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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像我這樣的女子,其實是不適宜戀愛的。 我叫朱夏,我的名字相當符合我所居住的城市:屏東。在北方的城市完成了學業後,又 回到了老家。我從事的職業相當特殊,為了別一開始就嚇跑各位,請容我賣個關子。我 想要先說別的事情,好比說,我在二十一歲時的際遇。 那是一個昏沉、搖搖昏睡的秋天下午,我的室友明依神秘兮兮地走進來,要我無論如何 也要幫她一個忙。我當時正在塗指甲油,請明依繼續說,我好方便一邊擦一邊聽。明依 接下來所說的話語卻讓我嚇得碰倒了指甲油,罐子摔在地上,室內登時充滿著刺鼻的溶 劑的氣味。明依要我去陪她去堵她姊姊的男朋友,因為對方才剛拿走了明依姊姊帳戶內 僅僅剩餘的五萬。 「我姊正要提款去繳自己的房租,才發現到裡頭被提領一空。」 我很直觀地問明依,「既然如此,那應該請妳姊姊去找對方討這筆錢啊。」 那時我還不理解,或者說,不夠理解「感情」這件事其中的風雲變幻。我把所有關於感 情的事情都想得很簡單,像是勞作,只要沿著虛線緩緩地移動剪刀,最終就能裁下想要 的形狀。 明依搖搖頭,執意要我陪他去找那個男人。 我給她拖出房間,到了那棟系館下,明依很快地鎖定了目標,扯開喉嚨大喊。 「為什麼要騙我姊姊這麼多錢。」 男人驚惶失措地瞪著明依,很快地想清楚了眼前這個中性打扮,指著自己破口大罵的女 子究竟是誰。他急速地退到了一邊的柱子邊,要明依停止大聲嚷嚷。 「我用借的,只是還來不及告訴姊姊。妳小聲一點好不好。」 明依不領情,她冷著臉提出警告,「你現在把錢吐出來,否則我是不會放過你的,我會 讓你所有的同學知道,你是一個多麼不要臉的人。」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在打量著明依的執行力。 明依沒有讓人失望,下一秒,她又開始大吼。 「他偷錢,他偷了我姊姊的錢。」 她甚至喊出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又急忙地去拉明依的袖子,「好了好了,我現在就去把錢還給妳,妳不要再喊了行 不行。真是的,妳姊姊都沒說話了。妳為什麼要這樣多管閒事了,這其實是我們兩個人 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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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像我這樣的女子,其實是不適宜戀愛的。

我叫朱夏,我的名字相當符合我所居住的城市:屏東。在北方的城市完成了學業後,又

回到了老家。我從事的職業相當特殊,為了別一開始就嚇跑各位,請容我賣個關子。我

想要先說別的事情,好比說,我在二十一歲時的際遇。

那是一個昏沉、搖搖昏睡的秋天下午,我的室友明依神秘兮兮地走進來,要我無論如何

也要幫她一個忙。我當時正在塗指甲油,請明依繼續說,我好方便一邊擦一邊聽。明依

接下來所說的話語卻讓我嚇得碰倒了指甲油,罐子摔在地上,室內登時充滿著刺鼻的溶

劑的氣味。明依要我去陪她去堵她姊姊的男朋友,因為對方才剛拿走了明依姊姊帳戶內

僅僅剩餘的五萬。

「我姊正要提款去繳自己的房租,才發現到裡頭被提領一空。」

我很直觀地問明依,「既然如此,那應該請妳姊姊去找對方討這筆錢啊。」

那時我還不理解,或者說,不夠理解「感情」這件事其中的風雲變幻。我把所有關於感

情的事情都想得很簡單,像是勞作,只要沿著虛線緩緩地移動剪刀,最終就能裁下想要

的形狀。

明依搖搖頭,執意要我陪他去找那個男人。

我給她拖出房間,到了那棟系館下,明依很快地鎖定了目標,扯開喉嚨大喊。

「為什麼要騙我姊姊這麼多錢。」

男人驚惶失措地瞪著明依,很快地想清楚了眼前這個中性打扮,指著自己破口大罵的女

子究竟是誰。他急速地退到了一邊的柱子邊,要明依停止大聲嚷嚷。

「我用借的,只是還來不及告訴姊姊。妳小聲一點好不好。」

明依不領情,她冷著臉提出警告,「你現在把錢吐出來,否則我是不會放過你的,我會

讓你所有的同學知道,你是一個多麼不要臉的人。」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在打量著明依的執行力。

明依沒有讓人失望,下一秒,她又開始大吼。

「他偷錢,他偷了我姊姊的錢。」

她甚至喊出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又急忙地去拉明依的袖子,「好了好了,我現在就去把錢還給妳,妳不要再喊了行

不行。真是的,妳姊姊都沒說話了。妳為什麼要這樣多管閒事了,這其實是我們兩個人

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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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臉嫌惡下了樓梯,明依緊跟在後頭,我站在原地,一時半刻沒有跟上現在的劇情,

明依又急忙跑回來扯我的手,「妳站在這幹什麼,妳是要進去上課嗎?」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跟著他們走。我們一行三人在提款機前停下。

明依澀澀地開口問道:「你為什麼知道我姊姊的密碼?」

男人也許也怕了明依,這一次他沒再掙扎,很快地託出實情。

「我偷看,因為你姐在壓鍵盤時很慢,看個幾次就知道了。」

明依又問:「那你為什麼要直接提走她的錢,我姊說,你跟她借了很多了。」

男人反問了一句,帶點情緒地:「你姊姊為什麼不親自來問我。」

言下之意是,他覺得明依沒這個立場教訓他。

明依冷冷地說,「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的所作所為貼在 BBS上。」

男人噤若寒蟬,氣色灰敗地從取款口拿了一疊錢,轉身交給明依。

數著手上的那一疊大鈔,明依說她要去找他姊姊,問我是否要同行,我想了想,下午的

課反正也無聊,就給明依載著,搖搖晃晃地出了校園。過了好一陣子,我倆在一個看起

來有些老舊的大樓前停下。明依的姊姊已經在那等著了,眼睛下方一片紅腫,很明顯哭

一陣子了。

明依一靠近姊姊,不耐地粗吼了一句,「妳不要再笨了,人家根本沒那麼喜歡妳,妳到

底要人怎麼講才會清醒。妳這樣子,跟信了邪教沒兩樣。」

給明依這麼一說,姊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但她還是客氣地問我們要不要上樓坐坐,

樓下進進出出的,不方便說話。那是我第一次踏入一個「女子與男子同居的空間」,心

底有些興奮與綺想,可是得壓抑住,我低頭靜靜喝著姊姊用廉價茶包沖的奶茶,聽他們

說話,姊姊執著地問,男人有沒有捨不得,或者歉意的樣子。明依殘忍地一一斷了姊姊

的念頭。明依進一步說,「他只是把你當提款機,一台提款機吐不出鈔票,你會捨不得

嗎?不會啊,當然是趕著找下一台。」

沒有得到心儀的答案,姊姊臉繃著,克制著眼淚不要掉下來,反而是問候起我,還跟我

道歉,「不好意思,讓妳被牽扯進來」。焦點突然落在我身上,我有些緊張,反問姊姊。

「跟這男人交往有幾年了啊?」

姊姊的眼神垂落,直直看著桌布上的紋路,過了半晌才緩緩道,「兩年了。」

我又問,「這男生對妳好嗎?」

姊姊想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我,反問道:「怎麼定義好還是不好呢?他會帶我去吃宵

夜。我感冒時會帶我去看醫生。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安慰我。但也時常跟我借錢,有時

候會罵我錢賺得太少、有點太笨,不夠上進,可以做好的事情又往往搞砸。」

姊姊像是陷入了回憶,又徐徐地說:「他答應我會跟我結婚的,可是最近又說他沒那麼

喜歡我。這樣子的狀況到底是算好還是不好呢?到底要怎麼做,他才會願意跟我定下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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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依插了嘴:「吃宵夜、看醫生還有安慰你,這不是很基本的嗎?你為什麼就是看不到

