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組 散文.佳作 端午節的飛蛇降 -...

Post on 17-Oct-2020

1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s

Preview:

Click to see full reader

TRANSCRIPT

40

我倆期盼已久的假期終於來臨。

來接我吧。你說。於是我跨身上車,騎去接剛從車站

中出來的你,按捺著從背脊傳來若有似無的痛。

一開始其實是沒什麼感覺的。只是莫名覺得肩背酸疼。

也許是坐姿不良,或是那些鎮夜沒睡的疲憊翻湧上來。所

以也不以為意。酸麻了好幾天,簡直就要當成是從小到大

的某種舊疾。接你回家時順口提起,你應了幾聲,說著過

會幫你按按吧。

這一按才發現,輕輕撫觸頸椎後背,就發疼。於是你

就罷了手。表面的確沒什麼異樣,也不紅腫;所以我也丟

開手,不去在意了。

短短幾日,你在現世的寶貴假期,不能為這種疼痛耽

擱,於是也還是照常耍笑遊樂。只是疼痛一直存在著,偶

爾笑起來時牽動眉頭,發覺連頭也隱隱作痛著。

這種溽暑天氣,中暑的確是很常見的哪。

成人組  散文.佳作

端午節的飛蛇降范玉廷

41

只是這暑氣也蔓延得真快,我這麼忖度著,右胸淤積

著氣息,時不時就感受到窒礙,那可能也是暑氣的徵兆。

或許吧你說,一邊敲打著鍵盤。你嘴裡哼著一首歌,王菲

的〈你快樂所以我快樂〉。你說那個你無比在意的人,想

把所有心意都盛在玉盤送上,但仍舊不願意接受你的好意,

甚至連對你說聲謝謝,也都不情願。你反覆地跟我說,不

懂他,不懂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一個人對他好,都還

是那樣絕情絕意。所以你跟他一起在網路遊玩,以假造的

軀體陪伴他度過虛擬的終日晴昏,在那世界中活著,只為

了博他一粲。

而我則陪伴你的真實軀體,放假日的短短幾天,從早

晨至深夜。除了進食睡眠之外,你的眼光總是追逐著熠熠

閃爍的螢幕。那是我無法插手的世界,多半你們以我並不

熟悉的語言,在虛構的陌野中熟稔地對談著。我在一旁嘟

囔著,呵天曉得,既然說,你快樂,於是我快樂。我還想

怎麼呢。外面天就這樣從早亮到晚由夜暗到早,只要他醒

著,你就醒著,而我也醒著。

我們的話題荒涼地只賸下他,他如何不解風情,他是

個如何冷眉冷語的冷郎君。就算這樣你還是要對他好嗎?

