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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址:成都市上南大街49号吉祥大厦4楼 邮编:610014 全年定价:260 元 准予广告发布登记决定书:川广更字〔2018〕056 号 广告、发行服务热线:(028)86167211 四川工人日报印刷厂印刷 流沙河的 三位语文老师 □赖 晨 1944年秋,流沙河刚上初一,学校从成都调来一 位国文老师,叫刘兰坡。 第一次和学生见面,刘兰坡手持一炷香,快步进 来,登上讲台,向学生一鞠躬,轻声说:“我是燃香而 来的,望诸君努力。” 当时鼓励白话文,刘兰坡却坚持初一学生学习 古文字学,课本是清代王筠的《文字蒙求》,书中选取 了《说文解字》中两千多个常用字,按照象形、指事、 会意、形声排列,以少儿启蒙的角度,作了较为通俗 的解释。从此, 13 岁的流沙河迷上了汉字。 初一下学期时,流沙河的语文老师叫曾直君。曾 直君早年肄业于成都尊经书院,当地人称他为“青城 诗人”。 流沙河多年后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曾直君的场 —班长一声口令:“起立!”流沙河等人赶快起 立,站得笔直。这时,曾直君走进教室,登上讲台。又 是一声口令:“鞠躬!”学生鞠躬。曾直君行古礼,拱手 作答。曾直君头戴平顶红结瓜皮帽,身穿咖啡色长 袍。他脸色黝黑,蓄八字胡,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他 从藤编提包内拿出一套《辞海》、一套《辞源》、一部 《康熙字典》与别的一些书,码在讲台上面。 第一堂课,他讲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倡白 话文。 1944 年,日寇长驱直入,国势危急。为启迪学生 的爱国心,曾直君选讲章太炎的《书十九路军御日本 事》,选讲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陆游的《书愤》《示 儿》等诗、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把国 文课讲成了爱国课。 学生有作文写得好的,或执卷问难的,或指出教 材上某个字印错了的,他都要当场表扬,自费发奖。 有一次,流沙河追出教室去告诉他,说《婉容词》的 “绮色佳城欢度蜜月去”一句他讲错了,绮色佳是美 国纽约州的一个地名的译音,也叫伊萨卡,不是绮色 的佳城。他很高兴,奖给流沙河一块小砚台。 在课堂上,遇到读音有疑的字和解义为难的词, 他立刻查字典、翻辞书,当场弄清楚,再给学生讲,不 认为这样做就是丢了脸面。他讲课很卖劲,全身心投 入,讲得神采飞扬,像个说书艺人。 曾直君每周让学生写一篇作文,作文言文。春天 作《春郊游记》,秋天作《观刈禾记》。端午节来了,作 《观龙舟竞渡记》;天寒了,作《说冬日之可爱》。学了 贾谊的《过秦论》,作《过秦论书后》;学了司马迁的 《李斯传》,作《论李斯》。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了,作 《悼罗斯福》 —这篇作文流沙河得了满分。曾直君 在课堂上朗读此文,激发了流沙河最初的发表欲。文 言文结构严谨,条理分明,对流沙河日后从事文字工 作大有裨益。 “从小到大,我遇见过很多老师,但唯有曾老师, 我记忆最深。”流沙河深情地说,自己从曾直君老师 身上,真正感受了“人格之高尚”。 除了在校攻读文言文而外,每日课余及每年寒 暑假,流沙河还和其他两位同学就学于塾师黄捷三, 听他逐字逐句地讲解《诗经》《论语》《左传》《唐诗三 百首》《千家诗》。 黄捷三是清末秀才,他上课不算有趣,但他会背 很多诗词、古籍。讲课时,他会把诗词、古文里的每一 个字、词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许 多说法和原意并不相符合。但最大的好处是我们跟 着他读,大概懂得了这么一点意思。当时我们十三四 岁,记忆力特别好,背了这么多古诗词、经典,到现在 想忘记都忘不掉。”流沙河说。 流沙河对《诗经》的研究,最早得益于黄捷三。初 一、初二那两年,每天放学以后,就去黄捷三家里,听 他讲《诗经》。黄捷三当时 60 多岁,为流沙河讲了《国 风》和《小雅》。《大雅》还没讲完,黄捷三就因病讲不动 了。黄捷三的讲解使流沙河对《诗经》产生了热爱和尊 重,到了晚年,流沙河还能背诵《诗经》里的很多作品。 