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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香罗帕王德友中篇小说精选

南海出版公司

作 者 王德友

责任编辑 张之滨

责任校对 吴敬群

封面设计 孙传华

出版发行 南海出版公司    电(话0898)5350227   5352906

社 址 海口市机场路友利园大厦B座3楼  邮编570203

经 销 新华书店

印 刷 重庆奇达印务有限公司

开 本 787  ×  1092毫米1/32

5总 印 张 5

8.75本册印张

总 字 数 1191千

本册字数 191千

版 次 1999年 9月 第 1版 1999年 9月 第 1次 印 刷

印 数 1~1000册

书 号 ISBN  7-5442-1111-8/I·199

定 价 96.00元( 全套十册)

本册定价 12.00元

NANSHANFENG  SHUXI

南  山  风书系

送 你 香 罗 帕

南海版图书 版权所有  盗版必究

回“归 最高的神性”

——《 南山风书系》总序

林   亚 光

( 一)

“ 任何一个民族或国家,最终能留下的只 这是姚益强、杨金帮有文学。”

二先生主编的《 南山风书系》作者之一引用一位老作家的话。人们可以怀疑此话

用者的准确性,但它却显示了引 王德友先生对文学的一往情深。尽管他是稀有

金属冶金专业毕业的高级工程师,但当你在他出色完成本职工作的履历表旁,看

到他还发表了180万言的文学作品,再联想上述引用语时,你就不能不惊叹;文

学,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于是你对文学,不能不又一次刮目相看了。

这并非一个特例。这套丛书的所有作者,都是以献身的激情拥抱文学,在业

余坚持文学写作的。其中有位邵千耘小姐“,千耘”并非她的本名,她是为表达

“ 为方格子之间辛勤劳作“”、以千般耕耘为己任”“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才改取

此名的。从而你再次感到惊喜:在许多人叹惜文学被冷落的时候,文学的虔诚信

徒又增加了!

( 二)

当然,耕耘还不等于收获。如果说对文学虔诚献身是《 南山风书系》作者们

共同的情愫,那么姿态各异的个性则是这9本作品更难得的特色。这不仅在于

作者们年龄、经历及作品题材、体裁上的区别,而主要是指他们以一种新的、独立

的意识在观察、思考,在表现生活,表现自我,从而使作品得以发出各不同的声

音,许多篇章都闪烁着个性化的光辉。同是诗,穆仁的《 穆仁诗选》不同于姚益强

花的早晨》和唐元龙的《 短笛声声》;同是散文随笔,杨金帮的《 寻找温馨与的《扬

睿智》有别于朱兆瑞的《 浓郁的淡泊》,邵千耘的《 与你共对天涯》也有别于梁子的

《 昙花雨季》;同是小说,王德友的《 送你香罗帕》与孙传华的《 复仇谷》各异其趣。

且看姚益强这样“写好马“”:好马不等待伯乐/相马人的标准/已失去平衡/好马

都倚重/自己  轻捷的四蹄⋯⋯”这是“对世有伯乐才有千里“马的观念的超越,

是独立自强 晚  走出/骨的诗的写照。这样“写股市“”:早晨  大腹便便走进/傍

瘦如柴”。独特的体裁铸成的意象,个性独具而耐人寻味。唐元龙这样“写 花

瓶“”:生前  站在显眼的位置/死后  葬在肮脏的地方”;这样描“绘蜘蛛“”:精心

⋯⋯”这可说是呼“唤 解放编织/一张囚禁自己的网 自己”的警示。梁子这样写

“ 有一种印象”:或“在回味时,便有一种近似惆怅的苦涩,使自命刚强的人独自饮

泣。”“或 让你在酣睡中惊醒”,然“后 去追逐初升的太阳”。这都是独特“的 个人”

感受的结晶。杨金帮的不少随笔,将知识与思想、睿智与热情熔于一炉,见人所

未见,言人所未言。他在《 道学先生灭人欲》中揭露宋明理学家“的假道学“”:看

来,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家学们既不会律己,也不敢律上,那么,就只有律一律

小民百姓了。⋯⋯于是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便成为强者剥夺弱者,上层

剥夺下层的武器。”他这样评说《 三国演义“》:把厮杀中的人物写得是那么形象鲜

活,光辉夺目。因此,一般观众是很难透过画面上那雄壮鼓角声听到其后面的饥

民惨叫声的。”然而“,能透过鼓角声想到饥民呻吟的民族是成熟的民族,在成熟

的民族中,乱世英雄出人头地的机会不多,对他们的狂热崇拜也淡薄得多。”在对

电视剧《 三国演义》的一片叫好声中,有几人能这样想这样说呢?

个性化、独特性对于文学的极端重要性,是被文学史的实践无数次证实但在

理论上却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譬如向来人们都说文艺形象“是共性与个性的

统一”,但在这二者中,创作究竟要从共性出发,还是从个性出发?重点究竟应落

在共性还是个性上?这是有根本区别的。我以为只有从个别出发,重在个性,才

能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作品。“而 味强调一般和共性,只能有利于发展一言一

堂、公式化和千篇一律、干部一腔(”。参见拙著《 林亚光逆向思维文集“》探索争

一文。)现在情况有了这样鸣卷“”中艺术的生命在于‘个别’” 的变化,对个别和个

性的重视为文艺带来了转机和生机,这怎能不令人欣喜呢?!

( 三)

那么,作品的独特性和个性化从何而来?答曰:来自作者的独立人格和自我

意识。过去长期来,自我意识被视为异端,任何作品必须图“解 最高指示”,符合

“ 两个凡是”。只能“写 林彪四人帮”之流钦定“的 本质”“和 主流”;要求作家做极

左路线“的驯服工具”,成为极左政治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谁要越雷池半步,

一律格杀勿论。在这种情况下“,驯服工具论“”、主流论“”、本质论”“及 螺丝钉精

神”等理论成了扼杀个性和自由的桎梏,作家的自我意识被磨灭,文艺自然没有

个性化可言了。可喜的是现在,作者们对独立人格和自我意识有了自觉。他们

或呐“喊:我渴求一方 感“喟天下‘/属于自己的/土地(”姚益强);或 自由’二字是

何等弥足珍贵”,渴“望自己独揽人生大权(”邵千耘);或赞美和呼“唤充分展示真

正的自我”,而惋惜人“们 戴上一 ‘张 假面具’裹上一 ( 朱兆瑞)。在身 《 复‘ 装”’; 伪

仇谷(》孙传华)中,对岩儿在 仇的过受到权势者野蛮暴力百般凌辱后起而决死复

程的生动描述,实际上歌赞的也是一个弱女 ⋯⋯作者们在子自我意识的觉醒。

价值观上这种种变化,不能不说是20年来思想解放运动的成果,是建设现代国

家和创造现代文艺的必要精神资源。

( 四)

对作家的个性和自我意识的摧残,是同神灵膜拜互为因果的。而前述种种

似是而非的理论,无不“假 人民”之名行造神之实。本来,与人民相比,个人被喻

为一棵草、一滴水,并没有什么不对;说是螺丝钉、驯服工具,虽有把人之为人的

创造性、主动性抽空之嫌,但虔诚地信奉这些理论的人(们包括作家)的确是出于

对事业的满腔热情。问题在于在极左路线下,一方面要求人民的每一员都成为

丧失个性的草芥、螺丝钉和驯服工具,另一方面,另一些人却高踞于人民之上并

“以 人民”“和 人民利益”的当然代表自诩,要人民群众都作他们的驯服工具,对他

们匍伏膜拜,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而“这 另一些人”,就“是 林彪四人

帮”之类大野心家。正如历史已经证明了的,处处打“着 人民”的旗子“的 林彪匹

人帮”之流只是对人民实行封建法西斯专政的蝥贼,他们说的“是 为人民服务”,

做的是要人民为他们服务,声“称 做人民公仆”,实则要人民做奴仆;而对领袖的

神化和膜拜也是对人民创造意志的扼杀。正是这种造神运动和对人(民 包括作

家)的自我意志、独立人格和基本权利的剥夺,导致了十年大浩劫的祸国殃民的

恶果。因此,经历“了 文革”劫难的作家,在重新树立实践权威的新时期,也就不

能不对造神运动进行反思和抨击了。穆仁的诗就是突出的例证。他的诗选记录

了他曲折的心路历程。创作上硕果累累的穆仁“,童年是一张无味的画片“”,20

年,30年,40年,/坎坷的日子里,/数不尽的艰难。”也抱着献身人民的赤诚投身

“于 雄伟的大合唱”,“但 螺丝钉精神”既没有使质朴厚道、忠心耿耿的诗人免受数

不尽的磨难,更无助“于 多灾多难的共和国”逃脱那史无前例的浩劫。于是“,头

发全都白了,坎坷嚼尽了青春。只在眼里留下一颗坚定的“星“,夜夜为失落的青

春悔恨”,终于痛定思痛,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回了自我。“他 夜卧鼓浪屿”,顿时

感悟“:恍惚间/我不是我/我是鼓浪屿/横卧在南海上”;他这样“写 鹅卵石“”:从

的老年棱角分明的少年,走到圆润光滑 似乎更随和了,其实更固执,更坚,/⋯⋯

强。”“他 以自己的井水浸润天下,/于是他的心胸成了辽阔的海”;即使“作 一片不

显眼的小花朵”,“但 喷出了压倒牡丹的馥郁”。他摒弃那些假大空的精神垃圾:

“ 一串浅浅的足印,/也能踏碎/堆积成山的豪言壮语。”他告别那任人摆布的命

运“:在别人的手掌心,/立得直否?”进而,他就挺身向造神者和人造“的 神灵”挑

战了“:朽木、顽石、烂泥,/上了神龛,/便是菩萨。//所以每逢入夜,庙里便有争

夺神龛的拼杀“。”雕塑神像的工匠,/冷眼看旁人狂热的膜拜,/漠然生出信仰的

虚无,/于是喝成烂醉的酒鬼。”诗人发出了新“的 天问“”:是时代的失落?历史的

倒退?伟人陡然萎缩为委琐的侏儒。"

伟人萎缩为侏儒 造神时代结束了,诗人获得了自我,诗歌获得了个性。

( 五)

马克思曾把只“有 一个人的自由”的专制中世纪称“为 人类历史上的动物时

期”,即人被剥夺了人的本质而向任人摆布的动物倒退的时期。他说“:封建制度

就其最厂的意义来说,是精神的动物世界⋯⋯(”马恩全集第Ⅰ卷346页,142页)

这种人类精神上的动物时期的形成,正是人的精神、人的自我被人造的神灵所主

宰、剥夺、扼杀的结果。这种神灵专制统治成了阻挡新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发展

的极大障碍。马克思说“:神灵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不应该有

任何神灵同人的自我意识并列(”《 博土论文》)。这里马克思把神灵看作人和人

“的 自我意识”的对立物,高度肯“定 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从而阐明了

一个重要的原理:回“归 最高的神性”,实现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对人及人的

本质的尊重,是人的精神解放的前提,也是衡量是否同神灵专制统治彻底决裂和

是否真正为人民及人民解放服务的前提。这也就说明我们强调“的 自我意识”、

“ 独立人格”“或 个性化“”、独创性”,并非象牙塔里的无病呻吟、自我欣赏或远离

人寰的个人清高,而是与普通百姓休戚相关的对人的尊严、人的权利、人性自由

和生命价值的肯定,这种肯定同自觉地抗衡神灵专制统治互为表里,闪耀着斑斓

的时代色彩。

正是在回归马克思所说的具“有 最高的神性”“的 自我意识”这点上,我发现

《 南山风书系》的珍贵之处。没有这点“,全部关键在于个别(”列宁语)的文艺,就

会蜕变为非文艺;有了这一点,别的短处和不足都是次要的了,丰收和结果就有

了依托、有了希望了。

林亚光: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书评家协会会长、四川外语学院教

1999.3.1

1

1�

录�目�

回归“最高的神性”/林亚光�

——《南山风书系》总序�

枯木逢春记�

北国姑娘兰婷不见钟情,大学生古月木易千

里走单跨,逐结为夫妇。后变恩爱为仇敌离异。

古木潜心科研,赢得年轻貌美的女工程师的倾慕,

从而引出“破门入室凰求凤”的爱的传奇。�

送你香罗帕�

海平与玉芳各在其派。玉芳见义勇为冒死救

海平,双双落难堰洞。天各一方,爱意更深,年轻

军官荣归故里,玉芳正在彼地插队。阴差阳错,未

能相见。费尽万般周折,有情人终成眷属。�

弯弯月儿坡�

改革浪潮风起云涌。为老厂扭亏为盈,高材

生石群自荐出任厂长。途中因避雨误入地下妓

院。上任伊始,怪事迭出;初见成效时,又遭诬陷。

老书记气得心肌梗塞,残疾青年绑架工作组长,俊

俏的女处长迷倒看守与其私奔,风尘女子自杀明

证⋯⋯水落石出时,正逢春风荡荡。�

125

223

269�

龙山碧血�

列强入侵,炎黄子孙奋起反抗。民间艺人金

武及其儿子、儿媳为“还我河山”的可歌可泣的动

人故事。�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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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 木 逢 春 记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首七言律诗,为唐朝刘禹锡所作。诗的标题很古怪,叫

《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乐天是谁?就是大诗人白居

易。古代的人,除了姓名之外,还有个“ 字”。这个字,就是别

名的意思。这首诗的标题很长,念起来拗口;但意思却很明

白:说的是他同白乐天在扬州初次见面时,两人都非常高兴;

喝酒的时候,白乐天作了一首诗赠给他。他为了感谢白乐天,

就作了这首诗作答谢。

刘禹锡,河南洛阳人,唐贞元九年中进士,官至监察御史。

此人很有抱负,曾参与过政治改革,失败后,被贬到四川、湖南

等地达23年之久,至宝历三年初才被召回京。

诗,言志也,常为有感而发。这开头四句是诗人感叹自己

被弃于当时荒凉边远的巴山楚水之间的悲怆心情;五六两句,

一面自喻“为 沉舟“”、病树”,一面以千帆竞发,万木争春的自

然景象,揭示出社会将日新月异地向前发展;结尾两句,表示

要凭借好友的热情鼓励,以增长精神,激发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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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诗“人 千帆竞发,万木争春”的臆想,不要说在当时

的唐王朝无法实现,就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也是没有

希望的。不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诗句,

却有着强烈的艺术魅力,而且形象地反映了社会新陈代谢的

客观规律,因而极富生命力,成为千古不朽的名句。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在1122年之后,当新中国的五星

红旗从世界的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诗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在献身四化、振兴中华征途中,才真正是:神州大地绽翠英,巴

山蜀水映红琼,千江舟帆齐竞发,万年枯木尽逢春。

上面说的是一首古诗,下面且听我说一个人。此人的名

字,念起来比前头那首诗的标题还拗口;而他的脾气,古怪得

巴山蜀水只一个,人间天上再难寻。此人言不出众,貌不惊

人。观其人生,开始是传奇中藏着故事;接着是故事里又出传

奇;到后来,枯木逢春绿四海,铁树开花映九天。他的名字,经

常排在各国报刊头版头条上;他的姓氏冠名为宇宙里的一颗

星⋯⋯

一  运河砂木头落水,庆胜利喇叭挂花

公元1971年腊月二十八日正午,在海拔1433米的白云

山间,突然钻出一支队伍。他们沿着坎坷不平的路,迤逦行进

着。

白云山虽不算高,上下却有天渊之别。山顶上奇峰陡峭,

怪石嶙峋,终年不见绿翠;山脚下却又竹木夹荫,溪涧纵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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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田园风光。不过,终因地势偏高,交通闭塞,除了世代定居

的乡民之外,很少有外人往来。

当这支队伍第一次出现在半山腰时,乡民们只是好奇。

他们爬山越岭,从四面八方拥来观看。慢慢地,他们对远方来

的这些人,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荒山

野岭上居然矗立起了鳞次栉比的楼房;不仅如此,他们还逢山

开路,遇水搭桥,将一条宛如玉带的公路,延伸到了白云山外。

后来,四乡八界也都知道了:国家要在这白云山建一个叫“ 红

光”的研究所。不过,对几千年来一直用锄头挖地的乡民们来

说,“ 科学”是啥东西?那方方正正的火柴盒式的房子?那里

夜间发出的五颜六色的时闪时灭的灯光?仍然是一个谜。

肩挑担子的长长的队伍,晃悠悠地拐过山坳,来到了白云

潭畔。原来,这白云山涌泉遍生,飞瀑如练,一条条的山涧,滔

滔不绝地向山下奔泻,到半山腰时,依山就势,酿成一个偌大

的深潭。红光研究所,就建在这潭的旁边。

这是一支不善挑的队伍。两箢箕砂子,就把一根根背脊

压成了一把弓!走在队伍最后边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矮个

子年轻人。尽管他已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还是

与前边的队伍拉下了几十米的距离。他那个样子,实在狼狈

至极:双手托起扁担,咬紧牙关,踉踉跄跄地移动着两条腿

⋯⋯

“ 救命啊—— ”

就在那一条条闪动着的扁担,即将越过潭边,进入建筑工

地的当儿,突然从后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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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掉潭里了!人们丢下担子,蜂拥着跑向出事地点。

突然间“,嗖”的一声,只见一条红色的影子,从岸上斜飘

着飞人了深潭之中!

百十双瞪大的眼睛,一齐盯着潭面。然而,波光粼粼的潭

面上,除了无数的水泡之外,什么也没有!

白云潭究竟有多深?远近无人知晓!有人说,潭底有个

洞,直通到黄浦江口;有的说,前些年有头猪掉进潭里,用百来

米的长绳套上齿耙往下捞,也终不见捞着。

嘘!人们松了口气:掉进潭里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救上来了!被救的原来就是掉在队伍最后边那个矮个子

年轻人!

此时,他已经昏死过去了。他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地面

是泪?是从潭里沾的水?还是泪和上。无数的水珠—— 水交

加 沿着那张已冻成了青紫色的疲惫的脸往下流。同伴大——

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

“ 闪开!闪开!”随着喊声,一个穿黄军装,浑身湿漉漉的

小伙子,一只手提一箢箕砂子挤到了前边。他将两箢箕砂子

倒成一堆,迅速扔掉箢箕,将矮个子俯身砂堆上。说也怪,经

他这么一折腾,矮个子喝进肚里的潭水,竟又慢慢地从嘴里倒

流出来了。

此刻的白云潭畔,恐怕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最热闹的了:潭

的四周,聚满了人,路边、山坡上围得水泄不通!喊叫声、跺脚

声、叹息声搅成了一锅粥“!掐人中!掐人中“!”笨蛋,快做人

工呼吸“!”唉,也真可怜,读了一肚子书,到头来还要挑砂子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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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

在做了多少次人工呼吸之后,躺在地下的那个人,终于张

开了眼睛。谢天谢地啊!

这时,一个身穿红花棉袄的俊俏姑娘,有气无力地挤进人

圈,把一堆东西放到了溺水者的身旁。当人们发现那对还在

往下滴水的箢箕里的黑框眼镜时,猛然想起那飞进深潭的红

色影子,一齐回过头去看。然而,人们只见着一个窈窕的背

影。那倩影,在攒动的人群中时隐时现,眨眼间就不见了。不

过,那头湿漉漉的秀发,那不停地往下淌水的红花棉袄,已深

深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 老同学,你可醒过来了!”黄军装笑着说了这一句之后,

立即站起身子,大声喊道“:同志们!战友们!经过全力抢救,

古月木易已经安全脱险了!”

白云潭畔,一阵欢呼雀跃之后,人们开始向四面八方散

去。

躺在地面上的古月木易已经恢复了知觉,他转过身,双手

撑地,忽然大声喊道“:眼镜!我的眼镜!”

“ 老同学!在这儿啦!”黄军装忙从箢箕里抓过眼镜,递到

古月木易手里。古月木易接过眼镜,双手戴在了鼻梁上,他眉

峰抽搐了一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谁。只

是,待他的目光转动了一圈之后,突然暗淡了下来;最后,落在

了黄军装身上,嘴角歪了歪,露出一丝苦笑⋯⋯

他突然敛住笑,唿啦一声坐了起来,双手撑地,挣扎着立

起身子,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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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同学,我扶你回去吧!”黄军装说着走上前去,一把扶

住了古月木易。

古月木易瞪了黄军装一眼,将他推到了旁边,自己弯腰拿

起了箢箕和扁担。

“ 木易!回去歇着吧!”

“ 木易!你那份我帮你挑!”

古月木易拿起箢箕和扁担,不顾众人的劝阻,转身往回

走。

他一扭一拐地走着,留下一串串湿脚印。

这位古月木易,本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只可惜毕业没碰

上好时候,读完5年大学之后,恰巧遇上了那个革文化命的运

动,起初是被下放到长白山林场接受再教育,继而贬到渤海湾

捕鱼捞虾,两年后总算落叶归根,分配来这白云潭畔的红光研

究所。那位身穿黄军装的小伙子,名叫朱雨轩,与古月木易是

老乡加同学。同窗之谊,本已难得“,老乡”二字,顶得三颗公

章。古月木易和朱雨轩的友情,应该亲如兄弟,只不知为什

么,古月木易要朝他瞪眼?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到了1973年冬天。经过艰

苦创业、白手起家的奋斗,红光研究所除盖起了几万平方米的

房子外,还取得了若干项重大科研成果。

边基建,边科研,自然可敬可贺,但也带来了不必要的麻

烦。

这一年的12月刚过,静谧的白云潭畔,又变得闹哄哄的

了:无数的人,从那些正正方方的房子里走出来,刷标语,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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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扭秧歌,扫马路,忙得不亦乐乎。更有几十人,身背干粮,

顶着星星上去,踩着月亮下来,在山坳里练嘴巴:大号、小号、

螺声、黑管,没完没了地吹!一会儿“,嗲嗲打,打打嗲”,一会

儿“又 罗嗦嗦,拉拉嗦 ”!把白云潭的水都搅浑了。到了15日

这一天,那热闹的规模,超出上海大世界的千百倍。

这天一早,又加了个特别节目:3门大炮一溜架到了白云

潭畔:那头戴钢盔的民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坚守在炮位上,紧

张之态,赛过一级战备!到8时20分,突然3炮齐发,锣鼓喧

天,号螺长吹,口号天响!原来是省革委会为研究所命名,高

举着一块匾到来了。

“ 大庆式单位”命名暨庆功大会,是在上午9时开始的。

会议规格之高,在白云地区从未有过:单主席台就坐了550

人!从社员到地区领导,从商业局到屠宰场,从省里到部里,

从观摩来宾到兄弟单位代表,一概光临指导。作为东道主的

红光研究所,阵容整齐,引人瞩目,所领导和功臣模范全体参

加。古月木易也荣幸地被邀请在主席台最后一排就坐。

在那个时候,会议的规格,同时间成正比。送了光荣匾之

后就是长达三四小时“的 致贺词“”读贺信”;这个上去,那个下

来,直挨到下午4时,才转入“ 会议第二项”!

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平时默默无闻的古

月木易,一举成了这“ 第二项”的典型。报告人说古月木易有

两个伟大:一是掉进白云潭淹得闭了气,活过来又一手撑起扁

担,一手提着箢箕去挑砂子,这叫“ 生命不息,冲锋不止”!二

是古月木易在一无图纸,二无资料的情况下,白手起家,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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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完成了具有国际水平的单晶炉自动

提拉装置!并宣布:“ 这是大批促大干的丰硕成果,这是灵魂

深处爆发革命的伟大胜利。”

不知为什么,坐在主席台最后排的古月木易竟像是热锅

上的蚂蚁。先是两只脚不停地动,伸出去缩回来,继而两条剑

眉皱成了一对肉疙瘩,脑袋晃过来摆过去,后来,他突然大喊

一声,急急忙忙地向主席台前边奔去!

古月木易喊什么?他说“:我要讲话!”

在那个时候,朋友间聊天都是“ 两人讲话看对象,三人讲

话念文章”,在这种庄严的肃穆的隆重的大会上,未经领导审

查讲稿,能让你小小技术员讲话吗?

主持会议的所长金海,两鬓斑白,满脸风霜,是个有丰富

斗争经验的红军老战士。他一听那喊声,知道要出纰漏,马上

把话打住,也大声喊道“:现在进行大会的最后一项,给功臣模

范发奖!”

金海这一声令下,顿时爆竹喧天,鼓乐齐鸣,全场响起了

巴掌声和进行曲,古月木易那喊,就汇进了这响彻白云山的音

流里,你声音再粗也没人听见!

不过,尽管身经百战、智勇双全的金海采取了紧急措施,

却仍没能堵住古月木易的嘴!

这次给功臣模范的奖品,既新鲜又特别。自然,观众不一

定知道内情:这是所党委经过多少个小时的会议才定下来的

呢!凡是被评为功臣模范者,每人奖励大红花一朵。花是用

2.4米长的红绸缎结成的,象征着每天24小时都一心扑在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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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科研上。但再三强调,会后“将 花”送“到 荣誉室”陈列,若据

为私有者,立即取消光荣称号!

当古月木易从主席台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出来,急忙忙地

跨越正前边的座位,走到讲台前时,正好发奖开始了。授奖的

地区领导,见有人来领奖,忙把双手捧着的大红花授给古月木

易。谁知古月木易接过大红花,不但没转身入座,反而跨前一

步,对准麦克风就大声喊道:“ 提拉装置是按机械运动的规律

研制出来的,不是批出来的⋯⋯”

这话一出口,四座皆惊,尤其是从省里、部里来的要人,一

个个都吓白了脸。还是金海反应快,忙接过话茬喊道“:对,大

批促大干,向古月木易功臣学习!”

朱雨轩见势不妙,忙从主席台边上走到了讲台边,意欲将

这位不识时务的老同学拉下去。木头疙瘩古月木易瞟了一

眼,像猜到了老乡的来意似的,未等朱雨轩靠近,忽然手一扬,

将那朵鲜簇簇红艳艳的大红花,向台下甩去!不偏不倚,正好

掉在台前的高音喇叭嘴里!

在那时,要是把大红花摔掉,说不定要判上几年刑。好在

古月木易外粗内秀,脑袋灵巧,还好在主席台搭得高,在别人

看来,他是无意中失手掉下去的,并不怪罪他。

朱雨轩也很机灵,见大红花被摔到了喇叭口里,忙双脚一

跳,跳到了台下。只是,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大红花从

喇叭嘴里提出来时,古月木易已经向观众鞠完躬,转身离开了

讲台。

他急忙忙向主席台的最后一排座位走去,边走边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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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批出来的!那我就没有资格戴大红花⋯⋯”

二  兰婷求偶万里外”古月风雪走单骑

在初冬的夜晚,古月木易突然离开了白云山,到哪去?干

什么?连他的同学兼老乡朱雨轩也不知道⋯⋯

那天上午,古月木易正在拉制一种新型的单晶材料。

拉单晶不比做粉条。做粉条很容易,将豆粉调配好倒进

筛粉机里,粉浆哗哗地往外流,流进清水里,捞出来晾干就是

了。拉单晶比这难上千万倍。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化满金属的

密闭式的熔炉中,拉出一种原子按照统一规格排列的单晶体。

除了复杂的技术措施和严格的温度控制外,还要拉得极其均

匀。古月木易虽然发明“了 提拉装置”,但仍然聚精会神,一丝

不苟。

到了11点钟的时候,他看了看桌子上堆放的单晶棒,

“ 叭”的一声,关上了电闸。他生气了“:急需!急需!我加班

加点拉出来,你又不用!你不用,我也不做了。”其实他也是自

寻烦恼。那个时候,有几个人的工作是正常的?一天到晚抓

革命,谁还管科研?

他关了水,闭了气,收拾完之后,就走出了实验室的门。

他刚才打过电话,器件室主任已经下班了。他要去找他:“ 我

已经拉出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做管子?”

路过传达室时,他见到有一封写给自己的信。他瞧瞧信

封上的字,又看看右下方“的 寄信人地址”,心里却像初二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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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不明不白!亮 ——

古月木易睁大着眼睛看,还是琢磨不透。“ 黑龙江省乌察

尔盟农场兰缄”,他回忆着几代亲戚,从舅父舅母、姨夫姑爹到

外公外婆太姥姥,都没有姓兰的。他又数着自己的同学和朋

友,乃至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也找不出这么个姓来。他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咔嚓”一声撕开了信封,看看里面就知

道了。

倘若古月木易不拆开信封,将它退回原处,也许什么事也

不会发生。现在,信一开封,他的脸立刻像开水烫了似的,从

额头直红到了脖子根上:一张姑娘的照片飞了出来!他急了,

以闪电般的高速度,一把抓回了尚在空气中翻腾打滚的“ 姑

娘”,拔起腿就往回跑!

他从传达室的门前,一口气跑回了工作室“,砰”地一声关

上了门!

过了好一阵子,他的心还“在 格登格登”地跳,嘴“上 呼哧

呼哧”地喘粗气。尽管他躲进了屋里,窗帘也关得严严的,但

他仍然觉得有无数双亮闪闪的眼珠子在朝着自己转动。他只

觉得,脸上火辣辣发烧。

直到他“ 怦怦”的心跳平息下来,才慢慢抽出那折叠成梅

花瓣儿的散发出芬芳的信笺。然而,当他摊开信笺之后,那本

来已恢复了正常的心率,又突然过速了!

亲爱的木易:

敏姐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我,我是完完全全同

意的。如果你也没意见的话,就尽快办好手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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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你的婷婷即日

古月木易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一忽儿快,一忽儿慢。那洁

白的拖鞋底板“,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水磨石地面。

怪呀!那吧嗒吧嗒的响声,怎么会突然停止了呢?

古月木易喜好独行独止,不爱社交,尤其是极少同女性来

往。半辈子了,只单独同两个姑娘见过面,两次见面的时间加

起来,总共也不过十分钟。而那短短的十分钟,使他产生了今

生不再谈恋爱的念头。介绍人把姑娘领来了。她站在他的面

前,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几分钟之后,姑娘骂了“声 木头疙瘩”,

就头也不回地“ 拜拜”了。而今眼下这位从没有见过面的姑

娘,却如此率直,率直得令他手足无措了。

“ 同意呢,不同意呢?”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反复问自己。

他突然站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

嗨!还很漂亮的呢!眉毛黛黑若墨,双眼晶亮如星,高鼻

梁,瓜子脸,微微上翘的小嘴唇,嘿!还有一对小酒窝儿呢!

他不觉笑出了声。

说也奇怪。古月木易自从见了那封信和姑娘的照片之

后,一连几天都晕晕乎乎的,就像走进了云雾里。

他坐到桌子前,打开书本,看着看着,书上那一行行的字,

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圈儿;那小圈不停地跳跃,最后竟

变成了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子!他合上开关,接通电源,那连着

提拉装置的小马达,“就 嗡嗡嗡”地旋转起来。他忙俯身去听。

听着听着,那轰鸣的马达声,突然断断续续起来,最后竟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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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话“:亲爱的木易⋯⋯”

他心烦意乱起来了。他意识到了:必须果断决策,若不来

个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恐怕自己是什么事情也别想干了。

他分析自己:其一,古人曰“:三十而立”,时年已超出了一

岁;其二,个儿矮小,外貌不扬,又无活动能力,机会不可多得。

他分析她,第一,漂亮;第二,坦率,热情;第三,不见钟情,古今

罕见!古月木易把孙子兵法的原则用上了,只可惜在“ 知彼”

这一点上,他并未作真正的调查研究,是靠自己凭空想象出来

的。何况这婚姻大事,与行军作战有质的区别!除了知己知

彼外,还需互相了解,情投意合呀!由于他从战略到战术上都

忽略了这一点,以致带来无限的烦恼,这是后话,暂且不谈。

古月木易像解几何题似的,经过一番推断论证之后,当众

宣布了答案:两天之内去乌察尔盟完婚。只是,人们感到快得

出格了,但愿他一切如愿啊!

古月木易口袋里装着结婚登记介绍信,乐不可支地登上

了北去的列车。

巨大的蒸汽机头,拉着一长串的车厢,从这个山洞钻到那

个山洞,穿过成渝盆地,爬越秦岭,怒吼着跨上黄河郑州大桥,

于第三天下午到达了首都北京。为了能尽快见到兰婷,他不

出站,不落店,只在服务台发了个加急电报,又匆忙忙地登上

了北去的旅程。

列车顶着星星,穿行在松辽平原上,寒风料峭,白雪皑皑。

已进入了梦乡的旅客,一个个蜷缩的身子,随着车厢的颠簸不

停地晃动着。不过,古月木易却是例外,忘了五天四夜的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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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忘记了冷。他满脸红光,双眼凝视着窗外。他心里热着

呢!再过一小时,他就要同她见面了!

“ 吱——”列车放掉余气之后,稳稳当当地停靠在月台上,

也就在这时,古月木易已经跳到了地面。他见人心切呀!

他踮起脚尖,站在月台上,低头看看手上的照片,又抬头

望望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在寻找那照片上的脸!

乌察尔是个丁级站,过往的乘客寥寥无几。古月木易在

反复搜索也没有见到那张脸之后,就急忙忙地向出站口奔去,

姑娘也许在门口等着呢!

在古月木易出了检票口,也没有找见她之后,就返身站到

了台阶上。台阶虽不很高,但在这车站门口也算“ 鹤立鸡群”

了。不管他找她,还是她找他,都是极易发现目标的。

可是,尽管古月木易居高临下,仔仔细细地看,直到人们

散尽,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古月木易可怜巴巴地蹲在台阶上。五天五夜的疲劳,冰

天雪地的冷,一齐向他袭来了。他只觉得浑身酸痛,奇冷难

当,忙用两条胳膊抱住自己。那左右四张眼睑皮,也好像突然

遇到了磁铁石,拼命地往一块粘⋯⋯

“ 大哥!”这声音多好听啊!朦胧中,他见她张开双手朝他

扑来。他张开眼睛寻找,却什么也看不见。

“ 大哥!”又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他醒了,忙揉揉眼睛,转

脸向后看。这下他可看清楚了:在他的身后,站着个牵马的孩

子。

“ 大哥,要个脚力吧,它会跑得很快的!”孩子不大,最多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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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岁,说话的口气却同大人一样。

原来是让我骑他的马!古月木易虽没到过这乌察尔,但

他在长白山下呆过。除了城市和比较发达的地区有汽车外,

山区的交通就全靠牲口了。马和牦牛,同南方的人力车一样,

可以租用。

古月木易忽地站直了身子,他觉得自己的疲劳和瞌睡,忽

然被这孩子和马给赶跑了。

他上了马,慢慢地走着“,也许,她还未收到电报吧?”他这

样想着,心里已原谅了她。

古月木易不是很高明的骑手,但也在长白山上摔打过两

年的。他用腿一挟马肚子,那马就放开四蹄狂奔起来。凛冽

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向他脸上打来,他都不觉得痛。现在,他

决心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乌察尔农场去。他问过这孩子,从车

站到农场只有42.5公里,如果天气好,几个小时之后就可以

赶到的。

说起东北的冷,确实名不虚传,寒冬腊月,河里可以开汽

车,平地土冻三尺深。人走在路上,眉毛胡子上都挂上一层白

花花的冰霜。现在古月木易骑着马,奔驰在皑皑雪野,那冷的

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他牵着马,艰难地在山上爬行。虽然遍地是雪,但还没有

冻上。他暗暗庆幸自己,倘若再过20天才来,就只有坐雪橇

了。

“ 大哥!翻过这山就到了!”孩子的话刚出口,也就是在古

月木易将到达山顶的当儿,突然一团白影从山上飞下来!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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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木易见势不妙,猛拉缓绳,自己也急忙往旁边滚去!说时

迟,那时快,一匹马四蹄腾空,直向他冲来!

本来,那个孩子很机灵,见顾主疲惫不堪的样子,说不定

什么时候会摔倒,他就悄悄地跟在后边。此时,他见从山上飞

下一团白影,忙往上一蹿,跳到了马背上,那马就像利箭般向

旁飞去,孩子和马都化险为夷。

古月木易也没事。当那马不偏不倚,正好朝着他冲来时,

他就势一滚,也正好避开了。他人本矮小,在大学时又练过体

操,加上他脑瓜灵,反应快,何况这样的险情,他在长白山时也

遇到过。倘若换上别人,恐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古月木易被人从雪地里挟了起来,当他抹掉眼镜上的冰

雪,定睛看时,面前除了一匹高大的白马外,还站着个身披白

羊皮头戴狗孤帽的人!

“ 同志,您叫古月木易?”披白羊皮的人问。

古月木易一听,好生奇怪。他仔细看了一眼,竟没有一处

与那张照片相似。但他还是脱口应了个“ 嗯”。

“ 刚才很对不起,把您撞倒了。”来人脱下狗狐帽,顺手抹

去脸上的雪花,嘿,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 没有事。”古月木易回了一句,觉得很不好意思。

“ 我叫玲子,是兰婷姐叫我来的。”姑娘说完嫣然一笑,倒

很大方。

“ 谢谢了。”古月木易也笑了。心想,这兰婷还真细心呢,

怕我不知路,派人出来迎接⋯⋯

有了向导,古月木易自然高兴,正想转身上马时,却被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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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用马鞭挡住了“:叫这小兄弟回去吧,已经不远了。”

古月木易迷惑地看了姑娘一眼,玲子的神态却显得严肃

认真,他只好让小孩走了。

“ 来吧!”玲子拍拍马背招呼道。

“ 您呢?”古月木易客气地问道。他不敢得罪兰婷派来的

人。

“ 嘿!只有你们这些书呆子穷讲究!”玲子边说边上马。

当她骑着马到古月木易跟前时,突然弯腰伸手,毫不费力将古

月木易拉到了马背上——

只是,当玲子和古月木易兴致勃勃地走进兰婷的那间平

房时,却扑了一个空,见到的,只是一张巴掌大的纸条子。

三  怡春亭畔笑添曲,洞房花烛话终身

古月木易万里迢迢,历尽艰辛赶到乌察尔农场时,满以为

兰婷会蹦着出来接他,谁料却不见她的影子。看着古月木易

垂头丧气的样子,在一旁的玲子用同情的语调说道:“ 婷婷也

真是,搞这么些鬼花样。”

“ 什⋯⋯什么?她在?”古月木易听玲子话中有话,忙红着

脸问。

“ 给!这是她走时留下的,叫你去山东结婚!”不知玲子是

害羞呢,还是生了气?随手甩过一页纸,转身进了屋。

木易,电报收到了,我在山东老家等你,快快来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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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你,婷即日

古月木易看完这两行字,真乃哭笑不得。还“ 吻你”呢?

再让你吻几次,我就别想活了!

唉,有啥法子呢?在乌察尔农场住过一宿之后,古月木易

又登上了南下山东的旅程。

火车的速度,比文字叙述快得多,3天后的中午,古月木

易已经手提行李,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也真是,就在他急忙忙地踏人家门的那一瞬间,突然从门

洞里慌慌张张地冲出个人来!古月木易见了,忙横跃一步,闪

到了门边。

那人本是低着头冲出来的,待发现前边有人时,只好戛然

刹住脚步,但惯性仍强迫着身子向前扑。古月木易一见不好,

忙撂下手中行李,顺势一个后滚翻!就在那人快挨着地面的

当儿,竟被他轻轻地托住了。

“ 好险啊!”以往练习过的前后滚翻,居然在这4天之内派

上了两次用场!古月木易忘了路上的不快,洋洋得意起来。

然而,当他稳住神,低头看时,却愣住了,自己双手抱住的,是

个花里胡哨的女子!再定睛一看,双手猛地缩了回来:此人不

是别个,正是照片上的她!

古月木易忙退到一旁,怔怔地望着她。他不相信,这么俊

俏的女子会钟情于他!

“ 哎呀!”兰婷惊叫一声,立刻张开双臂,瞪起亮晶晶的双

眸,手舞足蹈地奔了过来“:你可来了!”

是来吻我吗?古月木易顿时慌了神,忙后退了两步,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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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盯着奔过来的她。他真有些闹不明白:让我去乌察尔农场,

你为什么又要一个人先跑到家里来呢?

“ 看你!”兰婷见未婚夫躲开了她,也觉得有点儿尴尬,嗔

过一句之后,忙将半张着的手从空中各划了半个圆,羞赧地摆

弄起自己的衣角来。

古月木易瞪了她一眼,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张了张

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不管如何,这是同她第一次见面啊!

“ 怎么啦?我辛辛苦苦赶回家作准备,你倒还生我的气

呢?”她说完,瞅他一眼,扭过头不理他了。

不知怎么的?古月木易的满肚子火气,被她这一嗔一瞅,

就消去了一大半了。看 嘴的样子,他自己倒着急了:她那个噘

不作检讨,恐怕是过不了关哟!

“ 木木!”随着这一声喊,又从屋里奔出一个人来!

“ 姐!”古月木易一看,是姐姐叫着他的小名迎出来了,他

两眼立刻射出了惊喜的亮光,喊着奔上前去。

他古月木易同姐姐的情谊,非同一般,还在他呱呱着地

时,母亲就咽了气,父亲在他刚满八岁时,也离开了人世。他

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姐姐同他相依为命,那沿街乞讨的辛

酸,那受人欺凌的痛楚,他至今还记忆犹新啊!

此时,姐弟相逢,骨肉之亲团聚,那离别的思念,这相见的

欢乐,自不必细说。

吃过饭,古月木易和兰婷两人,就被姐姐催着出了家门。

古月木易大踏步地朝前走,兰婷有气无力地跟在后边。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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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木易实在有些激动。回家还不到两小时,她就同他

一块儿去登记结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脚底生风往前奔,不

觉得就越走越快。走了一会儿,他乐滋滋地往回瞅了一眼,却

又急了,后边根本就没有兰婷的影儿。唉!他只好沿路找回

去。

转了一个弯,又转一个弯,才见兰婷慢悠悠地走来了。古

月木易莫奈何,只好站住等她。待兰婷走到跟前时,他看了她

一眼,又转身往前走。要知道,同一个陌生女子单独走在一

起,在他的历史上还从没有过呢!

“ 等等我呀!”兰婷见古月木易只顾自个儿往前走,就娇滴

滴地喊了一声。

古月木易听到喊声,不由得转身站住了。他看了她一眼,

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他觉得她比那张照片还漂亮。娉娉婷

婷,婀娜多姿,犹如路旁亭亭玉立的细柳——

“ 古木!”她扬起丹凤眼,瞟了他一眼。古月木易感觉到

了,这婉转清脆的声调,愠怒中含有期待;那情意绵绵的眼神,

撒娇里藏着柔情,他身不由己地向她走去。

不知为什么?当古月木易看着那粉嫩的泛着红云的脸和

那凸起的充满着活力的酥胸时,他的脸,就像那次见着她的照

片时一样,突然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上,他赶忙别过脸,转身

站住了。

“ 你呀!”兰婷小嘴一翘,突然像只蝴蝶儿似的,轻盈盈地

飘到了他的身旁,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把挽住了他的胳

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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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木易吓了一跳,想挣脱她的手。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的大街上,多不好意思呀!但他到底没有抽出手来。他醉了!

碰到那富有弹性的肌肤,就像触到了一股强烈的电流。闻着

她那香馥馥的带着刺激的发辫味儿,就像喝足了甜丝丝的蜜

糖⋯⋯

究竟是怎么走到区政府的,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

己同她,像董永跟着七仙女一般,快乐地在云雾中穿行!

古月木易双手捧着结婚证,同兰婷肩并肩地走出了区政

府的大门。他看了看结婚证上那鲜红鲜红的大印,又瞧了瞧

这走在身旁的秀美俊俏的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突然

喊了“声婷婷!——”

谁知古月木易喊过这一声,竟傻乎乎地愣在了路旁,兰婷

不但猛然摔开了他的手,而且一把夺去了他手中的两张结婚

证书,自个“儿 咚咚咚”地往前走了。

“ 是害羞吗?”古月木易这么猜想,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要

是害羞,还能挽着我的胳膊“?那,又是什么 对!一原因呢!”

定是同我开玩笑的。他如梦初醒,哈哈地笑着追了上去。

“ 婷婷!婷!”北方人有个特点,彼此称呼时,越亲近的人

越叫得简单。用一个字来呼唤对方,那当然是最亲近不过的

人了。古月木易连声呼喊着,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的面前。

“ 你挡我干什么?”婷婷扬起眉瞪着眼问。

“ 快回家吧,亲友们还等着呢!”古木笑着说“。等什么!”

兰婷小嘴儿一撇“,实话对你讲了吧,跟你扯结婚证,是为了我

回城,你以为我真同你结婚?你自己拿面镜子照一照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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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完,人已气冲冲地走了!

古月木易傻眼了。刚才她还眉开眼笑的,现在,她脸上的

脉脉柔情,突然被上翘着的小嘴唇儿赶得无影无踪了,还有这

话,多损人啊!古月木易一想不对头,忙跑着追了上去。

“ 给我回去!”古月木易追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声

吼道。

“ 干什么?”兰婷横着眼问。

“ 办手续!”古月木易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 咋办?”兰婷蛾眉倒竖起来了。

“ 离婚!”古月木易说完,拖起她就往回走。

“ 木易,慢⋯⋯慢点,我有话⋯⋯说。”兰婷无法挣脱被古

月木易钳住的手,也无法跟上古月木易奔跑的脚步,就上气不

接下气地哀求。

“ 说!”古月木易猛一甩手,气呼呼地站住了。

“ 哎唷!”兰婷蹲到了地下,不停地甩着那只被捏痛了的

手。她边喊边睨起双眸往旁边睃了一眼,不由得打了一个冷

颤!那青筋暴涨的脸,那根根竖立的头发,太使她害怕了。她

的眼珠儿骨碌碌地一转,脸上的五官也立刻回到了原来的位

置上。她慢慢地站起身子,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嗲声嗲气地

说道“:死鬼!我跟你闹着玩儿的嘛!”

“ 哼!”古月木易余气未消,往旁走了一步。

“ 真的嘛!”兰婷跨前一步,摇着他的肩膀撒娇。

“ 当真?”古月木易的脸色也好看些了。

“ 谁骗你了?”她白了他一眼,“又 哎唷唷”地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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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叫你开这样的玩笑呀?”他说着,也不怕不好意思了,

一把抓住了刚才抓过的那只手。不过,这次他一点儿也没使

劲,而是轻轻地捏在手心里⋯⋯

婚礼异常简单。刚刚天黑,宾客就已散去。在那个动乱

的时候,在家里都不安全,谁还有心思闹洞房呢!

吃过晚饭不久,姐姐古月秀敏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屋里

只剩下了小两口儿他和她。

“ 木易!你还生我的气吗?”兰婷边说话边关上了门。

“ 没有啊!”坐在床沿的古月木易,抬头望着妻子说。

“ 是吗?”兰婷坐到了他的身旁“:你在车站上没见到我不

生气?你骑了一天的马赶到了农场还没见着我不生气?”

起初,古月木易觉得兰婷是在故意捉弄人,现在兰婷说,

爱情要经过磨炼才最珍贵。他想了想,也是有道理。一把将

兰婷搂进怀里,用手指头轻轻画着她红喷喷的俏脸儿说:“ 你

呀,淘气得像个孩子!”

“ 我本来就比你小啊!”婷婷说着,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

在丈夫的胸前。

“ 婷!”古月木易抚着她那浓密的秀发,在她的耳朵边说

道“,过了年你就把户口迁到白云潭边去,好吗?”

“ 我听你的⋯⋯”婷婷说着,一把抱住了他。

四  顾大局乱中受命,美兰婷旧话重提

俗话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新婚燕尔,离别更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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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留不住的,晃眼间过了大年初五,假期到了。

正月初八夜,当古月木易出现在白云潭畔的大平房时,同

事们像一窝蜂似地拥了进来。祝贺的话语不断,嬉戏的笑声

悦耳。爱闹的小伙子吃糖之余,竟补闹起洞房来了。

“ 新娘子漂亮吗?”

“ 晚上没把你关在门外边吧?嘻嘻!⋯⋯”

古月木易红着脸站在屋中间。当他发现自己已无办法对

付了,急忙转过身去,从提包里抽出一块尺余见方的马粪纸,

“ 啪”地往桌上一放“:你们看吧!”

嘿!这一招还真灵呢!人们立刻放过了他,不约而同地

围到了桌边。

屋子里静得出奇,人们被马粪纸上贴着的照片吸引住了。

不过,只静了一会儿,又闹了个底朝天“:这姑娘真美“!”哈哈!

是买来的电影明星吧⋯⋯”

“ 嘿嘿嘿!”古月木易也确实高兴。

“ 你们在看什么?”朱雨轩边说边走到了桌边,顺手拿起照

片瞟过一眼,诙谐地问道“,啊!这一定是我那位老嫂子了?”

他说过这一句之后,又双手把照片捧到眼前,仔细地贪婪地看

了个够,“ 老同学,你真福气!这比你弟妹简直要漂亮一千

倍!”

第二天,正月初九上午8点,古月木易刚踏入实验室,就

接到金海的一个电话,让他马上去党委办公室。开始他以为

是找错人了,证实确是找自己时,古月木易倒慌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

说起这个金海,是国内国外的知名学者,抗美援越时,前

线电台突然出了故障“,老大哥”弄来不少专家会诊,修了几天

几夜还是哑巴一个。后来金海去了,他绕着高频炉转了一圈,

就听出是一只管子坏了。别人不相信,他当即拆开外壳,换上

一只好的,电台立时恢复了正常。不过,说起他的严厉,也确

实令人惧怕。1965年他当厂长时,就接连开除过3名擅离职

守而造成重大质量事故的职工。因为他有本事而又不怕得罪

人,那个革文化命的大运动一到,就被关进了“ 牛棚”。罚站、

罚跪、晒太阳、喝凉水、挂铁牌牌、坐喷气式,被折磨得死去活

来。谁也没料到,国庆25周年的前夜,因为一个电话,被五花

大绑捆着押去北京⋯⋯

金海被五花大绑捆着押去了北京,其实是死里逃生,那是

周恩来总理救他。周总理特别关照办公室,打电话时只说“ 火

速押来北京受审”。不然他能平安到达北京吗!直到3个月

过后,才以电声开发部副部长兼红光研究所党委书记、所长的

三重身份重返白云山。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亲自打

电话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技术员,而且要亲自找他谈话,不能

不使古月木易忐忑不安。

古月木易硬着头皮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待他走到那面如

平镜的大办公桌前时,悬吊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慢慢落进了心

窝,金海热情地请他坐下,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迷惑不解了:金海的神情,

突然变得严峻起来,将茶杯放在他面前之后,就转身去开保险

柜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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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看看吧!”金海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份文件,郑重地放

到古月木易面前。

“ 我?”古月木易一瞧文件上的字,赶忙立起身子,坐到了

远离办公桌的另一条凳子上,文件封面右上角,有两个显眼的

粗体字“:绝密”。自己不是党员,连团都没加入过,能有资格

看?

“ 是我请你看。”金海说完,哈哈笑了两声“,怎么,不敢?”

在那友好而真诚的目光催促下,古月木易重又坐到了桌

前,郑重其事地翻开了文件的封面。可是,当他瞟了一眼之

后,又忙将文件合上,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了,文件的扉页上,印

有总参谋长的亲笔命令信!

经过金海的再三说明,古月木易才双手捧着文件看起来。

他看得十分认真,连眼睫毛也没闪动一下。看着看着,他忽然

拍案而起,大声叫绝“:好呀!”

原来,这份绝密文件,是一项重大的国防科研课题。如获

成功,将军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行军途中,或者在舒

适的房间里,都可以看得到遥远的前沿阵地上的一切情况!

古月木易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由衷地佩服总参谋长的无私无

畏和高瞻远瞩:在这种天天宣传不要科学,不要知识的气氛

下,居然能亲自批准上这样一项重大的科研课题!

因为太高兴了,古月木易忘记了自己是在副部长的办公

室里,径自走到墙边,伸出双手“,啪”地一声推开了玻璃窗。

他两眼凝视着窗外,完全沉醉在课题的设想之中了,倘若

能按文件的要求完成科研计划,那么,这个对国防和工农业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

产有着不可估量作用“的 208”产品,不但将成为电子工业的第

五代骄子,而且将是被称作第三次工业浪潮的杠杆啊!他的

眼睛里,闪烁着熠熠亮光。“ 眼前认为不需要的东西,以后会

是多么的急需”啊,这就是总参谋长的远见卓识之处!

催春的风,虽然卷着几分寒意,但却是令人惬意的。他索

性解开衣襟,尽情地让它吹个痛快!他放眼望去,不远的山顶

上,挺立着无数的参天古松,几只苍鹰,正扑棱着翅膀在空中

盘旋。“ 古人都能士为知己者死,我是党和人民培养的,难道

还不能豁出命来干吗?”想到这里,古月木易骤然转过身子,大

声喊道:

“ 部长,把这项课题交给我吧!”

