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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簡歷：

李秋慧，筆名李絲。輔仁大學歷史

系，美國堪薩斯大學俄羅斯研究所

畢業。

創作作品曾獲96年度新聞局徵

選優良電影劇本獎的「佳作劇本

獎」，第十九屆聯合

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

首獎、2004文建會臺

灣文學獎短篇小說佳

作、第六屆大武山文

學獎短篇小說類第一

名、第九屆南投縣玉山

文學獎小說類第一名、

第二屆與第三屆南投

縣玉山文學獎小說類

佳作、第六屆臺北文

學獎市民寫作獎、第七

屆菊島文學獎短篇小

說佳作、2005高雄市打狗文學獎

短篇小說佳作與2007中和庄文學

獎散文類第一名。

得獎感言：

感謝主辦單位與所有評審對此篇作品的

肯定。

本篇作品是藉由一段祖孫情傳遞發生於

1952年鹿窟事件的白色恐懼。文章所述之

「山窟」是「我」與阿公的秘密；無人知曉的

山窟是作者「我」兒時遊戲的秘密基地，也

是阿公逃避「白色恐懼」的藏身之所。

回憶是一道穿越「山窟」的長流。五十多

年後，當阿公過世，當年事件終見真相：軍

隊將「武裝基地」的鹿窟夷為平地，卻只發

現一支手槍與兩顆子彈，而且其中一顆子彈

故障，無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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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窟李秋慧

他哆嗦雙肩，窩坐靜黯無人的石窟。

陰森夜風詭譎呼嘯，穿梭在迷宮般的石道。猛然間，彷彿有東

西碰觸了後腦。他驚愕轉頭，雙手朝空中猛撲。在洞口流洩而進的

月白色光譜間，黑漆蝙蝠猶如持拿卡兵槍的軍人，凶狠地撲面而

來。

山風中，迷漫著頂鹿窟菜廟飄傳而來的淒慘哀號……十二月

二十九日清晨，他還清楚記得這個日子。儘管已經過了五十多年，阿

雄的嘶喊聲依舊盤旋深夜，若無法清醒的夢魘般，將他深鎖在封閉

石道。

那天清晨，就像每天早晨出門到山頂礦坑一樣，天還未亮，薄霧

中透露著淡淡青藍光影。穿透淡藍天幕，他沒有看到趕往礦場的其它

工人。

阿雄沒有在石階道等他一起出發！他猜想，難道，阿雄的妻生孩

子了？

猛然間，肩上的礦鎚從身後被人抽走。他還未意會過來，兩位軍

人從身旁草叢衝出，緊緊抓住他。還來不及問為何抓他，雙眼便遭矇

綁，嘴巴也塞滿一團透露苦澀味的布。卡兵槍緊緊抵在肩胛，他一動

也不敢動。

除了聽到自己心臟蹦蹦跳的聲音外，凶神惡煞的聲音驚嚇了尚在

窩巢歇息的鳥兒。

往上繼續走。到菜廟去！卡兵槍幾乎穿透背脊，不偏不倚地刺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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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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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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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窩。

林間，滿是鳥兒飛離樹梢，慌張振翅的不安聲音。

老家的防空洞是我與阿公的秘密。阿公說那是頂鹿窟無人知曉

的山洞。

洞穴藏身巍峨林間，洞外蔓生繁蕪亂藤。陳年古穴幽幽盪漾在

時光洪流角落，是我最喜歡的秘密基地。我常撒嬌地問，阿公，我

這幾天都很乖！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去秘密基地？我好想吃阿桑的紅

豆冰！

好！過幾天，我們再去秘密基地。

阿公有七個男孫，只有我一個孫女。他們都說阿公最疼我，而

我也相信，因為，阿公只帶我去秘密基地。其他人從來都不知道秘

密石洞的存在。

趁著阿嬤午睡，阿公悄悄地走近我身邊。

佈滿皺紋的手輕放唇角。噓！小聲些，不要吵到阿嬤。我們現

在去！

我雙手摀住嘴巴，忍不住偷笑起來。

微風中，阿公騎踏腳踏車，我坐在後座。他一邊騎，一邊叮

嚀我長大後要好好唸書，做讀書人。他說，等妳上小學，考試第一

名，我就送妳粉紅色的公主鞋。

到秘密基地前，我們總會先到城鎮中心的舊書屋。

書屋從來不點燈，總是沉寂黯然，若書店老板的寞然神情。老

板掛戴的眼鏡如書屋一般古老，右鏡片左上角的裂痕總讓我感覺那

是刻印在老板臉龐上的歲月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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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書店，老板習慣地推一推鼻樑上的眼鏡，彷彿撥開舊書上