2008年,时任成都图书馆副馆长肖平向流沙河 提议在图书馆开讲座,请流沙河讲其最有心得的《庄 子》。流沙河答应得很爽快,他主动提出,既然要讲, 就得让他把《庄子》讲完。一年多时间讲完《庄子》,肖 平趁热打铁请他讲唐诗。流沙河回复:“讲唐诗,须从 《诗经》讲起。”肖平求之不得。于是,从《诗经》到汉魏 六朝诗歌再到唐诗,一讲又是几年。讲《诗经》时,流 沙河常常会想起他的老师黄捷三。 永远的成都少年郎 “我本旧时代最后一批成都少年郎。我爱成都,爱成都的历 史。我有幸生于斯,读于斯,笑于斯,哭于斯,劳役于斯,老于 斯。” —流沙河 “早上开花,晚上凋落。这也让我想到自己的生命。有时候梦 醒,还以为自己在少年。人生短似梦,更好像芙蓉花早开夕败。我 在成都的生活,好像也是一场芙蓉秋梦。”很多成都人谈及流沙河 先生,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本广为流传的《老成都芙蓉秋梦》。 流沙河先生出生于成都的忠烈祠南街,自呱呱落地的一刻 就与成都产生着千丝万缕的情感。他4岁返回故乡金堂县城(今 青白江区城厢镇),开始研习古文,在民国时代的公立学校里念 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至大学一年级。 那是一个新旧文化交汇、撞击的年代。学堂的国文老师们 认为白话文浅近直白,一看就懂,老祖宗留下的古文篇章才是 珍珠。“我的小学老师规定所有的作文必须用文言文写。中学 时,国文老师把《古文观止》里的许多文章都选进来。所以,我们 在课堂里学的,比国民政府规定的《国文教科书》要多得多。”念 高中时,流沙河已经背下了《庄子》《孟子》《荀子》中的不少篇 章,以及曾国藩、“桐城派”的文章。 “当时我们十四五岁,记忆力特别好,背了这么多古诗词、 经典,现在想忘记都忘不掉。”流沙河认为,学古文的第一要义 就是背诵,记住了会终生受益,“你会用一辈子来消化它,慢慢 懂得它,形成一种文化性人格。” 1947年春,流沙河考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和当时大多 数热爱文艺的青年一样,他的兴趣迅速转向了新文学。巴金的 小说、鲁迅的杂文、曹禺的戏剧、艾青的诗歌,都让他沉迷。他开 始向报纸投稿,陆陆续续发表了十来篇短篇小说、诗、杂文。 新中国成立那年, 18 岁的流沙河以最高分考入四川大学农 化系,因为痛恨自己的地主家庭背景,就读半年后他就选择辍 学投身“创造历史的洪流”,追逐自己的作家梦。后来,他到《川 西农民报》任副刊编辑,又被调到四川省文联任创作员。 1957 年 1 月,流沙河与朋友在成都创办《星星》诗刊,这是新中国第一个 官办诗刊,深受全国读者喜爱。 流沙河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成都生活,他熟悉成都,从 当下到古代。他说:“我本旧时代最后一批成都少年郎。我爱成 都,爱成都的历史。我有幸生于斯,读于斯,笑于斯,哭于斯,劳 役于斯,老于斯。” 跌宕人生因诗而起 “你问我人生什么最重要?我说啊,快乐。” —流沙河 流沙河人生最剧烈的跌宕因诗而起。因为一组名为《草木 篇》的小诗, 1957 年初, 26 岁的流沙河被错划成“右派”, 1978 年获 得平反。 22 年的“右派”生涯也造就了后来的“学者”流沙河。当年, 在省文联接受劳动监督时,他一度被分配到图书资料室管报 纸。在资料室的库房里,他欣喜地发现一堆“破四旧”留下的旧 书,里头大部分是先秦典籍。他一头扎进旧书堆里,每日忙完劳 役后就在里头读书度日。后来,他干脆把床铺也挪到书库里。在 发黄的旧书堆里,这个被命运抛入谷底的年轻人,找到了一个 与窗外世界截然不同的“桃花源”。在史家留下的书里,记载着 各朝代的黑暗岁月、人的艰难处境,以及各种各样的冤案错案。 流沙河说,自己读了历史之后,就觉得个人的遭遇很微不足道 了,甚至开始感恩。 1979 年,流沙河重回四川省文联,也重回《星星》诗刊编辑部。 “你问我人生什么最重要?我说啊,快乐。生命是偶然。我的 同辈人,很多因为各种偶然,把命丢了。我因为各种偶然,把命保 住了,我比他们幸运,赚了后面这几十年。能读书,钻研,研究自 己喜欢的学问,这些就是我的快乐。”流沙河的乐观豁达,是从坎 坷中得来的。 叫“成都文化人”就够了 “你看我墙上挂的这幅字—知还。《归去来兮》里的,鸟倦 飞而知还。人要知道自己的来路,知道自己的底线,做力所能及 的事,就够了。” —流沙河 “除却十几、二十岁出头时写的那些不成样子的诗,也就是 1979 年到 1989 年这十年间在写。”作为曾经的诗刊编辑,晚年的流 沙河并不喜欢别人叫他诗人,他更喜欢的称谓是学者、文化人。 