他不好的那一面?妳到底是給什麼遮了眼睛?妳都二十九歲了,身上的錢才五萬,又跟

著這樣一個爛西瓜。妳為什麼不想醒來?還指望著跟對方長長久久?妳知道嗎,這個爛

西瓜至少說對了一件事,妳有點太笨。」

姊姊的嘴巴努了努,言語還沒滑出齒間,眼淚先流了下來,她開口,咬字非常清晰,「就

是因為我二十九歲了身邊又只有這個人,我不管怎樣也是只能夠期待他會跟我結婚。」

這是我第一次那麼具體地碰觸到二十九這個數字之於某些人的禁錮。等我們走出姊姊的

寓所,明依才慢慢地跟我解釋她姊姊的這段感情,姊姊是在兩年前認識這個男生的,當

時姊姊才結束了一段四年的感情,對方要出國工作了,覺得在這段感情裡看不到未來,

提了分手,姊姊為了這段感情掉了六公斤,衣服掛在身上顯得很沈重,明依看不下去,

約姊姊出國散心,到了日本,姊姊也只想躺在飯店舒適的床上哭泣。明依最後也有點氣

憤姊姊這樣不爭氣,便獨自離開了飯店,刻意在新宿逛得很晚才回到飯店,卻只見到姊

姊悲傷得連開燈的力氣也沒有,暗暗的房裡只有姊姊的抽泣聲。好長一段時間,明依的

家人很憂慮姊姊是不是再也好不起來了。直到認識了現在這個,姊姊好了,笑容回到那

張精緻的鵝蛋臉上,身材也回到如今這個玲瓏有致的模樣。

兩人是朋友牽線而認識的,為求方便,稱這個「挖錢男」為白先生吧,白先生非常白,

臉上又撒著雀斑,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溫文儒雅,很有讀書人的風範。起初白先生把

自己形容得非常好,父母為教授跟老師,自己則在知名學府攻讀博士,姊姊也就很慎重

地付出了感情,交往後半年,白先生第一次跟姊姊伸手,姊姊才知道白先生有個壞習慣:

沈迷線上賭博。為了擔保這段感情的安穩,也是信賴白先生會順利畢業、取得教職、報

答自己的不離不棄,姊姊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自己的存款給白先生解圍。起初是想讓對方

離不開自己,錢借多了反而成了自己離不開對方。姊姊心底苦,又不想給人知道這男生

其實並不好,只能忍著,她一直信白先生有朝一日會娶她,於是滿心既懷著委屈也懷著

希望,直到白先生提光了自己的錢,姊姊才忍不住讓明依知道白先生並不若自己所形容

得那樣前景無限又溫柔體貼。在明依的「暴力討債」之下,白先生也理直氣壯地說出了

自己真實的想法:他是不可能跟姊姊結婚的。姊姊太不上進了,又煩,只會纏著他。明

依沒有轉述這句話,這是她身為妹妹的、最後的溫柔,我倒是永遠忘不了,姊姊木然地

哭著,小聲細細地說,我二十九歲了,這個人再怎麼不好,我沒有他我又剩下誰。

說了這麼多別人的事也該繞回自己身上。

長大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無法比姊姊偉大多少,我的意思是,我也躲不了二十九歲的劫。

大學畢業,進入社會,我過起了平凡的生活,談成了兩、三場戀愛,每一段我都是以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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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為前提,很專注地經營著。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我多麼認真地看待每一段感情,

我所愛的人都會以各種方式離我遠去。我在化妝品公司擔任品管,跟同事在一塊,我們

後來同居了,我不跟人同居的,我跟這一任同居是因為我深深信賴我會跟他走上紅地毯,

切開三層蛋糕,對著金字塔型的酒杯淋下香檳。同居不到半年,情人跟我坦承他愛上了

另一位同事。我怕觸景傷情,只好離開了那間公司,回到屏東,打算給自己放幾個月的

假。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姑姑問我喜歡給人化妝嗎?我點點頭,事實上我一直很喜歡給

人化妝,會投入這份工作也是因為對於化妝品的戀慕。

我喜歡化妝品以各種質地在皮膚上擴散,以及色彩在人的不同部位上緩緩顯現光澤的過

程。我曾想過應徵櫃姐,又覺得自己不愛說服別人的個性無法勝任。在我姑姑問我這個

問題時,我心底是明白的,她想找一個接班人。所以我在回答這個問題上得非常地仔細,

若我回答「是」,那麼,我就得相當慎重地去看待這個問題背後的暗示:我願意跟姑姑

一樣,去給大體化妝麼?是的,我的姑姑是一位大體化妝師,以她所身處的年代而言,

這是一份相當罕見的工作,姑姑也因為從事這份職業,在感情上始終漂流無依。母親悄

悄地給我暗示過,雖然姑姑待我不薄,每年過年、生日總是包給我相當可觀的數字,但

她私心希望姑姑在我的婚宴上可以低調一點,她覺得姑姑這個人物在感情的事情上,可

能會帶來不祥的預兆,尤其姑的諧音,又是孤啊。也許那時我實在是太想逃避那段感情

的挫折,畢竟,情人愛上了自己要好的同事,這種背叛像是雙倍濃縮的咖啡,小小一口

就給心臟帶來極大的負擔,總之,我急於找些事情來轉移注意力。我其實也知曉,若我

選擇了跟姑姑同行,可能是一件無法回頭的重責大任,沒想到我事後發現自己相當適合

這份工作,而我的感情也隱隱複製了,明依姊姊與姑姑的後塵。

我是喜歡這份工作的。我喜歡跟我的客戶相處,別誤會,這裡的客戶並不是委託我的家

屬,而是靜靜躺在那邊,讓我緩緩把他們的面容整理得更好、更乾淨的往生者們。這樣

稱呼他們帶給我一種親切的感覺。姑姑傳授我一個相當實用的技巧:照片,我給他們整

理時,習慣旁邊擱著他們的照片,有時候若不確定下手的輕重時,只要仔細凝視著亡者

的照片數秒,不可思議的是,手彷彿有了自己的主見似的,我可以很快地感應到,這個

人適合怎樣的妝容。安寧。很多家屬給我的評語是,經過我的整理之後,這個人像是得

到了安寧,如同靜靜沈睡一般。曾有一個母親,她走於肺腺癌,後期的治療,她整個人

都萎縮了,我在她的嘴裡塞了棉花,讓她看起來雙頰沒那麼凹陷,但還是覺得有什麼地

方不太滿意,我看了看女子的相片,視覺上對勁了,但還是有所遺憾,最後我問了先生,

可否麻煩你帶給我太太時常在生病前用來擦拭的乳液,隔天先生帶來了,打開一聞,是

蓮花的香氣。先生也走過來沾了一點,湊近鼻子一聞,立即落下了眼淚。他急忙擦拭掉,

以很重的鼻音跟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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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後,她就不能擦有味道的乳液了,現在聞到這味道,我就想到她洗完澡後,坐在