的陳年塵埃。

妹妹，妳又長高一些。老板和阿公一樣，總是喚我妹妹。

阿公摸了摸我的辮子，眼角一邊瞧看書店角落的平頭青年。阿

公對老板使了幾個眼色。老板沉默不語，微微點了點頭。

妹妹，妳在這裡等我，看看這本童話書。我進去幫老板修理收

音機，等一下就出來。說完，阿公與老板消失在書牆旁一片紅布簾

後方。

阿公修理收音機好幾回了。為什麼修好後，收音機卻又故障？

我為阿公打抱不平，懷疑老板故意破壞收音機。不過，阿公卻叮嚀

我不可將收音機故障的事告訴別人，否則以後不帶我上山。

我點頭答應，很高興與阿公之間又有一件別人不知曉的秘密。

阿公不在時，我便自己在書店裡玩耍。一疊疊書本堆砌而成的

狹窄走道彷彿鄰童手牽手戲玩「城門」的大拱門。城門，城門，雞

蛋糕……只要他們一鬆手，我便被拘禁在城堡裡。

那是一個迥異的午後……平頭青年的眼眸銳利若城堡衛兵手上

的利箭，射出一道道懾目銀光。我不敢穿越城堡，縮步退回布簾。

紅色布簾綻放朵朵白花，飄盪在熟悉的書籍味道中。

我蹲下身，好奇地掀起布簾。陰暗角落那雙銳利眼眸自暗角兀

然射擊。平頭青年竟也蹲在我身旁。

我感覺到萬箭齊射在布簾上的懼然。

你走開！阿公？阿公！我大叫幾聲。

平頭青年慌張逃竄，瞬間消失無蹤。

走，去秘密基地！阿公摟抱一袋紙袋出現。他雙眼難掩興奮神

情，沒有留意到平頭青年畏縮地躲在書店外石柱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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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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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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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腳踏車上，我隱隱感覺似曾相識的黑眼眸隱藏在腳踏車

尾。城堡的守衛也跟隨我們上山？我往山下看，一輛腳踏車自不遠

山道緩緩地爬上山來。

登山口處的紅豆冰攤還在，阿桑卻不見人影。

阿公，我的紅豆冰不見了！

阿桑可能先回家。我們等會兒再來吃冰。

阿公帶我登爬上登山道。迂迴繞行幾彎山徑後，我們逐漸偏離

山坡石道，往沒有人煙的草地行走。那像是探險般，阿公是隊長，

知道寶藏方向。他撥開層層蔓藤，在前方為我開道。我跟在身後，

想像進入山穴，挖掘金銀寶礦。

一進入秘密基地，阿公先擦拭石穴裡的木箱與木椅。這是進入

基地的第一道儀式。之後，阿公會派遣他的探險隊員，也就是我，

到洞口外瞧看是否有陌生人。

阿公，沒有人！寶藏很安全。我在石洞外，左右張望，興奮地

作一名盡忠職守的好隊員。

木箱裡，有許多我的珍貴寶藏，卡通鉛筆、金髮娃娃、蠟筆、

童話書……那都是阿公送給我的禮物，是我們倆人之間另一段秘

密。

阿公打開從書店帶上山的那包紙袋，裡面除了放著我看不懂的

大人書外，還有我喜愛的卡通貼紙。

謝謝阿公！我很高興又增多了一件寶藏。

靜謐石穴中，阿公專心地翻看書本，我則唸讀童話故事給洋娃

娃聽。山洞外的知了不斷鳴叫，彷彿吵鬧要我也唸給他們聽。我拎

著書本與娃娃，跑到大樹下，唸著白雪公主的故事給知了聽。

大樹下，我堆疊起石頭與樹幹，搭建洋娃娃的家。

白雪公主，這是妳與小矮人的家。我對著洋娃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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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阿公呢？一雙黑眼穿梭於茂密樹林，如飄晃空中的烏黑

雲層。

是剛剛書店裡的平頭青年。我沒理會他，繼續對著我的白雪公

主說話。

山頂上的烏雲彷彿沾濕過多水氣，雨絲點點滴滴地滲滴而下，

飄落在白雪公主的新家屋頂。我迅速轉身，躲進草叢。

那是我與阿公穿行多回的迷宮。我故意繞道，走入令人淆惑的

迴徑。平頭青年顯然迷路，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雨打落草地的水滴

聲中。我頑皮地笑了出來。剛剛多繞了幾圈山路，現在平頭青年一

定深陷迷宮，進退不得。

當大雨傾盆落下時，我剛好回到山穴。

妹妹？妳跑到那裡去？我抱著洋娃娃跑入洞穴。

我在我們的秘密基地啊！我開懷地回答。

阿公擁我入懷，拿起書本在我耳旁喃喃默念。

阿公的雙手散發一股濃郁味道。那是書本味道，卻也散發著紅

豆蜜糖味。

在阿公的念書聲中，我昏睡在溫暖懷抱裡。

自坑道蹣跚走出時，他全身沾滿礦坑污水與髒泥。

檢查哨站的工頭今天與工人吵架，利用職務之便，嚴格挑剔工

人是否夾帶金礦出坑。正脫下褲子，接受工頭搜身的阿雄才呢噥幾

句，便換來一句：阿雄，如果你不想做，就回家。很多人等著工作。

阿雄不敢再多說話。

站在冗長隊伍中，他心急如焚。今天一早，他特地多留碗熱粥給

懷孕的妻。昨晚，妻乾嘔不斷，對著夜壺苦吐膽液。聽著苦液滴落尿

壺的滴答聲音，他雖佯裝入眠，沒有被妻打擾，但是卻怨歎沒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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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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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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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購買補充妻與肚裡孩子的營養。整晚沒睡，加上從早挨餓到現在，