上世纪 80 年代,文学热潮席卷全国各地。流沙河编选的《台 湾诗人十二家》于 1983 年出版,大受欢迎。 流沙河的一首诗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后来被收入语文课 本。诗起头那句“台湾诗人Y先生说,在海外,夜里听到蟋蟀叫,就 会以为是四川乡下的那一只”, “Y 先生”其实就是余光中。流沙河 是第一个把余光中的诗作介绍到大陆来的人。此后十多年里,两 人通了很多信,见面却已经是1996年了。 “那句话,是他写给我的 信里的一句,多美啊,拿出来就可以作一首诗了。”流沙河说。 因为《就是那一只蟋蟀》和《理想》等诗作,流沙河成为上世纪80年 代的明星诗人之一。可是他自我评价说: “我的致命伤我清楚,我这 个人头脑过分条理化、逻辑化,感性不足,好诗需要的奇思妙想,我 没有。所以我的诗都是骨头,没有肉。尤其是读过余光中的诗后,我 说算了算了,我不写了,我怎么写也写不出他们那样的好诗来。” “一个人在自己名片上印上诗人然后还‘著名’,这是自我 美化,国际笑话。我不要那些虚荣,我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 还要那些称呼来干啥?还看不透吗?!我给你说,本人只有一个 身份,叫‘成都文化人’那就够了。其他都不要!”晚年的流沙河 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清醒,他对朋友说:“你看我墙上挂的这幅 —知还。《归去来兮》里的,鸟倦飞而知还。人要知道自己的 来路,知道自己的底线,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 2019年11月26日 星期二 责编 陈志英 编辑 阳亚舟 美编 郝雨笙 校检 谭雯琪 4 人物 “前面是终点站,下车 无遗憾了。”11 月 23 日下午 3 点 45 分,刚刚过完 88 岁 生日的流沙河先生离开了 这个世界。 是的,这位以文字照亮 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著名 作家、诗人、书法家,永远地 离开了我们。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 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流 沙河原名余勋坦,他的笔名 取自《尚书 · 禹贡》。几十年 来,他的诗与文,亦如同一条 长河奔流不息。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 早年知道流沙河先生,是看他的诗作。他的那首《理想》让我记忆犹新, 诗中的“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等佳句暗自给 了我不少鼓舞,字字珠玑的文字,像一束束火炬,照亮着我的前行。后来看新 闻,说先生来我的故乡泰州寻根,找到了祖居地高港蔡庄村。看着先生满头 白发,风尘仆仆奔波在乡间小路上,我感到先生是一个重情之人。 与先生能够成为同乡,我感到有些许自豪,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 竟与先生有了联系。有一次,我与经常投稿的成都一杂志编辑聊天,编辑 告诉我,他在流沙河先生家住了三年多,流沙河先生一分钱房租都没有 收。他一直很感谢先生,是当年先生的热情帮助,让他能够在成都落脚。 得知我敬仰先生后,他和流沙河先生说了一下情况,先生随即题赠给我 一本新著《正体字回家》,扉页上写着“汲悟先生 流沙河 2017.9.24 成 都”,字体端正耐看,颇得文人情趣,一位看过的老师说:“先生字写得好 认真,真的是让正体字回家。” 在后来的联系中,我给先生寄去了黄桥烧饼特产,先生回复表示感谢。 后来一位朋友欲出版一本书籍,想请先生题写书名,并附上了润格费,我冒 昧去信向先生提了出来,先生很快写好了书名,却把费用退了回来。朋友很 感动,约我一起去成都看望先生,但如今这样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 与先生的交往中,他给我留下了“温文尔雅”、“淡泊名利”的印象,他 似乎是一条洁净如初,同时又永远奔流的河。我坚信,先生并没有远去, 他只是奔向另一个文明的道场。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 生于1931年11月11日, 成都金堂县人,中国现代 著名诗人、作家、学者、书 法家。