化妝台前擦乳液,想想她也住院好久了,她應該也很想念這味道吧。」

在告別式上,女人的孩子走過來,握著媽媽的手,搖了搖。

「媽媽好香,可不可以抱一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掉淚了。

我總是在諸如此類的畫面上得到了成就感,但在我的前男友身上失去了全部。

我的前男友是我所遇過最好的人,也是最壞的人。這並不矛盾,在我的生命中,送過我

最好的禮物,以及最讓我覺得自己毫無尊嚴的人,正好是同一個。我回屏東,心無旁騖

地跟在姑姑後面學習,單身了兩年才認識前男友。那時去高雄旅遊,借宿朋友紅雅家,

紅雅隔一天要與大學同學們聚會,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反正大家也歡迎新朋友。

我本來不打算去的。紅雅家的附近,有一間我嚮往已久的咖啡店,我祝紅雅玩得盡興,

也祝我得償所願。然而,隔天十一點,我在當地人的指引下,好不容易找到深藏在巷弄

深處的小店時,卻失落地發現鐵門緊閉,門上有一張 A4白紙,以端正的字體寫下「今

天天氣很好,老闆決定出去玩」,我既覺得氣餒,又覺得好笑,思索良久,還是打了一

通電話給紅雅,問他們是否能接受臨時多出來的成員。也是在那個聚會上,我認識了他,

牽絆我許久的男人,我不只一次地想,如果那一天的太陽不要那麼晴朗,如果老闆認定

了那天的心情與他無關,如果我決定別去打擾紅雅的場子,但,設想了這麼多,也改變

不了我終究還是遇到何昇遠的事實。

何昇遠跟紅雅都是唸財金系的,紅雅最後跑去當公關,何昇遠則進入金融業,那天我們

其實沒有特別熱絡,事後,何昇遠私底下跟我拿聯絡方式,我多少有些受寵若驚。我很

清楚自己不是那種會讓男人一見傾心的類型,特別是站在紅雅旁邊,紅雅太明艷動人了。

我想著是不是誤會一場,沒料到何昇遠很快地對我展開了追求。他說,他聽紅雅說到我

的名字太多次了,以為是個非常熱情洋溢的人,沒想到卻是非常安靜。他立即被我給吸

引了。

「我覺得妳在別人說話時總是很安靜地傾聽,臉上的表情其實很好看。」

好險他是傳訊息而不是當面說,於是他看不到我的臉,悄悄地紅了。

上一段感情讓我變得對自己失去興趣,也曾自問過,我,朱夏,身上有什麼質地,會讓

男人覺得「非我不可」的?我想了很久,找不到答案。畢竟我——中人之姿、身材平庸,

個性上也沒有什麼稜角,我很適合當陪襯的綠葉,但在感情的世界中,綠葉註定是無法

叫人駐留太久的。何昇遠的話讓我升起了一絲希望,朦朧又帶點酸楚地想,也許在何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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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眼中,他正好喜歡綠葉這種經久、耐賞的特質。我告訴他,我其實不住在高雄,而是

屏東。

他回得很快,適時地安撫了我不安的心,「開車南下不過一個小時,不遠的。」

我笑著提醒他,「何先生,去看看地圖吧,我住的地方其實在你的北部呢。」

他傳了一個羞赧的兔子貼圖。我的心又一抽,我向來對於會撒嬌的男人無法招架。但我

不想辜負何昇遠的好,決定告訴他我的工作。很多人有忌諱,覺得我的雙手離某種未知

的命運太近。何昇遠很快地打了電話過來,我放著讓鈴聲響了十下才接起,我給自己設

了限,即使何昇遠打來,是要怪罪我,沒有在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我也不要太傷心,

終究這是人之常情。我勻衡了呼吸,接起電話,話筒另一端傳來何昇遠隱隱含著笑意的

詢問。

「朱夏,妳對我誠實到這個地步了,是不是表示妳也對我有好感,想測試我呢?」

我愣了一下,眼淚莫名其妙地掉下,我小心翼翼地作答,像是牙齒滾著一顆粉圓又不能

嚙破那樣地咬字,我告訴何昇遠,「你很聰明,我確實是想到了什麼才決定對你誠實,

但你也不夠聰明,你說了也字,不就表示你先對我有好感嗎?」

然後我聽到了何昇遠的嘆息:「聰明的朱夏啊。」

那是我們交往的第一天,回想起來,往事仍閃閃發亮。

很多人在抱怨感情時,會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呢喃,「哎,但他也有對我好的時候」。我

現在倒是覺得,說這個其實也沒什麼意思了,哪一段感情沒有明亮得不可思議的時刻?

一位出版了好幾本網路小說的朋友絢撫,曾在一次酒後,口齒不清地哭訴:「你們都說

我有才華,但,這裡頭的人誰沒有才華?才華這個字在外面用,很有那麼一回事,可是

在裡面不要說出那兩個字,那簡直是褻瀆了,你有才華別人也有,大家都有。」

酒後吐真言後,絢撫轉行了,她後來跑去補習班教作文,學生從國小生到高中生都有。

絢撫的話當年聽起來不覺得有什麼道理,只是有些錯愕,畢竟我很少被人家用才華兩個

字標籤上,難以想像有一個地方,能對這兩個字無動於衷。倒是在後來,想起了自己的

感情,又憶及了絢撫的話,稍微在兩件看似毫不相關的事情中,圈出了相同之處,那便

是,我們去看一段感情時不要先看好的地方,去看壞的吧。好的部分不過是基礎。誰不

是因為見識過一些良辰美景才決定步入一段感情?但若在描寫感情的痛苦時,又要端出

一兩句「但他也有好的一面」,同樣地也顯得難堪了。所以我屢屢想講何昇遠曾經待我

有多好,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沒有必要,花好月圓誰沒有過,越是在意這,就越顯得

我是多麼不願面對,最後我跟何昇遠沒有在一起這件事。

我跟何昇遠原本是要步入禮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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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交往邁入第三年,我二十九歲那一年,我問何昇遠,你有跟我結婚的打算嗎?他

不假思索地說,自然是有的。我壓抑著內心騰騰翻湧的粉色氣泡,告知了紅雅,也說給

絢撫聽。家人最是為我高興。紅雅自居媒娘,絢撫則提出了她的隱憂,她知道我跟何昇

遠的感情有根小小的暗刺:他父母始終希望我放棄我的工作。他們覺得何昇遠的工作是

光彩的,而我的掌心撫過之處盡是黑暗。每一次我到何昇遠家拜訪,他的父母看我的眼

神,總是保留且提心吊膽著。同我說話時,臉上的表情浮著一層節制,我因此知曉他們

並不是真正接納我的存在。我跟何昇遠探聽過,你的父母怎麼想我?他只是笑了笑,指

頭輕點我鼻頭,別在意,是我在跟你交往又不是他們,他們喜不喜歡你,不重要,妳與

其擔心這個不如想著怎麼讓我們更快樂。我信了,彼時彼刻我是真信了。我以為縱使何

昇遠的父母不喜歡我,那又何妨。我還是照著三節送去珍品,該出現的場合我也未曾缺

席,而在會上若被問起從事什麼職業,我也一律說在做化妝師。人們會自以為地接話,

在百貨公司啊,我看妳氣質很好,當櫃姐也很適合。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我反覆自問這算不算心虛、說謊。如果我真的為我的職業感到坦蕩,為什麼我要那麼迂

迴婉轉,為什麼我不能夠乾脆地直來直往?但我很快地安撫了我的心眼,我覺得這都是

為了昇遠好,我不想教他為難、他這麼爽朗偉岸,我怎麼捨得去傷害他。我跟何昇遠在

一起的三年,只要不碰觸到我的職業,我們實在是不能再快樂了。有一次,去果園採橘

子,他先用衣服盛著,拿到我的箱子前,落下許多果,他告訴我,妳就好好地吃橘子吧。

我知道妳最喜歡吃橘子了。這是我這段感情最好的景緻了,哪怕日後何昇遠送我華服與

名牌包,我都忘不了那日的馥郁香氣以及何昇遠臉上那亮澄澄的微笑。我把橘子一分為

二,一半給他,剩下的給我。

我那時把世界想得很簡單,只要何昇遠牽著我的手,一下子去勝興車站喝茶,一下子去

礁溪泡溫泉,有一天我們會像是路過一個景點般,走進地毯,而我將成為謙虛又洋洋得

意的新娘,雙手握著新鮮的捧花。所有一切,像是玻璃屋內的光影流動,而絢撫提出的

問題,像是把這個玻璃屋輕輕舉起,狠狠地晃了晃,何昇遠的父母是真的不在意嗎?絢

撫向來是一個實際的人,習慣把問題想得很深沈,我想佯裝不在意,但我看著何昇遠的

目光卻像是鍍了一層膜。在我們決定好了婚紗店家的晚上,一離開店家,我去找他的手

來牽,並且定定地問他,你父母是怎麼跟別人介紹我的?何昇遠收斂了臉上一貫的嘻笑,

愛惜地摸了摸我的髮絲,很慎重地詢問,朱夏,聰明又體貼的朱夏,妳待我這麼好又總

是這麼溫柔。何昇遠這樣開頭,我便知曉他想要說的話會讓我覺得為難和牽強,但我還

是勉勉地聽了下去。何昇遠甜蜜的氣音在我耳邊響起,語氣真摯如無害的兒童,他說:

朱夏,算我求你了,考慮一下,放棄妳的工作吧。

空氣一下子凍住了,我恍惚間有種錯覺,自己跟何昇遠其實不曾真正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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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牽強地掛起了笑容,回應何昇遠,為什麼要這樣。何昇遠像是耐心終於給磨光,摸了

摸下巴,粗口說,「妳總得為我想想吧,我自己可以接受妳的職業是一回事,但今天我

們在談論的是結婚,兩個家庭的組合,不能只管我們自己開不開心了。」

我看著眼前的何昇遠,想從他的表情中摸索出一些鬧著我玩的氛圍。

但教我失望的是,他是認真的。

「我沒有辦法現在給你答案,這是很嚴肅的問題。」

「我可以幫妳安排別的工作啊。

「再給我想一下吧。」

何昇遠也惱了,他放掉了我們相繫的手,視線迴避著我,冷冷地說,「妳好固執,我不

懂,妳就不能讓事情能夠和平落幕嗎?我不懂,妳這工作是有什麼光榮的,為什麼妳就

是執意不讓呢?」

我沒有辦法再說下去,實際上連喘氣都覺得吃力。

我跟何昇遠說,「我們先不要再討論下去,情緒都有些起來了,我們各自回家吧。」

那天我們說好了要去住何昇遠的家人給他新買的房子,最終我獨自跳上了往屏東的火車,

在火車上我的心跳跟輪子滑過鐵軌的聲響漸漸同步,我覺得今日的對話既不能告訴家人,

也不好跟紅雅、絢撫說。我不想讓他們知道何昇遠的家人,原來是這樣子理解我的工作。

我猜我得把今天的對話找個地方安置。但、安置在哪裡好呢?童話說不能告訴樹洞,蘆

葦其實會傳話,我於是只能夠誰也不說,只是放在心底,深夜時苦澀地拿出來想。何昇

遠還是說出了實話,他並不真正認同我這職業,我相信他是真的愛我,但那份愛顯然只

能讓他諒解我的工作,諒解雖有個暖人的解字,但也有傷人的諒字。何昇遠覺得他在忍

耐,在犧牲。

一段感情走到忍耐跟犧牲,通常就是距離尾聲不遠了。

我的父母放出了消息,祝福越堆越高。我又一次去何昇遠家,正好他的姑姑在,姑姑嫁

給知名富商,久居美國,給家族內打點了許多事,說話的分量可見一般。何昇遠的父母

也相當敬重。姑姑難得回來,就是為了何昇遠跟我的婚事,她把我拉了過去看了又看,

還要我轉一圈,她問妳在哪高就,何昇遠很快地答,在化妝品公司做品管,她是化學系

的,很適合。姑姑端正了一下即將滑下鼻樑的眼鏡,不置可否地嗯了聲,說,還算襯得

上你,只是身高矮了些,可惜了你一百八的身高,臉也有點太塌了,你之前那一任,鼻

子好看,只是氣質真差。何昇遠的母親趕緊把話給接了過去,可是朱夏氣質好,對吧,

身高的事情,日後孩子出來了,我會再看著朱夏給小孩補充營養的。姑姑的眼神又往我

掃了過來,別有深意地嘆了一口氣,又往她心愛的姪子望了一眼。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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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心疼。姑姑與何昇遠的母親又囑咐了一些話,大意是要把日後我跟何昇遠的孩子給看

緊。

我們去吃飯,席間,姑姑對於我的工作問得更細了,我顯露出招架不住的疲態,到最後

都是何昇遠的母親在代答,她回答得十分快速,讓我不得不懷疑,她到底是在心底琢磨

了多久才可以想出一個這樣完整的謊,彷彿在某個世界裡確實存在著一個更好的、更無

懈可擊的朱夏。我已經分不清,到底那個朱夏是贗品,還是說,在何昇遠以及他的父母

的心目中,我才是那個假貨。我覺得自己像是遊戲場那隻挨揍的地鼠,別人一記一記地

敲,我一截一截地矮了下去。我往我心愛的人望了一眼,發現何昇遠在迴避與我視線相

交。我只好低下頭去,咀嚼著蘆筍,白白的小小一根,很貴可是我卻吃不出味道來。味

覺已似木石,我的心實在是太累了。姑姑的聲音,何昇遠父母的聲音,甚至到了最後何

昇遠的聲音,都離我恁地遙遠。我坐在那,莫名地思念起工作時的寧靜,萬籟俱寂,只

有我自己的呼吸聲以及刷具輕輕掃過的細小餘音。

那晚我做了一個奇特的夢。我夢到一個年輕的女生朝著我揮手,我往前走,發現腳底一

濕,我跟女生的中間竟是一條河。由於女生揮手的模樣過於親熱,我莫名有種「得想辦

法過河」的責任感,於是我一顆一顆地跳著石頭,終於抵達了對岸。還在喘氣呢,那個

女生便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十分冰涼,女生以一種柔得可以沁出水的語氣緩緩說,謝

謝妳。我才正要反問為什麼向我致謝,女子又開口了,妳即將要去的地方,不會讓妳快

樂的。她臉上的笑容非常地和氣,眼角卻泛著微微淚光,我覺得有股說不出的眼熟,正

想要說些什麼時,卻已幽幽轉醒,我坐起身,想了一陣子才終於認出那女生究竟是誰,

是幾天前的一個客戶,一個即將與未婚夫步入禮堂的年輕女生,車禍帶走了她。我花了

一段時間,捏出一隻栩栩如生的手,她的未婚夫把戒指套上時,淚如雨下地對我說,真

好,像真的一樣。

我跟何昇遠便這樣吹了。

當然,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要毀掉羅馬,也不是一天可以達成。何昇遠無法置信,我

一個不怎麼樣的女子,竟有辦法給他送上這麼大的難堪。我得承認,當我在他口中聽到

那句「妳以為妳是多優秀多漂亮」時,內心多少還是刺痛了一下,我第一次那麼清楚地

看見了,何昇遠對我的情感多數建立在他認為自己比我優越的基礎上。到底他是愛我這

個人,還是愛這份成就感?我在淚眼模糊中只能沈默,任由何昇遠以及他的父母,將我

以及我的雙親,徹頭徹尾數落了一回。最後何昇遠送給我四個字,「看走了眼」,我愣

了一下,只能把這份不適合的禮物還給何昇遠,文字在我的齒間鏗鏘如珠子撞擊,我告

訴他,「我也沒有欠你」。

10

把推高的禮物一個一個卸下是辛苦的,把收到的祝福一則一則婉謝回去是累人的。我成

了家族間一個曖昧的秘密。人們私下傳遞著我未完成的婚事。我在進出之間可以感受到

人們落在我身上,那一個又一個帶著問號與驚嘆號的眼神。我懂了明依姊姊的心事,原

來在有些人眼中,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竟沒有為了那雙象徵幸福的玻璃鞋,削了

自己的腳。流出一點血。值得嗎?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我既想穿上那雙鞋子,又不夠

覬覦。我變得很想念明依以及她的姊姊。我搬回屏東以後,明依去了日本發展,在那裡

跟當地人戀愛,結婚,並且定居了。這麼多年來,我時常翻找著明依的臉書,想找出她

姊姊的臉書,遍尋不著,不曉得是關了或是未曾申請。我很想問明依,妳姊姊過得好嗎,

還有辦法再愛嗎?但,掙扎許久,我並沒有拋出這個問題,我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真相,

假設姊姊再也不碰觸情感,這是我願意明白的處境嗎?

