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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3 1 本版编辑:蒲 电话: 010-88819159 18 E-mail:[email protected] 国际文化 侯仁之,1947年于利物浦大学 投师要投名师 1940 5 月,父亲侯仁之在他 的硕士论文《续顾炎武〈天下郡国利 病书〉山东之部》的序言中的第一句 话是:“民国二十三年秋,余以选择 大学本科论文题目,就教于洪煨莲 师。质以兴趣之所在,冒然以地理 对。”这是在 1934 年秋,他还是一名 燕京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本科学 生,当洪业师 (洪业号煨莲,取 Wil- liam 的谐音) 问及学术爱好时的作 答。虽冒然,却也有由来。在刚刚 结束的暑假中,为了考察了一处古 代湖泊的故址、一个古战场和一座 被泥沙淤垫了的城市,父亲在六天 内完成了一次横贯华北大平原腹地 的只身跋涉,行程三百公里。就在 此前不久,洪师编辑的《勺园图录 考》出版,他又在“大学讲演”的讲坛 上以《和珅与淑春园—燕大校园 历史的一段插曲》( He Shen and Shu-Chún-Yuananan Episode in the Past of the Yenching Campus 为题做了一次演讲。洪师对包括明 代勺园和清代淑春园故址在内的燕 园历史的研究,把父亲引入到对所 处生活环境的探索中, 实地考察的 范围从燕园到西郊园林,再逐步扩 展到北京地区。随着对地理学的兴 趣与日俱增, 1934 年秋父亲在 《大 公报 史地周刊》 第七期发表的《读 “房龙世界地理”》一文中,初次提出 了将历史学与地理学结合起来的想 法。 1936 年秋天父亲随顾颉刚师 进行古迹古物调查实习,远至张家 口。在长城刻有“大好河山”四个大 字的大境门内,有明朝遗存的圆形 城圈一处。在查阅志书后得悉为明 代沿边马匹交易市场之一, 这引发 了他对马市市场地理分布的探讨, 写成了《眀代宣大山西三镇马市考》 一文。也是在这一年,父亲有幸读 到著名地理学家葛德石( George Babcock Cressey )的新作《中国地理 基础》( Chinas Geographic Foundations )。这本书引起了他的浓厚兴 趣,也成为他从历史学转向历史地 理学研究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父亲得知洪师的弟弟洪绂从 法国留学回来在清华大学教地理时, 曾想转学到清华。洪师说:“你不必 去清华,让他来给你讲课。”观察到父 亲的学术志趣转向,爱才惜才的洪师 鼓励他去追寻内心的兴趣,又深知他 有必要接受地理学领域的系统训 练。英国利物浦大学在燕京大学设 有一份奖学金,每隔三年燕大可选派 一人前去读博士学位。当时正在念 研究生的一位物理系助教将于 1939 年夏期满回国,洪师便推荐父亲前去 利物浦大学接续。 五十年后父亲回忆了这样的一幕: 1938 年 春 天 的 一 个 早 上 ,煨 莲 师忽然打电话要我到燕南园 54号他 的家中去看他。按习惯我去看煨莲 师总是在傍晚或晚间,现在竟然约我 在早上去,必有急事。这次煨莲师也 不是在客厅里,而是在他极少让人进 入的他的书房中等待我。我进门后 刚一落座,他就突如其来地大声对我 说: “择校不如投师,投师要投名师。” 我当时听了有些茫然,正待发问,他 就接着对我说: “你应该到外国去专 攻历史地理学。论西方大学,哈佛很 有名,但是那里没有地理系。英国的 利物浦大学,虽然论名气不如哈佛, 但是那里有一位地理学的名师,可以 把你带进到历史地理学的领域里 去。”这也就终于决定了我一生深入 进行学术研究的道路。 这位名师是罗士培( Percy Maude Roxby18801947 )。洪师 对罗士培教授的成就说了许多赞扬 的话,并说学校已经决定,明年 1939 )秋学期送你到那里进修。正 是洪师如雷贯耳的两句话,决定了 父亲的负笈英伦。然而师从罗士培 教授的计划由于 1939 年欧战爆发 搁浅,更因日寇入侵国土沦丧,推迟 了整整七年。在这期间,父亲在洪 师的指导下写作硕士论文《续顾炎 武〈天 下 郡 国 利 病 书〉山 东 之 部》 —洪师的这个命题实际上已 经把他引向历史地理的研究领域。 1940 年获得燕京大学文硕士学位 后,父亲留校在历史系任教,讲授中 国历史地理和其他地理课程。1941 12 月燕京大学被日寇查封,父亲 遭日本宪兵逮捕入狱,以罪名“以心 传心,抗日反日”被日本军事法庭会 审后判刑。出狱后重整旧业力战逆 境:“以示我本业之不可废,我志气 之不可夺也”。1944 年在天津工商 学院任教期间,父亲为毕业班学生 写下这样的临别赠言: 在中国,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出 路,似乎不成问题,但是人生的究 竟,当不尽在饮食起居,而一个身受 高等教育的青年,尤不应以个人的 丰衣足食为满足。他应该抓住一件 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这件工作就 是他的事业,就是他生活的重心。 为这件工作,他可以忍饥,可以耐 寒,可以吃苦,可以受折磨。而忍饥 耐寒吃苦受折磨的结果,却愈发使 他觉得自己工作之可贵、可爱,可以 寄托性命。这就是所谓“献身”,这 就是中国读书人所最重视的坚韧不 拔的“士节”。一个青年能在三十岁 以前抓住了他所献身的事业,努力 培养他的“士节”,这是他一生最大 的幸福,国家和社会都要因此而蒙 受他的利益。 诸君就要离开学校了,职业也 许是诸君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但是 职业不过是求生的手段,而生活的 重心却要在事业上奠立。愿诸君有 坚定的事业,愿诸君有不拔的士节, 愿诸君有光荣的献身。 这是父亲对青年学子的期望, 也是他对坚守“士节”的表达。