“ 好!”金海笑眯眯地说“,所里已经决定了,任命你为208

课题组组长!”

古月木易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怔怔的目光打量着金

海略显苍白的脸。当他从部长手里接过《 208方案论证细则》

后,突然退了一步,双脚靠拢,向着书记行了个90度的弯腰

礼,之后,他猛地转身,冲出了办公室的门。

从这一天起,人们就很难见到古月木易了。他天不亮就

起床,到食堂买上半口袋馒头就往工作室走。早餐在路上吃,

中午、晚上在工作室里吃。待他从工作室回到宿舍时,别人早

已进入了梦乡,谁能见着他呢?他深知208的难度和重要性。

他必须把中国的、外国的有关资料找到,看完,然后综合、分

析、选择出最佳的试验方案。要知道,这不是一般人批准的课

题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

当时的红光研究所,也成“了 政治研究所”,大字报铺墙盖

路“,双批”浪潮一次比一次高涨。实验室成了战场,操作台上

搁满了墨水和毛笔。只有古月木易例外,他可以安然地坐在

实验室里看资料。

原来,208课题组有个副组长,名字叫唐彬。说起这唐

彬,来历可不一般,15岁参加白云山游击队,立过战功,解放

后转业玉门油田,是一支先进钻井队的指导员,曾被邀上天安

门城头观礼。因公负伤后,才调回家乡红光研究所的。他起

初是中心实验室的政治委员,从“揪 白云党”开始就靠了边,由

于没找到叛变的真凭实据,加上他的来头又硬,一时不便对他

下手。金海复出后,任命他为208课题组的政治副组长,别人

也无可奈何。这唐彬虽然退役多年,却始终忘不了“ 军人的天

职就是服从”这一句话。既是总参谋长亲自下的命令,他就要

不折不扣地执行。他把古月木易关在实验室里间,让他看书

看资料,自己就在外间专抓“ 革命”。他在大字报、批判稿上,

通通冠以“ 208”字样“,批办”见了,也就不追问了。因为唐彬

在外屋,“见 批办”的人来了,就故意咳嗽两声;古月木易听到

咳嗽,就拿着毛笔和白纸从里间走出来,装作马上要抄大字报

的样子,自然就搪塞过去了。对这“种 阴谋诡计”的做法,古月

木易开始一万个不同意,但后来被唐彬说服了。这套金蝉脱

壳计,倒真帮了古月木易的大忙。

另一个能使古月木易稳坐实验室的原因,是妻子兰婷的

好消息。在他回所不久,婷婷就以结婚、孕妇的充分条件,把

户口迁回了山东济南。妻子安顿了,他也就无所顾忌了。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

还不算,31岁才结婚的他,也居然快做爸爸了。他暗暗下定

决心,要赶在那个小生命出世之前,把课题论证方案拿出来。

婷婷自从踏进古月木易的家门之后,姐姐古月秀敏就把

对弟弟的爱,加倍给了她。兰婷怀孕,古月家的香火有望延续

了,古月秀敏对她的体贴和关心,比以前更胜十分。开始是每

日三餐都不要她动手,后来是一切全由姐姐代劳。兰婷每天

打打牌,看看样板戏,或上街玩耍,十二分悠闲自在。到了这

年秋天,她就烦躁不安起来,连连写信催促古月木易回家。

此时的古月木易,已完全沉醉在资料堆里。他觉得,有姐

姐在兰婷身旁,他放一万个心。至于回家嘛,等我把实验的方

案论证搞完再说吧。

十月刚过,古月木易和兰婷的女儿就呱呱坠地了。古月

秀敏的脸上乐开了花,忙给弟弟发了“封 母女平安”的电报,古

月木易心头悬着的石块落了地,就更是“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

心专 ”了。“攻 208

比起古月木易来,兰婷的要求可就高得多。她开始是希

望古月木易回家探亲,好在月子里伺候她,现在孩子都生了还

不见人影,她心里头的气就鼓得足足的。她接二连三催丈夫

尽快调回济南,不然谁带孩子呀?古月木易回了她几次信,让

她履行新婚之夜的诺言,孩子满月后即迁来白云山落户。

说来也巧,正好在古月木易收到兰婷那封自荐求爱信和

照片一周年之际,他又见到了兰婷的加急电报:“ 即日9次到

婷。”

古月木易见到这6个字之后,心里很不平静,他希望兰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

带着孩子来,他也确实想念她们,但又不希望她来“,208”方案

论证还远远没有完成,他不能因为个人的私事影响课题的研

制进度,不过他想,他同婷婷的感情是好的,哪有妻子不支持

丈夫的呢?这样一想,他也就放下心来了。

“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正在做数据分析的古月

木易吓了一跳。他收拾桌上的东西,才慢腾腾地去开门。

“ 是把爱妻忘了吗?”朱雨轩打着哈哈进了门“,火车都快

进站了,你倒真稳得起!”

“ 对!对!”古月木易急忙忙地下了楼。他昨天已借好了

自行车,准备骑车去接婷婷。

“ 古月!”朱雨轩一把拉住了他,指了指路边说“:走,快上

车吧!”

古月木易望了一眼,嘿!路旁正停着辆小吉普呢?他欣

喜地拉住朱雨轩的手“:真感激你啊,我的老同学!”

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地行进在蜿蜒盘旋的公路上。当古月

木易赶到时,列车也呼啸着开进了车站。

白云火车站不大,却是云、贵、川3省的交界点,来往乘客

甚多,霎时间,下车的,上车的,吵吵嚷嚷,争先恐后。

古月木易站在月台上,睁大着眼睛来回搜索。突然,他喂

了一声,直向着左边车厢奔去。

“ 婷婷,我在这儿!”古月木易大声喊着,下车的人太多,他

无法靠近车厢,只好先给妻子报个信。

这时,已经来到古木身旁的朱雨轩,顺着老同学的目光向

前瞧去,倒使他暗暗地吃了一惊,正在往车下走的这个女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

容光焕发,比她的照片更具有魅力:红润的嘴唇,像两片带露

的花瓣,微凹的嘴角边,隐约挂着一丝儿娇嗔,那窈窕的曲线,

那俊俏的脸,朗洁秀美,妩媚动人!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

着个网兜,娉娉婷婷地走下车来,那神态,就像宝鼎山的送子

观音!

“ 婷婷!婷婷!”古月木易大声喊着。

兰婷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向站外走去。

兰婷下了火车,不理睬丈夫,自顾自地往前走,可急坏了

古月木易,他忙喊着追上前去。兰婷不答,也不停步,只将手

里的网兜丢到了地下。

朱雨轩也真乖巧,他见兰婷生丈夫的气,忙跑上前去,一

把托住她的手和手中的孩子道:“ 老嫂子一路辛苦,快把孩子

给我吧!”

这出乎意外的举动,倒使兰婷吃了一惊,她扬起一对秀

眉,让目光停留在眼前这张潇洒的脸上。

“ 婷婷!他就是我常跟你说及的朱雨轩老同学呀!”古月

木易忙上前解释。

“ 啊!是朱副主任!”兰婷的反应也很明快,她记起来了,

古月木易给她的信中说过,他有个老同学姓朱,现在是革委会

的副主任“。不敢当,不敢当啊!”

“ 别客气,快上车吧!”朱雨轩一手接过孩子,一手拉着婷

婷往停车场走。

当古月木易告诉妻子,是朱副主任开着小车来接她时,婷

婷扫了丈夫一眼后,又将目光盯在了手握方向盘的朱雨轩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

上⋯⋯

兰婷一路上都不理睬古月木易,就是在她进了小平房之

后,除了偶尔对朱雨轩嫣然一笑之外,仍一声不吭地坐着。

在兰婷到达白云潭畔的头几天,尽管不高兴,小两口倒也

未发生多少口角。古月木易也确实忙了几天,他原住的单身

宿舍,除了自己吃饭的碗筷之外,一无所有,好在朱雨轩特别

热情,想得也十分周到,大至做饭用的高压锅,小到盐巴酱油

醋,有时连蔬菜也买好了,亲自送到小平房来。他神通广大,

又有权有势,只要他写个条儿,东西就来了。

古月木易忙过两天之后,就又同往常一样忙他的方案论

证去了。他天不亮就起床,打好饭和开水就上班,直到夜深人

静才又回家来。兰婷呢?丈夫早晨上班时,她还没有起床,晚

上回家来,她已进入了梦乡。好在古月木易的老同学朱雨轩

经常来看她,朱副主任有充足的时间,想来就来,无人可挡。

加上老同学间不避嫌疑的亲密关系,她也就不觉得寂寞了

⋯⋯

兰婷在白云潭畔住了3个月,倒也相安无事。只在她离

开的前一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个大插曲,尽管古月木易毛发倒

竖,兰婷也没有声明是闹着玩儿的!

那天,到晚上10点钟前,气氛还是和谐的。当时,他在帮

婷婷收拾东西,兰婷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

“ 木易,我有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我?”婷婷边逗孩子,边

说。

兰婷对古月木易的称呼,是经常变换的。她高兴时,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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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地叫他“ 木易”,要是生气了,就“ 古木”,或者“ 木头疙瘩”、

“ 枯木头“”、烂木头“”、矮木墩”的乱叫,此时她叫得亲热,古月

木易也随口答道“:你尽管说好了。”

“ 你说答不答应我吧?”兰婷没逗孩子了,两眼直勾勾地望

着他!

“ 要我答应你什么?”古月木易回头望了她一眼。

“ 觉也同你睡了,孩子也给你养了,现在该同意我离婚了

吧?”

古月木易听妻子说要离婚,骤然立起身子,大声问道“:什

么?”

“ 我们该离婚了!”兰婷说着,也站了起来。

“ 废话!”古月木易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大拇指往上推了推

镜架,两眼盯着妻子问“:那你跟我结婚干什么?”

“ 干什么?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她若无其事地坐下

! 了“,怀孩子,为我回城创造条件呗”

古月木易仔细看着妻子的脸,那张秀丽的脸上,异乎寻常

的平静,没有丝毫戏谑的成份。相反,那目光,那微微上翘的

嘴唇,倒显得十分的严肃。他气极了,牙齿咬得吱吱响,但他

仍努力克制着自己“:那⋯⋯那你就这样对待爱情?”

“ 爱情?爱情多少钱一斤?”她说着,仰起脸哈哈大笑起

来:“ 难道让我一辈子钻山沟才叫幸福?难道叫我与清贫过一

辈子才叫忠贞⋯⋯”

“ 别说了!”望着她恶意挑逗的目光,听着这玩世不恭的刻

薄的话语,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骤然举起双拳,猛地砸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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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

五  救金海风道遇险,闹离婚兰婷反目

这天下午,古月木易一反以往最后进食堂的习惯,还没等

响铃的时候,就站到了卖饭窗口,他买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馒

头,又将五六份菜倒在了一个盆里,坐到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

要在别人,买这么多饭菜,会觉得奇怪,但对古月木易来

说,不足为奇。他是经常拿着口袋到食堂买馒头的。直等到

炊事员关门的时候,他才吃完饭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

不蓝,白不白的大手绢,把吃剩的馒头包起来,慢吞吞地迈出

食堂的门坎。

他艰难地移动着双腿,茫茫然地走着。那双躲在近视镜

片后面的目光,时而熠熠生辉,时而黯然无色。他那张清癯的

脸上,时而阴霾密布,痛苦地抽搐着,时而红光焕发,兴奋得每

一块肌肉都在笑。他走着走着,忽而转向了路边,把馒头搁在

地上,蹲下身子,伸出双手,轻轻地扒开土层,扶起一棵被压倒

了的小树。

此时正值隆冬,地上虽无积雪,但却蒙上了一层薄冰。古

月木易将双手紧紧握住小树,冰层被手的体温溶化,水珠儿从

他的手心里直往下淌;那一颗一颗的泪,也从他深深陷下去的

眼窝里涌出来,泪和水,一块浇在树儿上。他快速地移动着双

手,在小树的四周,垒起一圈土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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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他推开门,拉亮灯,走到床前,拿出一大一小两只

闹钟,上紧弦,放在了枕头边。他脱下棉大衣,将馒头裹住,放

在床边的凳子上,然后躺在床上“,咔嚓”关了灯。

夜,黑沉沉的;风,呼呼地号叫。

“ 叮当⋯⋯”闹钟响了,古月木易掀开被子,像弹簧似地蹦

到了地上。

他穿好衣服,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罩在棉大

衣上,又变戏法似地,从床边摸出个红布圈圈套在手臂上,悄

悄地摸出了门。

古月木易悄悄地摸出家门,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他躲着

灯光,在墙角边穿来折去,最后,他溜进了一座屋顶上竖立着

各种各样通风管道的房子。

那时,研究所的工作很不正常,除了确保食堂、粮站之外,

通风系统基本上成了多余了。古月木易躲在墙角里,解开雨

衣的纽扣,将馒头包塞了进去,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根带子,将

衣摆撩上来用带子捆在腰上。待做好这一切准备工作之后,

只见他一猫腰,再往上一蹿,就钻进了风道口里。

凡是搞科研的,都离不开通风管道,有了它,才能把有毒

气体排出去。那通风管道的设置,很不一般,从通风机房一直

延伸到各个工作间。红光研究所是国家的重点科研单位,通

风管道是按国家标准设计的,从通风机房到各个研究室,都有

主干道,再由主干道分出支管伸向各个工作间。主干道是方

的,人可以猫着腰在里面行走;支管是圆的,有的,人能爬进

去,有的只不过碗口粗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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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木易猫着腰,从主干道一直走到超净室风口。这超

净室里有特殊的设施,它的温度可以控制在正负0.5度以内,

灰尘的数量也规定不能超过多少粒;造价比一般工作用房要

贵百来倍。现在呢,连这样的高级地方也被造反派占领了,变

成了出谋划策的司令部,变成了大字报的制造厂。

古月木易咬紧牙,从超净风口绕过去,爬进了二号支管,

在滴水成冰的低温下,手指头碰到铁,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痛。

古月木易的十个指头都被抓破了,开始还知道痛,到后来,就

感觉不出来了,血流到手指手背上,结成了红色的冰,他仍然

一声不吭地爬着。

他像蝙蝠一样吊到了二号支管口上,身子一伸,轻轻落到

了地板上。

若是普通房间,不要说天花板上落下个人来,就是打烂一

只碗,左邻右舍都会听得见,惟独这超净房间不同,里面的空

气是不流动的,各个房间都自成高度的密封状态。即使隔壁

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外间也难以发现。

房子外面听不到声,屋子里面可不同。从天花板上掉下

一颗针,也会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人掉到地板上,发出的响声

就大得吓人了。

还在古月木易的头刚刚伸出支管口时,那墙角里就出现

了一个小小的黑影。古月木易刚一着地,那黑影一闪,就扑到

了他的身上,小声而又威严地喝道“:你是谁?”

待古月木易判断出俯在自己身上的确是他要找的那个干

巴老头儿时,哽咽着喊过一声之后,就抱住他呜呜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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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干巴老头就是金海。古月木易为何要拼着性命来见他

呢?金海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曾参与了国家许多重点工程

的设计,因为解放前到过国外,现在成了上面某大人物点名炮

打的对象。他昨天刚从国外访问归来,一下飞机就被造反派

劫上了车!他开始很气愤:“ 真是瞎胡闹,周总理还等着听我

的汇报呢!”但气愤又有什么法子呢?他被强扭着关进了这间

屋子。

金海看到了古月木易,也高兴得热泪滚滚,真是个怪人

哪,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但金海马上意识到这危

险的处境,忙冲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道:“ 这里危险!你来干

什么?”

“ 我替您蹲着,你好跑哇!”古月木易说着,像孩子似“的 嘻

嘻”地笑了起来。

“ 不!不能连累你!”金海一把推开了他。

“ 老实点!”古月木易一把将干巴老头的双手反扭到了背

后,叽哩咔嚓就把金海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又把自己的棉外

套和雨衣给他穿上,将那个馒头包塞进他怀里,束好带子,戴

上红箍箍,戏谑地说道“:快走吧,老家伙!”

“ 要么你走,要么一块走!”老头儿站着不动,把危险让给

群众,将安全留给自己,这是他半个世纪以来从没有过啊!如

今他更不能!

“ 快!踩到我肩上去!”古月木易扶住墙,蹲到了地板上。

金海一动没动地站着。

“ 你以为我猜不着是不是?”古月木易生气了,一把将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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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到支管口前“,快出去,总理还等着听您的汇报呢!”

“ 木易,我的好同志!”金海双手抱住这平常不起眼的矮个

子,哽咽着道。

“ 没时间了,快!”古月木易说着,一把抱住了金海,硬塞进

通风管口。

“ 木易同志,不管我今后如何,你一定要“把 208”搞到底

⋯⋯”金海说不下去了。古月木易只觉得,雨点似的热泪从通

风口洒下来,落了他一脸⋯⋯

金海的身影,从通风口消失之后,古月木易将皮大衣的毛

领子翻上来,遮住自己的脸,靠着墙角躺下了。

他刚打了个盹,就被强烈的亮光刺醒了。他从那衣领的

毛缝缝里往外瞟了一眼,见门口雄赳赳地站着一“排 红袖章”。

“ 嗬!睡着了。”不知谁说了这一句“,叭”地一声,灯关了,

门也关了。

古月木易爬起身来,用脚尖着地,悄悄地来到窗子底下,

他高兴起来,窗上已经有了朦朦的白光,天快要亮了。

他迅速行动起来,悄悄地扳开窗上的铁扣。

对超净室的结构,他是十分熟悉的。还在未投产前,他参

与了工程验收的资料整理,不止一次地到各个房间核对过。

打开两层窗之外,就是整块玻璃钢,窗台离地面不到两米。

他悄悄地打开了两层玻璃窗,将屋子里惟一的一张方凳

搬到了窗子底下,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地球不停地转动,时间慢慢地向前推移,窗外渐渐现出了

红色的曙光,大概是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了。古月木易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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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双眼,紧紧地盯住门。

天,已经大亮。古月木易靠着窗台站了起来。

“ 吱!——”门开了一条缝,古月木易已经能看见门缝外

面的动静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双手举起板凳,用尽全身力

气“,哐当”一声,砸在了玻璃钢上!就在古月木易的身子刚从

窗口飞下去的瞬间,一大“群 红袖章”也赶到了窗口⋯⋯

“ 金老头跑了,快追“!”红袖章”从窗口跳了下去,从超净

室的各个角落冲出,蜂拥着向前追去。

跑的,越来越慢了;追的,愈来愈快!

要说古月木易跑步的速度“,红袖章”们没有一个赶得上,

要知道,他是红光研究所两项长跑记录的保持者。但今非昔

比,肚子饿了不说,爬那几里路长的通风管道,已将体力消耗

尽了,再穿上金海那件皮大衣,用双手拉住衣领遮脸,自然是

跑得一步不如一步。

“ 金海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各“路 红袖章”全都出动了,

雄赳赳、气昂昂地喊着口号往前追,“那 排山倒海”的场面,确

实壮观。

“ 抓住了!抓住了“!”红袖章”们一齐欢呼起来。

“ 啊?“!”红袖章”们惊得目瞪口呆“:昨天还是个白头发老

头儿,一个晚上怎变成满头青了?”

“ 不是!他不是金海!”不知谁喊了这一声“,红袖章”们顿

时沸沸扬扬起来。

“ 你是谁?”

“ 快说!金老头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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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木易任“凭 红袖章”喝问,不答腔。

“ 快说!不说就打死你!”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头上,

背上,脸上⋯⋯

开始时,古月木易还用皮大衣蒙住脑袋和身子,后来,他

索性光着头,垂下双手,任“凭 红袖章”们拳打脚踢。他脸上的

表情十分平静,从昨天下午进食堂打饭前,他就已想到了现

在 他判断,倘若金海又抓住了,就不会。金海已经脱险了——

喊着抓金老头了——他什么牵挂也没有。他已经作好了准

备,就是被打死,被活埋,他也不能说出金海的下落。

“ 是本来就搞错了吗?”不知道有意要救古月木易呢,还是

真有怀疑,几个老工人大声地说着。

“ 真是绑架错了?”小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丢下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古月木易,恨恨地走了⋯⋯

古月木易回家足足睡了一觉,就又埋头搞他的方案论证,

只是,他除了去食堂吃饭之外,就再也不出门一步。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古月木易的方案论证,已接近完成。

然而,兰婷的突然到来,又使他陷入了苦恼之中。

已满两岁的女儿小娟,一见面“就 爸爸呀爸爸”的喊着,小

嘴儿还不停地吻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呢!听着那比唱歌还动听

的童声,闻着那比蜜还甜的奶香,他的心醉了。可小娟她妈,

那个当初不见面也钟情于他的兰婷,一下火车就大吵大嚷要

同他离婚!刚进宿舍就掏出已写好的离婚申请书让他签字!

不管他如何劝说,她就是不听。

“ 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哪!”古月木易坐了下来。兰婷已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

带着孩子找领导去了“。我该怎么办呢?”

“ 尽力再争取一次吧!”古月木易自言自语地说着。他不

忍心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不可弥补的创伤!他这样想过

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拧下钢笔帽“,刷刷刷”地写起来。

他必须尽快地把课题论证写出来,时间不等人啊!

“ 嘭嘭嘭!”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古月木易停下笔,向门口走去“。是她和女儿回来了吧!”

他几步跨上前去,吱啦一声拉开门,哎呀!踏进门槛的却是一

双亮晶晶的大皮鞋!古月木易几步退回桌边,“ 扑通”一声坐

下了。

来人是他的老同学兼老乡朱雨轩。

“ 下午你为什么不参加批判会?”朱雨轩两手叉腰,气势汹

汹地问。现在,他已经当上了研究所的革委会副主任。以前

对他那样亲热,完全是看在金海的面上,现在金海打倒了,他

就无须再用老同学这根拐棍了。

“ 我老婆来了!”古月木易瞪了他一眼,又拿起笔写起来。

“ 你老婆一来就找我去了,又没占用你的时间!”朱雨轩露

出讥讽的笑“,这些我都知道的。”

“ 知道了,你还问我干什么?”古月木易鄙夷地看了这位从

前一口一句老同学的人一眼。

古月木易藐视的目光和顶撞的话语,大大触怒了朱雨轩,

但他又找不到发怒的借口,就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起来。

“ 你在写什么东西?”朱雨轩突然站住了。

“ 你问这个吗?”古月木易心中有数,接受任务时,金海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

别交待过“,208”的底细,只有3个人知道,即金所长、他和中

心实验室的陈主任,再无第四个知道的人了。他就指了指眼

前的论证书,揶揄地答道“:这个,金所长以前没告诉过你吗?”

“ 咹?”朱雨轩一听,气得眼珠子翻白,金海“是 还乡团总头

目”,“是 右倾翻案风的根子”,曾不止一次批评过他朱雨轩,还

扬言要追究他擅离岗位破坏科研的责任呢!有人早就对他讲

过,对金海这种人决不能心慈手软!他几步跨上前去,一把夺

过古月木易面前的那一叠稿子。

“ 快给我!”古月木易大声抗议。

“ 咹!”朱雨轩哼了一声,不停地翻着抢到手上的稿纸。突

然,他大声地念了起来“:208课题是尖端技术,必须按科学规

律进行研制,靠批靠喊是徒劳的⋯⋯”他双眼瞪住古月木易,

厉声问道“:这是什么,你说!咹?反动至极!”他说完,将念过

这一页揣进衣服口袋里,将其余的撕了个粉碎,又将碎片揉成

一团摔到古月木易脚边“:给你!给你!”

“ 你⋯⋯你混蛋!”古月木易忍无可忍,气得脸上的肌肉不

停地抽搐。

“ 好!你骂我就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咹,你等着吧!”

朱雨轩说完,扬长而去。

“ 呜⋯⋯”古月木易猛地跌坐地下,双手抓住那一团碎纸,

哭泣起来。这,比撕碎他的心还难受啊!

“ 砰!”正当古月木易为自己一年多的心血被撕毁而难过

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兰婷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指着丈夫的鼻

子骂道“:你是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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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婷骂过这一句,就乒乒乓乓地收拾起东西来。

“ 婷婷!婷!”古月木易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一把

拉住妻子的手“,你听我说呀!”

“ 谁是你的婷婷!”兰婷一甩手,眉毛倒竖起来了“,朱主任

都给我说了,你这个反革命分子!”

“ 婷婷!你不要听到风就是雨啊,我劝你冷静一点,即使

你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小娟想一想啊⋯⋯”古月木易哀求道。

“ 为小娟着想?你为什么不为我想一想?我告诉你,从今

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说完抓起行李,气呼呼地出了门。

六  狠兰婷落井下石,奸雨轩计赚同窗

兰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古月木易

双手捂住了头,呆呆地坐在书桌旁“,我该怎么办呢?”他想着,

眼前突然浮现出10个苍劲刚毅的大字:“ 大力协同,务必按期

完成!”他的耳边又回响起金海亲切的嘱托“:木易,你可不要

辜负党的期望呀!”他痛苦地低下了头。当他泪水涟涟的目光

触着地下那些白花花的纸片时,身子颤抖了一下,将手慢慢地

伸到鼻子下面,往上推了推眼镜架,双眼里放出坚定的光,你

撕毁了报告,可撕不了我的心啊!他急忙忙地拉开抽屉,拿出

一叠稿纸,抽出笔,又刷刷地写起来⋯⋯

第二天凌晨,没等别人起床,他就悄悄地溜进了隔壁的房

子,继续补写他的课题方案论证书。此时,他什么也不想了。

妻子的胡搅蛮缠,朱雨轩的横行霸道,通通都见鬼去吧!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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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一切地写着,他必须尽快把被朱雨轩撕毁的赶写出来。他

已经预感到了,不安宁的时刻很快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走廊上,兰婷断断续续的咒骂声,朱雨轩粗暴的叫喊声还

有那响底皮鞋的“ 噔噔”声不时送进他的耳朵里来。他偷偷地

笑了,他庆幸自己找到了安全 邻居马朋全家请假回乡岛——

下了,托他守房子— 没有被发现。—

“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使他不得不停下笔来仔细地想一想,

是暴露了吗?不会吧,从早上到现在8个小时了,自己没有出

过屋呀!他揣测,这敲门声只是一种火力侦察。他不予理睬,

仍然奋笔疾书。

“ 嘭嘭! 嘭嘭!”嘭

“ 古月木易,给我滚出来!”

古月木易迅速行动起来了。他知道,无法再躲藏下去了。

他将写好的论证书一把塞进马朋大叔的枕头套里,又将地下

的纸屑收拾干净。然后,挟住一摞书,慢慢地走到门边,伸手

拉开了门闩。

“ 你躲在这里搞什么阴谋?咹!”朱雨轩声色俱厉,完全不

认老同学的情分了。

“ 我在看书呀,你们要干么呀?”古月木易说着,不慌不忙

拿出挟在腋下的书,举到朱雨轩眼前。

“ 小张,看住他!”朱雨轩说过一声,带头冲进屋去了!

古月木易呆立在门外,他的脸色惨白得像张纸!

朱雨轩带着人进屋搜查,呆立在门外的古月木易脸都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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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豆粒大一颗的汗珠,不停地往外渗。他急呀:万一论证

书被发现了,我拿什么交给党委啊!

待里间乒乒乓乓地响过一阵之后,朱雨轩空着两手出来

了。脚刚迈出门口,就气急败坏地喊“:马上开批判会!”

古月木易被押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偷偷地笑了。只要

那叠藏在枕头里的论证书没有被发现,他就放心了。至于斗

啊批啊的,随他们的便吧!

批判会开始了。在接连不断的响亮的口号和粗暴的训斥

声中,古月木易被推到了人圈中间。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古月木易睨着的眼珠儿,在那深

度的近视镜片后面悄悄地转了一圈。他发现,除了朱雨轩那

涨成了猪肝色的脸外,其他人的表情大都是漠然的。他扬了

扬头,嘴角间露出戏谑的笑,看你怎么个批法吧!

“ 朱主任哪,你可要给我作主啊!”随着这嗲声嗲气的喊

声,从门外冲进来一个手抱孩子的女人!

古月木易打了个冷颤!他万万没有料到,作为他妻子的

婷婷,居然在这种场合下出现!

兰婷放下小娟,连蹦带跳地站到了屋中间,指着丈夫的鼻

子尖骂道:“ 好哇!你的庐山真面目我早就识破了,我要揭发

你的一切罪行!”

古月木易无可奈何,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你

可不要落井下石啊!

“ 古月木易!这个十恶不赦的骗子,害得我好苦呀!”兰婷

说着,拖起长音,哑着嗓子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一甩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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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近乎呼口号的声调喊道:“ 我坚决与反革命分子古月木易划

清界线,坚决同他离婚!请战友们给我作主,请朱主任给我作

主呀!⋯⋯”

屋子里发出唏嘘声,观众的脸上现出鄙弃的神色。其实,

她同朱雨轩的关系,除了古月木易蒙在鼓里外,别人大都知

晓。自从兰婷上次来白云山探亲起,朱雨轩的大献殷勤和小

恩小惠赢得了她的欢心。在那段日子里,朱雨轩利用老同学

扑“身 208”课题的机会,经常到那栋小平房里同兰婷幽会。还

听说,朱雨轩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在老家公开同兰婷同居

呢!

古月木易气得青筋暴涨。他怎么也没有识破自己的妻

子,竟是这样一个如此卑贱的小人。他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大

声抗议“,你这是造谣诬陷!”

“ 啪!”臂戴红袖章的高个“子 勇士”,猛一巴掌打在了古月

木易的脸上。古月木易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下,那站在一旁的

朱雨轩,几步蹿过去,抬起脚上那双后跟钉了铁钉的大皮靴,

对准古月木易的头,猛力踩了下去!

朱雨轩从小不学好,惹事生非,挑拨离间。靠老资格叔叔

的一张纸条子,混了个大学文凭。开始时,他倒是真心帮古月

木易的忙,他自己知道,只有在业务上依靠这位老同学,今后

才有他自己的一席之地,因而处处表现亲近“,老同学“”、老同

乡”不离口。自从见到兰婷的美貌之后,他就企图占有她。此

时,他恨不得一脚将古月木易的脑袋踩扁以除去自己的心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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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雨轩抬起脚,对准古月木易的头颅,猛地踩下去的当

儿,古月木易倏地翻了个滚。朱雨轩一脚踩空,自己“也 扑通”

一声跌倒了!屋子里鸦雀无声,百十双愤怒的眼睛,一齐盯着

朱雨轩!

“ 兄弟们,给我上!”朱雨轩一骨碌爬起来,举起双手向着

古月木易扑了过去。

“ 要文斗,不要武斗!”

“ 不准打人!”群众愤怒地喊起来。

“ 爸爸呀!我的爸爸呀!”古月小娟看着爸爸挨打,猛力挣

脱妈妈的手,从人缝中钻过去,一把抱住父亲淌血的脸,大声

地哭起来。

朱雨轩到底是作贼心虚,在人们的愤怒声中住了手。古

月木易像一节被风刮断了的枯木头,直愣愣地躺在屋中间,鲜

血从他的额头上流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 娟!”古月木易悲哀地喊了女儿一声,泪水和着血水往下

淌,落了小娟一脸。他已无法动弹了,双手被反剪着,头也被

压住了;但他是她的父亲啊!他用战栗着的双腿,紧紧地夹住

女儿娇小的身躯:“ 爸爸对不起你呀!

“ 签字呀!”兰婷一把拖开女儿,将离婚申请书举到丈夫的

眼前。

古月木易木然了。

“ 爸爸!爸爸呀!”古月小娟拼命地扯着父亲的衣服,不停

地哭喊着。

古月木易看看孩子,孩子娇嫩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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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他看看兰婷,她目似利剑,脸若冰霜。他的心,碎了!他

“ 呼啦”一声,突然扯过面前的那页纸,接住朱雨轩递上来的钢

笔,弯下腰,将离婚申请书垫在女儿背上,一抖一颤地写起来

⋯⋯兰婷凑上前去,她那双眼珠子在古月木易脸上转动了一

下,然后死死地盯住那支抖动着的笔。“ 同意离婚,女儿随

父!”看着看着,她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

当古月木易写完自己名字的最后一划时,兰婷劈手将离

婚申请书抓了过去,恶狠狠地说道:“ 你要女儿,我还巴不得

呢!”说完,一把将古月小娟推到古月木易跟前“,咚咚咚”地退

出了会场。

兰婷走了,朱雨轩和他的小兄弟伙走了,其他人也叹息着

慢慢离去。

沉沉夜幕,笼罩着大地。料峭的风,呼呼地嚎叫。古月木

易站在房间里,耷拉着脑袋,目光呆滞,像一个烧焦了枝叶的

树墩!

“ 爸爸呀!我要妈妈!”

古月木易突然抖动了一下身子,脸上的肌肉,也不停地抽

搐起来。他漠然的目光,从地下慢慢地移动着,移过那无数的

烟头,移过撕碎了的书本,移过堆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最后,

移到了蜷缩在墙角边的女儿身上。

他像一个醉汉,张着双手,匆忙地移动着两条沉重的不停

地颤动的腿。女儿的声声哭喊,像刀子一样戳他的心呀!

“ 娟!”他凄楚地喊过一声,猛地将女儿抱在了怀里,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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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大哭起来⋯⋯

古月木易是宁死不掉泪的硬汉子,但此时,他抱着女儿伤

心地号啕大哭。从他那两只镜片后面涌出的泪,像雨点般洒

在女儿苍白清秀的小脸上。

“ 木易!”随着亲切的呼唤,门被推开了。

古月木易慢慢地抬起头,那惘然的目光也慢慢地移向门

口。他将女儿放到板凳上,怔怔地站了起来。

“ 木易同志,你受委屈了!”来人一把抓住古月木易的双

手,紧紧地握着。

古月木易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金海,泪水夺眶而

出。他看出来了,在这些天里,金海突然变老了,头发全白了,

再看他的脸时,更使他大吃一惊!金海的脸上,竟印着条条鞭

痕⋯⋯古月木易知道,总理让他暂住北京,以防发生意外,但

他坚持要回白云山,他舍不下这里的技术人员,他知道这是国

家今后最为宝贵的财富,他也丢不“下 208”课题啊!

“ 金书记!”古月木易只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 爸爸!爸爸呀!”古月小娟大声哭喊着扑了过来。

金海放开了古月木易的手,俯下身子,一把将小娟抱了起

来。他用疼爱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过那张淌满泪水的小脸

之后,伸出一只大手,一只不停地颤动着的大手,轻轻地抹去

她脸上的泪水,哽咽着道:“ 为了他们,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

子,我们需要科学,我们不能没有科学啊!”

“ 金书记,您坐一会儿!”呆立在一旁的古月木易,话没说

完,人已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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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古月木易又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将一叠稿子呈

到书记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金,金⋯⋯书记,这“是 208”的

方案论证书!”

金海放下孩子,双手接过方案证论书,不停地翻着看着,

渐渐地,他的视线模糊了,那一张张工整的图表,仿佛变成了

古月木易清癯的脸;那一个个端正的字,犹如一颗颗跳动着的

心。他将那一叠稿子摊到桌上,舞动着颤动的双手,仔细地折

好;之后,他解开自己胸前的纽扣,郑重地放了进去。他扣好

衣服,转过身子,双手猛地握住古月木易的两只胳膊,哽咽着

说道“:木易同志,党感谢你,人民感谢你啊!”

古月木易觉得,金海那布满老茧的手,就像一个炽烈的高

频电源,他那颗受冻了的心,顿时复苏了,他的眼睛,也突然睁

大了,在那一圈一圈的镜片后面,放射出熠熠的亮光。

1976年元旦过后不几天,朱雨轩在全室职工大会上宣读

了一页文件,标题是“ 白云市法院关于古月木易与兰婷的离婚

判决书”。这已不出众人所料了,只是他的最后补充说明,却

引起了大众哗然:“ 兰婷已经另与别人结婚了,这就是古月木

易坚持反动立场的下场!”

会场上不见古月木易的影子。朱雨轩呢,红光满面,春风

得意——最近已被提拔为白云市的兼职常委。有人说,他在

白云市招待所要了个房间,金屋藏娇,兰婷就在那个房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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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古月木易割爱捆幼儿,春英黑夜送迷童

这一年的秋天,金色的阳光,驱散了中国大地上的迷雾,

红光研究所也变得明朗了起来。一栋栋高大坚实的楼房,鳞

次栉比地矗立着,就是在秋风瑟瑟的夜晚,也因为亮着的白炽

日光灯而光明得如同白昼。人们从吃螃蟹开始,就一直沉浸

在喜悦之中。为非作歹的朱雨轩,已被抓进了监牢,他的小兄

弟伙们,也树倒猢狲散了。金海被彻底平反,并恢复了职务。

古月木易也把实验和资料从家里搬进了实验室“,208”课题的

研制工作即将全面铺开了。

照理说,古月木易也该高兴才是,然而,他除了在庆祝会

上大笑过一番之外,就什么也不说,沉默得使人感觉不到这个

地球上还有他!不仅如此,就是他听到别人唱歌时,也大皱其

眉头。“ 是后悔同兰婷离婚吗?”他摇头否认。与其两个在一

起同床异梦,还不如各走各的道。何况兰婷做得太过分了,他

永远不能原谅她“!是个人生活中缺少欢乐,想再找个女人?”

不!不!谁要是这么说,他就骂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

绳!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自讨苦吃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发愁呢?还是“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

音”,他的隔壁邻居马大婶揭开了这个谜底!

那是1977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夜晚。正在酣睡的

马大婶,突然被“ 哇哇”的哭声惊醒了“。真狠心啊,孩子哭成

这样也不管!”马大婶嘟嚷着下了地,急忙穿上衣服,将耳朵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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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窗上仔细听了听。当她判断出哭声是从隔壁邻家发出来的

之后,赶忙抓过枕头边的手电,又转身走进厨房摸了把菜刀,

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古月木易父女虽然同马大婶只一墙之隔,但由于这房是

丁字形结构,从她家出去还要转个九十度的弯弯才到呢。

当马大婶摸到古月木易家门口时,她不禁毛骨悚然了:门

敞开着,屋子里黑黢黢的阴森可怕。

马大婶本是幼儿园园长,平时看待孩子,胜过自己亲生。

对可怜的古月木易的女儿古月小娟,更是倍加疼爱。此时,看

着黑洞洞的门,听着孩子凄厉的哭喊,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

瘩。她急了,大声喊着小娟,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当她冲进里屋,摁亮手电时,脸都吓白了:古月小娟被捆

在床上!

她几步走过去“,嚓嚓”几菜刀砍断绳索,抱起小娟就往外

跑!可她刚迈开步“,咔嚓”一声灯亮了!她回头一看,原来是

灯绳拴在了古月小娟的大脚拇指上。她急了,顺手就是一菜

刀,切断灯绳,旋风似地冲出了门!

她刚跑出古月木易家几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她

忙伸手去找手电,却摸到了一个人!“ 是谁躺在这地下?是死

人还是活鬼?”此时的马大婶,吓得浑身发软,但她更怕吓着了

孩子,忙强作镇定。她一手抱紧孩子,一只手在地下来回寻找

手电。待她摸到手电看时,真是哭笑不得:躺在地下的竟是古

月木易!

躺在地下的古月木易,已经睡着了。他一只手拿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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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还捏着半个未啃完的馒头呢!

“ 爸爸!爸爸呀!”古月小娟突然扑到爸爸身上,大声地哭

喊起来。

“ 啊?!”被女儿摇醒的古月木易,骤然坐了起来。当他看

清了跌坐在地上的女儿时,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娟,你睡得

好好的,怎么跑出来了?”

“ 我梦见妈妈打我,我怕呀!”小娟哇地一声,又哭开了。

站在旁边的马大婶,不忍心再听下去,擦了一把泪,转身回家

去了⋯⋯

第二天一早,古月小娟刚进幼儿园的门。马园长就把她

抱到了办公室,悄声地问她:“ 娟,昨晚上是谁把你捆在床上

了?”

古月小娟眨了眨小眼睛,踮起脚尖,将嘴巴贴到马奶奶的

耳朵边上,细声细气地说“:我爸爸捆的。我晚上睡觉不老实,

他怕我摔到地上了!”

“ 那,你爸干什么去了?”马园长笑着问。

“ 爸爸上班去了。”娟娟翘着小嘴说“:他每晚上都去的!”

“ 晚上黑黢黢的,你一个人怕不怕呀?”马园长心疼地问。

“ 爸爸把灯绳拴在我的脚拇指上,我醒来害怕时,一缩腿

灯就亮了。爸爸说,有光就不怕了!”小娟说着神秘地一笑。

“ 那,昨晚上你怎么不缩腿呀?”马园长颤声地问。

“ 我一急就忘了⋯⋯”古月小娟说着,露出两排洁白的乳

牙,天真地笑了。

马园长伸出一双手,轻轻地摸着小娟的头,含着泪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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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也太狠心了!”

“ 不!爸爸可喜欢我了。”小娟说着,又将嘴巴凑近马奶奶

耳朵边,神秘地眨着小眼睛说“:爸爸说,他在跟时间打仗,要

把它抢回来呢!”说完,她扬起头,一把抱住园长奶奶的脖子,

像表决心似地说道“:奶奶,我以后也跟爸爸一样,晚上睡觉不

脱衣服,第二天一吹号就爬起来,抢回好多好多的时间⋯⋯”

“ 嗯。”马园长将古月小娟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汪汪地说

道“:好孩子!娟娟是好孩子⋯⋯”

其实,不是白天的时间太短,也不是古月木易不心疼自己

的女儿,是真忙啊!他带领组员们用最快的速度建起了实验

线,并进行了千百次的单项实验,从失败中找出教训,在成功

里摸索规律,终于使“ 208”课题进入关键阶段。他是组长,晚

上要分析白天实验的情况,准备第二天的工作。昨天晚上,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才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回到家门。他

觉得肚子饿了,就转身进了厨房。在厨房里边啃馒头边看书。

他实在太累了,忙离开厨房回房睡觉,谁知走着走着就睡倒在

地上了。

又一次实验开始了。

密封着的石英管,被徐徐推进了炉膛“。咣当”一声,红灯

亮了,温度慢慢地升高起来。

研制208课题,需要一种特殊的半导体合成材料,而此种

材料,外国是绝对禁止出口的。古月木易设计了一种特别的

实验方案,但要获得这种材料十分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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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温渐渐升高,管内被熔化了的金属M和N,突然沸腾

起来了。古月木易那熠熠生辉的目光,透过近视镜片,直射在

炉管上。

他曾经计算过, M金属 和N在高温下合成时,可以高出

十几甚至几十个大气压。此时的石英管,遍体通红,已经变成

了一颗随时可能开花的炸弹!

“ 升温!”古月木易大声命令着。他站在炉前,两眼盯着石

英管,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

指示温度的光点,缓慢地向右移动。突然,那滚滚翻腾着

的棕红色的气流,就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向着灼红的管壁来

回冲撞着。

古月木易两眼盯着炉管,脸上的汗珠,像喷泉般往外冒,

但他仍像钉子那样钉在炉前。他看看温度计的指针,离最佳

实验温度还远着呢!只是,温度愈高,爆炸的可能性愈大啊!

况且,这是一种特殊的剧毒品呀!他瞧了瞧变压器那闪着蓝

光的转轮。他仿佛觉得,那耀眼的亮光,突然变成了那批示的

苍劲有力的笔迹,变成了金海书记那印着鞭痕的脸,变成了全

所职工望眼欲穿的目光!他抬起右手,把食指伸到鼻子边,往

上推了推眼镜架,望着那滚滚奔腾着的气流,大声喊道“:都给

我出去,一个也不准在屋子里!”

在组长严厉的目光逼迫下,组员们慢慢地退到了门外。

古月木易几步跨到门口,“ 砰”一声关上门,打开了所有的通

风。之后,他站到了炉前,看了那通红的炉管一眼,又瞧了瞧

温度计的指针,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手搭到了那闪烁着蓝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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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压轮上⋯⋯

“ 砰一轰!”耀眼的红光闪过之后,突然响起了可怕的震耳

欲聋的爆炸声!

”组员们猛地推开了实验室的门,蜂拥着“ 组长!—— 冲

进屋里!

“ 出去,混蛋!”古月木易两眼冒火,粗暴地怒不可遏地训

斥!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实验室,反手关上门,紧接着,“ 扑

通”一声栽倒了⋯⋯

晚霞已经褪去,夜幕笼罩着大地。一个黑色的身影,闪出

医院的小门洞,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

由于疲惫不堪和精神极度的紧张,古月木易刚迈出实验

室的门槛就栽倒了。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

床上。他急了,借上厕所的机会,他跑了出来。通风是开着

的,这是在他升温前就作了可能爆炸的准备。门也关上了,这

是在他昏厥之前完成的。现在,毒气已经排出,正是寻找和分

析爆炸原因的大好时机,怎么能白白地躺在医院呢?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家门口,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

的。娟娟呢?小娟哪去了?

“ 娟娟!”他大声地喊着,却找不见她的影子。尽管古月木

易喊哑了嗓子,也不见女儿娟娟的回音。邻居马大婶说:下班

时还在这里,能到哪里去呢?张进小朋友告诉古月叔叔,吃晚

饭时,他看见小娟打他家门口过,问她干什么去?她说爸爸病

了,我去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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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的里里外外和宿舍区都没有找到古月小娟之后,

红光研究所立刻沸腾起来了:广播里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所

古月长书记拿起了手电筒,职工一齐出动⋯⋯ 小娟牵扯着每

一个人的心啊!

人们踏遍了所内的每一寸土地,踩过了所外的荒山野坡,

察看了方圆几里的道路、水沟、堰塘,连车站、旅店也寻了个里

里外外,谁也没有见到古月小娟那娇小的身影!

“ 女儿啊!你在哪里?”古月木易傻了,他呆呆地站在家门

口,悲怆地哭喊着。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挂满泪珠,两只眼珠

子,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里,原来油黑的两鬓,突然出现了白霜

⋯⋯他才40岁刚出头啊!人们的心,碎了。

说来也巧。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古月小娟,竟在晨光初照

的当儿,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

古月木易乐了!同志们乐了!人们将她团团地围住,你

亲一亲,他抱一抱⋯⋯

“ 娟,你是怎么回来的?”古月木易高兴地问女儿。

“ 阿姨,阿姨送我!”小娟激动地说着,突然拉着父亲的手,

急忙忙地朝门外跑。

“ 阿姨!阿姨!”古月小娟拉着爸爸跑到宿舍边的土坡上,

张开小嘴大声地喊起来。

“ 在哪?”古月木易一把抱起女儿,焦急地问。

“ 爸爸你看!”小娟指着山下。

古月木易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山下很远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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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站着一个姑娘!大概是听了小娟的喊声吧,此时正朝这边

挥手呢!古月木易往上推了推眼镜架,仔细看去,他似乎觉

得,在那绿翠欲滴的香樟树丛中,挺立着一株美丽的山茶花!

洁白的连衣裙,乌黑的瀑布般的头发,随风拂飘着的粉红色的

发带,还有那亭亭玉立的倩影!姑娘挥了挥手,像一朵云似地

飘下了土坡,窈窕的身影,立刻被丛丛绿叶遮住了。古月木易

抱着女儿,慢慢地往回走。他遗憾极了,刚才只顾高兴,连这

阿姨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呀。

古月小娟从幼儿园出来,就听说爸爸病了。她急忙忙跑

回家,哪有爸爸呀。她想,爸爸一定是到医院去了。

古月小娟从未单独出过远门,但她不怕,她以前同爸爸去

过医院,只是,她忘了去医院要经过两个交叉路口,如果一步

走错,就“会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

天,渐渐地黑下来。古月小娟走得满头大汗,但仍不见医

院的影子,她不免有些害怕起来。开始是潸潸流泪,到后来,

她见那些黑黝黝的树影,伸伸缩缩,婆娑作响,像无数奇形怪

状的魔鬼向她袭来,顿时吓“得 哇哇”大哭起来。

正当古月小娟在荒山野坡上被吓得哇哇大哭的时候,突

然从路旁走出个年轻女子。这姑娘也真是个热心肠,她见孩

子哭得可怜巴巴的,蹲下身子就抱住了小娟。她问小娟家住

哪里?为什么黑夜在此啼哭?小娟哭着说了缘由和家里的住

址。姑娘二话没说,背起小娟就走。

乡村公路,崎岖不平,上坡下坎,坑坑洼洼,白天走起来都

很费劲,何况背个着孩子,又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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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时,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小娟一看那高大的厂房,轰隆隆的机器,忙说“ 不对,不

对!”问她怎么不对?小娟说“:我们那儿都是小房间,穿白大

褂的!”姑娘听完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白云山的北边,有个红广机械厂,而红光研究所,

是在山的东边“。红广”与“ 红光”名字读音相谐,距离却相隔

了 15公里。小娟说“ 红光”,姑娘却错听成“ 红广”了。她背着

小娟不停地往前走,离小娟的家却愈来愈远了。

待姑娘历尽艰辛,折回到红光研究所的宿舍区时,天已大

亮了。

古月小娟一见到她熟悉的那栋房子时,就挣脱了阿姨的

手,急忙地向家里奔去。那姑娘见孩子进了家门,扑到一个中

年男子的怀里时,她笑着往回走了。孩子已经平安到家,自己

的任务已经完成,她觉得再留下去就是多余的了。在古月小

娟领着父亲出来想对她表示感谢时,她已经飘然离去了。

“ 你知道阿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望着远去的背影,古

月木易多少有些遗憾,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呀。

古月小娟摇摇头。

“ 多好的阿姨啊,下次见到一定要好好谢她!”古月木易无

可奈何,只好牵着女儿回家了。

八 好事难成千古恨,枯木逢春又发枝

时间巨轮转到了1980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夜晚,走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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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古月木易,一反忧郁寡欢的常态,高兴得像个3岁的孩

儿,咿咿呀呀地又蹦又跳!

明洁的月光,洒落在树叶上,泛起烁烁白光;微风习习,送

来阵阵郁香;密集的蛙声,像鼓点,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林中

布谷鸟,送来声声春歌⋯⋯古月木易贪婪地吮吸着花的甘露,

尽情地领受着春风的洗礼。他一忽儿学青蛙叫,一忽儿学布

谷长鸣,欢快地向前走着。

他实在太高兴了。失败了千百次的试验,终于成功了。

在这个夜晚的12时25分,狂奔着的棕红色气流,犹如烈马见

悍的骑手,亦似鬼蜮遇上了道法无到剽 边的钟馗,驯服地躺下

了,颜色也慢慢地由红变暗,最后,管壁上出现了一层淡黄色

粉末。古月木易将食指伸到鼻子边,往上推了推镜架,脑袋左

右地摇晃起来“:啊哈,我日夜想的就是你呀,黄色的宝贝!”

到了家门口,他突然站住了,门半开着,屋里还亮着灯呢。

“ 是小娟还没睡吗?”他往屋里瞧了一眼,惊得说不出话来:天

啦!屋子里坐着个水灵灵大姑娘!

本来,古月木易紧张了5个年头的心情,第一次获得了轻

松。那浅黄色的粉状物,就是金属M和N的合成体,是一种

前途无量的半导体材料。它的诞生,不但为研“制 208”奠定了

基础,而且,从此炎黄的子孙们再不怕别人在这方面卡自己的

脖子了!

红光研究所的宿舍区,房子盖得很规整。四层楼的砖房,

依山而立,像迎接外宾的仪仗队,一字儿排在山坡上。房前屋

后的树,一丛丛、一簇簇,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生意盎然。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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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木易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将这个喜讯告诉女儿。他也知

道,女儿小娟还不到懂得这事的年龄,但他也要说给她听,自

从兰婷离开他之后,女儿就是他惟一的希望,他同女儿相依为

命啊!可是,这屋里的女人是谁呢?深更半夜的呀⋯⋯

古月木易怀疑自己走错了门,赶紧退下台阶,仰起头,前

后左右地察看了一番。之后,又踮起脚尖,盯着门框上端仔细

地看,借着月光和路灯,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门牌上写着的三

个字“:101”!是自己的眼睛瞧花了!他忙取下眼镜,掏出手

绢擦了擦镜片,架到鼻梁上。他定定神,再向屋里看去:咳!

她正在打吨呢!啧啧,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看清楚了:那乌光黑亮的长发下,藏着一张秀丽的瓜子

脸,眼睛微微闭着,妩媚而又娴静。哼!兰婷不也有一张迷人

的脸蛋儿吗?他生气了!抬起脚,故意踢在推开了的门上,大

声问道“:你是谁?”

