸沉重的嚴肅氣氛。   何自聖按本派傳統作道人打扮,身穿繡滾金線的純白棉掌門道袍,頭髻上插著仙鶴玉簪,背項斜懸長劍,手持塵拂,加上一雙灰色的眼瞳,彷彿不屬凡間。   但就是這麼一個「仙人」,於二十三歲之年孤劍剿滅「川西群鬼」三十一個妖人,殺得劍斷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戰中失去的),堆起來的死屍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認的近百年第一劍術天才。青城山方圓百里不論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惡鬼與神祇的混合體。山門內二百餘弟子矢志倣傚卻又遙不可及的宗師。   燕小六撥開袍子的下擺,跪在「歸元堂」正中央。   分坐兩旁的十四位師兄同時站起來。張鵬也加入其中。   師範總管宋貞拿起一個木盤子,遞到何自聖跟前。   何自聖把塵拂交給坐在另一邊的師弟呂一慰,然後從木盤中拿起一個小木牌和一根毛筆,提筆在盤中的墨硯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見那個空白的木牌,心頭異常激動。   「你入青城山門多久了?」何自聖問。   「過了春節就滿七年了。」燕小六緊張地回答。   「唔……很好。我還記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參加『冬校』1,兩勝一負;今年『夏校』,三場全勝,是吧?」   『注1:青城派每年舉行兩次「大校」,抽選弟子互相較量比劍,以觀察其功法進度。分別於冬夏二季進行。』   「是的。」   何自聖雖為燕小六的授業師父,但除了十一歲時拜師首天,由何自聖親自「開劍」,象徵式教授了入門一招之外,六年多來一直只由各師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來多年來師父一直這般留意自己的進境,心裡大感欣慰。   「你出身農家,本名太過低俗,將來代表本門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何自聖說著,就提筆在木牌上寫上「燕橫」兩個字,筆劃力勁雄渾。   他把毛筆往後隨手一拋。旁邊的大弟子俞思豪準確地接著。   何自聖徑往「歸元堂」右側牆壁,把那木牌掛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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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小六——從今起叫燕橫——緊張得呼吸停頓。他不敢抬頭看過去。   何自聖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橫聽命:今日本座收納爾為青城劍派當代第十六名『道傳弟子』,從此得許修練本派武道之堂奧。爾當日夕勤學精進,光耀青城門楣。」   燕橫的身體,就如昨天擊敗鬼刀陳之後那樣沸騰燃燒。他兩眼泛淚,但怕被師父看見責備,把頭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他讀書不多,不懂說「謹遵師命」之類的話,但其語氣更顯誠摯。   那只只有四根指頭的右手,輕輕撫摸燕橫的頭髮。   就如父親撫摸著孩子一樣。   燕橫吃驚地抬頭。   他第一次看見,師父何自聖那張威嚴如猛虎的臉,笑得如此燦爛溫煦。   ◇◇◇◇   離開「歸元堂」,燕橫沒再如常到教習場上早課,而是按師父的指示,爬上山門西側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個拿著木劍的年輕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們是上個月青城派新收錄的一批「山門弟子」,編號「坤三班」   「這半年,他們的劍,由你來教。」何自聖如是說。   二十多人本來各自散開,把木劍舞來舞去暖著身子,此刻見代教師兄到來,馬上聚集在一塊兒,齊聲呼喊:「燕師兄早!」   從來沒有教過人的燕橫,心裡比起平日上課練武還要緊張。他緊繃著臉,盡量不讓師弟們知道自己的情緒。   「早。咱們開始吧。」燕橫數算一下人數,確定都到齊了。他從劍袋拔出木劍。「你們都在學『風火劍』吧?學了多少?」   其中一個師弟回答:「學了三勢。」   燕橫點點頭。他掃視一下這群師弟。當中半數看來比他年長。也有幾個還沒開始發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門時年紀差不多。   燕橫握劍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沒了這聲「師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學劍時的情形,當時的三師兄趙康平是怎樣教的。   有幾個師弟看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頭接耳。   燕橫想起來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帶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點偏瘦,但麥色的肌肉結實得像鋼條。雙肩和兩條臂膀壯碩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劍士身形。   「我先來演一次。你們要仔細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麼動的。」燕橫說著,左手就倒提木劍,凝神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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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火劍」第一勢「起手式」不算是個招式,不過是行禮;劍交右手後,第二勢「半遮攔」才算是第一招,劍自下而上劃個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撥防守,順勢退步拉弓。   然後,燕橫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來應該用慢速演練,讓師弟們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貫了內勁。   第三勢「星追月」,瞬間爆發而出。強烈的破風之音。   平刺的木劍靜止時,劍身仍在顫動。   眾師弟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人再交談了。   連燕橫自己也感到意外。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劍對敵時,速度和力勁還要更透徹。不過是一天之隔,他從未體驗過,同一招式能夠在這麼短時間有這麼明顯的進步。   ——燕橫不知道,這就是實戰對武者產生的功效。不是哪條筋肌突然變強了,也不是哪部份的動作姿勢改善了。   ——是心改變了。   燕橫收回木劍。他看看眾師弟。他們的神情都因為這一劍變得嚴肅。燕橫對於授教開始有了自信。   他從新又把「半遮攔」和「星追月」兩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練了好幾次。   「都看清了嗎?看清了就開始練。」燕橫一邊穿回衣袍一邊說。「要好好練啊。打後這一個月,你們就只練這兩勢。別的什麼都不要想,就是擋架、刺劍、擋架、刺劍。一個月練不好的人,就再練一個月。一天不練好這兩勢,就一天不用想練『風火劍』往後的招式。明白了嗎?」   「是!師兄!」眾人這次的喊聲,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們分開排列站好,開始練習這入門的基本招式。燕橫在他們間視察,逐一修正每個人的動作和發力。其中有幾個學得特別快,不一會兒那架劍和刺劍已經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橫知道,現在要判斷他們有沒有學劍的資質還早得很。真正劍士必備的「先天真力」2乃是與生俱來的,而且非經過長時間磨練不會顯現出來。這是為何「山門弟子」的課程要有兩年那麼長。也許這二十八人裡面連一個也沒有。假如有一、兩個,已經是青城派的幸運了。   『注2:關於「先天真力」的解釋,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   燕橫再監察了一輪,看見所有人都練得有些像樣了,他才讓他們自行繼續,自己則走到空地旁的樹木底下,無意識般揮舞木劍,心裡在揣摩剛才那記「星追月」何以大有進境。   「小六,你好威風啊。當了師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聲音在樹後傳來。   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自樹幹後步出,穿著一襲繡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儼然如大戶人家的閨女。樣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臉蛋卻稍嫌尖瘦,似是帶著病一般,襯托得雙眼更大更亮,讓人憐愛。因為山上寒氣的關係,兩邊臉頰紅通通的,令本來太蒼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橫看見少女很是歡喜,急忙收起木劍,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哎呀」一聲輕叫,拍了自己頭頂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這劍呆子,教師弟們教得出神了,連我來了都看不見。」少女生氣地說。   「小梨,今天這麼冷,你一大清早出來幹嘛?」燕橫瞧著她紅透的臉,有點擔心。「要是病發了,師叔又要罵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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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少女就是總管師叔宋貞的幼女、五師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橫只小一歲。   「不就是要來恭賀你這位燕師哥嘛。」宋梨故意把臉別過去。「當了師兄就不認得人啦,昨天從山下回來,也不過來跟我報個平安。要不是小英來告訴我,我還以為你在山下給人家的刀劍刺了個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志。三人年紀相若,又一起長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橫口舌笨拙地辯解:「我昨天回來時已經晚了……又缺了午課,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師兄弟們一整晚都拉著我問這問那的,我走不開……」   「你要是心裡有我的話,晚上不會偷偷走過來跟我見個面?」   燕橫聽見宋梨這句話,紅著臉垂頭。昨天他的確滿腦子都在想著在「五里望亭」試劍,還有將要在「歸元堂」登名這些事情,壓根兒沒有想起她。   看見燕橫這個尷尬的模樣,宋梨心裡又惱又笑。   「你就不會扯個謊讓我息怒嗎?唉,你這劍呆子。跟掌門師伯一個模樣。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他親兒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膽這樣說何自聖的,恐怕也就只有宋梨一人。燕橫聽見,更不知要怎麼回應。   宋梨覺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說:「好啦。下次我們去鎮子裡,我才想想要罰你買件什麼玩意兒賠償給我吧。你現在先告訴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看見宋梨的笑容,燕橫這才鬆了口氣。可是他瞧瞧身後,一干師弟還在練著劍。   「現在不行。等這課完了,我再來找你吧。」   「不要。你現在就說嘛!由他們自己練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們也不會一、兩天就變成絕世高手的。」   燕橫面有難色。這畢竟是他剛登名為「道傳弟子」後第一課代教,如果這就怠惰了,恐怕師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別鬧了……反正我下山也沒什麼趣事……都是江湖爭鬥的事情,你一向沒有興趣……」   青城武功從來不傳女子,宋梨雖是師範總管的女兒也不例外。她生於武門,但從不覺得練武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周圍身邊一個個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沒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志兩個年紀相近的小子,從小跟她投緣,課餘常帶著她在山上和山腳味江鎮裡遊樂,是她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說說嘛。我悶得發慌了……」宋梨央著要他說。   宋梨母親早喪,父兄也都是嚴肅的忙人。整個青城派「玄門捨」前後的人,整天都是談論她最不喜歡的武學,平日除了一班役工傭人,幾乎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生活很是孤單無聊。有的時候她甚至感覺,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個沒有人看見的隱形人。   唯一能看見她的,就只有小六和小英這對朋友。   「他已經不叫『小六』了。」從樹林深處有一個人說著走出來。「今天開始,他名叫燕橫。」   說話的是背著劍袋的侯英志。他的臉跟昨天在教習場上一般的冷漠。燕橫想起,侯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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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好幾天沒有跟自己說話了。這是兩人入門多年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侯英志的相貌跟燕橫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實羞澀的燕橫,侯英志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輸的銳氣,神情身姿都有一種跳脫。   「小英,你怎麼也來了?」宋梨笑著說。「你糟糕啦!現在是早課,你不練劍走出來,我去告訴哥哥,看他怎麼罰你?」   「還能怎麼罰?」侯英志微笑。「還不是叫我挑幾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見好友露出笑容,燕橫鬆了一口氣,心中一陣溫暖。   「我是來恭賀你的。」侯英志走到燕橫跟前,搭著他的肩說。   「小六,是真的嗎?」宋梨也跑近過來。「掌門師伯給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橫點點頭。   「燕橫……不好聽。」宋梨扁起嘴巴。「我還是喜歡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說。」侯英志說。「你先去那邊。一會兒我們再來找你。」   「什麼嘛,我聽不得嗎?」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志一臉不耐煩。   宋梨鼓著臉,但也再無抗議,逕自走向山坡那頭。她是宋貞師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對她客客氣氣。但侯英志從不買她的帳,把她作平輩朋友看待,有爭執時也是半步不讓。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種同伴間的親切。   ——當然,有的時候他受了侯英志的氣,不免就拿聽話的小六來發洩……   燕橫很怕看見宋梨生氣的樣子,一直看著她走開。   宋梨自小體弱多病,故此燕橫對她總是像妹妹般遷就憐惜;可是他見到,宋梨反而對性情倔強的侯英志比較聽話。一想到這個,燕橫就覺得有點納悶。   ——也許就像她說,我是個悶透的劍呆子……   待宋梨走得遠了,侯英志和燕橫並肩坐在石頭上,遠遠瞧著一眾還在練著入門劍招的師弟。   良久,燕橫鼓起勇氣問侯英志。   「英志……你心裡……不高興?」   侯英志卻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你這些年來,一次也沒有回過家。不想他們嗎?」   燕橫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幾里外陰水村的貧家。當年何自聖入村來招生,父母就讓燕小六給帶上青城山,不是為了給他什麼出人頭地的機會,只不過是家裡太艱苦,已經再養不了這麼多口人,才把他這麼子送給別人。當時他們還收了何自聖五兩銀子的安撫金。   ——簡直就是賣兒子。   「他們既然不要我,我為什麼要想他們?」燕橫說得淡然。那少年的哀傷早就被歲月沖淡了。「自從被選作『研修弟子』之後,我就已經認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們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沒有想過……」侯英志說:「假如我們當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給打發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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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怎麼樣?」   燕橫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什麼都幹不了……大概,還是回老家吧。兩年鍛煉,總算也得了一身氣力,幹點粗活還可以的。」他回想起來,自己要不是有學武的天份,命運已經完全不一樣。   「你還好,有家可歸。我可不一樣。」侯英志說時看著天空。   燕橫當然知道侯英志的身世:他不像燕橫是農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級熬了十幾年也無法晉陞真正的青城劍士,後來失意離開,下山娶妻生子,找了個鏢師的差事。   侯玉田因為長年在外工作,妻子難耐寂寞勾了漢子,拋夫棄子出走,此後不知所蹤;侯玉田因這事大受刺激,終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壞了,最後連鏢師的工作也丟了,不久就病死,遺下才十二歲的侯英志。侯玉田的舊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關係,派人上山請托,把這遺孤送入了青城山門。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侯英志沉重的說,臉上沒有往昔開朗的朝氣。「我只能夠一直變強。不然就什麼也沒有。」   「我爹是個廢物。我感謝他讓我有機會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志站起來,從劍袋拔出鐵劍揮舞了一輪,然後劍尖指天。「或許我是有點兒一廂情願,可是我相信,上天給我這樣一個爹,是要迫使我成為強者。成為人上之人的高超劍士。」   燕橫跟他一起長大,當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番鴻鵠之志。但今次別有一種感覺。   侯英志收起劍又說:「坦白跟你說,看見你早我一步入『歸元堂』,我真的很不高興。」   燕橫聽見好友如此坦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志止住了燕橫。他拋開劍袋,左手捏個劍指,右手鐵劍運轉起來,開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級劍法「水雲劍」。   侯英志手上劍光流動,圓轉不止。這路「水雲劍」全走弧線,劍勁長時間隱忍不發,都是蓄勁與防禦的招式,最難處在於防守時無刻不在伺機反擊,任何一瞬間都要作突然爆發的準備,但又要極力保持如水輕柔,不讓對手預先感受到變招前發出的殺氣,外弛內張。尤其年輕人性子比較剛烈衝動,要練好這套劍法更加困難。   但侯英志使這「水雲劍」已頗具火候。燕橫當然也懂這路劍法(「水雲劍」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門武功,用意是收斂年輕弟子的心性),但他自問使得不如侯英志這般圓轉無礙。   畢竟天天都在練劍,燕橫見侯英志這路劍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覺心頭一陣熱起來,六年劍士訓練培養出的那股爭勝心馬上燃點。他握起木劍,想跟侯英志對劍。   怎料侯英志就在這一瞬間,全身從柔轉剛,掌中劍光爆發!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志的手臂就像裝了機簧弩弦,將那鐵劍彈射出來。沒有開鋒的圓頭劍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樹五寸之深,劍勁湧處,木屑紛飛。   燕橫從旁看侯英志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較。燕橫自信,同樣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志更快更剛勁,鐵劍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會因為劍勁貫徹而更少。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侯英志由「水雲劍」變招而出,所透露的動作先兆又比燕橫同一式稍少,令對手更難防備。一個偏向迅猛,一個專注技巧——雖是青城同門,兩人的劍法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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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有這細小差異。   假如認真對決,兩人劍技實在伯仲之間,勝負的分野只取決於他們當時的身心狀態。至於往後的進境與成就,也要視乎誰能把自身的長處發展得更頂尖。   侯英志從大樹拔出鐵劍,仰天呼了一口氣,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來。   「我說我不高興。但並不是惱恨你。」侯英志說。「這次輸給你,我會把它當成上天給我另一次挫折,逼我變得更強。我不會輸給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會掛在『歸元堂』裡。」   他握住燕橫的手又說:「將來我跟你這對好朋友,也許能並肩成為支撐青城派的棟樑——你說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嗎?」   燕橫很是佩服好友的志向,感動地拍拍侯英志的手。   「我可沒有你想的這麼多……」燕橫說著,瞧瞧正站在山坡邊緣的宋梨。那嬌小的身影,散發著少女的青春氣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著他指示努力練劍的師弟們。   然後又想到,早前師父何自聖像父親般撫摸他頭髮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我只想……」燕橫說:「以後也能夠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夠了。」   侯英志瞧著他,微微歎息搖頭。   這時,宋梨在山坡那邊向兩人呼喊:「你們快過來看看!」   正在練劍那干師弟聽見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師兄指示,他們不敢停下練習。   燕橫和侯英志走過去,隨著宋梨的視線瞧向山坡下。   只見從山門處,有一群腳夫推著五輛木頭車沿著山路上來,朝往「玄門捨」那頭一直過去。前面還有幾個男人領著。那些木頭車全都載滿了貨物。   「他們是誰?」宋梨問。「車子載的是什麼?」   「你問問燕橫就知道了。」侯英志微笑說。   「我?」燕橫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請你這位青城劍俠下山的那莊老頭送來的?」侯英志說。「是謝禮呀。」   燕橫恍然。   「呵呵,我們這位燕師兄真威風!」宋梨說笑。「一柄劍,就替我們青城派撈了這麼一大筆!」   燕橫卻沒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師兄張鵬提出過的疑問。   「小英,你覺得……這樣好嗎?」燕橫瞧著那些木頭車問。「我們這樣子為人出頭,用武力懾服人家……然後還收謝禮。我們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幫派,還有什麼分別?」   侯英志先是一陣愕然,接著失笑:「有什麼問題?我們比山下那些人高強,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當然嗎?」   「可是……」   「你想想:我們劍士也得吃飯。」侯英志說。「假如天天還要耕田幹活,哪來這許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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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專心修行?哪裡還研練得出這等精深的武功?」   燕橫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來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觀宮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錢,都會撥一份進貢給「玄門捨」;青城派在山下又擁有少許田產,生產門派眾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門「禮生」帶來的拜師禮金,還有已當官或有家世的舊弟子每逢節慶送來的賀禮。   燕橫又想到:青城弟子練功雖然刻苦,但課外各種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幹;一天吃四頓飯,而且魚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補充苦練的消耗,養出一條條精壯身軀;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換……這樣的生活,雖不至如貴族富戶般豪奢,但也已遠遠勝過一般平民百姓。燕橫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後才第一次吃到魚,第一次有乾淨衣裳每天替換。   