在流 寓津门的三年中,他拾起因入狱而 中断的《北平金水河考》的写作。抗 战胜利后燕京大学复校,这篇研究 北平历史地理的专题论文刊登在 《燕京学报》复刊后的第一期。 远渡重洋,冀求深造 1946 8 月,父亲按照七年前的 计划远行。当时只能经海路前去,从 北平飞到上海后乘坐利物浦兰烟囱 公司的货船。父亲获得的优厚奖学 金也是这家大轮船公司捐给利物浦 大学再转燕京大学的。启航后经香 港停靠新加坡,因码头工人罢工,停 留了一个月。父亲在博文中学读书 时结识的高中同学沈元骥 (祖荫/茵) 恰好在新加坡。沈也认识父亲的弟 弟侯硕之,曾和金克木一起寻找过硕 之下落。老友重逢,父亲将携带的 《北平金水河考》单印本赠他,并写下 《赠〈北平金水河考〉附记》: 沦陷期间,流落津门,方脱离日 寇监禁,偏遭硕之惨遭非命。噩耗传 来,病不能活。终日踉踯街头,茫然 无复生意。终以天道启示,奋然而 起,以为欲使亡弟精神不死,我当努 力自生。卒乃挽极悲极痛极灰之心, 重整旧业。每遇不眠,辄以金水河问 题,绞我脑汁,偶有解悟,必跃然而 起,急笔书之,虽冬夜奇寒不顾也。 如是者匝月,终成此稿。寄呈业师指 教。复函谓: “金水河考已匆匆读过 一遍,得见创获累累,胸中为之一 快。一年有半以来,此为第一次见猎 心喜也。”自是衷心大为鼓舞,力战逆 境,欣然向学。并矢志以北平地理之 研究,为今后半生之事业。金水河考 又不过一发端耳,以与计划中之工作 相较,此不过一砖一石之于庄严华丽 之殿堂耳,故我尝以金水河考一类工 作,为“烧砖凿石的工作”,砖石既具, 而后可兴工于我理想中之殿堂矣。 今遇星岛,幸携此册以赠茵。 一九四六年九月五日 赴英过星岛时记 兰烟囱公司的货船抵达利物浦 已是 10 月。二次大战刚刚结束,利 物浦的市区和大学校园里,四处可 见德军轰炸遗留的废墟。利物浦大 学校园中心是著名的红砖建筑维多 利亚大厦,学生宿舍也很考究。父 亲因为有奖学金,可以免费住在研 究生宿舍,一人一个房间。利大沿 袭传统管理严格,膳宿管理由舍监 负责, 吃饭也有一套规矩,在餐厅的 前厅里可以看报弹琴,但是师生就 餐一定要换上黑袍式样的制服,才 可进餐厅。 至于当年生活情况如何,我是 后来陆续听父亲说的:大学餐厅有 传统,纪律严格,师生分开就座。学 生们排队进入餐厅坐好后,舍监才 领着穿黑袍的教授们进入餐厅,在 前面高台“High Table”就餐。全体 起立祈祷后开始用餐。校方了解到 父亲已有数年教学资历,很客气地 安排他在 High Table,可是他自认 在这里的身份是学生(虽然是个特 殊的学生),坐在高处很是不自在, 便要求下去,终于获准。虽然就餐 仪式很讲究,但是由于战后物资及 食品乏匮,连普通的鸡蛋都成了稀 缺佳肴,每个月只能吃到一个。煮 好的鸡蛋要竖直放在一个矮脚的小 酒杯状的器皿中,再用勺子的背面 把鸡蛋顶部的蛋壳轻轻敲开剥皮。 仔细看看蛋壳上面盖的橡皮图章, 竟是澳大利亚出产的! 利物浦大学地理系始建于 1917 年,在英国是首创,称为“地理 学院”,创办人罗士培在西方地理学 界很有影响,而且多次来到中国,实 地采访、举办讲座及广播、参加研讨 会,还亲自撰文介绍中国的文化历 史,帮助中国同行开展战后重建工 作。当时他是英中文化委员会驻中 国的主要代表,撰写的《各民族在世 界秩序中的地位》一文还被译成中 文。罗士培在地理学院特设“中国 地理研究室”,顾颉刚师手写的《尚 · 禹贡》全文挂在研究室墙上的大 玻璃镜中。这是当年“中国地理研 究室”成立时,罗士培教授的高足张 印堂与林超共同赠送的纪念。所以 有人说,罗士培教授毕生所从事的 事业,一个是地理学,另一个就是中 英两国的文化交流。然而, 1947 罗士培在利物浦大学工作了四十 年、创办地理学院三十年后退休 了。父亲前往利物浦的时候,他刚 好到中国来了,让父亲错失拜谒的 机会。 1947 2 17 日,罗士培不幸 在上海病逝。听到消息,父亲非常 难过,立刻写了《悼罗士培教授寄自罗教授手创之利物浦大学地理 学院》以寄哀思: 他不但是一位地理学者,他更 是一位地理教育的大师。一位大师 所能赋予人的,不只是他的学问,更 重要的乃是他人格的感化。乃是他 的“理想与人性”的陶冶(达比教授 评语)。世之为人师者,果能予人以 如此的影响,果能在人心中留下这 样的印象,即遺教在人,虽死犹生! 他现世生命的火焰停熄了,但是他 的“理想与人性”,却要永远活在后 継者的心上! 罗士培教授是真正由研究而了 解,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援助中 国的一位患难中伟大的良友! 对罗士培教授,我是一个万里 投师而未得亲炙教益的小学生;但 是在我来到此处之后,我好像无处 不听见他的声音,无处不看见他的 容颜,这是他工作了四十年的地方, 在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里,好像都 在反映着这一代大师的和煦慈爱深 厚博大的音容。 在罗士培教授逝世后的第二 天, 1947 2 18 日,父亲在“大寒 中”写就的这篇悼文发表在 3 18 日《益世报 · 史地周刊》第 33 期。在 这同一版上刊登的另一篇是父亲翻 译罗士培教授的继任、利物浦大学 地理学院主任达比( Henry Clifford Darby) 教授在 1946 2 月的 就 职 演 说《地 理 学 的 理 论 与 实 践》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Geography )。达比出身剑桥,是 20 30 年代到 70 年代英国历史地理 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也是英国 现代历史地理学最重要的奠基人 和建设者。父亲七年前如若按原 计划前来投名师,很可能跟随罗士 培教授而成为地理学科的专业人 才,而突然的变故使得父亲就教于 他的继任者达比门下,在现代历史 地理这门学科发展形成的时期,直 接踏入这个新兴的领域。 攻业勤勉 瘁力新知 父亲入学,由学校教务长亲自 考核英文,口试一次便通过了,然后 到地理学院面见导师达比教授。