“ 啊?”她惊叫一声,抬起了头,当她看到门口的古月木易

时,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晕。她慢慢地站起身子,细声细气地说

道“:你回来了。”

“ 谁叫你来的?”此时,试验成功的欢乐,已经消失殆尽,他

板起面孔,厉声问道。

“ 我⋯⋯我⋯⋯”姑娘的脸憋得通红,几次都只说了一个

字,又停顿了。她一个姑娘家,羞于启齿呀!

“ 你什么?!”古月木易走上前去,两眼射出鄙夷而又厌恶

的目光。

“ 要⋯⋯我要嫁给你!”她羞涩地说出这一句之后,反倒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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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着双眸,大胆地看着他。

古月木易糊涂了。他怔怔地望着她:那俊俏的朗洁的脸,

那水汪汪的脉脉含情的大眼睛,还有那娉娉婷婷的迷人的曲

线,楚楚动人的神态⋯⋯突然,他觉得那脸和眼睛,在不停地

动,最后竟变成了目似利剑、脸若冰霜的兰婷!霎时间,一条

蚓,爬满了他条暴涨的青筋,像不停蠕动着的蚯 的脸上。他怒

不可遏,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看着那张可怖的脸,听着这粗暴的怒吼,姑娘委屈地哭

了“:你⋯⋯你听我说呀!”

哼!兰婷不也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吗?他更气了。深更半

夜,私人民宅,非娟即盗啊!古月木易跨前一步,猛地拽住姑

娘的衣袖,顺手一甩,将她掼出了屋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 古月木易你开开门,我有话要说呀!”

“ 哇哇⋯⋯”被惊醒的古月小娟,吓得大哭。

“ 住口!”古月木易大喝一声,拉熄了电灯⋯⋯

在古月小娟突然丢失,又突然奇迹般地归家后不久,一家

建筑公司的安装队来到了白云潭畔的红光研究所。

这是白云山地区的建筑公司,总共才三四百人,除了白云

山周围之外,鲜为人知。但3年前,因为出了个叫郝春英的女

工程师之后,顿时名声大振,即使是白云山以外的单位,也争

相请去施工。

郝春英漂亮的脸蛋,就像洛阳城头的牡丹花,娇艳柔媚,

光彩照人。她不但人长得美,学问也很有根底。17岁高中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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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当了5年电话兵,复员后又读了3年建筑专科学校。自分

配到地区建筑公司之后,整天泡在工地上。理论与实践相结

合,如同猛虎添翼。3年下来,设计、施工样样精通。年前省

建筑系统比武。她独占鳌头,被破格晋升为工程师。

地处偏僻的红光研究所,人才济济,单身青壮年职工多的

是。才貌双全的郝春英女工程师,顿时成了追逐的对象。老

者求为儿媳,少杰欲觅知音,求婚者不计其数。春英呢?左右

围困万千层,伊自岿然不动!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乃人之自然规律。郝春英是满了

28岁的老姑娘,也想成家。但她那颗心,已麻木了⋯⋯

本来,她在23岁时,就已享受了初恋的幸福。两人同窗

共读,情投意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然而,她万万没有料

到,在他们毕业实习时,在那即将走向新生活的当儿,他,为了

抢救工程用料,葬身在滔滔洪水之中!她哭,她喊,悲戚至极,

痛不欲生。两年之后,她那颗僵硬了的心,才得以复苏。他对

她山盟海誓,她待他痴情一片。然而,她又万万没有料到,就

在他们准备登记结婚的前一天,突然冒出个带着孩子的女人!

他原是个有妻之夫,有子之父!她气极了,问他要谁?弃谁?

为什么欺骗她?但他最终背叛了诺言:抛弃了她!郝春英的

幻梦彻底破灭。她跑到工地上连续干了两天两夜的活,最后

昏倒在建筑工地。此后,如果有谁给她介绍对象,或谁向她求

爱,不是被她轰跑了,就是被她骂得落荒而逃。她铁心了“ 难

道一个人就活不下去吗?

到了红光研究所之后,她只是手不停脚不停地干活,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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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达旦地忙。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不管走到哪儿,也不管

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在议论一个人!起初,她对那个别扭得拗

口的名字和那些离奇的事,只是听听而已。后来,渐渐地听得

多了,也只是佩服而已。要说她那颗成了惰性气体的心开始

升华,以至发展到倾心爱慕,也只是因为一句话引起的。

那是1979年的国庆节,由郝春英设计施工的儿童游艺场

正式开放。看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脸,幼儿园园长马大婶

由衷地感谢这位美貌的女工程师,恳切地邀请去她家里作客。

她已经知道了这位女工程师的不幸遭遇,她十分同情她,想让

她散散心。

这天晚上,郝春英欣然赴约。当她走进马家时,园长正在

缝制一件小棉袄。马大婶已年近花甲,手脚自然不灵便了。

春英本是个肯帮忙的人,又有一手好针钱活儿,就笑眯眯地接

过了大婶手中的活计,飞针走线地缝起来。

女同胞们大都有个习惯,喜欢边干活边摆龙门阵,说到痛

快处,甚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郝春英接过了针线活,那

马大婶自然没事儿了,她就在旁边陪着说话,开始是东拉西扯

地摆谈,后来不知怎么的,话头就引到了古月木易身上。古月

木易的那些事,本来就具有戏剧性传奇色彩,加上马大婶的好

口才,郝春英就慢慢地听入了迷。她为古月木易不公正的遭

遇落泪,她为兰婷的薄情气得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当讲到

古月木易夜晚把女儿捆在床上,自己去实验室工作时,她竟感

动得哭了。马大婶猛地一拍巴掌,像哥伦布突然发现了新大

陆一般,眯起双眼,怔怔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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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

随着这清脆的童声,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急忙地闯进

屋来,直扑到了马大婶的怀里。

郝春英拭去脸上的泪痕,忙抬起头来看。当她沾着泪水

的目光落到女孩的脸上时,突然失声喊道“:小妹!是你吗?”

女孩儿先是愣住了,但她很快就记起了那个难忘的夜晚!

她突然奔了过去,一把搂住了春英姑娘的脖子,把小脸儿紧贴

在她的脸上,嘴里连声叫着“:阿姨!好阿姨!”

“ 小娟,你认识她?”马大婶有些纳闷。

“ 那天早上就是阿姨送我回家的呀!奶奶!”古月小娟骄

傲地扬起头,看了马奶奶一眼,又搂着春英的脖子说“:阿姨,

我爸说一定要谢谢您呢!”

“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春英逗着小娟说。

“ 啊哈!”马大婶嘴快,没等小娟开口,她就打着哈哈说开

了,“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她爸爸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

古月木易呀!”

“ 古月木易?”郝春英亮着一对明晃的眸子,盯住小娟的脸

问。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她送还的迷路的孩子,原来就

是她经常听说到的古月木易的女儿!当古月小娟认真地点了

点头,肯定古月木易就是她的爸爸时,郝春英突然弯下了腰,

一把将小娟抱了起来,使劲地亲着她的小脸蛋儿。

“ 唉!”马大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拿起春英已缝完了的小

棉袄,朝小娟招招手道“:娟,快来试试!”

马大婶将棉袄穿在古月小娟的身上,郝春英站在一旁仔

细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小娟一下子长高了,长得更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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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脱口赞道“:做得真好!”

马大婶将小娟脱下的棉袄仔细叠好,又用块旧白布包起,

一把塞进小娟怀里,疼爱地说:“ 叫你爸爸收好,天冷时穿

⋯⋯”“ 谢谢奶奶!”古月小娟调皮地敬了一个举手礼,双手接过

棉袄,连蹦带跳地跑到了门口,又突然跑回来,亲亲热热地喊

道“:阿姨再见!”

“ 有您这样一位热心肠的奶奶,小娟可享福了!”郝春英望

着小娟远去的背影,随口赞道。

“ 要有一位热心肠的妈妈那才真享福呢!”马大婶说完,一

把抓住女工程师的双手,意味深长地问“:你说好吗?”

春英忙抽出被捏着的双手,羞涩地走开了。

不知道是春英姑娘真的愿意作古月小娟的妈妈呢,还是

出乎同情而做好事?从那天以后,她就经常到马大婶家走动。

起初,大都是星期天,但从不迈出马家的门槛一步。她也知

道,在缝洗的衣物、被褥中,有马家的,也有隔壁父女俩的,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手不停脚不住地干活。继而,她迈出了马

家的门槛,同马大婶一块到隔壁帮父女俩扫地,整理房间。最

后,居然接过了马大婶手中的钥匙,一个人进房间去,帮那父

女俩干起活儿来了!久而久之,次数也不断地频繁起来,时间

也没有限制了。有时是星期天,有时在晚上,甚至白天她休班

时也跑来了。细心的马大婶发现,春英姑娘有时连邻居的饭

菜也帮着做好了。不过,她不敢笑。她还没有摸透姑娘的心。

每当她扯到这上面时,春英总是笑一笑走开了,而且,严格遵

守她自己的约法三章:一是走前绝对将钥匙交到马大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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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她从不和古月木易见面;三是不准马大婶对古月木易提

起她,也不准古月小娟告诉她爸。她再三声明:倘若老少二人

之中有谁不守秘密,她就从此不再登门。

郝春英很会计算时间,总是在古月木易不在家时才过去,

干完活就过来。即使有几次古月木易突然到了马大婶家,她

立刻转过脸走进了里间屋子。

马大婶同意了春英姑娘的要求。她心里没有底,两个怪

人,两颗曾被损伤过的心,能贴到一块儿去吗?古月小娟也严

守密约,她怕说了之后,春英阿姨真的不登门了。

古月木易呢?他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他把自己家里

的钥匙,包括箱箱柜柜的钥匙,都给了邻居一把,他自己除了

吃饭和晚上回家睡几个小时外,其余时间都是在实验室里度

过的。现在不要说他自己,就普通的老百姓也都知道了“ 208”

的价值。我们有时挨打,不就是因为晚上看不见吗“?208”不

但能在漆黑的夜晚看得见敌人的动静,赢得反侵略战争的胜

利,而且会给工农业生产带来不可估量的促进作用。他必须

全力以赴,尽快拿出成果来。每当他回到家里,看见被收拾得

干干净净的地面和洗净叠好的衣服被褥时,他心里念叨:“ 多

亏了马大婶啊!”后来,他发现连饭菜都给作好热在锅里。他

也只是感谢而已。他实在没时间和精力顾这个家啊!他甚至

想,等实验成功之后,他要买件最好的礼物谢她!他要给所党

委打报告,为马大婶请功⋯⋯

除了隔壁邻居马大婶之外,古月木易是绝对想不到还有

春英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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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违父抗母争自主,破门入室觅知音

这个无意,那个却有情。经过一年多的观察、了解,春英

姑娘由敬佩而同情,又由同情而倾心,现在是由倾心到钟情

了。她决定嫁给他,至于他会不会同意?她是有把握的。一

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对事业的成功大为有利啊!

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鼓足勇气,向父母亲陈述了自己

的心意。郝春英做梦也没有料到,竟因此而闹得天翻地覆,无

家可归⋯⋯

郝春英回到家里,说出了自己决定嫁给古月木易的心事,

谁知她没说完,父母亲已勃然大怒了。平时把她捧到脑门心

上的爸爸说“:我听说过这个人,同情可以,爱却不值得!”而疼

她爱她的妈妈,一反平日慈祥的面孔,骂她“:下贱!找个二婚

夫,女儿都七八岁了!”父母都不准她再讲下去“,听起来都恶

心!”不管她怎么说,爸妈还是破口大骂。她生气了,连午饭都

没吃就跑回了工地。

春英姑娘性格倔强,工作泼辣,有股男孩子的倔脾气。尤

其生不得气,一生气,倔脾气更甚。她一到工地,就抡起十字

镐拼命地干活,虎口震裂了,鲜血直流,她也不停歇。同事们

问她,劝她,她一声不吭,直干到第二天凌晨,她连站起来的力

气都没有了,才由同伴扶回了宿舍。

究竟睡了多久,她也不知道。朦胧中,被吵闹声惊醒的

她,倏地跃起,穿上衣服,拼命地向门外奔跑。

当她冲出门外,快接近那鼎沸的人群时,又骤然车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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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双手扶住栏杆,低着头,弓起背,站住了,她脸色苍白,浑身

不停地哆嗦起来!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母亲竟会赶来工地,把

她同古月木易的事亮了个底朝天!

她又气又恼,几乎就要昏倒地上了。她气母亲太不近情

理了,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她恼自己:在婚姻问题上的波

折,竟有如此之多!

“ 他木头疙瘩是什么东西,想娶我的女儿,那是癞蛤蟆想

吃天鹅肉,不要脸!”

“ 人家连知都不知道,怎么能冤枉他呢?”郝春英气极了,

头一扬,侧身挤进人堆,冲着母亲大声说道,“ 你老不要再说

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

“ 你⋯⋯你!”气得口吐白沫的母亲,没让她把话讲完,就

指着她骂道“:你去跟那个二婚夫吧,从今往后,我再不认你这

个女儿!”

郝春英一气之下,就走进了古月木易的家。她要向他表

白心迹,她要向他倾诉爱慕之情。她已经作好了准备,他就真

是个木头疙瘩,她也要感化他,哪怕十年八年,或者一辈子

⋯⋯谁知这古月木易真是节呆木头,也不问青红皂白,一甩手

就将她甩出了门外!

郝春英被甩出门外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她没有料到,既往的痴情,违父抗母的代价,竟换来如此一甩!

她仰望着夜空,夜空繁星点点,月色茫茫。天啊!他把我当成

什么样的人了!

她爬起来,惘然地向前走去。

住在隔壁的马大婶夫妇,被邻居家吵闹声和哭喊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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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披上衣服就出了门。马大婶急忙忙地走在前面,正好与

春英姑娘撞了个满怀。她一看春英哭得像泪人儿似的,突然

怔住了!那春英一见马大婶,如同 现在反正见到了亲娘——

亲娘也没有了,喊过一“声 大妈呀”,就一头扑进了马大婶的怀

里。待马大婶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气得直翻白眼,立

即叫丈夫马朋回家拿把斧子来,要把古月木易的门砍开!

再说古月木易将春英甩出门外,关上门,吼叫着女“儿 住

口”之后,关了灯,气哼哼地躺到了床上。谁知,古月小娟年纪

虽小,却也有反抗精神,她不但不住口,反而哭闹起来“:你不

是说一定要谢谢她吗?怎么又把人家赶跑?呜呜,我要阿姨!

我要阿姨!”她口里说着,两只脚把床板打得嘭嘭响。古月木

易一听,女儿话中有话,忙扳住女儿的双肩问道“:她是谁?”

古月小娟瞪着泪水汪汪的双眼,大胆地看着父亲说“:她

就是那天早上送我回家的春英阿姨!”

古月木易放开女儿,呆呆地坐在床前,一言不发:即使你

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也不能夜人民宅呀?

“ 爸爸,春英阿姨待我可好啦!她还帮我们做饭做菜洗衣

服⋯⋯”古月小娟此时已忘记了春英的约法三章了。

“ 别说啦,睡觉!”古月木易心烦意乱了。

“ 嘭嘭嘭!”

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哼!古月木易

以为又是她在敲门,气得咧了咧嘴,但他忍住了,只冲着女儿

说了声“ 快睡!”

“ 木易,快开门,你听我说呀!”

木易听出来了,是隔壁马大叔的声音。对于马家,他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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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不尽的。但在这件事上,他又能说什么呢?古月木易只不

耐烦地说道“:有事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古月木易起得特别早。当他从食堂打饭回

来经过马家门口时,正好碰上了昨晚闯进他家的她。她见他

来了,深情地瞥了他一眼,又忙低着头进了马家的门。他看到

了,她那红着的眼圈儿和那晶莹透亮的泪珠。他似乎觉得,女

儿说的这个春英阿姨,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但他故意板起面

孔,快步走了过去。他决定坚决把住这一关,“ 前车覆,后车

诫”呀!

他小跑着回到家里,对女儿说了“声 快吃完饭上学去”,自

己抓两个馒头上班去了!

古月木易打开工作室的门,立刻忙碌起来了。他要将上

万个器件设计在一块仅火柴盒四分之一的薄片上,谈何容易!

不过,他已经充满着信心。因为,那合成的半导体材料,不也

是他和组员们研制出来的吗?

正当他埋头实验的时候,金海来了。

平常,金海经常来这里,看一看、问一问就走了。古月木

易看出来了,今天似乎与往常不同,总在工作室转来转去的。

古月木易太了解金海了,就随口问道:“ 什么事情把您急成这

样呢?”

“ 是有点火烧眉毛啊!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吧,哈哈!”

金海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

古月木易给组员们交待完工作,就跟着金海向办公楼走

去。他一边走一边想“:是什么事情火烧眉毛呢?”

“ 木易同志,和你商量一件事。”金海坐到办公桌旁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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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像同老朋友一样谈心。

“ 您说吧!”古月木易在沙发上坐下来,认真地回答。他明

显地感觉到,平日说话办事都很爽快的金海,今天也变得婆婆

妈妈起来了。

“ 放你一个星期的假,你准备结婚吧!”金海说完,望着他

笑。

“ 谁跟谁⋯⋯谁结婚?”古月木易急得涨红了脸,话都说不

清楚了。

“ 组织上考虑批准你同郝春英同志结婚。”金海认真地说

着。

“ 郝春英?我认都不认识呀?”古月木易脑袋里装满了

“ 208”,对小娟说的春英阿姨,还没有嵌入他的记忆细胞呢。

“ 你还给我保密呀,哈哈!”金海笑过之后,正色说道“,人

家认识你都有一年多了,你还蒙在鼓里吗?”

“ 真⋯⋯真的,没有的事!”古月木易急了。

“ 别着急,你听我把话讲完。”金海将古月木易按坐到凳子

上⋯⋯

待金海把郝春英如何倾心于他,她父母如何反对这门亲

事,昨天下午她又是如何违抗母命而大胆闯进了他的宿舍,以

及春英的表现和个人问题上的不幸遭遇等等,详详细细地讲

完之后,古月木易突然站了起来。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着,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啊!昨天

晚上,他觉得这郝春英太荒唐了,荒唐得同他当初万里迢迢去

找兰婷那样。听了书记的叙述之后,他又佩服她的坚强和大

胆,为了他而忍受着脱离母女关系的痛苦,现在,他竟有点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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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和喜欢起她来了。只是,他觉得这比金属M和N的合成难

上千万倍:同意吗?人家条件好,自己配不上她,何况自己还

有个7岁的女儿呢!不同意吗?她已是无家可归了,她在个

人问题上再也经受不住打击了啊⋯⋯

“ 木易,春英是个好姑娘,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金海

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 嘿嘿!”古月木易破天荒地笑了两声,又不置可否地摇了

摇头。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呀!

“ 春英和马大婶还在隔壁办公室等你回话呢!”金海像对

待小弟弟那样问道“:要不要我陪着你去呀!”

古月木易抬起左手,用食指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

像突然解开了一道试验上的难题一样,高兴地说道:“ 我马上

回家去!”

“ 好!”年近古稀的金海,竟像小孩儿那样,高兴得哈哈大

笑⋯⋯

十  闭门羹春英落泪,攻关战古木争先

马大婶万万没有料到,当她领着春英姑娘来到古月木易

的家门口时,门上却挂着一把大铜锁!

刚才金书记不是说得好好的吗!那个木头疙瘩笑着答应

了,还说马上回家呢!这又跑到哪去了呢?马大婶气得哼哼

的。

春英姑娘见着这把门的铁将军时,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

了!本来,昨天晚上粗暴地将她甩出门外引起的烦恼,已被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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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金海书记的一番语重深长的话语熨平了。金海讲了古月木

易从事的工作的特殊意义,“ 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科研上,你

应该谅解他啊⋯⋯”她谅解了,高高兴兴地又同马大婶来到眼

前她被摔过的地方。她已经豁出来了,父母亲都抛弃了,脸面

也丢尽了,想不到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马大婶一看不妙,忙拉住春英打诨地说道:“ 哎呀我的傻

女儿呀,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你急哪门子?”

春英一听,不由得红了脸。昨天傍晚,她鼓起勇气向马大

婶要来了这把锁的钥匙,现今还在她身上呢!她白了大婶一

眼,拿出钥匙,慢慢地走上前去。

“ 咔嚓”一声,门开了,马大婶和郝春英也同时愣住了,床

上的铺盖没有了,仅留下块光光的床板!郝春英见此光景,就

要转身往门外走,马大婶急了,一把拉住春英坐到床沿上,自

己在屋子里来回转起圈儿来。

她越转圈儿越生气:你答应人家回屋来,又把铺盖搬个精

光,真是个死疙瘩、烂木头!她“ 扑通”一声坐到了床板上!

不知是马园长这一坐引起的震动呢,还是古月木易故意

设置的秘密?突然“ 咣当”一声响,掉出一串钥匙!与此同时,

从床架上飞出一张纸。马园长拿起纸页看过之后,一把塞进

郝春英怀里,戏谑地戳了她一指头“:这下放心了吧!”

郝春英脸一红,原来是给她的信——

“ 春英同志:我在金海书记那儿知道了你,因为实在忙不

过来,我就暂住工作室了。这房间里的钥匙全交给你了。小

娟昨晚上就哭着要阿姨啊!谢谢。”下面是古月木易的签名。

马大婶凑过去又看了看,忍不住笑道:“ 这个呆头呆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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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疙瘩,写起信来还文诌诌的呢!”

郝春英看完信,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双眼里射出晶亮的

光,红着脸说“:大妈,我等着他⋯⋯”

从此,赫春英就成了马朋马大婶夫妇家的常客和邻居。

人们见着这位建筑公司的女工程师,会情不自禁地看她

一眼:真是个好姑娘啊!他们是从古月小娟令人吃惊的变化

上作出自己的判断的。在春英姑娘进101房间之前,古月小

娟就像个十足的流浪儿;自从春英到来之后,小娟的脸和手都

洗得白白净净,衣裤穿得伸伸展展,两根羊角辫上还拴着个漂

漂亮亮的粉红色蝴蝶结呢!见着的人就拿她开心,逗她:“ 娟

呀,谁给你做的“?”我姨妈做的!”古月小娟小声回答。

“ 姨妈,姨妈,去掉姨就是妈!哈哈⋯⋯”

古月木易呢?从他把铺盖搬到工作室时起,人们就很少

见到他出来。他的工作,已经打破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不

过,他起初还担心女儿,不时抽空到学校看看,说也怪,每次他

都觉得女儿长胖了,长高了,漂亮了。更使他诧异的是,以前

沉默、忧郁,甚至有些呆板的女儿,渐渐变得开朗、活泼和聪明

伶俐了。每次见到他时,快乐得像只小喜鹊。他忽然有了重

大发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爱是多么的不可缺少。看来,

女儿是可以放心了。

有次,他回家取衣服。当他打开门时,真不相信那是自己

的家!同一个房间,以前阴暗狭小,又乱又脏,有时甚至还散

发出刺鼻的酸臭味儿。如今呢?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连空气

也变得新鲜了!更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同一样东西,以

前看起来是那样的不顺眼,现在只移动了一下位置,居然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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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如此得体,如此自然了⋯⋯他已经感觉出来:对于一个家庭

而言,主妇是何等的需要!不过,他怕分散了精力,不敢再想

下去,拿起衣服,急忙忙地回到了工作室。他想,他现在已经

没有后顾之忧了⋯⋯

春移夏至,秋去冬来,古月木易一心扑“在 208”的研制上。

那天,所长通知他第二天下午3点钟开会,他竟在深夜3

点钟跑到了会议室。他一看门还锁着,就给所长打电话,问他

是不是变了时间?所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衣服都没有

穿,就爬起来听电话。结果全家被吵醒,弄了个哭笑不得!

第一件产品问世了,这是他从实验方案论证开始,经历过

含辛茹苦的7年啊,本应高兴才是,他却反而沉默了。那是他

自己制作的测试仪器,能准确吗?科学的结论,需要有科学的

证明,不能有丝毫的猜测和侥幸。他背着产品赶到科学计量

中心检测。反复测试的结果,参数完全合格。他欣喜若狂,背

起产品就往火车站跑。待他赶到白云时,天已黑了,白云到红

光的公共汽车已经收车多时了。他急了,抬起脚就走。爬山

过坎,涉水过河,整整走了30公里。当他于第二天凌晨敲开

所长的家门时,只说“了 参数合格”四个字,就扑通一声跌坐在

地板上,呼噜噜地睡着了⋯⋯

春英姑娘从亲手用钥匙打开古月木易门上的大锁之后,

就把自己当成了古月小娟的妈妈,小娟呢,也把她当亲妈妈看

待。她除了认认真真的工作外,把全部爱心都给了小娟。她

的父母亲也曾几次托人捎口信来:“ 只要你离开那个木头疙

瘩,可以既往不咎,你仍然是我们的好女儿。”她几次都不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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睬。她至今认为自己并没有错,既然没有错,有啥可咎的呢!

也有好心的女友劝她:“ 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去吧,不要一味地

单相思了。”她理解女友的好心,但她相信自己,也相信古月木

易。

春英是个有事业心的姑娘,她也最佩服有事业心的男子

汉。从那天晚上闯入古月木易家中时起,她认为自己就已嫁

给他了。只要古月木易不反对,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心。

郝春英不是单相思,也不是盲目相信自己。古月木易曾

答应过她,“在 208”课题成功之后,他会回到自己家里同她一

块生活的,只是,她不好意思跟别人说罢了⋯⋯

那天,正好是她跨进古月木易家门的一周年纪念日,她去

工作室看他,整整一年了,古月木易从未回家看过她;他有时

也回来过,但都是她不在的时候。她理解他,一年前金海所长

告诉过她,古月木易研制“的 208”课题,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

她为他能担当如此重任而自豪。

“ 你来了。”当古月木易见到她时,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怔

怔地看着她。

“ 嗯。”她被他瞧得满脸通红。好在工作室里没有人,只她

同他。

“ 8年前,你到过这白云潭畔?”古月木易说着,突然摘下

眼镜“,你还记得我吗?”

“ 你 ⋯⋯ ”郝春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点了点头之后,脸上

又现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这也难怪她啊!8年前,古月木

易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呢;可现在,已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的

中年人了。何况,当时她拼着命救他,本认为是应该做的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8

情,也没有将它记在心里。

“ 忘记啦?我就是被你从潭里救上来的呀!”古月木易激

动地说。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由于生气,根本没认

出她来。第二天早上又碰到她时,他就觉得面熟,只不敢认她

罢了。这也难怪他。8年前,郝春英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呢,

经历过两次不幸遭遇之后,她的眼角已经露出了鱼尾纹⋯⋯

现在,他到底记起了她。

“ 你这些年⋯⋯你好吧?”郝春英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所倾

心相爱的古月木易,竟是她8年前从潭里捞上来的那挑砂子

的青年!她心慌意乱了:你不是明明知道他这些年的坎坷吗?

真蠢!她怕引起他的不快,忙歉意地一笑。

“ 这些年一直都在打听你呢⋯⋯”古月木易情不自禁地抓

住了她的手“,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女儿,我真不知道如何

报答你呢⋯⋯”

“ 看你!”春英娇嗔地瞥他一眼,忙抽出自己的双手,羞答

”答地说“:以后别这么说了⋯⋯

“ 真难为你了。”平时呆头呆脑的古月木易,今天竟说了一

句动情的话。

“ 没什么,就是娟娟太想你了⋯⋯”不知是有意显露出自

己的内心的秘密呢,还是因为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她忙低

下头,羞涩地摆弄起自己的衣角来。

“ 等试验成功了之后,我会回家去的⋯⋯”

他默默地向前走着。

这是一个寂静的风景区。没有汽车喇叭的轰鸣,也没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9

人声的喧哗,但他觉得脑袋在嗡嗡作响。

回想起近些日子,他就浑身冒汗。自从他的论文在国际

学术会上宣读之后,他就没有一刻钟安宁过。报纸争相刊登

他的照片,电视台邀他演讲,各种请柬纷至沓来。刚才,当他

的脚刚踏上祖国的土地时,身子就像悬到了半空中。艳红的

鲜花,热烈的掌声,赞美的言词,耀眼的闪光灯,弄得他晕头转

向⋯⋯

古月木易受不了那热烈的歌颂式的场面,他溜了。在机

场出口处,趁未到小车跟前的那一刹那,他借口上厕所,悄悄

地从小街上溜了出来。汽车开不进来,任你喊破嗓子也没用!

快到家门口了,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要静一静,好好

地想一想:“ 假使没有太阳的照射,星星会不会自个儿发出亮

光来?”

“ 木易!我的木易呀!”随着这嗲声嗲气的一声喊,从斜巷

口飞出个年轻的女子:那妩媚的秀丽的脸,那华丽的紧身的连

衣裙,那婀娜的飘动着的身姿,就像一只迷人的花蝴蝶!

她迎着他飞来,舞动着双手,猛一下粘住了他!

“ 谁?”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忽儿又像是刚刚从

另一个世界里醒悟过来了似的,一把抓住了被“ 蝴蝶儿”弄得

正往下掉的眼镜,并重新戴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 是你!”待古月木易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时,他清癯的脸

上立刻现出怒容,双眼里射出鄙夷的光,拼命地掰开她的双

手!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落井下石并与他离了

婚的兰婷,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 亲爱的,我有罪,我们重新和好吧!”兰婷不但没有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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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发动了新的进攻,张着两片艳红的嘴唇,直向他的脸贴去

⋯⋯

兰婷不是抛弃了丈夫和女儿,与别人结婚了吗?起初,还

是她第一次来白云山时,就同朱雨轩好上了,为了达到与朱结

婚的目的,她不惜诬陷自己的丈夫。继而,朱雨轩在占有她之

后,就抛弃了她。后来,她回山东再寻新欢,成天过着花天酒

地的生活。谁知好景不长,一月之前,她的新夫被处了极刑

——一个恶贯满盈的盗窃杀人犯!正在她准备再寻出路时,

她从报纸上见到了古月木易的照片和事迹报道。“ 国外为之

奋斗了几十年的“ 208”,年轻的古月木易工程师只用8年的时

间就解决了⋯⋯”她真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哈哈大笑一阵之后,立刻梳妆打扮,乘车南下。她想,

凭她这张漂亮的脸蛋,那个木头疙瘩还能不与她破镜重圆?

她从报纸上知道古月木易回国的时间,她已经在这白云潭畔

等了3天了。故而,当她一见到誉满全球的古月木易时,就立

刻粘了上去。

“ 你!你⋯⋯”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眉毛头发一

根根地竖立起来,猛一掌推开了她,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兰婷跌坐在地下,哀哀泣泣地哭着。

古月木易朝着自己的家门走去。此时,他已将那个为之

奋斗了8年的“ 208”搁到了一边,他的脑子里已渐渐出现了女

儿和春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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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你 香 罗 帕

1974年秋后,原本乱哄哄的永江大弯岭,又出现了一阵

空前的大骚动:老头老婆婆们互相搀扶着,趔趔趄趄地往前

赶;小孩儿傍在父母身边,懵懵懂懂地移动着各自的小腿;年

轻后生子们,像脚底生了风火轮,打着呼哨向前奔;姑娘小媳

妇害羞,默默地跟在老人们背后⋯⋯穿过翠绿的田野,跨越光

秃秃坎坡,沿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潮水般涌进赵家。

这是一栋典型的南方旧式农舍。土打的厚实的墙,草结

成的人字形屋顶,如同轮船观察孔一般小的窗洞。后人的创

举,只是沿着土墙向外延伸出来一排宽长的廊檐,用以放置草

禾和农具。

老人被邀进屋里;后生子站在门外;妇女在廊檐下或坐或

站;小淘气的爬上窗户瞧,只有脸贴桃花的姑娘们不敢近前,

远远地站着。东一堆,西一坨,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趁同伴不

注意时,睨起眼珠儿朝门里睃一眼。

屋里站着的人正在讲话。慷慨激昂的声调,坚定有力的

手势,犹如一名出色的演说家。那人块头高大。从门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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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戴在头上的军帽,似与屋顶下的房檐贴在一起。他那腰粗

膀圆的身躯,壮实得像头大牯牛!细细看他,却又粗中见细,

伟里含秀:粗眉,大眼,高鼻梁,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一张红润的

脸膛上;一圈业已刮净却又十分明显的络腮胡子,从鬓角一直

延伸到下巴颏儿,使年轻的幼稚和成年的端庄互为补偿,显出

潇洒英俊而又精明练达的神采。

“ 我这次不是探亲,是复员回来了!”说到这儿,他做了个

有力的挥手动作“:决心同父老兄弟姐妹一道,用我们自己的

双手,战天斗地,建设家乡⋯⋯”

此人姓赵,名海平,是大弯岭众乡亲为之骄傲的人物。他

辛酸的童年令人同情,显赫的荣耀又使人羡慕。他是父亲的

遗腹子,呱呱着地时生母又不幸身亡,只有年迈体弱的奶奶同

他相依为命。他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他聪明伶俐,

读书读出了名。高中二年级参军,刚进兵营就被指定为代理

排长。此后步步高升,六七年的时间就登上了副营长的宝座,

并成为天安门国庆观礼的特邀代表!永江每年向部队输送百

十名子弟兵,而享此殊荣的仅他一个。

大弯岭地处边远山村,消息闭塞。赵海平是乡亲们看着

长大的,又是经过大场面的人物,一定见多识广,在这运动的

风云瞬息万变之时,该去听听他的高见才是。故而,不约而同

地跑来了。

老年人笑了,但笑得有点儿苦。凭他们饱经风霜、城府颇

深的见地,官位该是当得越大越好。听老辈子说,大弯岭是

“ 金狗恋窝”的宝地,定出达官贵人。原指望你赵海平青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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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鹏程万里,我们也跟着风光风光。现在解甲归田,跟我们

一块耍泥巴,有多大出息?

年轻人听了一会之后,借口有事,悄悄地走了。他们是农

民,祖宗几十代没有离开过土地,但却自己看不起自己。在他

们眼里,海平哥曾鼓起了他们外出谋生的风帆,是他们的目标

和楷模。现在完了,即使在外边干得再好,终归免不了回家修

地球,兔死狐悲啊!

小孩儿失望。他们崇拜金珠玛米。红星头上戴,红旗两

边分,腰悬驳壳枪,多神气呀。赵叔叔呢?没有帽徽,没有领

章,连吹火筒也没背。哼!绿军装谁没见过?红卫兵大哥哥

大姐姐们还一人做几套呢!

姑娘们脸上的桃花,像被霜打了似的,蔫了。在这个穷山

旮旯里,个头高脸儿漂亮有啥用;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只有

那些小媳妇们例外,依旧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男人出外有什

么好,还不如在家睡个热被窝!

但,也有一个人例外。她身材修长,黛黑若墨的眉,稠密

的长睫毛,一对水晶般的眸子,两根吊在耳后的不屈服地翘起

的小辫,同本身就妩媚俊俏的瓜子脸儿,组合成一幅美丽的

画,一幅浑身充满着青春活力的画!

她来得最晚。尽管她朝屋里看过几眼,但终因前边的人

太多,又是羞羞答答,一瞥即收,自然是人影儿也没有见着。

此时,她站在伙伴们背后,低着头,两只手来回地摆弄自己的

衣角。

对于这栋土垒平房,她是十分熟悉的。她曾经常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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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助军属赵奶奶干活;也听那位老奶奶说及过在部队服役的

孙子。但她从没有见过,连他的照片也没有看见⋯⋯

哎呀!她忽然大吃一惊。前边的那些伙伴,不知什么时

候已悄悄离去,前前后后仅剩下她一个了!她脸一红,忙转身

往回走。

“ 二爷二奶奶,俩老走好!”

好熟悉的声音啊!谁呢?她蓦然回首,直朝小屋门口看

去。

啊!她脸上的表情,急骤地变换:两弯秀眉,由紧锁到舒

展;一双目光,由茫然到惊诧;俏丽的双颊,由淡白到彤红⋯⋯

看着看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双手捂住胸口,低头看自己的脚

尖。忽儿,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奔跑着离开了原地。

她飞快地跑着。不一会儿,那苗条的倩影,就已隐进了翠

绿的丛林里。

“ 奶奶!这些年我不在家,让你老受苦了!”吃过晚饭,海

平望着步履蹒跚、银丝飘拂的老奶奶,抱愧地说。

“ 唉,总算熬过来了!”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要没有

干部和社员照顾,我老婆子的骨头怕早就打鼓了⋯⋯”老人说

着说着,就兜起衣襟擦眼泪。

是啊!奶奶年逾古稀,体弱多病,若没有政府的关怀和乡

亲们的照顾,怎能活到今天啊!海平忙站起身子,双手扶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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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坐下“:奶奶不要难过,我会好好干,报答他们的!”

“ 特别是那个城里来的知青,帮我烧茶做饭,洗衣浆衫。

有几次我病了,她通宵守护我,待我比亲人还亲哩!”老奶奶感

激地说。

“ 就是您常在信中提到的小肖?”海平记起了奶奶给他写

的信。

“ 对!”老人点点头“,也真难为她们了。这么些水灵灵的

细妹子,就离乡背井来这里陪我们受苦。”老人说着,又抹起泪

来。

“ 奶奶,她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的。”海平用报纸上的话给奶奶解释。

“ 什么教育?我看是作孽呢!人家都是大秀才,还要我们

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来教育?”老人有些生气

了。

“ 奶奶,我们以后多办些工厂,他们就英雄有用武之地

了。”赵海平满怀信心地劝道。

“ 唉,你说的倒好!”老人叹了口气,伤感地说“:就不知奶

奶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哟!”

海平将茶碗递到老人手上,喊过一声道“:现在孙儿回来

了,你老把心放宽些,包您百岁不老!”

老人喝了口茶,顺手将碗递给孙子,突然生气地数落起

来“:还百岁不老呢,气都被你气死了!”

海平沉默了。他知道奶奶指的是什么。从他参军时起,

封封信都说要给自己提亲,但每次都被他拒绝了。他理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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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情,但当兵吃粮,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要有个好歹,不是

害了人家姑娘吗?再说,他也不愿意草草成婚,跟一个互相不

了解的人过一辈子。

“ 海子!”老人喊着孙儿的小名,严肃地说道“:上次信里告

诉过你,六嫂说的那个李姑娘,我看是很不错的了!”

!”赵海平喊过一声,生气地走“ 奶奶—— 开了。

“ 什么?”老人瞪了孙子一眼“,这一次你要再不听,我就跳

进大湾塘给你看看!”老人有老人的绝招。她自己知道,说不

定哪天会被阎王爷找去的。孙儿今年二十八岁了。村子里到

这个年龄的人早抱上儿子了,怪只怪自己福浅命薄,儿子媳妇

死得早,赵家就剩这根独苗苗,孙媳妇不进门,不抱上曾孙子,

她死不瞑目呢!

“ 奶奶,你老别生气,我答应就是了。”赵海平怕奶奶气出

病来,也不忍心让奶奶作难,但他说完之后,心事重重地进了

里屋。

朗洁的月光,从窗洞里落下来,洒在暗灰色的地面上,映

出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他仰着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道天气热呢,还是心

里头热?有大半截身子裸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蒲扇似的大

手,紧紧地捂在自己宽阔的胸前。

唉——!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之后,侧转身,脸朝外躺

着。那只屈在胸前的大手,慢慢地滑向了床边;从他的胸前,

抖落下一团红如血、白如絮的东西来!往事如烟,朦胧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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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又恍惚现出八年前的那个难忘的夜晚⋯⋯

那天,他率“领 长征小分队”,到了省城宾州,当晚“被 全无

敌”战斗兵团邀请参加批斗大会。会场里热闹非常,标语目不

暇接,口号呼天动地。批斗台上,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皱纹满

脸的老人。他头戴高帽,双手下垂,颈脖上挂着一块“ 死不改

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徐明”的黑牌牌。名字上划个红

叉叉。主持会议的,是全无敌战斗兵团的司令夏候生。夏司

令西式头,粉白脸,两颗大暴牙顶破上唇向嘴外伸出,那模样,

既滑稽,又凶恶。此时他站在台上,左手抓着话筒,右手在空

中挥舞,扯开一副哑嗓子喊道:“ 同志们!你说这徐明是个什

么东西!咹?二万五千里长征他爬过了草地,八年抗战他大

?进军大西南他冲在最前边,腿中了子弹;咹 抗美援朝呢,他

又跑去打仗,咹!这都过去了吗!经过我们内查外调,现在已

经搞清楚了,咹!他是假党员,假革命,是死不改悔的走资

派!”说到这里,他偏过头去,盯着老头狠狠地训斥道“:咹!老

老实实向革命群众坦白交待,不然死路一条!”

徐明纹丝不动,本然地站着。一道一道的皱纹,钢浇铁铸

般嵌在他铁青的脸上。他什么话也不说,只偶尔转动那对炯

炯有神的目光,挑战似的扫大暴牙一眼。

“ 你说不说?咹?”徐明威武刚强的气势,不屑理睬的神

态,触犯了大暴牙,他睚眦地瞪了老头一眼之后,又对准话筒

高声喊起来“:打倒走资派,徐明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情!”市

委书记徐明的回答,铿锵作响,落地有声,震得会“场 嗡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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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砸烂你的狗头,看你的嘴还硬不硬?咹!”大暴牙转身蹿

到徐明背后,双手揪住老人的头发,厉声吼道“:你投不投降,

咹!”

徐明被揪得钻心的痛,但仍强忍着。大暴牙揪住徐明的

头发来回摆动,嘴里不停地喊叫“:你说!你快说!”徐明忍无

可忍了“:你们!你们就不怕有一天受到人民的惩罚吗?”大暴

牙气极了,左手将徐明的头发高高揪起,右手握紧拳头,对准

徐明的头猛砸下去“:你挑动群众斗群众,这就是惩罚!”鲜红

的血,从徐明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大暴牙又飞

起一脚,踢在徐明的腰上!徐明倒下了。他躺在台上浑身抽

搐!大暴牙仍不放过,蹿过去,抬起双脚,轮番猛踩“:看你装

死,看你装死!”

会场骚动起来了。群情激愤,呼声四起!

“ 不准打人!”

“ 要文斗,不要武斗!”口号声此起彼落。

“ 什么文斗武斗?老子文攻武卫!”大暴牙跳到台边,手一

招,大声喊道“:哥们,给我上!”

几个三大五粗的打手,哼哼哈哈蹦上台去,七手八脚,纷

纷朝徐明打去!

“ 给你他妈的尝尝喷气式的滋味!咹”大暴牙左手按住

徐明的头,右手将他反剪的双手猛地向脑后掰起!徐明“ 哎

哟”一声,那双有神的目光,立时熄灭,昏死过去了!

“ 住手!”平地起炸雷!一个青年纵身跳上台去,挥拳击开

大暴牙,一把抱住了昏死的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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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暴牙从地上爬起来,杀猪般地叫道“:同志们呐,敌人在

反攻倒算了,快给我打呀!”顿时,无数的拳头,一齐落在了青

年的身上。

“ 不准伤害好人!”

“ 住手!”

瞬时,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老人,手持扁担的社员,臂戴红

袖章的红卫兵,纷纷跳上台去,挥起了拳头,向那些行凶作恶

“的 勇士”砸去,大暴牙一伙见势不妙,唿哨而逃。

昏迷不醒的徐明,被送进了医院。人们团团围住这第一

个跳上台去的勇敢的青年。年轻人倒在地上,遍体血污,嘴角

在淌血,腿上划破的一条大口子在流血,裤子染得殷红⋯⋯

这时,一位窈窕的少女,分开众人,几步走到青年身旁,蹲

下身子,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扎住青年流血的伤口。她默默

地做着这一切,既沉着又敏捷。秀丽的脸上布满愁云,扑闪扑

闪的大眼里,含着两眶清澈晶莹的泪⋯⋯

青年被伙伴们背走了。人们的注意力转向了姑娘:“ 他叫

什么名字“?”他是你的男朋友?”

姑娘垂下那两排黑密密的睫毛,委屈地一咬嘴唇,转身走

了。头上那两束扎辫子的绸带,随风摆动,像两朵艳红的花!

那位受伤的青年,就是赵海平!

“ 醒醒,快醒呀!”

“ 队长!队长!”

长征小分队的战友们,用颤栗的哭泣的声音,不停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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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赵海平微微张开眼睛,脸上露出了凄楚的但又是胜利

的笑容。

屋外,大雨哗哗;屋内,抽泣声声⋯⋯

突然“,咣当”一声响,从门外倏地闪进一个人“:快跑,有

人砸你们来了!”

人们瞠目结舌:来人竟是刚才那位身材窈窕的少女!而

且,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说话,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完成的。可见

情况万分紧急了。

“ 夏候生领着他的哥们,要砸烂小分队报仇!”姑娘急得脸

色苍白,气喘吁吁。

屋子里静极了。队员们的目光,一齐转向了姑娘!他们

从内心里感激这位“ 反戈一击”的英雄,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搭

救小分队。可是天啦!他们还只是一群天真幼稚的学生娃

呀!人生地不熟的,叫他们往哪儿逃啊!

“ 叭叭!”惊破长空的枪声过后,是歇斯底里的狂叫“:快,

别让他们跑了!”

“ 快跑,不要管我!”赵海平掀开被子,霍地蹭到地下,话刚

出口,人也摔倒在地。剧烈的痛袭击着他,豆粒大的一颗颗汗

珠,从他的额头上和苍白的脸上冒出来!

“ 队长,我们一块跑吧!”队员们蜂拥而上,架起赵海平就

走。

“ 回来!”姑娘厉声疾呼,俏丽的脸上现出坚毅的表情“:跟

我来,从后墙翻出去!”

还能说什么呢?长征队员们跟着她,急忙地朝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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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小学的教舍。屋前是操场,屋后是老师的宿舍,

四周有砖砌的围墙。闹革命啊,学校不上课了,空出的教室正

好做了来往串连人的住处。

长征小分队穿过宿舍,刚到后墙边时,已听得见门口传来

的叫骂声了。赵海平忍着伤痛,威严地命令道:“ 情况十分火

急,你们翻墙出去,不要管我了!”

“ 队长!”队员哭着恳求“:我们抬你走!”他们不忍心丢下

患难与共的好队长啊!

“ 不要争了!”赵海平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上!”

队员们无可奈何,望了队长一眼,个个洒泪拥别,翻墙而

过。

叫嚣声逼近了,连杂乱的脚步声也已听得见了“ 队长,快

过来!”墙外的队友在不停地连声呼喊,赵海平急了“:你们等

死吗?还不快走!”

墙外,脚步声渐渐远去。

赵海平奋力攀登。他双手扳住墙头,让身子升到墙边;可

是,当他抬起那条受伤的腿时,“又 扑通”一声摔下来了。一次

又一次爬上去,摔下来,连裤腿也撕成两半。他痛苦地躺在地

下,用感激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位不知名姓的姑娘道:“ 同志!

你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 你呢?”姑娘眼里含满了泪水。

赵海平坦然一笑“:只要同学们脱险了,我也就放心了!”

“ ——”姑娘抽泣着,沉默不语。

“ 刚才还在这,咋会转眼就不见了呢?”夏候生嘶哑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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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

赵海平如梦初醒,他扶住墙根,挣扎着站起来,用尽体内

最后一点力气,双手猛力一推“,快跑!不要管我!”姑娘被他

推了个趔趄,他自己也猝然倒地!

姑娘踉跄几步,站住了。朝夏候生的叫骂的方向鄙夷地

一瞥,迅速转过身子,几步蹿到青年跟前,捋下自己臂上的红

袖章“,咔嚓”一声撕开,捆住他被撕破的裤腿。

“ 快!多点几个火把,搜!我不信他能跑上天去!”

“ 全无敌”的勇士们,排成一行纵队,高举着火把,向围墙

包抄过来。

姑娘站直身子,羞涩地看着眼前这位敢作敢为而现时又

无法走动的青年,一咬牙,猛地抱住他;紧接着,骨碌碌地朝着

墙边的涵洞滚去⋯⋯

“ 我看呀,一定是有叛徒,不然,他们能跑得脱!”

“ 我知道是谁?等抓住她,哼!”

“ 勇士”们大吵大喊,向墙根拥来。

“ 看!这里有血,还有脚印,是从这里爬出去的!”

“ 快,翻过墙去咹?追!”夏候生大叫。

一阵响声过后,“ 勇士”们一齐翻过墙头,吆喝着向前追

去。

姑娘抱住受伤的他,骨碌碌地滚到涵洞口。她用尽吃奶

的力气,一腾一挪地将他拖进涵洞里。从洞口进去,是个足有

米半直径的下水道。现在洞内,除了水之外,黑黢黢的,伸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3

不见五指。水,浸没了她和他的两条腿。她拚命地挣扎着,不

使他和自己倒下。

“ 喂!喂!”姑娘喊过几声,没有回响,她急了,成串成串的

泪珠,在她秀丽的脸上滚落。蓦地,她记起来了,一手扶住他

的身子,一手伸进污水里;并拢五指,抓起一把水浇在他的头

上!

“ 啊!好冷啊!”悠悠转醒的他,只觉得寒冷难当,忙伸开

双手,将身前柔软温热的她紧紧抱住。

“ 喂!你醒过来了!”姑娘在他耳朵边轻声问道。

“ 啊?是你!”青年听到声音,发现自己抱着的竟是那位救

他命的善良的姑娘,心里格登一跳,赶快松开双手。只是,冷

水透进尚在淌血的伤口,痛得他站立不稳“,扑”的一声响,掉

进了污水里!

“ 你怎么啦?”姑娘喊了一声。她已经知道他为什么突然

松手。救人的责任感,使她横下一条心,又不顾羞赧地弯下腰

去,将他抱了起来。

她抱着他,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黑黢黢的涵洞中。

初春的河水,冰凉冰凉的;呼呼冷风,从涵洞的两端灌进

来。衣衫湿透了,从外到里全是水。冻得瑟瑟发抖的她和他,

忘却了彼此的性别。他们紧紧地互相搂抱着,用彼此的体温,

医着对方的寒冷的肌肤。

他的脸,紧贴在她娇嫩的脸儿上;她的脸,紧挨着他的络

腮胡子。他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他们感触得到相互跳动的

脉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4

他们心贴着心,他们脸贴着脸。

在人生的征途上,她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却从没有接触过

男性;他长满二十岁,从没触摸过女子的肤发。现在,他们互

相紧紧地搂抱着。贴着那温暖柔软的脸,闻着那令人神往的

发辫味儿,他昏昏欲醉;靠着那宽厚的胸膛,贴着那挂满茸茸

须发的脸,她体内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只是,此时此刻,他们

唯一的心思是战胜寒冷和逃过追杀的厄难。他们纯洁得像一

对天真未凿的孩儿⋯⋯

晨曦,将涵洞的一端,映得一片绛红。她抱着他,慢慢地

向阳光靠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同他,终于到了另一端的涵洞口。

真正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涵洞口

的这一端,竟通到了河边!她同他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

一条小船,沿着江边顺流而来。她喊住船夫,求撑船的大

伯,将他带向平安的彼岸。

她扶着他,一步一挨地走进船舱。

握手,惜别,没有说一句话,纯真尽在不言中。

他走了。躺在船舱,沿江而去!她伫立江边,目不转睛地

看他远去⋯⋯

那以后,他虽然再没有见过她。八年来,每当回想起当时

两人亲爱的情景,他都觉得心旷神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

眷恋之情愈笃。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他多么想再见到

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5

吃过早饭,赵海平戴上草帽,从墙角旯里拿过一把锄头,

准备出工干活。

“ 你给我放下!”老婆婆威严地喊道。

“ 奶奶,干什么呀?”赵海平给镇住了。他长到这么大,还

从没听到过奶奶用这样的声调对他说话呢!

“ 干什么?!”奶奶巍颠颠地走拢来,一把掀掉孙儿头上的

草帽,夺下锄头“:给我换套衣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 奶奶——!”海平像小时候撒娇地喊了一声。以前,不管

什么事,只要这么喊一声,奶奶就会依他的。

“ 哼!”老太婆可不依他,拿起一根板凳,蹒跚着走到门口,

“ 咣当”一响,撂下板凳,背朝外脸朝里地坐了下去“:我看你敢

出这门!”

“ 我的好奶奶,您别生气,我就在家呆着好了!”赵海平笑

着说道。他刚回家,实在不愿让奶奶生气,只好懒洋洋地回到

屋里。

老太婆横了孙儿一眼,再也不理他。她铁心了!你想出

去吗?除非把我老婆子踢翻了。

“ 哈哈老嫂子,你就这样欢迎孙媳妇吗?”不一会儿,屋外

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

没等来人的话讲完,赵奶奶已站了起来,顺手移开板凳,

打着哈哈回道“:我正在这等着你呢,快进屋!”