我假作隨意地問著,你回答,是啊,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

對他。是了,你會將那些他不接受的好意,撬開緊閉嘴唇,

將靈丹灌入那般逼他接受。

42

頭痛、胸悶,肩背酸楚,連腋下也陣陣發麻。也許是

陪伴的姿態不對吧。我換了個坐姿忍著,但還是不對;再

改了,仍不對。也許陪伴本身就是不對的,但還是忍著,

像是要蛻皮的蛇,在將蛻未稅的那刻,掙扎著。

覺得胸背的酸痛隱隱地浮了上來,擁有了假想的重量。

我脫下上衣對鏡照著,訝然發覺胸前延伸出一道長長的紅

腫疹子,蔓延至腋下與後背。喊你來看,你蹙眉說,太晚

睡了,叫你不用陪我的。

紅色疹子密密地堆集在胸前,呼吸時,鄰家的清涼竹

葉香氣也覺得壓迫。還是得去看醫生。要不要陪?你問,

眼睛仍然盯著螢幕。不用了,你玩你的吧。我說著,出了

門。沒看到你有沒有回過頭來說聲再見,但也不敢回頭。

掀起衣服給醫生觀察,醫生說是皮蛇,也就是帶狀皰

疹。一定很痛罷?醫生問道。也許吧。只是覺得胸口呼吸

不過來,背部酸麻灼熱,倒還可以忍受。繞了整半個身體,

有些人疼得受不了噢。醫生說,開了白色藥水與每日四次

服用的五顆藥。照著吞服,大概兩三個星期才能痊癒。

謝了醫生,走出診間,彷彿等待著這一刻的大雨狂噪

地下了起來。我捧著藥袋呆呆看著這密如簾幕的陣雨,腦

中不可控制地想著,如果這些大雨淹漫著,高漲著,洶湧

著,如果這座盆地沉沒,如果。但雨須臾就停了,一如以

往的沉默的街道,沒有風。

43

胸前的異物越來越沉重。那道紅疹,一片片麻麻密密

地,突起了半透明的水泡,開始有了痛感。我塗上了藥水,

水泡於是染上了白色,一點點,晶亮亮,鱗片一般。前胸

腋下後背全都鼓脹了起來。我皺著眉頭忍耐著,無聲地喊

著痛,不希望你聽到。

你聽不到,只要我不說。你仍然在電腦螢幕前,你對

螢幕彼端的那人說,我臺北的朋友得了飛蛇,得去陪他。

遠端的螢幕傳來訊息說:

你是應該多陪他一點。

於是你把螢幕關上,你幫著我敷上藥。

至此火燎一般的痛楚從右胸一帶擴散開來,延續至右

腋,轉至右背。紅腫的水泡群集孢子一般,一點是一根深

利的針,深深地刺入然後旋轉出來。芒刺在背,終於懂了

這句成語是如何感覺的。芒稜被磨得晶亮尖銳,聚集成一

根根粗大的標本固定針,扎上後再反覆調整著距離,我只

能像是所有被展示的標本一般無力地顫動。筋骨內裡的酸

痛與表面的熱辣一起發作著,久了之後有種怪異的僵硬感。

腫脹的水泡在睡夢中迸裂流漿結痂發青,新的水泡又

從紅疹的邊緣生成。沿著感覺神經增生的這些水泡,每日

四次五顆藥也難以壓抑。像是一條赤底白鱗的蛇,蜿蜒著

爬向心臟。醫生說飛蛇皮蛇帶狀皰疹,免疫力低下壓力大

時,就會出現,倘若蛇環繞了全身,那就代表那人的身體

44

被病毒攻擊得體無完膚。

體無完膚會怎麼樣?醫生淡淡地說,免疫力低到這種

程度,有致死的可能。

我恐懼地往下凝望著不知是蛇頭抑或蛇尾的末端。假

想著在夜裡睡熟時,蛇信如花,在我左邊胸膛也開出妖麗

的火花,飛蛇佔據我的身軀勒緊我的胸膛,在無可挽回的

劇痛中,共生爾後共死。

蝕骨的酸痛無法平躺,永夜頻頻轉換姿態,把自己蜷屈

起來側躺,仿效一條蛇,把自己活成一條想像中的冷血恆

溫動物。將毒熱鎮壓以冰枕,灼熱的降頭,需要冷卻才可

療傷。

假期結束了。燠熱的暑氣盛開的端陽,我載著你奔馳

在正午的光輝上。你憮然不悅,說還真是諸事不順呢。火

車在眼前闔上門遠走,身邊的人又生了病。我唯唯應著,

很快就會好了,別為我操心這些。

火車即將離站,隔著窗臺我在月臺上接起你的電話,

你說起,其實早上與螢幕彼端的人吵了架。他說他永遠不

需要你的幫忙,不需要你在。

你說,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在想些什麼。我能夠有的都

給了他,他為何總是有理由拒絕,好似我給的這些都那麼

差勁,那麼沒價值。

我握著手機聽著你反覆講著關於他的一切。疼痛來得

45

沒那麼快。我發現我正在安慰你。嘿。也許一切終將過去,

看著關係中明亮快樂的那部份,我想事情會有轉機的。我

不知道為何我要說出這些字句,為何要撫慰自己情人,撫

慰他為了旁人所受的情傷。

正午窒悶的月臺氣息,使我難以呼吸。汗津津黏黏,

往下墜落。胸前的蛇在蜿蜒著,遊走著,蛇尾拍打著背,

蛇牙啃咬著心。感應到五毒節氣的鎮煞雄黃,飛蛇扭動著,

給予我強烈如白光的劇痛。

在狂燥舞動的劇痛中我皤然醒悟,這蛇的確其來有自。

端午至陽之刻,妖孽現形,蛇精白素貞在荊釵衣裙之下露

出了粗大白潔的蛇身,凡人許仙則驚恐避縮地往後退卻,

往後避讓。

異類,妖孽。不屬於常世的,魍魎精魅。在所愛的人

面前也只能羞恥地還諸原罪。那就像是我。但那也就是你。

你用我對你的方式對他,你用我讀的《夏天.煙火.