地 理学院只设一个教授编制,达比虽 然年轻,却是学院唯一的教授。在 交谈了学业计划后,达比教授指示 父亲只选他本人讲授的“英国历史 地理”和“制图实习”两门课,其余时 间都用在北平历史地理的研究上。 父亲对达比教授的印象是:和蔼,话 不多,很有绅士风度。 作为一个特殊的学生,父亲格 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 对英国学生说:你们在此一世,我在 此只有三年,你们可以大玩大乐,我 得好好利用我的光阴!” 那是一个“家书抵万金”的时 代,通信是父母亲相互联络的唯一 办法。从仅存的信封上邮戳看,在 路上至少要两三周的时间,所以他 们总是在计算着下一次信什么时候 能到。有一封信的落款为 1947 3 10 日,是父亲到英国半年后写给 母亲的,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 没有空行也几乎没有空白。信中这 样描述他的紧张生活: ……我现在每周换三个人:第 一个“我”,是大学一年级的fresh- er,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到学校 读书上课,作制图实习;第二个 “我”,是研究院的“博士待位生”,从 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与晚间,在宿 舍作个人的研究工作;第三个“我”, 是《益世报》的驻英通讯员,星期六 读一周报纸杂志和作参考笔记,星 期日用整天写通讯。靠第一个 “我”,我学科学的基本训练;靠第二 个“我”,我作高深的学术研究;靠第 三个“我”,我替孩子们挣饭吃。这 样一来,其余的大小事物,都得插功 夫去作了。忙虽然忙,到底生活有 规律,累了我也知道散散步,躺在大 沙发上合合眼。前几天有好月亮, 晚饭后我就熄了灯,打开窗帘,坐在 椅子上看月亮。午饭我自己在电炉 上烤面包,抹黄油果酱,喝热茶。四 点钟,再吃一次“Tea”,满好。 我上周又寄你第二卷画报 (PicturePost)和馥儿的三册画书。 我所接到你最近的信是二月八 日发出的那一封。已经一个多月 了。你们这一个月来好吗?过来这 一星期没有得你的信,希望两三天 内可以收到。一等接到你的信,我 再给你写信。 临 三月十日 这是父亲留英第一年生活的真 实记录—以充沛的精力,在三重身 份中转换:作为一年级的 fresher,补 充地理学的大量知识,接受基本训 练。从父亲带回国的资料里,我翻到 两个大本,深蓝的封面上印有校名、 系名、课程名称。那是他从 1946 秋学期开始进修的“Cartography(地 图制作) 的作业本。这门课连续三个 学期,我看到它的目录从初浅的“比 例”( Scale )、“地图的放大与缩小” Reduction Enlargement of Maps 一直到“分布图”( Distribution Maps )和“统计图表”( Statistical Diagrams )的绘制。35 岁的父亲和年轻 的本科生一起上课,接受严格训练。 每次绘图作业都是一丝不苟地认真, 手书隽秀,着色精美。1947 1 28 日父亲给燕大学友张芝联 (后为著名 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的信中写道: 到此以后最大的收获,即在完 全恢复了作学生的心理状态,上课 听讲,读书做练习,涂颜色画,从起 头再谈三角几何,兢兢业业,认真不 懈!我忘记了我一切教书的经验, 好像从来没有登过讲台一样。 野外考察是达比教授十分重视 的训练项目,他亲自带领学生实习, 对考察报告审查得仔细严格,一旦 看到问题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1947 3 月师生前往英格兰西北部 卡莱尔地区考察时,达比教授为父 亲与同学合拍的照片以及“英国和 威尔士地形测量”( Ordnance Survey of England & Walse )等多幅 实习用图还一直保存着,父亲标注: 1947 3 24 日至 31 日利大地理 学院春假实习”。 作 为 研 究 院 的“博 士待位生”,父亲按照达 比教授的要求,接受历 史地理学理论的系统学 习。当年入读燕大历史 系,师从洪业、顾颉刚、 邓之诚三位名师,他有 幸亲炙教益,受到从史 学基础训练到专业研究 方法与能力的全面培 养,掌握的功力应用在 日后有关北平的研究 中,数年来积累颇丰。 赴英时携带有限,只能 从中一选再选,有些书 籍的重要章节靠手抄摘 录,有些书甚至不得不 拆开,只带一部分。《京 师城内河道沟渠图说》 一书便是把日文部分自 原书裁下,带去中文部 分及附图、相片。对于 一向爱护书籍的父亲, 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 之。离开北平时虽然再 三精简,可是赴英途中一旦见到有 用的书,比如过新加坡时见到童书 业著《中国疆域沿革略》,还是按捺 不住纳入了行囊。 当父亲坐在利物浦大学图书馆 里,得益于丰厚的图书资源,犹如在 浩瀚的知识海洋里徜徉,如饥似渴、 瘁力新知。在那个年代,收集资料 靠手抄。父亲带回国的数册活页夹 里全部是抄录的文章、自制的卡片 和手绘图纸。利物浦大学地理学院 闻名遐迩,父亲积极参与了校内外 学术活动活动,还利用有限的假期, 独自到爱丁堡等地进行考察,特别 是前往格拉斯哥—英国探险家、 传教士利文斯敦( David Livingstone )的故乡,因为在少年时阅读 利文斯敦到非洲去给黑人看病和探 险的书籍,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 印象。 除了旅行,逛书店浏览图书一 直是父亲的爱好。节衣缩食以购书 籍更是父亲紧张生活中的一大乐 事,往往有感而作题记。1947 年春 购得一部《中国地图集》( Atlas of China ),因封面带有战火焚烧后的 痕迹。父亲在扉页记之为“火余残 本”,阅读后又标注 2223 页两汉 郡图中作者的错误之处。