“ 晶晶,快!叫奶奶!”同来的胖女人一把将躲在身后的姑

娘拉到了前边。

“ 奶奶好!”叫晶晶的姑娘羞赧地喊过一声,又回到了胖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6

人身后。

“ 好!好!”赵奶奶兴奋的脸上,忽而闪过一丝不快。老太

婆心里透明着呢!你只叫我“ 奶奶好!”就说明你心里还有些

见外嘛!

“ 大侄子呢?”胖女人高声武气地问。

“ 在家等着呢!”赵奶奶转过脸,冲着里屋喊道“:海子,你

六婆婆来了!”

“ 好,我就来!”赵海平应过一声,极不情愿地移动着双腿。

他从奶奶刚才的说话和行动,已经猜到不让他出门的用意了;

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那平时容光焕发的脸上,布满了厚

厚的阴云:是继续等待那位不知名姓的少女呢,还是按奶奶的

意思娶这位李晶晶姑娘?他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向房外走去。

连续八九个小时的轰轰烈烈的批斗会,总算结束了。然

而,长方形的晒坝上,仍然闹哄哄地挤满了人。

老年人叹息,年轻人骂骂叽叽,小孩儿乱喊乱叫,会场上

乱成了一锅粥!

“ 滚!滚远些!”

长着一对老鼠眼、塌鼻梁的公社红色造反团的司令朱开

发大声叫喊着。鼎沸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默默地让出一条

道来。

是那对老鼠眼的相貌很好看吗?呸!这些年来,不要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7

见他,就是提到他的名字,也令人作呕!是他的手段狠毒,人

们害怕了吗?呸!若不是上面护着他们,说什么造反有理,社

员们生吞活剥了他都难解心头之恨。

他们是想看看赵海平!听说明天就要送到县上,乡亲们

要好好地看看他⋯⋯

海平回乡还不到一年,就领着社员挖了三眼窑,烧出了数

十万匹砖,为生产队增加收入上万元!当时有句口号叫“ 宁肯

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社员房前屋后的果

瓜蔬菜,也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还能让你烧砖烧瓦

卖钱吗?支书劝他“:快莫搞了,风险太大呀!”赵海平说“:记

得十几年前,我离开家乡去省城上学时,大弯岭生产队只有8

个主要劳动力;现在呢?增加了9倍多,田地却没有增加一

分!我的好书记呃,不搞点副业,社员能不饿肚皮!”接着,他

又办起了砖场,石灰窑。年底结算时,大弯岭生产队的工分值

翻了个个!第二年春上,趁召开社员大会时,大弯岭大队几千

口人高举起双手,轰跑了造反派委任的革命大队长,选赵海平

当了大队长。

然而,善良的乡亲们哪里知道,此举竟给他带来了灭顶之

灾!赵海平成了全县乃至全省的反攻倒算的反夺权的复辟资

本主义的急先锋!上边的什么斗争,乡民们闹不清楚;但海平

可是贴肝贴心为我们贫下中农办好事的啊!他们虽然觉得,

像赵海平这样的好人也挨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们无力

回天,他们只想告诉海平:不管谁怎么说,大弯岭的乡亲们信

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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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了!海平过来了!”

“ ⋯⋯”乡亲们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赵海平走过来了!他胸前挂着一块很大的 这铁牌子——

些没良心的家伙,把这笨重的东西挂到他的脖子上,海平受得

了吗?他的身后,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 红色”民兵。

海平高昂着头,沿着人墙,慢慢地,一步一蹰地走着。他

那带着泪水的深邃的目光,从一张张憨厚而又熟悉的脸上掠

过。那尚在淌着鲜血的嘴,痛苦地嚅动着。此时此刻,他的心

在流血!他有多少话要对乡亲们说啊!可是,又从何说起呢?

他是喝家乡的水长大的,乡亲们疼爱他,信任他,从他复员回

乡那天起,他决心好好报答乡亲们的恩情,让乡亲们从贫困中

解脱出来!可现在⋯⋯他惟一能做到的,只有强装出微笑,以

答谢乡亲们关切的目光!

刚才,在批斗会上,乡造反兵团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对

于死,他并不可怕。从穿上绿军装那一天起,他赵海平已将生

死置之度外。回乡这一年多,他为乡亲们日夜奔忙,他把复员

费全给了队上,自己却未拿过国家或乡亲们的一分一厘的报

酬。他,对得住党,对得住父老乡亲,虽死无愧啊!

“ 滚!快滚!”臂戴造反兵团红袖章的民兵们大声吆喝着,

粗鲁地驱散群众,驱赶赵海平上路。

他走得很慢。肉体的楚痛,眷恋的情愫,使他无力移动两

条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的腿!他舍不得离开朝夕与共却又贫

困不堪的乡邻们,他更舍不得离开年逾古稀又体弱多病的奶

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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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你老人家来了吗?您这一辈子经受的打击和磨难

太多了啊!从我回家那一天起,本想让您过上舒心的日子,可

谁知⋯⋯您,能宽恕孙儿的不孝吗?

奶奶呀,我对不住您!那天,六婆拉着李姑娘来家相亲;

对于面容俊秀、俭朴大方的李姑娘,我是无可挑剔的。但不知

为什么,我一同姑娘说话,我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位曾经冒着生

命危险救我性命的那位姑娘的倩影,她占据了我的心,赶也赶

不走。我同李姑娘默默无言地坐着。临走时,六婆问我喜不

喜欢李姑娘,我摇了摇头,婉言拒绝了。奶奶,我感到终生遗

憾的,是没能让您抱上孙子。不过奶奶,我也可以放心了,没

有给那位李姑娘添麻烦——不会连累她——奶奶!你老人家

就不要抱怨孙儿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奶奶!我走了之后,谁

来照顾你啊⋯⋯

赵海平艰难地迈动着双腿。泪水,从他那对深深地陷落

了的眼窝里涌出来,漫过憔悴的面颊,顺着那密密麻麻的络腮

胡子往下落,落在他自己的身上,落在他走过的泥土上⋯⋯

突然,一个姑娘从人墙背后蹿了出来,将一团东西寒进赵

海平手里,又倏地跑开了。

“谁——?!”快如闪电的身影,出其不意的举动,使跟在赵

海平身后的“ 群专队”队长措手不及。他大喝一声,几步跨到

了赵海平身边。可是,为时已晚,那个苗条的身影,早已没入

了人群之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0

落日的余辉,给大地抹上一层血红的粉尘,也给万里晴空

染出了光怪陆离的色斑。

跌坐在大弯岭上的肖玉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泪珠

和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抛入了爱和

恨的深渊!

她抬头仰望,天空飘荡着朵朵残云,状如鬼蜮,形同怪兽;

掠过莽莽丛林,向她扑来!她低头细瞧,眼前的树木,山下的

房舍,全都飘着悬在半空之中,有的甚至倒立起来了⋯⋯

那天,当她将受伤的长征小分队队长送上船之后,回到学

校时,夏候生一伙不由分说,劈头盖脑给了她一顿鞭子;幸好

解放军宣传队及时赶到,她才免遭厄难。

不知为什么?从那天起,她单纯的脑细胞中,经常出现两

个复杂而又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小分队怎么样了?那个受

伤的队长平安无恙吧?有时,她甚至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呢?她常常为此心烦意乱。她曾试图赶跑这些无聊的遐想:

“ 连姓名都不知道,谁要你杞人忧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些无聊的遐想,不但未能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反而愈加关

切。甚至,她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情景,他临别时的恋恋

不舍的眼神,还有那英俊高大的身影,经常闯进自己的梦境

里!开始,她觉得奇怪;继而,她感受到无比的温馨;后来,她

渴望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1

一个月之后,她离开了省城,被安排在大弯岭插队落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立志做一个有文化的新型农民。

山乡的贫困落后,笨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褪去她献身农

村的宏愿。修地球有什么不好?八亿人中的绝大多数不都在

农村吗?不种地,哪来的粮食?她咬紧牙,闯过了三关。因为

不偷懒、干劲大,不久就被姑娘们拥为大队的妇女队长。

大弯岭是封闭式的穷乡僻壤,来自大城市的肖玉芳,又正

值豆蔻年华,就像大弯岭上盛开的山茶花!秀美俊俏的脸,经

过汗水的清洗之后,更透出绛红的柔媚;黛黑的弯月下的那对

扑闪闪的大眼睛,更具有摄人的魅力。一时间,干部们向她提

亲,知青们向她求爱,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更将她奉为心中的

嫦娥;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每当夜深人静时,她的心,就被

那个高大的身影填满了。在她的心目中,那位长征小分队队

长就是她的丈夫,她要嫁给他。虽然,天南地北,人海茫茫;但

她相信,终有一天能见到他。她等待着;海枯石烂,直到永远

⋯⋯

她是个积极上进、意志坚定的姑娘;但天天搞批斗,时时

砍资本主义尾巴,渐渐地使她陷入了茫然之中。紧张的笨重

的劳动,换来的却是年年减少的微薄的收入。社员们一心为

集体;集体却无力使他忠实的信民温饱。她彷惶,她焦急,但

又有啥法子呢?

正当她茫茫然不知所措时,正当她被那些无聊的遐想缠

得日思夜想时,他,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犹如一颗灿烂的新

星,骤然升起在她眼里在她心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2

她本是个性格内向的姑娘,也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

平常开会,她默默地坐在后边;看热闹,她从不站前头。那天,

她也是站在姐妹们身后,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她发

现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才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也恰恰在

这时,那送客的他正好走出了大门。

八年了,多少事,多少人,都已从她的记忆里消失;然而,

当她听到他的声音,当她朝站在大门口的他一瞥之下,就立刻

认出了他!

在目光触到他脸上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急剧地加速,脚

也不由得抖动起来。她真想大喊一声,向他扑去;然而,少女

的羞涩,隐藏八年之久的秘密突然被人洞穿所引起的恐慌,使

她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栋土垒平房。

不过,当她绕过弯弯曲曲的田坎,爬上山坡,隐进那翠绿

的树丛之下时,她激动得坐在地上,任凭感情的潮水流淌。

她从下乡的第二天起,就担起了照顾军属赵奶奶的责任,

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奶奶的孙儿正是她日思夜念着的人!

她真傻,在涵洞里边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不问他叫什么名子

呢?她更后悔,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问赵奶奶要他孙子的照

片看呢?

习习山风,轻轻地搓揉着她的脊背;泥土的芬芳,滋润着

她慌乱的心田⋯⋯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都25岁的大姑娘

了,还这么没出息!她怨自己太蠢。这么多年来,自己不是时

时刻刻想着他吗?盼着能见到他吗?见到了又为什么要跑开

呢!要是当时扑上前去,还用得着一个人在这里呆想吗?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3

现在就去找他!她慢慢地走出树林。

从树林到路边,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她一步一步地往前

走;脑子里的问题,也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他还记得我吗?

他会喜欢我吗?他在外边有没有对象呢?想着想着,她将已

经伸到路边的脚又缩了回来,转过身,慢慢地朝着知青点走

去。

“ 明天,看看情况再说吧⋯⋯

“ 玉芳,你还记得我吗?”他迈过知青点的门槛,径直朝她

走来!

“ 海平哥,你可来了!”她红着脸,跑上前去迎接他。

姐妹们出去干活了,知青点就剩她和他。她扑向他的怀

里;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搂抱着她就同在涵洞里一样。他轻轻

地抚着她的秀发,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到他的络腮胡子上⋯⋯

“ 芳,我们结婚吧!”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那一对炯炯有神的

目光像探照灯般射着她的脸。

“ 嗯”。她点点头,狂热地吻着他的脸。

土垒平房里站满了人。他和她的胸前,各自挂着一朵鲜

艳的大红花。他俩手拉着手,双双走进新房。突然,从脚下传

来“ 咝咝”的声响!她低头瞧去,立刻被吓呆了!地下堆着一

捆手榴弹,正冒黑烟呢“!快走!”赵海平猛地将她推出门外,

抱起正在“ 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从门洞中飞了出去!“ 砰!

砰!”爆炸声过后,赵海平倒在血泊里!

“ 海平 !”肖玉芳大喊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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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 嘭嘭 声。

“ 谁呀!”肖玉芳恶梦初醒,忙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

原来,太阳已经升起,是叫她快出工去。

肖玉芳挑着两桶粪水,闪悠闪悠地朝地里走去。她走得

很快,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突然出现,使她沉

醉在幸福之中。原来她只是遐想,现在眼看即将变为真实了。

她相信,昨晚上的梦境,会很快到来的。至于那捆冒烟的

手榴弹,去它的吧,梦就是梦嘛!她想,赵海平就住在坡底下,

他很快也会来出工的。对啦,现在已知道他的姓名了,该怎么

叫他呢?总不能老是你你的叫吧。嘿!昨晚在梦里不是已经

叫出口了吗?对,就叫他“ 海平哥”好了!海平哥!

待她将粪水挑到地头时,社员们早就忙开了。她赶忙拿

过粪勺,舀上一瓢,依次浇在油菜蔸上。突然,社员们在交头

接耳的议论什么?议论啥呢?她想听一听,也就放慢了浇粪

的动作。

“ 真快呀,赵海平昨天回家,今天新娘子就进屋了!

“ 只不知赵海平干不干呢?都28岁了,该是时候了!

“ 你真是个傻瓜蛋,他要是不愿意,能让女的上门相亲吗?

“ 李晶晶是这三乡五界一朵花,我看六婆这只媒婆鸡是吃

定 了!

⋯⋯

听着听着,肖玉芳突然“ 扑 通”一响,栽倒在地。

众人见了,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回知青点。她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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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抽搐,而又昏迷不醒。经过赤脚医生的奋力抢救,总算醒

了过来。但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流泪。

第二天,肖玉芳一气之下,以回家治病为由,请假离开了

大弯岭⋯⋯

连日的疲劳,不幸的打击,使她的腿,软得像两团烂棉花,

一点儿提不上劲。她的脑袋,昏沉沉的。重感冒引起的高烧,

几天未退,她整个身子如坠迷雾之中。

她撑起身子,攀着树枝,一步一跌地向岭上爬着。这时,

她多么想自己能长出双翅,像鸟儿那样飞过岭去呀⋯⋯

赵海平突然出现引起的亢奋,李晶晶去赵家相亲带来的

失望,使她心力交瘁,骤然倒地。当她骗过干部,请病假回到

省城的家中时,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大弯岭了。

开初,她觉得自己是回到了蜜罐里。爸妈的疼爱,弟妹的

友情,给了她极大的温暖和慰藉。继而,随着时日的延长,单

调乏味的生活,又使她烦躁不安起来,总觉得失落了什么?半

年之后,她又背起背包,离开亲人离开了家。

她发现,自己的心里,仍在思念他。她不得不用理智去驱

赶他!八年前,不,现在应该说九年了,她同他仅仅是萍水相

逢,谁也没有许诺过什么,自己有什么权利埋怨人家相亲呢?

何况,在长长的八年时间里,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的联系!她

觉得自己太天真太可笑了,纯粹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单相思。

她又回到了永江。不过,她下车之后,经直朝公社走去。

她不愿意再回大弯岭。别人虽不知这其中的秘密,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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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触人伤情。幸好,公社正在组织水利兵团,参加县的大会

战,要求知青能去的都去。于是,第二天她就作为先遣队出发

了。

生活中也真有怪事。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事,偏有人说;想

不见到他,他偏要来。赵海平在大弯岭创造的奇迹,成了参战

民兵们的议论中心。赵海平的鼎鼎大名,经常撞击她敏感的

耳膜。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气氛下,他赵海平居然能摒弃那些

空洞的说教,顶住来自各方的压力,给这个贫困的山村带来生

机。她高兴,她钦佩;但也为他捏着一把汗,能让你这样干下

去吗?

这年春节,各大队的慰问团,都到水库工地慰问。当赵海

平率领大弯岭慰问团到来的时候,她慌得躲进了山里。她想

见他,又怕见他⋯⋯

水库赶在谷雨时节竣工了,这是农田正需要水的时候。

第二天,她刚回到公社,就听到大弯大队队长赵海平已被公社

造反兵团,当“作 三反”分子抓起来了的消息。当天晚上,她哭

着向大弯岭下那栋土垒平房走去。

这些年,她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文化大革命的事,是说

不清楚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虽然,在她的心中至今

仍然惦着赵海平,即使是他与别人结了婚,她依然会在自己的

心里爱他一辈子。但她无力回天。此时此刻,她能做到的,只

能是去安慰那位年老多病的老奶奶。

灰黑色的大门,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甚至,她那只用来敲

门的手,也已经举到了门边。但她又将举起的手放下了。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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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地退到廊檐的阴影里。

对这栋平房的里里外外,她都非常熟悉。

虽然时隔一年有余,但屋内陈设仍然历历在目。不过,从

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她是由于对老奶奶的尊敬,主

动来这里照顾她的;现在,赵海平已有李姑娘了,老奶奶有人

照顾了。她来这里,只是因为赵海平令她敬佩,爱屋及乌,在

赵海平遭到不幸时她来安慰老奶奶。她的这心情,确实是很

难说得清楚。假如,假如别人问:你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去

干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呢!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可是,善良的心,又使她不忍就这么走开。赵奶奶的身

世,她不知听过多么遍了;老人家每说一次,她都哭得像泪人

儿一般。虽然有人照顾了,但多一个人安慰她总是好的。老

奶奶还不知道急成啥样了呢!自己是个有知识的女性,不应

该受这些习俗的约束,即使李姑娘在屋里,也应该进去看赵奶

奶的。何况,赵海平是为大伙儿谋利益遭的罪!自己同赵海

平本来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又怕谁说呢?

然而,尽管肖玉芳的手敲痛了,仍不见有人出来开门,也

听不见屋内有任何响动。她急了,双手用力推开大门一看,立

刻吓呆了:赵奶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风烛残年的老人,本就体弱多病;被她视为命根子的孙儿

突然无辜遭难,她能不气急攻心吗?

肖玉芳用尽全身力气,将昏倒在地的赵奶奶抱到床上。

尽管她连声呼唤,仍听不到老奶奶的回声。她喊,她哭,她后

悔。她恨自己,如果不站在门外胡思乱想,早些进屋来,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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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奶奶会没事的。

老奶奶终于战胜死神,哭着苏醒过来了。当她见着哭得

泪流满面的肖玉芳时,老人一把将她拉住道“:闺女,海子要有

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呀?”说完号啕大哭。

望着老奶奶皱纹巴巴的脸,听着她这撕人肺腑的哀号,肖

玉芳忙安慰道“:老奶奶放心好了,你的海子没有罪,他没有罪

⋯⋯”劝着劝着,她自己也哭了。

“ 奶奶,你老刚才怎么了?”肖玉芳想分散赵奶奶的注意,

不能再让她过分伤心了。

赵奶奶擦了一把泪;“ 我孙儿究竟犯了什么罪?我要找干

部们评评理,谁知走着走着就不知道事了!”

“ 赵大嫂怎么不陪奶奶一块去呢?”肖玉芳本想问“:李姑

娘哪去了?”但她毕竟读过书,问得巧妙些。

“ 哪个赵大嫂?”赵奶奶说这话时,果然没有哭了,脸上现

出迷惑的表情。

“ 李姑娘啊,她不是和赵海平⋯⋯”肖玉芳很聪明,话说不

出口,她就打住了不往下说。

“ 唉,别提了,海子要是愿意同李姑娘结婚,我老婆子就是

死也瞑目了!”赵奶奶说完又哭。

“ 他们没⋯⋯没有结婚?”肖玉芳声音发颤。

“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海子话没说一句,就让人家走了!

唉,六婆问他:李姑娘哪点不好了?他回答说:李姑娘那都好,

但我不想结婚了!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快三十岁的人了

呀⋯⋯”不知是听肖玉芳说赵海平没罪,赵奶奶的心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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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还是说到孙儿的婚事她就忘了别的?赵奶奶一个劲往下

说。

赵奶奶后来说了啥?肖玉芳一句也没有听进耳去。她在

想自己的心事。她听赵奶奶说到赵海平并没有同李姑娘结婚

时,真正是又悔又喜又难过。悔的是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找赵

海平本人说呢?为什么第二天不打听打听就赌气走了呢?为

什么后来也不问问呢?喜的也是她自己,赵海平不愿同别的

女孩子结婚了,那就是,他在等待我的出现,她为自己没有看

错人而喜,她为能同他幸福结合在一起而喜。她相信赵海平

没有罪,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难过的还是她自己,她为赵海

平受尽折磨难过,她为老奶奶的伤心难过,她更为大弯岭的乡

亲们难过!穷则思变嘛,赵海平的想法和做法没有错,可现在

呢⋯⋯

“ 姑娘!”赵奶奶见肖玉芳的脸,一会儿煞白,一会儿彤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绕着弯儿问道“:这一年多你也不

来看看奶奶?”

“ 啊!”肖玉芳不敢再想自己的心事了,忙回答道“:奶奶,

我去水库工地了。”回答得也妙。

“ 姑娘!造反派真的无法无天了吗?你才不知道哇!他

们五花大绑把我海子捆去了⋯⋯”赵奶奶说着说着又哭开了。

“ 奶奶,您不要难过,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奶奶,我就

是您的亲孙女儿⋯⋯”肖玉芳觉得心跳脸红,说不下去了。

“ 我的好孙女,真难为你了!”赵奶奶说着抱住肖玉芳咽咽

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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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奶奶总算睡着了。但,老人从睡梦

中发出的声声抽泣,像一把把尖刀戳在姑娘的心上。她已经

下定了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也要照顾好赵奶奶。

以前,肖玉芳经常陪伴赵奶奶睡的。在赵奶奶身边,比她

在知青点睡得香。可今天晚上,她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

刚要合眼时,赵奶奶那堆满泪水的悲哀的脸,又使她清醒过来

了。

玉芳知道,赵海平是个不怕死不信邪的硬铮铮汉子,那,

他究竟为了什么呢?对,他一定是心里惦着奶奶!是啊,奶奶

年老多病,是经不住这个打击的。

她原想,这次从水库回到公社之后,准备离开大弯岭,转

到别的知青点落户,这辈子再也不见他。但此时,她已无暇去

考虑这些了。她苦苦思索的,是用什么法子解除赵海平的痛

苦和后顾之忧。想着想着,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对,做双鞋子

送给他⋯⋯

第二天晚上,她问赵奶奶要来海平的鞋样子,借着昏暗的

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她不敢在白天里做。白天要出工干活,只要能爬得起来

就不准请假的;再说,要是被人撞见了,知道她在为赵海平做

鞋,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不但鞋做不成,恐怕不会让她再踏

进这土垒平房一步了。

倦意,已经爬满脸上;那镶嵌有长长睫毛的四张好看的眼

皮子,像同时遇到了磁铁石的率引,拼命地往一块粘。“ 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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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息!”她心里想着,拿起针,往手背上猛地一扎,一滴滴鲜红

鲜红的血,滚落到鞋底上,像一朵朵傲雪竞开的梅花!

古中国的妇女,以精湛的针线功夫著称于世界。随着近

代机制编织技术的出现,“ 女红”好赖已无人计较了。可以到

服装店买呀。肖玉芳从小读书,自然没有学过“ 女红”。何况,

这鞋子比衣服裤子难做得多。她以惊人的毅力,边做边琢磨,

用四个晚上的时间,终于做好了一双男人的鞋子。那天,趁开

完批判会,赵海平被民兵押出会扬的当儿,她冲进人群,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将那双曾经溶进她整个身心的鞋子,塞到

他的手上。

当地的姑娘们,看中某个小伙子,就亲手做双鞋子送他,

作为定情的赠物。肖玉芳做鞋和送鞋,却完全是正义的驱使。

她只想告诉他:老奶奶有人照顾了,你就放心坐牢吧,乌云还

能永远遮住太阳吗?至于别人怎么说,她也不在乎了。她的

这些 变想 能力法,赵海平如何得以知道,她相信他的机智和 应

⋯⋯

从那以后,肖玉芳像了却完一桩心事,像完成了一项神圣

的使命,无所忧虑了。她什么也不想,惟一做的是照顾好老奶

奶,直到她的孙儿胜利归来。

谁料想,就在给海平送鞋子的第二天上午,她也被拖进了

曾经批斗过赵海平的那个会场!

当她走出批判会的会场时,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她的眼泪

也已流干,她茫茫然地走着。她那像花朵似的脸,被打得青一

块紫一块。她的令人羡慕的黑黝黝的长辫子,先是被人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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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最后,半边脑袋的头发也被剃光,她成了男不男女不女

的怪物!

“ 肖玉芳,你若再登赵家的门槛,就把你关进牛棚去!”

⋯⋯

她咬紧牙,忍住痛,沿着弯弯曲曲的路,踉踉跄跄地朝着

那栋土垒平房走去。

现在,斗也斗了,批也批了,连阴阳头都剃了,还怕进牛棚

吗?她豁出来了!在赵海平没有出来之前,她决不离开赵家。

倘若海平被害了,她就一辈子陪伴赵奶奶,直到死⋯⋯

然而,当她懵懵懂懂地跨进那栋土垒平房的门时;赵奶奶

的浑身灼热,使她突然清醒过来。赵奶奶高烧不退,正病着

呢!

其实,她自己也感冒了,浑身酸痛啊!

⋯⋯夕阳的余辉,已经消失,夜的黑幕,慢慢地遮没了丛

林。她拼命地向岭上攀登。医生住在岭的那边,她必须以最

快的速度翻过岭去,请来医生给赵奶奶看病。

跌倒了,起来,攀着树枝,再往前爬。鞋子掉了,衣裤被刺

扯破了,她全然不顾。“ 赵奶奶要是有个好歹,我就对不住她

的孙子赵海平啊!”

突然,她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倒了!

肖玉芳娇小的身躯,顺着陡坡骨碌碌地滚下了万丈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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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将赵海平从朦胧中吹醒过来。

牢房里昏暗无光,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有铁窗轮廓的阴

影,在窗外微光的衬映下依稀可辨。

他想翻转一下身子,但那双腿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难道

我的腿断了?”他用手去摸,竟像在拨弄两节木头疙瘩!他急

了,咬紧牙,把全身的力气使到两条腿上;一阵疼痛袭来,他哎

呀一声,昏死过去了⋯⋯

当赵海平被民兵押着走出会场,正为见不到奶奶而悲痛

欲绝时,一双鞋子突然塞到了他的手里,待他省悟过来,抬头

看去,那个人的身子已钻进了人群。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

的背影。

看那身影,是个年轻的姑娘。李晶晶吗?不会,也不可

能。他当时就回绝了她。那么,在这样的情势下,会有哪个姑

娘给我送鞋?至于送他手帕的那位姑娘,他根本没去想。八

九年音讯杳无,天各一方,哪可能往她身上想嘛。肖玉芳的名

字他是知道的,他对全大队的知青的名字都记得,遗憾的是,

他不认识肖玉芳是谁 从没见过她的面呀!怪也只怪他当

时马大哈,人家姑娘舍命救你,两个人搂抱着在涵洞里过了一

宿,为什么不问问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如果当时问了,也就不

会有后来的烦恼了。

赵海平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对家乡的风俗习惯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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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真是难为她了!”赵海平淌血的心灵,多少得到一些慰

藉。不过,他的这种高兴的感觉很快消失了:傻姑娘,他们能

放过你吗?

“ 拿来?”兵团司令朱开发气呼呼地赶上前,一把夺过了赵

海平手中的布鞋!

赵海平如梦初醒,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一个姑娘家,冒

着如此风险,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送鞋来表示爱情?没有这

个必要!朱开发的做法倒提醒了他:莫不是这鞋里藏着秘密?

他急得满头大汗;那会给姑娘带来不堪设想的灾难的!想到

这里,赵海平立刻大声喊道:“ 你为什么抢我的鞋子?快给

我!”

“ 好!我给你!”朱开发拿起鞋子,朝赵海平劈头盖脑般打

去!

现在,赵海平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惟一要做的

是尽快夺回这双鞋子,保护那位好心的姑娘!他一边走,一边

搜肠刮肚,冥思苦想起来。

勤奋的学习和部队的教育,已使赵海平成长为年轻的优

秀指挥员;回乡一年多的磨练,更使他学会了斗争的谋略。他

很快制定出了自己的作战方案。

赵海平走着走着,突然一个趔趄滚倒路旁,又一个翻弹,

嘴“里 哎唷”一声,身子骨碌碌地掉进了河里!

对于这条河,赵海平十分熟悉。从光着屁股的时候起,就

在河里洗冷水澡。河水不深,河底是厚厚的稀泥巴;大人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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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即使不会水也淹不死的。

“ 你找死哎!”朱开发凶狠地骂过一声,迅即命令身边的民

兵“:把他拖上来!”

赵海平这一跤摔得相当精彩。他从路边骨碌碌地往下

滚,眼看要头顶水脚朝天地栽进河里,谁料快接近水面那一刹

那,他的身子突然倒转了过来,变成背靠堤岸,脚踩泥巴,直愣

愣地站在了水中。

两个民兵往上一拉,赵海平被拉出了水面;两只脚丫子却

是光 鞋子陷在烂泥巴里了!光的

朱开发觉得赵海平这一跤,摔得多少有点儿蹊跷,没等他

的身子升出路面,就“ 啪啪”送去两耳光。

“ 你讲不讲理了?又不是我故意栽倒的!你凭什么打

人?”赵海平厉声质问。

“ 走!少跟他啰嗦!”朱开发不学无术。他知道斗嘴巴是

占不到便宜的。

赵海平气呼呼地走了两步,突然掉转身子,将脚伸到坎边

上。

“ 你要干什么?!”朱开发横着眼睛问。

“ 赤脚走路脚痛,我去把鞋子摸上来!”他故意做出愁眉苦

脸,可怜兮兮的样子,边说边作势要往河里跳!心里却在为自

“己 跳河脱鞋”计划的成功而高兴呢!

“ 走!”朱开发用力一推,把赵海平推了个趔趄。他就势跌

倒在地,嘴“里 哎哟,好痛啊”地大叫起来。

“ 你又搞什么鬼!”朱开发举起鞋子要打,赵海平故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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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求你别打了,哎哟!我的脚板心刚才被石头划破了,你看

嘛!”说完,将脚翘起老高让朱开发看。两只脚心全是血!

赵海平也真鬼点子多,他在挣脱双脚,把两只鞋子踩进泥

巴里去的同时,故意蹭到石头上,把自己的脚底划破。不过,

他只弄破了一只脚。他在刚才跌倒时,两只脚一碰,自然两个

脚板心都是血了。

“ 痛就不走了?”朱开发一把揪住赵海平的头发,将他从地

上提起来。

赵海平几个踉跄之后,又故意跌倒在地。瞬时间,民兵用

枪把,朱开发用鞋子,对赵海平一阵乱打。

皮肉之痛算不了什么,赵海平铁了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

代价,定要尽快索回那双鞋子,如果此时要不到手,让朱开发

拿走了就糟了。

朱开发们大概是打累了,慢慢停了下来,赵海平乘机大声

叫唤“:哎哟哟,我的脚板好痛唷,你们打死我也没法走,你们

打好了!”说完,顺势躺倒地上,做出个情愿挨打的架势。

朱开发无计可施。他拿着鞋子在路上来回走着,不时看

看,把手伸进鞋子里摸来摸去。他的眉毛皱成了两团疙瘩,脚

步也停了下来。忽然,他双手举起鞋子,猛力向地面掷去!捡

起来,里里外外地看过,再掷!这样几个来回之后,他仍然没

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朱开发放心了,将两只鞋子往赵海平

跟前一扔,生气地大声喊道“:穿起来快滚!”

赵海平呻吟着穿好鞋,故意哼哼哈哈地,颠颠倒倒地往前

走着。但他心里窃喜。喜的是自己作战方案的成功,喜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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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子终于到手并穿到了自己的脚上。他也佩服这位姑娘的胆

识和机智,而且鞋子不大不小,像是比着自己脚做的一般⋯⋯

赵海平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他艰难地坐起身子,忍着

巨大的伤痛,脱下脚上的两只鞋子,反复地看着。

他从鞋里翻到鞋外,又从鞋外查到鞋里。他整整看了一

天一夜,仍无所获。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发觉鞋内的一块衬

布有点异样。这是左脚穿的那只鞋;鞋底的内衬布似乎有粘

接的痕迹。他用指甲挑了半天,也只露出一条缝缝。他觉得

奇怪。鞋底衬布大都由整块布面做成。脚底踩在衬布上,倘

若不用整块布做,会很快磨烂的。鞋面的衬布可以接,因为不

是担力的位置。这只鞋的底衬布怎么会是粘接的呢,他又仔

细察看粘接处的断口,就更觉得奇怪了。从断处两边布的颜

色,新旧以及纱线的构成,像是将整块布从中剪开,再人为地

粘接起来的。如果秘密不是藏在这里,那除非做鞋人是个疯

子?他“ 咔嚓”一声撕开衬布;果不其然有块小纸条平整整地

放在里边!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纸片,借着昏暗的灯光,赵海平看到了

纸片上的字:

“ 海平同志,乡亲们说你是个好儿郎。祖母自会有人照料

到等你归来。”

是信吗?确实不像。内容简洁得如同电报,通篇才27个

字,而且是用铅笔写在一张比小指姆还窄的小纸条上!但确

确实实是一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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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平痛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苦涩的笑:“ 真要感激

部队首长,让我当了三年侦察兵,不然能发现吗?”

字迹虽小,却清秀柔媚。看着看着,这27个字,仿佛长了

腿儿一般,一个个直立着朝他飞来:是那样的中看,是那样的

称心。他忘了浑身的酸痛,忘了被打折了的手臂,抖颤着将纸

条摊到手心上,轻轻地抚平上面的皱纹;然后,将它紧紧地贴

在自己的心窝上⋯⋯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赵海平忽然想起来了,他颤颤抖抖地

解开长衫,从贴肉的内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块沾满艳红血迹的

白手帕。这块用白色绫罗织成的手帕,不但比普通的手绢大,

而且做工极为精致。在那薄如蝉翼的绢面上,有个精美的图

案。这图案是隐形的。远看洁白如玉,细瞧高山流水,移步景

殊。现在,罗帕大块被鲜血染红,但其中的隐形图案,仍清晰

可辨。红白交辉相映,更添壮丽韵彩。他抖颤的双手,将罗帕

郑重地捧到嘴前,煽动鼻翼,贪婪地吮吸着从绢面上散发出的

馨香。八九年来,他不知这样闻过多少次,而香的芬芳始终不

减⋯⋯

他将罗帕摊在膝盖上,双手拿过那封短得如同电报似的

信;小心郑重地放进罗帕中,然后包起来。他将包好的信和罗

帕,放进胸前贴身布衫口袋里,扣好纽扣。忽儿,他又解开衣

襟,取出香罗帕,打开,哆哆嗦嗦地拿起那封信,送进嘴里。他

吃力地启动牙齿,把信咬碎,然后,庄严地吞下肚去。

“ 唉”,他将罗帕重新藏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冒

出一个离奇的遐想:这鞋和罗帕若出自一人之手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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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事吗?”

肖玉芳做了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梦中,她被五花大绑

地捆在木桩上。她的四面八方,站满了手持皮鞭棍棒的打手!

突然,魔鬼朱开发跳了出来,抬手就给了她一枪。子弹打中了

她的后背;她反手一摸,背上打穿了一个洞,鲜血哗啦啦地流

出来,瞬时间淌满一地。突然,她看见了浑身血污的赵奶奶,

就躺在自己的脚边!她大喊一声,向奶奶扑去;可是,她张不

开嘴,移不动腿,她急得呜呜大哭⋯⋯

当她从恶梦中醒来时,见眼前晃动着无数的白光。“ 我在

哪?”她胆怯地张开泪水涟涟的眼睛,啊!自己正躺在医院病

床上!

高亮度的日光灯,将病房照得如同白昼,戴着白口罩的医

生护士,围在她的四周,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她。

“ 我死了吗?”她咬了咬舌头,立刻感觉到了痛“。真的,我

还活着!”她苍白的脸上现出兴奋,那惹人喜欢的嘴角,掠过一

丝凄楚而悲哀的微笑。

原来,她在大弯岭上失去知觉,骨碌碌滚下悬崖,眼看即

将跌进万丈深渊的当儿,被岭下小路旁的一片稠密的小松树

挡住了。更有不幸中的万幸呢,正好赶上开会归来的老支书

路过,将她背到医院紧急抢救。

下乡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无论受到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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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她都忍受过来了。此时,当她发现自己全身绷满石膏,

手和脚都不能动弹时,她无法忍受下去了;我这个样子,怎么

照顾赵奶奶啊?她呼天嚎地的大哭起来。

她拼命地哭,拼命地喊;医生劝,护士说,全不理睬⋯⋯

金秋的阳光,以它强烈的光和热,将黑暗和阴霾冲刷得一

干二净;神州大地上的千山万水,复现出秀丽多姿的风采。

赵海平迎着灿烂的朝霞,急忙忙奔向家去。四百多天的

牢狱之灾,像做了一场恶梦。残酷迫害,严刑拷打,无法摧毁

他坚强的革命意志,他光明磊落,视死如归,惟一让他放心不

下的是奶奶!

赵海平是偎着奶奶长大的,他不能没有奶奶;奶奶更不能

没有他。当他从鞋底里见着那张小纸片时,他多少感到放心

些,但时隔一年多,奶奶会怎么样了?他思念奶奶,也思念那

位送鞋的姑娘。虽然,他至今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和姓,但他

从心底里感激她。在这种情势下,她舍命送鞋给他;娶妻如

此,他赵海平还有何求。他决定了,只要姑娘愿意,他今晚就

同她成亲。他庆幸自己,这十年内先后遇到了两位舍命救他

的姑娘。他不会忘记用罗帕为他包扎伤口并舍身救她的女孩

子,他原准备找她一辈子等她一辈子的。然而,请你原谅我

吧,我不能同你结婚了⋯⋯

近了。那栋古老的受尽风雨摧残的土垒平房,就在眼前

了,他朝思暮想的亲人在等他。

“ 奶奶 !”赵海平双手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冲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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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喊道。

老奶奶木然地站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 奶奶!海子回来了!”赵海平扑上前去,扶住奶奶的双

肩,喊着,摇着。

“ 海子!哈哈!我的海子真的回家了!”老奶奶呼出一口

气,骤然大笑起来。

赵海平手提一副用两根竹杆扎成的担架,像部队战士冲

锋陷阵那样,气喘吁吁地向医院走去。

刚才,当奶奶对她叙述完肖玉芳姑娘的事情之后,他这个

宁死也不落泪的铁汉子,也抱着脑袋号啕大哭起来!他用部

队学过的法子,迅即做好了这副担架。奶奶告诉他,肖姑娘已

半身不遂。她出院后无人照顾,暂寄住在公社医院里。奶奶

边说边哭。肖姑娘为自己为奶奶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一辈

子也报答不完姑娘的恩德,他要尽快把姑娘接回家来。如果

她不愿嫁给我,我也把她当作亲妹妹伺候,伺候她一辈子⋯⋯

“ 玉芳!玉芳!”赵海平一口气跑进病房,大声地呼唤着。

没有应声。病床高高地隆起;病人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

严实实的。不露脸,也不答腔。

这是一间女病室,几位同屋的女病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

着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大胡子。

无论赵海平如何呼唤,如何恳求,被子里的肖玉芳就是不

理睬。

几天前,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锣鼓声,肖玉芳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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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开眼笑。不管气候如何变化,乌云终归遮不住太阳的。她

等到这一天了。高兴过后,想想自己,她又潸然泪下。她已经

预料,赵海平很快就会回到那栋土垒平房的,也一定会来医院

接她回去的。那时,尽管还不知道赵海平的想法;自从她自愿

承担起陪伴赵奶奶的义务之后,她多么想能尽快见到他啊!

她甚至想只要海平愿意,她会立即嫁给他。十年相思,十年苦

待啊!可现在,她不想再见他了。她已经成了半瘫的残废之

身。医生告诉她,因为脊髓受损,她的身体很难有康复的希

望。现在,朝思暮想的赵海平就站在她的床前,她多么想再看

他一眼啊!但她绝对不能那样做。如果让他知道肖玉芳就是

十年前帮她脱险的姑娘,赵海平就更不会放过她。她庆幸自

己没有看错人,但她不愿意因此而拖累他一辈子!

“ 玉芳!玉芳啊!我接你回家去,你答应我吧!”赵海平哭

着喊道。

隆起的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 玉芳,医生已经告诉我了,我不会嫌弃你的,我会尽心尽

意服待你一辈子⋯⋯”赵海平说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医生和护士,扶起同房的病人,悄悄地离去。他们为这一

对伤心人祝福。

隆起的被子,不停地颤抖着,被子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 肖姑娘,同我走吧,奶奶在家等着你!”赵海平看着抖颤

的被子,心里十分难过,也不知如何说服姑娘。本想掀开被

子,强行将她抬回家去,但又怕冒犯这位善良的姑娘。

“ 你,快走吧!”被子里终于传出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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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平听到这“ 谁?你是谁 刻在自己耳内的声音,再

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双手抓住被头,掀开了被子。

姑娘用带泪的目光凝视着他。

“ 是你!真的是你吗!”赵海平突然弯下腰去,猛地抱住了

她“:十年来,我做梦都在想你⋯⋯”

时间如流水,一晃又十年。

十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在中国

有记载的历史上,却掀开了灿烂的一页。

和煦的阳光,温暖的春风,吹绿了神州大地,也给偏远的

大弯岭注入了勃勃生机。

1986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刚满38岁的赵海平,以他对党

对人民的无限忠诚,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杰出的聪明才干,赢得

了永江父老的信任,被举为一县之长。

不久,H国贸易代表团来永江访问。曾作过新闻记者的

代表团团长,看到过关于赵海平县长的长篇报道。他钦佩县

长夫人的果敢、善良和机智,一定要见见她,以表达自己的敬

意。

当赵海平用轮椅推出肖玉芳时,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掌

声。团长当场把象征着幸福爱情的壁挂赠送给肖玉芳;并邀

请她和赵海平县长在方便的时候去H国访问。赵海平和肖

玉芳夫妇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又十年过去了。永江地区改为永江市。原任永江地区专

员的赵海平,出任第一任市长。市长夫人肖玉芳的身体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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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康复。市教育局安排她当小学教员,她婉言谢绝了。她同

姐妹们办了个婚姻介绍所,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俩爱的

结晶 宝贝女儿赵芳已经5岁了,整天缠着太婆讲爸爸妈

妈的故事,经常弄得九十岁的老太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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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 弯 月 儿 坡

四川盆地的东边,小山跌宕起伏,连绵成片;四季常绿,风

光秀丽,是典型的丘陵地。中有两座大山,走向奇特。东山由

西向东倾斜;西山东南高西北低。两山相接,二龙戏珠。于

是,群峰峻岭间,莽莽苍林里,积成一大片坡地。坡地两头窄,

中间宽,状同月亮。月落平沙,因形得名,俗称月儿坡。

随着地球的自我运转,月球也不断改变自己的姿容;圆而

缺,缺而圆,斗转星移,周而复始。但,月儿坡毕竟不是月儿,

桑田沧海,面貌依旧。从盘古开天地后的原始狩猎,到夏禹治

水时的刀耕火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

开进大批的创业队。开始时乡民们觉得新鲜,从四面八方拥

来观赏。但每看一次,稀奇就减少三分。坡地上虽然钻了许

多窟窿,立起了成群的楼房;但于我无益,月儿坡还是月儿坡。

其实也不尽然。月儿坡长在地球上,地球无时无刻不运

动;运动才有生命。只是,人处其中,不觉得罢了。

时轮转到了一九八四年初,因为春风劲吹,复苏了山山水

水;乡民们才觉得,月儿坡的变化节奏,骤然间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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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风风火火地走着个年轻人。他个儿

中等,相貌平平;但身材匀称,脸膛红润。粗黑的剑眉下,嵌着

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眉宇间便透出

勃勃英气。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下着隐条灰纹涤纶长裤,脚

蹬一双洗得发白了的军黄色球鞋;神采奕奕,精干练达。

和煦的阳光,照着坎坷的路面;他汗水淋淋的脸上,映出

蒙蒙白光。

他袒开衣襟,大步流星地走着。春风荡舞,杜鹃怒放,一

朵朵,一丛丛,火一般耀眼,血一样殷红,点缀在怪石嶙峋间,

粲然于苍苍丛林里。

转过一座山,下起了霏霏细雨。他抬头仰望,茵茵绿叶遮

住了天,什么也看不见。他笑了“,山行本无雨,露水湿人衣”,

走山路还能怕雨吗!

他叫石群。三天前是北京工业管理学院的学生;现在呢?

他是拥有近万名职工的渝东机械厂厂长。部领导一再嘱咐

他,走前发个电报,或者打个长途电话,让厂里派专车来接。

他不乐意兴师动众;何况,这条路他熟悉。十七年前,他中专

毕业后,就分配在渝东机械厂。从东平火车站到渝东厂,路程

三十公里,走山路呢?近一半,只有三十华里。那些年,他经

常走这条路,沿途的坡坡坎坎都记得。那时当工人,现在任厂

长,他石群还是石群。要知道,他这十来年,做梦也常梦见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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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山,这些树啊。

在东平下车时,他看过表,是下午两点钟。三十里路,要

不了三小时就可以赶到厂里。此时,他又抬腕看了看,表的时

针夹在四与五之间。对啦,饭馆人太多,吃饭耽误了一小时。

他嘴角边挂出一丝微笑:误不了事,过了这岭就到东亭了。东

亭到厂十五里,六点钟以前无论如何可以赶到。

路滑坡陡,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上爬。“ 到山顶歇一

歇”,他心里想着。山那边就可以看见渝东机械厂。那无数的

烟窗,那鳞次栉比的房舍,无不洒有他的汗水;但他已经整整

十年没有见着了。那段,正是文化革命运动掀起高潮的时候,

民工们经常停活闹革命;影响工程进度怎么办?工厂的职工

顶上去,挑砖头,抬石块,挖地基,拌灰浆。十八到二十五岁,

是个多么富于梦幻而又充满活力的青春年华啊,他是在那些

砖砖瓦瓦中度过的⋯⋯

可是,当他攀上山顶一瞥之际,立脚未稳就急忙忙地向山

下奔去。山这边,乌云密布,狂风呼啸,似有大雨倾盆之势!

他一路小跑着。过了东亭,已是春雷滚滚,大雨哗哗了。

横飘的水帘,淋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衫;乱溅的稀泥巴,灌

进鞋子里,沾到裤子上,他全然不顾。冲出雨区就是胜利!他

拚命地跑。

雨,越下越大,浇得他睁不开眼睛;风,越刮越猛,吹得他

立不住身子。路边没有躲雨的地方,停下还是挨淋,不如往前

赶。

下了坎,拐过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栋高大的瓦房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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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的眼帘。十年前,他记得还是荒坡野岭,什么时候盖了房

子?十年,占了一个世纪的十分之一,能不起变化吗!一身湿

透了,沉甸甸的。躲躲雨再说吧,他快步朝屋子里冲去。

“ 里面请!里面请!”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胖得上下一般

粗。他把石群让进屋之后,冲着里间吆喝道“,客人到了,快端

茶来。”

饭馆?石群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里面看了一圈。五六

张方桌,整整齐齐地摆在堂屋中间;左边厨房,右面放了一溜

柜台,花花绿绿的盒盒,大大小小的瓶儿,名烟名酒,琳琅满

目。堂屋正面有门,用蓝布帘子隔着,大概是住房吧?他想。

“ 哎唷,一身湿透了,弄不好要感冒的,快进里屋换件衣服

吧!”一个瘦得像干豆夹似的老太婆,没等把茶端拢,就嚷嚷开

了。

“ 不用啦,雨小一点我就走!”不知为什么,石群对这过分

热情的哼男哈女,反生了厌烦之感。

胖子一脚伸出门槛,偏起脑壳望着天,自顾自地说道“:你

同志信不信?我敢打赌,这雨不下到明天上午,莫想叫它停!”

他说完缩回身子,笑嘻嘻地拉着石群道“:同志你看,宾至如归

嘛!下雨天留客,明天一早走,保管误不了你的事!”

“ 宾至如归?”石群定睛细看,在隔住正门的那个蓝布帘子

上,还真有这四个字呢?不过,字只有鸡蛋大小一般,且是用

蓝丝线绣上的,与帘子的颜色相差无几,不仔细辨认,很难发

现。为什么不让人看清楚呢?真有点怪!

石群朝屋外瞧了瞧,雨依然哗哗地下着,风也照样呼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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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那块像锅底一样的云天,低低的,黑沉沉的;地面的光线,

比黄昏还暗。唉,恐怕是真没法走了!

“ 我说你这位大哥呀,一定是刚从外地来的,不晓得我们

东亭人如何好客!快,换换衣服,暖暖身子,雨住了让你走还

不行吗!”老太婆边说边推着石群往中间那扇门走。

“ 这生意也真给他们做活了,这套招揽顾客的本领还应该

学一学⋯⋯”石群心里想着,身不由己地被拥到门口。

进了中门,别有洞天。两溜几十间客房,收拾得干干净

净,如花似锦的布门帘,随风飘拂着。

老太婆将他领到33号,掀开布帘,笑眯眯地让道:“ 你就

住这一间,里面有衣服,自己换吧!”说完扭过身子,颤悠悠地

走了。

房间不大,一张双人床占了多半。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但

却十分雅致。一个小方桌,两把皮靠椅,水瓶,茶杯,靠窗还有

个小巧玲珑的梳妆台呢!什么香味?花露水!是女人房间

吗?旅馆嘛,没有固定的男女房间,不足为怪。

衣架上挂有男人和女人的衣服,“ 这样的旅馆倒没见过

呢?”他脑海里闪出一个问号,但很快就消失掉;他已冷得浑身

哆嗦了。他伸手拿过一套,转身关上门,急忙忙地换上。他笑

了,就像为自己准备着似的,大小差不多。

他换好衣服,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坐到了靠椅上。这一阵

子跑,也确实累了。椅子不高不矮,坐着舒适。看得出来,椅

面是仿羊皮的。真不简单,在这山旮旯里有这么个旅馆!他

想着,用手摸摸靠椅,又弯下腰去瞧。怎么?渝东!椅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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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渝东”二字,虽然缺横少捺的,但仍能辨认清楚。厂里的椅子

怎会到这儿来呢?难道,是商标?

看“到 渝东”二字,他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忙站起身子,走

到窗前。窗外,昏暗的天空,就像穿了窟窿似的,水哗哗地倒

下来。他的一双剑眉,皱成了两团肉疙瘩:真要在这儿住上一

宿吗⋯⋯

晚餐的菜很丰富。胖老板说,“ 只收工本不赚钱,为人民

服务嘛!”

“ 多少?”石群掏出票夹,准备付账。

“ 莫忙!莫忙!”胖老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边说边笑“,走

时一块算嘛!”

老板浑身是肉,张开嘴巴,眼睛就闭了;睁开眼睛,嘴巴又

得闭上⋯⋯石群也笑了,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契诃夫这段形

容胖子的话。

石群不胜酒力,平时很少喝酒。胖老板,嘿,该叫他肉墩

老板,你这酒像麻醉剂,才喝了半杯,脸就火辣辣的发烧,脑子

也迷迷昏昏的了。干豆夹老太婆还要劝,石群生气了,“ 再再

叫喝⋯⋯我就⋯⋯就不住了!”

夜幕,已经降临,地面黑黢黢的。雨仍在下,风仍在叫。

石群觉得,屋子里的东西都在动,在不停地晃动,头晕乎乎的。

他站起身子,趔 趔趔趄趄地离开桌面。胖男瘦女赶上前去,左边

一个,右边一个扶着他——不,说是拖着他更确切些 向里

屋走去。

“ 33号”,门上的字,像一堆蚯蚓在他眼前蠕动。瘦子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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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胖肉墩扶着他。

“ 歇着吧,要什么说一声。”哼哈二人将他扶到椅子上之

后,双双转身,退出了屋外。

“ 唉!”石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真没有想到,眼看就到

厂了,还得在这儿住一宵⋯⋯

是我醉了,还是灯泡的瓦数太小?他只觉得,屋子里灰蒙

蒙一片,什么也看不真。他偏起头,瞧了瞧吊在屋顶上的灯

泡,哼,最多九瓦,真会赚钱!他心里骂了一句,踉踉跄跄走到

床边。

“ 怎么啦?”他朝床上望了一眼。他记得很清楚,吃饭之

前,他离开这间房子时,床上的被子是叠成四方形的,什么时

候掀开了呢?他脑袋里尽是酒分子,昏沉沉的,可能是服务员

吧,管它呢!

“ 嘀嘀嗒嗒”的雨点,伴随着风的呼号。春雨贵如油,春播

正需要水啊,耽误一晚上也值得的。他脱掉衣服,脱去鞋子。

“ 不关灯也罢!”他嘟囔了一句。他脑子里像一盆浆糊,心

里却十分清楚:只要雨一停,我就走⋯⋯

他左手扶住床沿,伸出右手掀被子。两张眼皮打架,像碰

到磁铁似的往一块粘。

被子掀开了,他也吓“得 扑通”一声,跌倒地下!