這些在農村裡只有做夢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志又說。「你知道師父為什麼賜給你一個『橫』字作名字嗎?就是因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過顧慮旁人。我們是名門大派的武者,就該有橫眉冷對凡人的氣概。欠了這傲氣,很難追求武功的頂峰。」   ——凡人……連小英都是這樣說……   燕橫聽侯英志這番說明,這才瞭解師尊給自己賜名的深意。他點點頭,心裡決定不要再想剛才的疑問。   「我說過了嘛……」宋梨抗議說:「我還是喜歡叫他小六。」   燕橫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後沒有別人在,你們倆就繼續叫我小六。我喜歡你們這樣叫我。」   三個少年好友,相視而笑,就像分享著沒有別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們也沒有看見:在山坡下面,那些木頭車之間,還有一個不屬於這隊伍的人,手裡拿著一封信,往「玄門捨」那邊奔跑著。   他是今天負責看守山門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縣某家客棧的店小二,專誠乘坐僱用的馬車送交過來。   信的封皮上,有一個太極陰陽符號的硃砂印章。   燕橫他們三人,還有整個青城派的命運,都將因為這封信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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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陣劍堂講義大道陣劍堂講義 ·其之三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謂「先天真力」,是成為真正武者的基本資質。它並非什麼神秘力量,說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運動神經」在科學上也就是指人體的神經元傳導速度。   人體的神經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時已大致完全生成及發展,直至未成年之前雖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鍛煉,但要達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還是先天決定。達標者在武道上就稱為具有「先天真力」。雖沒有正式的統計,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況看,能夠達標而由「山門弟子」升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難有一、二。   個人的神經傳導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經元及運動神經元,在武道上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對敵時的觀察及回應速度、攻防動作的肌肉協調、對複雜狀況的判斷及選擇正確反應、動態視力及時機估計……等等,神經速度無一不是關鍵。武術形式和功法的鍛煉,能夠把身體質素發揮至頂點,但無法填補先天的不足。   古人沒有什麼測量儀器,確定一個弟子是否擁有「先天真力」,當然只靠主觀判斷,而判斷者本身當然也必須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動裡看不出來,必然是經過一段時日的武道訓練才能顯然出其有無。這是何以武林門派大多都要設「山門弟子」這樣的基礎課程,以作甄選之用。   既是天生,當然也有遺傳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後代,往往比較大機會產生出好手。   武林門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練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實力和地位,但他們同時也是上天挑選的群體,儼然是「握劍的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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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四章 武當眾武當眾

  宋貞讀出信的最後一句之後,停頓了好一陣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讀出來:   「武當派副掌門 葉辰淵 謹呈」   讀完之後,整個「歸元堂」靜了下來。   何自聖因有眼疾無法讀信,這才要靠宋貞代讀。他聽著一字一句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之後也未說一句。   宋貞、陳洪力、呂一慰三個師叔輩長老,互相看了一眼。   「關於武當派近年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首先說話的是陳洪力。四師兄弟裡他身材最魁壯,其青城派拳掌練得比劍法更好,故而發話時聲音格外響亮。   青城與武當雖同列當今武林九大名門正派,兼且同樣發祥於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廣,兩派少有往來。   比起源遠流長的青城派,武當派歷史較短,於前朝末年由張三豐真人創立,至今未滿二百年。但自永樂年間,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當殿宇後,武當派名聲隨之高漲,尤其在中原地帶,遠比偏處四川的青城派響亮。   到了二十餘年前,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親身率領門下精銳弟子三十八劍,一舉剿滅了當時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場慘烈的正邪大戰,令武當派聲名大噪,還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許。武當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隱然與「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禮。   「可是就在消滅了物移教之後不久,鐵青子就性情大變,自己帶頭還俗,恢復本名公孫清,又號令所有武當弟子,此後不再修真煉丹,只專心研習拳劍武學,武當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門派。」宋貞娓娓道來。他主管派務,與外面江湖人士接觸最多,對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沒什麼啊。」陳洪力說。「不是跟我們一樣嗎?」   宋貞搖頭:「我們青城派,當年不過是一群修練武藝的先人自願還俗,跟道門脫離了關係,另在這兒後山建立『玄門捨』而已;公孫清卻強要門下的全真弟子全體還俗,又繼續佔用遇真宮為武當派的總本山。須知那座道宮,乃是從前成祖皇帝親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佔據,聽說朝廷甚不高興。但武當派名聲實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們,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當朝刑法管治雖然嚴苛,但像武當、青城這等擁有驚人武力的大門派,地方官府都盡量容忍。一來正派武者確對地方治安有功;二來若真的招惹這些武林門派,即使動用軍隊鎮壓亦無把握,不管成敗也必死傷枕藉,到最後只會壞了官吏的政績與官途,倒不如放任這些武人躲在山裡練劍,大家相安無事。   「聽武林上傳言說,公孫清此後廣開山門,招納了許多新弟子,幾年間武當派的人數就翻了兩三倍;他們調練弟子方法又極嚴酷,據說造成不少傷殘甚至死亡。有的人說,公孫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滅物移教一役,殺性太重之故。」   宋貞又續說:「五年前公孫清身故。在現任掌門領導下,武當派這幾年更加活躍起來,經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試,生起不少事端。聽說五年裡,武當弟子走訪之處,已經有十個八個小門派給他們挑翻了,也有好幾個臣服在武當之下。」   「怎麼會這樣的?」呂一慰插口。「武當可是名門正派啊。那些小門派,會不會都是邪門歪道?說不定都是物移教殘餘教徒的會門,或是以武功門派為掩飾的匪幫,武當不過為民除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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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我可不清楚。」宋貞回答。「不過他們這樣一番活動,武當的聲威近幾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說已經蓋過少林。」他揚一揚手上的武當信函。「他們這次派人來四川,恐怕也是要在這一帶顯顯威風。」   「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縣才送個信來?」陳洪力捏捏拳頭。「而且今天送信來,說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這是什麼武林禮節?」   「不要太擔心。」呂一慰在青城派領導層裡是個性最謙和的一個。他乃上任掌門呂存忠之子,父親不傳位予他,他亦從無異議。「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氣連枝,這次來大概是準備在四川活動一趟,上青城只是打個招呼而已。」   「這個難說哪。」陳洪力搖搖頭。「也許他們聲勢盛了,想開個什麼武林聚會,當個盟主之類,派使者來要我們青城派支持他們。對了,這位副掌門,有說帶來了多少人嗎?」   宋貞搖頭。他的猜想跟兩位師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對方上山拜會之餘,會派幾個弟子來交流比試一下,探一探青城劍術的實力。畢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競爭者。   一直沒有說話的何自聖,這時站了起來。   他往上伸指,指著頭頂那個「巴蜀無雙」的牌匾。   「不管對方來意如何,我們就以青城劍派的禮數招呼他們。」   何自聖瞧著宋貞。   「響鐘。」   ◇◇◇◇   燕橫聽見鐘聲時,剛好才教完這節早課,讓那些已經累壞了的師弟解散。   入門六年多以來,燕橫還是第一次聽見這鐘聲。   那大銅鐘原為青城山建福宮的法器,百年前移放於「玄門捨」的宗祠旁,從來很少敲響。但燕橫知道鐘聲的意義。   ——青城派有突發的要事,緊急召集眾弟子。   尤其是燕橫已身為「道傳弟子」,一聽鐘聲,馬上得趕往「歸元堂」參見掌門。   他急忙拾起劍袋,也不走山徑了,直接連跑帶跳地從山坡奔下去。   燕橫入得「玄門捨」,到了「歸元堂」的廊門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門前。他們見燕橫到來,自行分開兩邊讓道。   麥大傑也在其中。他問燕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問時一臉緊張。其他師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曉得。」燕橫把練習劍袋交給麥大傑保管,逕自步入「歸元堂」的廊道。   進得「歸元堂」,燕橫看見師父跟三個師叔早就坐定,其餘的「道傳弟子」師兄也已來了大半。他急急向長輩們行禮。但何自聖並未說什麼。   燕橫見堂內左側的藏劍櫃早已打開,到來的師兄們也都各自佩上了劍。張鵬也在當中,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柄長劍,交到燕橫手上。   「來。」張鵬說著,幫忙燕橫把劍鞘掛上腰帶。   燕橫一邊在縛劍鞘的掛索,一邊悄聲問張鵬:「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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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問。等師父說。」張鵬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餘下幾位師兄也都趕至,各自也往藏劍櫃取劍。   整個「歸元堂」裡有一股凝重的氣氛。   何自聖等四人還是沉默坐著。宋貞掃視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說武當派的人明天才到來,今天響鐘召喚是預備演習。他見十六人裡並無一人顯露慌張,甚感滿意。   等到十六個「道傳弟子」都已佩好劍,分列整齊站好了,宋貞乾咳一聲,準備發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臉上。   「明天……」他拿著武當的信函開始說。   可是宋貞還沒說到第三個字,大堂正門外卻有一陣拍門聲。   燕橫在這廳堂裡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應門。   門外的是侯英志。   「什麼?小英,你該知道規矩,這時候不能進來……」   侯英志卻未理會他,反而瞧向廳堂最後面。   「弟子有要事通報!」侯英志高聲說。   「有什麼事?快說!」宋貞被打斷了說話,很不耐煩。   「是看守門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門外頭,有緊急事情要稟告,因此弟子特來傳話。」   侯英志環顧堂內眾師兄,一個個都已佩真劍。看來果然有嚴重的事情。   「他說有一干自稱屬武當派的人,剛才已經進了山門,正往『玄門捨』來。他搶先跑過來通報我們。」   宋貞心頭一涼。   ——不是說明天嗎?怎麼了……   他心頭有點不安感覺,瞧向何自聖。   何自聖此刻閉著那雙灰目,挺直坐於交椅上。   彷彿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門捨」外頭那眾多青城弟子,緊張地瞧著那批武當派的武者步行過來。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武當眾竟然多達三十餘人,個個皆身穿玄黑袍服,幾乎全體皆佩了兵刃,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他們有一半都是腰懸長劍,其餘有的拿刀槍,也有籐牌、鐵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門兵器,完全是一副隨時開戰的陣容。   為首的是個四十來歲中年人,黑長袍的左襟處有個用銀線織成的太極兩儀符號,背後交叉背著一雙長劍。他身形異常高大瘦削,披散一頭黑白夾雜的長髮,無須的瘦臉煞白,一雙細長的眼睛透著冷淡的銳利目光。他兩邊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語的細細彎曲符文,幾乎直延到嘴角,遠看有如兩行黑色的眼淚。   宋貞帶著數名「道傳弟子」,包括兒子宋德海,出「玄門捨」的大門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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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當派諸位同道到來,有失遠迎。」宋貞拱手行禮,瞧著那個長髮中年漢。「閣下是……」   「葉辰淵。」他只是輕輕拱了拱手,臉上無一絲笑容。「求見貴派掌門何先生。」   宋貞聽過葉辰淵的名號:當年鐵青子領「武當三十八劍」血戰物移教,連番惡鬥後慘勝,三十八個弟子只有五人生還,那時還未足二十歲的葉辰淵正是其一。能夠在那場惡戰中殘存,再經過這多年來修練,葉辰淵藝業必非等閒,才能登上現任武當副掌門之位。   ——據知武當派近年人才鼎盛,組織龐大。現任姚掌門即位後,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門之多,這葉辰淵只是其一;以下又選拔派內精銳弟子,立「兵鴉道」、「鎮龜道」、「首蛇道」等級別支部,各有司職,隱隱然具有幫會規模。   宋貞又打量葉辰淵身邊左右二人:左邊那個看來只比葉辰淵年輕幾歲,一臉都是傷疤,鼻頭和右耳更早給削去大片,結成年月已久的創疤。左手穿戴著一隻像獸爪般的鐵甲手套,腰間佩了一柄鯊魚皮鞘的長劍,看那劍柄的護手纏布已甚古舊。   右旁那個則只有二十七、八歲,身材比另兩人要矮壯得多。他身穿黑色寬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邊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塊,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雙蒲扇般大的手掌骨節突露,身上又無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術好手。   宋貞心中大奇。武當派向來憑以柔制剛的內家功夫稱著,兼善養生,但這為首三人,以至後面那三十餘個黑袍弟子,全都散發著一身猛獸般的剛銳之氣,完全不似是人們口中「棉裡藏針」武功的修習者。尤其這個葉副掌門,臉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罰,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門正派領袖的身份。   ——他們全體都穿黑袍,看來是武當派最精銳的「兵鴉道」弟子無疑。   「這位想必是青城派總管宋先生了。」那個臉上許多創疤的男人說。「在下武當弟子江雲瀾。我們見今日天清氣朗,是個好日子,所以冒昧決定提早上山來拜會,請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葉辰淵,這個江雲瀾似乎比較好說話。宋貞馬上拱手微笑:「別客氣。敝派掌門早在內堂恭迎。可是……」他笑著瞧瞧江雲瀾的腰間。   「啊……這個我們自然明白。」江雲瀾笑著把腰上古劍跟那鐵甲手套都解下來,交給後面的弟子。葉辰淵沉默一陣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縛結。後面已有兩名弟子趨前,接過他背上的雙劍。   「請。」宋貞向門裡招手。武當派為首這三人隨之邁步進入。其餘武當派的黑衣弟子,一個個沉靜地等待在原地,紀律甚是嚴明。   到得「歸元堂」門前,看見內裡眾青城派「道傳弟子」都佩了劍,氣氛森然,武當三人卻全無動容,仍是神態自若地步進。他們仰頭瞧一瞧「巴蜀無雙」的牌匾,這才看著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聖。   葉辰淵上前兩步。他這次拱手行禮,比剛才對宋貞恭敬得多。   「久聞青城山上住著一頭猛虎。今日得見,所言非虛。」葉辰淵說。   何自聖並沒回答,只是以一雙灰目打量著葉辰淵,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對方就座。   燕橫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其他武林門派的客人。可是過去來訪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門派,上青城來送送禮拉拉關係;今天到來的,卻是鼎鼎大名的武當派劍士,他心裡實在緊張。然而此刻燕橫聽見,連武當派副掌門亦對師父如此恭敬推許,不免感到一陣驕傲。   他偷瞧師兄張鵬。張鵬嘴角在微笑,看來也是一樣心思。   武當三人坐定,又有僕役送來清茶果品。宋貞和江雲瀾各自介紹自家人,這時才知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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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身材古怪的矮漢名叫錫昭屏。   交換了一些客套話之後,宋貞知道是時候入正題。   「武當、青城兩家皆出於道門,又同列『九大門派』,這麼多年來卻少有聯繫,今日聚首實在難得,往後也應當好好交結聯誼。」宋貞說。「未知葉副掌門這次遠來四川,除了光臨敝派,一敘武林同道之誼外,是否有其他要務?」   葉辰淵沒有答話,也沒有表情,只是一直瞧著何自聖。   在旁的江雲瀾卻插口。他指著上頭的牌匾說:「這四個字寫得蒼勁有力!『巴蜀無雙』,真好,真好。」說時豎起一隻大拇指。   在堂內的眾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臉上泛著傲然的神色。   「不過『巴蜀無雙』這句話嘛……」江雲瀾繼續說。「峨嵋派的人聽見了,不知有沒有意見?」   宋貞、呂一慰、陳洪力和眾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內,歷史和名聲都絕不輸於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門凌丹陽當年親書這「巴蜀無雙」四字,原意其實只是指青城在劍法上獨步一省——峨嵋派以槍棒稱雄,劍術較遜於青城,省內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這牌匾後,自然生起誤會,兩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寫這四個字雖然有點理虧,但既然已掛了上去,斷無再拆下來之理。多年來兩派曾好幾次交流斗武,互有勝負,但也因為這長期的競爭,兩派的武功俱有所長進,聲名比往日更盛。後來何自聖的師尊,上任青城掌門呂存忠,鑄了一桿金槍送贈峨嵋,兩派恩怨這才消解。   宋貞不知江雲瀾突然問起這事,是何用意,一時答不上口。   「其實武林中爭雄鬥勝,本來就是家常便飯。」江雲瀾又說。「『巴蜀無雙』,確是寫得好。可是請問何掌門,貴派有沒有想過,要把這牌匾改一改,寫做『天下無雙』?」   坐在何自聖身旁的陳洪力失笑:「『天下無雙』?呵呵,誰有這麼大口氣,我倒想看看!」   宋貞忙打圓場:「我們陳師兄的意思,是說天下之大,武林門派眾多,能人輩出,誰又有——」   江雲瀾打斷他:「其實你們要掛塊『天下無雙』的牌匾,也不難。」   「不難?」宋貞疑惑。   眾青城弟子都瞧著江雲瀾。燕橫心中隱隱覺得,江雲瀾的語氣甚是不妥。   江雲瀾卻是談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當派青城道場』,那就是真正的『天下無雙』了。」   宋貞、呂一慰、陳洪力,全都呆在當場。   燕橫等十六個「道傳弟子」當然全都聽明白江雲瀾的說話。   ——武當就是「天下無雙」。青城若臣服於武當作其分支,也能沾點光。   對於武者,沒有比這更侮辱的說話。   十六人一個個血氣上湧,全都怒目盯著武當三人。有幾個已經伸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面對這種侮辱,武者的解決方法通常只有一種。   何自聖卻沒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靜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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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拒絕呢?」   他問時並非瞧著江雲瀾,而是葉辰淵。   葉辰淵從衣襟內掏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看來已經非常古舊的木頭,因年月而變成深褐色。上面刻著一幅太極圖,還有一個篆體的「武」字。   「本派姚掌門號令,著我等與青城派較量。」葉辰淵舉起木令牌。「以印證我武當派武術,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就是這四個字。   簡單得要命。   世上的練武者,誰沒有夢想過這四個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膽量宣之於口?   葉辰淵說的時候,似像理所當然,彷彿只是陳述一件人所公認的事實。   宋貞當場呆住了,不知該再怎麼回應。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瘋狂的說話,竟然出自名門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門之口。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了?這……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該——」   一隻舉起的手掌打斷了宋貞的說話。   一隻只有四根指頭的手掌。   何自聖笑了。笑得臉上都皺成一團。   笑得比他憤怒時還要可怕。   劍士的血已然沸騰。   ◇◇◇◇   「玄門捨」東側教習場上,日正當空,剛好正午時分,藍天只有幾絲白雲,跟昨日的陰雨天截然不同。   燕橫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試劍,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雖只一日之隔,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這兩天發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實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門弟子」也都到齊了。全青城派二百餘人,團團包圍著教習場。   三十多個黑衣的武當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們投以敵視目光。但武當眾人似乎已經習慣這種場面,完全不為所動。   宋梨也都到了。本來這種比武場面,家眷不應在場,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眾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當眾身上,並沒有人來趕她走。   她看見侯英志站在大夥兒裡,便擠過去他身邊。   「小英……發生了什麼事?」宋梨一臉好奇。   侯英志沒看她一眼,緊盯著對面的武當眾。   「武當派的人。要來挑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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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武當?……他們不也是正教中人嗎?為什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宋梨見侯英志牢牢盯著武當眾,神色甚為緊張凝重,也就不敢再問了。   侯英志其實並不是緊張。他只是想觀察這些武當人馬的行動舉止,看看能否從中判斷他們的斤兩,又或是武功屬於哪種路子。