1947 9 4 日,父亲在博浪嵝小山书店 Brownlow Hill即利物浦大学本 部所在之地) 购 得 一 本《地 形 学》 Geomorphology ),满心喜悦地急急 写下几句话: 心爱此书非一日矣 书店窗中屡屡窃窥之 书店架上屡屡摩挲之 今且我属而寝馈其中矣 父亲学生生活分身出来的第三 个“我”,是作为《益世报》的驻英通 讯员,用星期六、日来阅读和写作, 报道英国社会的现象和动态。在去 英国的途中他就开始为《益世报 · 地周刊》写稿,从第一期起一路写 来。到英国后眼界开拓又有实地观 察的机会,一年里陆续发表了十多 篇文章。这也是迫于国内物价飞 涨,在替孩子们“挣奶粉钱”。 父亲的信漂洋过海到了燕园佟 府的一座小小的套院。院子东西狭 长,只有两间南房和一间东房。两扇 院门向西敞开,上有“中心育物和气 如春”八个字。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 低地,就是今日勺园建筑群的所在。 当年那里一大片水田种着水稻,一直 延伸到西边的校园围墙脚下,稻田边 缘的湿地长着繁茂的芦苇、灌木。目 光越过校墙,横卧着连绵起伏的西 山,一览无余。这样一幅“看门见山” 的景象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记忆 里。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充溢着父 亲对我们的想念和惦记。我相信,父 亲熄了灯,打开窗帘,坐在椅子上望 着利物浦天空中的好月亮时,一定在 想着这座小院里的我们。 兴工理想之殿堂 1947 年春学期末,达比教授指 示父亲先写出论文《北平历史地理》 的“导言”部分。审阅之后,认为写得 很好,论文题目便确定了。按程序上 报到学校管理机构获得批准后,达比 教授通知父亲:可以写论文了。埋头 苦干、力学不倦的第一年结束。 在一次吃下午茶的时候,父亲 如约来到达比教授的办公室,女秘 书为他们送上茶点时,父亲环顾四 壁书柜里摆满了很多部装帧相同的 书籍,显然是一套大型丛书。达比 教授的谈话就从这里开始:二次世 界大战期间,英国政府编有多卷本 战地各国的地理手册。达比那时在 剑桥大学任教,还不是教授,却担任 这套书的总编辑。中国战场的三 大本由罗士培教授主编,也列入这 套丛书。 达比教授说由他主编的《英国 历史地理》第一部的最后部分,是 请人写的,专门论述伦敦历史地 理,要父亲找来看。接着又询问父 亲有关北平的资料。达比教授虽 然没有研究北平,但是他的基本理 论对父亲很有启发:仅有一些具体 的考证是不够的,必须有一个总的 设计思想,按照这个思路尽可能地 “复原过去”:历史地理学的材料是 历史的,而研究的方法是地理的。 历史地理学的任务就是重建过去 的地理环境,重建过去的地理。 对于此前数年的实地考察和 文献积累,包括经过论证后得到的 研究结论,父亲统称之为“烧砖凿 石”:“砖成而后,可以有楼,砖坚而 后,可以楼固;常人只见高楼大厦, 而不知当初烧砖之苦。此苦只可 与同学师友共之,则苦亦甜矣。”即 使砖石俱备,父亲领悟到,直到运 用现代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 才能构架理想中一座庄严华丽的 殿堂。1947 5 月,按照现代历史 地理学的学科规范,父亲开始写作 论文《北平历史地理》。6 月上交第 一章初稿, 9 月开始第二章,写作渐 入佳境。与此同时,父亲在地理学 院讲授“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中国历史地理),每周一次课。 论文的第一稿为手写。核心内 容分为三部分共八章,按照时代排 列的,从西周一直到明清。对于这 部系统的城市历史地理研究专著的 写作过程,父亲有简短的记述: 在达比教授的亲切指导下,我 接受了现代历史地理学研究在理论 和方法上的指导,从而认识到作为 现代地理学分支学科之一的历史地 理学,主要地不是研究历史上地方 政区的变迁,而是复原过去时代的 地理,进而追踪其不断发展演变的 过程,这样的研究是有着极为重要 的现实意义的。对一个国家或一个 地区的历史地理研究是如此,对一 个城市的历史地理研究也是一样。 我接受了达比教授的理论教导之 后,根据自己多年资料的积累和实 地考察的结果,顺利写成了以《北京 历史地理》为题的博士论文。 矢志以研究北平为今后半生的 事业,父亲选择了现代地理学的分 支学科历史地理学科;对于一个城 市的历史地理研究,父亲选择了北 平。1931 年当他还是一个青年学 生,对当时被称作文化古城的北平, 心怀向往,终于在一个初秋的傍晚, 乘火车到达了前门车站。暮色苍茫 中,巍峨的正阳门城楼和浑厚的城 墙蓦然出现的瞬间,他好像忽然感 受到一种历史的真实。从那时起, 一粒饱含生机的种子便埋在了心田 之中。十多年后,当父亲在远离北 平的异国它乡,所读、所写、所念、所 想,无不牵系着这座古城,而来自燕 园佟府那座小院中的期盼和勉励更 是最需要的内在支撑。1947 7 5 日早晨接到母亲的来信后,父亲特 意购得一本《普通地理学》( General Geography, 1938 ),在扉页写下: 今晨得瑛来信于治学为人多所 助勉,有“大学府需要第一流有品有 学有识的人材,兼而有之者惟洪师 也…… 愿我临学成归来继续努力 有如大学者之终身孜孜不息,当以 国际最高学术标准为标准,勿为目 前局促狭窄眼光所范限”等语,衷心 感触甚深,购此以志纪念。 仁之 一九四七年七月五日 英国 不曾远离的北平(上) —父亲侯仁之的留英生活片断 ■侯馥兴 1948 侯仁之手绘华北地区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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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日 ■本版编辑:蒲 瑶 ■电话:010-8881915918 ■E-mail:[email protected]国际文化