那被子里,竟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 谁叫你躺在这里?快说!”石群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床上

的女人吼道。这一跌,酒意全消。他真后悔喝那半杯酒!对

啦,一定是那缺德的胖瘦二猪故意整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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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这个干嘛,快来哟!”女人掀开被子,故意裸露出自己

白生生的胴体。

“ 快穿好衣服,给我滚出去!”石群剑眉倒竖,双眼圆睁,脸

上的青筋不停地颤动。

“ 大哥息怒,小妹求你了⋯⋯”那女子竟然掀掉被子,赤身

裸体地跪倒在床上。

石群“ 你要干什么?” 愤懑已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 你要不愿意,我⋯⋯我⋯⋯”女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 你怎么办?”

“ 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女子浑身抽搐,但不敢哭出声

来。

石群攥紧双拳,牙齿咬得咔咔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这

样不知羞耻,他真想将她揍成肉饼!

“ 大哥!我求你了⋯⋯”女子悲哀地喊过一声,串串泪珠,

终于从她那带着黑晕的眼眶里滚落出来。她的嘴唇,痛苦地

颤栗着,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双

手捂在两腿之间,任凭泪水顺着鼻翼两侧,哗哗地向下流淌!

“ 为什么?”石群稍稍放松了脸上的肌肉。

“ 老板会打死我的⋯⋯”女子咽咽泣泣地哭着,身子抖成

了一团。

“ 你住哪?家里还有什么人?”石群的口气缓和了些。在

北京时他听说过,有的女子是坠落,有的是被逼走这条路的。

“ 我家住月儿坡,父亲是渝东厂的工人。”女子的声音愈来

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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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石群心里在哭。他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的国营大

厂的职工子女,竟!⋯⋯

“ 大哥!你要是说出去了,我一家人都没脸活了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鬼哭狼嚎地呼叫。石群打了个

冷颤!

雨停了,风住了。云天,慢慢地升高。眨眼间,雨过天晴,

露出了满天星光。

石群洗过脸,又打来一盆水,用毛巾慢慢地抹去衣服上的

泥巴。行李是托运的,还没有到,总不能穿着这身泥巴衣服进

厂去吧。刚才,当他敲开招待所的门时,把那位年轻的女服务

员吓得惊叫。唉,这满脸的泥巴满身的水,还以为我是强盗

呢!他拿出工作证,好说歹说,才让住下。也真是,如果我穿

上西装,打上领带,或大模大样地告诉她“,我是厂长”,也许不

要说那么多求她的好话了。

夜,将很快地过去;但人们还在酣睡中。石群竟无倦意,

踱出房间,来到走廊上。

招待所建在山坡上。坡后是职工宿舍,坡前是厂房。看

着尚沉浸在蒙蒙夜色中的房舍,石群的心,激荡起来。我这个

厂长,将怎么工作呢?⋯⋯

启明星,从东方冉冉升起;她的下面,已长出了朵朵红云。

天,眼看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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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现在就去厂里转一转!”他想着,转身走进房间,打开

挎包,拿出那“份 竞选演说”稿,慎重地放进上衣口袋里。

他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迎着扑面而来的朝霞,大踏步地朝

厂区走去。

“ 我,石群,如果出任渝东机械厂厂长,保证在任期的前三

年里扭亏为盈,力争第四年创利一千万元!⋯⋯”他想着这演

说词上的最后一段,跨进了工厂的大门。

“ 厂长!你们可要给我作主啊⋯⋯”

石群刚跨进厂办公大楼,就听到女人凄厉的哭声。他心

里一惊,急忙朝楼上走去。

“ 我已经不是厂长了,你给书记说吧!”

他听出来了,是原厂长朱云峰的粗嗓子;他与他在部里见

过面。

“ 你先安静一会,慢慢说⋯⋯”他也听出来了,是党委书记

汪明兴苍老的声音。十年前,当他石群离开这里时,他就是厂

党委书记了。

石群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真想不到啊,给我上任的见面

礼,竟是这女人的哭声!

“ 厂长,书记!你说我安静得下来吗?他昨天把我当钱

赌,输给了徐小东,让我跟他睡觉,我死活不干,他就打我,还

说要把我捆起送到徐小东屋去!我求求你们了,为了我的孩

子,我给你们磕头⋯⋯”

“ 咚咚咚”,头碰地的响声。这哭诉,这响声,就像一记记

重锤,敲在石群的心窝里。他提起脚,向三楼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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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朱,你看怎么处理?”是汪书记在征求朱云峰的意见。

“ 等石厂长来了再说吧!”朱云峰说完,大概是走开了,传

“来 笃笃”的皮鞋踏地的声响。

“ 老朱,你怎么能撒手不 汪书记带着感情的语气。管呢?”

“ 汪书记,你要不给我作主,我就碰死在这楼板上!”女人

呼天嚎地的哭。

“ 这⋯⋯”汪书记吐出一个字,又顿住了。

楼上楼下,议论纷纷:

“ 也太不像话了,没活干也不要去赌嘛!”

“ 噻⋯⋯”对了,就是赌,也不要赌老婆

“ 谁敢惹呀?人家是有背景的⋯⋯”

“ 朱厂长也是,要是抓得好一些,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子

⋯⋯”

这时,楼上又传出一阵骚动:

“ 妈的,快跟老子走!”一个男人粗鲁地说。

“ 我是厂里的职工,你们怎么不管呀⋯⋯”女人悲痛欲绝

的哭喊声。

登上三楼,石群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长头发男人,狠狠地

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那女子躺倒在地上,拚命地哭,拚

命地喊。走廊上站满了人,但只是看热闹,任凭长头发男人拖

拽地下的女子。

“ 住手!”石群气愤已极,大声吼道。

“ 住手?你算老几呀!”长头发乜了石群一眼,仍抓住女子

的手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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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石群,渝东厂新任厂长!”石群猜想,这不伦不类的

长头发男子,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那个有背景的货色了。

“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怎么管呀?”那男子丢下女人,脚

踮地,脸朝天,油腔滑调。

“ 保卫处长来了没有?”石群给汪书记点点头,威严地喊

道。

“ 陈兵在!”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分开众人,来到了新任

厂长的面前。

“ 你派人把他们两个押到派出所去!”石群命令道。

“ 厂长,这⋯⋯”陈兵不说话了,面现难色。

“ 这什么?有事我兜着!将他押走!”石群眉峰打颤,脸色

铁青。

“ 是!”保卫处长一个立正,转过身,冲着刚才还趾高气扬

的长头发喊道“:徐小东,跟我们走!”又朝旁边垂头丧气地呆

立着的瘦高个青年喊道“,还有你,付金!”

石群瞪了瘦高个一看,猜想这就是那个输了老婆的赌棍

了。

“ 走就走!”徐小东无所谓地嚷着,但听得出来,中气已明

显不足。

“ 有工会的女同志在吗?”石群朝人堆喊道。

“ 我是女工委员!”一个身穿工装的青年妇女应道。

“ 很好。”石群提高嗓门说道“:请你再找个帮手,将这位女

同志送回家去,看谁敢动她一个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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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当石群从酣睡中惊醒过来时,上班的号音已

经吹响。他掀开被子,“ 咚”的一声跳到了地下。衣服呢?他

心里喊着,慌慌忙忙地寻找起来。

他确实太疲倦了。不说前一天晚上的事,就是这上任的

头一天,也够他呛的了。他从跨进办公楼,处理那件赌博风波

开始,找他的人就接踵而来,一个挨着一个。直到中午下班

前,他才抽空同原厂领导见了个面。吃过午饭,他急忙赶回招

待所,想用午休的机会,理理急需解决和处理的问题。然而,

当他走近那个房间时,计划全给打乱了:门外站着黑压压的一

群人!这个给他反映情况,那个找他解决问题。尽管那位年

轻的女服务员,为了弥补初识厂长时的遗憾,曾几次前去解

围,但也无济于事。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陈兵赶来向他汇报

工作时,人们才怏快不乐地离去⋯⋯

石群急得满头大汗。他记得一清二楚,睡觉前他把衣服

放在床头柜上;可现在,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

“ 这⋯⋯穿着背心裤衩怎么出去呀!”他无可奈何地钻进

被窝里,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珠子,怔怔地望着窗外。

此时,他多希望能有住招待所的男客或其他男同志从窗

前路过啊。昨天下午,总务处长向他汇报工作时说过,招待所

服务员8个,青一色的女子。叫女同志找衣服裤子,能说得出

口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窗前路过的,除了服务员之

外,一个男同胞也没有!他急了,弯腰拾起一只鞋子,尽力朝

着门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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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响声,引来了一群服务员。她们不敢贸然进门,只

站在外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 咳——吭!”石群故意大声咳嗽,他不好意思开口。

“ 厂长,您怎么啦?”服务员担心地问。

“ 没什么,你让⋯⋯”石群本想说“ 让保卫处长马上来见

我”,但怕引起服务员的惊恐,忙改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让郑

秘书来一趟。”

这当儿,走廊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

声音同时飞进了房间!

“ 厂长呢?石厂长在吗!”

石群猛地掀开被子,又猛地盖上。这个样子去开门⋯⋯

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 郑秘书,厂长正叫你呢?”服务员的声音。

“ 厂长呢?”听得出来,郑秘书边问边走过来了。

“ 还在屋里。”

“ 小苏,你把房间的钥匙给我。朱厂长,你们先在外边等

一会儿⋯⋯”门外传来钥匙串的声响。

“ 这年轻人倒还机灵⋯⋯”石群刚在心里赞了一句,门外

立刻吵成了一锅粥!

“ 不行,我们必须马上见到他!”

“ 他刚来一天,我们就倒霉了!”

“ 哼!躲进房子里当缩头乌龟,算哪门子英雄?”

⋯⋯

“ 你们吵吵啥,见到厂长再说也不迟吗?”党委书记汪明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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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了,大声制止。

“ 咣啷!”没等门打开,人群已拥进屋里。

“ 啊,你们请坐!”石群嘴上打招呼,心里头纳闷:又发生了

什么事呢?原来八位厂领导全到了,还有保卫处长陈兵站在

门口没进来⋯⋯

“ 厂长,我家昨晚被盗了!”

“ 厂长,我家的存折、现金都给偷了!”

“ 厂长,我家的自行车,电视机都不见了!”

⋯⋯!

原来,昨天夜晚,八位厂领导和保卫处长的家全部被盗,

石群气青了脸,这不是给我石群示威吗?

“ 你没来时我们都平安无事,你一来,我们就倒霉了!”一

个胖女人高声喊叫。石群听出来了,就是刚才在门外骂他缩

头乌龟的那个声音。

“ 厂长,这真有点怪呀,你安逸睡觉,我们却受⋯⋯ ”有人

戏 着谑地嚷 。

躺在被子里的石群,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没等这个人讲

完“,呼啦”一声掀开被子,愤愤地喊道“:你们看吧,我除了身

上穿的,也都丢光了⋯⋯”

当天晚上,石群一踏进招待所房间的门,就发现自己枕头

上有个东西在闪光。他近前一看,竟是把雪亮雪亮的匕首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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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张巴掌大的纸片!

他拿起匕首,细细地看着。匕首大概是自己做的,但制作

得十分精巧;匕身长约五寸,是上等的不锈钢材料;刃口薄薄

的,锋利无比;刀把用灰塑料棒焊就,打磨得很光滑。纸片大

概是从小学生作业本里撕下来的,上面歪歪倒倒地写着四句

打油诗和十个大惊叹号!

你有招来我有道!

道道招招看谁妙!!

三天放出徐小东!!!

不然把你脑壳要!!!!

“ 原来如此啊!”石群来回看着这两样东西,锁紧的眉峰,

慢慢地舒展开来,明朗化了就好办了⋯⋯

昨天,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让保卫处长把那两个赌棍

押去了派出所。事后他才知道,那个有背景的长头发青年,就

是地委某领导的宝贝独生子。渝东厂有近三千名青年在家待

业,他徐小东却凭一个电话,从街道集体所有制企业进了渝东

机械厂。厂内厂外议论纷纷,但却敢怒不敢言。如果徐小东

收敛一点,表现好一点,职工的反感情绪也许会慢慢减弱。可

他不,骄横跋扈,好逸恶劳,整天同社会上的流氓赌棍鬼混。

有人揭发,他是这月儿坡一带流氓盗窃分子的头儿。昨天,当

保卫处长将徐小东押到派出所时,那位胆小的所长吓了一跳。

陈兵说明缘由之后,他非要厂长的亲笔签字才接收。石群豁

出去了,当即让郑秘书送去有部长签名的厂长聘任书和有他

自己签字的公函。其实,派出所、公安局早已掌握了徐小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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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事实,让他签字划押,只是在上面查问时把责任推给他罢

了。去他的,反正我也不归你们管!

昨晚厂领导成员家里被盗,是暗地里给他个下马威!现

在呢,这匕首和打油诗,无疑是向他公开宣战的最后通谍!三

天之内不放出徐小东,就放你石群的血!

害怕吗?他石群不是胆小鬼。在法制逐渐健全的今天,

谅你徐小东的哥们不敢。即使那样,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脑袋

掉了只碗大个疤。打退堂鼓吗?或者,拎起行囊滚蛋,他暂时

还没有想到呢!

他和衣躺到了床上。衣服和褥子是汪书记从女婿家借来

的。老头儿家里被洗劫一空,连大彩电都给偷跑了。他女婿

的个头与他差不多,总算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哼!我不脱下来,看你把我连人带衣服抬去?石群看了

这身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哼哧”一声笑了。不过,他笑得有点

儿苦⋯⋯

十年前,他由渝东机械厂推荐,离开了这月儿坡去北京上

学。后来,他因为是工农兵学员中的佼佼者,毕业时被留下当

了校办工厂的厂长。那以后,他白天工作,晚上“读 夜校”。当

他苦苦熬了四年,拿到本科毕业证书时,又被学校推荐去管理

学院专“修 企业管理”。“在 企业管理专修班”毕业考试的前一

个月,校长找他谈话,并告诉他,根据他的学识和才干,并征得

本单位的同意,准备推荐他出任部属工厂的厂长,去向大致在

北京。谈话结束之后,在他离开校长室之前,偶尔见到桌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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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 内参”,他顺手翻了翻,看了其中的一篇报道,他才萌发了

自荐来渝东厂当厂长的念头。

那篇报道说,“ 渝东机械厂由于领导班子不齐不力,管理

混乱,企业连年亏损,累计赤字高达数千万元⋯⋯部领导决

定,公开招聘厂长⋯⋯”他离开月儿坡虽已十年,但“对 渝东”

仍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知道,光基建投资,国家就花了上亿

元;那一分一厘,可都是老百姓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啊!现在,

一个设备精良、技术力量雄厚的大厂,不但不能创造财富,反

而要国家养活。他是从渝东厂出来的啊!当读完那篇报道

时,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上。当即把自己的想法给校长谈了。

校长十分赞许他的魄力,并表示要亲自向部长推荐。

谁知,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

时,妻子却气得一个劲骂他:你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到那个

鬼地方去自讨苦吃⋯⋯!

妻子文婷,祖居北京。她的父母亲都“是 夜大”的讲师,因

为赏识石群的人品和才学,才把他带进家里同独生女儿认识

的。他同文婷,在花前月下,湖边亭畔,热恋过四年才结婚,可

说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了。但文婷有文婷的想法,亲戚朋友

都在北京,互相有个照应。自己从小在家长大,过惯了北京的

生活。她听说过,渝东厂正在“ 火炉”渝州的旁边,热得出奇。

三伏天人要泡到冷水缸里;或者,坐到龙头下面,让自来水不

停地浇,不然就会热死!还有,她更怕南方“的 飞机“”、坦克”,

蚊子成队,臭虫成堆,一咬一个疱,疱疱肿起流黄水,淌到哪儿

烂到那儿,听起来都肉麻。何况,他们已有了一个长得像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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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似的女儿,能受得了吗?石群再三解释,并以七年的亲身经

历作证;你看嘛,我身上白白净净的,一个疤也没有。她也不

相信!

那一个月里,他从各个方面获取情报,了解“ 渝东”;还给

仍留在厂里的十几位好友写信,掌握第一手材料⋯⋯经过全

面的了解和分析,他认为渝东机械厂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企

业,问题在于如何管理!自然,困难是有的,而且,克服它将要

付出巨大的代价;但石群仍然没有动摇:人生能有几回搏?他

找到部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和措施。后来,又经过了一系列

的审查和公开的竞选答辩,他才拿到了由部长亲自签署的“ 厂

长聘任书”。

在那些日子里,他劝,还有通情达理的岳父母也帮着劝;

但她固执己见,坚持让他留在北京。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文婷

哭,刚满五岁的女儿也哭,差点把他的心哭软了。

起程时,文婷牵着女儿送到车站,滚着眼泪对他说“,你去

当你的大厂长,我教我的书,今后,我们各走各的道⋯⋯”他回

想起来,至今还觉得心里头难过。但他了解她,信任她,准备

在工作有了头绪之后,再写信让她来月儿坡,让她来看看这里

的山,看看这里的水,亲身体验一下这里的秀丽风光。他相

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迟早会来到他的身边的。

然而,从这两天听到的和发生的事来看,困难的严重性和

工作的艰苦性,大大地超出了自己原先的估计⋯⋯

第三天,他吃完早饭,正准备实施他想好的步骤时,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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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长陈兵慌慌张张地站到了他面前。

“ 什么事啊?”通过这两天的接触,他很欣赏这位年轻的保

卫处长。

“ 徐小东放出来了,派出所说你滥用职权,不懂法律⋯⋯”

陈兵感到问题严重,急忙跑来报告。

“ 那个付金的老婆呢?”自从让女工委员护送她回家后,他

就没过问了。现在徐小东放出来了,不由得想起了那张淌满

泪水的脸。

“ 工会已经作了安排,不会出事的!”陈兵很自信地回答。

“ 渝州那儿谁去了?”在他对那把匕首和打油诗认真推敲

之后,在晚上十点钟曾打电话让这位保卫处长立即派人向地

委领导汇报他儿子徐小东的情况和处理办法。

“ 保卫处金副处长今日凌晨已出发了。”

“ 好!”石群赞扬了一句“,你让郑秘书通知厂领导成员,八

点半到厂长办公室开会。我现在去找汪书记,随后便到。”顿

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说“,你带上徐小东的材料,同人事处长

一块列席,注意,没经过核实的不要!”

在北京时,部长曾当着石群、汪明兴和朱云峰三人的面交

待过:副厂长的人选,由石群提名报部后认可,在新班子未产

生前,原副厂长继续工作,原厂长改任顾问,但要服从石群的

统一指挥。

石群跟领导们点点头,稳稳当当地坐到了椅子上。他镇

定自若的神态,像给同事们打了强心针,那一张张紧绷着的

脸,逐渐地松弛了下来。其实,石群的确想好了对策,而且,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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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刚才同汪书记磋商后,党委书记完全赞同他的意见,并对这

位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厂长说,“ 你今后就大胆闯吧,有错的

话,我老头子代表党委向上级作检讨。”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

只是,此次会议在厂内外引起的反响,却是厂领导成员,

其中包括石群在内所预料不及的啊!

布 告

经厂务会议研究决定:徐小东入厂手续不全,从

即日起退回原工作单位。

特此布告

国营渝东机械厂

厂长:石群1984年5月7日

徐小东来厂57天,除了去车间报到呆了两小时外,没上

过一天班。这与全厂九千一百名职工比较,微小到不值一提;

但其作用,却大到不可估量⋯⋯

渝东厂的职工拍手称快!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坨,议论

纷纷。有的说:早该这样了!有的说:对害群之马就是不能婆

婆妈妈!

相隔百余里的群乐铁工厂的职工奔走相告。他们对渝东

厂的处理举双手赞成!徐小东的德性他们了解。他在群乐厂

当了五年电工,连地线火线都分不清楚,凭什么进渝东厂端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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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碗?不就是因为老子当着官儿吗!中央早就说过,干部是

人民的公仆 果都同他老子一样,共产党不就完了吗!,如

月儿坡方圆几十里被震动了。尤其是那些受害者,觉得

出了一口恶气!他徐小东是什么东西?在渝州强奸妇女呆不

住了,他老子就让他来这里害我们!渝东厂顶得对。有的添

油加醋地说:你不知道呀,是上头说话了,不然谁敢动他呀?

看来,刹住歪风有希望了!

他们虽然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岗位,但都交口称赞渝东

厂新任厂长石群:敢于斗硬,上任第三天就在太岁头上动土,

在虎嘴里拔牙!

当然也有唱反调的,尤其是徐小东那帮哥们,他们兔死狐

悲啊!为了给石群点颜色看,他们四处串连,煽风点火,组织

内部罢工。

石群当即召开了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会,通报情况,并要

求干部做好本单位的工作。车间主任回去又开班组长会,一

级抓一级。这个处理徐小东而引起的褒贬事件,眼看就要偃

旗息鼓了。

谁知到第五天,因为渝东厂宣传部长卞武一个电话,又掀

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半月前,卞武到车间了解情况时,党员职工都对徐小

东进厂反映强烈。事后他多次向人事处和厂领导建议,把徐

小东转调到别单位去;这样既不得罪地委领导,又照顾了厂内

职工的情绪,但未被采纳。当时还没敢说退回去呢。他知道

厂务会议的决定后,十分佩服石群厂长的胆量,当即给《 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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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报》记者部挂了个电话,通报了情况。渝州日报社认为这件

事很有价值,应该发头版头条。为了摸清情况,当即派出记者

部主任带队采访。

小车从渝州到月儿坡,只有半天多的路程。事隔三天,

《 渝州日报》就“以 报眼”“的 要闻摘刊”和头版头条通栏标题,

报道了渝东厂的这一事件,并加“了 编者的话”。

卞武是《 渝州日报》的特约通讯员,又属宣传部门职权范

围之内的事,本当无可非议。《 渝州日报》扶正抑邪,打击歪

风,应该受到褒奖。然而,只因受贬的对象与地委领导有关,

那就又当别论了。

从地委办公室到县委宣传部,从县工业局到省工业厅,询

问、指责、恐吓的电话直通渝东厂,而且指名道姓叫厂长石群

接话。接了几次之后,石群烦了,叫卞武拿来录音机,把自己

的讲话制成录音带之后,嘱咐说,凡是与徐小东事件有关的电

话,你就给他放两遍!

“ 我是渝东厂厂长石群。将徐小东退回原单位是我的决

定,厂务会议同意。至于为什么?我是依照政策和原则办的,

这是厂长职权内的事。如需了解详情,请您找渝州地委联系,

我已派专人作了汇报。因为太忙,恕不奉陪。再见。”

其实,比电话更为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徐小东的兄

弟伙,纠集了七八百人的队伍,在月儿坡游行示威!这股祸水

滚到哪儿,那里就遭殃。砸饭馆,抢商店,闹得鸡飞狗跳,人心

惶惶!

看着那吓人的阵势,领导们一个个跑来问石群厂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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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说,让保卫处派人守住大门;叫厂广播站反复广播,叫厂内

职工马上返回工作岗位,叫待业青年迅即回家。“ 现在是一九

‘文革’八四年了, 那一套吃不开了,你们放心吧!”说完,将保

卫处长找来面授机宜之后,带着机关干部下车间了。

果不出石群厂长所料,那七八百个肇事者,不到二十四小

时就烟消云散了。那么凶狂的阵势,怎么自生自灭呢?说出

来并不难。宣传部长一个电话点上的火,让保卫处长两个电

话给扑灭了。

按照石厂长的授意,陈兵给省府办公厅主任和地区公安

处长各挂了个长途电话,详细汇报了处理徐小东的依据,徐小

东在月儿坡的表现和目前事态的发展。事关重大,不可怠慢。

省府办公厅主任即刻向省长汇报;没等地区公安处长介绍完

情况,省长直呼专员的电话就过来了,要求“ 立即派人去现场

平息!”专员觉得,此事与地委领导有牵连,闹大了对谁也没好

处,当即给县府下了死命令“ 全力以赴”!并立派公安处长亲

临指挥。下级服从上级,县委书记归地委书记管,弄不好纱帽

就破了。于是,县长、县委书记亲自出马;公安局、检察院、法

院乃至民警队、消防队,各局、各委、各办,养兵千日,用在一

时,全部赶来了月儿坡⋯⋯

石群到任前,厂里就议论纷纷。老职工大都认识他。回

想起来,当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只知道成天不声

不响地干活,除了老实巴交、虚心好学外,也没看出比别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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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多少。后来,新职工见到了,多少有点泄气。个头嘛,比原

来的朱厂长矮半截;模样嘛,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同学生娃学

徒工差不多。他们说,看样儿,也不一定有多少能耐。

石群首次登楼,初试锋芒,派人把两个赌棍押走,大出人

们的意料之外。有的私下说:这人嘛,块头小,胆子倒还可以!

当全体厂领导的家同在一夜之间被盗,并以匕首相威胁时,职

工们就都为他捏把汗了:嫩角色能收拾这么复杂的局面吗?

再乱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

度处理徐小东,又以两个电话平息七八百人的风波,石群的威

望,骤然间升上了月儿坡的峰顶。凡是希望把渝东厂搞好的

职工,不论男女老少,没一个不佩服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

目相看啊!

后来,越说越玄,玄到近乎于神话色彩了。

“ 你还不知道呀?石厂长早就来厂里了,像包大人那样微

服私访呀!不然,他能看得这么准吗?”老爷爷说。

“ 嘿!他在北京当厂长时,一天赚几百万块,是我们部长

识英才,三顾茅庐请来渝东厂的呢!”中年人说的有板有眼。

“ 汪书记说,他是全国厂长统考的探花呢!”厂长年轻,年

轻人也觉得光荣。

“ 听说呀,他老婆长得可漂亮啦,像朵花似的;还有个女

儿,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四岁就上了电影机⋯⋯”老太婆打

着哈哈笑。

只是,人过一百,形形色色,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

“ 嘿!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表现表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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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起来痛快,但得罪了地委头头,以后能有香馍馍吃

吗?”

“ 渝东渝东,无路可通;连朱云峰那样的老军工都混不活

呀⋯⋯”

石群到厂后的第十三天中午,厂广播站反复播放三天后

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的通知。职工们开始觉得乏味。这些年,

渝东厂开的会还少吗?解决了什么问题?任务吃不饱,工厂

年年亏损,收入年年减少。领导台上讲,职工台下说,开不开

一个样!继而觉得新鲜:开个会还要提前三天发通知,听到后

来,就有点吃惊了。

“ 现将注意事项通告如下:第一,会前各车间、处室必须清

点人数,并当场报告。第二,无故缺席者,按旷工论处,无故迟

到早退者,扣奖金五元。第三,各单位必须在会后24小时内,

报送关于讨论情况的书面材料⋯⋯”

这样的会议通知,在渝东厂的历史上,绝无先例呀!

有的调皮蛋吐吐舌头:大概是吓唬人的吧。但也不敢以

身试法。厂长厂长,一厂之长,要动起真格的来,扣掉五元钱

划不来。

三天后,当人们走进会场时,立刻被场内严肃的气氛镇住

了:五个分会场,场场都有厂领导亲自坐阵;车间主任一遍又

一遍地清点人数,人事处长挨个单位核对,连谁没来,事假,病

假,还是无故缺席,都问得详详细细,记得清清楚楚。

当石群厂长走上讲台时,全场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不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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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议论的也用带着问号的目光打量他:你是虚张声势呢,还是

真有什么高见呀?

说也奇怪,几句开场白一过,主会场和分会场就都变得鸦

雀无声了。

坐在主会场的职工,一个个瞪大着眼睛,张开着嘴巴,望

着这位相貌平平的年轻厂长。分会场的人看不见,但都屏息

静听。他们无不惊奇:石群厂长上任不到半个月,对工厂各方

面的情况是如此熟悉,了解得是如此透彻,分析得是如此合情

合理!尤其是那些数目字,是那样的概括而又具体。他几笔

账一算,渝东厂的问题找出来了,前途也摆出来了。最后,他

抛出的改革方案,更令人吃惊,更令人难以置信,更令人感到

与自己息息相关⋯⋯

石群讲话结束,当人们像潮水般涌出会场时,紧闭了两个

小时的嘴巴,一齐张开来。议论的洪流,涌向四面八方。有拍

手叫绝的,有兴高采烈的,有喜上眉梢的;当然,也有嘟嘟囔囔

的。但不论反映如何,都记住了石群厂长的一句话:“ 渝东厂

的出路在于改革,社会主义不养懒汉!”

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石群厂长抛出的改革方案的第一

个步骤,竟是变革分配制度!他当众宣布:生产车间一律改为

记件工资;机关和辅助单位实行与工资、奖金挂勾的目标管理

责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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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群厂长到任时起,上下猜测的主旋律是干部调整。

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主要领导换了,下面照样得换一

批,这也是领导的惯有作法。本来嘛,领导的责任就是制定政

策和使用干部两件事嘛。政策是上面来的,剩下到单位就是

使用干部了。试想,没有敢于开拓的干部,改革能实现吗?

石群当过厂长,又是企业管理进修班的高材生,能不深通

此道吗!但渝东厂有渝东厂的情况,不能照别处生搬硬套。

我们以往的事情,不就是坏在教条主义上头吗?敲碎铁锅犁

耙搞全民大炼钢,毁掉平原造大寨式梯田,那样还有好吗?

其实,并非他独出心裁。而是在调查研究之上,根据具体

情况作出的具体决策。

这些年,渝东机械厂虽然连年亏损,但也为军品转民品探

出了路子。研制出的洗衣机,电冰箱,电风扇,在市场上比较

受欢迎。这,他来厂之前就已知道了,但问题出在哪儿?当时

他并没有底。来厂后,他串车间,走班组,广泛听取意见。多

数职工认为,问题出在产品质量和销售上。目前家用电器是

俏销品,渝东厂每年的生产计划却只增加百分之十,让三分之

二的人力和设备闲着。即使产量不大,也无法销售出去,三年

前的产品,至今还在仓库里躺着呢!但他经过仔细的全面的

分析之后,觉得问题的结症不在产量和销售上。即使产量上

去了,销售上去了,质量不行还不等于零?产量和销售只是表

面现象罢了,根子“在 质量”,而质量的根子“在 管理”上。而管

理的主杠杆,是干部和分配制度!臃肿的行政机构,不畅通的

生产指挥渠道,低能的办事效率,加上“吃 皇粮”的习惯和大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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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的优越性,使职工的积极性几乎降到了零。

他想过,干部问题非解决不可,但条件尚不成熟。自己来

厂时间短,谁称职谁不行,还没有摸透。情况不明,就看不准。

与其吃夹生饭,不如等熟了再揭锅。如果先从分配制度上开

刀呢?不但可以迅速扭转目前的混乱局面,调动生产第一线

工人的积极性;而且同时可以调动干部的积极性。奖勤罚懒,

奖优罚劣。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就会有产量,质量和工作效

率,弄得好,当年就可以扭亏为盈呢!

经过这样的深思熟虑之后,他于五天前召开了车间主任、

处室负责人和副厂长参加的干部会,宣布了两条决定:一,从

现在起到年底止,各车间的正副主任,机关各处室的正副处

长、主任,原厂的各位副厂长,仍各司其职。从明年元月一日

起,再由我择优提名和聘任。但在此期间,凡因工作不力或玩

忽职守者,随时撤换。二,各处室车间必须在一月之内提出改

革方案,并做好生产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只是,这些事情是在干部中进行的,全厂职工不知道底细

而已。

从职工大会宣布实行新的分配制度开始,渝东厂沸腾起

来了。改革的洪流,四处流淌;改革的春风,从工厂、车间吹进

了各家各户,吹醒每一个角落。人们笑逐颜开,生产蒸蒸日

上。

职工觉得奇怪,不知道石群厂长使的什么招,把干部的劲

头鼓起来了。车间主任们也觉得怪,记件工资就像灵丹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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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一个人,以前成天病病恹恹,歪歪倒倒,跟着屁股撵也不

出活。现在呢,谁都来要任务,抢活干,一个月的任务几天就

做完了,连废品都不出!

这天一早,没等到吹上班号,厂长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开了

三次!

从开完职工大会那天起,石群就从招待所搬进了厂长办

公室。托运的行李已经到了,妻子文婷一时不会来,行李很简

单,又何必一个人占套住房呢!他也实在太忙了。他曾在干

部会上声明过:作为厂长,主要是抓大事,管方向;具体事情由

副厂长和机关处理。只是,在这个山沟里,企业就相当于一个

社会,很难分清楚哪件是大事,哪件是小事?有个女工生孩

子,厂医院检查是难产,必须立即送地区医院抢救。来回三百

多公里,派专车送去谁出钱?车队队长找分管后勤的副厂长,

副厂长作不了主,就来请示他。还有,小孩人托上学啦,职工

吃菜吃水果啦,连吃肉也得他厂长出面;不然,食品公司不给

肉,职工吃什么?大事就更多了,生产计划调度,原材料供应,

技术改造项目,产品销售,人员培训等等,都得过问,都得督

促。住进办公室方便,什么时候研究都行。第一次敲门的有

七八个人,他一句话就解决了。后两次呢?每回只一个人,却

使他陷入了烦恼之中⋯⋯

第一次,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忙披衣开

门。嘿!保卫处的人马到了一半!他心里“ 格噔”一震,不知

道又发生了什么严重事件。他用焦急的目光,打量着站在门

口的每一个人的脸。自己是这上万人的法人代表,不管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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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么事都得承担责任呀!待陈兵讲完缘由之后,他“ 哧”一

声笑了“,好事嘛,让他们注意产品质量注意休息就是了!”

原来,实行记件之后,工人们都拼着命干活,每天晚上干

到十来点钟,撵都撵不走。昨天晚上三点来钟,经济民警发

现,有几百号人撬门或者破窗钻进车间干活。他们软硬兼施,

办法想尽,就是赶不回去。

他送走保卫处的同志,伏身案前,在一张纸上写起字来,

“ 通知各车间主任,晚上留人值班,允许职工干活,但要做到三

注意:注意安全,注意产品质量,注意劳逸结合。”他写完之后,

放“进 急办”夹内。他知道,郑秘 他已将他提升“为 厂长书

会不折不扣地按他助理”了 的指令安排的。

这时,起床的号音已响,他拿上毛巾准备洗脸。刚把毛巾

浸到水里,又有人“ 嘭嘭嘭”地敲门。他忙丢下毛巾,走到门

边,刚打开一条缝缝,一个小脚老太婆就慌慌张张闯进来了。

“ 厂⋯⋯厂长,”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 先别急,慢慢说。”他已从那红肿着的双眼和灰白的脸

上,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 我⋯⋯我家那个老东西,不⋯⋯不想活了!⋯⋯”老太

婆边哭边说。

“ 快说,你老伴怎么啦?”石群也急了。

“ 他喝⋯⋯喝了盐酸⋯⋯”老太婆泣不成声。

“ 送医院没有?”石群边说边拿起了电话。

“ 没⋯⋯没⋯⋯”老太婆只知道哭。

“ 你家住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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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栋308号。”老人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谢天谢地

呀。

“ 医院吗?我是石群,108栋308号有位急难病人。对,你

们立即赶去抢救。对,有生命危险!对,你们马上去,越快越

好⋯⋯”

石群放下电话,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老太婆说,“ 他怎

么会喝盐酸呢?”他知道,这种东西喝下肚去,求生痛苦,求死

不得呀。

“ 哎,说起来还不是为了生活⋯⋯”老太婆话没说完,哭着

走出了门。

石群穿好衣服,准备同老人一块去看看,他很想知道那位

老人为什么不想活了。正在这当儿,跑得气喘吁吁的居委会

主任将他截住了。

居委会主任本是工会副主席,早几天才改任的。待业青

年太多,管不好会出事的。

“ 厂长,昨天晚上有⋯⋯有几个青年集体自杀!”

“ 现在呢?!”石群厂长的脸都急白了。要知道,集体自杀

在外国屡见不鲜,在中国可还没听说过呢!

“ 现在已经脱险了!”

石群总算松了一口气“,原因你知道吗?”

“ 他们都是残疾青年,觉得二十五六岁的人还要家里养

起,活着没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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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料到,石群在厂务会议上提出了一个使人瞠目

结舌的提议:聘任成品检验员于倩为经营销售处处长!

渝东厂的经营销售,原由生产计划处代管,生产计划工作

繁杂,无暇顾及,这自然是销售上不去的原因。从实行《 经济

责任制》之后,生产直线上升;才刚刚三个月,出来的产品都塞

满了走廊,比往年十二个月的总和还多。与会者也都明白,加

强销售乃当务之急,经营销售处单独建制也在意料之中。问

题是,渝东厂九千多号人挨个排完也轮不到她于倩头上!

提起这个于倩,在月儿坡方圆几十里的地盘上,无人不

知,无人不晓。厂内呢?连三岁的孩儿都认识。只是,老年人

想起摇头,小伙子碰到绕道,小孩儿见着时,忙躲进娘怀里。

论年纪,刚满二十八周岁,论相貌,漂漂亮亮;论资历,十

六岁参加工作,迄今已当了十二年的检验员。一个能判定产

品生死的小老工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何以会变成人

人惧怕的母老虎,一个人人嫌弃的臭狗屎呢?说起来话长。

于倩生于1956年春天,随父母来到月儿坡时才十岁。能

说会道,能歌善舞,加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谁见了谁爱。她

宽容温柔,乐意助人,是小同学的挚友良知,是父母的掌上明

珠。她发育良好,到厂两年后,出落成亭亭玉立,妩媚秀丽的

小大姑娘。然而,也就在她这个含苞待放的时候,厄运一齐落

到了她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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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亲于诚昌,是渝东厂的总设计师;母亲平茹,是厂

子弟学校校长。1967年夏,一伙自称月儿坡造反兵团的暴

徒,冲进屋里拖走了她的父母,抄了她的家,封了家里的门。

从此,她由骄傲的公主,跌落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挨饿,

挨打,挨冻,挨骂,受人冷落,讥讽,欺凌,唾弃。此况此境,脸

蛋儿长得漂亮,更成了倒霉的对象。流氓阿飞乞丐占她便宜,

这个摸一下,那个捏她一把。开始,她只知道呜呜地哭,流干

了眼泪,哭哑了嗓子。有个叫化头儿,摸她的脸蛋,她吓得发

抖,嘴里呜呜哭,眼泪哗哗往外流;那叫化头不但不同情她,反

而涎着笑脸拧她的腿,摸她的奶。她气极了“,啪”一个耳光打

去!叫化头胆怯地望了她一眼,捂着脸逃跑了。从此,她悟出

了一个道理:只有凶狠泼辣,才能保住自己不受侵犯。于是,

她像一头发疯了的母兽,谁碰她,骂她,谁欺负她就打谁!随

着年纪的长大,受欺侮的可能增加,她一咬牙:装疯!她腰扦

匕首,手提木棍;只要挨她一下,她就几棍子打过去⋯⋯

直到1971年冬天,刚恢复工作不久的党委书记汪明兴,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找回来。然而,父母都已含恨离开

了人世,她悲痛欲绝。第二年,渝东厂招工,虽然汪明兴力排

众议,将她招进厂里当检验员。但,她那颗淌血的孤独的心,

却无法得到抚慰。

惨痛的经历,残酷的生活,扭曲了她善良温柔的本性。虽

然当了工人,仍然我行我素,用过去的那一套办法保护自己。

她变得周身带刺,头顶冒角;看谁不顺眼就骂,谁惹她就动手

打,天不怕,地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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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有个混蛋叫冯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曾被工厂开

除留用“。文革”开始后,癞蛤蟆升天,改名冯向左,当了月儿

坡的什么造反团副司令,但人们仍叫他冯混子。冯混子是个

流氓无赖,见到年轻妹子就动手动脚。受害者呢,敢怒不敢

言。那是个夏天,于倩下班时同他遇上了。冯混子涎皮赖脸

往她身边挤。她“ 呸”了一声,挺胸昂步往前走。冯混子仍不

死心,边走边乜斜着眼睛,在她脸上,胸前嘀溜溜地转。拐弯

时,他突然傍上前去,抓住她的酥胸不放。于倩猛地侧转身

子,上下使劲,右手“ 啪”一个耳光甩出去,左脚用力往前踢!

谁料混子的动作更快,早已跑出一米开外,让她的脚手都落了

空。于倩气红眼了,骂着追上去。她一边骂一边追,从厂区撵

到家属宿舍。冯混子跑得快“,砰”一响关上门,缩进屋里不敢

出来。

那时很乱,防盗防抢防武斗,公路挖断,大门堵死。冯混

子住的这栋楼,楼门用钢筋水泥加固,门是用二十个厘米厚的

铁板焊的,固若金汤,形同碉堡。

在那个时候,有理讲不清,公检法也分帮分派,不要说耍

流氓没人管,就是死了人也无人追究。欲进勿能,欲打够不

着,气得于倩口吐白沫。

她回到家里大哭一场,终是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天刚

亮,她揣上几包饼干,坐到冯混子家门前,呼儿叫崽地骂。

渝东厂的宿舍,建在月儿坡的坡上,依山傍水,层栋交错。

冯混子住三楼,楼前有坎坡。人站到坎坡上,正好同三楼一般

高。于倩就站在坎坡包包上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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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混子平日为非作歹,树敌众多。于倩指名道姓骂他,给

众人出了一口恶气。于是,姑娘媳妇儿,悄悄地把面包茶水送

到坎坡上,让于倩骂渴了喝口水,骂饿了吃面包。小伙子们手

拿木棍,爬到坡前坎后埋伏着,他们约定,只要冯混子敢开门

出来行凶,就揍扁他狗日的。

也有好心的大爷大妈怕她吃亏,颤颠颠地爬到坎坡上,劝

她骂罢回家;她峨眉倒竖,双目圆睁,反而骂得更凶。流氓混

球,千刀剐万刀切的,×你冯混子先人板板!骂他个狗血喷

头。冯混子慑于门外的阵仗,到底不敢出头,躲起来当缩头乌

龟。直骂到第三天掌灯时分,于倩才大大咧咧地下了坎坡,打

道回府。

后来,冯混子也同“ 四人帮”一块完蛋,扫进了历史垃圾

堆。从那以后,于倩也再没跟人骂架打架了。但那个“ 坏”的

烙印,却很难从她身上抹去,尤其是很难从领导“的 印象”中消

除。因此,当与会者听到提名聘任她为经营销售处处长,就都

发出“了 唏嘘”之声⋯⋯

石群力排众议。他向与会者反复阐述提名的理由:其一,

于倩秉性善良,至于她打架骂架,那是当时的环境逼出来的,

况且近几年来从未跟人家吵过架;其二,经过他和生产计划处

的考核,于倩对产品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十分熟悉,对国内外同

类产品也了如指掌;其三,于倩刻苦自学,五年之内拿到了两

个文凭。既学了企业管理,又学了法律,这对经营销售工作十

分有利;其四,她脑子灵,反应快,精干泼辣,能说会道,是个做

生意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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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东厂从石群到任时起,实行厂长负责制的试点。厂长

认了的事,副手们理该同意;但于倩名声不好,又从未搞过销

售工作,一时出现“了 冷场”的局面。为了照顾副手们的情绪,

党委书记汪明兴只好做和事佬,提了个折中方案:先试用到年

底,实践证明称职的话再行聘任。问题总算得到了圆满解决。

只是,人们拭目以待。因为,他们对这位经营销售处的女

代理处长,既熟悉而又陌生啊!

开完厂务会,石群就急忙忙地向医院走去。

火红的太阳,晒得人头昏眼花;灼热的气浪,从四面八方

拥来,烘得他浑身汗津津的。

厂医院规模不小,病床三百挂零;只是,医疗技术欠佳,山

沟条件差,高手难得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自愿来这里

的”,石群心里说着,脚已迈进了“有 红十字”标志的大门。

值班室主任很机灵,见着石群就知道他看谁来了。早上

那个电话,他没有忘记。他迅即陪厂长向病室走去,边走边汇

报病情:盐酸是一种弱酸,对肠胃的损伤比硫酸、氩氟酸小,破

坏力弱,只要抢救及时,一般没有生命威胁,现在病人已经脱

险⋯⋯

石群刚到病房门口,电镀车间主任顾保太和那位小脚老

太婆立刻迎了出来。

铺着白布单的病床上,躺着个年近花甲的老汉。他颧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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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兀,像两座山似的堆在一张皮包骨头的蜡黄蜡黄的脸上;眼

窝深深地埋进皮里,像两眼干枯的水井;混浊的泪水,顺着钢

浇铁铸般的横一道竖一道的皱纹往下流。

“ 你好好养病⋯⋯”石群咽住了。看着眼前这张饱经风霜

的脸,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年,他的祖父死在床上,

饿得瘦精精的父亲就是这样伤心地哭⋯⋯

顾主任悄声地告诉厂长:瀛台师傅是老病号,从去年起就

拿劳保工资,两个女孩在家待业,一个男孩读书;老伴没有工

作,平常帮人家洗洗衣服,赚几个钱糊口。以前厂里定期补

助,因为亏损太多,去年下半年起取消了。昨天晚上,老二要

跟老大出去混口,瀛台师傅死活不答应。老二不听,他气不

过,就喝了洗厕所用的废酸⋯⋯

石群听着,瞥了老汉一眼,忙将脸偏过一边。他不敢再

看,一滴接一滴的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他想哭。

“ 爸爸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悲怆地喊着闯了进来。

石群仍侧脸站着,用手绢擦泪。

“ 爸,你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想不开呀!”女子双膝跪倒

床前,拉住父亲的手,疯了似地哭喊着。

“ 你 !!!”石群转脸之后,突然惊叫一声,呆呆地望着

眼前的少女。他已经认出来了,那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 你⋯⋯?!”女子抬起汪汪泪水的脸,怔怔地望着他。她

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起来。

“ 啊,这是新来的石厂长!”小脚老太婆说过这一声,指着

地下的女子对石群说道“:这是我的大女儿⋯⋯”话没说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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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起衣襟抹泪。

“ 石厂长?你是好 ”女子哆嗦着扭人,你是好人哪!⋯⋯

过身子,对着石群连连磕起头来。

“ 啊,你们先歇着吧!”石群说完这句,急忙忙地出了病室。

他挥手支开了值班主任,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医院。他万

万没有想到,瀛台师傅的女儿,原来是这样坠入那个饭馆的

⋯⋯

石群没有去食堂吃饭,他咽不下去。他的心情坏极了。

他径直朝办公室走去,他真想一步迈过门槛,痛痛快快地哭一

场。

他有气无力地推开门,朝着床走去。什么?床上摆着两

封信。他拿起看了看;一封是管理学院的同学寄来的,另外一

封呢,是他熟悉的妻子文婷的笔迹。

待他撕开信封,看完两封信的内容之后;本来就阴沉沉的

脸,又添了一层厚厚的黑晕。他没有料到,两封信说的是一个

情况,问的是一个问题!那位留校的同学告诉他,渝州地委已

派人去学院了解他的情况,问他“:你是要出任地委书记呢,还

是出了什么问题?”妻子来信说,听旁人讲,渝州地委派人到

“ 夜大”了解你的表现;问他“:你是又要升官呢,还是出了什么

差错?”

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想整人呢,还是别有图谋?他一时

还不敢作出最后判断;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也许,又有戏

唱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4

石群按下电铃,将隔壁办公室的郑助理召进屋内,表情严

肃地对他说,“ 你把要急办的事情抓紧办完。从现在起,凡有

找我的人一律挡驾,直到我告诉你可以接待时为止。”石群说

完,朝助理挥了挥手。他要好好想一想。

郑助理出去时,带上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只是,他觉得有

点儿怪,厂长今天的举止,似乎有点儿乱了常规⋯⋯

难,这在他上任之前,已经作了充分的估计,改革难,也在

意料之中。他看过古今中外的不少资料,惟数中国的改革最

难。美国华盛顿的革命马到成功,日本明治维新也一举成就;

独中国的改革,多遭失败厄运:商鞅变法落得五马分尸;王安

石最终也告失败;光绪皇帝决定变革并眼看有望,谁料老佛爷

卷土出园,闹得六君子家破人亡;孙中山成功了,可惜不久又

大权旁落⋯⋯其实,这也不足为奇。中国封建社会延续的时

间之长,本属世界罕见。几千年形成的封建意识和保守思想

的禁锢;小农经济的自鸣得意和经济文化的落后;独特的自然

环境和长年累月的闭关自守,致使改革的难度大为增加呀。

今天,共产党领导的改革能成功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共产党本身就是用先进的思想武装起来的,何况,有过半个多

世纪的革命积累,且这种积累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惨重的教

训之后获得的呀!再何况,从上世纪末开始,炎黄子孙们就前

仆后继,致力于探索振兴之路。现今,这条路已经找到了,能

不齐心协力奋勇向前吗?

他深知,历程是艰难的。也许,在前进的路上还有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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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陷井,甚至可能出现暂时的失败;但无论如何,历史行进

的潮流,是终究无法阻挡的!

他想到自己,进厂快三个月了,工作的进展是明显的。改

革激发的巨大潜力,已开始变成了产品,变成了财富。不过,

情况也是复杂的严峻的。从两封信带来的信号,徐小东的问

题还远远没有完结;也许,正在酝酿着掀起更深更大的漩涡

⋯⋯就此止步吗?这对他石群来说并没有啥。他可以立即回

到首都的优裕的家,文婷会更温柔地投进他的怀抱。继续往

前闯呢?风大浪大,困难重重,弄不好,也许身败名裂⋯⋯

他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无意中,他的目光触到了办公

桌玻璃板底下的那张纸片。那是从“ 内参”上抄下来的,就是

萌发他自荐来这里当厂长的“ 通报”。他轻轻地掀起玻璃板,

从底下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然后,坐到板凳上一字一句

地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他将纸片郑重地重新放进玻璃板底

下,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着。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的脑细

胞,想极力打开自己的思维。但他失败了。那赤裸着身子苦

苦哀求的少女,那跪在地下求领导作主的被丈夫赌输了的年

轻妇人,那几个残疾青年集体自杀时的惨景,那小脚老太婆的

哭诉和那瘦得皮包骨头的喝了盐酸自杀未遂后的悲痛欲绝的

瀛台老汉,还有祖父的父亲的满是皱纹和泪水的脸,一齐浮现

在他的眼前,回响在他的耳边⋯⋯

他熟悉他们,了解他们。为了建设这个厂,他们放弃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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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优裕条件,离开了家乡和亲人,来到这月儿坡艰苦创

业。可现在,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呀⋯⋯

“ 不,决不能让他们再受穷了!”想到这里,石群趔趔趄趄

走到水槽边。他打开龙头,把自己的头伸进水槽里,任凭凉水

浇个痛快。

他拿起毛巾,擦净头上、脸上的水,慢慢来到办公桌前。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也不管个人将来如

何,他石群豁出去了⋯⋯

他拿起笔,弯下腰,飞快地写下两行字“:人事处:今天晚

上十点钟前,向我报告全厂待业青年的人数。”写好之后,签上

名,放进“ 急办”卷宗内。他理好衣服,开开门,急忙忙地向楼

下走去。

二天一早,石群带上工会主席和厂办主任,人事处长,风

风火火地走出工厂大门。

他们沿着田间小径,款款而进。

对月儿坡,石群很熟悉。哪儿有路,哪儿有山,全装在他

的脑子里。十七年前,他来这儿报完到已是晚上了。第二天

上午,他约了几位伙伴,顺着坡,跚跚东行。按当时的话说是

熟悉环境。

那是个收获的季节。秋高气爽,万里碧空。习习微风,吹

动沉甸甸的谷穗;黄澄澄的金灿灿的谷浪,彼起此伏,望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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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条水渠,似光洁的玉带,像飘荡的彩练,纵横于稻田间,

回旋在农舍旁。炊烟袅袅,笑语声声。远方,群山环绕,叠峦

绵亘,丹枫点红,浓阴翠绿⋯⋯

虽然,现时也是这样的好季节;但此刻,他无意欣赏眼前

秀丽的田园风光。他的心,也像随风起伏的稻穗,沉甸甸的。

他的头上,压着三千名待业青年啊!此行事关重大。他要在

纵横交错的线条中,寻找一条最近的路⋯⋯

“ 啊哈!稀客,稀客!”月儿坡区区长,一个五十来岁的大

胡子,打着哈哈迎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目光里,流露出惊

讶的神色。自石群来月儿坡后,他每天都听到关于他的传奇

的新闻。乍一见面,才三十七八岁,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啊!