這是沉醉於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師父後頭的燕橫也是一樣。這次挑戰,對青城派絕對是個大威脅,但燕橫還是難免有點期待與興奮:能夠看到前輩如何發揮青城武術對抗外敵,又有機會窺見武當這等名門大派的武技,實在是很難得的機會。   ——武道,畢竟是在人間的鬥爭裡產生的。   宋貞上前,走到教習場中央,高聲向武當陣營說:「我們就比試三場,如何?」   「什麼三場?婆婆媽媽的。」江雲瀾冷冷說,剛才的笑容早已不見。「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輸為止。」他環視教習場的青城眾弟子,又說:「你們若要一擁而上,來個群鬥,我們一樣奉陪,也不嫌你們人多。」   「我們這是比武。」宋貞皺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鬥嗎?」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麼分別?就是看誰贏誰嘛。」   宋貞也不再跟他糾纏。「你們是客。第一陣,就先讓你們選人出場。」他口中說得好聽,但其實心裡早盤算過,後選的一方其實比較有利,可以先看看對方派出什麼貨色,才決定派誰出去比較有把握應付。   江雲瀾瞧瞧那矮漢子錫昭屏。   錫昭屏會意,踏著穩健沉實的步伐進場。   ——他們完全不用商量,看來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計劃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讓青城派沒有準備的時間。   宋貞見這錫昭屏進場,還是沒有拿兵刃,便問:「你們第一陣是要先比拳法嗎?」   錫昭屏搖搖頭。「沒關係。你們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來對付也行。」   場邊的青城弟子嘩然。   ——這武當山來的傢伙,竟然如此托大,實在太看扁青城劍法!   宋貞回顧身後十六個「道傳弟子」,心中在考慮著。   對方只派了個三十歲不到的弟子出來,自己這邊也決不能派個輩份相差太遠的,而且當然要精擅拳術——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劍,跟一個手無寸鐵的對手比武,豈非大大折損門派的名聲?   宋貞的目光最後落在兒子身上。宋德海也瞧著父親點了點頭。   然而這麼重要的決定,還是要掌門才有權作出。   何自聖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後的大弟子俞思豪,雙手恭敬地捧著一個長形的大木匣,木色甚為古舊,上面雕刻了龍虎相爭的圖紋。   「德海。」何自聖呼喚。他與師弟宋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聲應答:「是!」把腰上的長劍解下交給身邊的師弟,走往教習場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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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群高級「道傳弟子」裡,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認定為天份最高的一個,武功修為早就超越了大師兄俞思豪。宋貞的盤算是:這第一陣,馬上就派這個最強弟子出手,只要一舉取勝,大挫武當派的銳氣,說不定對方會就此知難而退。   青城派雖不以拳腿搏擊揚名,但派內好幾路劍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術。特別是一套短劍法「上密劍」,講求近身短擊格鬥,空出來的左手也要輔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劍換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劍」正是練得極精;師叔陳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見宋德海有拳術格鬥的天份,早就把自己數十年心得傾囊相授。宋德海實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戰這首陣最適合不過。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調息呼吸,身體四肢的許多肌肉也都隨之一張一弛。到得場中央時,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來,呼吸血脈通暢,進入了戰鬥狀態。   場邊的宋梨看見兄長出戰,不禁咬著嘴唇,一臉憂心。   燕橫和侯英志受教於這位五師兄已有數年,當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對他代表青城出戰,充滿信心。   那武當派的錫昭屏,神色極是輕鬆,慢慢解開了腰帶,脫去那件黑色寬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眾人看見這身軀不禁一懍。只見錫昭屏方胸圓背,身材甚是厚碩,奇特的是各處骨頭關節皆呈方角突露出來,彷彿皮膚底下鑲嵌了什麼異物,特別是右邊肩頭,隆起了大大一塊,佈滿堅實的肌肉紋理。兩條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澤有點詭異,近看才知原來全部結滿了厚繭,有如鱗片。   武當派拳術素以柔拳著稱,尤以三豐祖師觀蛇鶴相鬥,創出以柔克剛、捨己從人的內家武學「太極拳」,更是名滿天下。但是宋貞看此人的異形身體,卻完全是過硬的外門武功特徵,練出這種古怪軀體,更完全違背武當武術兼重養生的主張。   宋貞不免有點懷疑:難道這幫武當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們的衣飾兵器,加上葉辰淵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錫昭屏兩人相對而立。既然已經不是什麼友好切磋,兩人也不行拳禮,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擺好架式。   宋德海擺的是正宗「上密劍」架式,前鋒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隱然直指對方眉心;左掌保護中線心胸要害。因為用的不是利劍,要殺傷對手需要更重的勁力,故此馬步比用劍時略為低沉,但又不失靈動。   「好!」宋貞心裡在讚賞兒子。   但見那錫昭屏的架勢卻甚古怪,同樣是右邊身子在前,但那碩大的右肩高高聳起,腋下夾緊,肘關節緊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關節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處無縫扣合,整條曲起來的手臂,就像變成身前一面肉盾,當中全無虛隙。長如猿臂的左手則鬆鬆地垂在後旁。   錫昭屏的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側向宋德海,頭臉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頭後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邊身體在那面臂盾的掩護下。這樣的拳法架式,可說前所未見,也只有這樣奇異的身軀才擺得出來。   宋德海從沒想過,世上有人能這樣以臂作盾。他空架著一雙劍掌,卻發覺對方防守嚴密,自己無處出手。   「怎麼樣?」錫昭屏竟有餘暇說話。「我在等你呀!好,你不過來,那我先動手了。」   他說著時雙腿足踏麒麟,側身急步衝過去,以那面「臂盾」在前開路,看來是要硬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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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見對方一條右臂練到這般怪異,這具「臂盾」必甚結實,正面攻堅定然要吃虧。對付側身馬步的敵人,繞向其背側盲點進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個殺掌從內向外劈往錫昭屏耳旁——但這只是虛擊,實際是掩飾下路那招瞄準對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記了,錫昭屏這面「臂盾」並不真是一個盾牌,也是一條能活動的手臂。   錫昭屏那「臂盾」鬆開,高高聳起堅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沒有貫勁的左殺掌,緊接一個沉肘,又把那攻來的右插掌也撞開,時機恰到好處,彷彿能夠閱讀宋德海的心思。   錫昭屏在近距離,朝著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著一個半旋身,那條軟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來,像鞭子般橫揮向宋德海頭臉!   宋德海在這十份之一呼息之間,及時收回右臂高舉,硬接著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體慌忙飛退,同時足下一個釘腳蹴向錫昭屏的右脛。他在撤退時還能踢這一腳,阻截對方追擊,確顯出拳術上的高超天份。   錫昭屏卻未追擊,反而沉馬硬吃這一腿。他接著再次運右臂成盾,回復無隙的架式。   踢完之後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鐵棒上,自己反而隱隱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處有血滲出——錫昭屏那記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膚破裂了。   宋貞看見兒子跟對方這一回交手,暗自心驚。這錫昭屏年紀不大,但左右兩邊身體卻能修練出如此兩極的功法,一極堅剛,一極柔韌,實在是前所未見的配合。剛才那記鞭拳放鬆脫力的發勁法,實是武當柔拳的打法無疑,這人的確是武當弟子。   ——但過去從未聽過,武當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錫昭屏的臉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後。他瞧著宋德海高聲說:「你這樣打不過我。別浪費時間。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們派另一個人出來吧。」   宋德海怒從心上起,馬上聚斂心神。   他靜止的身體,突然猛烈彈起,右掌成劍狀往前刺出!   宋德海這招,外表看似與普通貫滿氣勁的攻擊無異,但其實運用了「借相」1之法,腦裡幻想身後有團猛火燒及,刺激身體作出不經思考的反射動作,出招立時加速了一倍。   『注1:關於「借相」,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四》。』   這種「借相」的腦袋功夫,比基本的身體發勁功夫高了一層。宋德海是青城派「道傳弟子」裡,少數能純熟掌握這秘法的其中一人。   這式「火燒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歲就開始握劍,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時練這一招,掌指足以破開粗大的青皮剛竹。   指頭瞄準錫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隻左眼。   宋德海已經想像得到,指頭貫入對手眼睛的情景。勝利的瞬間。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過錫昭屏一個小小動作。   閉起眼皮。   錫昭屏左眼緊閉,附近皮膚肌肉皺成一團,硬接了這一刺!   ——錫昭屏同樣懂得「借相」之術,這一刻觀想自身化成了堅硬無比的岩石,肌肉收縮得異常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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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德海感覺,這掌猛刺在對方眼皮上,竟然無法寸進。整條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著這一停頓,錫昭屏右臂舒展一撈,以腋窩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內彎挾著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覺,錫昭屏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鐵夾。他悚然。   錫昭屏身體旋轉,挾著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為支點,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會折斷自己肘關節。他咬著牙,只好平空一個翻身,卸去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著地,揚起一片沙塵,已然處於極劣勢。   錫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揮出,如鞭擊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裡還受得這猛疾的鞭拳?交擊之處,肘關節發出斷裂的聲音。   地上的宋德海滿額冷汗,緊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這樣已經分出勝負。   但錫昭屏還沒放開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攪纏,繼而又提膝撞向那條已重傷的手臂。   肩關節被扭斷。前臂尺骨橈骨同時給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發出呻吟。錫昭屏這才滿足,把那條已發紫的軟癱手臂放開。   錫昭屏睜開左目。眼睛畢竟是人身一大弱點,他雖以驚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還是紅筋滿佈。錫昭屏嚎笑著,一隻眼睛透紅,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惡魔。   場邊的宋梨尖叫。   宋貞奔上前扶起兒子。但見宋德海臉色煞白,一條右臂飽受摧殘,白森森的斷骨透出皮膚。   受這麼重的創傷,肩肘兩處關節被嚴重破壞,而且還是等同劍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這個青城派未來掌門人選,武功已等於被廢掉。   「好生狠辣!」宋貞神色悲痛欲絕。他本將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這兒子身上。「這算是比武嗎?」他怒瞪著錫昭屏。   「我們早就明說了。」錫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對我們沒有分別。」   宋梨哭叫著「哥哥!」欲奔出場中,但被侯英志及時拉住。   教習場四周眾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憤的氣息。   燕橫緊捏雙拳,憤怒盯著錫昭屏,目眥欲裂。   錫昭屏卻自得色,環視眾人,一剛一柔的雙臂張開說:「怎麼樣?下一個是誰?誰來試試我這武當派的『兩儀劫拳』?」   青城眾人動容。錫昭屏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試的規矩,事後竟還大言不慚。   這根本已經不是比武。而是決鬥。   錫昭屏指著宋貞:「你呢?你來怎麼樣?來為你的兒子報仇呀!」   宋梨滿臉淚水,但這時見父親成了下一個挑戰目標,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著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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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侯英志這時搖搖頭輕聲說:「宋師叔……不是對手……」   「你說什麼?」他身邊的麥大傑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說喪氣話。」侯英志很冷靜。「我這是在判斷。」   「老頭子不行嗎?」錫昭屏轉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傳弟子」。「年輕的怎麼樣?誰來?」   宋貞怒視錫昭屏。在這近距離他才發現,錫昭屏左邊頸項處,有一個拇指頭大小的刺青。是個奇怪的三角形符號。   「這……」宋貞指著他說:「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紋嗎?怎麼你身上會有?」   錫昭屏不以為意地微笑說:「是又怎麼樣?我老爹從前確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帶著我歸順武當正道,這不行嗎?」   宋貞滿腹疑惑。武當派這夥人悍烈之氣逼人,甚至有點跡近邪道。   ——難道是跟物移教有關係?……   「說什麼不相干的廢話?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寶貝兒子出這口氣?」錫昭屏繼續大叫。   這時在場外的燕橫,滿腦子血氣翻湧。他目睹宋師兄慘敗,然後又聽見錫昭屏這些說話,已經完全被憤怒沖昏。在他眼中,身邊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場中挑釁的錫昭屏。   ——青城派的尊嚴,不容污損。   燕橫無意識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張鵬正站在燕橫身後,一把拉住了他。燕橫卻還像沒有清醒,也沒回頭看師兄一眼,仍是盯著前面的錫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敵。   錫昭屏見青城眾精英弟子裡,竟然只有一個最年輕的小毛頭想走出來應戰,又想揶揄一番。   但這時一把聲音響起。   沒有高聲發言。但所有人都聽得見。   「你說夠了沒有?」   穿著白色掌門道袍的高大身軀,從竹椅站了起來。   錫昭屏看見何自聖站立,馬上收起輕佻笑容,凝神注視這個名動武林的大劍豪。   「真是榮幸。」錫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眾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陣,掌門就要親自出手了。   何自聖身後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裡一直捧著的那個長形木匣,遞到師尊身前。   錫昭屏神情興奮地等待著。   但他後面傳來一句說話。   「退下。今天這兒,沒有人是他的對手。除了我。」   黑袍的葉辰淵,已經接過弟子遞來的一雙長劍。精光發射的細眼直視對面的何自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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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自聖沒有顯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錫昭屏無言退出場外,沒有半句異議。他知道副掌門的說話是事實。   「剛才那場比武根本就多餘。」葉辰淵把雙劍併攏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義的,只有這一場。」   何自聖沒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頭的右手,摸在那個長木匣的蓋子上。   ——好夥伴。我們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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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陣劍堂講義大道陣劍堂講義 ·其之四其之四

  傳統武道之修練分為三等層次,分別為「氣」、「意」、「神」   「氣」者,即為先前所說的「氣勁貫發」,講求身體肌肉的操作協調和神經的敏銳反應,純是肉體上的功夫。古代無解剖醫學,而身體動作往往要與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觀認為,勁力乃由「氣」在體內運動產生,其實並無直接關係。   不管身體動作協調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勁力,還是要取決於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礎的體力鍛煉還是必需的,尤其這個初級階段,日夕流汗練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體魄,不是靠靜坐養氣之類優雅的修練就能塑造出來。   下一階段為「意」,亦即腦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過靜坐、站樁或其他修練方式,達到開發腦部的效果,令神經的敏銳度和統合能力進一步提高,發揮出更超凡的速度與力量。   同時因為武者的腦袋活動高度集中而活躍,也就產生出各種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種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簡單說就是製造極為逼真的想像,以催動身體做出超乎平時水準的強烈動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燒身」,即是幻想身後有猛火燃燒,自然製造出不經腦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識的動作高速得多。   「借相」還有很多不同種類。有的是想像自己體質改變,例如幻想自己手腿變成竹簧彈弓,或是全身化為岩石(前文武當派錫昭屏的硬功,即用了這「巖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時,想像雷鳴、山崩、猛獸等各種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氣勢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躋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養鍛煉,往往透過靜坐、禪定等方法進行,與宗教修練相通,所以當世的高超武學,十之八九源出於宗教山門。   武者的身體,雖然因為長期鍛煉,衰老比常人較緩慢,但體力自中年開始還是難免下降。同時因為年紀漸長,心性情緒變得沉穩,「意念」功夫容易增進,大大彌補了體能之不足,整體功力往往反比年輕時更高強。大多的武者,通常約於四十至五十歲時,達到身體與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狀態(何自聖與葉辰淵皆在此年紀)。   至於第三階段「神」,或曰「神妙」,不能傳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傳的最高境地。所謂「入神妙之境」,沒有客觀標準或描述,只是主觀追求的一個理想層次。   曾有傳言或記載,說及「神妙」高手各種奇行,或能預測敵人意圖,或能釋放自己意念動搖對手,種種異能,皆無從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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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五章 坎離水火坎離水火 ·雌雄龍虎雌雄龍虎