侯仁之,1947年于利物浦大学

投师要投名师

1940 年 5 月,父亲侯仁之在他

的硕士论文《续顾炎武〈天下郡国利

病书〉山东之部》的序言中的第一句

话是:“民国二十三年秋,余以选择

大学本科论文题目,就教于洪煨莲

师。质以兴趣之所在,冒然以地理

对。”这是在 1934 年秋,他还是一名

燕京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本科学

生,当洪业师(洪业号煨莲,取 Wil-

liam 的谐音)问及学术爱好时的作

答。虽冒然,却也有由来。在刚刚

结束的暑假中,为了考察了一处古

代湖泊的故址、一个古战场和一座

被泥沙淤垫了的城市,父亲在六天

内完成了一次横贯华北大平原腹地

的只身跋涉,行程三百公里。就在

此前不久,洪师编辑的《勺园图录

考》出版,他又在“大学讲演”的讲坛

上以《和珅与淑春园——燕大校园

历 史 的 一 段 插 曲》(He Shen andShu-Chún-Yuanan:an Episode inthe Past of the Yenching Campus)为题做了一次演讲。洪师对包括明

代勺园和清代淑春园故址在内的燕

园历史的研究,把父亲引入到对所

处生活环境的探索中,实地考察的

范围从燕园到西郊园林,再逐步扩

展到北京地区。随着对地理学的兴

趣与日俱增,1934 年秋父亲在《大

公报 史地周刊》第七期发表的《读

“房龙世界地理”》一文中,初次提出

了将历史学与地理学结合起来的想

法。

1936 年秋天父亲随顾颉刚师

进行古迹古物调查实习,远至张家

口。在长城刻有“大好河山”四个大

字的大境门内,有明朝遗存的圆形

城圈一处。在查阅志书后得悉为明

代沿边马匹交易市场之一,这引发

了他对马市市场地理分布的探讨,

写成了《眀代宣大山西三镇马市考》

一文。也是在这一年,父亲有幸读

到 著 名 地 理 学 家 葛 德 石(GeorgeBabcock Cressey)的新作《中国地理

基 础》(China’s Geographic Founda⁃tions)。这本书引起了他的浓厚兴

趣,也成为他从历史学转向历史地

理学研究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父亲得知洪师的弟弟洪绂从

法国留学回来在清华大学教地理时,

曾想转学到清华。洪师说:“你不必

去清华,让他来给你讲课。”观察到父

亲的学术志趣转向,爱才惜才的洪师

鼓励他去追寻内心的兴趣,又深知他

有必要接受地理学领域的系统训

练。英国利物浦大学在燕京大学设

有一份奖学金,每隔三年燕大可选派

一人前去读博士学位。当时正在念

研究生的一位物理系助教将于1939年夏期满回国,洪师便推荐父亲前去

利物浦大学接续。

五十年后父亲回忆了这样的一幕:

1938 年春天的一个早上,煨莲

师忽然打电话要我到燕南园54号他

的家中去看他。按习惯我去看煨莲

师总是在傍晚或晚间,现在竟然约我

在早上去,必有急事。这次煨莲师也

不是在客厅里,而是在他极少让人进

入的他的书房中等待我。我进门后

刚一落座,他就突如其来地大声对我

说:“择校不如投师,投师要投名师。”

我当时听了有些茫然,正待发问,他

就接着对我说:“你应该到外国去专

攻历史地理学。论西方大学,哈佛很

有名,但是那里没有地理系。英国的

利物浦大学,虽然论名气不如哈佛,

但是那里有一位地理学的名师,可以

把你带进到历史地理学的领域里

去。”这也就终于决定了我一生深入

进行学术研究的道路。

这 位 名 师 是 罗 士 培(PercyMaude Roxby,1880—1947)。洪师

对罗士培教授的成就说了许多赞扬

的 话 ,并 说 学 校 已 经 决 定 ,明 年

(1939)秋学期送你到那里进修。正

是洪师如雷贯耳的两句话,决定了

父亲的负笈英伦。然而师从罗士培

教授的计划由于 1939 年欧战爆发

搁浅,更因日寇入侵国土沦丧,推迟

了整整七年。在这期间,父亲在洪

师的指导下写作硕士论文《续顾炎

武〈天 下 郡 国 利 病 书〉山 东 之

部》——洪师的这个命题实际上已

经把他引向历史地理的研究领域。

1940 年获得燕京大学文硕士学位

后,父亲留校在历史系任教,讲授中

国历史地理和其他地理课程。1941年 12 月燕京大学被日寇查封,父亲

遭日本宪兵逮捕入狱,以罪名“以心

传心,抗日反日”被日本军事法庭会

审后判刑。出狱后重整旧业力战逆

境:“以示我本业之不可废,我志气

之不可夺也”。1944 年在天津工商

学院任教期间,父亲为毕业班学生

写下这样的临别赠言:

在中国,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出

路,似乎不成问题,但是人生的究

竟,当不尽在饮食起居,而一个身受

高等教育的青年,尤不应以个人的

丰衣足食为满足。他应该抓住一件

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这件工作就

是他的事业,就是他生活的重心。

为这件工作,他可以忍饥,可以耐

寒,可以吃苦,可以受折磨。而忍饥

耐寒吃苦受折磨的结果,却愈发使

他觉得自己工作之可贵、可爱,可以

寄托性命。这就是所谓“献身”,这

就是中国读书人所最重视的坚韧不

拔的“士节”。一个青年能在三十岁

以前抓住了他所献身的事业,努力

培养他的“士节”,这是他一生最大

的幸福,国家和社会都要因此而蒙

受他的利益。

诸君就要离开学校了,职业也

许是诸君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但是

职业不过是求生的手段,而生活的

重心却要在事业上奠立。愿诸君有

坚定的事业,愿诸君有不拔的士节,

愿诸君有光荣的献身。

这是父亲对青年学子的期望,

也是他对坚守“士节”的表达。在流

寓津门的三年中,他拾起因入狱而

中断的《北平金水河考》的写作。抗

战胜利后燕京大学复校,这篇研究

北平历史地理的专题论文刊登在

《燕京学报》复刊后的第一期。

远渡重洋,冀求深造

1946年8月,父亲按照七年前的

计划远行。当时只能经海路前去,从

北平飞到上海后乘坐利物浦兰烟囱

公司的货船。父亲获得的优厚奖学

金也是这家大轮船公司捐给利物浦

大学再转燕京大学的。启航后经香

港停靠新加坡,因码头工人罢工,停

留了一个月。父亲在博文中学读书

时结识的高中同学沈元骥(祖荫/茵)