他饑腸轆轆，又疲又倦，一心只盼望回家，趕快吃頓飯，早早上床睡

覺。

他丟下礦鎚，攤平雙手，等待隊伍緩慢前進。入坑前，太陽還懶

洋洋地縮躲山頭。躲在地底整日，再離開坑道時，依舊沒有看到日

陽。他看著滿佈紅橙霞光的天空，想像著好久不見的太陽模樣。

恍然間，他看到一方紅布在山頭飄搖。才剛想問阿雄，山上怎麼

飄起紅布時，阿雄卻抬起礦鎚，匆忙離開。

我要先走一步，不等你了！阿雄對他說。

搜完身，工頭手指著出口柵欄，示意他可以離開。他抬頭一望，

發覺山上的紅布搖搖晃晃，彷彿正對他招手。

下山路上，工人們快步跑跳，都想趕快回家。他卻被紅布莫名地

牽引，往回家的反方向走。

奇怪的是，剛剛想飽食一頓的念頭全然消失。

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面紅布，腳步因此越來越偏離山底

的家。晚風中，飄盪著悠悠歌聲。他晃神地站在山腰，望著天空發

呆。

如果知道那塊畫著五顆星星的紅布與陌生卻動人的歌謠將造成

日後所有的不幸，他是否該在那個傍晚想著妻與捱餓的空腹。

日後，坐在石穴中，他閉緊雙眼，反覆回想千回。最後，他告訴自

己，他應該慶幸自己在那個滿天紅霞的傍晚，依循音符，找到山裡的

「王仔」。

阿公不見了。

在我七歲那年，阿公不見了好多天。我問阿嬤，阿公去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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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歎息不語；我追問家裏其他人，他們全都噤口不語。

為什麼你們都不說！我才不稀罕你們的秘密！我和阿公也有很

多秘密。你們都不認識阿桑。阿桑的紅豆湯有……我大聲嚷叫。

阿嬤瞪大雙眼，問我：妳和阿公有什麼秘密！

我抿嘴偷笑。

阿公帶妳去見過什麼阿桑？那個女人，阿公為什麼帶妳去？他

們在做什麼！阿嬤的問題如大堂哥課本上那些我不懂的英文字，我

不知所措地看著頻頻逼問的阿嬤。

阿嬤歇斯底里地哭泣。我也害怕地哭了起來。

爸媽都以為我被阿嬤嚇哭了，但是，其實我是在阿嬤的哭聲中

想起了阿桑的紅豆冰與阿公送給我的寶藏。阿公不見了，我的紅豆

湯也跟著消失了。那麼，寶藏呢？我縮躲在媽媽懷中嗚咽哭泣。

那幾天，家裡氣氛詭譎怪異。後來，媽媽甚至帶我回南部外婆

家住。當外婆禁不住我天天吵鬧，終於買了一套卡通貼紙給我時，

媽媽說我們可以回南港阿公家了。

那天晚上，我聽到敲門聲音，一打開大門，門外站著的人竟然

是阿公。

我歡喜地拉住阿公的手說，阿公，你去那裡？我好想你！我們

好久沒有去秘密基地了。

阿公沒有回答。他的手冰涼若飄浮紅豆湯上的碎冰塊。他甩開

了我的手，連瞧也不瞧我一眼，便落寞地走進屋裡。

回家後的阿公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他總是一個人躲在房裡，悶

聲不響。好幾次，趁著阿嬤出門買菜，我央求他騎單車，帶我到秘

密基地，他卻滿臉疑惑，彷彿聽不懂我的話。

瀰漫家裡的詭譎氣氛並沒有因為阿公回家而消失。阿公回家

後，家更像那年颱風不斷的七月，讓人感覺風雨欲來的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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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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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2008文學獎-頁碼起--定稿-970924.indd 146 2008/9/25 下午 10: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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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阿公拿起書本，阿嬤便陰沉地指責他，看書看太多，誤事又誤

人。

你，害自己沒關係！可是不要害到我兒女。人家說虎毒不食

子。你可不要比禽獸都不如！

儘管阿嬤刻薄數落，阿公從來不反駁。每當阿嬤叨唸，他便

將書本放回抽屜，然後走到庭院，靜靜地坐在籐椅上發呆。我曾經

想，也許阿公身體的某個部位並沒有隨著他一起回家，因此他聽不

懂我的話，而我也無法自他默然的表情了解他的喜與怒。

阿嬤，妳不要罵阿公！他已經不是阿公了。

妹妹，阿公帶妳去見的那個女人住在那裡？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也聽不懂阿嬤的話。