  教習場是青城派眾「研修弟子」修練的重地,場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著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並且定期清理雜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內面排滿了沙袋、石鎖、木樁、稻草人偶等各色練功器材,皆保養得紮實完好。   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灘血跡,正是剛才宋德海斷骨刺破皮血遺留的。   這土地,百餘年來不知道已經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與鮮血。可是因為與外敵對決而流下,這可是頭一遭。   宋德海已經被父親抱到場邊,幾名師弟包圍著,七手八腳為他包紮止血。宋梨雖然想上前慰問兄長,但被排拒在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頭瞧看哥哥的傷勢。   「別過去。」侯英志拉著她。「你只會礙著師兄。」   宋梨無言點頭。雖然受傷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親,但這兒是不屬於她的世界。對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圍著為他療傷的師弟,比她這個妹妹還要親——青城山長大的宋梨,十歲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她討厭武道。武道令她十幾年來活在一個隔絕而孤獨的世界。現在看見哥哥變成這樣,她更恨了。   燕橫並沒有過去幫忙。他仍然渾身血氣翻湧。那個錫昭屏早已回到武當派陣營那邊,燕橫卻還是隔遠狠狠地盯著他。   錫昭屏發現了,剛才那個想出頭的小子,此刻仍在盯著自己。他訕笑,還朝著燕橫勾勾指頭。   「來呀,小子。」   燕橫雙拳緊捏。他深知宋師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級數,更明白這個打敗了宋師兄的敵人有多強。他卻是無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這片教習場,此刻已經不再是他能踏進的戰場。   因為師父已經站了起來。   葉辰淵提著雙劍,遙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聖。兩人不過這麼一站立,彷彿已開始以氣勢交鋒。   「何先生,我再說一次。」站在葉辰淵旁的江雲瀾,這時又再開口。「今日一戰,其實沒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錫昭屏過來,向那位宋兄賠罪又何妨?」   青城眾人,尤其剛才未有進入「歸元堂」的弟子們,聽見這說話,俱感愕然。   「只要……」江雲瀾繼續說:「何先生一句答應就行了。」   宋貞怒然回答:「答應剛才你說那件事?『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你們是不是瘋了?『天下無敵』?你們這麼做是要稱霸武林嗎?瘋子!千百年來,有哪個人、哪個門派真的能稱霸武林?」   「不錯。」江雲瀾淡然說。「我們的姚掌門確是瘋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來武林中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宋貞冷笑:「你們真的瘋了。武當派有多少人?天下這麼大,有這麼多武林門派,你們每個都派人去接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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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過要接管?」江雲瀾說:「我們只是要一聲答應。你們此後在這山裡,生活練武,一切可以照舊。只不過換一塊招牌而已——『武當派青城道場』,這名字不難聽啊。」   侯英志等眾弟子聽了,這才明白今天武當派的來意,還有為什麼會有這比試。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青城派會遇上這樣嚴重的挑戰。   「不過是一塊招牌而已」——聽起來輕描淡寫。但是對驕傲的武者而言,這句話已經冒犯了他們心中信條的最底線。   青城弟子,一個個義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時急促起來。   武當派那三十幾人卻全都神色自若。「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對他們而言完全理所當然。   「你,說完了嗎?」何自聖此時瞇著眼睛,瞧向江雲瀾。   原本一直嘴巴不饒人的江雲瀾,面對何自聖也只能閉嘴不語。   因為那股壓迫感實在太強烈。   何自聖沒再理會他,轉而瞧向葉辰淵。   「好,現在再沒有人打擾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語氣非常平靜。   江雲瀾心裡歎息:不愧是青城掌門。   他特意把這一番侮辱的說話,在場上再說一次,其實是想惹怒何自聖,為葉辰淵賺些優勢。要知道這種層次的高手對決,身體和腦袋都得發揮至盡,一點點情緒失調也可能成為致命弱點。可是何自聖完全不慍不怒,顯然他心理上已經進入絕佳的作戰狀態。江雲瀾這段說話徒勞無功。   葉辰淵朝何自聖點點頭。他雙手各握兩把長劍劍柄,輕輕往左右分開。身後兩名弟子上來,恭敬謹慎地為他脫去兩邊劍鞘。   那雙劍同一式樣,劍格護手皆鑄成蝙蝠形貌,劍身厚重,上面鑲嵌了黃銅七星,左手劍刃青光照耀,右劍則泛著淡紅光華。   假如仔細比較雙劍,才會看出兩柄劍的各部位,如厚度分佈、護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細不同。原來這對「坎離水火劍」,乃是按照葉辰淵本人量身打造,劍身細部和重量分配,都為了切合他左右兩邊身體的肌肉差異而修改,務求讓他的雙劍法能夠發揮至最頂尖。   「好劍。」何自聖讚賞說。葉辰淵點點頭。   ——但其實何自聖在這種距離下,根本看不仔細那雙「坎離劍」。他只是從寶劍自然散發的氣息判斷出來。   何自聖右手把那長木匣的蓋子拉開。   絲綢襯裡的木匣之內,平放著一長一短的雙劍,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過三百年的最貴重聖物。   何自聖把雙劍從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師尊卸去兩劍劍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內。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見何自聖斜斜往旁垂著那雙劍,自然站立不擺架式,已是氣勢逼人。   右手那柄長劍全長達四尺,護手處是個蓮花形狀的圓盤,鑄滿蟠龍花紋,刃身狹長,通體泛著一股金黃光華,劍身近柄部吞口處刻著「龍棘」兩個篆字,正是此劍名號;左手的短劍則二尺來長,刃身寬厚若刀,中央沿著劍脊開了道血槽,護手與吞口成一虎頭浮雕,整柄劍形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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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名曰「虎辟」   在場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聖拔出這雙劍,自然是準備使出青城派武學的最高秘技——「雌雄龍虎劍」。   這套「雌雄龍虎劍」,相傳為天師張陵親創,具有斬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傳已千餘年——這些當然不過是假托的傳說。但這劍法確實極早成形,坐鎮青城劍派已經三百餘年,為每代掌門必修的絕學,即使是一生未入過四川的外地武人,亦遠聞其名。   何自聖與葉辰淵兩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時緩步走向教習場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離才停下來,靜止對峙。   葉辰淵邁一個後弓步,左手「坎水劍」斜指向前,右手「離火劍」平舉至耳邊,雙劍尖遙指何自聖心胸。   何自聖馬上也有反應,右手握長劍「龍棘」舉到左肩側,左短劍「虎辟」低收腹前,兩劍皆是預備反手砍斬的姿勢。   眾青城弟子目不轉睛地瞧著掌門的姿態。這一戰非比尋常,門派的尊嚴全都賭上了——假如連被譽「天才」的掌門師父都敗了,青城派還能再派誰?但同時他們心頭又禁不住興奮,因為本派的最強絕學快將展現眼前,而且還是跟份量相當的對手全力對抗——這樣層次的決鬥,一輩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機會。   「太好了。」何自聖看著葉辰淵的架式說。「你也是用雙劍的。實在太好了。」   看何自聖的表情,已經完全沉浸在比試的亢奮中,全沒有掛慮青城派的榮辱存亡。   ——惟有這樣的武道狂熱者,才能到達這等武藝境地。   武當眾人同樣瞧得興奮。他們之前跟隨葉副掌門,已經挑過好幾個門派。但看葉辰淵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敵人。   葉辰淵前後劍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雙劍繼而轉成交叉胸前。   何自聖沒動半步,上身姿勢也沒變,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變方位。   葉辰淵又這樣再轉了兩次架式。何自聖同樣相應地微調姿勢,但沒有真正發動。   在場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貞等三個師叔輩,十幾個「道傳弟子」,還有侯英志等幾名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額頭冒汗。   他們都看得出,葉辰淵這幾次轉換架式之間,其實已經做了二十幾次有如出劍先兆的假動作,誘使何自聖作出錯誤的反應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聖全部都看穿了,還作出相應的調整克制,更逼得葉辰淵要轉換架式。   兩人雖未發一劍,其實已在用腦袋不斷交鋒。   「好……厲害……」燕橫喃喃自語。看見這樣高妙的對峙,他早就清醒過來,額上滿是冷汗。   他想像:假如站在葉辰淵對面的是自己,剛才葉辰淵任何一個假動作,已經教他血流五丈。   燕橫的神情,變得跟何自聖一樣興奮。他做夢也想不到,在他前頭還有這麼奇妙的大片武學領域。他想,看過這一戰之後,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將有一大躍進。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後的事。   何自聖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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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只有這些嗎?那我來了。」   葉辰淵一懍。雙劍再次變換,交叉在身前戒備。   何自聖的「龍棘」,發動。   劍隨意動,斬出。而且挾帶著一股奇特的氣勢。   那股氣勢不單助長何自聖的劍招,連對面的葉辰淵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實物撲臉而來。   不僅是葉辰淵,甚至連包圍著教習場的青城和武當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僅是他們,連從沒有學過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覺到了。   ——何自聖的「借相」,已經達到能影響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經訓練的眼睛,當然無法捕捉這迅疾的劍招。但她彷彿看見,何自聖身後出現了一樣東西。   ——好像是某種兇猛的生物。   葉辰淵雙劍往上迎擋,格住了斬下來的「龍棘」。交擊之下,葉辰淵感覺對方這一斬力量之猛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馬上抽劍反擊,雙劍仍然架在頭頂。   何自聖的左手短劍「虎辟」卻已緊接來了,挾著同樣猛烈的氣勢,自下撩向葉辰淵腹部。   葉辰淵咬牙,把左手「坎水劍」抽離「龍棘」,朝下及時擋住短劍。   然而上面的「龍棘」又緊接變招,壓著葉辰淵的「離火劍」,以劍尖刺向其臉。葉辰淵側身轉步,「離火劍」貫力向外推,才消去這一刺。   葉辰淵知道「虎辟」也會接著再攻來,這樣不斷抵擋不是辦法。他毅然使出「武當行劍」,邁開又大又快的足步,繞向何自聖左側,既閃避又搶佔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聖似乎早就預計了葉辰淵的反應,左手「虎辟」還是弧線追擊到來,葉辰淵始終要採取守勢防禦,無法反擊。   葉辰淵的「行劍」步法不斷弧形走避,試圖取得反擊機會;但何自聖絕不容他喘息,左右劍挾著兩股不同氣勢交替追擊,四柄劍交相舞動,兩人滿場遊走,不一會兒已經交擊了四五十劍。   在場所有學過武的人,看得心臟怦怦亂跳,呼息粗濁。   燕橫也學過青城派最基礎的一套雙劍法,名為「伏降劍」。雖然這套入門雙劍,主旨不過是為了培養弟子左右手協調,還有鍛煉兩邊身體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窺雙劍法的門徑。   雙劍之厲害處,自然在於比單劍招數綿密。左右兩劍招式,能夠交替無間,這是最初階下乘;練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劍隨時攻防互換,那是中乘;到了雙劍能夠互相補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時戰力已相當於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劍一同使用,這境界方為雙劍法的上乘。   眼前這一戰所見,何自聖跟葉辰淵的雙劍法,俱已到了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劍配合變化之妙,甚至令人錯覺,場上好像有六、七個人各握一劍,分成兩隊在比武一樣。   這時何自聖突然一個疾進步,拉近了與葉辰淵的距離,同時變招,主力用短劍「虎辟」,藉著近身之利,連環砍刺三劍。   每發一劍,威勢懾人,旁人甚至像隱隱聽見一種撕裂空氣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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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虎嘯。   何自聖左手劍的「借相」,乃是想像猛虎下山之勢!   葉辰淵雙劍幾乎要貼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這招「虎撲」連環三擊。他乘勢後退一步,終於有空隙第一次出劍反擊,把「離火劍」刺出!   何自聖卻是不閃不避,同樣刺出右手「龍棘」對攻。   「龍棘」刃身比「離火劍」長了一段,葉辰淵瞬間判斷自己將會先中劍,馬上中途改變劍路,「離火劍」跟「龍棘」交擊在一起!   但「龍棘」這一式「雲中吐」並非普通的刺劍,在劍尖擊出時,那充滿彈性的狹長劍身同時猛烈鼓動,葉辰淵的「離火劍」一碰上,就失控給彈開一旁!   宋貞在場邊看得眉飛色舞,似已渾忘了兒子身受重傷一事。   這數年來,宋貞一直跟隨師兄學這套「雌雄龍虎劍」,全因何自聖眼疾變得嚴重,宋貞隨時有必要接任掌門。可惜的是,何自聖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這手「龍劍」,不論握劍發勁都另闢蹊徑,以填補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傳授五指健全的師弟時,卻反而變得困難,故此宋貞的右手「龍劍」始終學得不好。宋貞甚至有考慮過,為了學好這套「雌雄龍虎劍」,不惜斬去一指;但又想到,萬一還是學不好這套「龍虎劍」,到時失了右手一指,極可能連過去修練的劍術都盡廢,於是只好作罷。   現在看見何自聖面對強敵,「雌雄龍虎劍」盡情發揮,宋貞對這套劍法又有了新的體悟。他跟燕橫一樣,心想此後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這套劍法的精要,將來也就可以順利接任掌門,不禁甚是興奮。   葉辰淵剛把被彈開的「離火劍」控制住,何自聖的「虎辟」短劍又再連環攻來。他只好再退兩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果真名不虛傳!   葉辰淵確定,眼前的何自聖果然是他畢生未遇的最強敵人。   雙劍本來就極難使得好,而像「雌雄龍虎劍」般,左右兩劍長短差異如此之大,就更難運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長劍「龍棘」擊刺勢猛,短劍「虎辟」快密,角度變化又格外靈活,兩者忽左忽右的變換,葉辰淵也相應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鬥至今一直處於被動,交手幾十劍才偶爾能反擊一兩劍。   兩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發出猛招皆叱喝叫號。只不過鬥了片刻,兩人在陽光下俱揮汗如雨。一般人以為高手相鬥必然瀟灑如仙人,其實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舉,不管市井流氓還是武功高手,只要雙方實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強弱懸殊,否則絕無從容出招之可能。   其實兩人的劍招,舉手投足都達到「毫忽」的高速境界1,青城派那些「山門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無法捕捉,只見一片劍光模糊;而青城的「道傳弟子」和武當的眾人,也都得全神貫注,才能看得清雙方的攻防變化。   『注1:關於武道上的速度與時間計量,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五》。』   葉辰淵知道必定要改變戰術,否則只有捱打份兒。他大喝一聲,雙足不再遊走,原本使著「武當行劍」的輕靈身體,突然變得像千斤沉重,雙劍在胸前交叉守護,但絕不再退讓半步,那氣勢有如一座山嶽。   他的劍法已經變化為「武當勢劍」,手上青、紅兩道劍光交織成盾,擋架的同時不斷用一股沉重勢道,欲把「龍虎劍」壓向何自聖身體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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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硬碰卻似乎更合何自聖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劈一劍開路,右手「龍棘」朝那打開的微小空隙疾刺進去!   葉辰淵的「坎水劍」及時回劍,把「龍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還是欠了分毫,「龍棘」的刺擊擦過葉辰淵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膚。那創口因為被劍刃高速擦破,葉辰淵有一陣被火燒的感覺。   武當弟子第一次看見副掌門在挑戰中受傷,心裡不禁擔心,上山以來那股傲氣消減了不少。   青城弟子則在心裡喝采。   ——勝得了!   葉辰淵這「武當勢劍」,寸步不讓地硬碰硬頂,雖則抵住了「雌雄龍虎劍」的霸道攻勢,但還是處於難以進手反擊的下風。   葉辰淵不愧是武當頂尖劍士,見這「勢劍」不行,又一次變招,手上青、赤兩道劍光不再擋架,改為以劍尖射向何自聖雙腕。何自聖每攻來一招,葉辰淵就用劍尖挑刺向攻來那手臂的腕脈處,迫使何自聖無功收招。   這以攻止攻之法,為「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技巧,比剛才消極擋架遠為高明,卻也遠為凶險:這種截擊雖然直接而具威脅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擊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時機稍慢,葉辰淵必然中劍身死。   要運用這樣的截擊法,膽氣、洞察力、時機感全部缺一不可。葉辰淵此刻使出來,時間角度都準確無比,旁人看去,簡直以為他能預知何自聖的出劍動作。   何自聖有兩三次幾乎被這截擊刺中手腕,再出招時不免顯得謹慎,那搶攻漸漸變得疏落了。兩人似乎已開始拉成均勢。   「很好!」何自聖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臉容看來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盡情享受這場劍斗的每一時刻。   他忽然收劍,往後大退一步。   圍觀眾人還以為,何自聖收招稍息。   只有葉辰淵知道,這收劍後退,必然是更強攻勢的先兆。   果然,何自聖退那一步,實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聲,身體往上拔起,同時右手長劍拉弓在後。   葉辰淵仰首注視何自聖在空中的動作,「坎離劍」左右戒備。   何自聖躍在半空,右劍「龍棘」從高點挾著一股奇異的兇猛氣勢,刺擊而下!   四周眾人再次「看見」,這一劍所挾帶的「借相」劍勢,彷彿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猛獸。   當然沒有人見過。   是龍。   這招空中擊劍名為「穹蒼破」,何自聖心中觀想龍飛九天而下,以氣勢帶動氣勁,從高刺出「龍棘」,直指葉辰淵頭部!   雖只是極短剎那,葉辰淵已經判斷出,面對這惡龍般的一擊,「追形截脈」再不可能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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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行劍」的步法也勢難躲避;「勢劍」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潰。   ——是使出最強招術的時候了。   他手上的「坎離水火劍」高高迎起。但劍身似乎未有貫注任何勁力,輕如無物。   「龍棘」刺至。   三劍交接。   在這一剎那,葉辰淵的「坎離劍」劃起奇妙的圓弧,把「龍棘」殺下來那股無儔勁力往旁導引,改變成刺向他身側的地面。   此乃武當最高武學「太極拳」的神技「引進落空」,演化於劍上使運,招式名曰「小亂環」   何自聖感受到這刺劍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著了內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這「太極」的「引進落空」之法,一經完滿發動,就能黏連帶引著對方的兵器甚至身體,猶如傀儡師拉扯人偶的絲線般,令其偏移墮入空虛之處,繼而失卻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潰,陷入零防備狀態。其時週身都是致命空隙,讓施術者予取予攜。   ——這就是內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卻是不慌不忙,那握著「龍棘」的右手四指,在劍柄上靈活翻動,一撥一接,整柄「龍棘」的刃身就如化為活物,猛力翻騰鑽動了好幾圈。   那股鑽力,把黏著在「龍棘」刃脊上的「坎離水火劍」,雙雙強烈彈開兩旁,馬上破去了葉辰淵這手「太極劍」!   這式秘技名曰「抖鱗」,正好專門克制內家刀劍的黏連功夫。   ——「雌雄龍虎劍」,無懈可擊。   這「抖鱗」所產生的離心勁力,比之前那「雲中吐」更要強猛。「坎離劍」被遠遠震抖開去,葉辰淵中門大開。   何自聖的「虎辟」已經在等候發動。   何自聖微笑直視葉辰淵。   他知道葉辰淵已經把最後的絕招也使出,再無他法。   勝券已然在握。   葉辰淵同時看著何自聖一雙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經斬出。   葉辰淵不迎不擋,卻把右手上的「離火劍」朝何自聖頭臉擲過去。   何自聖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過他左旁飛去。他並不急在一時。葉辰淵失去一劍,接下來更不用打了。   葉辰淵寧棄一劍,為的正是爭取何自聖略退的這一瞬間空隙。   他決心賭一賭。   葉辰淵飛出「離火劍」同時,左手的「坎水劍」往下捲進自己的黑袍下擺,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劍」那青光散射的劍刃包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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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自聖躲過飛劍後,正要再運「雌雄龍虎劍」向前猛攻。   葉辰淵那包著黑布的長劍,從低處平平刺向何自聖右大腿。這一刺既不急也不勁,無聲無息。   何自聖還是運劍前進,對這刺劍全無反應,反而像把腿送向對方劍尖——   「坎水劍」劍尖穿透黑布,貫入何自聖右膝蓋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葉辰淵估計:何自聖雙目已難再見物!剛才一番搏鬥,他其實全憑看著劍光,再加上聲音,以判斷葉辰淵的招數。   ——而黑布正好掩蓋了劍刃的光芒與劍招的破風聲。   因此何自聖在完全不察覺之下,中劍。   任憑天下間最強橫的武功也好,還是無法違反「力從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馬步,猶如大樹斷根。   何自聖腿膝一被切斷筋腱,上身的劍勢也隨之崩潰。   ——然後就如一個無法活動的稻草人。   「坎水劍」包著黑布,再迅疾連刺三劍!   全數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聖右半邊白袍全染成血紅。   「師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鳴。   十幾個青城「道傳弟子」同時拔劍,奔出教習場中搶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兩人提劍掩護在倒地的師父跟前。   葉辰淵已經許多年沒有遭遇過如此艱辛的死鬥。此刻險中取勝,他殺性未消,一揮劍,把包著劍刃的黑布揮去,朝兩人進攻!   丁兆山只舉劍擋了兩招,葉辰淵一個蛇步斜走,「坎水劍」已從右側貫穿丁兆山頸動脈,拔劍後血柱噴射,丁兆山捂頸崩倒。   俞思豪忍著悲痛,猛劍垂直劈向葉辰淵那條伸直的左臂。   哪知葉辰淵的「武當行劍」身法奇快,一個閃轉已躲過這一劈,同時劍交右手,回身水平斬擊,俞思豪的頭顱呼地帶著血尾巴飛出,跌落地上時身軀仍然站立。   其餘弟子被這鬼神般的快劍震懾住了,空提著青城寶劍,卻無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只有燕橫,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傷的師尊,滿臉涕淚。   「師父……」他哭著看渾身浴血的何自聖,全然不理會那柄剛斬殺了兩個師兄的「坎水劍」,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處。   宋梨和侯英志已經驚悸得忘記呼吸。他們遠遠看著場中央。只要葉辰淵心念一動,他們就要跟這個一起長大的好友永別。   葉辰淵卻未發劍。閃電殺了二人後,他那股殺意已然發洩,原本惡鬼般的臉恢復平靜。   他俯視著躺在燕橫懷中的何自聖。   何自聖右胸受那一劍,深深傷及肺臟,每一下柔弱呼吸,口鼻噴出的都是鮮血。但他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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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緊握著「雌雄龍虎劍」未放。   「可惜。」葉辰淵直視何自聖那雙已經失去焦點的灰目。「如果你不是雙眼有病,我無法打敗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兩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屍體,搖搖頭。   「更可惜的是:幾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只得一個何自聖。」   燕橫仰頭,怒目直視這個可怕的仇敵。   宋貞、呂一慰、陳洪力三個師叔輩這時搶到,站立在燕橫和何自聖後拱護。他們皆自忖並非葉辰淵的敵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說不定能夠制得住他……   武當派那邊,江雲瀾和錫昭屏也已帶著弟子奔入場,在葉辰淵身邊援護。一名武當弟子拾回地上的「離火劍」,交到葉辰淵手上。   「你們……你們……」宋貞語聲震顫。「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現在……還要怎麼樣?」   「副掌門……」江雲瀾不理會宋貞,瞧著葉辰淵請示:「如何發落?」   葉辰淵掃視一眼宋貞三人及眾青城弟子,歎息一聲。「之前怎麼做,現在就怎麼做吧。」   江雲瀾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輕輕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還在場邊那些青城的低階弟子。「這些人,由得他們去吧。」   侯英志聽見,卻完全沒有鬆一口氣的意思。他聽出那話裡的不祥。   江雲瀾接著瞧向前面宋貞那十幾人。「至於這些在青城派掛了名字的,全部殺光。」   