恰好在新加坡。沈也认识父亲的弟

弟侯硕之,曾和金克木一起寻找过硕

之下落。老友重逢,父亲将携带的

《北平金水河考》单印本赠他,并写下

《赠〈北平金水河考〉附记》:

沦陷期间,流落津门,方脱离日

寇监禁,偏遭硕之惨遭非命。噩耗传

来,病不能活。终日踉踯街头,茫然

无复生意。终以天道启示,奋然而

起,以为欲使亡弟精神不死,我当努

力自生。卒乃挽极悲极痛极灰之心,

重整旧业。每遇不眠,辄以金水河问

题,绞我脑汁,偶有解悟,必跃然而

起,急笔书之,虽冬夜奇寒不顾也。

如是者匝月,终成此稿。寄呈业师指

教。复函谓:“金水河考已匆匆读过

一遍,得见创获累累,胸中为之一

快。一年有半以来,此为第一次见猎

心喜也。”自是衷心大为鼓舞,力战逆

境,欣然向学。并矢志以北平地理之

研究,为今后半生之事业。金水河考

又不过一发端耳,以与计划中之工作

相较,此不过一砖一石之于庄严华丽

之殿堂耳,故我尝以金水河考一类工

作,为“烧砖凿石的工作”,砖石既具,

而后可兴工于我理想中之殿堂矣。

今遇星岛,幸携此册以赠茵。

一九四六年九月五日

赴英过星岛时记

兰烟囱公司的货船抵达利物浦

已是 10 月。二次大战刚刚结束,利

物浦的市区和大学校园里,四处可

见德军轰炸遗留的废墟。利物浦大

学校园中心是著名的红砖建筑维多

利亚大厦,学生宿舍也很考究。父

亲因为有奖学金,可以免费住在研

究生宿舍,一人一个房间。利大沿

袭传统管理严格,膳宿管理由舍监

负责,吃饭也有一套规矩,在餐厅的

前厅里可以看报弹琴,但是师生就

餐一定要换上黑袍式样的制服,才

可进餐厅。

至于当年生活情况如何,我是

后来陆续听父亲说的:大学餐厅有

传统,纪律严格,师生分开就座。学

生们排队进入餐厅坐好后,舍监才

领着穿黑袍的教授们进入餐厅,在

前面高台“High Table”就餐。全体

起立祈祷后开始用餐。校方了解到

父亲已有数年教学资历,很客气地

安排他在 High Table,可是他自认

在这里的身份是学生(虽然是个特

殊的学生),坐在高处很是不自在,

便要求下去,终于获准。虽然就餐

仪式很讲究,但是由于战后物资及

食品乏匮,连普通的鸡蛋都成了稀

缺佳肴,每个月只能吃到一个。煮

好的鸡蛋要竖直放在一个矮脚的小

酒杯状的器皿中,再用勺子的背面

把鸡蛋顶部的蛋壳轻轻敲开剥皮。

仔细看看蛋壳上面盖的橡皮图章,

竟是澳大利亚出产的!

利 物 浦 大 学 地 理 系 始 建 于

1917 年,在英国是首创,称为“地理

学院”,创办人罗士培在西方地理学

界很有影响,而且多次来到中国,实

地采访、举办讲座及广播、参加研讨

会,还亲自撰文介绍中国的文化历

史,帮助中国同行开展战后重建工

作。当时他是英中文化委员会驻中

国的主要代表,撰写的《各民族在世

界秩序中的地位》一文还被译成中

文。罗士培在地理学院特设“中国

地理研究室”,顾颉刚师手写的《尚

书·禹贡》全文挂在研究室墙上的大

玻璃镜中。这是当年“中国地理研

究室”成立时,罗士培教授的高足张

印堂与林超共同赠送的纪念。所以

有人说,罗士培教授毕生所从事的

事业,一个是地理学,另一个就是中

英两国的文化交流。然而,1947 年

罗士培在利物浦大学工作了四十

年、创办地理学院三十年后退休

了。父亲前往利物浦的时候,他刚

好到中国来了,让父亲错失拜谒的

机会。

1947 年 2 月 17 日,罗士培不幸

在上海病逝。听到消息,父亲非常

难过,立刻写了《悼罗士培教授——

寄自罗教授手创之利物浦大学地理

学院》以寄哀思:

他不但是一位地理学者,他更

是一位地理教育的大师。一位大师

所能赋予人的,不只是他的学问,更

重要的乃是他人格的感化。乃是他

的“理想与人性”的陶冶(达比教授

评语)。世之为人师者,果能予人以

如此的影响,果能在人心中留下这

样的印象,即遺教在人,虽死犹生!

他现世生命的火焰停熄了,但是他

的“理想与人性”,却要永远活在后

継者的心上!

罗士培教授是真正由研究而了

解,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援助中

国的一位患难中伟大的良友!

对罗士培教授,我是一个万里

投师而未得亲炙教益的小学生;但

是在我来到此处之后,我好像无处

不听见他的声音,无处不看见他的

容颜,这是他工作了四十年的地方,

在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里,好像都

在反映着这一代大师的和煦慈爱深

厚博大的音容。

在罗士培教授逝世后的第二

天,1947 年 2 月 18 日,父亲在“大寒

中”写就的这篇悼文发表在 3 月 18日《益世报·史地周刊》第 33 期。在

这同一版上刊登的另一篇是父亲翻

译罗士培教授的继任、利物浦大学

地 理 学 院 主 任 达 比(Henry Clif⁃ford Darby) 教授在 1946 年 2 月的

就职演说《地理学的理论与实践》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Ge⁃ography)。达比出身剑桥,是 20 世

纪 30 年代到 70 年代英国历史地理

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也是英国

现代历史地理学最重要的奠基人

和建设者。父亲七年前如若按原

计划前来投名师,很可能跟随罗士

培教授而成为地理学科的专业人

才,而突然的变故使得父亲就教于

他的继任者达比门下,在现代历史

地理这门学科发展形成的时期,直

接踏入这个新兴的领域。

攻业勤勉 瘁力新知

父亲入学,由学校教务长亲自

考核英文,口试一次便通过了,然后

到地理学院面见导师达比教授。地

理学院只设一个教授编制,达比虽

然年轻,却是学院唯一的教授。在

交谈了学业计划后,达比教授指示

父亲只选他本人讲授的“英国历史

地理”和“制图实习”两门课,其余时

间都用在北平历史地理的研究上。

父亲对达比教授的印象是:和蔼,话

不多,很有绅士风度。

作为一个特殊的学生,父亲格

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

对英国学生说:你们在此一世,我在

此只有三年,你们可以大玩大乐,我

得好好利用我的光阴!”