放假日，趁著爸媽來阿公家，我追問爸爸，為何阿嬤催促我努

力習字，卻不准阿公看書。爸爸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摸摸我的頭，

叮嚀我乖乖待在阿公家，不要鬧吵大人。

那個夏末傍晚，我永遠忘不了。紅豆冰攤阿桑意外出現在家門

口。媽媽一直站在大門外和阿桑講話，沒有請阿桑進屋喝茶。

後來，爸爸下樓，和阿桑說了幾句話，便喚我帶阿桑到後院找

阿公。

我聽說你的事。不要緊吧？阿桑問阿公。

阿公點點頭。

山裡的事，不要多想了。阿桑又說。

阿公沒回答。

當晚，阿嬤回家，悶聲不響，躲在房裡不肯出來。吃晚飯時，

阿嬤在房裡頻頻怒吼：養兒育女沒用，兒與媳的胳臂都往外彎。

爸媽不斷道歉，苦勸阿嬤好多天，阿嬤終才踏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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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就在接連不斷的衝突中，進入尾聲。

秋初，我就要上小學，從此不能留住阿公家。爸爸要我到庭院

和阿公道再見。

阿公，我要上臺北市的小學，要和爸爸媽媽住一起。以後放

假，我再回來看你。

阿公看著我的眼眸，依舊沒有說話。

我問阿公是否想吃紅豆冰？是否想念秘密基地？阿公呆看著

我。

離開前，我必須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我的阿公。秘密基地是我們

之間的暗語，阿公應該懂得。

但是，目瞪遠方的空洞雙眼陷落在莫名悲涼間。

我垂頭喪氣地跟著爸媽離開。

住在臺北後，我偶爾聽見爸媽聊起阿公與阿嬤的事。他們說，

無論天晴或下雨，阿公總是坐在庭院。而且，阿嬤不罵阿公了，因

為，阿公答應她，不再看書。

我深深覺得，阿公將沒開口說的話深藏心底。話語堆疊成擔

擔重石，將背脊壓地越來越駝，腰桿也因此更彎。庭院中的阿公縮

擠在籐椅中，挺直腰桿看書的身影已然隱匿在黑黯石穴中，永遠消

逝……

循著歌聲與紅布，他走到山巔。

白霧裊裊，籠罩山頭破厝。他恍若以為置身仙境。

後來，在監獄裡，殘酷行刑的軍人說，「匿山仔」利用散佈在石

碇、汐止與南港交界的山巔作為武裝基地。在終年雲霧繚繞的山上，

「匿山仔」進可攻，退可守，可北經玉桂嶺，進入姑婆寮；也可南達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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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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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2008文學獎-頁碼起--定稿-970924.indd 148 2008/9/25 下午 10: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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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山區，連結中部武裝基地。

那片雲霧是否是匿山仔的叛國武器，他並不知曉。他只記得，當

撥開層層白紗，破厝旁大石上正坐著一位英挺男子。

破厝旁，發電機轟隆隆地發出巨響，大石上的男子卻自在哼歌。

男子雖然衣衫襤褸，臉龐卻散發一股光輝，讓他印象特別深刻。

他的闖入引惹山頂一陣騷動。打探來歷後，匿山仔終才放下心中

大石，追問山下親友是否安全。他搖頭，表示從未聽聞那些人名。他

鎮日躲在太陽照不到的坑底工作，廣播、報紙報導的通匪消息就像高

掛天空的日燄一般，與他相距甚遙。

英挺男子叫做王仔。他答應王仔幫忙買米、買肉上山。王仔放心

地交予一筆錢在他掌心，毫不擔心他一去不返。接著，兩位女人走出

破厝，端著熱食，吆喝大夥趁熱飽肚。

他不意聽著他們呼喊彼此，未 料這些名字，陳春慶、陳本

江……讓他日後冤獄年餘。

匿山仔何以甘心躲避山頭？一起提糧上山時，阿雄問他。

我聽說，他們都參加二二八！如果留在山下，他們會被警察抓

走。他告訴阿雄。

走在半山腰上，他與阿雄很快討論出結論：匿山仔沒有害任何

人。既然他們要躲在山頭，既然他們願意付錢，請人送米運糧上山，

他與阿雄何樂不為？倆人的妻即將臨盆生子，因此相約，如果一男一

女，就做今世夫妻；如果做不成夫妻，就結緣姐妹或兄弟。

王仔看到他與阿雄扛揹數袋白米與幾斤豬肉上山，不喘也不累，

直稱讚他們倆人身體好。

他苦笑地指著王仔手中的書說，我不識字，只有體力。

王仔笑了一笑，接著問他，山下應該要舉辦臺灣省參議會參議員

選舉了。到底是在何時選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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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都快吃不飽了，管他誰當選！誰給我錢，我就選他。阿雄搶著