江雲瀾語氣輕鬆平常,但聽在這十幾人耳中卻有如尖刀。   張鵬等「道傳弟子」,一個個緊張又憤怒得渾身打顫。   「你……你……你說什麼……」宋貞說著舉劍護在胸前。   葉辰淵左手「坎水劍」往下一振。宋貞等人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他這一振,只為揮去劍刃上的鮮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紅。   葉辰淵冷漠地俯視何自聖,又與燕橫的憤怒目光對視。   「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青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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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陣劍堂講義大道陣劍堂講義 ·其之五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諺語:「招無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擊敗對手最簡單直接的法門,在戰鬥中能克制一切招術;而根據物理運動定律,力與加速度必成正比。一個「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鬥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傳統武道漸漸出現了一套對微細時間的計量概念,其中各單位如下:   古人以人體的脈搏跳動,以計算短促時間。成年男子歇息之際,脈搏跳動五次,稱之為「分」;每「分」十取其一,稱之為「秒」——「秒」就是禾上的細芒(古人通常借幼細之物,以比喻極短促的時間);每「秒」取其半,為之「毫」,「毫」是初生嬰孩的幼細胎毛;「毫」取其半,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絲線;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細的時間單位,稱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隱若現的一閃。武道上有「曜炫之劍」一詞,象徵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現代方式換算:   一個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時脈搏速率,通常為每分鐘70-80次,「分」等於脈搏跳動五次,即大約相當於4秒;「秒」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於現代的0.4秒;「毫」為半「秒」即相當於0.2秒;「忽」為半「毫」,等於0.1秒;最短促的「曜炫」,為十份之一「忽」,相當於0.01秒。   (脈搏速率因人而異,差別可以甚大,故以上為極粗略的計算。)   當然,古代並沒有精密的時間計算器具,這些單位實際應用在武道上之時,是靠武者的主觀感應和判斷,但距離真實時間並不太遠。   注意「毫」和「忽」這兩個單位,計算法比較特別,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只是一種理想的概念,大多數頂尖高手,其速度還是在於掌握「毫忽」。「取其半」表達的要義,其實是「比對手快半拍」,能夠「涉入於敵人的拍子之間」,攻擊其招與招連接的微細空隙,甚至一招將動未動的時機。這就是「以快破敵」的真諦。   從上面可見,武者決勝的時間差,往往在於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現代頂尖運動競技相當。其差別是:運動家之間的勝負,賭上的往往只是一塊金牌;而古代武者則是生死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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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六章 異刀客異刀客

  ——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青城派。   一聽見葉辰淵這句話,宋貞、呂一慰、陳洪力再無猶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搶前夾攻葉辰淵!   葉辰淵一見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劍」反手收在背後,只用右手「離火劍」,在身前劃出幾個「太極」亂環,宋貞等三柄劍被其帶引,竟自行互相擊撞在一起,亂成一團。   宋貞三人知道這是生死關頭,不管眼前這個武當副掌門如何可怕,還是要硬著頭皮戰鬥下去。三柄劍一分開,又再搶擊。   ——今天不先傷了這個葉辰淵,青城派就沒有生還的機會!   葉辰淵卻不理會,以身法後躍兩大步躲過。他一臉索然無味的樣子,似乎經過剛才與何自聖的決鬥,已經對眼前三人毫無興趣。   同時在旁的江雲瀾,迅速拔出腰間長劍,急攻宋貞左側,迫得宋貞回劍自救,僅僅在自己身前擋住劍鋒。   那料江雲瀾那只穿著鐵甲的左爪,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劍背上,那劍刃又加勁壓向宋貞。   宋貞左手慌忙也握著劍柄,以雙手之力,才在臉前兩寸處,把江雲瀾的劍刃頂住了,眼睛幾乎就給劍刃交擊彈出的火星射中,凶險異常。   ——想不到這個嘴巴輕佻的傢伙,快劍竟也如此厲害!   江雲瀾未再接連追擊,只是退一步架著那柄古舊長劍,站在宋貞跟前。   「我整天在旁邊看,手也癢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雲瀾冷笑說。   宋貞原本不想理會他,欲跟兩個師兄再次會合。但回頭一看,原來已有兩名武當的黑衣弟子搶了上來,一個手握雁翎快刀,一個拿一對奇門兵器鴛鴦鉞,各自跟呂一慰和陳洪力纏上了。   宋貞還未決定如何是好,江雲瀾的長劍已經攻至。那快劍雖不如葉辰淵般霸絕,但無聲無影,出手的先兆極微小,宋貞不得不全神貫注地閃躲提防。   宋貞好歹是當今青城派第二號人物,雖學不好「雌雄龍虎劍」,但其他青城的高級劍術倒是全數練得精深。可是在這江雲瀾的快劍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另外兩邊也是一樣,兩個連名字都不知的武當「兵鴉道」弟子,竟然只是單打獨鬥,就壓制著兩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輩。尤其用鴛鴦鉞那個,手上一雙布著尖刀的鋼環,出招奇詭,陳洪力一時不慎,右手背已被劃開一道血痕,幾乎連劍都丟了。   武當派訓練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為什麼?短短二十幾年,武當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們到這個地步?   「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宋貞一想到葉辰淵說過的這句話,不免心寒。   後面張鵬那些青城「道傳弟子」,見三位師叔遇襲,也都提劍湧上助拳。   另一邊,武當那三十餘個黑袍弟子,看見對方一擁而上,亦同時搶前開戰。   雙方在教習場上,演成一場混亂的群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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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地上抱著師父的燕橫,正欲拾起劍加入戰團,一隻手掌卻有力地抓著他衣襟。   他垂頭。是何自聖,左手掌心仍然挾著「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橫的衣衫。他這一發力又觸動胸口劍傷,「呼」地一口鮮血,噴灑在燕橫臉上。   燕橫抹去眼皮四周混和著淚水的鮮血,瞧向師父。   「思豪……」何自聖喃喃說。一雙灰眼已然視線模糊。   他還不知道俞思豪已經身首異處,把這抱著自己的最小弟子,錯當了開山大弟子。   「師父……」燕橫應答,心裡甚是悲愴。他回想今早,師父微笑摸著他頭髮時的情景。   那手掌的觸感,像父親。   何自聖勉力舉起手上的「雌雄龍虎劍」,塞向燕橫。   「接劍……」何自聖說時鼻孔噴血。   燕橫把「龍虎劍」一併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著師父的頭頸。   「……帶走……走……絕不……」何自聖呻吟說。那臉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給……外人……奪去……」   幾陣慘叫聲,引得燕橫抬頭。   他看見教習場裡又多了二十幾人。原來站在場邊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顧手上只拿著鈍鐵劍,毅然衝出,加入這場青城保衛戰。不料他們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兩人被武當派的兵刃砍倒當場。   在混亂的戰鬥裡,包括張鵬在內,好幾個「道傳弟子」師兄已經掛了彩,但還是咬著牙浴血拚命。   燕橫心裡多麼想也躍入這個戰場,跟師兄弟們並肩作戰。   為了青城的生存與尊嚴。   「走……」何自聖這時伸手摸到燕橫的臉。「為了……青城派……」   燕橫手裡緊緊捏著「龍虎劍」,握得指關節發白。   「走!」何自聖用盡最後的氣力暴喝,煞白的臉,在這一瞬間彷彿恢復平日的威嚴。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違抗的威嚴。   燕橫咬著下唇。用力得咬出血來。   他輕輕把師尊的頭頸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聖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然後抱著「雌雄龍虎劍」,往後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橫並沒有躲過葉辰淵的眼睛。葉辰淵馬上舉起「離火劍」,遙指向抱著雙劍逃出教習場的燕橫。   錫昭屏同時也看見燕橫逃走。他本正在場中打得性起,一記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擊碎,接著就看見人群之外,燕橫那奔跑的背影。   錫昭屏回頭朝葉副掌門大叫:「這小子我早看上了!讓我一個人去追他!」   葉辰淵點頭,垂下了劍。   錫昭屏大喜,馬上拔起腳步,掄著那條岩石般堅實的右臂,在戰場中打開一條通路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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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繼而飛奔朝著燕橫逃走的方向追過去。   宋貞已經被江雲瀾的快劍刺傷了四處,雖不致命,但體力漸漸隨著鮮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師兄陳洪力的身軀早已俯伏在地。   宋貞什麼都不能再多想。因為江雲瀾那柄長劍又來了。   原來十二個還能戰鬥的青城「道傳弟子」,轉眼只剩八個。張鵬左目變成一個血洞。他一隻手捂著受傷的眼,另一隻手仍揮著長劍頑抗。   雖然他知道、已經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場邊的初級「山門弟子」,有大半已經被這血腥景象嚇得逃走。   至於那些不敢主動加入戰團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幾個在看見掌門被擊敗後,腦袋早已一片空白;其餘的純是因為害怕而卻步。他們羞愧得不敢再看場上的殺戮。   惟有侯英志一人,仍然清醒地看著場裡翻飛的鮮血與鋼鐵。   宋梨看見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慘烈的死狀,早就已經嚇得失神昏迷。   侯英志抱著宋梨嬌弱的身軀,依舊冷靜無言。他看著青城派同門,一個接一個在黑袍武者的招術下被屠殺。   ◇◇◇◇   燕橫滿臉是恩師的鮮血,髮髻也早散掉,雙手倒提著「雌雄龍虎劍」,狼狽地奔竄上山。   到了一片崖巖上,那兒被樹木三面圍繞,惟獨朝東一面甚是開闊,可以清楚俯視下方的青城派「玄門捨」,還有捨堂旁邊的教習場。   燕橫停下來看看。只見教習場中央的血鬥仍在持續。但穿著青袍的人,站立著的已是越來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圍。   ——已經快完結了。   燕橫強忍著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雙青城派聖劍。   ——師父給我最後的命令,我不可以失敗。   他再次邁步,要往樹林深幽處鑽。這些年來他跟師兄弟們經常翻山奔跑練氣,山上的路徑非常熟悉。只要走過幾個山徑分岔,他相信武當派那些傢伙很難找得到他。   就在此時,後方一陣枝葉彎折的聲音。一條矮壯身影從林間小路衝出,踏著極強勁的步伐,如野豬般撞向燕橫!   燕橫及時往旁閃身,滾地兩圈,才躲過了這撞擊。   他抬頭一看,正是那個把師兄宋德海武功廢掉的錫昭屏。   錫昭屏依舊光著形狀奇特的上半身,那雙臂滿是鱗片似的厚繭,一邊眼睛仍然赤紅未消,活像從深山裡鑽出來的一頭精怪。   「小子,剛才你不是想出場跟我打的嗎?」錫昭屏訕笑。「現在就給你如願!」他說著就擺起「兩儀劫拳」的架式,作勢欲出鞭拳。   燕橫馬上舉劍戒備。他不擅用雙劍,這般一長一短的雙劍更加不懂使運,只好單用一柄「龍棘」指向錫昭屏,把「虎辟」插在後腰帶裡。   錫昭屏這一下作勢攻擊,不過玩弄燕橫。看見這小子緊張地拿起劍,不免又得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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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說:「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證比你那廢物師兄玩得久!」   「你……你們……」燕橫怒然皺著一雙濃眉。「欺人太甚!」   「欺人?」錫昭屏怪叫。「你是說『欺負』你們?你們不是練武的?有臉皮說自己給人欺負嗎?我跟你那個廢物師兄,還有我家副掌門跟你們師父,不都是單打獨鬥?我現在不也是找你單挑?還讓你用兵刃呢。請問有哪兒欺人了?我們沒有給你們青城派認輸的機會嗎?既然不認輸,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來為止!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燕橫被錫昭屏這麼一番搶白,竟是無從反駁。他說的不錯: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練武,不就是為了成為強者嗎?不就是服從強勝弱敗的法則嗎?燕橫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傷鬼刀陳,還不是一樣的事情?……   「我們武當派殺傷你的師門長輩,你可以恨我們,可以報仇!」錫昭屏不屑地說:「可是別說什麼『欺人』這廢話!這等沒出息的說話,污了你那位厲害的師父!」   燕橫伸劍指向巖崖下方的教習場:「你們勝了,還有必要這樣趕盡殺絕嗎?」   「今天結下了這血仇,你們活著的弟子,總有一天還是要來找我們報復。」錫昭屏傲然說:「武當派向世人宣示天下無敵,這個霸業往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幹。我們沒工夫再理會你們這些蒼蠅,只好說句對不起了。你們不會白死的。青城派覆滅,是我們武當派無敵傳奇裡的一頁。」   「你瘋了!」   燕橫的怒鳴在山間迴盪。他舉起「龍棘」指向天空。   「我燕橫當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還有一口氣,也要找你們武當派報這個血仇!」   「有出息。」   說這話的並非錫昭屏。   聲音來自他們頭上。   錫昭屏往上瞧。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上,有一個人影坐在粗壯的橫枝上方。那人身後正好就是當空的太陽,背著強烈日光,錫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錫昭屏這一分神間,燕橫聚全身之勁力,挾帶著那股強烈的悲憤,擎「龍棘」往錫昭屏刺出「星追月」!   這一劍之勁之速,遠遠超乎燕橫平生任何一次擊劍,完全是在極端的情緒狀態中,才偶然催激發動出來。   錫昭屏雖說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橫乘勢偷襲,但燕橫跟他武功距離甚遠,按理應該能夠輕鬆應付。可是這「星追月」刺劍之神速,竟遠超錫昭屏估計,他來不及閃躲截擊,只能運右臂成盾抵擋。   完全是運氣使然,燕橫這一擊其實並無精細瞄準,劍尖所刺處,卻剛好是錫昭屏那屈折的肘彎之間。錫昭屏倉猝成招,這個「臂盾」還沒有完全夾緊,「龍棘」的狹長劍鋒插入錫昭屏臂彎的縫隙間,劍尖刺進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許多突發與偶然配合之下,燕橫竟然一招就傷了這個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級的敵人。這樣的一劍,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實在不可能。   錫昭屏躋身武當派最精銳的「兵鴉道」弟子,更被挑選入這支四川遠征軍的行列,藝業自不平凡。在這劍尖入頸的極危險關頭,他並無慌亂,右臂彎用盡了力量收緊,把「龍棘」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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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夾住,令劍尖無法再進半分。   「龍棘」假如再深入錫昭屏下巴少許,傷及氣管或動脈,恐怕真的要命喪當場。   ——幾乎就死在這小子手上!   錫昭屏左拳怒然鞭出,猛地擊中燕橫身軀右側,兩根肋骨應聲而裂!   燕橫「龍棘」脫手,身體往旁飛入草木之間,倒下不起。   燕橫呻吟捂著右肋中拳處。幸好錫昭屏右手還要全力夾緊「龍棘」,這左拳完全是閉著氣打出,力道只有平日四成,否則肋骨必然斷開刺入內臟,已然要了燕橫的小命。   錫昭屏看見倒地的燕橫已無法站起,這才敢再輕輕吸了口氣。他右臂仍然挾著「龍棘」,不敢大力亂動,只是頭頸很慢地後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離劍尖。直至完全脫離了,他才鬆開右臂,讓「龍棘」啷當墮地。   錫昭屏捂著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呼吸了幾次,確定沒有傷到氣管,這才憤怒地往上仰視那樹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麼人?」   燕橫雖然受傷,也忍著劇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當派上來挑戰的同時,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難道……還有什麼陰謀?……   那樹木橫枝離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來,猛然著落在地上,揚起一陣沙塵與草葉。   是個看來二十四、五年紀的男人,身材比起錫昭屏高不了許多,但卻同樣壯碩,尤其上半身甚發達,全身看來有如個倒三角。肩背異常寬橫,特別兩塊肩頭肌肉,露出無袖的獸皮背心外,壯健得有如打磨過的堅巖。兩邊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紋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圖案,有如一圈包圍著火焰的圓輪,中間成螺旋符號;左邊則是紅色的一朵鮮艷怒放的瑰麗奇花,那花下滿帶棘刺的枝條,圍繞著整條上臂。   男人一頭乾硬的長髮披散肩背上,編成許多條細辮,上面穿了些灰銀或銅色的金屬珠子。甲字臉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圍著一圈鬍鬚。不管頭髮、鬍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膚曬得黝黑,胸口還掛著大串造型古怪的項鏈,乍看有如異邦蠻人。   他背後背著一把柄部甚長的雙手倭刀,木鞘與柄上纏繩皆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戰場之物;腰帶上則左右各掛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翅腰刀,右側是把柄頭形狀如長頸鳥首、只有兩尺來長的異國短刃;右大腿附著一個刀鞘,上面是柄看來是狩獵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裡還握著一件長物:一條比他身體還要高的粗大木船槳,似已久歷風霜,木色深沉。槳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橫紋,從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雖然格外多邊陲蠻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橫也沒見過。而這男人五官輪廓雖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這深山中,卻隨身帶著一條船槳,這尤其令人奇怪。   燕橫咬牙忍痛,再看看錫昭屏。錫昭屏瞧著這奇怪男人時,顯得神情訝異,似乎確是不認識他。   錫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帶,圍繞頸項下巴兩圈紮好,暫時止住了血,這才指著男人問:「你是誰?躲在這兒幹嘛?」   「這兒又不是武當山。」男人說的官話帶有特別口音,但還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這兒。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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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錫昭屏心中一懍。   ——這傢伙知道我是武當派的。但這人也決計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來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搖搖頭。他指向下方的教習場。「剛才我在這裡,才第一次看見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錫昭屏疑惑著,再打量眼前這神秘的男人。他看見船槳上那四道刻痕。   錫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傢伙!你是追蹤我們到來的?」   「幸好我趕得及。」男人說。「否則就錯過剛才那麼精采的決鬥了。」   「你這藏頭露尾的鼠輩,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錫昭屏再次擺起架式。「怎麼樣?連名字也不敢說?我武當錫昭屏,不殺無名之輩!」   男人拴著船槳,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荊裂。」   錫昭屏聽見有點意外。他確實聽過這門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當派展開稱霸武林的計劃,首先就選了往東南遠征浙、閩等地。尤其是福建,因當地民間武風鼎盛,卻沒有真正具歷史根基的名門大派,正好適合武當派初試實力。   那時候錫昭屏還年輕,正在武當山上接受特訓,未有資格隨同修行;但他後來聽說,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帶領的武當遠征軍,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東南海岸,沿途掃蕩了當地許多個小門派。這個「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邊,正是當年被武當挑戰的其中一個小門派,早已遭那支遠征軍滅絕了。   錫昭屏瞧著這個自稱叫荊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錯。」荊裂似已知道錫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殘存的最後一個弟子。」   錫昭屏聽見很是訝異。他回想,以前曾經聽前輩說起遠征福建的舊事,從未聽聞他們遇上什麼特別高強的對手,遠征軍所過之處,簡直有如摧枯拉朽。這個「南海虎尊派」更是說過一、兩次就沒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較特別,錫昭屏也不會記得……   ——但此人跟蹤武當派到來,還有船槳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實……   錫昭屏戒備的同時,凝神傾聽四周是否埋伏了這男人的同伴。   「沒有了。」荊裂再次看出錫昭屏心中所想。「就只我一個。你以為喜歡單挑的,就只有你們武當派嗎?」   「假如是來報仇的,那就難說得很。」錫昭屏兩隻碩大的拳頭,捏得關節發響。「那我們還等什麼?」   「我想先讓那邊的青城派小弟弟緩一口氣。」荊裂笑著,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橫。「我想給他看清楚。」   燕橫這時忍著劇痛,已經坐起了半身,用一邊左手支撐著。他突然咳嗽一聲,肋骨裂處痛得他幾乎流淚。他摸摸嘴巴,發現咳出血來。原來除了肋骨裂了,還受了內傷,怪不得一口氣完全提不上來。   他摸一摸後腰,「虎辟」短劍還插在腰帶上;再四處看看,見到「龍棘」正落在錫昭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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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邊。以燕橫此刻的狀態,已決計無力過去把劍搶回來,空自焦急如焚。   剛才他腦袋仍然一片迷糊,荊裂跟錫昭屏的對話,他有聽一句沒聽一句,只能大概肯定,兩人絕對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嗎?」荊裂豪笑。「那麼好好看著吧!看看武當派,不是什麼狗屁天下無敵!」   錫昭屏早就不耐煩,只想快點解決這兩個傢伙,回去好好醫治下巴的傷。此刻一聽荊裂出言侮辱武當派,更不再等待,聳起那異形的右肩,踏著大步,就像顆炮彈般撞向荊裂。   荊裂不閃不躲,就地退半步扎一個大馬步,雙手握著那根巨大船槳,一聲叱喝,就迎錫昭屏的肩頭橫揮過去!   