主要作品有《流沙 河诗集》《故园别》《台湾 诗人十二家》《隔海说诗》 《流沙河诗话》《锯齿啮痕 录》《庄子现代版》《流沙 河随笔》《Y 先生语录》 等,有多首诗作被中学语 文 课 本 收 录。2019 年 9 月 20 日,流沙河与马识 途、王火等 9 名从事文学 创作70年的四川作家, 荣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 事文学创作 70 年荣誉证 书”。 从1989年开始,流沙河自动选择与 诗歌“绝缘”。作为诗人的流沙河,渐渐淡 出大众的视野。他改作训诂,说文解字,诠 释经典,研究人文地理,乐在其中,被人称 作“文字侦探”“文字的福尔摩斯”。 近20年来,他把大部分精力倾注于古 文字研究,埋首于甲骨文、金文和篆文之 中,津津有味地探究着每个汉字背后属于 “自己的故事”。和写诗相比,他认为这才是 自己做过的一点真正有意义的“小事”。 他热爱着这些承载着庄子、诗经、楚 辞、唐诗的方块字。它们滋养过他的身心, 在他坎坷的人生中,给他带来了连绵不断 的情感与知性的慰藉。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 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 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一次接 受采访时,忆起少年时期学过的诗,时年 86 岁的流沙河依然能全文背诵。 流沙河与古文字研究的缘分,最早要 追溯到中学时代。抗日战争末期,一位刘姓 国文先生自作主张,用清代王筠著的《文字 蒙求》,给他们上起了古文字学。十来岁的 流沙河由此萌发了兴趣:原来汉字的组成 如小孩手中的七巧板一样神奇。上世纪 60年代初,流沙河偶然在旧书库里发现《说 文解字》,从此忘情于古文字,“像毒瘾一 样,每认识一个字就快活得不得了”。 “世界上那么多民族,那么多文字,唯 一留下来的象形文字就是我们的汉字,没 有了,全世界都没有了,连日文都半拼音 化了。”流沙河说,汉字完全应该得到尊重。 这些年来,他出版有《文字侦探》《Y 语录》《流沙河诗话》《画火御寒》《正体字 回家》《白鱼解字》《晚窗偷得读书灯》《庄 子现代版》《流沙河讲诗经》《流沙河讲古 诗十九首》《字看我一生》等多部著作。 他在《白鱼解字》序言里的一段话,恐 怕是对自己最好的注解—“白鱼又名蠢 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 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流沙河除了在家 研究古文、汉字,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成都 图书馆,给市民做文化讲座。从 2009 年到今 年 5 月,每月开一次,内容从老成都故事、 《庄子》,再讲到诗词歌赋。他在成都图书馆 共开讲 120 次,到场的观众达 6 万余人次。 流沙河说,他希望能把自己热爱的传 统文化多传播一些,让大家的生活多一些 诗意。他认为学古文的第一要义就是背, “哪怕你完全不懂,背上了也会终生受益。 能背上这些古文,就有了祖先的灵魂居住 在头脑里,在观察事物的时候,祖先的灵魂 会指导你辨识真假、美丑、善恶。” 如作家龚静染所言: “沙河先生早年有 过软弱,也有过不堪与屈辱,但在经过坎坷 命运之后,特别是进入耄耋之年,精神渐硬 朗,意志愈彰显……也由此重获自由之人 格,堪称难能可贵。特别是晚年治学,沉于 逍遥之境,自成一家言说,若蜀地文心。”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 □本报记者 唐召怡 整理 沉心治学的蜀地文心 “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流沙河 一条永远 奔流的河 —忆流沙河先生 □李 晋 流沙河讲《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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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址:成都市上南大街49号吉祥大厦4楼 ■邮编:610014 ■全年定价:260元 ■准予广告发布登记决定书:川广更字〔2018〕056号 ■广告、发行服务热线:(028)86167211 ■四川工人日报印刷厂印刷