我去了一趟日本,輕井澤,跟絢撫,我倒在一個樹林裡,背緊貼著土壤,絢撫讚嘆楓葉

極紅且水聲潺潺,好美,而我無聲無息地流了滿臉的淚,在逼近零度的氣溫裡,淚水走

過臉頰,幾乎是痛了。我跟絢撫說,「妳怎麼就不怕?」

絢撫問,「怕什麼?」

「怕自己最終沒有走向地毯的另一端,就這樣老去。」

絢撫笑了,「朱夏,怕又能怎樣,我現在覺得,真正能陪自己走完一輩子的,除了自己,

還是自己,我如果要指望這件事,只是給自己帶來無盡的痛苦,不是嗎?」

絢撫的答案穿進了楓葉與水聲,我攤平成大字型,本來又想哭,卻覺得有些好笑,這麼

好的景致哭得讓自己臉痛,何苦。我笑了起來,絢撫停下尋找最大朵楓葉的腳步,轉身

看了我一眼,忍不住笑罵,「又哭又笑,看起來很笨。」

「我大聲反擊,我是大難不死,會有後福的人,還不來巴結我。」

跟何昇遠的事是二十九歲,之後,再也沒有之後了。大家有一陣子,急著給我推薦,其

中不乏年紀近五十歲的富有男子,我嚇了一跳,二十歲的差距還是有點負擔吧。幫我牽

線的鄰居阿姨卻眉頭深鎖,嘴巴一撇,「妳以為妳還能挑嗎?」我有點不開心,最後倒

是笑了,「那我不挑了,妳懂我的意思嗎,我是真的不想再挑了,我喜歡單身,妳別再

給我介紹了。」

紅雅一開始跟我有些尷尬,她畢竟也是何昇遠的朋友,幾個月的沈澱過去,她找了絢撫

傳話,她很抱歉在第一時間沒有站在我的立場,為我多說些什麼,我請絢撫轉達,我可

以理解她的為難,實情是,我也沒有那麼在意了。再一次想起自己跟何昇遠的交往過程,

會發現到事情早已出現了不祥的徵兆,像是何昇遠父母每一次在接待我時那臉上的無動

於衷與漫不經心、何昇遠每一次在耳邊的呢喃「妳不要那麼敏感好不好⋯⋯」。

11

我越來越依賴我的工作,依賴那種寧靜與冰冷,甚至也包含了一些孤單。我還是懷念二

十多歲時自己那麼渴望來一場戀愛,把我帶離某種困境的天真,但我也知道天真不值得

拿在陽光下檢驗,一曬,就昏死了。我小心翼翼地過著生活。有時候心底真過不去,我

就開車,沒有目的地。屏東的地形環境,我很容易遇見海,有時候我清楚自己停靠在哪

一段海岸線,但多數時候我不是很確定。一開始我坐在海邊會不斷地落下眼淚。一回,

一位釣客注意到了我,他朝我點頭示意,視線旋即回到他的釣竿上。他看著海洋的目光

非常專注,不曉得為什麼,這個人的一切舉止撫慰了我,我模仿他注視著海洋的目光,

下一秒,浪聲清晰地漫進我的心房。海浪,原來有股奇妙的力量,聽久了便覺得人生不

過如此,嚴石也有穿孔的一日,人生的累積都會漸漸淡釋,理解到這一點,我還是會有

淚流滿面的衝動,但到了後面,我只是專注地看海,有時清晨,有時午後,有一些瞬間,

我會忘記了自己為什麼坐在海邊的理由,發現自己忘掉的當下,我又哭了一次,但在那

之後,我很少哭,也很少想起何昇遠。紅雅有一天問我,想不想知道何昇遠的近況。從

她那為難又帶點緊張的語氣,我很快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恭喜他,我很高

興,他遇到了理想的對象」。我的回應顯然讓紅雅鬆了一口氣,她重申,「我也不想跟

妳講這件事,但又覺得,若妳是從他人口中得知這項消息,怕是更難適應」。

我謝了紅雅,轉身去過我的生活,一個人的生活。

絢撫看不下去,不斷奉勸我擴大生活圈。她那時陪著國中同學,回鍋玩一個線上遊戲。

絢撫跟她的同學都想玩打手,於是逼我玩當補師。起初我不熟悉操作與熱鍵,常常讓絢

撫跟著送死,上手以後,即使絢撫不在線上,我也習慣了開啟自己的角色四處閒晃。很

多人會藉由網路來重塑另一個角色,我沒有這麼做,若被問起,我不會隱瞞自己的訊息,

除了職業,並不是因為覺得難以啟齒,而是擔憂若對方知道了我居住的區域、年紀,很

容易在為數不多的化妝師中找到我。

很多人得知了我的年紀後,會表達他們的震驚,他們以為三十幾歲的人,應該會更專注

在現實的人生,我思索了幾天,才明白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潛台詞是,他們覺得我應該有

個家庭,並且把時間、精力都放在上頭。我為此消沈了一段時候,察覺到網路跟真實生

活隱隱有著聯繫,有些框架並不會因為放到了網路上就消失無蹤,人們還是習慣掛著有

色眼鏡,差別在於我們可以易容,讓自己比較符合大家想看到的人物。我後來就跟絢撫

一樣,在遊戲上對於自己有所保留,直到我認識一個沒什麼保留的人,他在遊戲中叫做

「騎著野豬喝星巴克」,為了方便稱呼,大家都叫他野豬,野豬跟誰都好,對誰也都親

切,他的裝備樣樣都好,所以也有人會玩笑似叫他歐豬、或者野豬乾爹。我一直以為野

豬是個有些年紀的人,直至有一次大家打完副本,聚在一起分寶、閒聊時,我才知道他

二十八歲,住在新竹,職業是工程師。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上線的時間並不長,但是裝

備都讓人豔羨。野豬說,他以遊戲來發洩自己工作時的苦悶。

12

絢撫曾經指出,不管是遊戲或生活,我都是刻意地與異性保持距離。她說的沒錯,在何

昇遠以後,我認為要再進入任何一段關係,都是疼痛的。偶爾一個人,特別是看著社群

媒體上,身邊朋友們結婚生子的照片,耳邊也有雜音升起,輕輕撩撥脆弱的心。朱夏,

妳當初的決定究竟是聰明還是犯了傻?為什麼有些委屈,別人能夠耐得,妳卻又辦不到。

我的父母未曾公開地表明,他們是怎麼想「我跟何昇遠最後沒有結成婚」這件事。不過,

父親在半年後,一個尋常無奇的晚飯上,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沒有比在家裡開心,那

還是待在家裡吧」。聽到的當下,還不認為這句話有什麼,倒是晚上臨睡之前,又把這

句話拿出來想了一下,突然間就有了哭泣的意想。父親是拐著彎在告訴我,放下吧。

第一次跟野豬組隊,他說,檸檬魚,妳好脆啊。來,讓我看看妳的裝備。是的,我在遊

戲中的名字是「清蒸檸檬魚」,取名字時絢撫在旁邊催促,我一個心急就把晚餐的菜色

之一,清蒸檸檬鱸魚給鍵了進去,事後我常常懊悔,絢撫的名字那樣美,「璃玥」,為

什麼我卻是清蒸檸檬魚?我曾想過要改一個較為靈動的名字,又覺得疏懶,索性罷了。

回到我與野豬的對話,我玩遊戲多少有打發時間的性質,在裝備上自然不怎麼在意。給

野豬這麼一說,還是有些尷尬。野豬的裝備特別好,更加顯得我像個豬隊友。

我問他,「不然你推薦什麼裝備好呢」。

「不然這樣好了,我待會去其他的角色那找看看,應該也有一些之前淘汰下來、放在倉

庫裡的裝備,妳如果不介意的話,就給妳吧。」野豬說。

我猶豫著要不要像是其他人一般,喊一聲乾爹,沒想到我一個恍惚,突然有怪重生在我

們旁邊,我埋頭顧著打字,視線回到螢幕時,角色的血條從過半到直接躺。

我還來不及反應,怪送了大招,一轉眼,野豬也跟著躺著看星星。

「⋯⋯對不起。」我說。有些人很在意遊戲體驗,我怕野豬會對我生氣。

「沒關係,遊戲而已。」

野豬喊了聲,其他隊友立即趕過來把我們給復活了。我們按著舊有的節奏,繼續前行。

回到重生點,大家分了錢,準備解散之際,野豬叫住了我。

「檸檬魚,妳等我一下,我要拿東西給妳。」他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野豬要拿什麼給檸檬魚,為什麼我們沒有。」有人開始起鬨。