錫昭屏這個右肩頭經歷了十多年苦練,對這「肩靠」的硬功具有絕對自信,心想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槳撞斷,看看餘力還能夠撞碎這男人多少根骨頭?   怎料雙方激碰之下,那船槳竟是出乎意外地堅實,錫昭屏感覺就如撞上一根鐵棍,被反震開去退後了三步,站定之後,還感到胸膛內一陣氣血激盪!   ——本來以錫昭屏的硬功修為,絕對經受得起這一槳;但他之前對這船槳的硬度和力度都太過低估,還想留餘力再撞向荊裂的身體,反而令自己在交擊的剎那運勁鬆散,被這一槳的勁力打進了身體。   錫昭屏對這根木槳的堅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驚訝的,是這個荊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傢伙!   一擊佔優,荊裂隨即上前追擊。   錫昭屏畢竟是武當派年輕一輩中的精英,否則這次挑戰青城派,就不會用他擔當先鋒,而且一舉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廢掉。他一次吐息,就壓住了體內亂湧的血氣,左手鞭拳挾著裂帛似的破風聲,掃擊荊裂太陽穴!   荊裂卻不閃反進,衝入更近距離。   這大膽之舉其實計算精明:要知錫昭屏這種鞭拳,全靠長橋手發揮離心力,勁道都貫在前端的拳頭,搶入內圍反而最是安全。   錫昭屏當然明白自己拳術的弱點,早有補救之法。他這記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揮掃而出,但此際中途變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內,變成用拳面勾擊荊裂頭顱!   荊裂卻又有如預早料到這個變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鳥翼揚起,肘尖準確迎向錫昭屏轟來那拳頭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堅硬尖銳的部位之一。任錫昭屏雙手經過多少硬功鍛煉,但一根最弱的尾指,還是不可能與一整只如斧頭般砍來的手肘對抗,登時就給撞斷了指骨!   錫昭屏一身過硬功夫,從來沒有吃過這樣迎頭直擊的大虧,馬上慌亂退卻。   「以硬破硬,痛快!」荊裂在這迅疾的比拚中,還有閒情這樣大呼。「小兄弟,看見了沒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給人欣賞自己的勇姿。   燕橫確是看見了。雖然他不知道,這個衣飾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敵,但青城派遭武當派如此趕盡殺絕了半天,現在終於看見有人令武當派吃苦,燕橫心中不禁一股興奮的血氣上湧。   荊裂口中呼叫,腿下卻未停滯,仍然追向錫昭屏。他拋去那根船槳,右手拔出雁翅腰刀,朝錫昭屏拔步連環快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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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錫昭屏奮力用右臂擋刀。他這雙手臂,不但經過武當硬功鍛煉,亦長年用物移教秘製的藥酒浸泡,各關節才生出這麼多怪異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膚也滿佈硬甲似的鱗繭,刀劍不侵。   荊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擊都是斬向錫昭屏前臂。刀刃雖割不入那層厚繭,但荊裂刀招極是剛猛,每一斬的力勁皆透入錫昭屏臂骨,錫昭屏雙臂感到久違的痛楚。   錫昭屏心想,再這樣硬擋下去,不知雙臂還能捱得多久,於是反守為攻,伸出一隻右爪,仗著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搶奪那柄雁翅刀。   荊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進錫昭屏的手掌。   「送給你又如何?」荊裂笑著怪叫。   錫昭屏輕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荊裂放開了刀柄。他乘著錫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無聲拔出右腰那柄鳥首狀的異國短刀。   樹葉形的狹長彎刃,斬入了錫昭屏右腿內側。   驚怒交加的錫昭屏掄起雙臂胡亂反擊。但荊裂早已放開那柄短刀,遠遠退後一步。   短刀仍留在錫昭屏大腿上。他蹣跚踏步,垂頭看著受傷處。半條黑布褲子已經染濕。   「最好不要拔它出來。」荊裂說。「你還可以多活一會兒。」   人身之中,大腿動脈最是粗壯,一旦破裂又不及時止血,幾個呼吸之間就能令人昏迷,繼而失血死亡。   錫昭屏臉白如紙,怒瞪著荊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荊裂緩緩解下斜背在身後那柄長倭刀。「我的功力修為,跟你其實相差無幾。你在惱恨,為甚麼會敗得這麼慘?而且交手每一著都輸了給我。」   錫昭屏的身體已經搖搖欲墜。他右手此刻才放開,搶來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橫見兩人早已離開原先位置,勉力撐起身子,朝著「龍棘」所在處爬行。   「原因很簡單。」荊裂繼續說。「我與敵人生死相搏的經驗次數,是你的數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腦袋。「我勝你,是因為這裡。」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這裡。」   他把長柄倭刀慢慢從刀鞘拔出,淬礪的刀光凶氣逼人。   燕橫每爬一步,受傷處就像又給擂了一記。   但他眼中,只有恩師交託的聖物。   荊裂直視錫昭屏恐懼的眼睛。他拋去刀鞘,雙手握柄,倭刀拉到腦後,作出全力橫砍的預備架式。   「你,錫昭屏。死在我荊裂手上的武當派第五人。」   荊裂眼睛半閉。他腦海中,驀然出現一種聲音。   ——濤音。   燕橫終於抓住「龍棘」的劍柄。因為勉強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他抱著「龍棘」昏迷了。   沒能看見最後那道有如颶風怒濤橫捲而過的刀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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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昏倒之前,他還是聽得見隨同那一刀發出的怒吼。   「武當派,吃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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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七章 歸國的獵人歸國的獵人

  「殺人啦!」   一聲呼叫響起,渡頭上剛下船的乘客紛紛走避開去,才站定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見江邊那鋪著木板的渡頭上,遺著一攤鮮血。一個背後掛著大刀的漢子,抱著血肉淋漓的左手,蒼白的臉上都是冷汗。   在他對面,站著一個服裝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軀,披著一襲朱紅寬袍,袍布上織滿了鮮艷的花朵圖紋,領口衣袖滾鑲錦邊;足登一對木屐,露出兩條修長的麥色小腿。這衣飾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圍住頭髮跟下半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此時眼神卻如雌虎般殺氣騰騰。她腰後斜斜懸掛著一柄極狹長的大刀,看那刀鍔和刀鞘即知是貴重之物。雙手穿戴著皮革制的護掌,上面釘著飛鳥狀銅飾,右手反握一柄鋒利短刀,刃上沾著鮮血。   那漢子看看自己受傷的手掌。食、中兩根指頭都被割斷,只有少許皮肉連住。這隻手恐怕從此廢了。   「媽的,哪兒來的妖女……」漢子咬牙怒視那個異國女人。但剛才自己著了道兒,對方怎麼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門,也不敢動刀子上前。   女人見漢子如此窩囊,眼中殺意已消,輕輕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揮去,將刀刃歸還入腹前腰帶的鞘內。   圍觀的人詫異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邊上,遠在西蜀山區,人們何曾見過這等東瀛海外的倭國人?更別說是女人。只見她袍子領口底下纏著白布,顯是用布帶束縛胸脯,又穿著寬袍子,但還是無法掩飾那豐滿曲線的身段,雖未見面貌,已可以想像是個大美人。   這時有兩個看守渡頭治安的官差,聽見騷動趕到來,看到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們認出那個受傷的漢子,乃是眉州城裡岷江幫的一個小頭目。但看這異國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麼江湖仇殺。   「你什麼人?」其中一個官差拿著棍子,小心上前探問那女人。「怎麼出手傷人了?」   女人左手叉著腰肢,右手搭在身後那柄長長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緊張起來。   「誰叫他,冒犯我?」她指著那漢子說。「在船上就湊過來。下了船,還要跟著來。還敢伸手摸我,少兩根指頭,便宜了他。」   官差聽見她竟懂得講中土的官話,雖然發音和語句都有點古怪,總算鬆一口氣。   「你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帶著這麼大柄刀子,沒看我們的王法在內嗎?」   女人拿起掉在身邊地上的行囊,從中找出一部冊子,翻開來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薩摩國守護·島津家之女,虎玲蘭是也。數月前乘坐大內氏勘合船1西來大明國,絕非偷渡的匪賊。」   『注1:明朝與日本之間的通貨貿易稱「堪合貿易」,持有官方發出稱為「堪合符」的許可證明方為合法,其他皆屬走私。』   官差看看那冊「勘合底簿」。打開的那頁上,印有半個硃砂的符條,乃是一行數目漢字,但從中央斷開,只有右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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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四川的小小官差,哪裡見過這種只有在東南沿海出現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見這名叫島津虎玲蘭的女人,其衣飾打扮和口音語氣,又似不假。   ——說什麼「倭國」,這女的怎地這樣高大?……   假如這女人果真是拿著官方符印的異國使者,讓她跟江湖幫會的小流氓牽涉起來,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後面的同僚。那同僚亦會意了,知道該大事化小,連忙扶著那個受傷的岷江幫小頭目離開。小頭目一邊走一邊吃痛呼叫,還在罵著髒話。   官差不欲再跟這倭國女糾纏,只拋下一句「別再生事」便想離開。怎知那朱紅色的身影又追近過來。   「我有事情,要問。」   官差歎氣說:「什麼?」   虎玲蘭的大眼睛直視官差。   「『物丹』。」   官差聽到了這兩個字,想了好一會兒。「你說什麼?不知道你問什麼!」   虎玲蘭繼續直視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說一遍。   「武當。」   官差這才恍然。   「什麼?你來找……武當?……找他們……幹嘛?……」他恐怕惹上麻煩,吞吞吐吐。   「在哪兒?」   虎玲蘭的眼神,有一種令對方無法不屈從的力量。   「聽說……」官差額頭滿是汗珠。「……確是有武當派的人入四川來……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頭,沿著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蘭點點頭。   官差以為可以鬆一口氣,怎知道她又從衣襟裡,掏出一張折迭的紙。   虎玲蘭把紙攤開,舉在官差面前。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張紙上,用黑墨畫了一個人物的半身像。   是個男人。   一頭長長亂髮。身體很壯碩。兩邊肩頭都有圖案:左邊是一朵花,右邊是個太陽。手裡拿著一根船槳。   紙的右上角寫著「荊裂」兩個漢字。   ◇◇◇◇   武當派的人,是因為看見山林上空飛鳥異樣地聚集,才發現錫昭屏的屍體。   那已經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當弟子拿著火把,在青城後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幾個青城弟子帶路,行動甚是緩慢,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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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還猜,錫昭屏也許不過在山中迷了路,於是武當眾人下到山腳,在味江鎮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錫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徑。   結果卻是如此。   弟子帶引葉辰淵和江雲瀾到達那山崖。他們看見錫昭屏的首級,被一根粗樹枝豎在地上,頭臉眼睛多處已經給鳥兒啄食。但頸項那道整齊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鮮。無頭的屍體倒在旁邊,原本也有大群雀鳥包圍爭食,早給發現的武當弟子趕跑了。   「快卸下來!」江雲瀾命令,幾個弟子馬上用衣服包覆錫昭屏的首級,從樹枝取下來,安放在屍身上。   武當眾人原本還沉浸在消滅青城派的亢奮情緒中,現在看見這樣的慘狀,一個個變得沉默。   ——武當派的威名被污損了。   「有沒有問清楚……」葉辰淵說:「青城派沒有其他人躲在山裡嗎?」   「已經問過那些殘餘的傢伙。」一名弟子答覆:「確是沒有。」   「肯定不是那個帶著『龍虎劍』逃跑的小子。」江雲瀾說:「武功差得太遠。」   「那麼說……」葉辰淵收縮瞳孔。眼底兩行刺字在顫動。「是那個……所謂『獵人』。」   武當派數年來在各地行事,連戰連勝,所向披靡;唯最近這一年間,竟然陸續有四人遭神秘殺害,至今未確定敵人身份。武當山議論紛紛,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這神秘仇敵稱作「武當獵人」……這個稱呼對本派大大不敬,當然沒有弟子敢公開說,但派內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來已經是第五個。」江雲瀾咬牙切齒。「而且比之前四個死去的弟子都要強得多!看來我們低估這傢伙了。之前他還只向落單的弟子下手,這次卻竟然敢跟蹤我們上青城山來——而且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動手!究竟是什麼人?」   葉辰淵沉默一輪後說:「我們這幾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還沒有遇過這種級數的抵抗。假如有這種敵人的話,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來自我們消滅了的門派。」   「那些門派在外面,總會有些親屬或是好友。當中說不定就有一個這樣的強手。」江雲瀾說:「這明顯是報仇啊。必定要把這傢伙揪出來。」   要完成武當派稱雄武林的霸業,全派上下早就準備與天下武人為敵,結下無以計數的血仇。可是像這樣被刺殺了五個人,卻連敵人的真身都未知曉,大大損害了弟子間的士氣。人心惶惶,對日後的戰鬥甚是不利。   「我感覺到,不只是為了報仇那麼簡單。」葉辰淵卻持異議。「這人下手的目標,一個比一個強。他是在測試。試試自己的功夫面對我們時會如何。他在學習怎樣對付武當派的武功。」   江雲瀾神情肅殺。「他要擊敗武當派,就像我們要擊敗天下門派一樣。」   葉辰淵點頭。   「很好。」江雲瀾冷笑。「那就是說,他早晚還是會在我們跟前現身。」   江雲瀾接著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為安全計,弟子每五人一組行進。   葉辰淵跟江雲瀾心裡卻明白,現在要找到這個隱身的仇敵,非常渺茫。   至於帶著「雌雄龍虎劍」失蹤的燕橫,他們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龍虎劍」雖是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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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武當派來說也不是非得不可;一個排名最末的青城「道傳弟子」殘存世上,更算不了什麼。   青城派,在他們心中已經是一個過去的名字。   ◇◇◇◇   燕橫醒來時,首先聽見的是流水聲。   他睜開眼睛,看見晨光從翠綠的枝葉間投下來。皮膚有一陣舒服溫暖的感覺。耳際聽得那淙淙水聲。很熟悉。鼻子吸入木葉的清香。   他記得從前在這裡睡過。某一天的早課,跑步上山練氣,接著是練劍。完了,就倒在滿佈樹葉的草地上睡。練過功之後的身體血氣通暢,週身放鬆貼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體。那是無比幸福的感覺。他願意一生就這樣在青城山上過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過來。然後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   剛才那美好的回憶像沙土崩潰了。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噴在自己臉上那口鮮血。溫熱的感覺,衝鼻的腥氣。   師父。「雌雄龍虎劍」   燕橫驚醒,撐起上半身子。這才發覺右邊胸肋被東西緊緊束縛固定著。   他摸摸後腰。「虎辟」已經不見了。原本抱著的「龍棘」也都不知所蹤。他渾身冷汗。   燕橫這時又嗅到一陣氣味。   是香氣。他循著味道看過去。那兒生著一堆柴火,上面烘烤著幾條魚。   一具身材寬橫的身軀,背向著燕橫,坐在那火堆旁一塊石頭上。   那男人左手提著木船槳,右手握著一柄小刀,正在船槳那四道橫紋上,斜斜地加上一條。他很用力,船槳質材顯然十分堅硬。   燕橫不知哪來的氣力,猛地躍起,就撲向荊裂背項。   荊裂有如長了後眼,拋去船槳,一個轉身就把燕橫頭頸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荊裂再順勢一扭,把燕橫重重摔倒在地。   燕橫身體著地,右邊身子傷處劇痛難當。但他還是強忍著沒喊叫。   荊裂繼續用刀子抵著他頸項,左手狠狠給了他兩個耳光。   「瘋夠了沒有?醒一醒!」   「還我!」燕橫怒喝,「還我!把劍還給我!」   荊裂恍然。他推開燕橫站起來,用刀子指向旁邊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兒?」   燕橫急忙看看。「雌雄龍虎劍」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塊粗布墊著。   他爬過去,伸手撫摸「龍棘」,心裡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來。   荊裂沒理會他,坐下來繼續雕刻那根船槳,由得燕橫在身後號啕大哭,充耳不聞。刻好斜紋之後,荊裂滿意地放下船槳,然後拿起火堆旁一條已烤熟的魚,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兩擦,也就割下來魚肉吃。   待荊裂吃完整尾魚,燕橫也收住了哭泣。   燕橫這才漸漸想起,昨天給錫昭屏追殺的事情經過。他用那粗布包起「龍虎劍」,抱在身上,走到荊裂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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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燕橫捂著傷處說。「是我錯怪好人。」   「不怪你。」荊裂收好小刀。「是你師父最後交託給你的東西吧?」   燕橫一陣心酸。   荊裂拿起另一尾魚。「吃。」   燕橫搖搖頭。他現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沒有半點兒食慾。   「吃。」荊裂堅持。「就算吃完會吐出來,也得再吃。要活著,就得吃。」   燕橫接過那尾烤魚。他往水聲傳來處看。這裡是一片突出的山巖,下方有一條湍急的河溝。   這河名叫五龍溝,相傳有五條神龍隱伏而得名,乃青城後山名勝。從前燕橫跟侯英志和宋梨,也來這裡遊玩過。   五龍溝跟後山東面那片山崖距離甚遠。這個叫荊裂的男人雖然壯碩,但背著燕橫走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輕鬆。   逃這麼遠,自然是要躲避武當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橫說著,努力回憶昨天在山崖上聽到的對話。「你叫……荊裂,是嗎?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荊裂說著,拿起船槳走到山巖前,跟燕橫一同俯視五龍溝。「跟你們青城派一樣,是給武當派滅亡的門派。」   聽到「滅亡」二字,燕橫心中淒楚。他瞧著荊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問:為什麼我還活著?」荊裂微笑。「我很小的時候就入門,十五歲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遠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門給滅絕的事情。武當派來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橫打量荊裂肩頭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圖案,然後又看看他腰間那柄異國短刀。   荊裂看見他的視線,便把短刀拔出來交給燕橫。燕橫咬著燒魚,左手騰出來接過短刀細看。那刀柄造型像個長頸的鳥頭,手掌握著柄時,那個彎曲的鳥喙剛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脫手,設計甚是巧妙。刀身狹長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滿是一層一層的迴旋花紋,鑄冶的方法明顯與中土刀劍不同。   燕橫把刀交回給荊裂。   「你……去過很多地方?」   荊裂笑笑,指著燕橫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開看看。」   燕橫蹲下來,把那塊包著「雌雄龍虎劍」的粗布放在地上展開。他這時才發現,這塊布上畫著許多曲曲折折的線條,上面又標示了各種細字,字體大半他都不認得。在那些線條之間的空白處,又繪畫著一些波浪般的符號。燕橫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是一幅海圖。   荊裂把船槳插在身旁土地上,輕輕揮舞手中短刀。   「我們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們青城派,是個只有十幾人的小門派。」荊裂說。「雖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氣,但是在武林上沒有什麼盛名。我在派裡學了幾年,把基本的拳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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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學全之後,幾個同門師兄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那個時候我比你現在還小一、兩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會有什麼大進境,很想再學其他的武功,可是轉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滿足於學到的技藝。我決心要成為真正的強者。於是有一晚,我瞞著師父,到海邊偷了官府一條小船,自己一個偷渡出海去了。這一去,就是九年。」   當朝官府實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殺頭的罪行。   荊裂蹲下來,用刀尖指著那幅海圖。   「九年裡,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幾乎都去過了。」刀尖沿著海岸線往東北方移動。「我到過扶桑的薩摩國,那兒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盜,我跟他們交鋒不下數十次,從中學得他們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動。「我也曾經幫助呂宋島的土人,出海擊退海盜;跟蘇祿國的回回人學習他們詭異的刀法;與暹羅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練;在占城國的叢林裡迷過路,靠著生吃蛇肉活命……」   燕橫聽得出神。他瞧著海圖上那一個個代表島嶼的小圈子。這些地名他從來沒有聽過。   「在蘇門答臘國,我為了賺些旅費,參加當地賭博金錢的真刀決鬥;還有在滿剌加,我跟那些樣子像惡鬼的佛朗機人2起了爭執,你看看……」荊裂說著,拉高自己的衣衫,指著左腹一個小小的星形傷疤。「這是給他們的火器打傷的。要不正好有塊厚腰帶擋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2:「薩摩國」即今日本鹿兒島西部;「蘇祿王國」乃今日菲律賓南部蘇祿群島,「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島南部以穆斯林佔多);「占城王國」位於今越南中部;「滿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馬六甲市;「佛朗機人」即葡萄牙人。』   什麼叫「火器」,燕橫可摸不著頭腦。不過聽荊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種可怕的暗器吧。   ——這人年紀不過長我幾年,經歷卻比我多了這許多……   「出了家門我才發現,虎尊派教給我的,不過是個基本。」荊裂說。「我跟你們這些名門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藝修為,是在外面經歷幾百次賭命的戰鬥磨練出來的。」   