流沙河的三位语文老师

□赖 晨

1944年秋,流沙河刚上初一,学校从成都调来一位国文老师,叫刘兰坡。

第一次和学生见面,刘兰坡手持一炷香,快步进来,登上讲台,向学生一鞠躬,轻声说:“我是燃香而来的,望诸君努力。”

当时鼓励白话文,刘兰坡却坚持初一学生学习古文字学,课本是清代王筠的《文字蒙求》,书中选取了《说文解字》中两千多个常用字,按照象形、指事、会意、形声排列,以少儿启蒙的角度,作了较为通俗的解释。从此,13岁的流沙河迷上了汉字。

初一下学期时,流沙河的语文老师叫曾直君。曾直君早年肄业于成都尊经书院,当地人称他为“青城诗人”。

流沙河多年后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曾直君的场面——班长一声口令:“起立!”流沙河等人赶快起立,站得笔直。这时,曾直君走进教室,登上讲台。又是一声口令:“鞠躬!”学生鞠躬。曾直君行古礼,拱手作答。曾直君头戴平顶红结瓜皮帽,身穿咖啡色长袍。他脸色黝黑,蓄八字胡,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他从藤编提包内拿出一套《辞海》、一套《辞源》、一部

《康熙字典》与别的一些书,码在讲台上面。第一堂课,他讲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倡白

话文。1944年,日寇长驱直入,国势危急。为启迪学生的爱国心,曾直君选讲章太炎的《书十九路军御日本事》,选讲诸葛亮的《前出师表》、陆游的《书愤》《示儿》等诗、岳飞的《满江红》、文天祥的《正气歌》,把国文课讲成了爱国课。

学生有作文写得好的,或执卷问难的,或指出教材上某个字印错了的,他都要当场表扬,自费发奖。有一次,流沙河追出教室去告诉他,说《婉容词》的

“绮色佳城欢度蜜月去”一句他讲错了,绮色佳是美国纽约州的一个地名的译音,也叫伊萨卡,不是绮色的佳城。他很高兴,奖给流沙河一块小砚台。

在课堂上,遇到读音有疑的字和解义为难的词,他立刻查字典、翻辞书,当场弄清楚,再给学生讲,不认为这样做就是丢了脸面。他讲课很卖劲,全身心投入,讲得神采飞扬,像个说书艺人。

曾直君每周让学生写一篇作文,作文言文。春天作《春郊游记》,秋天作《观刈禾记》。端午节来了,作

《观龙舟竞渡记》;天寒了,作《说冬日之可爱》。学了贾谊的《过秦论》,作《过秦论书后》;学了司马迁的

《李斯传》,作《论李斯》。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了,作《悼罗斯福》——这篇作文流沙河得了满分。曾直君在课堂上朗读此文,激发了流沙河最初的发表欲。文言文结构严谨,条理分明,对流沙河日后从事文字工作大有裨益。

“从小到大,我遇见过很多老师,但唯有曾老师,我记忆最深。”流沙河深情地说,自己从曾直君老师身上,真正感受了“人格之高尚”。

除了在校攻读文言文而外,每日课余及每年寒暑假,流沙河还和其他两位同学就学于塾师黄捷三,听他逐字逐句地讲解《诗经》《论语》《左传》《唐诗三百首》《千家诗》。

黄捷三是清末秀才,他上课不算有趣,但他会背很多诗词、古籍。讲课时,他会把诗词、古文里的每一个字、词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许多说法和原意并不相符合。但最大的好处是我们跟着他读,大概懂得了这么一点意思。当时我们十三四岁,记忆力特别好,背了这么多古诗词、经典,到现在想忘记都忘不掉。”流沙河说。