看着他浑身的汗水,满脸的尘土,他心里直嘀咕:堂堂省军级

的大厂厂长,有车不坐,步行来我这里干什么呢?

石群将随员一一作了介绍之后,诚恳地说道:“ 我是来这

儿求援的,您不嫌弃吧?”

“ 哪里,哪里,兵强马壮的万人大厂,动一个指头也够我们

富的了,哈哈!”黄区长哈哈响亮,答得更巧妙。

“ 我们将大门敞开,您也不打围墙,好吗?”石群说完,也朗

声大笑起来。

“ 好!好!我们早就盼着有这一天啊!”黄区长古铜色的

脸上,放出兴奋的异彩!

“ 我们横向搭桥,通力合作!”石群说完激动得站起了身

子。

“ 对!让月儿坡翻个个儿!”黄区长也霍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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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爽朗的笑声,震得

月儿坡微微抖动⋯⋯

电镀工瀛台平生斜靠在床上。他的气色已经恢复正常,

甚至,在那干瘦干瘦的脸上,浮荡出一层淡淡红润。喝盐酸带

来的后遗症,经过灌肚洗肠之后,已基本消失。他的目光,松

松散散的毫无目标地移动着。他越想越后悔:小时候沿街要

饭的日子熬过来了;困难时期饿得起不来床也没死;前些年出

差时遇上武斗,子弹在头上呜呜乱叫没丧命,现在政策好了,

倒想死⋯⋯

“ 爸,妈回来没有?”大女儿瀛台兰春风似的从门外旋进

来。

“ 春⋯⋯”老汉看了女儿一眼,将头低低地埋在胸前。一

串串苦涩的泪水,从那两口干枯的井里溢出来,漫过厚厚的眼

睑,顺着纵横交错的深沟往下滚落。他内疚,他忏悔,他对不

住女儿。干了一辈子活,连家人都养不活,他觉得下辈子也赎

不完自己的罪过。

“ 爸⋯⋯”看着老父痛苦的脸,兰春真想大哭一场。她是

个懂事而又能体贴父母的好孩子。但,那能怪她吗⋯⋯一家

五口,现在的蔬菜比以前的肉贵,靠爸爸六十元劳保工资能活

吗?她是个女孩子,不能去偷,不能去抢;但她是人,而且是父

母亲的大孩子,下边还有两个可怜的弟妹呢!她,能让他们活

活饿死吗?她⋯⋯

“ 春,爸对不住你⋯⋯”父亲泣不成声,连两只粗筋暴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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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也不停地颤栗起来。

“ 爸别说了,女儿不怪您⋯⋯”兰春话没说完,伏到被子上

号啕大哭。

“ 春!”正在这时,小脚老太婆一颤一颠地走了过来。

“ 妈,拿到了?”兰春嘴里哭泣着地问,身子仍不停地抽搐

起伏。

“ 拿到了!”母亲说着,将一只手举到女儿身后。

“ 真的!”兰春倏地转过身子,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珠,双

手靠拢,十指平伸,娇嗔地说道“,快给我呀!”

“ 唉,”妈妈见女儿破涕为笑,忙将攥着的照片放进她手心

里,自己背过脸去抹泪。

兰春转身走到桌边,将照片放进镜框里,扣好框底,双手

捧着,慢慢地庄严地挂到墙上。她双眼看着照片,身子退后几

步之后立定了“,扑通”一声,朝着照片双膝跪倒,嘴里喃喃地

说道:“ 恩人!救命的恩人啊,我永远记住你,永远记住你

⋯⋯”

“ 是啊,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哪!”老汉说完这一句,挣扎

着坐起身子,冲着门口大声喊道“:兰英,兰兵,快过来!”

随着脚步声,进来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和一个戴红领巾的

圆脸男孩子。

“ 快!你们俩给他磕个头,是他救了我们一家人哪!”小脚

老太婆说着,将一男一女按倒在照片前,自己“也 扑通”一声跪

下了⋯⋯

兰英和兰兵拜了几拜起来了;小脚老太婆也被老二老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0

搀了起来。只有兰春仍然跪着。她一双手背垫地,将头埋在

手心里,咽咽泣泣地哭着。

“ 兰春,兰英,你们准备准备,明天一早上班去,咹。”老汉

哽咽着说。

兰春停止了啼哭,慢慢地站起身子,反身一把搂住妹妹

道“:英英,到了厂里,我们好好干活,给厂长争光⋯⋯

“ 醒醒,快醒醒呀!”苍老的男低音,在静谧的黎明前回响。

“ 哎呀!刚才还醒着,怎么一会就睡着了!”一位白发苍苍

的老妇人,抖抖索索地下了床。

“ 先做好饭,把小山喊起来,也顺带把玲玲唤醒。告诉他

们,以后要上班了,可得早点起来!”老人说完笑了。他笑得很

开心,连黑黄黑黄的几颗牙也露了出来。

这老头子叫李富贵,原是大别山兵工厂的技师,从渝东厂

勘察筹建时就到了这月儿坡,现今,精力耗尽,已是风烛残年

的老人了。儿子李大虎,是当时基建工程队的队长,建设工厂

的赫赫虎将。有天下暴雨,抬抽水机时不幸被倒塌下来的石

头砸死;媳妇忧郁成疾,也于不久离开了人世,丢下个孙儿李

小山。

李小山长到十六岁时,富贵老汉劳累成疾,瘫倒病床,半

身不遂。望着孙儿已长成的牛高马大的身子骨,他多少有了

寄托。谁料第二年春上,小山在放学回家时,被汽车压断了一

条腿。八年来,两位老人从未开过笑颜。凭他微薄的退休金,

一家三口勉强维持生计。可是,眼看自己和老伴都是土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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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子的人了,今后这孙儿靠谁养活呀?

已年满二十六岁的李小山,看着伙伴们一个个工作了,成

家了,他痛不欲生,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啊!他

杀,想死,五名残疾青年集体自 就是他的主意;但几次都没死

成。

“ 老婆子,你把我那个东西给小山,让他当面交给石厂

长!”富贵老头说完,叹了一口气“,唉,这条该死的腿!”

谢天谢地,上级派来了石群厂长。

老汉未见过石厂长,对工厂发生的事情也不甚了了;但他

从心眼里佩服他。不说别的,单从同区政府合办冰糕厂,让残

疾孙儿进厂工作这一点,我老头子就是到阴曹地府也给他唱

赞歌。

玲玲嘛,隔壁赵老汉的孙女儿,同李小山一块长大。那年

学校组织春游,摔断了一只胳膊,也是自杀了几次没死成。昨

天冰糕厂叫她上班,她高兴得哭了,接着就跑过来约小山一块

走。她还让老奶奶过来说,她愿意给小山做媳妇呢。嘿!小

山若不就业,能有这样的喜事儿吗?我李家的香火还能有续

上的指望吗?

昨天晚上,老头越想越高兴,越想越觉得活得有盼头。但

他心里又不安起来,厂里想着我们,我们也不要忘记厂里呀?

他让老伴翻箱倒柜,把几十年积存起来的纸纸片片全搬到了

床头上。他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两张发黄了的小纸片。他

如获至宝,将纸片颤悠悠地捧在手心上。老头子记起来了,困

难时期,他曾做过小球藻。那两张废了的发黄的小纸片,就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2

他当年记下的小球藻的配方。他让孙儿交给石厂长的,就是

这保存了二十多年的两张小纸片。当时说,那东西很有营养,

吃了比肉还高级;现在猪肉紧张,多做一些卖,说不定赚大钱

呢⋯⋯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的洽谈,磋商,筹划之后,渝东机械

厂同月儿坡区联合办的“ 联合服务公司”隆重剪彩了。霎时

间,锣鼓喧天,鞭炮炸地,欢声笑语响彻月儿坡。

联合 工加三十一个 厂,职工服务公司规模宏大,公司本部

总数达五千余人。从饮食饮料到缝纫机修,从百货布匹到长

途运输,从来料加工到零部件生产,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望着“ 联合服务公司”耀眼的牌匾,看着待业青年们一张

张笑逐颜开的脸,石群晶莹透亮的眼窝里,闪烁着激动的泪

花。

川西北的隆冬,虽不及北国冰天雪地,但也冷风飕飕,寒

气逼人。一个年轻女子,肩背木箱,手提「口袋,一步一步地向

坡上攀去。

汗水,像山洞的涌泉,从她体内的各个部位往外渗;她迈

动着两条沉甸甸的腿,艰难地行进着。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从崎岖不平的坎坡,攀上山顶,

又沿着坎坷的乡村小路走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3

她一瘸一拐地走着。阳光照着她汗津津的脸,照着她飘

落额前的刘海发丝;她的周身,折射出淡淡霓虹。她,就是渝

东机械厂经营销售处代理处长于倩。

那天,当石群厂长举荐她为经营销售处长时,几乎没有一

票赞成,要不是汪明兴老到,在她的头上冠“以 代理”二字,恐

怕她现在还抡着那把千分卡呢!

只是,月儿在不断地转,整个神州大地在不停地转,人,自

然也在变。如若不变,就仍然还是猴子。现在,七个月后的现

在,关于取消她名字前头“的 代理”二字的建议和要求,已经像

雪片似地飞进了石群的办公室。而且,这不是谁在讨好厂长,

而是她自己挣来的⋯⋯

于倩接到厂长签名的“ 代理”任命书之后,她去了商店。

第二天一早,她提着个口袋走进了办公室,整整三天没露面。

干什么?病了?谁也不知道。那个郑助理怕她出事,几次给

厂长石群汇报,要不要叫钳工把办公室的锁给卸了?

第四天一早,她没等到上班时间,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迎接处员们的到来。处员们进屋一看,多少有点感触:原是乱

七八糟的办公室,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尤其是哪些

产品说明书,合同书和账本,分门别类地一叠一叠地放在办公

桌或柜子里,一张精心绘制“的 产品销售分布图”,贴在正面墙

上。当人们看着这明显的变化和她那只大口袋里剩下的半拉

馒头时,也只是一笑了之。名声不好,表现表现吧!女的也就

这份能耐,收拾收拾房子,扫扫地罢了⋯⋯

新建制的经营销售处,不但放到了与生产计划处平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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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的位置,还配齐了精明强干的二十名处员。但一听说于倩

当他们的头儿,就觉得霉气;走路见到人时不敢打招呼,深怕

别人笑话自己,嗬,于大人的部下,好光荣啊!

经营销售处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于倩代理处长发表就

职演说,倒让处员们大吃一惊。原以为她就是搞搞卫生,整理

一下内务而已;谁料她竟是搞这个?于倩首次在会上就提出

四大任务:第一,外单位历年累计欠渝东各种款项共1450万

元,现在厂里资金缺乏,年底前必须追回1300万元以上;第

二,库存积压产品值1650万元,力争三个月内脱销;第三,按

目前月产量20万台计算,年底前尚有140万台的销售任务;

第四,明年按每月30万台计算,年产量共360万台,今年底前

必须落实销售合同四分之三以上⋯⋯

这四大任务既准确又具体;但并无法改变留在众人脑子

里的坏印象。画饼充饥,纸上谈兵,算什么能耐?关键是看你

用什么法子完成如此艰难而又如此繁重的任务?

说也怪,于倩上任七个月零三天之后,前三项居然提前超

额完成了:第一,追回了欠款1400万元;第二,库存产品全部

脱销;第三,今年已生产的141万台业已出厂。只有第四项,

明年的销售合同还差一大截,要不,寒冬腊月的,还用得着她

处长爬山涉水跑到川西北来吗?

销售一炮打响,全厂笑逐颜开,经营销售处的大男子汉处

员们,也把她捧上了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前几天,于倩参加

一个订货会,半道遇上打群架的;同行的三位处员当即拉出三

方护卫的阵势,将于倩团团护住,以免处长大人发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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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学识和胆量,把处员们征服了。

讨债,是最费劲的事。现在物价上涨,原材料提价,企业

盈利艰难,挤出钱来还账多不容易呀。即使还得起,先放到银

行存着多好,利息天天有呢。

“ 现在啊,哎呀,请你于处长宽容宽容,再过一年半载的,

我们一定设法付清。”

“ 哎呀经理,现在不怕您笑话,我们厂都发不上工资了呢。

本来,厂长要亲自来拜访的,我们都老主顾了,我就自告奋勇

来了。我们一家人不说外人话,请你们无论如何支持一下,二

天我们日子好过了,也不会忘了你们好处的⋯⋯”她伶牙俐

齿,话又人情入理,几个回合过后,对方就乐呵呵的把钱掏出

来了。

也有不讲理的“,唉,前几年日子好过时,你们又没来;现

在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

于倩先礼后兵,在好说赖说也不进油盐时,她柳眉倒竖,

讲出来的话八条牛也踩不烂“:你经理这才是说笑话了,自古

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样吧,如果实在拿不出来,那就

拿这些货作抵押吧!”再不依,她就给你背本本上的东西,什么

什么法第几条第几款,背得滚瓜烂熟。那神态,大有一块拉去

法院打官司之势。

我们民族,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叫 好男不跟女斗”。于倩

就是很厉害的女菩萨,如若斗嘴,非败下阵来不可。欠款迟早

赖不脱,还是咬咬牙还了吧。于是,最难讨的陈年老账,只要

她出马,没有要不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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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她推销产品,那就更神了。致使处员们完全改变了

对她的看法。

那是她上任后的第十天。她从外面跑了一圈回厂之后,

就打了个报告,请求厂长石群批准。别人听说后,以为她发疯

了。她建议将电冰箱、落地扇和双缸洗衣机提价百分之三点

五;买主使用半年后再分期付款。理由是:第一,使用半年后

付款,用户在质量上吃了定心丸,渝东牌就可畅销无阻;第二,

提价百分之三点五,既不违反物价政策,又补足了半年后分期

付款的利息,实际同现金支付一个样;第三,如此销售,即使暂

时吃点亏,但占领了市场,并将为以后更多的产品铺平销路,

无疑会加快资金周转,生产和生意都可以做活⋯⋯

报告递上去了,处员们为她担心:建国快四十年了,没见

过这样做生意的!石群厂长看了之后,拍案叫绝“:好,就这么

办!”第二天就批了。

果不其然。三个月后,库存积压的产品全部脱销,市场上

“的 渝东”还供不应求呢!

⋯⋯此时,她肩扛木箱,手提口袋,冒着严寒走进了尔康

地区贸易公司的大门。

“ 同志,我带来点俏销产品”,她笑眯眯地指着装好的电风

扇说。“ 电冰箱、洗衣机太沉背不动,只好劳驾您看看说明书

了。”

“ 哎,冬天冷得很,谁要扇凉风冻冰棒噻?”买主爱理不理,

没“说 快滚吧”就算客气了。

“ 现在倒是用不上,不过⋯⋯”于倩故意把话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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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啥呀?”买主这才发生兴趣似地看了她一眼。

“ 到了你需要的时候,恐怕就不那么容易弄到了。”于倩毫

无做作,平声静气地说完,悠闲地坐到了椅子上。

买主想想倒也是,冬天买背心,夏天买皮袄。既然你不想

走,我也没有急事,那就聊着玩儿嘛“:质量还行吗?”

于倩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电风扇跟前,拿起接线插头“:您

这屋的电源在哪?”嘴里说着,眼睛四处张望“,现在是下午五

点钟,我把风扇转起来,您说,过多少小时我再来看吧?要是

停转了,损坏了,或者马达超过了规定热度,我按原价双倍赔

您⋯⋯”

大冷天还吹风扇,谁受得了哇?听她这口气,质量可能靠

得住。买主开头设的防线已经发生崩溃,想了想,半真半假地

问“:你这是样品嘛,”买主也很乖,不把话说完。

“ 样品?”于倩眉一扬,瞪着那对好看的大眼,不服气地争

辩“,凡是渝东厂的产品,我们包用,包修,包换;保修期内坏了

包赔!你要不信,我们让用户使用半年后再分期付款好了。”

“ 啊?”买主动心了“,那价格呢?”

“ 我是真菩萨面前不烧假香,实话实说:比出厂价高百分

之三点五,等于半年的利息钱。”说到这里,她戛然止住。那神

气,你要就要,不要嘛,我可就少陪了⋯⋯

生意做成后,将签好的合同放进口袋里,并邀请对方有机

会去厂里看看。道声再见,又背起木箱,提起口袋上路了。前

后不到半小时。

不买嘛,没关系。生意不成友谊在,二天想买了,给我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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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电话,写个信都行⋯⋯

一九八五年元月五日,渝东机械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张张久未开颜的脸上,绽开了朵朵笑花。

曾记否?石群风尘仆仆地赶来月儿坡时,渝东厂处在内

外交困的混乱之中。谁料想,他出任厂长才八个月零六天,渝

东厂竟翻了一个个!长年亏损的帽子甩到了太平洋,还盈利

近百万元呢!

诚然,一个万人大厂盈利百来万是实在太少了;但对渝东

厂来说却是惊人的奇迹!

吃过早饭,石群慢慢地向庆功会会场走去。离上班还有

半小时,准备工作已经做好。只是,会上讲些什么呢?石群一

边走,一边打着腹稿。

早在一个月前,经过慎重的周密的分析研究,新的生产计

划已经落实。今年,除用一半人力完成现有产品360万台外,

集中其余人力抓技术改造和新产品开发。他与厂领导已经合

计好了,力争两年内设备出洞,车间出沟,尽快上大产品。

石群觉得,作为大型军工企业,生产小型民品,等于在用

牛刀杀鸡;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只有力争尽快上大产品,才能

充分发挥设备的效能和技术优势,才能为国家创造更多的财

富。至于小型产品,可以与地方协作,组成联合生产线;既可

降低成本,提高生产能力,又可以带动整个月儿坡的繁荣。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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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做,困难肯定会有的;但他觉得,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应该尽

力去做。他有信心做好;不然,他就不会自荐来这个穷山沟当

厂长了⋯⋯

石群抬手看了看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再过一刻钟,局

长就将亲自主持会议为渝东厂庆功。对这种无实际意义的形

式主义,他一向反感。在他看来,渝东厂去年能有微利,没什

么好夸耀的。即使有功劳,也应归功于政策和部里,何况,问

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如果弄得不好,渝东厂还有可能回到亏

损的耻辱堆里去。后来,汪书记和副手们苦口婆心地劝他;现

在的人际关系很复杂,哪尊庙里的神也得罪不起,不如借此机

会,把地方部门请来⋯⋯为顾及同事们的情面,他勉强答应

了。

布置得焕然一新的礼堂,已尽收他的眼帘。讲什么好呢?

经他提名的四位副厂长,已经拿到了部里的聘任书,机关的调

整业已做完,由他聘任的车间和机关处室领导干部也已到任,

新一年的工作已开始了⋯⋯

“ 深化改革,振兴渝东,实现经济腾飞!”对,就讲这个。石

群抬起头,迈开坚定的步伐,朝着会场走去。

庆功会隆重地进行。当局长发表完热烈的贺词,将一朵

特别的绢叶大红花挂到石群厂长胸前时,场内场外鼓乐齐鸣,

掌声雷动。职工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两个巴掌拍红了,还使劲

地鼓着。

会议正在进行中,月儿坡区区长带领着仪仗队进场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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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之热烈,在月儿坡也是首开记录的。前边是身穿白衬衫、

蓝绒裤、脖戴红领巾的几百名少年,手击洋鼓,嘴吹洋号,齐刷

刷地走着;中间是区乡村的几百名干部;最后是几十位肩扛手

提的农民,抬猪牵羊,挑鱼提鹅。那一张张粗糙而显老的脸

上,挂满了笑。他们从心里头感激渝东机械厂,使月儿坡区的

工农业总产值增加了近亿元。除了联合服务公司的三十一个

厂之外,与渝东厂合办的企业、公司已分布到了全区的每一个

角落。在渝东厂的帮助下,这些昔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已有三分之一变成了掌握各项技能的农民型工人。他们借开

庆功会的时机,表达他们的敬意和感谢⋯⋯

石群讲话时,全场鸦雀无声。他们听入了神。一对对兴

奋的目光,凝聚在那张年轻刚毅的脸上。石群的每一句话都

打动了他们的心,长了他们的志气。他们相信他的话,将扬起

发奋的风帆,将他的话变成现实⋯⋯

“ 石群厂长,你还有事吗?”出于礼节,主持会议的局长笑

眯眯地征求东道主的意见。

“ 没有啦。”石群欠欠身子,客气地回答。

局长坐正身子,将一只手搭在话筒上。看来,只要几秒

钟,等局长说出“ 散会”二字,庆功会就告结束了。这时,会场

的入口处,突然发出了一声高叫“:等等!”

随着这粗鲁的喊叫,一支二十多人的灰不溜秋的队伍,大

大咧咧地鱼贯入场。

“ 他们是干嘛呀?”职工们转过脸,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这

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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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灰不溜秋的队伍,排成单行,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

穿过一排排的座位,沿着仅两人宽的过道,径直向大会主席台

走来。

石群平静地坐在主席台上,但心里犯嘀咕:这帮人来干什

么呢?

当这支队伍走到距主席台尚有十五六米的时候,主持会

议的局长忙奔下主席台,迎着进来的队伍走去。

“ 让禹副书记亲自动步,实在不敢当!”局长嘴上笑着说,

手上做了“个 前面请”的动作。

“ 你召开这种会,为什么不先打个招呼?”禹副书记用不屑

的眼神瞪了局长一眼,生气地往前走。

“ 这是工业局系统的业务活动⋯⋯”

没等局长说完,禹副书记突然加快了脚步:“ 是业务活动

党委就不能管了,我看你是太得意了吧!”

局长脸色灰暗,骤然停下了脚步;但他忽然想到今天是给

渝东厂庆功,可不要扫兴啊。他迟疑片刻,立刻追上前去,低

声下气地说道“:禹副书记批评得对,等会就向您详细汇报!”

“ 哼!”禹副书记一甩衣袖,提脚踏上了主席台。

“ 石厂长,这是地委禹副书记!”局长忙抢上前去,给石群

介绍。

“ 欢迎!欢迎!”石群站起身迎上去,随即伸出右手。

“ 你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出人意外,禹副书记既没伸出手

让石群握,也没同主席台上的其他人打招呼;反冲着随员们说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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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副书记的随员,有的已踏上了主席台,有的还在台下,

听书记这一吆喝,就自己找起坐位来。台上没剩几个空位,坐

不下的又急忙忙地往台下走。原在台下的,瞅准了一个空位,

但进去一瞧又不是,忙又退出来。于是,本来热烈隆重而又秩

序井然的庆功会场,弄得不伦不类。一时间,会场上交头接

耳,议论纷纷。

石群见书记不伸手,多少感到有些不快,浓黑的眉峰颤动

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回到座位上。哼!部长、省长还先伸

出手呢?他嘴带微笑,故意用无所谓的目光在那张臃肿发黄

的脸上扫了一眼:你要干什么?

禹副书记大大咧咧地坐下,顺手抓过麦克风,张口就喊

道“:静一静!同志们静一静!”

禹副书记进场和在主席台上的表演,坐在前边的看得十

分清楚。他们的议论 来干什么“?”哼!什声也越来越响:“ 他

么了不起,比我们石厂长还低好几级呢⋯⋯”

禹副书记连喊几声,场内听众仍不买账,本就生了气,现

在又听到如此贬低自己的议论,陡然拉长了脸。但也无法,只

好提高嗓门,大声嚷嚷“:现在,我代表地委宣布一个决定!”

职工们总算安静下来了。他们倒想听一听,地委会给石

厂长什么样的褒奖;是给升几级工资呢,还是发几万元奖金?

“ 石群有严重问题,经请示省委同意,从宣布之日起停职

检查,听候处理。渝东机械厂由朱云峰同志代行厂长职权

⋯⋯”

没等禹副书记讲完,会场上沸腾起来了,坐的、站的、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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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的、跺脚的,乱成了一锅粥!

“ 同志们,请安静一下,让人家把话讲完。”石群大声招呼

着。刚听到地委这个决定时,他确实吃惊不小:自己究竟犯了

什么罪呢?待他悄声地问过局长几句话之后,心里反倒平静

下来了。会场上的喧闹声,是他不愿意看见和听见的。吵闹

解决不了问题,声音再高又能吓唬谁呀!他招呼完职工之后,

起身走到主席台旁边,给郑助理说了句什么,又转身回到了座

位上。

“ 对!我们听石厂长的!”有个小伙子嚷嚷了一句,会场里

暂时静了下来。然而,那一双双喷火的眼睛,一齐盯着地委副

书记。

“ 为不使渝东厂的工作受损失,也为工厂的改革能继续进

行,地委派驻的工作组,从即日起开始工作!”

除了同这位书记一块来的那二十个人拍了几下巴掌之

外,场上剩下的全是吵闹声。“ 我们要石厂长!不要工作组!

不要朱云峰!”

“ 石群同志,你还有话说吗?”局长抱歉地看了石群一眼,

顺手将禹副书记跟前的麦克风送到石群跟前。对于这位禹副

书记的到来,开始他客气地叫他书记,其实只是个地委副书记

而已。你要来嘛,先挂电话嘛,搞这个突然袭击干什么?待听

完他的讲话之后,他大吃一惊:渝东厂能扭亏为盈,石群是第

一等的功臣。他弄不明白,地委为什么要作出这样一个决定?

但他在地委,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委员,他无法当场反驳。他现

在能做到的,也就只此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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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群点点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局长一眼,拿过麦克风,

大声说道“:同志们,我也给大家讲几句。”

石群的声音不算大,但会场立刻安静下来了。职工们规

规矩矩地坐到了板凳上,用含泪的目光望着这位只用八个月

零几天的时间,就给了他们信心和实惠的厂长。

“ 郑助理,请你给我。”石群看看台边喊了一句;郑助理走

上主席台,将一个红皮本本双手递给石群,又返身退回原位。

“ 什么?”禹副书记贪婪地看了红本本一眼,嘴里冒出来了

两个字。

没人理他,台上的和台下的。

“ 我给大家念一念。”石群双手拿着本本,嘴里大声地念起

来:“ 国电聘字( 84)05号。聘任书。兹聘请石群任渝东机械

厂厂长,任期四年。括号,从1984年5月1日至1988年5月1

日,括号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声开发部部长徐世铮。”

会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 同志们,我这个聘任书是部长亲自批发的,具有法律效

力。至目前为止,我尚未接到部长让我停职的指令,我仍然是

渝东机械厂的法人代表。我要求各位副厂长、各位车间主任、

各处处长、室主任以及全厂职工,严格按照已定的各项计划实

施,力争超额完成。谁若是玩忽职守,阳奉阴违,是一定要追

究责任的!”

石群的话音刚落,全场起立,掌声雷动。职工们不停地鼓

掌,不停地向出口拥去。

“ 同志们,等等,等一等!”尽管禹副书记喊哑了嗓子,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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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仍不停地往外走。麦克风没有放在他跟前,他忙用眼睛盯

了局长一眼,局长装着没看见。老头子急了,忙挤过座位,伸

手抓到麦克风。可是,他喊了几句,仍然没有声音。他伸手敲

他忙回头看后面:郑助理正在绕了敲话筒,一点响动也没有。

着喇叭线呢!

会场里除了那灰不溜秋的二十来个人外,只剩下了空荡

荡的板凳⋯⋯

十一

庆功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当石群打开门时,立刻被眼前的

情景惊呆了:他住的厂长办公室门外,墙边,走廊上,乃至整栋

楼房的周围,全都站满了人!

望着那一张张神色严肃的脸,看着那一双双充满血丝的

眼睛,石群不禁大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 厂长!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打断他狗日的大腿!”电

镀工瀛台平生,顿顿手中的木棍恨恨地说。

“ 厂长!我们联合服务公司三十一个厂的人都在厂外等

着,谁敢伤害你,我们就要他的命!”一个粗眉大眼的小伙子

说。

“ 厂长!我已经派人包围了招待所,他们一个人也别想出

来!”保卫处长陈兵说着,伸手拍了拍腰间“的 五四”手枪。

这看不到尽头的人群,这慷慨激昂的言词,使石群既难过

又生气。没有改革的政策,没有大伙的拼搏,我石群就是有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6

头六臂又能干什么呢?他呆了,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就像断了

线的珍珠,从他的眼眶里漫出来,淌过瘦削的脸,扑簌簌地掉

到了地下。不过,此时他的头脑十分清醒。怎么能如此胡来

呢?要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职工的任何过火的行动,都有

可能导致矛盾的激化,刚刚好转的生产势头,就会由此而断送

掉,到头来受害的是这上万名职工和他们的家属啊!想到这

里,石群迅即大声喊道“:同志们,我要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从现在起,无论是谁,都不准离开生产和工作岗位!这是头等

大事!你们必须按时完成生产任务,我感激你们啊!⋯⋯”石

群太激动了,说不下去了。

楼内楼外的人群,悄悄地向四面八方移动。听了厂长的

话,他们悟出了话中的含义⋯⋯

石群转过身子,叫住陈兵,用极严肃的语调对他说道“:马

上撤回招待所的全部人员,不准限制工作组的行动!你这是

知法犯法,懂吗?”保卫处长还要说什么,石群挥了挥手,坚决

地说道“:快去!”

保卫处长走了。石群又喊住旁边的人事处长:“ 老陈,你

写个通知,让广播室马上广播:从今天起,全厂职工,包括联合

服务公司三十一个厂的所有人员,凡擅离生产工作岗位者,一

律以旷工论处!”

“ 厂长⋯⋯”人事处长似乎不乐意。

“ 老陈,你想过没有?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再说,为了我一个人,把生产停下来,或许,出现更大的风波,

造成更大的损失,那不等于在我身上扎一刀吗⋯⋯”石群说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7

下去了,他动情地拍了拍人事处长的肩头,“ 快去吧,拜托了

⋯⋯”

十分钟后,厂广播室反复地播送出人事处的通知,职工们

含着泪花,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岗位。他们中的大多数,崇奉

“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信条,石群厂长是大好人,反得了恶

报呀?现今,看在石厂长的份上;虽然回到了车间,但仍不放

心。他们想出了一个绝纱的主意:每个班选派一名身强力壮

的班员,在办公楼周围和全厂各个角落游弋。他们约定,一有

风吹草动,就马上前去援救。

陈兵撤回了招待所的岗哨,但他让两名经济民警换上便

服,一人拿个警哨,分别守在办公楼一、三楼,并约定:倘若工

作组“像 文革”那样批斗石群厂长,就即刻吹响警哨报警⋯⋯

炊事员、驾驶员、招待所的服务员,他们本不关心厂里的

事情。即使在“ 文革”那种时候,他们也照例做饭、开车、打扫

房间。但此次,听了那个决定之后,他们越想越有气:石厂长

有什么错?凭什么让石厂长停职检查?难道,像朱云峰那样,

当了十几年厂长,只自己顾自己的房子儿子,才是好干部?他

们文化低,甚至不善言谈,但他们有最简单的判断是非的方

法。他们只知道石厂长来厂八个多月,他们装进口袋的奖金

比前四年的总和还多!他朱厂长呢?连工资都发不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拉的线,当天晚上,这三大员的头头们自动

地聚到了一块。干什么?他们严格保密。第二天早上,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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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知道,每个单位都有几条“ 内部”规定。食堂是两条:第一,

任何人不准给工作组饭吃,包括那个姓禹的书记在内。第二,

原在食堂就餐的职工,在哪儿上班就把饭菜送到哪儿。车队

是一条,凡工作组要车,一律按市价五倍收费。招待所也是两

条:一是工作组住的房间按百分之三百收费。二是不送开水,

不打扫房间⋯⋯

禹副书记禹成,面对这一严重状况,把地委工作组的组员

召到屋里,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们要发扬红军的革命传统,发

扬鲁迅的战斗精神。不给饭吃嘛,我们去商店买;不送水嘛,

我们自己打;不给车坐,我们就用两条腿走路!红军二万五千

里,雪山草地都走过来了,我们还能有过不去的坎吗?”

有个矮胖子组员问“:书记,月儿坡的商店都归厂里管,他

不卖给我们怎么办?”

“ 叫地委派车送来!”禹副书记说完,突然一声干咳:饼干

卡在喉咙里,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料峭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砍在他

饱经风霜的脸上。他佝偻着脊背,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住的

宿舍走去。

从石群来厂后的这八个多月,是他汪明兴的最愉快的日

子。他钦佩这位年轻人的胆识和智慧,这么个乱糟糟的大厂,

给他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更令他惬意的是,别人看不起

他,认为他老了,不中用了;石群却特别尊重他。每采取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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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骤之前,石群就去他家里,或到他的办公室坦诚地磋商。可

是,渝东厂刚有转机,就又来折腾了⋯⋯

今天下午,工作组找他谈话。他带上去年的工作总结和

历年来的情况统计表,愤愤不平地朝招待所走去。哼!你们

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呢!“ 老汪,你是我们党几十年来的老

政工干部了。今天找你来先打个招呼。我们相信你,所以随

便聊聊。”刚进门,禹副书记就笑着说开了。

“ 我这个人爱爽快,你就直说吧。”汪明兴生气地坐到了板

凳上。“ 渝东厂虽然还不归地方管,但中央已几次说到,今后

部属企业都要下放,所以嘛⋯⋯”禹成故意停住话头,“将 渝东

厂今后也将归我们管”省去。

“ 我也听说过,现在中央正在实行‘市管县’的试点,今后

地委一级可能要撤销呢!”汪明兴接过话茬说。

“ 老汪,你知道吗?改革的下一步是党政分家,企业的党

委书记嘛,大都由厂长或副厂长兼任;地县党委呢,无疑是要

加强的嘛。”禹成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说着。

“ 那,比如我这样的专职书记怎办呢?”汪明兴故意问道,

他知道禹成的话还没说完。

“ 那就要看情况,有的可能维持现状,有的免职,有的嘛,

可能就调动干别的了。”

“ 哈哈!我看了最近一期大参考,说实行党政分开之后,

省、地委再不管具体行政业务了。你不是叫我听你的,以后就

可以保住位子吗?告诉你,以后你也管不了啦。”汪书记揶揄

地说。他知道,禹成还没有资格看大参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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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禹成看老头子不肯就

范,只好直说了“,你是老同志了,我们希望你端正态度,协助

我们做好中干和副厂长的工作,大胆揭发石群的问题,并同他

划清界限⋯⋯”

“ 我倒想问问你,石群同志到底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先给

我说说?”汪明兴本已怒不可遏,但他还是努力克制自己。

“ 问题嘛,总会慢慢告诉你的。”禹成拖着长音说。

“ 我叫你现在就告诉我;我是渝东机械厂的党委书记!”汪

明兴气愤地说。

“ 汪明兴同志,我们都是党员,应该有组织观念嘛⋯⋯”

听到这里,汪明兴霍地站起“,我倒要先问问你的组织观

念到哪去了?石群是省一级的干部,你们地委有什么资格决

定他停职检查?”他心里有气:你有什么资格来我面前打官腔?

我当师政委时你还是个小排长呢?还不是搂着姐夫肩膀爬上

去的!

“ 放肆!我现在是以地委的名义跟你谈话。”禹成坐不住

了。

“ 禹成!我还要警告你:一、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文革’那

一套该收起来了。二、谁要是破坏了渝东厂的大好形势,这万

来名职工是不会饶恕他的!”汪明兴是忍无可忍了。

“ 汪明兴同志,我也警告你,不要用‘文革’来吓唬人。石

群的案子地委是管定了,你呀,还是老老实实揭发石群的问题

吧,不然,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 我到中纪委告你们!”汪明兴气得眼睛发直,浑身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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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证据确凿,你告也没用!”禹成又翘起二郎腿。

“ 你⋯⋯你⋯⋯”汪明兴话没说完,气得出了门。

⋯⋯白炽的圆日,已经躲到了月儿坡下;夜的黄昏,慢慢

地笼罩着大地。汪明兴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 我到现在为

止,还不知道石厂长到底有什么问题呢?即使有缺点错误,他

对渝东厂也是有贡献的,怎么能这样胡来呢!”

他骤然间加快了脚步“:对!先到省委去告他们,今晚上

就走!”

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当他那两条沉重的腿刚刚伸到

门槛上时,突然脑袋“里 嗡”的一声,顿时天旋地转,双眼发黑!

紧接“着 扑通”一声,栽倒在门槛上!

待老伴闻声出来看时,这位从日寇占领泸沟桥第二天就

当了抗日游击队的队长曾带领野战师南征北战的我军优秀指

挥员,曾担任了渝东机械厂二十年党委书记的汪明兴,已经不

省人事了⋯⋯

当天夜晚,独脚将军李小山,由赵玲玲扶着,一拐一拐地

向招待所走去,他的身后,跟随着冰糕厂的那二十一个残疾青

年。

当他听了广播通知后,就同伙伴们一块回到了工厂。此

时,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石厂长这样做的含义;但他相信他是

对的。从早上到下班,他,还有伙伴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

默地含着泪水干活。下班后,他越想越忍不下这口恶气。他

让玲玲约齐了伙伴。他们要到招待所问问那个姓禹的,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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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让石厂长停职检查!难道是为徐小东报仇吗?

“ 你们来干什么?!”禹副书记开开门,不耐烦地质问道。

“ 我们想问问你,石厂长究竟犯了什么法?”残疾青年齐声

问道。

“ 等弄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们的。”禹成挥挥手,做了关

门的准备。

“ 没有石厂长,三千多待业青年能就业吗?没有石厂长,

我们这些残疾青年只有在家等死!你们谁理解我们的痛苦

了?你高高在上,渝东厂的事情了解多少,凭什么让石厂长停

职检查?你难道是为你外甥徐小东报仇吗?⋯⋯”

“ 混蛋!”不知是李小山蔑视的话语伤了他呢,还是真揭到

了他的老底?禹成突然歇斯底里大骂一声,“ 你们这样闹事,

不正说明石群有严重问题吗!”

“ 混蛋?谁混蛋!”李小山说着,双手举起了拐杖。

“ 怎么?你还敢动手!”禹成边说边退。

“ 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我就砸你狗日的!”李小山话没说

完,猛地将拐杖打过去!

禹成见棍打来,猛地朝后退;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李小

山杖打空,单脚立不稳,“也 扑通”一声向前扑倒!

庆功会不欢而散之后,工作组将石群带进了厂长办公室;

并宣布说:不准擅离一步!从那以后,吃饭由人送,睡觉有人

看,连上厕所也派工作组组员跟着。

石群本想不受约束,或者住到别处;但他忍住了。现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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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的时刻,只要我自己稳住,工厂的生产就不会停。所以他

一方面将同情他的职工劝回岗位,自己也规矩地呆在办公室

里。不打电话,不向工作组提任何要求。检讨嘛,可以写,但

不是给工作组的,他想利用这个清闲的时间,好好回忆自己这

八个多月来的工作,想想今年和明年、后年的工作目标。因

而,看守他的那 二十四小时两班倒,每班两人四名队员

很满意。

谁知到第四天早上,老实听话的石群,突然间踪影全无!

渝东机械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成百成千的工人,将招

待所团团围住“:不还我石群就别想出来!”由联合服务公司三

十一个工厂的31名代表组织的“ 援救队”,冲进招待所,将禹

成副书记作为人质带出了渝东机械厂的大门。并扬言:不归

还石群厂长,就休想见到禹成!

十二

突然的变故,使渝东机械厂炸了营!人们三五成群,议论

纷纷:

“ 我看呀,八成是给工作组抓走了!”

“ 我看也是,他们对石厂长管得那么严,就是插上翅膀飞

走也难嘛!”

“ 你不知道哇?听说那个什么禹副书记是徐小东的舅舅

呢!我看一定是徐小东那伙人干的!”

“ 还是联合服务公司那帮小伙子有手段,把你禹副书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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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起来,看你徐小东放不放人!”

也有惊疑猜测的。

“ 我看石厂长可能是自己跑了!”

“ 也真是,好好的跑什么呢?”

“ 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打门嘛,石厂长是不是真

的有什么问题啊?”

“ 我看他这步棋走岔了!你知道吗?听说党员不服从党

组织的决定,是要吃纪律处分的!”

到了石群失踪的当天晚上,又传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石

群与人私奔了!

同石群私奔的,是经营销售处那个女处长于倩!

这是真的吗?朱云峰和工作组都证明说:在石群失踪的

同时,于倩也不知下落。

对这一爆炸性新闻,开始无人相信;但经人证明后,也有

人信了:

“ 我说呢?石群对那个母老虎如此器重?原来是这样啊,

哈哈!”

“ 难怪呀?那个于倩白天黑夜都往他办公室里跑哟!”

“ 不一定吧,石群厂长是有妻儿老小的啊!”

“ 那也不一定,现在的电影呀,小说呀,不都有什么第三者

插足吗?”

“ 我看说话要有良心!于倩当处长以后功劳不小呢!”

“ 咳!她那些办法还不都是石厂长教的吗,啊?”

到了第二天上午,更传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消息,使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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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的几万名家属、职工坠入了云雾山中⋯⋯

石群是嫖客!

不信?今天上午十点钟,县公安局当着厂领导的面出示

了拘留证!他们说:人证物证俱在,单传石群去拘留所受审。

“ 真想不到呀!”人们十分惋惜。

“ 不过,那要看是什么时候的事?刽子手放下屠刀,还可

以立地成佛呢!”

“ 你还不知道呀?那个女的还是我们渝东机械厂职工的

小孩呢⋯⋯”

十天前的一个下午,电镀工瀛台平生家来了个不速之客,

矮胖矮胖的,浑身像个肉墩。瀛台大娘,就是那位小脚老太

婆,忙把来人让进屋里。

瀛台的家,两房一厨。瀛台老汉有病躺在床上,瀛台大娘

便将客人领进了女儿兰春的房间。

“ 你请坐!”瀛台大娘客气地招呼客人。

胖子没有马上落座,在房间里慢慢地走着。他两只圆溜

溜眼珠子,在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上打转转,嘴里随便说道:

“ 你家兰春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嘛,屋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

这胖子是谁呀?老太婆倒了一杯水,听客人夸奖女儿,随

口回道“:你同志这是抬举她!”

“ 这是谁呀?”胖子转到里边,指着墙上一张照片问道。

“ 你问他呀!”老太婆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那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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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呢!”

“ 厂长?他与你们是亲戚吗?”胖子说完看着老太婆的笑

脸:不是亲戚怎么会有他的照片呢?你又怎么会有如此自豪

的笑容呢?

“ 他是厂长,也是兰春和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啊!”老太婆说

着取下照片,用衣袖轻轻抚去镜面上的灰尘。

“ 嗬?”胖子诡秘地笑了一 怎么成了你家的恩人啊?声“,他

真有意思。”

“ 你同志那知道呀,”老太婆叹了一口气道“,他刚来厂时,

听我女儿说家里生活困难,一次就给了三百元钱给我们添补,

当时我还不知道是谁呢?前些天,我们老头子病倒了,家里又

揭不开锅,他又拿来五百元钱救济我们。后来呀,他同区政府

商量,合办了好几十个工厂,让几千名待业青年就了业。这

不,兰春和她妹子都到工厂干活去了,以后我们家的生活也就

不愁了,你同志说,他是不是我们家的恩人?”

“ 是!是呀!”胖子边说边笑。

不知为什么?瀛台大娘突然打了个冷颤!这胖子笑起来

好可怕呀!

“ 好吧,我不打扰了,”胖子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身说道,

“ 兰春回家了你告诉她,让她有空到亲君去一趟,上次她在我

那里做工时,还有账没有结清呢。”

“ 什么亲君?”老太婆好像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 你告诉她自然知道。”胖子又笑了笑,走了。

“ 我,我一定告诉她。”望着矮胖子远去的背影,瀛台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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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这人不是滋味,皮笑肉不笑的,比哭还难看。

“ 好呀,我可饶不了你!”胖子离开瀛台大娘家,气冲冲地

往回走。然而,当他的脚刚踏进家门时,全副武装的公安战士

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了。

这胖子就是亲君饭馆的老板,就是石群躲雨时曾经住过

的那布门帘上绣“有 宾至如归”的那栋瓦房!

原来,这胖子和他的老婆,表面是开饭馆,暗地里却干着

“ 鸨儿”的勾当!公安局拿到真凭实据之后,采取了突然行动,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取缔亲君饭馆,将胖子夫妇捉拿归

案。

自从胖子听了兰春妈的话之后,他把石群恨得咬牙切齿:

我说兰春怎么不来了呢?难怪是你在作梗呀!他想好了,只

要兰春一到,先打她个半死再说;不然,张扬出去就翻船了!

谁料,他刚踏进家门就落入了法网。

“ 是谁告发的呢?”胖子进了拘留所之后,思前想后,突然

眼睛一亮:对,一定是他!胖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也知

道,盖亲君饭馆时,木头、砖头,还有椅子,大都是渝东厂那些

不安分的职工偷出来的。当厂长的能不知道吗?既然知道,

能不给公安局去说吗?哼!要不是在兰春家看到你的照片,

我还记不得是谁呢?那好!你既无义,就莫怪我无情了!于

是,胖鸨儿在交待问题时,头一个就供出了石群!

“ 人家是鼎鼎有名的大厂厂长,能干这种事吗?”审判员问

道。

“ 我一点也不冤枉他。那天下大雨时进店住下的,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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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杜鹃花刚开的时候⋯⋯”胖子详详细细地将那天石群躲

雨住宿的事叙说了一遍。

“ 你知不知道?诬陷好人是要加罪的!”审判员仍然不信。

“ 你们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到瀛台家去取证。他女儿兰

春的房里,至今还挂着他的照片,那个厂长先后共拿过八百元

钱给她!”胖鸨儿阴险狠毒,死到临头还要咬住一个。

此时,胖子洋洋得意,他报复的心,似乎得到了满足。

“ 哼!从你走后,兰春这死丫头当天也走了;难怪呀,你们长期

在一起相好,把我撇在一边还不算,还到公安局告我!那好,

我不好了,你也别想当什么厂长了!

第二天上午,瀛台大娘家又接待了两位陌生客人。踏进

兰春的房间后,也同胖子一样满屋子看。当他们见着墙上挂

着的照片时,惊讶地问道“:这不是石厂长的照片吗?!”

“ 是呀!是呀!”瀛台大娘高兴地证实。

“ 哎呀!我们那边的人,都想见一见石群厂长,感谢他的

巨大支援。我们到厂里,领导说他出差了,说你老人家这儿有

他的照片;我们借去给大家看一看,明天一早送过来好吗?”

“ 这⋯⋯”瀛台大娘一下拿不定主意。

“ 唉,本人不在家,照片也看不上,那叫开会的人多扫兴

啊。”那个陌生人说的很认真。

听来人夸奖恩人,老太婆心里高兴,又一想,如果不是厂

里给他们说,他们怎会知道我家里有石厂长的照片呢?瀛台

大娘这样想过之后,随口问道“:你们都在哪儿工作呀?”

“ 大娘,你怕我们不还是吗?”说着,两人同时掏出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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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到瀛台大娘眼前“,这相信了吧。”

“ 我老婆子不识字!”瀛台大娘望了望本本上的红圈圈印

章和照片说。不过她想起来了,老头也有个这样的本本,只不

过是黑灰色的。

“ 大娘要是不相信呀,我们把工作证放在您这儿,明天还

照片时再还给我们⋯⋯”两人说着,顺手将工作证扔在床上。

“ 哪里的话呀!”老太婆说着,弯腰从床上拾起工作证,连

同镜框一起交给了两位陌生人说“:说话算数,明天一早我等

着。”

瀛台大娘高高兴兴将两个陌生人送出门外,转回来时还

喃喃自语道:都是好人啊,好人应该有好报⋯⋯

这两位陌生人,正是公安局的侦察员!

当瀛台大娘第二天收回照片时,又喜孜孜地嵌进镜框,挂

到墙上。其他的事,一概蒙在鼓里呢!

真凭实据到手,公安局自然确认无疑。既然确认无疑,自

然要采取行动。但石群不是一般的干部,当即由公安局长直

接向地区公安处长汇报。想起前次石群处理徐小东时那个狠

劲,那个狂劲,公安处长马上跟地委书记汇报。徐书记听后如

获至宝,也觉得是扭转自己被动局面 徐小东走后门和闹

事 的大好时机,当即给省委详细汇报,并派专人将供词和

照片送到省公安厅。省厅给省长汇报后,又找来省委书记商

量,于是,责成渝州地委处理。不过,特别叮嘱:证据一定要确

凿无疑。

地委徐书记是不好直接出面,就让禹成带队。开始时,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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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本不想亲自出马,但经不住徐小东呼天嚎地的哭,也经不住

徐书记夫人,他亲姐姐的骂,只好凑成个临时工作组来渝东机

械厂。

本来,这是元旦前一天的事情。为何禹成不即刻动身呢?

一是他不愿节假日出差,二是他听说工业局要给渝东厂开庆

功会。他本来对工业局长不满。那位局长平时爱挑刺,觉得

自己了不起,墨水喝得多,脾气又倔,几次都顶得他下不来台。

因此,他就故意选在庆功会这一天进厂。你不是要庆功吗?

我叫你庆个够吧。所以,他就大大咧咧地带着工作组走上主

席台,来个一箭双雕:既拔掉姐夫、外甥的眼中钉;又给你工业

局长下不来台⋯⋯

天底下的事,竟有如此凑巧!在石群失踪的第三天晚上,

正当渝东机械厂关于石群的爆炸性新闻和骇人听闻的消息广

为传播之时,正当石群处于四面楚歌之中,他的妻子文婷,风

尘仆仆赶来了月儿坡!

“ 石群怎么样了?”进了招待所的房间,文婷问身旁的服务

员。

厂长夫人驾到,服务员自然不敢怠慢,忙笑盈盈地回道:

“ 您现在就找他吗?”

“ 不,不用!”厂长夫人放下行李,不耐烦地说道“,不用你

管,明天我自己去找他!”

“ 那好,您先歇着吧。”谢天谢地,服务员说过这一句,急忙

逃出房间之后,心还咚咚地跳呢!石厂长失踪的事好说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1

石厂长与于倩私奔的事,石厂长停职检查的事,石厂长是嫖客

的事可怎么说呀,倘若说错了话,自己担当得起吗?

又是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吹完上班号,文婷跨进办公大

楼之后,将自己已经写好的一份离婚起诉书交给了保卫处,让

保卫处代交给县人民法院。问她什么原因,她说到法庭上再

说⋯⋯

十三

巨大的蒸汽机,拖着长串的车厢,呼啸着穿透黑色的夜

幕,正向着南方开去。

洁白舒适的软卧车厢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稳重沉着,

女的年轻貌美。

“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广州?”男的望着车厢外闪烁

的灯光,轻松地问道。

“ 明天凌晨五点十四分!”女的答道。

车外,寒风凛冽;车内,人声沸沸。

“ 石厂长你知道吗?刚才真把我急死了!”女子说完,瞥了

对面的男子一眼。

“ 要不是你的阴谋诡计,我石群还在那儿关禁闭呢,哈

哈!”男子说着,朗声大笑。

“ 其实呀,我关在屋子里想了一个通宵,才想出这么个主

意呢!”于倩也咯咯地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 想不到,食堂的大师傅也能听你指挥!”石群望了女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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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端起茶杯喝水。

“ 说起来呀,还是借你石厂长的面子呢!”于倩说完,诡秘

地一笑。

“ 这我倒要请教了。”石群半真半假地说。

“ 我呀!”于倩突然笑得呛出了泪花⋯⋯

食堂里一片忙乱,炊事员们将饭和菜装进箩筐,正准备往

各车间送呢。

“ 师傅!”一个年轻女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

“ 我的于大处长,你这是干什么呀?”炊事班长老胡头看着

于倩手里的竹篮问道。

“ 我求您把它送到厂长办公室去!”于倩笑眯眯将篮子递

到老胡头手上。

“ 去去去!谁给那帮不干好事的送饭!”胡老头将篮子往

地下一放“:要去你自己去吧!”

“ 谁给他们吃呀,我是送给厂长吃的。”于倩生气地说。

“ 他一个人能吃这么多?”老胡头掀开篮盖看了一眼。

“ 胡师傅”,于倩亲热地喊过一声,偏过头去,贴近老胡头

的耳朵悄声地说道,“ 你不给他们尝点甜头,厂长也吃不到

呀!”