「哩賣亂,妳也是歐洲人,不要來這邊裝什麼臉黑。」

野豬的人物從螢幕上消失了,沒多久,有一個角色敲我,叫做「騎著野豬喝台啤」。

「妳待會在夢羅克的卡普拉旁邊等我。」

幾分鐘後,我從野豬身上得到了,數一數也有上千元的裝備。

「你不賣掉嗎?」我拿得有些心虛。

「我沒有時間處理這些。若要賣掉,人物得常常掛在線上。」

13

「你對人都這麼好嗎?」我的意思是,其實他要送掉,也有其他人選。

「沒有,我只送給可愛的女生。」

「哈哈,那你白送了,因為我一點也不可愛,還比你大很多歲。叫我姊姊吧。」

也許是時間晚了,也可能是隔著螢幕,我輕易地說出平常不會講的話。

「妳現在幾歲?」野豬問。

我的指頭在鍵盤上停留了幾秒鐘,「三十二歲。」

「那以後我會叫妳檸檬姊姊。」

「欸?」

「不客氣。」

「等等?」

「檸檬姊姊晚安,地方的工程師要安息了。」

野豬的人物再一次地從螢幕上消失,我注視著他先前所站立的位置,若有所思。

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夢到在一個昏暗的、舊式的公寓建築內,我站在一個客廳內,而

眼前的電視機還是傳統的映像管,而不是如今的平面電視。我轉身,旁邊赫然坐著一位

臉上滿是皺紋的女子,女子伸出了手,示意要我坐下。她的表情十分友善,我像是被催

眠了似的,馴服地坐下。女子清了清喉嚨,她的聲音有著從前大戶人家閨秀的猶豫與沉

吟。

我發現女子似是有求於我,又開不了口。於是撫著胸,小心翼翼地問,阿嬤,妳還好嗎?

女子把她的手秀出來,問道,小姐,妳可不可以幫我擦指甲油,我的指甲不好看。我低

頭一看,女子的指甲果真發散著慘慘的青白。我問,阿嬤,你要擦什麼顏色的呢?女子

像是稍微恢復了精神,提了聲道,我喜歡粉紅色,像是 Sakura的那種。小姐,謝謝妳,

妳人這麼好,這麼善良。妳不要害怕,妳想要的事情,妳可以做到的。我睜開眼睛時,

又像上次一樣,想起了那位女子是我的客戶,我傳了訊息給家屬,問他們:奶奶平常有

擦指甲油的習慣嗎?奶奶的女兒很快地傳回訊息:有。她喜歡粉紅色。淡淡的那種。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也不免想認真翻譯老奶奶的訊息,我還能想要什麼?我問自己,朱

夏,妳現在還渴望什麼?心中升起一道聲音,沒有,妳什麼也不想得到,妳很滿意如今

妳眼前的生活。但我又聽到另一道聲音的介入,不,不是的,朱夏,妳只是掩藏了妳自

己的慾望,因為妳不能再承受一次的失敗,再一次妳可能會好不起來。

野豬消失了一陣子,再次出現時,是五天後。他突然敲我。

「脆皮檸檬魚,妳在幹嘛?」

我愣了愣,很正經地說,「有了你給的裝備以後,沒那麼脆了⋯⋯。」

「很好,那妳要陪我去打副本嗎?」

「我技術沒有很好。」

14

「我知道。沒關係,遊戲而已,別這麼認真。」

我忐忑地跟著他進入了遊戲的副本,連續幾天下來,我發現到其實他並不是真正需要我,

他一個人也能夠應付得很好。我只需要進行最基礎的補血跟輔助。

「你怎麼不找其他的朋友?」

「因為時間上妳最好配合啊。妳沒發現,我們上線時間最重疊?」

「原來如此。」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再也不曉得說什麼好。

「檸檬魚,妳家住哪啊?」

「屏東,屏科大的附近。」

「我家在台北的行天宮附近,可是我現在住新竹。」

「新竹有什麼好玩的嗎?」

「沒有,美食沙漠,最好吃的是摩斯漢堡。」

「開玩笑的吧⋯⋯。」

「好啦,認真,最近是開了一些格調餐廳。」

一陣沈默後,野豬又開了口,「那屏東呢?有什麼好玩的。」

「你來過屏東嗎?」

「高中的畢業旅行時去了墾丁,那算嗎?」

「屏東好玩的地方很多,墾丁只是一小部分。你看過稻草卷嗎?」

「那是什麼東西?」

「稻子收割之後,把稻草卷起來。」

「一堆稻草有什麼好看?」

「一個又一個,在田上很好看,很難用文字形容。」

「妳有照片嗎?」

「有啊。」

下一秒,野豬扔出了他的 line ID,我知道公會內很多人也有加他。

我也知道很多人說野豬長得其實還不賴。

我把自己的頭貼換成了稻草卷以後才加了野豬。他的大頭貼是手持著一個星巴克的杯子、

對著鏡頭微笑,確實如他人所說,粗眉挺鼻,笑起來瞇瞇眼,看起來很自在。我羨慕可

以對著鏡頭這樣笑的人,那到底是要多信任這世界呢。我猜現實生活中的野豬,跟遊戲

的性格不會差距太大。慷慨、不拘小節、喜歡照顧人。這樣個性與長相的人,想必身邊

已經有人陪伴。

野豬很快地透過 line傳了訊息給我:「滿美的,有點出乎意料。」

「是吧,如果你喜歡山,大武山也很好。」

「那你住的地方附近呢?」

「屏科大嗎?哈哈。有時候進去晃晃,會有動物跑出來⋯⋯」

「我不信。」

15

「真的,有一次我進去,看到一群學生在追著一隻豬跑。」

「妳不要騙我喔,妳說什麼我都會信。」

「我騙你幹嘛,你不是都說騎野豬喝星巴克了?」

「我無言了。」野豬說。

我隔著螢幕忍不住笑了,「晚安,野豬。」我說。

「晚安,夏天檸檬魚。」

我心一抽,這才想起我在 Line上面的 ID是夏。

野豬是一點、一點走進我的生活的。待我意識到時,跟野豬的閒談已成了常態。我們維

持在一個有趣的平衡,他不曾主動問起我的職業,也不會催促我回話,我閒下來才回覆,

若專心在工作上,就擱著、置之不理。有時候我回過神來,竟已讀了他將近六、七個小

時。他也不會生氣,或者玩笑似地說我已讀不回,我覺得心安理得,感覺他真正把我當

成朋友,可以忍受我的分心。

「妳沒有在工作的時候喜歡做什麼?」他問。

「我喜歡看書、看電影跟聽歌。」

頓了幾秒鐘,我補充,「我說的看電影是看 MOD的那種,我很少去電影院。」

「那妳喜歡誰的書。」

「很多人的呀,你聽過李維菁嗎?」

「沒聽過,我來 google一下。」

幾秒鐘後,野豬說:「哇,好漂亮。」

「你只會注意到這點嗎?」我對著螢幕露出苦笑。

「很難不注意到吧,那妳都看誰的電影?」

「都看呀,周星馳的算吧,只要轉到了就會看到廣告。」

「欸?不是看完嗎?」

「不會呀,廣告了又會轉掉,反正待會轉回來還是跟得上,跟八點檔沒兩樣。」

「電影明星你喜歡誰?」

「張曼玉跟張國榮。」

「那妳一定很喜歡《家有喜事》了。」

「是的,但那部電影,我最愛的其實是程大嫂。」

「在衣櫥的右邊第三個抽屜第四疊第五行第六條!」

「你也記得呀。」

「我剛剛 google的,哈,記憶才沒那麼好。」

「那你呢,你平常沒有在工作的時候都做些什麼。」

「打手遊以及看小說。」

「說說幾本你最近在看的小說吧。」

16

「我之前失戀所以看了不少痞子蔡的小說。」

「如果我有一千萬,我就能買一棟房子。我有一千萬嗎?沒有。所以我仍然沒有房子。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飛,我有翅膀嗎?沒有。所以我也沒辦法飛。如果把整個太平洋