回答。

幾回上山，王仔總坐在大石上看書或者哼歌。那天，他獨自扛了

幾斤肉上山，王仔卻不在。

他在屋裡。破厝外的女人告訴他。

王仔坐在書桌前，沉靜地看著窗外，不一會兒又埋頭寫字。王仔

專心的神情是他這輩子從未見過的表情。陰暗坑底，他躲在泥與水

之間。眼前，只有一堆堆黃褐泥土。就算土裡出現金黃閃爍的礦石，

他也無動於衷，只是順手撈起金黃礦石丟入黑色水桶。昏暗坑底飄

浮著稀薄空氣，人人爭先恐後搶離坑口，呼吸新鮮空氣。看著王仔，

他忽然萌生一股奮鬥目標：希望孩子們從此不用匿躲太陽。

你在寫什麼？

王仔抬頭看了看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本書給他。

我在寫一篇稿子。寫完後，如果有機會，你幫我帶到山下。人要識

字！應該要唸書！這是我寫的書，送給你的孩子。希望你的孩子將來

有機會可以看懂這本書。

王仔說話的聲音彷彿歌聲般，撫平他縮身在密不通風礦坑底的

抑鬱。

暑假，我回到阿公家。我已經學會騎踏腳踏車，不再需要阿公

載我出門。

每當騎乘腳踏車，我刻意繞過登山口，也避開老舊書屋的那條

街巷。書屋與登山口彷彿與童年一起消失在時光隧道。

我選擇遺忘與阿公之間曾經的秘密。卡通貼紙、洋娃娃與木箱

裡的寶藏都在漫漫時光中逐漸腐朽、消逝。我開始學習大人隱藏秘

密，了解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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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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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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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腳踏車停在紅綠燈號前，等待行人穿越馬路，路旁機

車照鏡上閃爍一道熟悉眼神。雖然經過多年，我記憶猶新，那是紅

布簾後方的銳利眼神。

我拼命追逐那輛摩托車，直覺那是意外現身時光隧道口的童年

身影。當摩托車不見蹤影，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跟著摩托車到

來山頂。

眼前，是一座山洞。是我與阿公的秘密基地嗎？

面對著彷彿封閉已久的洞口，我莫名害懼，不敢拉起層層藤

蔓走入穴內。聳綠粗藤若阿公失蹤後的那些恐懼日子……家人閉門

細聲討論，我偷偷貼靠門外，聽到阿嬤泣語：不是已經關了他一年

多！那一年多，我含辛茹苦，一個人帶著你們幾個小孩。最小的

兒子又剛剛落地……什麼苦，我都吃過來了！為什麼，過了這麼多

年，還要抓他！

我猶豫地徘徊洞口外。陣陣駭人喘息聲穿梭在呼嘯風聲。兒

時，那對黑眼眸一步步地朝我迫近。我加快腳步，逃竄下山。

在登山口轉角處，我看到紅豆冰攤的阿桑。

妹妹，妳上國中了？好久沒有回來了。

有，我有回來。只是一直沒來頂鹿窟。

妳也知道這裡叫做頂鹿窟？路口的牌子都寫成汐碇路了。阿桑

遞了碗冰涼紅豆湯給我。

我喝一口，舌蕾溢滿熟悉的黑糖味。

阿桑，妳沒有家人嗎？認識阿桑這麼多年，我覺得她總是孤伶

伶地站在山腳下賣紅豆冰。

丈夫，早在五十多年前就上吊死掉。孩子，出生沒幾天，也死

了。阿桑的眼眸透露著我從未看過的悲涼。

妹妹，阿公好多了嗎？妳要多和他說話。他雖然不看書，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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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妳可以唸給他聽。離開時，阿桑讓我多帶碗紅豆湯回家給阿

公。

我鼓起勇氣，決定重返老書屋。

連鎖書屋已在城鎮此起彼落地成立。斑駁的老書屋孤單地面對

世界，它雖然被排擠在世界角落，卻一點也不想讓位，依然矗立不

搖。

書屋騎樓上，沒有靠停任何摩托車或者腳踏車。石柱上寫著：

只有進書店看書、買書的人才能停車。我將我的粉紅腳踏車大方地

停在騎樓下。

一踏入書屋，層層蛛網織結牆角，沒點燈的書屋彷彿深邃洞

窟，瀰漫著阿公的身影與氣息。恍然間，我以為回到從前阿公帶我

進書屋，與我騎乘腳踏車、悠遊山路的日子。為什麼那些快樂日子

消失地無影無蹤？經過這麼多年，我始終深深懷念。

一位老翁蹣跚地走出紅色布簾。古老鏡片上的裂痕還在。我識

出那是老板。

妹妹，阿公近來好不好？這裡會不會太暗，看不到書？妳看，

妳也戴眼鏡了，可不要加深度數！老板一邊說話，一邊走向牆角。

「啪」地一聲，電燈開啟。紅色布簾豔華如昔，朵朵潔淨白花

飄盪在滿室迷惑中。在光燦白光下，我凝視著歲月風霜留在老板面

容上的無情足印，靜靜聽聞穿梭在光陰間隙中關於阿公的過去……

妳的阿公是礦工出身，曾經懷抱剛出生的小兒子，也就是妳

爸爸，羞赧徘徊書店門口。老板拉著我坐在一堆古籍上，在迷漫

著幾乎碎裂的泛黃紙頁味中，片片斷斷地拼湊出一個我所不曉的阿

公……阿公不敢踏進書屋。老板上前一問，才知阿公雖和自己一般

年紀，卻不識字，因此想買書識字。

我介紹他一本習字簿，教他識字。從此以後，只要礦區沒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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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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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2008文學獎-頁碼起--定稿-970924.indd 152 2008/9/25 下午 10:2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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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他就會來書店習字看書。老板閉起眼，遊蕩在當年那位中年男