他把短刀歸還入鞘,又摸摸腰間另一邊那柄雁翅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國時,唯一帶在身上的東西。   「可是虎尊派畢竟是我啟蒙。師父也對我有養育之恩。這個仇,我是報定的了。」   聽見這句「養育之恩」,燕橫想起自己身世,雙眼又濕潤起來。   他瞧瞧荊裂身旁那根船槳。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紋,斜斜越過其他四道橫紋,變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錫昭屏。   「你……已經殺了五個武當派的人?」   荊裂點頭。「之前四個還不算什麼高手。這一年來,我四處查探跟蹤,找機會襲擊他們,就是在測試武當派武功的路子。這個錫昭屏,是我對上的第一個武當派真正好手,其實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給你刺傷了,出招不夠冷靜,也給了我的一點優勢。」   他撫摸著船槳又說:「我老實跟你說:這次他們人多,又有葉辰淵這等頂尖人物在內,我跟蹤著上青城山來,原本只是想偷窺他們的實力,沒想過要出手的。你卻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點來,而且還說了那一番激昂的話。我實在不能讓你死在那討厭的渾蛋手上。」   「教你冒險了。」燕橫不好意思的說。「我還沒有向你好好道謝呢。這個恩德,我這生都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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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什麼的。而且現在不是躲過他們了嗎?又幹掉了一個武當派的人,多痛快!」荊裂豪笑著說。「你還是快吃吧。光拿著魚在說話,都變涼了。」   燕橫瞧著手上的烤魚。他回想以前,也曾經許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澗裡抓魚,然後就地生火烤吃。他們兩人此刻境況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橫用那幅海圖重新包起「雌雄龍虎劍」。「……要回去看看。」   「再過兩晚吧。」荊裂搖搖頭。「武當派的人現在必定已經發現錫昭屏的屍首,還在搜捕我們。等他們走了再說。」   「可是……」   「你要報仇,就先得活下去。」荊裂嚴肅地看著燕橫。「昨天你說過,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報的。你那是一時意氣說出口,還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燕橫一雙濃眉直豎。   「那就聽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後再說。」荊裂抓著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魚舉到他嘴邊。   「吃。」   ◇◇◇◇   次天,荊裂還是抵不過燕橫的央求,陪他離開五龍溝,回去青城派的「玄門捨」看看。   為免給人發現,兩人沒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過去。   燕橫沒再咳出血來,內傷顯然已經鎮住了,但裂骨處比之前還要腫脹,氣力很難提上來,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說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著樹枝造的枴杖,把「雌雄龍虎劍」背在身後,沒哼一聲地前進。   他看看前面。荊裂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多回頭看他。但他知道,荊裂在刻意放慢腳步遷就他。   他們走的很慢,中途燕橫又要休息幾次,結果到了午後,才回到後山東面。   還沒有到達「玄門捨」,他們遠遠就看見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煙。   燕橫心裡已經知道是什麼。他沒有跟荊裂說半句,欲繼續向前走。   「你先在這裡等著。」荊裂把隨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裡的船槳放在燕橫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橫點點頭,瞧著荊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仰頭看看參天的樹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種鎮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橫實在無法定下來,雙手緊張地磨擦那根枴杖。   荊裂來回不過花了很短時間,但在燕橫來說卻像漫長的等待。   「怎麼樣?」燕橫急忙問。   荊裂沒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東西。   「我們過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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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已經熄滅了,但「玄門捨」殘餘的瓦椽灰燼,還在不住冒著黑煙。   在這片焦土跟前,十幾個男人在忙著掩埋屍首。   教習場成了墳場,已經立了二十幾座新墳,還有七、八個剛挖的坑洞。男人們用草蓆包了穿著青衣布袍的屍體,合力拋入坑裡。   挖墳翻出來的泥土,全都是紅色的——滲滿了前天慘烈戰鬥的鮮血。   看見荊裂兩人突然冒出來,那群男人馬上驚惶逃竄。他們跑了好一段,再回頭細看,分辨出兩人並不是穿黑袍的武當人,這才帶著戒心走回來。   他們看見燕橫那身已經變得污穢破爛的青城劍士袍,一個個跪了下來。   燕橫認得,這些都是山腳味江鎮的居民。   鎮民中有個比較年長的,大概四十多歲,身材很是壯健,一看就知道是幹粗活為生。燕橫認得他名叫黃二吉,是鎮子裡一個木匠。   黃二吉戰戰兢兢地向燕橫說:「我們等那夥人走了之後,才敢上來……那時候大火已經燒得好猛,我們也救不來……」   燕橫回頭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門捨」,心裡甚是激動。「歸元堂」裡「巴蜀無雙」的牌匾;牆壁上眾尊長與「道傳弟子」的名牌;堂後供奉青城派歷代先祖的宗祠……這些象徵青城派數百載傳統與尊嚴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為回憶。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獨回憶。   黃二吉又說:「我們……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給了何掌門他老人家。其他的劍俠,都只能這樣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們鎮子幾百年平安,我們能夠做的,就只有這樣……少俠,很對不起……」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燕橫激動得撲地跪倒地上,朝著這伙鎮民重重叩了個響頭。   那些鎮民驚得馬上趨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們紛紛高呼。   「我……我……」燕橫口齒不清,也無法組織言語。   他心裡雖然感激,但還是忍住了熱淚。想到師尊們最後還是得到這些鎮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淚折損了這份敬重。   他撐著枴杖,走到場上那些新墳之間。   沒有碑石,每一座墳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鈍鐵劍作標記。   「寶劍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這些鈍劍。我們只好將就著用了。」黃二吉解釋。   「師父……何掌門的墓在哪兒?」   「這邊……」   燕橫在黃二吉帶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墳土前。土上也是插著一柄鐵劍,劍柄上特別掛了一串花環。   荊裂走到燕橫身旁,一同瞧著何自聖的墳墓。   荊裂放下船槳,朝著墳墓合什拜了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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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看見了何掌門的蓋世劍技。可惜。不是雙眼有病,他必勝無疑,青城派也不會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橫拋去枴杖,跪下來在恩師墳前叩了三響。   「師父……」他摸摸身後的「雌雄龍虎劍」。「劍還在,沒有給奸人搶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橫起立,繼而又到每個墳頭前,逐一跪下來,各重重叩了一響。   都叩完後,燕橫的額頂已經破損,一行鮮血沿著眉心與鼻側直流。   他跟荊裂並肩,默默看著太陽下這大片映射光芒的鐵劍塚。   「你問過我……」燕橫好一會兒後說:「我說要報仇,是認真的嗎?」   荊裂點點頭。   「我說的時候的確是認真的。」燕橫歎息。「可是現在看見這墳地我才明白。報了仇又怎樣?就算我把武當派上下殺盡,然後呢?能夠把青城派的師尊和師兄們帶回來嗎?不。青城劍派已經不再存在了。」   「不是還有你這個青城弟子活著嗎?」荊裂說。「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雙手來復興它呀。」   「我?」燕橫苦澀地失笑。「就憑我?我不過是個排行最末的『道傳弟子』。我連一天也沒有在『歸元堂』裡學過劍,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沒有碰過。」   他又拍拍背後的雙劍。「這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連我師叔宋貞都沒學全。可是現在連他也死了呀。這劍法到我師父這一代就絕了。我不會劍法,光拿著這對劍,一個人憑什麼去復興青城派?說什麼笑?」   荊裂沉默了一輪。然後他拋去船槳,從一座墳頭拔出鐵劍,揮舞了幾下。   「狗屁廢話。」   「你說什麼?」燕橫怒道。   「我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廢話!」荊裂把劍插回墳墓上。「世上有哪種武功不是人創出來的?你的祖師爺不也是人?不也是一個腦袋、一雙手、兩條腿的人?他們想得出的、練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你就想不出,練不出來?」   「可是……」燕橫愕然。   「你不是已經學會了青城劍術的基本了嗎?世上任何武學,鑽研得再精深,始終離不開基本。」荊裂繼續說。「我敢說,就算你們這套『雌雄龍虎劍』也一樣,終歸還是源出青城劍術最基礎的東西。更何況你那天已經看見你師父把它使過一次。你的祖師爺兒們,憑空都創得出這東西;你親眼見過一次,為什麼反而沒有信心把它重現世上?」   燕橫聽著荊裂這番話,啞口無言。   「再說,有的東西就算失傳了,管他媽的,就讓他失傳吧!」荊裂豪邁的語聲響遍這片墓地。「你就不能夠創出另一套更厲害的武功來嗎?你不會就決心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嗎?」   燕橫聽得心頭又熱起來。   「更強的……青城派?……」   「打倒武當派。那就證明你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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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橫一臉迷茫。   畢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剛剛通過考驗,成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個十七歲少年。那時他還以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從此決定。不過幾天就發現,從前他深信超凡入聖,覺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學,在另一個門派跟前被完全摧毀了。如今更變得孑然一身,日後還要繼續被仇敵追殺。   ——這樣的我,還能再背負「復興青城派」這樣沉重的擔子嗎?……   「……我能夠怎麼做?」   「就像我。不停的戰鬥。」荊裂說。「這是令自己變強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飯、拉屎、睡覺做夢時,都在想著怎樣戰勝。不斷去找武當派的人,逐個把他們打倒。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我對這條路,深信不移。」   燕橫聽後無言,細味著荊裂的說話。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歸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燕橫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墳墓。躺在這兒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強得多的前輩。   ——我真的做得到嗎?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那個武當派?   燕橫一想到,面前的仇敵擁有那樣壓倒性實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荊裂看見燕橫疑惑的神色,滿不在乎地說:「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緊。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劍,不再當武人,武當派就不會再理會你,這一切也都再跟你無關。找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點小生意也好,忘記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反正這個世上,又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聽見這說話,又看看那些鎮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談過的話。   ——有想過回家嗎?……   青城派已經消失了。就好像一個夢作完了。也許,真的是回去作個凡人的時候……   ——可是真的嚥得下這口氣嗎?真的忘得了嗎?   荊裂打個呵欠。「我累了。在山裡躲了這麼幾天,又餓又髒,我要下去鎮子裡,好好吃一大頓,泡一個澡,然後在客店睡一大覺。」   他拾起船槳,擱在肩頭上,沒有再看燕橫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決定怎麼樣,隨你的便,我才他媽的不在乎。」他搔搔那個辮子頭。「反正這麼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   荊裂說完就離開,留下燕橫一個。   燕橫站在原地,瞧著這大片插滿鐵劍的墳地。太陽偏移了,那一個個十字狀的影子開始傾斜變長。   ——為什麼我竟然無法一口答應荊裂?……   燕橫並不是怕死。假如成為埋葬在這裡的戰死者之一,他不會在乎。但是要走上這麼一條不可能的復仇道路……他並沒有像荊裂那種無視一切的強大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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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幾近必然的失敗,比死更困難。   這時那個黃二吉又走過來:「少俠,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你說……」   燕橫感覺自己當不起這聲「少俠」,面有愧色。「請說。」   「是……貴派宋總管的女兒。她還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麼?小梨她……」燕橫像一下子驚醒。他自責,一看見這片鐵劍塚,就忘記了小梨。   「那些在貴派做工的,還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個人,呆呆的留在這兒,看來是太過傷心……她後來昏倒了,我們鎮子裡幾個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暫時寄托在寺裡……」   燕橫沒等他說完,就拄著枴杖,往下山的道路邁步。   但心頭那股沉重的疑惑,還是揮之不去。   ◇◇◇◇   荊裂浸泡在一個注滿了熱水的大木桶裡,閉目放鬆,舒展著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長年在熱帶島國間流浪,對這青城山上冬季的氣候甚是不慣,此刻泡著熱水,才感舒暢無比。   現在脫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許多處刺青。特別是背項,刺著大大一頭怪異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雙腿姿勢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舉頭頂的雙手,一執寶刀,一執三叉短戟,四周還刺著彎彎曲曲的異國咒語和符號。   蒸氣冒起之間,他睜開眼睛。   腦海裡,又再浮現那天目睹,何自聖與葉辰淵的劍鬥。   當時荊裂站在山崖上,遠遠觀看這場他畢生僅見的高手對決。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記憶中。   荊裂雙手,不自覺在熱水裡移動,比劃模仿著兩人交手的劍招。尤其到了最後,葉辰淵如何用「太極劍」卸引,何自聖又怎樣以一式「抖鱗」破解的情形。   他雙手在水底下撥動,攪起一陣又一陣小小的波濤漩渦。那水波的流動,似是隨機,又像有某種規律。   想到何自聖中劍受傷那一刻,荊裂雙手停了下來。   ——真可惜。當今世上能夠破「太極」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數。如今又少一人。   荊裂又重頭回憶那劍斗一次。不過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聖一方,想像假如是自己面對葉辰淵,結果如何……   不一陣子,一股寒意直侵脊體。   他猛然從水桶站起來,洗澡水潑瀉了一地。   ——他媽的武當,太強了。   荊裂再一次確認:這條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還有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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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陣劍堂講義大道陣劍堂講義 ·其之六其之六

  荊裂海外流浪期間,所接觸的異國武術甚為眾多,現舉其中幾種。   荊裂訪日本之時,當地為室町幕府末期至戰國時代初期,「兵法」(即武術)流派正處於黎明時期,未如後世衍生眾多。   鹿兒島薩州(薩摩國)武士,以粗獷的實戰劍法「示現流」(又稱「自顯流」)聞名於世,但那是荊裂到訪的幾十年之後才創立的流派。當時他在薩摩接觸並學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實為「陰流」劍術。(日本的「劍術」,其實是砍斬為主的單刃刀法。)   「陰流」又稱「影流」、「猿飛影流」,愛洲移香齋久忠(1452-1538)所創,與「念流」、「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合稱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陰流」後來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陰流」(柳生家高手更擔任了德川幕府將軍的劍術師範);而大明抗擊倭寇的名將戚繼光,著書記錄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當中有記載《影流之目錄》刀譜。   荊裂所到達的暹羅為大城(阿育陀耶)王國,當時暹羅武士所受的武術訓練,稱「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術、長矛、拳法等多種項目的戰場武術,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藝之影響。當中徒手拳法一項,即是現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術」——「泰拳」之始祖。   荊裂又於蘇祿群島,跟當地回教徒學習刀法。菲律賓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稱作「摩洛人」(Moro),其血統與信仰乃從馬來群島傳來,武術風格亦是深受馬來武術「Silat」的影響。因當地人身材及生活習性,摩洛人武術的主力技法是刀劍短兵。數百年來,摩洛人不斷以武力手段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國佔領者以至今日的菲律賓政府,可見其民風之強悍。   荊裂所使用的鳥首短刀,並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賓中部米沙鄢群島(Visayas)一種稱為「Pinuti」的刀子,本為農用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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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八章 決志決志

  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鎮後方,始建於唐代,是座已有數百年歷史的古剎,寶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門,寺頂全是雄奇的飛簷,配以寺院周圍的無數參天老樹,氣勢宏偉,古意盎然。   這幾天發生了青城派的慘劇,山下味江鎮家家閉戶,氣氛肅殺;泰安寺亦無善信參拜,寺外門前人跡渺然。   也許因為聽到那枴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聲音,當燕橫抵達之時,宋梨已經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肅然。身上裹著一襲雪白狐毛裘,乃是鎮民替她從「玄門捨」後面的家帶過來的。   日照西斜,泛黃的夕陽穿過樹葉投在她臉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彷彿帶著一種不屬人間的氣質。   燕橫沒有說一句話,就拋下枴杖,上前握著宋梨的雙手。一接觸間,但覺她那對柔若無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橫關切地問。   宋梨只是搖頭。看見燕橫竟然仍在世上,她臉容卻沒半點激動。   「小英呢?你有見過他嗎?」   宋梨雙睫輕輕眨了眨,然後幽幽地說:「他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燕橫看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把她嬌軀一抱入懷的衝動。但他只是無語,繼續握緊她雙手,希望用手掌的溫熱安撫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這樣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現在,已經再沒有人會責罰他們了。   燕橫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兒?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歸元堂」內沒有掛他的名字,武當派當眾宣佈過不會加害於他;宋梨說「他走了」,也就是說他當天並沒有加入教習場上的混戰,當場以身殉派。既然沒有事,為什麼又不留下來照顧宋梨?   ——難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還在生,燕橫心裡有點安慰。假如找著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個青城派的同門,往後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個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喚他。   聽到她叫自己這個舊名字,燕橫心頭一暖。   「怎麼啦?」   「小六……我們……我們倆,以後要怎麼辦?」   燕橫語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會這樣問。在來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沒有預先想過該怎樣回答。可是他始終想不到答案。   一陣冬風捲過,樹葉的影子在他倆身上搖曳了好一陣子。然後寺前又恢復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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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宋梨突然撲到燕橫的懷中,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   「現在我就只有你一個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橫的心怦怦亂跳。那細小又柔軟的身體,驀然如此緊緊貼著自己,胸膛更感覺到她那急促而溫暖的呼吸。本來她這一抱,又觸動了他的傷痛處,但是他渾然忘卻了那疼痛。   她仰起頭,睫毛濃長的雙目直視著他。   燕橫到了這種年紀,當然不是從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喜歡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對她那種親密感到底是愛慕,還只是一同長大的情誼。