我的屍體》作為談話的開場;你權且借用一則則我所蒐集

的夜窗鬼話;你是不是也用了我凝視你的眼神凝視著他?

我則用傷害自己好換給你能量,讓你有能量繼續在身

上刻劃一道道鱗片也似的傷。好博得他的苦惱,他的認同,

他的原諒。只有任性是你自己的,你潑撒你自己的任性,

試圖塗改變異對方,那是你唯一能成就的操控技倆。

你掏心掏肺,卻落得萬念俱灰。你無怨無悔,最後卻

46

與我殊途同歸。是你在那邊低迴繾綣,是你在那邊思量萬

千。是你在那邊情海生變,是你在那邊滄海桑田。是你在

那邊變,變,輕輕變。

你說,我沒有要求,你當然可以使潑撒嬌,但你不明

白的是,早在一開始,我就已選擇無法回頭的道。嘔出內

丹,餵養給你。那是一次狠命的飛蛇降,寸縷骨肉,全都

苦難轉逢的質變,忍耐著痛楚,偽裝成凡族,那是種祕術

的降頭,奪胎襲骨,以一種隱忍的姿態祭起。

真身確認,你是白蛇,而胸前降生一條舞爪厲牙的飛蛇

的我,原只是條青蛇。白色的汗漬在胸前染了印,青黑色

的痂覆蓋肌膚磐住了根。這端午前夕的飛蛇降一時不會退

卻,而我倆都期盼的假期,仍然尚未來臨。

在某些時刻,憑藉著蛇翼我從自身飛升,俯瞰著吾身。

我訝然發覺某些時刻我藉由你,某種程度地在意起他。他

會厭煩嗎?他有蛇麼感覺?他喜歡的是蛇麼又厭惡蛇麼?

在意役使我忘卻了疼,而疼又將我拉回了自身。

家人說,在紙上劃押一枚「蛇」字,而後用星火線香灼

此蛇字,民俗的點蛇之法,就可使蛇目盲。但甫自蛇降附

骨時,蛇就早已盲目闇啞。家人問我還好嗎?怯懦地,客

氣地,遲疑地詢問著。我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還好,還好,

還好。還賸下好,還餘下好。那個好是我自己,沒有你。

降頭終究會過去,一切都將成為舊傷,成為酸痛,成為

陰翳的黑疤,一切終究會過去。那些紅白夾雜的水泡迸裂、

發黑,爾後結痂,最後就只是一次季節轉換時偶爾發作的

酸麻。關於酸麻的緣由也許早已被遺忘,只會被當成某種

47

從小到大,不值一提的舊傷。

也許有一天,我會發現結痂與黑點都已退去,胸口僅留

下了一屑一屑皮囊,如同道行低微的蛇最後的殘蛻。在那

個荒異的夜,葉櫻林中傳來了笛聲,右胸之蛇於是解開結

一般的身軀,昂藏的身軀化為未名的夜,化為林,化為不

知可解,莫可如何的茫漠的一部分。

48

〈端午節的飛蛇降〉得獎感言

范玉廷

強迫症般推敲字裡行間眉稍眼裡的

幽微聲情,卻對時間的弦外之音遲

鈍莫名。對失去自由總選擇逃遁大

吉,卻對有趣事物毫無抵抗能力。

珍惜所有擦肩拂袖的緣份,卻總是

輕易放脫親密的關係。如他者般焦

慮而快樂地活著。

胸前的傷疤果真只剩下幾枚黑點,像是五顆橘籽植在膚上。

其實也不到半年而已,很多情感就已經遙遠地難以勾勒。

我還是會常常想到月臺上那一刻。或許是從那一刻起,心

中某扇秘密的迷你門扉就這樣悄悄地關上了。那是一種難

以察覺的改變,但仍確實地在發生。也許在浮生世間,發

生了什麼就確實地關閉了一扇迷你門扉,遠看像是傷口,

其實是一種小小的戳記。遠看起來,傷痛與喜樂,如此平

等地刻劃著空白的人生,當然,只是看起來而已。

top rel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