的水倒出,也澆不熄我對你愛情的火焰。整個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嗎?不行。」

我漏了最後一句話,故意的,某種說不來的刻意,就是不想把話說完。

「妳剛剛也跑去 google了吼?」

「對啊,學你的。」

「檸檬姊姊真是有趣的人。」

看著這行話,我怔忡了好久,好久沒有人這樣形容我了。

絢撫來屏東找我。提著一籃她親自做的果醬三明治跟現打的果汁。她加了好多冰塊,我

可以聽到冰塊在玻璃罐內來回撞擊。我把車開到萬安,屏東夏天的熱度,是會讓人融化、

還黏在柏油路上的。最好的反擊方式就是把身體浸泡在水裡。較為安全的水域,被部分

的業者圈了起來,租賣遮陽棚,而我跟父親的秘密基地先前的大水而改變了位置,好險

父親相當認真,很快地跟我回報他新選的位址,我沿著父親所給的暗號,勉強找到一個

應該是父親所選中的位置。

遮陽傘立好,ㄧ涉入水中,我跟絢撫相視而笑。

「太、爽、了。」絢撫大喊。

「對吧,夏天就是要把腳泡在水裡再開始滑手機。最棒的消遣!」

閒聊了幾分鐘後,我主動帶到自己跟野豬漸漸相熟的過程。

絢撫比我更看重這件事。

「朱夏,不管妳把對方當成什麼,還是要保持聯絡。」

「為什麼?」我問。

「認識人的好機會啊。」

「可是我不想要再有感情什麼的了。」我沒有漏聽絢撫的言外之意。

「妳先不要設限嘛。」絢撫的聲音棉軟軟的。

「我沒有設限,我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我很喜歡我現在的生活。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我的工作,都是我可以預測的,不會突然有什麼事情發生,改變我的生活。我不想要跟

過去一樣,擔心那麼多,像是,這個人可不可以接受我的工作?或者是,好,他可以接

受,但他的家人不行,怎麼辦?難道我要跟之前跟何昇遠那樣,假裝自己的生活沒有問

題嗎?」

「我就知道妳還沒有走出來。」

「我覺得不是有沒有走出來的問題,而是,好不好得起來。老實說吧,那時候,跟何昇

遠要結婚、不結婚的時候,我每一天都在想一個問題。就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實在是

離不開何昇遠,我不想要一個人,可是,跟他在一起我又不不是真的快樂。」

17

見到絢撫悄悄地變了臉色,我猜她被我的反應給嚇到了。她只是輕輕提出一個建議,沒

有估計到我會說這麼多。我知道,絢撫自己的感情也不順利。她交往六年的男友,上個

禮拜跟她坦承,自己並不想結婚。絢撫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她趁著洗澡時,在浴

室內痛哭了好久。

絢撫來找我,主要是為了散心的意思。

她沒有要分手的打算,她說那實在好痛好痛⋯⋯。

「早知道就不要跟妳說這個話題。」絢撫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紅。

「那我們就不要再說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浸泡在水中、隨著光的折射而變得冷白的腳。

絢撫叉了一塊我事先切好的木瓜,安靜地吃著。

木瓜跟香蕉,對我而言像是某種不請自來的、偶爾帶來好處偶爾帶來困擾的親戚。他們

似乎沒有時節性,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一旦成熟,又會飛快爛掉。根本不需要上市場

採買,時常會有鄰居自動提著上門,永遠是那句老話,再放下去就要壞了⋯⋯。

我以為這段沈默會維持得更長時,絢撫問了,「妳有想過我們以後會變得怎麼樣嗎?」

「什麼意思?」嘴裡還有木瓜,只能口齒不清地回。

「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他真的沒有跟我結婚的意思,那我們這樣子談戀愛,到底是為

了什麼呢。沒有辦法說到結婚話題的戀愛,算什麼呢。」

絢撫的視線平視著前方,好像她不這樣做,便沒有力氣把話說好。

「以前我談戀愛,心底想的很簡單,好像就是一條路,我握緊方向盤,不要超速、見了

紅燈就停好,綠燈就開車。我以為,只要我這樣做,一直往前開下去,有一天會抵達目

的地的。沒想到,有一天才知道,原來路的盡頭是一片荒蕪,什麼都沒有,我當然找到

一些樂趣,像是,覺得平淡也很好,兩個人靜靜過日子也很好。我也嘗試這麼做了,有

時候還真的騙得過自己,可是有時候躺在他旁邊,我會哭,沒有聲音的那種,我會很想

把他搖醒說,為什麼不?是不是我有哪裡讓你不夠滿意?還是因為錢的關係?只要你願

意說出口,我可以改、都可以改的。」

透明的淚水沿著絢撫的臉的輪廓掉進了透明的溪水中。

我只能抱著那一盒幾乎要滿出來,母親切好的木瓜,不曉得該繼續抱著,還是放下。

若有人在我二十歲的時候跟我說,我到了三十歲變得畏懼愛情,二十歲的我想必會嗤之

以鼻,並且認為這件事情,只要我努力、很努力,是有辦法避免的,像是十九歲時只要

別靠近水或者遠遊,就能躲掉十九歲容易出大事的劫難。

可惜的是,三十二歲的我,再怎麼不情願,也必須通曉到,人跟人之間的事情反而是越

努力,越容易出差錯,到最後我們只剩下一分害羞,兩分無奈,跟七分的戰戰兢兢。

18

為了一個特殊的案子去了台東山上,待了一個禮拜,由於收訊時有時無,最後乾脆把手

機棄置在一邊,專心看起自己帶去台東的書,孟若的《太多幸福》。回到屏東後,才有

了餘裕回覆留言。

直到我讀到野豬的訊息,嚇得得放下手機,放在一旁,彷彿觸電似的。

「我跟紅金魚要去後壁湖考潛水執照,她考完回台北,我打算多待兩天。」

「妳跟璃玥要不要跟我們見面呢?」

紅金魚跟野豬一樣,是公會中的風雲人物。

之前公會聚餐,他們兩個人認識上了,後來就時常一起行動。有時大家會起鬨他們在一

起,有一天紅金魚被鬧得煩了,只好暗示說,她之前交的都是女朋友,不可能為了野豬

而改變。

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扔給絢撫,絢撫最討厭跟網友見面了,她形容「那是幻滅的開始」、

「2D的友情就只能夠存在於 2D」,我以為她會拒絕這個邀約,而我只需要把責任推給

她。

沒想到感情的事情似乎讓她在心境上產生了很大的轉變,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不是說好 2D的友情只能夠存在於 2D嗎?」我哼聲嘲諷。

「反正 3D的人物也常常讓我感傷。」這是絢撫的答案。

得到絢撫的承諾後,我反而更煩惱了。以為這件事不可能成的,如今不僅成了,還勢在

必行。野豬說,他們預計八點從台北搭高鐵,到了左營站後會轉為租車,跟我們吃個飯、

休息一下後,就要往後壁去湖。因此,他希望聚會地點在左營與後壁湖之間。

「有什麼特別喜歡、或特別想看的嗎?」

「我自己是還好,可是紅金魚她好像滿喜歡、老老舊舊的店。」

「那就拜託在地人了。」野豬送出一個雙手合十的貼圖。

我看著那個貼圖,問自己,有什麼好恐懼的。

像林夕的歌詞,如果心中沒鬼,為什麼要處處防備?