子習字的熱情中。

有時，他還會帶一位女人來。女人額頭上一道疤痕，靜靜地

坐在身邊，一句話也沒說。我記得有一次妳阿嬤來書店，看到女人

時，阿嬤就抓了幾本書丟擲女人臉上。

這書店是有錢、有閒人才來的，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你老往這

裡來。原來，你將女人藏在這裡。阿嬤落下淚來，恨牙癢癢地對阿

公說。

那個女人是誰？我想起山腳下的阿桑。難道，她是阿嬤痛恨的

女人嗎？

老板搖搖頭。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女人跟在阿公身旁。但

是，書店裡的女人兩眼呆滯，從不說話。

回憶如蛀 蟲啃 蝕的舊書般，千瘡百孔。老板 斷斷續續地想

起……一天，阿公神情怪異地走進書屋，拿出一本《清秋》小說集。

老板臉色大變，拉他進書屋布簾後方。

你幹什麼！

我已經學了這麼多字，但是還是看不懂這本書。

你會懂的。先把書收好，不要讓別人看到。這書是禁書，會讓

人砍頭的。

原來，書店老板與阿公之間也有秘密。《清秋》是他們倆人的

密碼。阿公將《清秋》收入石窟，等待可以讀懂的那天到來。他深

信老板的話，有一天，他一定會看懂那本書。

從此，阿公每在礦坑口等待工作，不忘攤出習字簿，低頭練

習。他殷切地等待坑口天空的烏雲散去，書本密碼從此解開。工人

們起初嘲弄阿公，笑謔說，礦工不用識字讀書。但是，當阿公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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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個個成為學校模範生，領拿獎學金，遠赴外地求學，他們開始理

解原來書本可以改變黑暗角落的命運。

老板，阿公曾經被關過。你知道為什麼嗎？

老板搖搖頭。山上，一夕間多少人家家破人亡。鹿頂窟村莊裡

又有多少人了解真正的原因？從1952年到1953年，我聽過許多不幸

的事。不過，都過去了。妳沒看，都改名為光明路、汐碇路了。

光明路？我問。

是啊！有空，妳可以騎腳踏車上山看看。說完，老板遞給我一

本書。

送妳！這是介紹臺灣文學的文學選集。日後，妳會了解阿公

的。

當我離開書屋，回頭再望書屋的空盪騎樓，頓時覺得老書屋和

阿公一般，充滿著寂寞與無奈。

那年暑假，我沒有再外出閒晃。我留在阿公身旁，常常煮紅

豆湯給他喝。雖然阿公不說話，但是換我唸書給他聽。我不知道阿

公到底有沒有聽進我的話，因為我時而聽見他打呼聲音。不過，一

次，我卻發現他專心聆聽。那天，我唸錯了幾個字，阿公竟瞄看著

我，彷彿想指正我的錯誤。

阿公與我彷彿回到從前的日子。只是，角色互換，他成為我的

聽眾。

翻開老板送給我的臺灣文學選集，我想讀篇文章給阿公聽。微

風徐徐吹拂，書頁像紙扇般，緩緩翻開一頁又一頁。輕風歇止，書

頁上浮現一張如郵票大小般的照片。阿公低頭，看到那張照片。

他的雙眼綻放耀眼光采，彷彿自書屋那扇殷紅布簾走出的模

樣。

在豔光高照的蟬鳴聲中，阿公想起多年前出現在山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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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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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枯瘦雙手，撫著書頁，猶如想重返當年。