“ 对对”,于倩吹气如兰,刺得老胡头脸上酥酥的痒,忙点

点头说。

于倩一听有门儿,忙笑着说道“:那就请胡老师傅帮忙

了。”

“ 这有啥?我们早就想给厂长单独做点好吃的了!”老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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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

“ 胡师傅,你听仔细了!”于倩揭开篮盖,指着里面说道:

“ 这两碗抄手,你给那两个不办好事的吃;这一碗面条嘛,是给

石厂长的。”于倩说完,又郑重其事地把篮子交给老胡头。

“ 亏你有这份好心!”胡班长笑笑。

“ 哎!你可记住了!”待老胡头走过几步,于倩又不放心地

喊了一句。

“ 放心吧,错不了!”胡师傅提着竹篮走了。

“ 真有意思!”石群又喝了一口茶“,我当时正躺在床上看

书,突然听到门口有人大声嚷嚷⋯⋯

“ 你来干什么?”一个鸭公嗓子堵住门问道。

“ 我是炊事班长老胡头,给你们送饭来了!”老胡头说着,

晃了晃手中的竹篮。

“ 中午怎⋯⋯怎么不送?”一个讲话有点结巴的组员说。

“ 忙不过来呀!我们炊事员人手少,早给厂里提过了,厂

里就是不给解决。”老胡头笑着迈进了门槛“,以后嘛,多给你

们送就是了!”

“ 你叫什么?老胡头!”鸭公嗓子拍了拍老班头的肩膀说,

“ 好好干,到时我们让你当个食堂管理主任什么的!”他这几天

大概是饿坏了。

“ 唉,我这个人呀,有那个福气就好罗,”老胡头说着,将两

碗抄手摆到桌子上“:你们趁热吃吧。”

鸭公嗓子和结巴佬拿过筷子,慢慢地吃起来。抄手冒着

一丝丝热气,尤其是上面的煎荷包蛋,两面油黄油黄的,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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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流口水。

“ 喂!”结巴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下筷子,指指躺在里面

床上的石群道:“ 你⋯⋯给他去去打点饭⋯⋯饭来!”

“ 哎呀,我倒忘了”,老胡头说到这里,故作惊讶地从篮子

里端出一只碗来,“ 我们也给他做了一碗呢,只是没给他放鸡

蛋!”

“ 什么东西?”鸭公嗓子放下筷子,往碗里瞟了一眼,挥挥

手喊道“,端去吧!”他说完冲着结巴笑笑,那神态是说:真的没

有鸡蛋!

“ 老胡头还真行呢!”石群夸奖了一句,笑笑说“,下面就只

有我知道了⋯⋯”

“ 厂⋯⋯”老胡头本想喊我一声厂长,但觉得还是不喊好,

突然高声武气地说道“:趁热吃吧!”

“ 肚子里饱得很呢!”我坐起身子,故意大声嚷嚷。

“ 厂长,这是有人专为你做的呀!”老胡头把碗放到床边的

凳子上,悄声地对我说。

“ 你要真不吃呀,我的锦囊妙计就要落空了!”于倩咯咯地

笑 。

“ 我吃了一会,感觉出筷子碰到了什么东西?挑出汤面一

看,是个装青霉素的小瓶儿,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往

我碗里投毒呢!”石群笑得两条眉直打颤。

“ 要是把小瓶上的标签撕掉,可就够你琢磨的了!”于倩故

意板起脸说。

“ 我又看了看,发现瓶里装有白纸,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5

爷给我讲过的故事。有一次,他给八路军送信,鬼子把住城门

不让进,要进去的话,浑身上下都要搜过。爷爷把密信藏进寸

多长的小竹管里,再把小管插进烂萝卜心里;从萝卜缨那头插

进去,不切开来休想查得出。挑到城门口,鬼子把放在菜担上

的鱼呀肉呀的拿走之后,看看筐里就剩下几个叶黄皮黑的烂

萝卜,就挥挥手说:开路开路的!爷爷就进城去了!”石群说

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 早知你这样,还不如放点砒霜呢!”于倩也笑了。

“ 那呀,我妻子不让你抵命才怪呢!”石群戏谑地笑道。

“ 我真佩服你,都快焦头烂额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于倩

脸上掠过一层阴影。

“ 我这个人呀,福大命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呢!”石群仍

在笑,但笑得有点儿勉强。

“ 说正经的吧,后来你是怎么跑脱的?”

“ 我吃完了,趁洗碗的机会,把那个小瓶放进了口袋里,”

石群顿了一会接着说,“ 一会儿,那两位大人吃了你的安眠药

汤抄手之后,就呼呼地睡着了。我忙关上门,打开瓶盖,抽出

纸条一看,也把我急得直冒汗,距开车的时间只剩两个多小时

了。我急忙忙地换好衣服,带上证件,悄悄地溜出来了!”

“ 当时车要开了你还未到,真把我急得口里冒烟!”于倩嗔

了一句。

“ 不等到开车,我敢上吗?万一他们发现追到车站来,还

不又得把我弄回去关禁闭!”石群说着,狡黠地笑了。

“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犯罪,不过当时也是急得没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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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外宾叫你亲自去,又不敢让工作组知道!”于倩说着叹了

一口气,不无遗憾地说道,“ 等我们办完事了,我去公安局自

首。”

“ 只有请求上帝宽恕了!”石群又说了一句笑话过后,神情

严肃地问道“,跟外商谈判的时间已约定好了吧?”

“ 郑助理昨天已到广州,他会安排好的!”

风景优美的越秀公园,游人如云。对对情侣,留恋于湖光

水色之间。荷花池畔,坐着石群和于倩。

“ 这次能签定巨额外贸合同,完全是你这位经营销售处长

的功劳,即使我回去坐牢,也要为你请功!”石群感慨地说。

“ 我看呀,一是你厂长亲自出马,领导有方;二是郑助理从

中周旋。至于我嘛,能将功补过,不让我坐班房就满意了。”

“ 你不用担心,我是法人代表,真要坐牢的话,我替你坐!”

石群满脸严肃地说。

“ 你的职务都给停了,还打什么包票呀!”于倩苦笑着说。

“ 咳!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打门。从我来渝东厂

到今天八个半月,我石群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怕啥?”石群

满怀信心地说。

“ 那个会上你怎么不说呀?”于倩想起来了,在那个庆功会

上,石群没有说过这些话。

“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哪有时间和精力跟他们打游击啊!

他们弄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石

群说着,两眼盯着池内。他仿佛看到了污泥下面的那些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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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透了,什么事情把自己抛开,就看得客观些了。”

这也确实是她自己这些年总结出来的呢。

“ 于倩⋯⋯”石群喊了一声,似乎要说什么又突然打住了。

“ 嗯。”于倩应着,睁着一对美丽的眸子看他。

“ 假如有一个人,悄悄地爱上了一个姑娘,但又怕碰钉子,

不好意思当面提出来,你说该怎么办?”石群说完,将目光移到

了于倩脸上。

“ 啊!”于倩羞涩地低下头,两只手来回搓着手绢,心里问,

今天他这是怎么啦,吞吞吐吐的?她微微抬起头,冲着石群嫣

然一笑道“,还是大胆一点好,我这个人图爽快!”

“ 你猜猜这个人是谁?”石群说着,故意侧过脸去看池里干

枯的荷叶。

“ 哎呀,你叫我怎么猜嘛?”于倩突然站起身子,跺着脚,撒

娇地说。其实,她心里慌得很。对于石群,从认识他起,她就

很佩服他。她已经是二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以前,她曾经自

暴自弃过,人老珠黄,何况自己还有那段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历史。石群来厂之后,点燃了她生命的火光。她曾经偷偷地

想过:如若能找到石厂长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做丈夫,也真不枉

了自己这一生;但她这只是偷偷地一想即过。现在,他这是怎

么啦?你不是已经有了妻子和女儿了吗!她偷偷地睨了石群

一眼。他两眼望着池中,是故意装出来的吗?还是我判断错

了?

“ 你看看这个!”石群变戏法似的,把从西装口袋掏出的信

递到于倩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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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倩接过信,背转身子,将两只手压在高高隆起的微微颤

动的胸脯上。她的心,都快蹦到体外来了。许久许久之后,她

才掏出信封里的信笺。

于倩:

今晚六点半,我在越秀公园门口等你。

郑祥  即日

她看完信,默默地坐了下来。那张俏脸上的表情,急骤地

变化着,由阴沉到羞愧,又由羞愧到兴奋。她觉得自己想邪

了,亵渎了石厂长的为人。

“ 怎么,你不乐意。”石群看了她一眼。

“ ⋯⋯”于倩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嫣然一笑,脸上现出

了羞赧的红云。

“ 郑祥是个好同志,诚实可靠而又聪明能干,而且,对你也

是真心实意的,他以前就托我对你说,总也没有找到机会。明

天就回厂了,今天若不约你出来说,恐怕把事情耽误了⋯⋯”

石群说着站起身来。

于倩哭了,哭得很伤心。颗颗滚烫的泪珠,冲破她那齐整

而又修长的睫毛,流淌到白晳的脸上。十几年来,她是在痛苦

和悲哀中度过的。她没有被人疼过,更没有人爱她。她表面

刚强,内心却异常脆弱。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经历过磨难的女

人啊。此时,她真想扑进眼前这位兄长的怀里痛哭一场;只有

他才像大哥哥对待小妹那样关心她,信任她。现在,他自己在

遭此严重的不公平的打击的时候,反倒为自己操心啊⋯⋯

石群抬腕看看表“,你表个态,人家还在门口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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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就去!”于倩说完这一句,感激地望了石群一眼,姗

姗地向公园门口走去⋯⋯

十四

在石群失踪五天之后,又一支庞大的队伍开进了渝东机

械厂。这是个由电声部和省委联合组成的高规格的工作组,

由部长徐世铮和省委副书记孙大明出任正副组长。举足轻重

的一个大型企业,刚刚扭亏为盈,皆大欢喜,忽然间厂长失踪,

书记心脏病复发生死未卜,地委副书记被作为人质抓走也不

知去向。告状的书信,像雪片般向上飞去,告急的电话日夜不

断,鸡飞狗跳,乌烟瘴气,闹得满城风雨,上下不得安宁啊!

部长和省委书记亲自带队,部纪委、省纪委,还有省公安

厅、省法院、省检察院均派要员参加。改革之年,作风大变,边

坐车边开会,务完虚务实,统一认识,明确政策,最后确定了

“ 部、省、地三方联审;党、政、法现场办公,就地解决问题的工

”作方针⋯⋯

那天,瀛台兰春下班回家,从听妈妈说有个矮胖子来家

找,并让她去“ 亲君”一趟时,她就像跌进漩涡里了!她知道

“ 亲君”的厉害,如若泄露底细,要被抓回去活活打死的。有个

小妹才十六岁,长得像朵花似的,胖老板用招工诓她,将她骗

到了亲君饭馆。睡到深更半夜时,胖老板将她的衣裤剥光,用

绳子捆住她双手,用毛巾堵住她嘴,硬拖进嫖客房里给破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0

身。到第三天上午小妹实在忍受不了,就偷着逃跑,半道上被

胖老板抓回来,活活打死之后,丢进山背面的水塘里⋯⋯她因

为是自投污泥的,胖老板算格外开恩,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那天早上,她写了张纸条压在房间里之后,就悄悄地离开

了饭馆。当时她不敢回家,跑到邻县姑母家躲了起来。她虽

然没有告诉胖老板家住哪儿,父母亲是谁?但她还是怕被抓

回去活活打死。直到爸爸出了事,才赶回家里。后来,她同妹

妹参加了工作,有了依靠,她也就放松了警惕。其实,她除了

上下班之外,也再没有到别处去。现在,胖老板居然敢找到家

里来,就说明他一直没有放过她!

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就睡了,父母和弟妹都问她;她怕

家人担心,就回说自己是病了。她本想去公安局自首,但自从

在医院父亲的病床前与他邂逅相遇,并知道他是厂长之后,她

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待她,待她家里恩重如山,她怕牵扯到

他身上。到那时,若是胖老板恼羞成怒,咬住他不放,她就是

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啊!她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只有自己能

救自己,能救他。打死也罢,一辈子老死亲君也罢,只要不牵

连恩人就行。第二天一早,她让妹妹给工厂捎信请假,自己就

急忙忙地向亲君走去。谁料,她见到的只是关着的大门和公

安局的封条。她知“道 亲君”出了事,才不得不赶回工厂上班。

从那以后,她人在工厂干活,心上却成天被这块大石头压

着。她甚至暗暗地祈祷天地鬼神,让胖老板不要说出那位好

心的恩人!

直到前几天渝东厂开庆功会,妈妈才说起有两个年轻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1

来家借还照片的事,她听后,脸都吓白了。她怨妈妈当时没有

告诉她,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晚上,当家人熟睡之后,她悄悄

地爬起来,双膝跪地,默默地祷告神灵消灾灭祸。

昨天中午,当她听到“ 嫖客”的说法时,她只觉得脑袋里

“ 嗡”的一声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伙伴们将她送回

家中,直到现在,也没有吐露真情,只说自己的身体不舒服。

她,一个有罪的女子,一个坑害了别人的罪人,能说什么呢?

夜的黑幕,箢罩着弯弯的月儿坡。她悄悄地朝着月儿河

走去。

她从呀呀学语时,就来到了这月儿河畔。那时,父亲抱着

她走进河里,将清粼粼的河水浇到她身上,她高兴“得 咯咯咯”

地笑。后来,她渐渐长大,月儿河就成了她同伙伴们的欢乐。

每到夏天,她就同女友来这里,捉鱼,玩耍,洗澡⋯⋯无数次,

她都笑嘻嘻地上了岸;无数次,她都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可这

一次,她下去之后,就再也不想上岸了,再也不想回家了。她,

要永远陪伴着这月儿河⋯⋯

今天下午,她背着家人,悄悄地去了招待所。地委工作组

的一位女组员接待了她。女组员面色和善,烫着一头好看的

卷发。她给女组员报了姓名之后,没说话她先哭了。她羞于

启口啊!

“ 你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要不找我们,我们也要找你

的!”女组员冷冰冰地说过这些后,拿出了纸和笔。

她哭着将那件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讲诉给她听。她

记完,盯着她的泪眼问道“:你再说一遍,石群是怎么离开‘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2

君’饭馆的?”

“ 石厂长问我家住哪里,父亲在哪?我告诉,我家住月儿

坡,父亲在渝东厂做工。他听说后愣了一下,在屋子里站着。

忽儿,他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放到我枕头边,

生气地说道:这是三百元钱,明天你就回家去,再也不要在这

里糟蹋自己了!说完,他就拿上挎包走了。”

“ 当时他真的没跟你睡觉?他不是把钱放在你的枕头边

上了吗?你赤身裸体的,他能不⋯⋯”可能是羞于启口吧,女

组员把话打住了。

“ 同志,真的没有!当时我已躺到了被窝里,真的没有

啊!”她急得呜呜地哭。

“ 据我们掌握,那天晚上你们睡完觉之后,两个一块跑出

饭馆,回到了这月儿坡。从那以后,你们的关系一直未断

⋯⋯”

“ 没有!的确没有!我请你们相信我的话!”兰春苦苦哀

求道。

“ 哼!没有?没有你能当婊子吗?你还想包庇他,想同他

长期胡搞下去吗?我问你:石群后来又给你家里500元钱不

是?”女组员问完,狠狠地挖了她一眼。

“ 500元是在他到医院看了我父亲的病之后的第二天,托

别人捎来的。”

“ 这就对了!年轻人嘛,应该说老实话,不然怎么能叫组

织上相信你呢!”顿了一会,女组员又问道“:他这500元钱是

挪用的公款,是变相的贪污,这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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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知道。”

“ 你又在撒谎!钱都拿了能不知道吗?当时他才来厂多

久,你不想想,他的工资加在一块也没那个数嘛!假如你与他

真的没有关系,他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关心你,渝东厂九千多名

职工,他为什么单关心你一家?你的床前为什么会有他的照

片?告诉你,只有老老实实地揭发他的问题,你才能争取宽大

处理!”

“ 没有!真的没有呀!”兰春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女

组员面前,凄恻地哀求道,“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相信我的

话呀⋯⋯ ”

“ 起来!回去想想,明天上午把材料交来,不然的话”,女

组员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不然的话,你就到公安局去说

吧!”女组员上前一步,将她从地下拖了起来⋯⋯

她站到了月儿河畔。冽冽寒风,吹起她的乱发,吹起光秃

秃的垂柳枯枝。黑夜蚀去了物的本色,粗壮的树干,变得细小

修长;黑夜遮住了她秀丽的盖满泪水的脸,身的窈窕,也只剩

下了如同树干的轮廓。发丝拂扬,枯枝飘荡,模糊了生命的和

非生命的界限⋯⋯

此时,她的眼泪已经流尽,她的嗓子也已经哭哑。“ 我的

话,工作组员不信,难道公安局又会相信吗!还有那张照片,

是让妈妈要来的,可现在,我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

她一步一步地朝着河的边沿走去。现在,她已经不去想

这些了。该说的,她已经说了;该做的,她也已经做了⋯⋯

滔滔巨浪,裹胁起涟涟碧波,咆哮着向下游冲去;料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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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摧打着生命的和非生命的万物,大地发出咽咽的唏嘘。

她悲痛欲绝的哭声,被哗哗的水响和呼啸的风声吞没了。

她看看天,星星藏进了黑黑的云层里,月亮躲到了地球的

背面。她看看地,绿色的树影,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野兽,苍翠

的群山,化作了奇形怪状的鬼域。那野兽和鬼,一齐张着血贫

大口,向她袭来“!恩人啊,你多保重,兰春害了你啊!”她嘶哑

着嗓子悲怆地狂呼一声,跳进了滚滚波涛里⋯⋯

文婷将离婚申诉书交给保卫处陈兵处长,并请他尽快转

交法院之后,急欲转身出门。她打听过,离婚要单位同意,不

然法院不受理。渝东厂的调解工作归保卫处管。她已经打定

了主意,回招待所等着。她受过普法教育,到时法院会传她

的。

“ 文婷同志!”陈兵喊住了她。

“ 还有手续要办吗?”她站住想了一下,对了,调解要花钱

的,忙随口说道“:是要钱吗?我照付就是了!”

“ 不!不!”陈兵笑了笑“,我想问您⋯⋯”

没等陈兵说完,文婷就接口说道,“ 你是问我为什么要离

婚吗?我已经说过了,到法院我会说的。”

“ 你见过厂长了吗?”

“ 我现在不想见他,到法院再说吧!”文婷说完,又欲抬步。

“ 我是问您厂长回家没有?”陈兵着急地问。

“ 回家了?回家我还来这里吗?”文婷笑了笑“,他什么时

候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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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离开厂子三天了。”陈兵没敢说厂长失踪的话。

“ 他走时是说回家了吗?”文婷也急了。

“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陈兵神色黯然地说。

“ 什么?”文婷看了保卫处长一眼“,这是怎么回事,快告诉

我!”

“ 没什么事!有什么事!”陈兵本想让文婷高兴,谁知嘴唇

发颤,连话也说颠倒了,闹了个弄巧成拙!

“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文婷说着,头一偏,滚

出了一串泪珠。

“ 真的,没什么。”保卫处长还想掩饰。

文婷转脸,仔细地看了处长一眼,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 唉,你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我也知道了!”说完,反倒平静地坐

到了板凳上。

”陈兵欲言又止。他“ 这⋯⋯ 断定,文婷来厂之后,听了这

些谣言,才提出离婚的。

文婷转动一下身子,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慢慢地翻

动起来了。她耍起小聪明来了。你保卫处长嘛,是在厂长管

理之下;我呢,是厂长的夫人。反正他都让人写信告诉了我,

你说不说都可以看出你对厂长的态度呢!

她这一手很奏效。过了一会,陈兵反倒劝起她来了,“ 照

我说,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你可不要相信⋯⋯”

“ 什么捕风捉影?”文婷霍地站起身来,从口袋掏出一封信

甩到了保卫处长的桌子上“,他自己亲口说的,还有错吗?”

陈兵抽出信笺,大致溜了一遍,心情沉重地说道“:文婷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6

志,我们说岔了,你说的是这信上写的,我说的可不是这些

啊!”陈兵让文婷坐下,将厂里最近发生的事到从工作组那儿

听到有关石群的问题,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文婷边听边哭,等陈兵讲完之后,她已哭得像泪人儿一

般。许久许久,她擦掉泪水,走到桌边哽咽着道“:请你把离婚

起诉书还给我。”

“ 好吧。”陈兵将起诉书递给她,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

脸,他不知她听了这些不堪入耳的谣传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

决断。

文婷接过那份起诉书“,嚓嚓”几声撕得粉碎,用坚定的语

调说道“:请你把这封信交给石群,我相信他绝不是那种人!”

“ 您去哪?”看着文婷神情恍惚的样子,陈兵担心地问。

“ 我回北京搬家⋯⋯”

十五

“ 部、省、地三方联审,党、政、法现场办公”的工作方针,十

分的行之有效,确实就地解决了问题⋯⋯

部长徐世铮到厂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渝州日报送来的一

封紧急信件。信是部里用传真的方式,从北京直传报社的,再

由报社作为急件转交。

信的字迹十分清楚,连信纸上的斑斑泪痕也都明显可鉴。

部长是个不易动感情的硬汉子,但看完信之后,也止不住珠泪

双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7

“ 石厂长是个好人,我请求你们相信我的话。我将以死报”答他的恩情,我将以死来证明他的清白⋯⋯

关于瀛台兰春投河自尽的事,他在来厂的路上就听说了。

当天下午,他见到了瀛台兰春给公安局和厂党委的信,但也未

引起他和省委书记的重视。那两封信中,除了交待她与石群

相识及那件事的经过之外,就是反复声明石群是无辜的。当

时也只是认为她自己觉得无脸活下去而投河自尽。现在,当

他看了这封信的最后一段之后,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他同

省委书记商量之后,当即调来地委工作组那位女组员的谈话

记录,逐句分析推敲,他和孙大明书记都认为瀛台兰春说的是

真心话。她一个曾经坠落风尘的弱女子,在别人不相信自己

的一切时,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

可怜的又善良的孩子呀!

他与孙书记立刻给各组布置任务,实事求是地彻底调查

关于石群是嫖客的问题⋯⋯

先从县公安局的确凿的也是惟一的证据查起:石群的照

片,为什么会跑到瀛台兰春的房里去?

在兰春去工厂上班的前一晚上,她让母亲去问石厂长要

张照片。石厂长到任后,很快解决了待业青年就业的问题,这

对瀛台家老小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兰春从此可以不要到外

面去糊口了。瀛台大娘理解女儿的心情 当时她根本不知

道石群与女儿认识,就到厂长办公室找石厂长。石群到车间

去了,宣传部长卞武正好在。听说瀛台大娘要照片,觉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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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瀛台大娘说,我那老东西很感激他,要张照片作个纪念。

卞武就将她领到宣传部。他记得,摄影干事小郭前几天曾经

给厂长照过相。后来,郭干事从洗相室取出一张四寸黑白相

片给了瀛台大娘。关于这张照片的事,与石群本人无丝毫联

系。那天,公安局派两名便衣借去照片,直到翻拍后送还,均

未询问照片的来历。用这一张照片作为石群是嫖客的惟一证

据,完全是公安局根据胖鸨儿的口供认定的。

嫖客一案的核心,是石群有没有在亲君饭馆33号房过夜

⋯⋯

亲君饭馆老板娘鸨儿干豆荚证实:那天晚上,她两点起床

上厕所路过33号。当时发现房门开着,灯没有关。她悄悄进

屋看时,只兰春一个人躺在床上。她问那个人呢?兰春回答

说“:早走了。”在她这个饭馆,类似的事也经常有,又看兰春像

在与她赌气,她也就没多问了,走时她关上了门。兰春离开旅

馆的时间,是她天亮起床后才发现的。

渝东厂招待所服务员小江证实:石群那天到招待所的时

间,她看过墙上的挂钟,是晚上十二点二十分。当时他满脸泥

巴,满身泥水,她开门时都给吓慌了。亲君饭馆的两个鸨儿

说,石群吃完晚饭进33号房大概在十点半钟以后。因为时间

太早了,怕公安局的人来查房。从亲君饭馆到厂招待所的路

程是十三华里。如果石群用一小时走完这段路程,则离开饭

馆的时间最迟也在十一点二十分。天黑路滑,不一定走得这

么快。推算起来,石群离开饭馆的时间应该在十点半至十一

点钟这一段。从时间上证明,瀛台兰春所说石群把钱放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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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是可信的。

石群挪用公款送婊子,是变相的贪污。这既属嫖客的证

据之一又属嫖客事件的升级。经过当事人核实之后,500元

钱是如此来的:一天下午,石群跟财务处长老洪说“:我有点急

事,想借500元钱;如若三个月未归还的话,请从我的工资中

扣除。”并当即写了借条。由于财务处当时没有现金,只开了

张500元钱的支票。第二天,石群将支票给了电镀车间主任,

让他派人到银行领出钱来后给瀛台师傅家送去。顾保太主任

接支票时问过石群“,是厂里救济的吗?”石群回说“:厂里现时

资金困难,挤不出钱来,就算我私人借给他用吧。”钱是由顾主

任亲自取出来送给瀛台师傅的。查对开出的支票存根,时间

正好是石群去医院看望瀛台平生的那天。后来,石群可能是

将这事忘了,财务处考虑他刚来不久,也就未从工资中扣还。

但,石群写的那张借条,至今仍完整无缺地保存在厂财务处。

关于石群挪用公款送婊子的事纯属诬陷。

经过党、政、法三家联审,最后的结论是“ 石群在上任途

中,因躲雨而误入地下妓院;但经多方查证,石群并未同瀛台

兰春发生两性关系,嫖客嫌疑应予取消。”

文婷交给保卫处长陈兵的信,原文如下:

文婷同志:

石厂长很忙,让我代他给你写这封(信 我是他的

私人女秘书),他让我告诉你,他来渝东机械厂时,你

曾经说过要各走各的路,他经过认真考虑,完全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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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要求。他说,等他忙完这一段之后,即请假回北

京同你办理离婚手续。”

他让我代祝你幸福!

XY 84年12月28日

经法律鉴定,信中的字是青年女工姚芳的笔迹。姚芳供

认不讳:字是我写的,但内容是别人起草的。经再三追问,她

才说“ 是徐小东拿来让我抄的;他给我的报酬是一百元钱”。

姚芳将徐小东起草的原件连同一百元钱都交给了保卫处,并

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徐小东承认那信的内容是他起草的,关于信中“ 他来渝东

机械厂前,你曾经说过要各走各的路”一句,是他“去 夜大”调

查时听文婷的女友说的。至于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徐小东说:

他把我整得太惨了,我想报复他。我猜测,他老婆收到这封信

之后,一定会痛哭流涕,或跑到厂里来吵架,闹得他石群日夜

不得安宁,我也就达到报复的目的了。

石群与于倩是否私奔,在电声部外贸局长给部长徐世铮

打来电话之后,已得到正式的彻底的澄清:

石群在地委工作组来厂后的第三天晚上离开了渝东机械

厂;原因是外商指名要与石群厂长在广州洽谈业务,现已与外

商签订了年五百万美元的供货合同,不日即将回厂。同在广

州的,不只石群与于倩两人,还有厂长助理郑祥同志。石群、

于倩、郑祥之行纯属正常的业务活动“。私奔”之说,是朱云峰

在石群失踪之后有意制造的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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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除去石群如何离开厂长办公室的谜底未现之外,加

在石群头上的不实之词,业已全部推倒了⋯⋯

渝东机械厂从石群上任起,到“他 失踪”后回厂,历时九个

来月的风波,总算暂告平息。

那天上午,当石群从广州凯旋归来时,渝东机械厂和月儿

坡的男女老少倾室出动,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方圆几

十里。

石群迈着坚定稳重的脚步,挂着满脸激动的泪花,慢慢地

走过雀跃的人群;于倩和郑祥手挽手肩并肩地跟随在后边。

进到厂门,当石群见到即将回京的部长徐世铮和刚从医院出

来的党委书记汪明兴时,像个孩子似的,激动得呜呜地哭⋯⋯

此后不久,省委作出改组渝州地委的决定,原因是贯彻改

革、开放的国策不力,丧失原则,玩忽职守。地委徐书记纵事

弄权,已被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撤销职务,禹副书记滥用职

权,挟嫌报复,干扰和破坏了渝东机械厂的改革,留党察看两

年,以观后效。朱云峰为搞垮石群达到自己重新上台的目的,

上蹿下跳,造谣诬陷,阻挠改革,给渝东厂造成了不应有的损

失,被电声部撤销顾问职务,调出渝东机械厂,作一般干部安

排。徐小东聚众赌博,扰乱社会治安,造谣诬陷,被渝州人民

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于倩在面条里放安眠药,动机无可

指责,但手段恶劣;鉴于她回厂后即自首,免于刑事处分,行政

记大过一次,以吸取深刻的教训。地委工作组不识时务,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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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立即撤销,但责任不在队员,令在以后的实际工作中认

识、提高⋯⋯

石群同已经来到了月儿坡的妻子商量,清明节时,准备带

着女儿去看瀛台兰春,并定做了一个花圈,以慰那位被逼堕落

而又心地善良的女子。

只是,在月儿坡的土地上,又悄悄传出一些话。有的说地

委徐书记已去了几次北京,他舅子禹副书记也去了几趟省里,

有可能官复原职;朱云峰虽已罢官,但最近又走了门路,准备

有朝一日重回月儿坡。有的说,徐小东在上诉,他那帮哥们四

处鸣冤,有可能减刑⋯⋯

不过,冰河解冻,万物复苏,月儿坡又披上了绿色的新装,

杜鹃花也开了,春天到了。

月球在转动,月儿坡也在动;不动是不可能的,动才有生

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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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山  碧 血

话说公元1902年腊月,常年不结冰的石龙山,骤然起了

三四尺厚的积雪。

石龙山原本奇峰峭壁,怪石嶙峋,而今天寒地冻,风雪交

加,莫说人上不去,恐怕那鸟儿也是不敢往山上飞的。然而,

人们却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着向山上爬去。在这络绎不绝

的人流里,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气宇轩昂的壮汉,也有皱襞

横生的老嬷嬷,奶迹未褪的囝囡儿。人们挑着担子,扛着木

头,抬着箩筐,互相搀扶着向山上攀登。

凛冽的寒风,刮得睁不开眼;滴水成冰的冷,冻得浑身哆

嗦;人们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山顶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

一片忙碌:有拿锄挖坑的,有扛木头搭架的,也有往架子上吊

筐筐的。外三层呢?更是热闹:有站着看的,有坐着瞧的,也

有燃起熊熊大火烧水做饭的。在那数十丈高的石壁上,石匠

们正一手撑钎一手抡锤奋力刻字呢!真个是山前山后,你呼

我喊声如涛;山上山下,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大如惊蛰炸春

雷,小如珠雨跳玉盘。那声响,撼彻山颠,震荡峡谷!

一位银髯飘拂的老翁,双脚蹲在横杆上;一忽儿看看石

壁,一忽儿又瞧瞧手上拿着的帛绢。突然“,嗖”的一声,从半

空中飘下个人来!当他飘到石壁上时,“就 当当当”地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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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的身子,随着老翁的口令和手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地飘着。

!”外三层的人一边“ 师傅们,开饭啰 喊着,一边将饭菜端

到里三层来了。

“ 歇歇手吧!”老翁朝上说过一声,扶住了悬在半空中的一

双脚,让他慢慢地踏在了横杆上。

说是吃饭,其实并没有桌子,石匠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

地蹲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了。

“ 诸位请静一静!”人们停止了说笑,不约而同地抬起了

头。啊!是他?!悬在半空中的那位打凿人!这时的他,与刚

才石壁前的矫健身影相比,判若两人了:两弯剑眉,一对清目,

腼腼腆腆的脸,倒像个弱不经风的书生。

“ 各位父老乡亲,家严有几句话,要同大伙商酌商酌!”后

生子说完,跳回到地上。

沸腾的人群,骤然静了下来,静得连筷子碰撞碗的声音都

听得见。

一人纵身跳上木墩;原来竟是蹲在横杆上的老翁!他鹤

发童颜,精神矍铄。那高高的额头上,均匀地镶嵌着两把剑似

的眉毛;眉下射出两束炯炯闪亮的目光。那敞开了前襟的黑

布衣衫,被风高高地撩起;那本是盘在头顶的辫子,此时也垂

到了脑后,被风吹得摆来摆去。

“ 各位辛苦!”老翁双手抱拳道“:前面这三个字,只须涂上

赤蜡即可;这最后一个字呢,望各位合力同心,务求今日成

就!”老翁话音刚落,立刻响起“了 好啊 ”的喝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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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坐回到石头上。他一手端着木碗,一手拿起筷子,正

准备往嘴里扒饭时,又突然放下碗筷,站起来了。原来,他的

邻居老嬷嬷牵着孙女儿银儿来到了跟前。

“ 金爷爷,这饼是我自己烙的,给您尝尝。奶奶说,吃了饼

子长力气,好还我河山!”银儿双手捧着篮子,伫立在老公公面

前。那篮子里有一只大碗,碗里放着一叠炊饼,还冒热气呢!

老翁向前跨了一步,突然站住了。他那对熠熠生辉的目

光,从囡儿的脚底慢慢地向上移动,最后落在了她那还在淌血

的小脸上。他这样看了许久之后,又将目光移向站在一旁的

老嬷嬷那冻得红肿了的额头和被扯破了的衣衫上。这祖孙俩

为送这饼,不知摔过多少跤啊!看着看着,老翁突然蹲下身

子,接过竹篮放在石头上,伸出那双长满老茧的大如桐叶的

手,紧紧地掰着小姑娘的双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翁姓金名武,是早已名闻大江南北的金石艺人。只因

他大前天去渝州府卖画,听到那八国联军侵我中华,逼迫清政

府签订割地赔款的条约时,气了个七窍生烟!盛怒之下,连夜

赶回家里。为表达炎黄子孙的心愿,他同儿子金文成一合计,

第二天就上了这石龙山。

金武祖传下来一帧岳飞亲笔书写的条幅。他的太祖公金

虎,是韩世忠的亲兵。有一天,韩世忠带着他去帅府,岳元帅

见他英武雄健,当即写“了 还我河山”四字相赠,勉励他英勇杀

敌。后来金虎大战朱仙镇,连砍敌将数十员,自己也壮烈捐

躯。那幅染满了斑斑血迹的岳元帅的真迹,就一代一代地传

了下来。列强们惨绝人寰的罪行,清政府的软弱无能,深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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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了老人的心。他要把岳元帅的这四个字,描摹在这数十

丈高的石壁上,让四乡民众天天看见它,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

它⋯⋯

金家父子的义举,得到了乡邻们的热烈响应。从他们到

石龙山上不久,人们就成群结队地攀上山来。

这千百颗跳动着的心,已使金武激动不已;这满脸血污的

小囡儿,这衣单力薄的老邻居,更令他热泪盈眶!想着看着,

他一把抱起银儿放到石墩上,又将自己的碗筷塞进她的小手

里,然后上前一步,面对着老嬷嬷双手抱拳道“:金武无功岂敢

受禄,老嬷嬷的心,我已知晓了!”说完转身一个箭步跑到石壁

前边,手一攀,双脚就到了架子上;拿起钢钎,叮当叮当地凿动

起来!

这钢钎榔头的响声,犹如吹响了冲锋号。开始是他的儿

子金文成,用绳索拴住自己的腰,一个秋千荡到了半空中;接

着是那百十个石匠,纷纷拿起了钢钎⋯⋯

金武抬头望了望石壁上的字,又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帛绢

条幅,仔细地描摹着“ 山”字下边的那一长横。

石壁上,已经完成了的“ 还我河”三个字,已经涂上了赤

蜡。赤蜡不仅颜色鲜红,而且风吹雨蚀不褪色。远远看去,那

一笔一势,都闪射出灿灿红光;只是那“个 山”,才刚刚有了几

根粗粗的线条。

“ 金大爷,不好了!”就在大家合力同心加紧打凿的当儿,

一个身穿蓝布长衫的后生子气喘吁吁地喊道。

还没等金大爷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那山凹里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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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面 昭”字大麾!紧接着,那漫山遍野的兵丁,就潮水般地

涌上山来⋯⋯

护真迹金武遇险一抗官兵文成献身

话说金武父子同众石匠,冒着严寒昼夜不停地在石壁上

摹凿“着 还我河山”四字,就在即将完工的当儿,突然来了数不

尽的官兵。

金武一挥手,石匠们当即跳到地下,肩并肩地站到了石壁

前边“。他们来干什么?!”石匠们攥紧手中的榔头钢钎,圆睁

着双眼,盯着那不停地移动着的羊裘号衣!

成群结队的戈什哈们,叽哩哇啦地叫着冲过来了。那

“ 昭”字大麾之下,立着渝州府总兵的独生子,八旗统领爱新觉

罗昭义。他头戴镀金顶子貂皮帽,身着獭袖豹皮袍,腰悬白缎

忠孝带,手提长杆盒子枪。那打扮,倒也显得威风。但细细瞧

去,那形象却甚猥琐:小小的个头,黑黢黢的脸,短胳膊短腿水

蛇腰;再瞧那黑脸儿上的零件时,更觉稀罕:獐额鼠目,狐眉蛙

鼻,狼脸狗嘴!此时,他正挥舞着马鞭,催促官兵向前。

看着看着,金武浑身上下,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前几天他

在渝州听说过,这个爱新觉罗昭义依仗父势,心狠手辣,无恶

不作,众百姓恨之入骨,背地里叫“他 黑鬼”。

原来,慈禧初揽国政时,单靠太监宫女哪能抓牢朝政?这

个懿贵妃也真有异术奇能,她把反对她的老臣们一个个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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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用升官发财作诱饵,收买拉拢一些妄臣。到得现在,

已是心腹众多,亲信遍布了。这个爱新觉罗氏,本是她一脉血

缘的望族。她娘家一个远房外甥,名叫爱新觉罗青云。在封

建社会里,“是 朝中有人好做官”呀,何况这朝中之人又是比皇

帝还皇帝的老佛爷?故而,这位原在八旗营中喂马的爱新觉

罗青云,不但做了官,而且成了这西南重镇的钦授三品总兵!

他这个宝贝儿子,本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混球,对于带兵

打仗是一窍不通。也还是那句“ 朝中有人好做官”的老话,这

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恶棍,居然也成了五品的统领老爷。

官兵为何而来?早在金武父子上石龙山的当天,就已惊

动了县令莫可。这莫可本是镇南府琼崖县令莫真的儿子。莫

真因伙同洋人贩卖鸦片烟,被两广总督林则徐林大人砍了脑

壳,但到慈禧揽了权之后,就专拍洋人的马屁。割地赔银子不

说,连莫真这样的恶人也给了个封妻荫子。莫可就成了戴水

晶顶子的县令老爷了。

别看这莫可肥头大耳,但对仕途之道却颇为精通。他不

但把总兵大人的根蒂摸得一清二楚,就连那脾气、嗜好也都了

如指掌。他想,如果在石龙山这件事上做点文章,弄得好或许

可以换个三四品的蓝顶子戴戴呢!于是,他就添油加醋地打

了个小报告,外附一张图,连夜以紧急军情送到了总兵府。爱

新觉罗青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这不正是向舅母娘老佛爷

敬忠心的机会儿来了吗!于是,他一面以“ 石龙山金武等人聚

众谋反”的本章急奏,一面指派他的宝贝儿子率领八旗营,浩

浩荡荡地开进石龙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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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不禁要问:照清王朝的规矩,戴这种镀金顶子的只是

个五品官,何以会穿起三品大人的豹袍来了呢?这不乱套了

吗!殊不知,当时的清王朝已到了衰亡的境界,那政治的腐

败,那官场的丑闻,即使是《 官场现形记》,恐怕也没记得九牛

一毛!这豹袍本是那位总兵大人的;儿“子 出征”,穿上老父大

人的豹服抖抖威风有何不可?只有头上戴的顶子无法更换。

因为,帽子只有一顶啊!

黑鬼爱新觉罗昭义领着那些兵,已经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了。

金武虽然不知内情,但从这来势已猜出了八九分。他喊

过儿子,悄悄地嘱咐道“:我看今天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

帛绢条幅乃我金家祖传之宝,万万不能落入贼人之手,你腿脚

利索,带上它快走吧!”说完,他右手伸进怀里去掏那岳元帅书

写的条幅。文成双手挡住父亲,看了看父亲焦急的脸,又望了

望石壁上未凿完的字“:爹,您带着它走,让孩儿来对付吧!”文

成说着一转身,拿起了地下的绳索,就要往自己的腰上拴。

说起这绳索,实在是技艺高超的石匠们的绝活。绳的那

一端,缠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上,这一头直落到地下。干活

时,将地下的绳索往腰上一拴,既可以作保险带,又能悬在半

空中作业而不用搭架子。人可以升降自如地在悬崖峭壁上操

作。这几根绳索是金武领着儿子进山时拴的。

“ 文儿!”金武见儿子要上壁凿字,一把夺下他的绳索,将

帛绢条幅塞进儿子手里,深情地看着儿子的脸。他伸出那双

不停地颤动着的手,将儿子猛一推,哽咽地喊道“:再不走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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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了!”

这金武从小随父习艺,到三十岁上才娶亲得子。不久,妻

子不幸离他而去。他既当爹又当娘,苦挣苦力地将儿子抚养

成人。这文成就是他的希望,也是他惟一的寄托啊!

文成被父亲这一推,身子踉踉跄跄直往前冲;他使劲一回

头,才止住了脚步。哎呀!那无数的官兵,已离石壁不远了。

好文成,骤然转身,奔到父亲跟前,一把将条幅塞还父亲手上,

大声喊道“:爹爹快跑!”自己迎着官兵冲去。这一声,含着儿

子对父亲的多少情和爱啊!二十八个春秋,他同父亲相依为

命。如今,岂敢顾自逃生?再说,他深知自己技艺不如父亲精

湛;若老父有个好歹,这金家祖传下来的民族艺术,不就失传

了吗?

然而,晚了!黑鬼打住马头“。砰”地朝天放过一枪,厉声

叫道“:金武,金文成出来!”随之而来的官兵,已将石壁团团围

住。

人们睁大着双眼,昂首挺胸地站着。

“ 金武,金文成给我站出来!”黑鬼再一次歇斯底里吼道。

“ 噔 !”金文成向前跨了一步,金武也同时走到了队伍

的前边。他没有走,他不能扔下心爱的儿子和朝夕为友的乡

邻。

“ 刷!刷 !”没等金武金文成跨出第二步,众乡亲一齐

迈开脚步,将金家父子挡在后边。

“ 统统给我砍了!”黑“鬼 通”一声蹭下马背,几步奔到人群

前,将银儿拖了出来,用乌黑的枪口对准她,发疯似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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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是金武,快说!”

话说那银儿,被那只短胳膊抓住的瞬间,几乎给吓死过去

了,身不由己地被拖了出来。但当那支冷冰冰的枪管触着她

的额头时,反倒清醒了过来。她记起了金爷爷给她讲的故事:

有个红头发钩钩鼻的洋鬼子,抓着了义和团的小哨兵;用刀逼

近这小哨兵的颈脖,让他说出义和团的去向;要是不说,就砍

下他的头。小哨兵说“:你砍下我的头好了,我不说。”

“ 说!”黑鬼骤然鹰爪前伸,抓住银儿的前襟,将她从地上

提了起来,鼓着那对老鼠眼睛,大声吼叫“:谁是金武!”

“ 欺负一个孩子有多能耐!”

“ 有本事去打洋鬼子呀!”

“ 放下她!放下她!”

乡亲们手举钢钎榔头,齐心呐喊。

好银儿,她瞪大一对明亮的眸子,鄙夷地扫过那张丑陋的

黑脸,斩钉截铁地回说“:不知道!”

“ 把她砍了!”黑鬼发疯似的叫过一声,将银儿掼倒地下!

“ 咋!”两个清兵冲上前来。一个将银儿的双手反剪;一个

揪住她的头发,举起了钢刀!

“ 住手!”就在那钢刀将要落到银儿脖子上的刹那间,从不

同方向同时发出这炸雷似的吼声;紧接着闪出两个人来:金

武!金文成!

爱新觉罗昭义和那两个正要对银儿下毒手的官兵,被这

突然的吼叫声怔住了。

金武挺着胸,从人群的西边走了出来;金文成昂起头,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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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的东边走了出来。当这父子俩快要走到一块时,金武突

然前跃,两手一推“:没有你的事!”将儿子回推到了人群里。

“ 你⋯⋯你什么人?!”黑鬼边说边往后退,他敌不过金武

那如同闪电的目光!

“ 不是叫我站出来吗?”金武反问道。

“ 你你,金武?”不知为什么,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统领

老爷,今天竟被金武的气势镇住了。

“ 把她放了!”金武双目圆睁,色声俱厉。

爱新觉罗昭义看了看金武那青筋暴涨的脸,瞧了瞧愤怒

的人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放!放了!”

“ 金爷爷!”银儿成串成串的泪珠,扑籁籁地往下掉。金武

一把将她扶了起来;然后伸出那只被钢钎磨破了的大手,轻轻

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疼爱地说道“:银儿,快跟奶奶回家!”

“ 你们来干什么?”看着银儿平安地扑进了奶奶怀里,金武

面对着黑鬼斥问道。

“ 快把⋯⋯”黑鬼本想“说 快把条幅真迹交出来”,但又被

金武那威严的目光和众石匠手上的钢钎榔头给吓回去了,话

到嘴边又改口道“:把这壁上的字给我铲了!”

“ 请问,这还我河山四字本为祖先所造,将它刻在石壁上

有何不可!”金武字字铿锵。

“ 你们触犯了圣旨,要杀头的!”黑鬼大叫。

“ 请问:圣上什么时候下了旨意,说写了这四个字就要杀

头?”金武紧追不舍。

“ 我们不做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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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石壁前沸腾起来了,百十个声音

怒吼着。

“ 砰!砰!”本来就不学无术的爱新觉罗昭义,被金武这几

句追问,立时哑口无可应对了,那张黑猴脸憋成了猪肝色,便

恼羞成怒,边放枪边吼道“:快给我把壁上的字铲掉!”

随着主子的这一声喊,戈什哈们举着刀,将金武团团围

住。

“ 我去!”这声音之大,震得石壁发出嗡嗡的回声。金文成

一手攥着钢钎,一手紧握榔头,一步一步地朝着爱新觉罗昭义

走来。

“ 抓住他!”黑鬼一边叫唤,一边往自己的坐骑退去。金文

成那视死如归的眼神,那怒发冲冠的气势,吓得他腿肚子打

颤。

金文成将榔头钢钎丢在了地下:“ 哈哈!哈哈哈!见到这

榔头钢钎都要发抖,倘若见了洋鬼子,还不被吓死吗?”

“ 你是谁?”见金文成手中空了,黑鬼又抖起威风来。

“ 我行不改名,坐不换姓,本人乃金武之子,大名金文成是

也!”金文成说着,鄙夷地瞪了黑鬼一眼。

“ 你把这石壁上的字铲了,本统领恕你父子无罪!”黑鬼总

算回过神来了。

“ 我这就去!”文成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 文儿!”金武喊了一声,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是

说:“ 你可不能铲这壁上的字啊!

文成深情地看了父亲一眼,又瞧了瞧那悬挂着的绳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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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从清兵手中接过榔头钢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待他快

到石壁时,突然纵身一跃,跳到了半空中,将绳索捆在了自己

的腰上,右手抡锤,左手掌钎,叮叮当当地打凿起来。

文成的雕刻技艺,虽不及其父精湛,但仍可胜过一般高

手。他可以在一颗纽扣大小的象牙上,刻出一幅有山有水有

人有船“的 春风杨柳”图来;现今是在石壁上凿字,何况那字又

已描摹过了,只须顺着线条打凿即可!因此,那速度之快,犹

如拿着钢钎在写字一般;转眼间,已“将 山”字中间的那一长竖

凿了长有丈余的深坑。

当文成飞身上壁,使劲打凿时,爱新觉罗高兴得眉开眼

笑,觉得这小的毕竟比老的好对付。可是慢慢地,他的嘴不断

地张开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回落;最后,当他明白是怎么一

回事时,就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给我⋯⋯凿⋯⋯凿掉!

不不凿老子打打⋯⋯死你!”

不管黑鬼如何叫唤,金文成照凿不误!

众石匠听金文成愿意把石壁上的字铲掉,也都将信将疑。

此时,“见 山”中间那一竖就要与下边的长横相连,立刻发出了

“ 还我河山”的吼声,以给金文成加油。但也都为他捏着一把

汗:黑鬼挥舞着枪,正在嘶哑地嚎叫呢!

被清兵团团围住的金武,深情地望着儿子那矫健的身影。

他的目光模糊了,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他兴奋,那一锤

一锉,含着儿子何等深情挚爱啊;他焦急,这杀人不眨眼的黑

鬼,能就此罢休?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只见金文成身子一晃,人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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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朝下脚朝上地悬在了半空中;那鲜红的血,顺着那已凿开的

长竖往下流,一直流到了底下的长横上⋯⋯

!”“ 文成

“ 金文成 !”

乡亲们一齐拥上,围住石壁呼唤。

“ 文儿!文儿 啊!”金武奋力冲出重围,奔上木架,一

把将儿子抱在怀里;众木匠纷纷跳上木架,将文成身上的绳索

解开,轻轻放回地面。

“ 文儿!”金武大声呼唤着;悲痛的泪水,一齐倾泻在儿子

清秀的脸上。文成艰难地睁开眼睛,指了指父亲胸前,喃喃地

快!”话没说完,身子突然一说道“:爹⋯⋯快⋯⋯ 震,那只伸着

⋯的手,也像木头似的垂落到了地上,⋯⋯

!”金武“ 文儿!文儿 悲痛欲绝。

“ 文叔叔,你醒醒!快醒醒呀!”银儿哭道。悲伤的哭泣,

心哀气绝的呼唤,盖过了清兵的嚎叫。

“ 老东西,快给我上去!”黑鬼挥舞着枪,大声呼叫。

“ 金大爷,我们跟狗×的拼了!”蓝衫哥李陀捋起袖子,扎

紧长衫准备拼命。

“ 我们拼了!”众乡邻个个攥紧拳头,瞪起两只冲血的眼睛

望着金武!

金武慢慢地脱下自己的黑布长袍。他的双手,不停地抖

颤着;几次把长袍举到儿的身边,又几次掉落到了地上!他呆

呆地看着儿子的脸。从儿子来到人世间起,他用自己的长袍

包裹着他,如今⋯⋯他用尽力气,将长衫盖在了儿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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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衰老了许多,两鬓现出了闪闪白光,原先宛若童颜的

脸,犹如刀砍斧劈般,显现出纵横交错的皱纹。他巍巍颠颠地

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红光闪闪的石壁;那是他儿子用鲜血染

红的啊!看着看着,那从半山腰垂落下来的绳索,仿佛变作了

登天的云梯!刚才,儿子临上石壁前那深情的一瞥⋯⋯他突

然弯下腰,掀开长袍,用手轻轻地抚下儿子圆睁的双眼,心里

说道:儿啊,你放心地去吧!

“ 要不铲掉石壁上的字,他就是你们的下场”!黑鬼端着

枪,一步一步地向金武和众石匠逼近。

金武抹去脸上的泪珠,鄙夷地扫了黑鬼一眼,朗声说道:

“ 我金武做的事,由我一人承担,与众乡邻毫不相干!”

“ 这石壁上的字,也由你一人铲掉?”黑鬼狡黠地反问。

“ 你让他们离开,由我一人承担就是了!”金武说着,拾起

地下的榔头钢钎。这是他的儿子金文成刚才用过的,那榔头

钢钎上的血污殷红。趁着弯腰的当儿,他对蓝衫哥说道:“ 一

定要保护乡亲们平安离开!”

“ 让他们走!”黑鬼挥了挥枪,让石匠们离开石壁。他来

前,父亲大人也只教他将金家父子带回,现在金文成已死,谅

这老头也跑不出手心去!再说,要是这些人都动起手来,自己

恐怕也跑不脱的。

看看乡邻们已陆续离开石壁,纷纷向山下走去,金武将榔

头插进腰带里,悲哀地望了一眼儿子的尸体,之后,转过身,一

步一步地朝着石壁走去。近了!只见金武骤然跃起,双手抓

住绳索,身子迅速地升高。当他攀“到 还”字顶头那一横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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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一蹬,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就已上到了石壁的顶端,直

向山上攀去!

“ 下来!快下来!”爱新觉罗昭义急得直跺脚,对最近的一

个兵吼道“:愣着干什么?上去抓住他呀!”

这个兵还真可以,他走到石壁前,学着金武的法子,双手

攀着另一根绳索,向石壁上攀去!

金武往上攀登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他已是年到花

甲的人了,又加上失去爱子的悲哀,爬过一阵之后,气力也就

不支了,那个兵呢?也许练过这一手呢!他双手来回地攀拉

绳子,居然已追到离金武只差丈把远了。金武往上一瞧,离拴

绳索的大树,还有两三丈呢!此时的金武,虽然已经疲惫不堪

了,但仍奋力向上攀去。他已把一切置之度外。这胸前揣着

的岳元帅的真迹条幅,是金氏的传家之宝,更是民族之魂啊,

他金武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将它带出去。

“ 快!抓住他有赏!”黑鬼大声嚎叫。

金武此时,已是筋疲力尽了。每上升一寸,都显得十分艰

难“。嚓!”金武的手一滑,身子突然下降了两三尺!那个该死

的兵也已追到了他的脚下。金武双手牢牢握住绳索,不让身

子下滑;但上攀的力气再也没有了!眼看那兵就要抓住他了!