流沙河对《诗经》的研究,最早得益于黄捷三。初一、初二那两年,每天放学以后,就去黄捷三家里,听他讲《诗经》。黄捷三当时60多岁,为流沙河讲了《国风》和《小雅》。《大雅》还没讲完,黄捷三就因病讲不动了。黄捷三的讲解使流沙河对《诗经》产生了热爱和尊重,到了晚年,流沙河还能背诵《诗经》里的很多作品。

2008年,时任成都图书馆副馆长肖平向流沙河提议在图书馆开讲座,请流沙河讲其最有心得的《庄子》。流沙河答应得很爽快,他主动提出,既然要讲,就得让他把《庄子》讲完。一年多时间讲完《庄子》,肖平趁热打铁请他讲唐诗。流沙河回复:“讲唐诗,须从

《诗经》讲起。”肖平求之不得。于是,从《诗经》到汉魏六朝诗歌再到唐诗,一讲又是几年。讲《诗经》时,流沙河常常会想起他的老师黄捷三。

永远的成都少年郎“我本旧时代最后一批成都少年郎。我爱成都,爱成都的历

史。我有幸生于斯,读于斯,笑于斯,哭于斯,劳役于斯,老于斯。” ——流沙河

“早上开花,晚上凋落。这也让我想到自己的生命。有时候梦醒,还以为自己在少年。人生短似梦,更好像芙蓉花早开夕败。我在成都的生活,好像也是一场芙蓉秋梦。”很多成都人谈及流沙河先生,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本广为流传的《老成都 芙蓉秋梦》。

流沙河先生出生于成都的忠烈祠南街,自呱呱落地的一刻就与成都产生着千丝万缕的情感。他4岁返回故乡金堂县城(今青白江区城厢镇),开始研习古文,在民国时代的公立学校里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至大学一年级。

那是一个新旧文化交汇、撞击的年代。学堂的国文老师们认为白话文浅近直白,一看就懂,老祖宗留下的古文篇章才是珍珠。“我的小学老师规定所有的作文必须用文言文写。中学时,国文老师把《古文观止》里的许多文章都选进来。所以,我们在课堂里学的,比国民政府规定的《国文教科书》要多得多。”念高中时,流沙河已经背下了《庄子》《孟子》《荀子》中的不少篇章,以及曾国藩、“桐城派”的文章。

“当时我们十四五岁,记忆力特别好,背了这么多古诗词、经典,现在想忘记都忘不掉。”流沙河认为,学古文的第一要义就是背诵,记住了会终生受益,“你会用一辈子来消化它,慢慢懂得它,形成一种文化性人格。”

1947年春,流沙河考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和当时大多数热爱文艺的青年一样,他的兴趣迅速转向了新文学。巴金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曹禺的戏剧、艾青的诗歌,都让他沉迷。他开始向报纸投稿,陆陆续续发表了十来篇短篇小说、诗、杂文。

新中国成立那年,18岁的流沙河以最高分考入四川大学农化系,因为痛恨自己的地主家庭背景,就读半年后他就选择辍学投身“创造历史的洪流”,追逐自己的作家梦。后来,他到《川西农民报》任副刊编辑,又被调到四川省文联任创作员。1957年1月,流沙河与朋友在成都创办《星星》诗刊,这是新中国第一个官办诗刊,深受全国读者喜爱。

流沙河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成都生活,他熟悉成都,从当下到古代。他说:“我本旧时代最后一批成都少年郎。我爱成都,爱成都的历史。我有幸生于斯,读于斯,笑于斯,哭于斯,劳役于斯,老于斯。”