他是後來聽人說起，選舉投票日隔天凌晨，軍警包圍整座鹿窟山

區，逮捕疑為共產黨支持的武裝基地。

搜捕行動前後長達了四個月。

那四個月，村莊飄散著許多或真或假的謠言。有人說，一早起

來，隔壁村屋只剩下灰燼，一位嗷嗷待哺的奶娃躺在冷清石灶內玩

耍。有人恐嚇，日夜都不能入山。一踏進山路，將永遠無法返家。

他全然不曉晃盪在住了幾世代村莊裡的懼慄氣氛。不過，並不是

他身處在安全無憂的環境裡，而是投票隔日凌晨，他便被押往菜廟。

後來，轉往新店監獄後，他才能僥倖回家。

卡兵槍一直押刺背脊。一踏進菜廟門檻，他聽到正殿傳來熟悉

聲音。是阿雄的聲音嗎？為什麼阿雄哭喊地如此痛楚！

阿雄？是你嗎？

還沒聽到阿雄回答，幾陣亂棍猛打身上。

他昏迷了不知多久，清醒後，發現阿雄與自己都被綁在冰涼石柱

上。

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也被他們抓來？他急忙問阿雄。

阿雄哭泣地表示，剛剛有人恐嚇砍斷他十根手指。當斧頭落在

小拇指時，他想起他兒子需要人摟抱。不能砍！他大聲地喊。阿雄拼

命點頭，默認礦場工頭和匿山仔是同夥人。斧頭接著又架在冒著冷汗

的脖子。是的，村長也是他們的人。我看過工頭、村長和他們一起開

會。阿雄嘶聲力竭地喊叫，阻止冰寒徹骨的斧刃往前逼進。

聽到工頭幾聲慘叫聲後，阿雄沒有再聽到他的聲音了。

工頭平常對我們這麼苛刻，我沒有做錯吧！阿雄哭著問他。

他沒說話。從剛剛卡兵槍抵住肩上開始，他的眼睛便被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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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他看不見阿雄。他從來沒見過阿雄哭過。如果看到阿雄滿臉

淚痕，他一定更加害怕。

令人心驚膽顫的經驗重複發生在菜廟裡五十多位村民身上，任

誰也都躲不掉。當他被拉往正殿，他害怕地全身顫抖。他拼命喊叫

阿雄，阿雄卻不在身旁。

當槍把抵在頭顱，皮鞭刻劃肉體，他猛然想起妻子臨盆的痛楚。

幾個月前，隔壁金嫂難產過世。若能代受妻之疼痛，他願意承受一切

苦難。

不知清醒，還是睡夢中，他聽到有人喊說：王仔被毒蛇咬死了！

我都說呂赫若死了！你們就是不信。王仔死掉了！

棍棒像當夜驟雨般胡亂地敲打身上，他聽得心驚肉顫。

雨聲、雷擊、槍鳴與哭喊聲……穿梭在永不歇止的黑黝深夜。他

陷溺其中，無法呼吸。

腿軟跪地，心慄地說出山頂上的名字，陳春慶、陳本江時，他的

褲底一片水漬。

阿嬤抱怨，年輕時候的阿公不是成天挖礦，就是躲在書店。她

雖然知道讀書不是壞事，但是家裏沒有多餘金錢供養孩子上學。每

看到孫兒放假回家，阿嬤便像錄音機般，重複播放老舊故事。

你們阿公說，無論男孩或者女孩子，每個人都要讀書，不能輟

學，不能外出打工。你們想想看，如果不是阿公和阿嬤辛苦工作，

你們的爸爸媽媽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可以穿皮鞋、坐在辦公室上

班。你們知道嗎？孩子考上大學，阿公就會送皮鞋給他們，希望孩

子永遠穿皮鞋，一輩子不用踏進礦坑。

日子已經夠辛苦了，阿公依然堅持所有孩子都要上學。阿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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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爬進礦坑，幫忙賺錢養家。

當孩子們挺直胸膛地踏出礦坑，遠赴外地升學之際，阿嬤才發

現，雖然自己與阿公藏身在不見天日的坑底工作，倆人之間的距離

卻越來越遙遠。斑駁牆壁旁，總堆著一冊冊習字簿與低頭寫字的阿

公身影。阿嬤恍然感覺阿公看懂越多字，她越不認識他。

有時候，阿嬤一邊說，一邊哭泣。我覺得她是想讓阿公也聽見

她的辛酸往事。

妹妹，妳知道嗎？生妳爸爸時，我們母子兩人差點死在半路

上！

數十年前，老鄰居慌張通知阿嬤，被關禁在菜廟裡的阿公被警

察帶往新店監獄。阿嬤獨自一人扶挺肚腹，趕往新店，卻在路途生

下小兒。

羊水破掉時，阿嬤還在公車上。公車顛簸繞穿山路，她不敢喊

叫司機與前座唯一男乘客幫忙。她從未一個人離開過鹿頂窟，從未

去過新店，也從來不知道監獄是什麼模樣。

在阿公不再外出，鎮日坐在庭院藤椅時，阿嬤感覺到她終於擁

有了阿公。庭院中的阿公不言不語。我失望地走回客廳，坐在正看

歌仔戲的阿嬤身旁。電視螢幕上，薛平貴剛自西涼回到中原，與王

寶釧重逢。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終於等到她的薛平貴。阿嬤擦

了擦眼角的淚，含笑地看著我。

但是，阿嬤，其實妳沒有等到妳的薛平貴。我想對阿嬤說，阿

公不吵不鬧，那是因為那是一具被拘禁的靈魂。

他，身心俱疲，不想抵抗了。

隔年暑假，阿嬤沒收了我留在阿公身邊的臺灣文學選集，只剩

下一臺收音機孤獨陪伴阿公。

阿嬤，妳為什麼要拿走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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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是你們年輕人的東西。阿公不需要。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