那是一个“家书抵万金”的时

代,通信是父母亲相互联络的唯一

办法。从仅存的信封上邮戳看,在

路上至少要两三周的时间,所以他

们总是在计算着下一次信什么时候

能到。有一封信的落款为 1947 年 3月 10 日,是父亲到英国半年后写给

母亲的,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

没有空行也几乎没有空白。信中这

样描述他的紧张生活:

……我现在每周换三个人:第

一个“我”,是大学一年级的 fresh-

er,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到学校

读 书 上 课 ,作 制 图 实 习 ;第 二 个

“我”,是研究院的“博士待位生”,从

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与晚间,在宿

舍作个人的研究工作;第三个“我”,

是《益世报》的驻英通讯员,星期六

读一周报纸杂志和作参考笔记,星

期 日 用 整 天 写 通 讯 。 靠 第 一 个

“我”,我学科学的基本训练;靠第二

个“我”,我作高深的学术研究;靠第

三个“我”,我替孩子们挣饭吃。这

样一来,其余的大小事物,都得插功

夫去作了。忙虽然忙,到底生活有

规律,累了我也知道散散步,躺在大

沙发上合合眼。前几天有好月亮,

晚饭后我就熄了灯,打开窗帘,坐在

椅子上看月亮。午饭我自己在电炉

上烤面包,抹黄油果酱,喝热茶。四

点钟,再吃一次“Tea”,满好。

我 上 周 又 寄 你 第 二 卷 画 报

(Picture Post)和馥儿的三册画书。

我所接到你最近的信是二月八

日发出的那一封。已经一个多月

了。你们这一个月来好吗?过来这

一星期没有得你的信,希望两三天

内可以收到。一等接到你的信,我

再给你写信。

临 三月十日

这是父亲留英第一年生活的真

实记录——以充沛的精力,在三重身

份中转换:作为一年级的 fresher,补

充地理学的大量知识,接受基本训

练。从父亲带回国的资料里,我翻到

两个大本,深蓝的封面上印有校名、

系名、课程名称。那是他从 1946 年

秋学期开始进修的“Cartography”(地

图制作)的作业本。这门课连续三个

学期,我看到它的目录从初浅的“比

例”(Scale)、“地图的放大与缩小”

(Reduction Enlargement of Maps)一 直 到“ 分 布 图 ”(DistributionMaps)和“统计图表”(Statistical Dia⁃grams )的绘制。35岁的父亲和年轻

的本科生一起上课,接受严格训练。

每次绘图作业都是一丝不苟地认真,

手书隽秀,着色精美。1947年1月28日父亲给燕大学友张芝联(后为著名

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的信中写道:

到此以后最大的收获,即在完

全恢复了作学生的心理状态,上课

听讲,读书做练习,涂颜色画,从起

头再谈三角几何,兢兢业业,认真不

懈!我忘记了我一切教书的经验,

好像从来没有登过讲台一样。

野外考察是达比教授十分重视

的训练项目,他亲自带领学生实习,

对考察报告审查得仔细严格,一旦

看到问题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1947 年 3 月师生前往英格兰西北部

卡莱尔地区考察时,达比教授为父

亲与同学合拍的照片以及“英国和

威尔士地形测量”(Ordnance Sur⁃vey of England & Walse)等 多 幅

实习用图还一直保存着,父亲标注:

“1947 年 3 月 24 日至 31 日利大地理

学院春假实习”。

作为研究院的“博

士待位生”,父亲按照达

比教授的要求,接受历

史地理学理论的系统学

习。当年入读燕大历史

系,师从洪业、顾颉刚、

邓之诚三位名师,他有

幸亲炙教益,受到从史

学基础训练到专业研究

方 法 与 能 力 的 全 面 培

养,掌握的功力应用在

日 后 有 关 北 平 的 研 究中 ,数 年 来 积 累 颇 丰 。赴英时携带有限,只能从中一选再选,有些书籍的重要章节靠手抄摘录,有些书甚至不得不拆开,只带一部分。《京师城内河道沟渠图说》一书便是把日文部分自原书裁下,带去中文部分及附图、相片。对于一向爱护书籍的父亲,这 实 在 是 不 得 已 而 为之。离开北平时虽然再

三精简,可是赴英途中一旦见到有

用的书,比如过新加坡时见到童书

业著《中国疆域沿革略》,还是按捺

不住纳入了行囊。

当父亲坐在利物浦大学图书馆

里,得益于丰厚的图书资源,犹如在

浩瀚的知识海洋里徜徉,如饥似渴、

瘁力新知。在那个年代,收集资料

靠手抄。父亲带回国的数册活页夹

里全部是抄录的文章、自制的卡片

和手绘图纸。利物浦大学地理学院

闻名遐迩,父亲积极参与了校内外

学术活动活动,还利用有限的假期,

独自到爱丁堡等地进行考察,特别

是前往格拉斯哥——英国探险家、

传 教 士 利 文 斯 敦(David Living⁃stone)的故乡,因为在少年时阅读

利文斯敦到非洲去给黑人看病和探

险的书籍,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

印象。

除了旅行,逛书店浏览图书一

直是父亲的爱好。节衣缩食以购书

籍更是父亲紧张生活中的一大乐

事,往往有感而作题记。1947 年春

购得一部《中国地图集》(Atlas ofChina),因封面带有战火焚烧后的

痕迹。父亲在扉页记之为“火余残

本”,阅读后又标注 22—23 页两汉

郡图中作者的错误之处。1947 年 9月 4 日 ,父 亲 在 博 浪 嵝 小 山 书 店

(Brownlow Hill,即利物浦大学本

部所在之地)购得一本《地形学》

(Geomorphology),满心喜悦地急急

写下几句话:

心爱此书非一日矣

书店窗中屡屡窃窥之

书店架上屡屡摩挲之

今且我属而寝馈其中矣

父亲学生生活分身出来的第三

个“我”,是作为《益世报》的驻英通

讯员,用星期六、日来阅读和写作,

报道英国社会的现象和动态。在去

英国的途中他就开始为《益世报·史

地周刊》写稿,从第一期起一路写

来。到英国后眼界开拓又有实地观

察的机会,一年里陆续发表了十多

篇文章。这也是迫于国内物价飞

涨,在替孩子们“挣奶粉钱”。

父亲的信漂洋过海到了燕园佟

府的一座小小的套院。院子东西狭

长,只有两间南房和一间东房。两扇

院门向西敞开,上有“中心育物 和气

如春”八个字。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

低地,就是今日勺园建筑群的所在。

当年那里一大片水田种着水稻,一直

延伸到西边的校园围墙脚下,稻田边

缘的湿地长着繁茂的芦苇、灌木。目

光越过校墙,横卧着连绵起伏的西

山,一览无余。这样一幅“看门见山”

的景象深深地印在我童年的记忆

里。在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充溢着父

亲对我们的想念和惦记。我相信,父

亲熄了灯,打开窗帘,坐在椅子上望

着利物浦天空中的好月亮时,一定在

想着这座小院里的我们。

兴工理想之殿堂

1947 年春学期末,达比教授指

示父亲先写出论文《北平历史地理》

的“导言”部分。审阅之后,认为写得

很好,论文题目便确定了。按程序上

报到学校管理机构获得批准后,达比

教授通知父亲:可以写论文了。埋头

苦干、力学不倦的第一年结束。

在一次吃下午茶的时候,父亲

如约来到达比教授的办公室,女秘

书为他们送上茶点时,父亲环顾四

壁书柜里摆满了很多部装帧相同的

书籍,显然是一套大型丛书。达比

教授的谈话就从这里开始:二次世

界大战期间,英国政府编有多卷本

战地各国的地理手册。达比那时在

剑桥大学任教,还不是教授,却担任

这套书的总编辑。中国战场的三

大本由罗士培教授主编,也列入这

套丛书。

达比教授说由他主编的《英国

历史地理》第一部的最后部分,是

请人写的,专门论述伦敦历史地

理,要父亲找来看。接着又询问父

亲有关北平的资料。达比教授虽

然没有研究北平,但是他的基本理

论对父亲很有启发:仅有一些具体

的考证是不够的,必须有一个总的

设计思想,按照这个思路尽可能地

“复原过去”:历史地理学的材料是

历史的,而研究的方法是地理的。

历史地理学的任务就是重建过去

的地理环境,重建过去的地理。

对于此前数年的实地考察和

文献积累,包括经过论证后得到的

研究结论,父亲统称之为“烧砖凿

石”:“砖成而后,可以有楼,砖坚而

后,可以楼固;常人只见高楼大厦,

而不知当初烧砖之苦。此苦只可

与同学师友共之,则苦亦甜矣。”即

使砖石俱备,父亲领悟到,直到运

用现代历史地理学的理论与方法,

才能构架理想中一座庄严华丽的

殿堂。1947 年 5 月,按照现代历史

地理学的学科规范,父亲开始写作

论文《北平历史地理》。6 月上交第

一章初稿,9 月开始第二章,写作渐

入佳境。与此同时,父亲在地理学

院讲授“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中国历史地理),每周一次课。

论文的第一稿为手写。核心内

容分为三部分共八章,按照时代排

列的,从西周一直到明清。对于这

部系统的城市历史地理研究专著的

写作过程,父亲有简短的记述:

在达比教授的亲切指导下,我

接受了现代历史地理学研究在理论

和方法上的指导,从而认识到作为

现代地理学分支学科之一的历史地

理学,主要地不是研究历史上地方

政区的变迁,而是复原过去时代的

地理,进而追踪其不断发展演变的

过程,这样的研究是有着极为重要

的现实意义的。对一个国家或一个

地区的历史地理研究是如此,对一

个城市的历史地理研究也是一样。

我接受了达比教授的理论教导之

后,根据自己多年资料的积累和实

地考察的结果,顺利写成了以《北京

历史地理》为题的博士论文。

矢志以研究北平为今后半生的

事业,父亲选择了现代地理学的分

支学科历史地理学科;对于一个城

市的历史地理研究,父亲选择了北

平。1931 年当他还是一个青年学

生,对当时被称作文化古城的北平,

心怀向往,终于在一个初秋的傍晚,

乘火车到达了前门车站。暮色苍茫

中,巍峨的正阳门城楼和浑厚的城

墙蓦然出现的瞬间,他好像忽然感

受到一种历史的真实。从那时起,

一粒饱含生机的种子便埋在了心田

之中。十多年后,当父亲在远离北

平的异国它乡,所读、所写、所念、所

想,无不牵系着这座古城,而来自燕

园佟府那座小院中的期盼和勉励更

是最需要的内在支撑。1947 年 7 月

5日早晨接到母亲的来信后,父亲特

意购得一本《普通地理学》(GeneralGeography, 1938),在扉页写下:

今晨得瑛来信于治学为人多所

助勉,有“大学府需要第一流有品有

学有识的人材,兼而有之者惟洪师

也…… 愿我临学成归来继续努力

有如大学者之终身孜孜不息,当以

国际最高学术标准为标准,勿为目

前局促狭窄眼光所范限”等语,衷心

感触甚深,购此以志纪念。

仁之

一九四七年七月五日 英国

不曾远离的北平(上)——父亲侯仁之的留英生活片断

■侯馥兴

侯仁之,19

48

年于利物浦大学

侯仁之手绘华北地区地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