跌宕人生因诗而起“你问我人生什么最重要?我说啊,快乐。” ——流沙河

流沙河人生最剧烈的跌宕因诗而起。因为一组名为《草木篇》的小诗,1957年初,26岁的流沙河被错划成“右派”,1978年获得平反。

22年的“右派”生涯也造就了后来的“学者”流沙河。当年,在省文联接受劳动监督时,他一度被分配到图书资料室管报纸。在资料室的库房里,他欣喜地发现一堆“破四旧”留下的旧书,里头大部分是先秦典籍。他一头扎进旧书堆里,每日忙完劳役后就在里头读书度日。后来,他干脆把床铺也挪到书库里。在发黄的旧书堆里,这个被命运抛入谷底的年轻人,找到了一个与窗外世界截然不同的“桃花源”。在史家留下的书里,记载着各朝代的黑暗岁月、人的艰难处境,以及各种各样的冤案错案。流沙河说,自己读了历史之后,就觉得个人的遭遇很微不足道了,甚至开始感恩。

1979年,流沙河重回四川省文联,也重回《星星》诗刊编辑部。“你问我人生什么最重要?我说啊,快乐。生命是偶然。我的

同辈人,很多因为各种偶然,把命丢了。我因为各种偶然,把命保住了,我比他们幸运,赚了后面这几十年。能读书,钻研,研究自己喜欢的学问,这些就是我的快乐。”流沙河的乐观豁达,是从坎坷中得来的。

叫“成都文化人”就够了“你看我墙上挂的这幅字——知还。《归去来兮》里的,鸟倦

飞而知还。人要知道自己的来路,知道自己的底线,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 ——流沙河

“除却十几、二十岁出头时写的那些不成样子的诗,也就是1979年到1989年这十年间在写。”作为曾经的诗刊编辑,晚年的流沙河并不喜欢别人叫他诗人,他更喜欢的称谓是学者、文化人。

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潮席卷全国各地。流沙河编选的《台湾诗人十二家》于1983年出版,大受欢迎。

流沙河的一首诗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后来被收入语文课本。诗起头那句“台湾诗人Y先生说,在海外,夜里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是四川乡下的那一只”,“Y先生”其实就是余光中。流沙河是第一个把余光中的诗作介绍到大陆来的人。此后十多年里,两人通了很多信,见面却已经是1996年了。“那句话,是他写给我的信里的一句,多美啊,拿出来就可以作一首诗了。”流沙河说。

因为《就是那一只蟋蟀》和《理想》等诗作,流沙河成为上世纪80年代的明星诗人之一。可是他自我评价说:“我的致命伤我清楚,我这个人头脑过分条理化、逻辑化,感性不足,好诗需要的奇思妙想,我没有。所以我的诗都是骨头,没有肉。尤其是读过余光中的诗后,我说算了算了,我不写了,我怎么写也写不出他们那样的好诗来。”

“一个人在自己名片上印上诗人然后还‘著名’,这是自我美化,国际笑话。我不要那些虚荣,我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还要那些称呼来干啥?还看不透吗?!我给你说,本人只有一个身份,叫‘成都文化人’那就够了。其他都不要!”晚年的流沙河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清醒,他对朋友说:“你看我墙上挂的这幅字——知还。《归去来兮》里的,鸟倦飞而知还。人要知道自己的来路,知道自己的底线,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

2019年11月26日 星期二 责编 陈志英 编辑 阳亚舟 美编 郝雨笙 校检 谭雯琪4版 人 物

蜀地文心流沙河:

“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11月23日下午3点45分,刚刚过完88岁生日的流沙河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的,这位以文字照亮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著名作家、诗人、书法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流沙河原名余勋坦,他的笔名取自《尚书·禹贡》。几十年来,他的诗与文,亦如同一条长河奔流不息。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

早年知道流沙河先生,是看他的诗作。他的那首《理想》让我记忆犹新,诗中的“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等佳句暗自给了我不少鼓舞,字字珠玑的文字,像一束束火炬,照亮着我的前行。后来看新闻,说先生来我的故乡泰州寻根,找到了祖居地高港蔡庄村。看着先生满头白发,风尘仆仆奔波在乡间小路上,我感到先生是一个重情之人。

与先生能够成为同乡,我感到有些许自豪,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竟与先生有了联系。有一次,我与经常投稿的成都一杂志编辑聊天,编辑告诉我,他在流沙河先生家住了三年多,流沙河先生一分钱房租都没有收。他一直很感谢先生,是当年先生的热情帮助,让他能够在成都落脚。得知我敬仰先生后,他和流沙河先生说了一下情况,先生随即题赠给我一本新著《正体字回家》,扉页上写着“汲悟先生 流沙河 2017.9.24 成都”,字体端正耐看,颇得文人情趣,一位看过的老师说:“先生字写得好认真,真的是让正体字回家。”