楚了！看書，會把眼睛看地更糟！

在收音機的吱吱雜音中，阿公看著遠方，沒留意到我已回到

家。

又過了幾年，阿公依然沉默地坐在籐椅上。回到家，我與他

打招呼。阿公，阿嬤告訴你了嗎？我考上大學了。和爸爸一樣的學

校。

阿公的眼角動了一下。我知道，他看到我第一次穿的高跟鞋。

在稀疏的銀白髮絲中，我恍然嗅聞到洞穴的熟悉味道。

熟悉的味隱隱藏在阿公身上？

阿公，你還記得秘密基地嗎？

阿公的眼睛一直盯看著我的高跟鞋。

我脫下鞋，遞到他眼前。這是爸爸送給我的鞋！爸爸說，我可

以穿這雙鞋參加大學舞會。

阿公竟然笑了出來。那個笑，充滿著對於世間所有蒼涼的回

顧。阿公！我抱著鞋，紅了眼框。

阿公的笑，淡淡地消逝在生命尾聲……他停止了呼吸，在我拿

到碩士學位，了卻他心願的那年夏天。

靈堂前，阿嬤忿忿埋怨，都是床板下的書害死阿公。她堅持燒

毀阿公藏匿床下的書。

我來不及救回書店老板送的那本書。文字與人影，隱沒於赤熱

火燄中。

我只撿回了一片燒了大半的紙燼。紙張上，我隱約看到幾行

字：呂赫若參與《光明報》的編輯工作。1949年，《光明報》被指

控是共產黨的宣傳報，《光明報》創辦人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及同

校數位職員被逮捕後，呂赫若開始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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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麗烈燄中，一股熟悉味道飄然而上，像殘留在多年前黑糖水

裡的紙的味道。烈燄，霹靂燃燒，就像阿公翻書的清脆聲響。

紅豆冰攤的阿桑依舊在山腳下賣冰。

靈堂外，熟悉蜜糖味徘徊在線香味與紙錢的灰燼味中。我抬起

頭，穿過香爐的熊熊火燄，看到阿桑。

為什麼不來看阿公最後一眼？

阿桑搖搖頭。大家應該都要忘記從前的事。她說，她不想阿嬤

看到她，而想起痛苦不堪的往事。

多年前，夜風中，不斷飄傳著令人駭懼的嗚咽聲。阿嬤深信那

是早夭孩子的哭泣聲。阿桑的丈夫被關在菜廟裡。她獨自承受失去

親兒的痛楚，默默哀禱早逝兒子於來世出生好人家。

後來，丈夫一回到家，滿臉喜悅地問兒子模樣。阿桑悲傷地告

訴他，兒子早產落地，出生幾天，臉色鐵青，無法呼吸，來不及與

未見面的父親道再見。

一聽到兒子夭折消息，父親痛哭失聲地說，一切都是他的錯。

是他咎由自取。他應該一命賠一命。

怎麼辦！我害死很多人！我要怎麼賠！

隔天早晨，阿桑一踏進廚房，木樑上竟晃盪著熟悉人影。她

作夢也沒想到被關在菜廟一個多月的丈夫竟上吊自殺。阿桑痛苦

不堪，兒子屍體才剛入土，沒想到剛回到家的丈夫卻離奇地結束生

命。

鄰居們都說，阿桑瘋了。阿桑告訴所有人，屋裡的屍體不是她

的尪，那是惡魔的屍體。屍體晃盪在廚房好幾個月，阿桑天天上山

尋人。

後來，妳阿公在山頂上看到我時，我剛好拿著石頭，敲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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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阿桑收拾著攤位，準備下山回家。

他們都不是壞人！妳不用怕！匿山仔不會害妳的，他們沒有要

報復妳全家人。阿雄已經安全了。妳阿公不斷安慰我，搶走了我手

上那塊石頭。

聽著阿公的話，阿桑終於安靜地坐在枯黃泥地上。她失神地望

著眼前如廢墟般的菜廟。額頭上的傷痕緩緩滲流出鮮紅血滴。

廢墟中，阿雄手中抱著嬰兒，與阿桑揮手道別。

我鼓起勇氣，獨自進入洞窟，打開木箱。

幾道亮白光輝閃爍入目。

木箱裡，一本斑駁的《清秋》小說映入眼簾。那是呂赫若的小

說……

阿公的手指沾濡唾液，翻著書頁。

阿公，去吃紅豆冰！

我一邊翻著書，一邊聽到自己與阿公說話的聲音。

泛黃書頁上，瀰漫阿公的味道，紙的味與歲月的味……

床底藏著一頁紙。那張紙，阿嬤來不及丟掉，被我撿拾回家。

紙上，留著阿公的筆跡：

石碇鄉、瑞芳鎮、汐止市等地有四百餘位農民與礦工被捕。

軍隊當場打死一人，卅五人被判死刑槍決，自首無罪和不起訴者

十二人，其餘九十八人被判有期徒刑，刑期合計八百六十五年。

軍隊將他們認為的鹿窟「武裝基地」夷為平地，總共只發現一支

手槍與兩顆子彈，其中一顆子彈故障，無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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