何況燕橫感覺得到,小梨總是跟侯英志比較親近,她什麼都聽小英的,對他似乎像是一種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許自己再胡想下去,寧願一頭栽進劍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劍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緊緊抱著,那美妙的感覺,真實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橫不自覺,雙手亦抱著宋梨的背項。他渾身發熱起來。   他也感覺得到,她的身軀同樣熱了起來。   宋梨仰著頭,溫軟的嘴唇吻在燕橫的頸項。他感到全身血脈在奔騰。   剎那之間,這兩天遭遇的一切悲傷,像汐退一樣,突然倒退得很遠、很遠,再也感覺不到。   他垂下頭來,嘴唇也不自覺貼到她臉頰上。她馬上一陣緊張,暖熱的呼氣呵在他耳邊,令他更加激動。   「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宋梨閉著含淚的眼睛說。「只有我們兩個活下去。」   她的雙手從他腰肢移上去,圍住他的腰背。   卻摸到他背在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你不要再用劍了。」宋梨柔柔的聲音如夢囈般說。「我們去一處永遠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在那兒,我們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燕橫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這本來就是最理智的選擇。而當這麼可憐又可愛的宋梨,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時候,燕橫更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實得緊抱在懷裡時,你才能夠清楚確認它對你有什麼意義。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他彷彿聽見,錫昭屏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來:   ——「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如潮再次襲來。   然後是荊裂的說話:   ——「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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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橫的胸膛裡,彷彿梗塞著一塊巨大的東西,正在灼熱燃燒。   他的心,十七年來從未如此清晰透徹。他看見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馬上就感覺到他的軀體僵直。她略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顫抖。「你還在想著報仇。」   「小梨……」   「別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橫推開。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傷的肋骨。   「你還要跟那些人斗嗎?」宋梨呼喊的聲音有點沙啞。「要找那些可怕的傢伙報仇?你腦袋有什麼毛病呀?」   「我知道這是很艱難的事情。」燕橫抓著她一隻手。「可是……」   「別碰我!」宋梨摔開他的手。「別用你那握劍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劍!劍令你們都瘋了!武功真有那麼好嗎?除了用來打人、殺人,還有什麼用?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他們好歹也養活人呀!你們呢?你們幹了什麼?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是弄不明白?你這劍呆子!」   燕橫閉起眼睛,默默承受這些責罵。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還留著宋梨的體香。   可是這香氣,熄滅不了他心胸裡燃起的那團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後一個『道傳弟子』。」燕橫沉重地說。「如果連我也放棄討回這一口氣,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幾百年來傳承的東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於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要我就這樣靜靜的走開,我辦不到。我這一生心裡都不會寧靜。」   「我不要聽!」宋梨捂著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們!我恨透所有練武的人!什麼武當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還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   她喊著就回身奔進寺門裡。   燕橫極是不捨地瞧著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處。   他忘不了,那擁抱的柔軟觸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經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過去。   他已然決志。   燕橫背著雙劍,沒有再拾回那根樹枝枴杖,忍著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離開黃昏中的泰安寺。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血與鋼鐵的命途,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   ◇◇◇◇   「江師兄,那小子還跟在後頭。」一個武當弟子說。   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隔著幾十步之遙,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   是跟隨,而不是跟蹤——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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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來保持身體狀態。   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前天跟何自聖的凶險一戰後,他元氣還沒完全恢復。   而騾車上,則載著武當隊伍裡唯一無法步行的人——錫昭屏的屍首。屍身用鹽保存著,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江雲瀾決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   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傢伙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隊伍停止前進。   再看看後面,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   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隔著竹簾說:「副掌門,他還在。」   轎子裡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   「要……殺掉嗎?」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   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葉辰淵才說:「喚他過來。」   江雲瀾點點頭。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一身蓬頭垢面的年輕小子,帶過來轎子跟前。   是侯英志。雖然又累又餓,但他眼神裡還是閃出倔強的鬥志。腰間依然插著青城派的鈍鐵劍。周圍的武當精銳弟子,看見他這副德性,也都竊笑起來。   葉辰淵撥開簾子,從轎裡跨出。手上並無帶劍。   他那雙眼肚以下紋著咒語刺青的眼睛,俯視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麼?」葉辰淵展開雙臂,胸前全無防備。「要報仇嗎?」   侯英志直視葉辰淵好一會兒。然後他垂首,慢慢從腰帶拔出那柄鈍鐵劍,雙膝跪了下來,雙手把劍高舉過頂,像要獻給葉辰淵。   「請收我侯英志為武當派弟子。」   圍觀的武當人馬上議論紛紛。葉辰淵舉手令他們靜下來。   「你不恨我們?」葉辰淵凌厲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不可能說謊。   「最初確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們就像是我的親人。可是我當天看見那場決鬥,就已經想通了。」   「想通了什麼?」旁邊的江雲瀾饒有興味地問。   「練武,不是繡花織布。」侯英志說。「武林門派,也不只是一個家。一個門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強者之道。這就是武者的靈魂。沒有這種精神,根本就沒有所謂武林門派的存在。我也不會上青城山。」   江雲瀾感到意外。他瞧瞧葉辰淵。葉辰淵明顯正在仔細聽。   「弱者敗,強者勝——武人本來就應該服從這個道理。否則不如回家繡花吧。青城派之敗,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葉前輩當天所說:只怪我們沒有多教出幾個何自聖。」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師名諱,顯然已經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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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為他們允諾,只要我有天份又肯努力,他們會把我調練成強者。」侯英志繼續說。「可是看這結果,他們讓我失望了。我親眼看見了比他們更強的人。我跟自己發過誓,要成為真正的強者。就像你們一樣。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為你們其中一個。」   葉辰淵沉思了一輪。   「假如我拒絕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當山,向貴掌門本人再請求一次。」侯英志斬釘截鐵地說。   葉辰淵又靜默了一陣子,然後瞧瞧江雲瀾。   江雲瀾點點頭微笑。   ——嘿嘿,這小子……   葉辰淵伸手,把侯英志的鐵劍取下。   劍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額頭上。   雖是無鋒鈍劍,在葉辰淵手上,何異真劍?   「事先告訴你,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當山練武,可不像你們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還有,將來的武當派,遍地都是仇敵。」   侯英志聽見,沒半點被唬著,眼中反而露出興奮之色。   「很好。」他回答。   葉辰淵極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來。   他手腕一揮,那柄青城派的鈍鐵劍迴旋飛去,墮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見。   ◇◇◇◇   朝陽灑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著點點金光。圍繞小鎮的山林,吹送來陣陣帶著木葉香味的清冷空氣,吸進鼻子裡,教人精神大振,生機勃然。   荊裂把船槳當作扁擔般,掛著包袱擱在左肩上,背後與腰帶依舊掛帶三柄兵刃,走在橫越河面的一道鐵索小橋上,嘴裡哼著他從南方海島學會的古怪歌調,大踏步走過橋板。胸前那幾串異國飾物,隨著腳步一搖一晃。   過了橋後,荊裂走上河邊小道,越過一排排房子。   這時他看見,兩條身影早在一個巷口等待著他。   是燕橫。身邊帶著昨天幫忙埋葬青城劍士的那個木匠黃二吉。   燕橫把「雌雄龍虎劍」掛在身後:長長的「龍棘」斜掛在背,劍柄突出右肩上;短劍「虎辟」橫貼在後腰,劍柄朝左。兩劍都有新造的粗糙劍鞘,其實僅是兩條長木片,用細麻繩緊緊纏成,是昨晚黃二吉為他匆匆而造的。   燕橫已換過一身乾淨整齊的藍染布袍,袍子上織著暗花如意雲紋,用布帶束了護腕和綁腿,一雙草鞋也是新的。頭髮梳成整齊的髻子,手上還拿著一頂遠行用的竹編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煥發。   荊裂一眼看見燕橫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後多了個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銀兩?」燕橫劈頭第一句卻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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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裂搔搔那頭編成辮子的長髮,然後放下船槳,在包袱裡找了一會兒,抓出一大堆銀錢。當中只有三個五兩的銀錠,其餘都是碎銀,還有兩串銅錢。   燕橫接過了,只把銅錢串交還給荊裂,其餘銀子全給了黃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橫說。   「少俠,不用了……沒有這些也行,我們這鎮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橫說著把銀子推回給黃二吉。他的聲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幾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時也不同了。   ——當中有身為劍士的威嚴。   黃二吉一聽見,馬上住口,聽話地用腰間的汗巾包起銀子。   燕橫沒再說一聲,就逕自往出鎮的方向走了。才走幾步,他又回頭,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荊裂。   「荊大哥,還不走?」   荊裂微笑,聳了聳肩,也就再擔起船槳,跟燕橫並肩而行。   走了一陣子,荊裂忽然說:   「你是第一個。」   「什麼意思?」燕橫不明白。   「這一年裡,我跟蹤武當派的足跡,遇上過其他許多被武當滅掉了門派的殘存弟子。少說也有十來個。」荊裂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小路右邊那金光燦然的江面。「每一個,我都叫過他們跟我一起走。沒有。一個有膽量走這條路的人也沒有。」   他看著燕橫。   「你是第一個。」   燕橫默想了一陣子。   「我必定不是最後一個。」他說。「只要武當派不罷手,必然還有其他像我們的人。我們也必定會找到他們。」   荊裂笑了。   燕橫沒有再用枴杖。傷還沒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著胸膛,跟隨著荊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絲毫沒有落後。   出了鎮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達青城後山的牌坊前。   燕橫回頭,仰視那高聳蒼翠的山脈。   他跪下來,朝著山拜了一拜,然後就起來,跟荊裂繼續踏上旅程。   「我們現在去哪兒?」燕橫問。   「武當派了這麼多人遠征巴蜀,不會只挑戰一座青城山就離開。」荊裂說時眺望向南方:「下一個目的地,必是峨嵋山無疑。」   「那我們就直上峨嵋山。」燕橫也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眼睛裡充滿了興奮。   「你不要弄錯了。」荊裂歎息說。「我知道你已經下定復仇的決心。但以你現在的功力,武當派那三十幾個『兵鴉道』的好手,任何一個都殺得了你。假如碰上葉辰淵,更是你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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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必死無疑。我們要打倒武當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橫知道自己太過亢奮,垂下頭來。「我明白,那我們不去峨嵋了?」   「當然去!」荊裂笑著說。「看看武當派的武功,對上峨嵋的槍法會如何。要擊敗武當派,就先得瞭解武當派。瞭解越多越好,不過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殺了錫昭屏之後,他們必然預料我們會跟蹤著去。」   燕橫聽著點點頭。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後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險道。   「還有一件事,得說在前頭。」荊裂又說。「以後遇上武當派的人,假如看見他袍子上繡著太極兩儀圖紋的,什麼都不用想,只有一個字:逃!」   燕橫想起,葉辰淵的黑袍胸口處,就有那個標記。   「為什麼?」   荊裂皺起濃眉,手指搔搔下巴的鬍子,咧著牙齒說:   「那圖紋標記,就代表那個人懂得武當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橫問:「是什麼?」   「太極。」   ◇◇◇◇   武當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組成的一座殿宇群,氣勢宏偉非凡,正是武當派總本山「遇真宮」。其地貌前水後山,儼然有如鎮守山脈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黃土城」之稱號。   「遇真宮」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於崇台之上,那寬廣高聳的廡殿頂,具有一股壓倒的氣勢,讓人遠遠瞻仰,已經有行禮膜拜的衝動。   殿宇之內正中處,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鋼鑄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著布衲草履,披髮仗劍,足踏在龜蛇一體的神獸背上,儼然乃上古敕鎮北方的勇悍戰神。此像臉容,正是按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相貌鑄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場,打掃得一塵不染。溫暖陽光從殿宇旁盡開的窗戶照進來,氣氛一片寧謐莊嚴。   殿中獨有一個男人,只穿著一條雪白絲綢的長褲,上身和雙足皆赤裸,頭上不結髮髻,那把光亮柔軟的直長髮只簡單梳束在背後。   從背影看,此人似年紀頗輕,一身白皙皮膚健康光滑,無一絲皺紋斑痕。身材修長而偏瘦削,沒有半點贅肉,那流線完美的身形,讓人聯想起江海中的游魚。   男人立一個甚低沉的馬步,開始運起拳法來。動作時而緩慢如浮雲,間中又突然發出短速的拳勁;身形步履的姿勢,一時靈巧如蛇,一時輕捷像鶴。一招手間,腕臂似乎柔若棉絮,當中卻又暗藏陰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卻無叱喝呼氣,似是毫不費力。那蛇鶴兩勢不停互換,指掌出手越見狠辣,每一擊都全無先兆可尋。招法連綿起來,卻又有一種舞蹈之美——尤其是從這麼一個身形優雅的人打出來。   忽爾一隻飛鴿從宮殿西面的窗戶飛進來。男人輕輕一攤左掌,那鴿子就飛到掌心中停下來。   鴿子的足爪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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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手掌驀然一振。那鴿子吃驚欲振翅起飛,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適時微沉,鴿子雙足如踏虛空,無處發力,竟是無法飛起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鴿子的爪趾,仍然沒有離開那掌心的皮膚,它不斷拍翼,但還是沒法起飛,彷彿男人掌中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把它束縛著。   ——此實乃是內家聽勁化勁、不丟不頂的功夫。這男人對勁力的感應,還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細到一隻鴿子踏地的重量這種程度,極是驚人。   男人似乎已經玩厭了,手掌五指合攏,把鴿子輕輕包著,解去它足上的紙卷,這才放它飛走。   那紙卷打開,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麼也沒有,就只寫了兩隻字:青城。上面還有兩筆,打了一個紅色的交叉。   那種紅色,並不是硃砂。   男人瞧著這紙片好一陣子,然後把紙片握在手心擠成了一小團,盤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只握著紙團的拳頭,托在下巴之下,靜止沉思。   下午的陽光繼續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   仗劍降魔的真武大帝,彷彿正在俯視這個男人。   在真武神像頭上的殿頂高處,掛著一個甚為巨大的橫匾。   匾子用粗大剛勁的筆劃,寫著四個大字:   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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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後記

  最初,我是立志當個武俠小說家的。   我想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喜歡看的東西,自然就會想寫。   還記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武俠小說,是在小學六年級。那部小書名叫《最後七擊》,龍乘風的「雪刀浪子龍城璧」系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報旗下環球圖書出版的袋裝小說——就是出版很多古龍、倪匡、黃鷹、馮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廣告那種。說穿了,就是當時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這本書我到現在還擁有一冊,隆重收藏在家裡書櫃呢。   然後是初中,最迷黃鷹的《天蠶變》。那應該是香港史上第一部從電視劇本反過來改寫成的武俠小說,聽說黃鷹本人就是編劇之一。   我讀到《天蠶變》小說,其實已經是電視劇播映的數年後。不管是劇集還是小說,我到了今天還是印象難忘。   《天蠶變》的主題歌,我在寫這本書的期間,一直不斷猛聽。   盧國沾的歌詞:「雖知此山頭,猛虎滿佈;膽小非英雄,決不願停步」;「一生稱英雄,永不信命數……讓我攀險峰,再與天比高!」那股情懷跟《武道狂之詩》這個故事,非常切合。   ——現在細想,這並非巧合。歌詞對我的深遠的影響,其實早就存在。   我讀的那家中學,校風頗是開放,學校圖書館的一排書架,塞滿都是流行通俗小說,武俠類更佔了大半,那年代也就開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龍小說的工程。   這兩個名字有多偉大,當然用不著我來形容。   寫這一大堆舊事,無非是想說明:今天能夠寫出這本書,靠的是許多武俠前輩供養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還是不那麼出名的;寫小說的、編劇的還是作詞的。   我向你們全體致敬。我是個武人。至少,曾經是。   傳統的武俠小說世界裡,「武功」往往只是書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權力的一種具體象徵,武力不過是他們達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鬥爭、名利權勢)的工具或手段。   我認識不少真實的武者,他們的想法可單純得多:練武,就是因為喜歡——喜歡把技藝練得圓熟的滿足感,喜歡將自我潛能推到極限的存在感。   當然還有,追求那「最強」的夢想。   說起來又像寫小說。但現實裡的確如此:所有真正下過苦功鍛煉的武者,恐怕沒有一個不想像過自己要成為「最強」。即使只有很短促的念頭。即使到了最後,只有極少數的精英能夠堅持這條險隘的道路。   ——世界冠軍,就是千萬個曾經夢想「最強」的人裡,最後淘汰剩下來那一個。   這部書題為《武道狂之詩》,正是要描寫這種非常人的情懷。雖然貫穿全書的是「復仇」命題,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強」的武者執念。   故事的設定選擇了從最經典的武林門派世界出發,也是為了配合這個主題:在我心目中,武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回想起來其實有點慶幸,自己最初入行時,並沒有堅持寫武俠小說。否則恐怕很可能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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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入嚴重模仿某些前輩的道路。   這些年來,寫了好些自成類型的東西,也算漸漸摸索到一點點個人的風格;現在繞一個圈子再回頭,才總算比較有信心,寫出「喬靖夫的武俠小說」來。   ——儘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俠傳統」這個偉大巨人的肩頭上寫。   (以上提及諸位前輩,敬稱省略。)   喬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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