在后来的联系中,我给先生寄去了黄桥烧饼特产,先生回复表示感谢。后来一位朋友欲出版一本书籍,想请先生题写书名,并附上了润格费,我冒昧去信向先生提了出来,先生很快写好了书名,却把费用退了回来。朋友很感动,约我一起去成都看望先生,但如今这样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

与先生的交往中,他给我留下了“温文尔雅”、“淡泊名利”的印象,他似乎是一条洁净如初,同时又永远奔流的河。我坚信,先生并没有远去,他只是奔向另一个文明的道场。

流沙河原名余勋坦,生于1931年11月11日,成都金堂县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作家、学者、书法家。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诗集》《故园别》《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说诗》《流沙河诗话》《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流沙河随笔》《Y先生语录》等,有多首诗作被中学语文课本收录。2019年 9月20日,流沙河与马识途、王火等9名从事文学创作70年的四川作家,荣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70年荣誉证书”。

下车无遗憾了

从 1989 年开始,流沙河自动选择与诗歌“绝缘”。作为诗人的流沙河,渐渐淡出大众的视野。他改作训诂,说文解字,诠释经典,研究人文地理,乐在其中,被人称作“文字侦探”“文字的福尔摩斯”。

近20年来,他把大部分精力倾注于古文字研究,埋首于甲骨文、金文和篆文之中,津津有味地探究着每个汉字背后属于

“自己的故事”。和写诗相比,他认为这才是自己做过的一点真正有意义的“小事”。

他热爱着这些承载着庄子、诗经、楚辞、唐诗的方块字。它们滋养过他的身心,在他坎坷的人生中,给他带来了连绵不断的情感与知性的慰藉。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一次接受采访时,忆起少年时期学过的诗,时年86岁的流沙河依然能全文背诵。

流沙河与古文字研究的缘分,最早要追溯到中学时代。抗日战争末期,一位刘姓国文先生自作主张,用清代王筠著的《文字蒙求》,给他们上起了古文字学。十来岁的流沙河由此萌发了兴趣:原来汉字的组成如小孩手中的七巧板一样神奇。上世纪60年代初,流沙河偶然在旧书库里发现《说文解字》,从此忘情于古文字,“像毒瘾一样,每认识一个字就快活得不得了”。

“世界上那么多民族,那么多文字,唯一留下来的象形文字就是我们的汉字,没有了,全世界都没有了,连日文都半拼音

化了。”流沙河说,汉字完全应该得到尊重。这些年来,他出版有《文字侦探》《Y

语录》《流沙河诗话》《画火御寒》《正体字回家》《白鱼解字》《晚窗偷得读书灯》《庄子现代版》《流沙河讲诗经》《流沙河讲古诗十九首》《字看我一生》等多部著作。

他在《白鱼解字》序言里的一段话,恐怕是对自己最好的注解——“白鱼又名蠢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流沙河除了在家研究古文、汉字,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成都图书馆,给市民做文化讲座。从2009年到今年5月,每月开一次,内容从老成都故事、

《庄子》,再讲到诗词歌赋。他在成都图书馆共开讲120次,到场的观众达6万余人次。

流沙河说,他希望能把自己热爱的传统文化多传播一些,让大家的生活多一些诗意。他认为学古文的第一要义就是背,

“哪怕你完全不懂,背上了也会终生受益。能背上这些古文,就有了祖先的灵魂居住在头脑里,在观察事物的时候,祖先的灵魂会指导你辨识真假、美丑、善恶。”

如作家龚静染所言:“沙河先生早年有过软弱,也有过不堪与屈辱,但在经过坎坷命运之后,特别是进入耄耋之年,精神渐硬朗,意志愈彰显……也由此重获自由之人格,堪称难能可贵。特别是晚年治学,沉于逍遥之境,自成一家言说,若蜀地文心。”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本报记者 唐召怡 整理

沉心治学的蜀地文心“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流沙河

一条永远奔流的河——忆流沙河先生

□李 晋

流沙河著作《老成都

芙蓉秋梦》。

流沙河讲《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