也是急中生智。他从闪动着的绳索和自己下滑中得到了启

发,右手从腰间抽出榔头,左手攥紧绳子,脚往石头上一蹬,身

子猛地向右边荡去!好金武,只“听 咔嚓”一声响,右边的绳索

立时被他砸断“!哎唷”一声惨叫,那个兵,就从半空中直落下

去“;啪”一声响,那被砸断的绳索,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爱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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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罗昭义的肩头上!

栽倒在地的黑鬼,一“边 哎唷唷”地叫着,一边大声嚷嚷:

“ 开枪!快开枪!”

“ 砰!砰!”一颗颗罪恶的子弹,直朝着金武飞去⋯⋯

金禹氏砚劈黑鬼二   李兰生夜送金刀

枪一响,金武应声倒下,翻了几个滚,就不见影儿了。

人群愤怒了,已离开石壁的乡邻们,又手挽着手地向石壁

冲来:山河破碎,宗庙受辱,留着性命何用?

枪口和大刀一齐对准了人群,爱新觉罗昭义发疯似的嚷

道“:站住!不站住统统打死!”

蓝衫哥挺着胸,走在人群的最前边。他毛发倒竖,浑身血

涌!他李兰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然而,金大爷的嘱托,又一

次在耳边响起,他猛地转过身子,伸出一双不停地抖颤着的

手,奋力拦住攒动的人流⋯⋯

爱新觉罗昭义见人群停下了,便拉了身旁的张千总一把,

悄悄地说道“:老家伙身上有块帛绢,上面写的有字,你快带人

给我取下来!”说完,用枪逼住戈什哈们“:上去!给我上去!”

官兵们纷纷向山上拥去,有拉着绳索往上爬的,有从斜坡

往上攀的,所到之处,刀光剑影,喊声震天。直折腾到傍晚时

分,兵勇们才连爬带滚下得山来。既没有抓住金武,也没见着

那帛绢条幅。那位张千总垂头丧气地向统领老爷禀报:“ 金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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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子弹打中了,尸体掉进石头缝里去了⋯⋯”

爱新觉罗昭义本想喊“:你挖开石头给我找出来!”但突然

没有吱声,他听到了女子的哭泣“:相公,你死得好惨啊!”原来

有个女子,正扑在金文成身上呢!

黑鬼往旁边瞟了一眼,连声嚷道“:给我抓过来!”

几个兵勇冲进人群,将那女子拖了过来!

黑鬼定睛瞧去。这一瞧呀,他那对小老鼠眼珠子,立刻停

止了转动:只见她柳眉凤目,泪汪汪似娇花带雨,凄恻恻如斑

竹含悲。未染粉脂,反现出肌肤丽色;不穿丝绸,更显出窈窕

身姿。好一个绝色女子!

爱新觉罗昭义,本是个见了女人就想占有的花花太岁,如

今见了这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哪还有心思管它金武和条幅!

他已经神魂颠倒连骨头儿都酥软了。“ 老爷!老爷!”张千总

连声呼唤没听到回声之后,就用手去拉。你道他为何如此胆

大,敢同统领老爷拉拉扯扯?要说让他上阵打仗,准会吓出一

裤裆屎尿来,但他也有一个长处:就是会讨主子的欢心。凭着

这一点,他从一个地位卑微的家奴升到了千总的座上。他见

老爷直勾勾地望着地下的女子,他也就有了主意。有了主意,

他当然敢拉了。

黑鬼被拉了个趔趄,本想发火;张千总诡秘地笑着迎了上

去,悄声道“:老爷,这女子就是金文成之妻呀!”

“ 啊 ?!”爱新觉罗昭义看那眼神,听那笑声,正合了自

己的心意,淫荡地笑骂道“:就你鬼点子多!”顺手将张千总推

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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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千总何等机灵,身子一挺,狐假虎威地喊开了“:大家听

着:金武金文成聚众谋反,罪有应得!你们本当斩首,但统领

老爷以宽大为怀,只限你们三天内铲平石壁,将功赎罪!”说

完,又指着跪在地下的金禹氏道“:此女子是罪犯之妻,但老爷

格外恩典,将她入官为奴⋯⋯”

接着,在张千总的叫骂声中,戈什哈们拖的拖,推的推,将

愤怒的人群驱散开去。那金禹氏一个弱女子,如何挡得住如

狼似虎的官兵?眨时间被挟持到了山下。

“ 启禀老爷!我们是打道回府呢?还是就地扎营!”张千

总嘴上说着话,眼睛瞧着前边的金禹氏。黑鬼已明白了张千

总的意思,他自己巴不得立刻把这女子弄到手,就顺口下令

道“:各人找窝窝吧!”

“ 喳!”戈什哈们立刻冲向了四面八方。眨眼间,平日幽静

的石龙山区,即刻闹得哭声动地,鸡犬不宁了。

“ 统领大人,卑职来迟,万望恕罪!”这时,县令莫可突然站

了出来。

你道这莫可不知总兵大人已发兵石龙了吗?那才不呢!

即使不告诉他,他还看不见?只因他生性狡诈,诡计多端。他

觉得出场早了,会失去他慈善父母官的形象;若出场太晚,统

领老爷怪罪下来,也是担当不起的。何况,他也不愿将到手的

功劳丢掉。他就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场;而且一见这位戴亮兰

顶子的统领老爷,竟穿了他父亲的豹袍,就直呼“:大人!”按官

场规矩,五品以下只能“称 老爷”的。

此时的统领爱新觉罗昭义,却很使莫可失望,只瞧了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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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喉咙里哼了哼,就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边。莫县令一瞧,

也就瞧出了端倪来了,忙凑到张千总跟前嘀咕几句,便摇摇晃

晃走上前去“:启禀大人,前面乃逆贼金武之家,卑职恭候大驾

安营!”

刚才还怕搅乱了好梦而满肚子不快的爱新觉罗昭义,此

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立刻往前走了几步,似乎又觉得

不妥,忙停上脚步,故意板起面孔问道“:就没别的住处了吗?”

莫可眼睛儿又一转,立刻弯下身子,一本正经地行起甩袖

礼来“:卑职启禀大人,除了这金家村,别无合适之处了!”

“ 起程!”黑鬼一挥马鞭,摇摇摆摆地上路了。这莫可一

见,忙快步前边领路。

黑鬼不是骑着马儿的吗?他觉得太高,看不真切,就将马

鞭甩给了亲兵,自己跟在金禹氏身后,边走边看她⋯⋯

石龙山风光秀丽,这金家村也不逊色。村前是平坦的稻

田,村后与那座神奇的石龙山相接。如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定

然是个花香鸟语的好地方;此时大雪纷飞,遍地皆白,倒显出

无限凄凉。寒风呼啸着吹过,犹如人的声声哭泣;那倒挂在屋

檐上的不计其数的冰棱,恰像从千百双眼睛里滚落出的串串

泪珠⋯⋯

被关在东厢房的金禹氏,此时已流干了眼泪,像个木头人

儿一般。

十年前,就在刚刚过完16岁生日之后,她头上罩着红绫,

在一片鼓乐声中,被一个人牵着走进了这个房间。是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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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人牵着她呢?她没见过。不过,她从那不停地往前移动

的彩带上,感觉出那是双很有力气的手“。小心门槛!”若不是

伴娘扶着,她定会碰上门槛跌倒的。当她抬起脚,跨过了那一

步之后,她的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她不知道,这决定她一

生命运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列位有所不知。倘在现时,男女自由恋爱,到结婚还会不

认识?那旧社会呢,男女的结合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男女双方都没有发言权,也不准见面。到日子选定之后,新郎

就雇一乘花轿到女家迎亲。这时新郎也跟去的。但新娘子梳

妆打扮过后,用一块大红绸布这么一罩,从头上一直罩到脖子

根,把个脸面捂得严严实实,这才叫人扶着上轿。新娘想看新

郎不让看;新郎想瞧新娘看不到。从新娘下轿,拜堂成亲,进

入洞房,彼此都看不见的。只有在进了洞房,新郎将新娘的盖

头揭开之后,互相才见得到面。即使对方是疤子瘸子瞎子大

暴牙,也为时已晚了!

头上的红绫被一双有力的手揭去了,她多么想立刻看看

牵她进来的那个人呀!但她不能,她低着头,什么也不敢看。

她几次想抬起头来,但脸上火辣辣,像喝醉了酒。她害羞。洞

房里的人那么多,说出去还不笑死!她只有怔怔看这地面和

地面上那些移来移去的脚。

好容易挨到夜深人静,宾客散去,她才羞涩地抬起头。待

她仔细地看过他一眼之后,她那颗悬吊着的心,也就像放到地

面上一样的平稳了。她暗暗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位年龄相当、

品貌出众的好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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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那十年前的往事,仍然浮现在她的眼前。他那双宽

厚的温暖的大手,他那至诚至爱的目光,他那发自肺腑的旦旦

言誓,使她身不由己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她和文成相亲相爱

地度过了两个春秋之后,他们的儿子小石英出世了,那脸蛋

儿,那眼神,那嘴角上的笑;既有他的英俊,也有她的俏丽⋯⋯

金禹氏呆滞的目光,朝着门口移去;门口,并排站着两个

兵,手里举着明晃晃的钢刀!她的心,就像被那钢刀戳穿了一

样的绞痛。文成的音容笑貌,又一齐出现在这房间里了。

那是金文成上石龙山之前那个夜晚,她坐在床沿上给小

石英缝棉袄。石英寄养在外祖父家读书。她爹是位处事和治

学都很严谨的私塾教师,离此地也才几里地,照理说可以放心

的。但她和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炽烈地爱着自己的儿女。

现今儿子不在膝前,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尽管小石英穿着

暖和,但她一见飘下的雪花,就赶忙给儿子做起棉袄来!

夜,静悄悄的。她缝完了最后一针,双手将小棉袄贴在自

己胸前,看了看之后,就朝着坐在窗前的文成喊道:“ 你看可

好?”她不见文成应声,又喊了了一声“:喂!听到没有?”可仍

不见回响。

“ 他在干什么?”她将棉袄蒙在胸前,悄悄地来到他背后:

哎,原来他在写字!几大张宣纸上,写得麻麻密密的。她仔细

看去,只是重复地写着“:还、我、河、山”四字。她迷惑不解地

看着他,立刻被他的表情吓坏了:文成的脸上挂满了泪珠,连

宣纸也给洒湿了!她欢乐的心,顿时缩紧了:她的相公平日里

笑呵呵的,这是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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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她把小棉袄放在了一边,使劲

摇晃文成的肩膀。

他给她讲了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切之后,含着泪对她说:

“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她生在书香门第,从小受父亲的熏陶,本是个深明大义的

女子。文成告诉她,他要同爹一块把岳元帅的这四个字刻在

石龙山上,她也十分赞同。先有国,后才有家啊!

自从文成和爹爹上山之后,她就暗暗地算计着日子,盼望

着丈夫和公爹归来。岂料,祸从天降呀!

厅堂里,传来不断的浪荡的淫笑,传来污秽得不堪入耳的

狂喊。此时的金禹氏,深知自己已身处绝境了;待这班强盗吃

饱喝足之后,那双沾满着她丈夫鲜血的手,就会无情地向她伸

来了。

她想死,但,谁给丈夫和公爹报仇雪恨?谁来抚育年幼的

金石英?

厅堂里的喊叫渐渐减弱“,笃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啊!那个披着人皮的黑鬼,已经鼓起一对淫荡的眼珠,踉

踉跄跄进屋来了!平日文静的金禹氏,突然飞跑着向门口冲

去!

“ 哈哈,美人儿,爷正等着你呢!”该死的爱新觉罗昭义,张

开双臂就来抱。这金禹氏也是情急胆壮!她见黑鬼双手来捉

她,立即伸出右手,朝着那张醉醺醺的黑脸“,啪”地一巴掌打

去!

她自己也不明白,哪来的如此力气?狠狠地打出那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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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反把自己震回了屋子里。

爱新觉罗昭义嘴里“ 好!好!”地喊着,手上也“ 咣当”一

声,闩上了大门。他车转身子“,嘿嘿”地淫笑着追进屋来。

金禹氏又急又怕,战战颤颤地往后退。黑鬼步步紧逼!

已退到了桌子边的金禹氏,背靠墙壁,再也无处可去了。此

时,那黑鬼瞪着一双被欲火烧红了的老鼠眼,浑身筛糠似的逼

上前来,一把抓住金禹氏的衣裳。金禹氏见恶人拉住了自己

的衣衫,就使劲推那书桌,恨不得将他砸死在这书桌底下。无

奈黑鬼的躯体,将桌子死死地抵住了,她怎么也推不动它。黑

鬼眼见猎物即将到手,就一边发出淫秽的奸笑,一边将金禹氏

往自己怀里拉!

此时的金禹氏,已是心衰力竭了;那黑鬼却恨不得将她一

口吞下!好个金禹氏,就在她的双脚离开地面,眼看着将落入

恶人怀抱的一刹那,猛力一蹲,只听“到 咔嚓”一声响,她的上

衣前襟被扯去了一大块!爱新觉罗昭义也被狠狠地摔跌到了

地上。金禹氏见自己洁白的肌肤暴露在恶人眼前,又羞又恨,

只见她倏地跃起,一把抓过桌上的砚台,用尽平生力气,朝着

跌翻在地的黑鬼砸去!

倘若金禹氏心里不慌,照准爱新觉罗昭义的头颅劈去,叫

他一命呜呼,也就为丈夫为公爹报了仇,为民除了害。岂知她

是从娘肚里出世以来,未遭过如此的厄难,连蚂蚁也舍不得踩

的,因此,那投出去的砚石,就有点儿偏了;狡猾的爱新觉罗昭

义见砚石飞来,忙就地一滚,结果没有砸碎他的头,从耳朵边

边上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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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禹氏见没有砸着,心已是乱了。她双手抱住自己袒露

的前胸,抖颤着向墙角躲闪。已从地上爬起来了的爱新觉罗

昭义,更是欲火中烧!他甩开书桌,伸出一双黑手,像恶鹰逮

小鸡那样向她扑去,一把将金禹氏搂到了怀里!

按下这金禹氏暂且不表,先说那石壁前众乡邻为文成举

哀。

爱新觉罗昭义带着官兵下山之后,乡亲们一齐围住了文

成的遗体,放声恸哭起来。哭得像泪人一般的银儿,双手捧着

那已经冻上了冰棱的大饼,来到文成身边,双膝跪倒,悲伤地

嚎哭道“:叔叔,文叔叔,你尝尝我亲手做的饼子啊!”说罢,放

声大哭!

李陀,名兰生,外号蓝衫哥。此时,他跪在金文成面前,伸

出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擦去文成脸上的血污,替他整理衣

裳。文成本是穿着一件密扣对襟短袄,只因干活时太热,对襟

已是敞开着。此时,那浸透衣衫的殷红的血,已冻成硬硬的一

团搭在了胸前,任凭他如何拉扯,也解不开了。蓝衫哥早已悲

痛过度,此情此景,更令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便扑倒在文成

的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 时候不早了,快处理后事吧!”老嬷嬷哽咽着说道。

蓝衫哥睁开泪水汪汪的双眼,呆呆地看着文成的脸,又伸

手去为他拉扯衣服。说也怪,那粘住文成衣棠的血冰,此时竟

然化了!他哭泣着将文成的衣棠扯扯伸展,将扣子扣好。就

在他扣到最后一颗纽扣时,手指头偶然触到一件有棱有角的

东西!这蓝衫哥本是位走南闯北的侠士,这样的场面他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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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他索性将自己的手伸进文成的贴胸内衣兜里,摸出来

一个朱漆檀木雕花小盒。他轻轻地启开盒盖,那盒内竟放射

出万道金光来!

原来,盒中藏有一把金刀!

这把小巧玲珑的平口方刀,长不足三寸,宽没有五分,却

是一件极希罕的物件。刀柄全为赤金炼就,比那削铁如泥的

莫邪龙泉更臻十分。那刀的制作,堪为艺林珍品:柄刃连体,

天衣无缝。柄上攀龙附凤,刃口寒光折目。青龙吐雾吞云,祥

凤栩栩行空。

蓝衫哥细细看去,那刀柄上还刻有字呢!

右上方一行道媚的草“书 钦赐石龙金氏”。

中央是端庄肃严的隶“书 巧夺天工,百世流芳”。

左边落款“是 爱新觉罗弘历”!

原来竟是乾隆皇帝赐与金家的祖传宝刀。

金家是继承了祖传绝技的民间艺人,本已远近皆知;但这

钦赐的雕刻宝刀,却是头一回见着。很快,金文成的遗体周

围,跪下了黑鸦鸦一片!那皇帝老儿的御赐物件,在众乡亲的

手中传递着。传到谁的手上,谁就磕下头去。

照理说,官兵刚才杀害了金家父子,众人自该倍加痛恨,

为何反倒顶礼膜拜起来了呢?要知道,百姓生计虽然贫寒,有

的甚至不通笔墨;但对谁好谁坏,心中自有一杆秤的。那康乾

盛世,国力鼎盛,黎民安泰呢!既为乾隆钦赐之物,当然要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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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了;而今之慈禧,对外屈从列强,对内压欺百姓,自该唾弃

的。这界限分明的爱憎,实在是民族之精神所在呀!

金文成被安葬在土坡上。他面对着山前一望无际的稻

田;他的身后,就是那摹刻“着 还我河山”四个大字的石壁。乡

邻们是懂得文成的心意的。

蓝衫哥对着坟堆跪下去,悲恸地拜过之后,双手捧着金刀

宝盒道“:列位乡邻,金家遭此劫难,吾等岂能袖手旁观?”

“ 你快吩咐吧!”众乡亲哭道。

“ 恕我自大了!”蓝衫哥站起身,拱拱手道“:众乡邻分头行

事吧:一起上山,务必找到金大爷;一起下山,营救文成嫂子;

第三起是将这金刀宝盒速交与文成之子,让他远走他乡,日后

为亲人报仇血恨!”他将前两起作了吩咐之后,慷慨激昂地恳

求道:“ 各位父老乡亲,这最后一件就让我李兰生承担了吧。

我孑然一身,无家室之累,宁肯粉身碎骨,也要保得金家后裔

长大成人!”说完,他将金刀宝盒藏好,紧紧腰带,大步流星地

下山去了!

好勇士仗义扶幼三

老学究逼上梁山

从石龙山到金禹氏的娘家,尚有十里之遥。这蓝衫哥途

中之辛苦,自不必细说。如今先讲那金武之孙,金文成之子金

石英。

金石英年方八岁,长得面容俊秀,神气清朗。此时他正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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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正正地坐在灯下习字;他的对面,坐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

者。老叟额阔脸方,面黄少髯,举止庄重,神态端凝。他就是

金文成的泰山老丈人禹万春。此刻,他正板着面孔在教外孙

练字。

“ 吭哧!吭哧!”老先生咳嗽了一阵之后,站起身,慢慢地

转到外孙背后,眯起双眼看那纸上的字。看着瞧着,他抬起左

手,不停地捋着颏下稀疏的胡须,脸上露出笑。那情态,像喝

醉了甘醇美酒一般。

他是个态度严谨的老教书匠,平日在弟子面前是难露笑

容的。如今,从他爽朗的眼神中,从他心花怒放的情态里,显

现出对小外孙特别的赞许。这也怪不得他,女儿女婿和这小

外孙就是他惟一的寄托啊!何况,金石英的聪颖和勤奋,也实

在令他欣慰。

禹万春本是中过举的。但一贫如洗的他,纵有栋梁之才,

也难入仕途之道呀!他心地善良,从不昧着良心办事,自然只

有作教书匠的缘分了。

这位老夫子,开初倒也马虎过得。谁料那双目失明的孤

寡老婆婆邻居不慎失火。那风助火势,火借风生,眨眼间,熊

熊大火就在他的房子上烧起来了。他那个屋地处偏僻,无近

邻可援,待他看见烟火从学堂赶回去时,已是烧了个干干净

净!可怜他卧病在床的妻子和不满周岁的孩儿,一齐葬入了

火舌之中;只有他和带在身边读书的女儿幸免于难。倘若不

是女儿年幼待哺,他也不会活了。后来,穷哥们一齐出力,在

这山凹里盖了几间茅房,他才有安身之处。他也没有辜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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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的重托,在这简陋的教舍里专心授课。

他将女儿拉扯到十六岁时,许配给了金文成为妻。不要

说那女儿是他的心头之肉,就是那女婿也比亲生儿子更胜十

分。这金石英呢,是金禹两家香火的惟一继承人,自然看得比

自己的生命更珍贵。石英年纪虽小,但只要是他读过的书,无

有不会的。

吭!老人又咳了一声,疼爱地对外孙说“:今日为时已晚,

且自睡去,明朝再练吧。”

“ 外公请先睡去,待孙儿再练片刻吧!”小石英起身答道。

“ 嗖 !”正在禹万春的脚,刚刚跨出门槛,准备回房歇

息的当儿,突然从院墙外飞进个人来!

“ 谁?”老先生忙折回来,端起桌上的油灯往外照;小石英

吓得战战兢兢,躲藏在外公身后。

来人奔进屋,气喘吁吁地说道“:先生莫要声张。”原来是

蓝衫哥赶到了。

这李兰生本是禹万春的弟子,彼此熟悉的,但深夜而临,

翻墙而入,登时把老先生的脸都吓白了。

蓝衫哥并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小石英,眼泪儿也像断

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往下掉!突然,他蹲下身子,猛力将小

石英抱在了怀里。

“ 兰生,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快说与老夫知晓。”禹万春

见此,被吓慌了。

“ 先生⋯⋯”李兰生放下石英,从怀中掏出金刀宝盒,双手

捧着,抬起那沉重的脚,一步一步地走到禹万春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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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老先生不听则可;一听这祸从天降的噩耗,立时两眼发

直,身子朝后倒去!

!”金石“英 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爹呀 ,哭得回不过

声来!

“ 先生!”李兰生忙上前扶住。

“ 文成!我的文儿!⋯⋯”禹万春悲伤地哭道。

“ 先生!事不宜迟,让我带上侄儿走吧!”蓝衫哥哽咽道。

“ 兰生!金家遭此大难,你和众乡亲冒死搭救,老夫已是

感激不尽了,又岂能再连累于你呀!再说,人被他们打死了,

难道这孩子也有罪了不成?”禹万春说完,抱住外孙恸哭不已。

不管李兰生如何劝说,禹万春就是不答应外孙走。他见

说不动先生,只好强忍住悲痛,将金刀宝盒塞到小石英手上,

拜别先生,待打听到事态的变化之后再作计较了。然而,当他

走到院墙边时,忽然传来阵阵喧哗。他从门缝里往外瞟了一

眼,忙转身奔回屋里,一把拉住先生哀求道:“ 官兵已追来此

处,先生与我一同逃吧!”

“ 兰生不必惊慌!”老先生摆了摆手。不知这位老夫子此

时是气懵了呢?还是过分相信了朝廷?在他看来,皇有皇规,

国有国法,那诛连九族的刑法早已废除了,我又没犯罪,小孩

年幼无知,那官兵或许只是路过也未可知呢!

老先生的话音未落,就传来了“ 砰砰”的打门声。官兵正

是奔禹家而来!

“ 开门!快开门!”门外叫声不断。

“ 先生,快走吧!”兰生悲愤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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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禹万春老先生欲言又止。他从小熟读圣贤之

书,他是大清皇朝的忠实信民;大清的官兵,难道就不保护大

清的子民?女儿一家遭此惨祸;他的信念虽然有所动摇,但他

想,自己又不曾犯上,总不至于无故加害吧?

“ 嗤 砰!”突然,一条火舌,尖叫着从门外直射进来。

紧接着,在“ 砰砰”的砸门声中,传来了粗野的咒骂“:再不开

门,老子毙了你们!”

听到枪声,老先生吓得话也说不伸展了“:兰⋯⋯兰生,你

带着他⋯⋯快逃⋯⋯”

“ 先生,弟子同你一块儿走!”李兰生求道。

“ 我⋯⋯我不⋯⋯”禹万春连声喘气“:你带⋯⋯带他走!”

说着背过脸去。

李兰生无奈,牵着小石英直奔后门而去!再不走,恐怕一

个也跑不脱了。

此时,门已砸烂了,官兵一拥而入,将这个既作教舍又作

住房的院子,塞得水泄不通!

“ 你叫禹万春!”

“ 老朽禹万春是也。老爷夜人民宅,不知有何见谕?”禹万

春缓缓说道。

“ 少废话!快把金文成之子金石英交出来!本统领可以

饶你不死!”说话的是那个獐额鼠目的黑鬼爱新觉罗昭义!只

是,在那黑猴脸面的正中间,本来就扁塌的蛙鼻子不见了;代

之而有的是个白布大补巴!那模样儿,比戏台上的粉白脸谱

儿更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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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金禹氏在被爱新觉罗昭义搂进怀抱的瞬间,竟被

吓死过去了!这黑鬼一看,正是他施展淫威的大好时机!他

到了床上,就伸出那双罪恶的手一把将金禹氏抱 去撕扯她的

裤子!将她的衣服脱了个精光⋯⋯这金禹氏本是被吓昏过去

的,此时恰好苏醒过来。她睁开双眼看时,真正是气得七窍生

烟,恨得咬牙切齿!无奈被这头禽兽压着,一点儿都动弹不

得。更令她作呕的是,上面那张黑黢黢的脸,正贴在她的脸

上!那口水,那酒腥味儿,一齐冲进她鼻子里。也是触物生

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张开嘴巴,对准上头就是一口!

“ 咔嚓”一声响,黑鬼脸上的那个蛙鼻子尖尖,立刻装进了金禹

氏的嘴里!紧接着“ 哎唷”一声惨嚎,黑鬼双手赶忙捂住自己

的鼻子。金禹氏用尽平生力气一掀,那黑鬼就赤条条地滚到

了地下!金禹氏纵身一跃,直向着窗口奔去!

此时的金禹氏,反倒冷静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个弱女

子,逃生已属无望,但自尽还是可以办得到的。她只要从这窗

口跳下去,凭着窗外数丈高的石坎,拼死保住自己的贞节,就

是到了阴间,也无愧于相公文成。

金禹氏奔到窗口,双手一推,窗户立刻开了!她双手攀住

窗棂,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也就在这时,随“着 砰砰”的枪

声,只见她身子一晃,从窗台上倒回了屋里!

鲜红的血,从她的胸前冒出来!她两手抓住窗棂,睁大一

对仇恨的目光,望着苍天,悲怆地喊道“:石儿,给娘报仇血恨

⋯⋯”话未说完,双手一张,仰面倒了!

也许是血已经流尽了的缘故吧,她的脸是那样的白,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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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素洁,就象窗外正在飘着的雪片,更显得端庄和秀丽!

那爱新觉罗昭义,从小娇生惯养,只有他肆意打骂别人,

别人岂敢碰他一根毫毛;在突然被金禹氏咬去鼻子尖时,登时

吓懵了,还以为自己的脑袋给咬断了呢!待他跌到地下时,那

牵肝扯肺的痛,倒让他觉得脑壳还在脖子上,金禹氏奔到窗前

时,他已摸到了枪。本来他是打不准的,但距离太近了,那枪

里的子弹,就全打在了金禹氏的身上!

金禹氏已被他打死了。但她那圆睁着的双眼,太使他害

怕了!还有金禹氏临死前的呼唤,更使他毛骨悚然。他不知

道这金禹氏的儿子有多大?若此时从那开着的窗口跳进屋

来,他这统领老爷还有命吗?因此,他就像那挨刀的猪一般,

拼命地嚎叫起来!

此时,张千总同众兵弁已闻声赶到了门外,无奈门被他自

己闩住了,砸了半天也没弄开。爱新觉罗昭义没法,只好忍着

痛,一只手捂着鼻子,踉踉跄跄地移到门口拉闩⋯⋯

“ 啊 ?!”走出来的竟是个赤身裸体、满身血污的活人!

张千总见从屋里出来个鬼怪,立时吓呆了,想往回跑;待

他看得明白时,又想笑:这鼻子尖尖跑到哪儿去了呀?不过,

的;他只想哭!那样一尽管看出了蹊跷,他也是不敢笑 定会赢

得主子的欢心的。但一见这张没了鼻子尖尖的脸,恐怕一年

半载也哭不出来了。因此,就直愣愣地站在门口!不过,他毕

竟机灵过人。他不一会儿就回过神来了,赶紧跨前一步,双手

扶住了统领老爷。那爱新觉罗昭义,此时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了,只是用手指着屋内。如此,张千总也就明白了几分;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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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的兵勇扶住统领老爷,自己直向屋内冲去。

他看了倒在血泊中的金禹氏一眼,就赶紧跑到床跟前,仔

仔细细地搜寻起来!你说他找什么呀?他记起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宋朝的包文正和狄青。他们下河洗澡时,各人把各人

的脑壳取下来放在岸上。有次玉皇大帝急速召见,他们二人

只好立刻前去。上岸的时候,因为慌忙,便彼此拿错了脑壳。

结果呢?那文官儿白面书生包丞的脖子上,安上了武官狄青

的黑脸脑壳;而武官儿狄青,反倒成了白面书生!如今唱戏

时,那包文正不是黑脸大汉,那狄将军不是白净脸儿吗?古人

的脑袋都可以取下来放上去,那么,一个小小的鼻尖尖还能装

不上去?他想,如果找到了那半截鼻子来,又能稳稳当当地安

在主子的脸上,那大大的功劳还不落到我张千总的头上!话

又说回来。倘在医学已经高度发达的今天,断鼻再植并不稀

罕,这位张千总在那时即能古为今用,开辟医疗术上的先河,

也真是个人物了!

他找过来,寻过去,怎么也找不着。他把金禹氏翻了个个

儿,也无发现“。难道,统领老爷这鼻子尖尖自己会跑脱?”他

蹲在地下慢慢地琢磨。当他见着金禹氏睁圆的双眼时,也难

免浑身寒颤。金禹氏虽然已经死去,但那脸蛋儿仍然十分好

看。他想看,又不敢看。看过几眼之后,他发现金禹氏的嘴有

点不正常。他见着金禹氏这樱桃小口时,也难免心动;但此时

呢,嘴似乎比以前大了些。他进前细看,她嘴里塞满了血肉模

糊的东西!难道?⋯⋯那鼻子尖尖到了她的嘴里!忙伸出手

指头去抠。吓,这嘴里衔着的还真是那鼻子尖尖呢,可惜全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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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碎了!

待医生敷过药,把那咬去了半截的鼻子包扎好之后,爱新

觉罗昭义忽然想起了金禹氏呼唤儿子报仇的那句话,即厉声

叫道“:一定要斩草除根!”

于是,这一伙为非作歹的强盗,打听到了金石英的下落之

后,就直奔禹家湾来了。

“ 启禀老爷,敝外孙金石英乳臭未干,且朝夕与老夫同寝

共读,不知他犯了何种条律?”禹老先生声声责问,令文墨不通

的爱新觉罗昭义大为光火,他抬起脚,猛力踢过去“:看你还咬

文嚼字不!”

“ 咔嚓”一声响,禹万春的两颗门牙立被踢折,人也跌倒在

地!那满嘴的鲜血,从嘴角两边往外冒。

这一脚,倒把禹万春老学究从朦胧中踢醒过来了!他悔

不该没听兰生之言,以至如此。现在,他惟一能做的,是尽量

拖延时间,让兰生和外孙逃得远些。想到这里,他在地下翻了

个滚,躺着不动了。

主子出了手,奴才更凶狠!那站在一旁的张千总,几步跳

到前边,举起马鞭“,叭叭”地乱抽,还边抽打边吼叫“:你不交

出金石英,就叫你同女儿女婿一堆去吧!”

什么?!女儿也不在了!!他听到金文成遇难时,已是悲

痛欲绝,如今又听到了女儿被害,真正是万箭穿心般悲痛,立

时昏死过去了。

“ 啪!”一瓢凉水泼去,他又从昏死中清醒过来“:女儿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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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不说?”黑鬼摸了摸那疼痛难忍的鼻子,又歇斯底里

地嚎叫。

“ 我说!我说!”禹老先生挣扎着,慢慢地站起身来。此时

的他,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惟一想到的,是不让兰生和小

石英落入贼人之手。他瞪大两只正在淌血的眼睛,直瞪着坐

在椅子上的那个人!看着看着,他倏地跃起,张开双臂,直朝

黑鬼扑去!

爱新觉罗昭义原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

谁能料到这个年迈体衰的老学究,也会如此之快向自己扑来!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当儿,禹万春的双手,已像两把铁钳似地卡

住了他的脖子!

眼看这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魔,就要一命呜呼了!谁

知这家伙狡猾得像只狐狸。他见禹万春双手叉住他的脖子,

忙就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到了地上!

禹万春本是年尽烛残之人,女儿女婿惨遭不幸,已使他悲

痛欲绝;何况又遭了毒打。刚才只是愤恨已极,为了拯救两家

的香火之时,才爆发出了不可阻挡的气势!当黑鬼仰身后倒

时,他的力气已是用之殆尽,只觉得天旋地转,骨碌碌地滚到

了一边!那张千总好不勇敢,一步跨上前去,双手举起钢刀,

用尽平生气力,对准禹万春的脑壳砍去!

逞凶狂黑鬼作恶四钻树洞石英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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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千总双手举刀,猛力砍下去,眼看着禹万春的脑袋即将

劈作两半的当儿,突“然 嗖”的一声,从背后飞来一把白如雪、

尖如锥的匕首,直插进了他的心脏!他手上的刀也“ 咣当”一

响,掉到了地下!这个帮着主子残害百姓的刽子手,直挺挺地

倒下,登时呜呼哀哉。

“ 不怕死的就上来!”随着这威严的喊声,那瓦片就像泥石

流一般直泻下来。

你道这喊话的人是谁?原来是蓝衫哥到了!

在官兵破门之前,李兰生不是带着金石英从后门逃走的

吗?他急忙忙地奔到墙根底下,双手攀住墙头,悄悄地向外张

望。只见官兵们高举火把,手握钢刀,已将院墙四周围得铁桶

似的!

若是他独自一人,莫说深夜,就是大白天,也可以突出重

围的。此时,他却不能。他不能忘却石壁前的惨状,更不能辜

负父老乡邻的嘱托,他李兰生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救出这金家

惟一的后人。

他见无法带着金石英冲出重围,即转到了北边,北边也同

样被官兵包围着。

料峭的寒风,呼呼地叫着;稠密的雪花,纷纷飘落。那数

九寒天的夜,冷森森的。李兰生却浑身汗水淋淋。他急呀,墙

外官兵如蚁,带着个孩子是绝对出不去的;墙内呢?除了一棵

树,遍地雪白,连茅草都没有一根,又去哪里藏身呢?他急速

地搜视周围的一切。

突然,他一把抱起小石英,大步流星地赶到树下。这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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棵古老的樟树,千枝百条,阔叶丛生,且高出地面十丈有余,若

是藏到树叶稠密处,不要说在火把的亮光下难得发现,即使在

白天恐怕也看不见的。在别无生路可择之时,也只此孤注一

掷了。

他蹲下身子,让小石英的两只手攀住自己肩头,身子扑在

背上;然后迅速解下自己的腰带,将小石英捆在自己的身上。

他要背着小石英爬到树上去。然而,尽管他张开双臂,攀住树

干往上爬;谁知没上得一尺高,就哗啦一声滑落到了地下。

这李兰生家境贫寒,从小以砍柴打猎为生计,对于爬杆上

树,只当玩耍一般。后又拜师习武,练得一身好拳脚。平时翻

墙过屋,如履平地。无奈这树干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滑溜

溜的。便是那常年缘藤攀树的猴儿,恐怕也无法爬上去了。

他一次一次地往上爬,又一次一次地滑落下来。他就用

手前前后后的摸那树身。他想,如能摸到可攀之处,也就爬得

上去了。摸着攀着,他感觉那树身并不圆,像是缺了一大块。

他忙转到树的另一边。原来,这樟树的心已空了,树上竟有个

洞洞!他一高兴,忙伸手去摸。待他那只手在里边摸了一圈

之后,即刻解开捆住小石英的腰带。他发现,那空出的树心,

足足可以藏进去两个人!

此时,官兵已经砸开了院门,粗野的叫骂声也已听得到

了。李兰生忙放下背后的小石英,一把将他塞进树洞里,悄悄

叮嘱道“:小兄弟,不管外边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出来!等

官兵退去了,我就来接你!”说完,从怀中掏出那个金刀宝盒,

递到小石英手上,哽咽道“:你可要记住,长大了给爹娘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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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衫哥安顿了金石英,忙几步蹿回墙边“。嗖”的一声,身

子直朝墙头升起,当他的双手刚刚触到墙头时,他又轻轻地纵

回原处。他已放弃了突围。他想,如果自己从这墙内翻出去,

官兵也就会从墙外翻进来。小石英定然难逃厄运。为了小石

英的安全,他放弃了生的希望“。或许,此刻冲进屋去,定可以

分散官兵的注意力!”他打定了主意,就沿着墙根溜到屋檐下。

他双脚一蹬,像蝙蝠模样,直向房顶扑去。

李兰生悄悄地爬向屋顶。他要察看一下官兵的动静,再

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刚刚伸出脑袋看时,那张千

总正好双手举刀向他的老师砍去!杂种!李兰生心里骂着,

手一扬,那锋利的匕首,就不偏不倚地插到了张千总的背上。

清兵见张千总突然倒毙,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那威严的

喊声,漫天飞泻的瓦片,更吓得他们战战颤颤,全趴到了地上。

黑鬼见势不妙,忙举起椅子护住自己的小脑袋,身子像筛糠似

的抖作一团。不过,尽管他狼狈不堪,仍然哑声哑气地嚷嚷:

“ 还愣着干什么?开枪!快给我开枪!”

“ 砰 !”一阵枪声过后,蓝衫哥倒在了屋顶上。

足足有一刻钟,黑鬼和他的兵,没一个敢动的!待他们确

信,除了屋顶上已被打倒的人和地下躺着的奄奄一息的老头

儿之外,再没有人来袭击他们了,才一个个爬了起来!

这黑鬼的心,最为狠毒!他从地上捡起钢刀,对准禹老先

生的头,猛力砍了下去!顿时,那鲜红的血和白花花的脑浆,

溅满一地!黑鬼像狼嚎般地叫着:“ 快给我放火烧,不要让兔

崽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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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熊熊大火,将禹家湾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 给我屋前屋后细细的搜!”黑鬼厉声嚎叫。

官兵们一齐冲进了后院,那墙外的戈什哈们,也纷纷从墙

头翻了进来。

墙院内的空地本来不多,很快就被荷枪实弹的官兵塞满

了。加上那耀眼的火光,即使是一只是蚂蚁,也会看得清楚

的。

官兵们叫着,骂着,瞎折腾了一阵之后,就慢慢地聚拢到

樟树底下来了!

禹家湾院墙内的这株古樟,是远近闻名的。不仅大的稀

罕:三五个高大小伙子手拉着手也箍不拢它;而且老得古怪:

盘根错节,心空皮薄,少说也在数百岁以上;长得更是新鲜:枯

枝添发嫩芽,萎桠又出新绿。真真的子子孙孙,孙孙子子,千

枝百叶,百叶千枝,层出不穷!尤其是那椭圆形的阔叶,像一

把把的蒲扇,密密扎扎,将树干周围的地面团团盖住。人往树

底下一站,大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

此时,正逢雪花飘飘,寒风呼啸,早已冻得发颤的官兵,见

有这样一个避风遮雪的好地方,便争先恐后地挤过去。

突然,只见离树最近的那个兵;双手举刀,纵身跃起,向着

那黑洞洞的树心砍下!

“ 开枪!”爱新觉罗昭义此时,已像惊弓之鸟,见那兵举刀

猛砍,以为发现了敌情呢!众官兵不敢落后,纷纷举起刀,端

着枪,朝树洞围去。

列位,金石英就藏在树洞里,这一刀砍下去,即使没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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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随声而至的无数子弹射进树洞里,他的小命能保住吗?

你说那兵是故弄玄虚?才不呢!他看到树洞里有个光亮

亮的东西晃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刀砍下去了!

谁知他这一刀,不砍倒好;一砍下去,竟使千百官兵人人

胆寒,个个心惊,一齐抱头鼠窜,争相逃命!那跑得快的,还嫌

爹娘给的脚短;那跑得慢的,更恨自己为何不像鸟儿那样生出

个翅膀来⋯⋯

你道这一刀砍下去,砍出个啥子来了?原来,从那黑黢黢

的树洞里,飞蹿起一条鳞龙光亮的巨蟒!这条数丈长,水桶粗

细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直向官兵卷来!

人遇着了毒蛇,也会惊出一身冷汗来,何况突然飞出来的

是条毒蟒?那官兵的惊恐之态,可想而知!

这巨蟒,原在地洞里藏身的。只为那火光和烟雾惊动了

它,就转悠到了树洞里。那火光照到鳞片上,就成了个光亮亮

的东西在晃动。那个兵以为树洞里有人,他忙用刀砍去。倘

若那兵不动刀子,这蟒可能转转之后,仍回地洞去了。也许是

这帮强盗恶贯满盈了。那兵偏要去砍。一刀砍去,正好惹怒

了它。我在地洞里好好的,你们拿烟来熏我!正愁找不到主

呢!它盛怒之下,“就 嗖”地从树洞口蹿出来!

黑鬼同他的那些兵,也实在是乖巧!见到巨蟒追来,就一

个个朝着火光跑。那屋上掉下来的瓦砾,那喷到脸上衣服上

的火苗,也全然不顾了。

此时,那巨蟒已是腾空飞起,闪动着一条鲜红的红舌头,

直向官兵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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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领老爷和他的兵弁,已战战兢兢地跑到了屋檐下。屋

子的门太小,一下子挤不进去;里面大火冲天,即使挤进去了

又能逃得性命吗?到了这时,他们也难免后悔起来:早知如

此,又何必当初?如果不放火烧屋,如今跑进屋去,把门儿一

关,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爱新觉罗昭义的腿,本来就很短,加上这一吓,浑身软

的了,哪还跑得动?

“ 嗖 哧!”那巨蟒突然往前一蹿,朝着肉团似的黑鬼猛

扑过来,那唾沫和毒雾,也一齐喷到了黑鬼的脸上和嘴里。他

大叫一声,立时瘫倒在地!

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是既可预料,但也是难以完全料定

的。比如,贪生怕死,卖国求荣,残害百姓的坏蛋,是迟早要被

历史的车轮碾碎的,这是可以预料的。那祸害忠良的秦桧后

来不就跪在岳王庙前受审吗?但什么时候死却是难以料定

的。中国有句古话,叫“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

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这句带有封建悲壮色彩的话,也

就是这个意思了。

就在这个残戕百姓的黑鬼,即将被一口吞噬的当儿,那咆

哮着的巨蟒,突然一个翻滚“,嗖嗖”几响之后,竟不知蹿到哪

儿去了!

原来那巨蟒什么也不怕,就怕烟火,尤其是怕烟薰它的眼

睛。刚才是一块正在燃烧着的檐廊掉落下来,正好打在它的

头上。那浓烟,突然钻进她的眼睛里,它也就溜之大吉了。

真正是恶有恶报呢!巨蟒过去,爱新觉罗昭义带来的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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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哈们,已死伤大半。死状之惨,也算是作恶多端的报应:有

被巨蟒咬死的,有被火烧死的,也有互相挤踏被踩死撞死的。

活着的戈什哈们,你呼我叫,却不见了统领老爷,最后,在

屋檐下发现了那个肉团团,但已是面目全非了:黑鬼的头发,

已被巨蟒的舌头舔去;双眼塞满了蟒的毒液;十个指头齐掌断

了,可能是被巨蟒的鳞片刮走的。此时,他已完全失去了知

觉,看来是很难活下去了。众兵勇合计着,还得设法将他抬回

去,管他是活是死,不然,如何向他的父亲总兵大人交代啊!

夜,已经渐渐褪去;接下来的应该是朗朗的白天。不过,

天地间仍然昏昏浊浊的。鹅毛似的大雪,飘飘荡荡地无休止

地下着。

小石英从树洞里钻了出来。

你道他为何没有被巨蟒吞掉?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当金

石英被蓝衫哥塞进树洞时,那巨蟒并不在树洞里,而是在树底

下的地洞藏身呢!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自然就互不干扰

了。当巨蟒嗅到了烟的气味,就从地洞里钻出来,爬到了树洞

口。那树洞口很大,小石英贴着树坐在洞口东边,巨蟒恰恰是

贴着洞口从西边钻上来的。巧又巧在它的头,刚刚到达树洞

口时,恰好被那个兵勇发现了。他一刀砍去,就把它引出了地

面。如果蟒从洞口的东边钻上来,小石英也活不成了。

金石英直愣愣地站在树底下。他脸色惨白,一点儿表情

也没有。那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凝注在飘忽着的雪花上。

开初,他在树洞里只觉得恍恍惚惚的。爷爷的慈爱,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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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脸,妈妈的身影,还有外公临别时楚痛和忧伤的眼神,一

齐浮现到了他的眼前,回响在他的耳边。他想冲出树洞,拉着

外公去找爷爷,去找父亲,去找妈妈。可是,他的腿直哆嗦,一

点儿也不听使唤⋯⋯

小石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在做恶梦。不过,他既没

有见着冲天的火光,也没有听见那凶狂的喊叫。他只觉得,有

个面目狰狞的家伙向他走来,要抢他手中的宝盒!他紧紧地

将它抱住。那洒在盒盖上的泪珠,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刺骨的寒风,将他从恶梦中吹醒过来。他记起来了,蓝衫

哥说过要来接他的。他将宝盒放入胸前的内衣口袋里,钻出

了树洞。然而,他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混浊世界。

小石英沿着院墙,茫然地向前走着。他多么想快点跑进

屋去,扑进外公的怀抱里。可是,屋在哪?他看到的只是烧焦

的木头和碎瓦片。

冷飕飕的风,像刀子般刺着他的皮肉,他不停地在那断垣

残壁里爬着。鞋子挂掉了,袜子扯破了,脚冻僵了,他全然不

顾。

突然“ 扑通”一声,他被摔倒了。啊!原来是一堆骨头!

怎么?外公!外公!他知道了,外公被强盗打死了,房子也被

他们烧了⋯⋯

风,在怒嚎!天,在哭泣!风啸夹着哀哭,回旋在禹家湾

的废墟上!那挂满冰棱的树枝,也禁不住瑟瑟发抖,一朵朵的

雪花,不停地落下来。

金石英再一次被拌倒了,他没有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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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断墙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

头。他越过碎瓦片,跨过烧焦了的木头⋯⋯突然,他踩着一堆

软软的东西。老人放下棍杖,伸手扒开积雪,哎呀!孩子!他

用手探探,还活着。造孳啊!老人认识禹万春的这位小外孙。

趔老人弯下腰,艰难地将失去知觉的金石英抱在怀里, 趔趄趄

地走出禹家湾!

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雪花,抽打着他皱纹满布的脸,汗

珠和着泪水不停地冒出来,他的长长的髯须上,结出一串串的

冰花。

走着走着,只见他的身子猛然向前栽去“,嗖”的一响,老

人连同怀抱的金石英,骨碌碌地朝着路边的陡坡滚动;陡坡下

边,是口水深莫测的堰塘!

这一老一小落进堰塘,还能活着吗?万幸的是,这禹家湾

一带,冬秋本是枯水季节,堰塘的水不算太多。更由于这年气

候反常,那堰塘里的水,早已冻成了冰块。

金石英本是悲恸过度而昏死过去的,这狠狠的一摔,反倒

将他摔醒过来了。他睁开眼,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突然,他骨

碌着爬起来,喊着:“ 外公⋯⋯”身子就扑倒在老头儿的身上

了!

老头儿伸出一只骨棱棱的手,哆哆嗦嗦地在金石英脸上

轻轻地抚着,用微弱的发颤的声音呼唤着:“ 小石英!小英

子!”

金石英毛骨悚然。他记起来了。外公已被烧死了,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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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活着呢?

你道这老头儿是谁?他是禹万春的师兄,金禹氏的师伯。

让师侄女金禹氏嫁给金文成,就是他做的媒。昨天,他也冒着

风雪上了石龙山。当他目睹了清兵的凶残之后,这位本不过

问政事的穷秀才,也被金家父子的气节所动。当他拖着疲惫

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里,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两条腿也不听使

唤。没到天亮他又醒来了“。吾乃炎黄子孙,岂能袖手旁观!”

他挣扎着起来,决定亲自来禹家湾看看。那情景,真正的惨不

忍睹。他知道师弟已经遇难。幸好发现了昏迷不醒的金石英

⋯⋯“ 师伯公!”待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小石“英 哇”地一声

哭了!

老叟微微睁开了眼睛,吃力地抬起那双不停地抖颤的手,

推开怀里正在啼哭的金石英:“ 快⋯⋯快逃⋯⋯逃⋯⋯”话没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 师伯公!师伯公!”任凭金石英如何呼唤,这位热心肠的

老叟,再也没有醒来⋯⋯

一天之前,小石英还不知道什么叫悲伤?他处在慈爱与

温暖之中。可是,从昨夜开始的短短时间里,他失去了所有的

亲人,饱尝到人世间的辛酸!还有蓝衫哥,也一定是被坏蛋杀

害了,不然他早来了!

他一趟一趟地,连滚带爬着,抓来一捧捧的雪,盖在师伯

公的脸上,掩在师伯公的身上。他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血渗

和着水,一块结成了冰花花,像十个红蜡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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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英站起身子,毅然迈开双腿,艰难地向前走去!

尾 声

金石英后被老猎人救起。三年后,猎人夫妇被恶霸杀害,

被迫流落他乡。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蜷缩在街角的小石英

被官兵的马匹踩伤,一位白发老人将他从血泊中救起。这老

人正是他的祖父金武。当时金武被官兵打伤后,掉进了山洞。

这山洞从山顶通到山脚下。金武伤好后辗转巴蜀和云贵之

间,寻找合适的传人而未遇。他在救活金石英时发现他怀中

的金刀宝盒,才知道这孩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孙儿。祖孙相

见,抱头痛哭。从此,金武将祖传绝艺相传于孙儿。小石英

呢,磨穿铁砚,务掇精华。十年后,金石英成了大江南北的仿

古高手。爱新觉罗昭义和莫县令们,也葬身在革命军的枪口

之下⋯⋯

解放后,为了纪念金氏和禹万春,李兰生以及石龙山区可

歌可泣的斗争,石龙县人民政府决定,将石龙山改名为“ 金禹

山”,龙山石壁改名“为 文成壁”,那金文成用鲜血完成“的 山”

字,被四乡民众誉“为 红山字”。

至今,“那 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刚遒逸伦,屹立在文成壁

上;而岳武穆这四个字的真迹条幅,由金文成的孙儿、金石英

的儿子金成英捐赠,陈列在石龙博物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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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这些年来,我共写了百余万字的中、长篇小说,有的在文

艺刊物发表过,也有多家报刊争相连载的,说明我的辛劳得到

了回报。

这部中篇小说精选,是我创作的数十部中篇小说中的代

表。我的中篇小说的题材,大致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知识

分子的,二是农村的,三是改革开放的。其中的《 龙山碧血》是

我创作的长篇小说《 金刀情》的节选。由于篇幅所限,我在各

类题材的作品中各选一篇,但愿读者喜欢。

应该说及的是,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主席姚益强,还有

副主席兼秘书长杨金帮以及其他同志,为给长年伏案笔耕的

老黄牛们以支持,经过多年的艰难努力,才争取到了这个出书

的机会。他们此种为繁荣社会主义文学创作而坚持努力的精

神,是十分的难得和可贵的。藉此,谨向他们以表达我的由衷

的敬佩和感激!

已故知名作家陈荒煤曾说过一句话:任何一个民族或国

家,最终能留下的只有文学。我们无需去争论这句话是否成

立;但文学创作的成果是衡量一个民族或国家繁荣发达的水

准,大概是可以共识的。文学是一门事业,同样需要有识之士

的扶持和亿万作者作家们的前仆后继努力奋斗,也需要广大

读者的关注与促进。本人虽已年届花甲,仍愿为文学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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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创作尽力,将更多更好的作品奉献给读者。“ 三人行必有我

师”。也希望能得到读者的厚爱和批评。

作者 1999年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