我最後獻出了我的愛店,三平咖啡。

絢撫禮拜五晚上就來我家過夜了,我們再一起開車去跟他們會合。絢撫看起來恢復了一

定程度的平靜,她說決定先暫時饒過自己,從前的禮拜五,她絕對會保留給情人,現在

倒是傾向,沒必要那麼絕對了。人跟人的習慣,都是可以被調整或者怠慢的。

我跟絢撫躺在床上,抓著棉被,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妳會緊張嗎?」絢撫問。

「為什麼要緊張,不過只是見個網友。」

「不曉得他們是怎樣的人。」

「應該不會太差吧,見過他們的人,好像評價都不錯。」我喃喃低語。

「妳看,會說這種話的我們,實在是上了年紀了。小孩子要見網友,哪想這麼多。」

19

「是啊,他們應該只是覺得很好玩吧?」我一邊說著,一邊昏沈睡去。

事實證明,野豬跟紅金魚很難不讓人喜歡上。根據某種神秘的定律,當地人往往比遊客

更容易遲到,我跟絢撫抵達時,我一眼認出了野豬,跟照片不同,他戴了眼鏡,若照片

中看起來是開朗,那掛上眼鏡的本人則多了一些讀書人的氣質。紅金魚背著看起來很專

業的笨重相機,正對著門口旁的磚瓦,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門鍵。見到我們,野豬揚起

手,先說了聲嗨,很快地,他的視線在我跟絢撫之間跳來跳去,伸出食指晃了晃:「不

要說話,讓我猜一下誰是誰。」

他這麼一說,我跟絢撫都不敢開口,像個準備服儀檢查的學生,還不自覺地挺直身子。

然後野豬看著我,直直地看著我。

我同時聽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好聽得像是在嘆息。

「清蒸檸檬魚,久仰大名。」

野豬的臉上劃開一抹微笑,跟我所估計的一樣,他是擅長給人溫暖的。

在那一秒鐘,我感覺得到,我的心硬生生地墜了下去。

在那短短一秒鐘內,亮晃晃的陽光下,我的眼前閃過那個下午明依扯著我的手去尋一位

陌生學長的仇,閃過明依姊姊臉上明媚又憂傷的微笑,閃過何昇遠在我告知可能無法結

婚時,揪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大吼的神情。

涼意混合著燥熱從脊椎底端一節一節往上爬,我竟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覺得自己的心底長出了一些不值得告訴別人的秘密。

絢撫看不下去了,她帶點好奇地詢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不知道,直覺,跟聊天時的感受吧。」野豬笑了笑。

紅金魚終於盡興了,她看著那小小的方框,滿意一笑,跟我們打了聲招呼。

「我很喜歡這裡,謝謝檸檬魚,妳挑的店很好。」

紅金魚留著一頭亮眼的金色短髮,又戴了銀色的變色片,她的身材纖細,手臂上有著黑

白刺青,彷彿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美少年,讓人很難不再多看上幾眼。紅金魚原來是一位

插畫家,三十三歲,靠著教人繪圖,偶爾辦畫展來維生,她說多年下來,有一批學生矢

志不渝地跟著她學畫,那些平均年紀在五十歲的太太們把她視為女兒似地寵愛,所以她

在經濟上、吃用上都不虞匱乏。這解釋了我跟絢撫長期下來的疑惑,紅金魚在遊戲上是

絕不手軟的,若近期出了什麼鮮艷亮眼的裝備,她時常是公會內第一個入手的。而她上

線的時間又彈性得不可思議,我跟絢撫曾偷偷猜想過她的職業,但兩人都沒有想過原來

是插畫家。

一踏進店內,紅金魚又執起相機,抽換角度,一張拍過一張。過程中,她不只一次讚嘆,

說這些都是未來繪圖的題材,實在不想就這樣辜負。櫃檯後的杯架牆尤其壯觀,我聽到

紅金魚在跟店員搭話,詢問對方這些陶杯出自誰的手中。我們三人先入座。店員將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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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在榻榻米的座位上,野豬像是很滿意這個位置,他發出滿足的呢喃,說自己好像來

到了日本。

坐定之後,他決心來個正式的介紹。

「我的本名叫做葉仲軒,有點菜市場名吧,要不是因為姓氏算少數,心理陰影面積應該

會是現在的兩倍。每一次自我介紹時,最害怕別人跟我說,他們也認識另一個仲軒。大

概是因為現實的名字太常撞,所以取遊戲的名字,就故意想取跟別人不一樣的。」

「你可以取名叫做煞氣的神豬啊,絕不撞名。」紅金魚在葉仲軒的身邊坐下。

「不要吧,煞氣感覺是屁孩在用的。」

「你覺得騎著野豬喝星巴克這個名字有比屁孩成熟嗎?哦,對了,我就是紅金魚,我的

本名叫做洪今瑜,雖然大家知道我的本名後,還是會回去叫我紅金魚,但我還是得盡告

知義務。很開心看到妳們,我一直很想親眼看看清蒸檸檬魚到底是怎樣的人。」

「哦,為什麼?」自己突然成了話題的焦點,我有些受寵若驚。

「因為妳都不認真練走位,又一天到晚忘記熱鍵,好幾次妳跟野豬去爬塔,我在旁邊看,

看到妳因為放錯鍵搞到滅團,我都會笑到岔氣。可是,很奇怪喔,葉仲軒都不會對妳生

氣欸。如果是我手賤按錯,他就會唸我、還會氣到打電話來碎碎念喔。妳看,是不是超、

沒、品的。」

「那是因為妳都一身神裝了,連熱鍵都練不起來,台幣戰士就算了,至少我台得理直氣

壯,但妳為什麼不把一些基本的東西練起來,要當扶不起的台幣戰士?」

說到遊戲,野豬,或稱葉仲軒,顯得很有精神。

我跟絢撫也在某種朦朧的羞赧中,介紹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絢撫很自然地提到了她身為補習班老師的工作,而我,因為某種微妙的心情,我發現到

自己竟沒有辦法跟這兩個人交代自己的職業,我恍神了一下,最後選擇了什麼也不說。

絢撫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朱夏,妳的名字好美喔。妳有兄弟姊妹嗎?」紅金魚說。

「我有一個弟弟,但他在新加坡工作,大概一年回台灣兩次。」

「他的名字也這麼美嗎?」

「他的名字比較中規中矩。」我對著今瑜笑了笑。

三平咖啡的特色是正餐的選擇不多,事前我告訴了他們,他們說並不介意。

今瑜說她上網查過食記了,她期待的是這裡的甜點。

我們點的東西很快就上桌了。

說話的人主要是紅金魚,她簡短地介紹了一下她為什麼想考浮淺執照,說到一半,她咬

著筷子,用手肘拐了一下野豬,「你介紹一下自己啊,奇怪,怎麼都是我在說話。」

紅金魚的眼珠轉了轉,笑道:「難道又是前女友?她又 line你了嗎?」

葉仲軒低吼了聲,狀似不滿:「妳不要才剛見面就跟人家講這個。」

紅金魚聳聳肩,「有什麼好不能說的。公會的人也算自己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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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自己說好了。」葉仲軒爬梳了一下頭髮,低著頭,目光放在餐盤上。

「簡單來說,」待眾人的視線都在他身上,葉仲軒反而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耳朵,「半年

前,我跟女友分手了,可是、就是分得很不乾脆,因為她、哎⋯⋯。」

「因為她喜歡上別的男生,但又覺得我們家葉仲軒棄之可惜啦。」

「所以,你們現在是什麼關係?」絢撫問。

「基本上是已經分手了,只是⋯⋯」葉仲軒又露出懊惱的神情。

「只是人家打電話來,不管是三更半夜或者是工作時間,這傢伙都會接起來。你們看,

買賣不成情義在,就是在說這樣的狀態。起手無回大丈夫,不離不棄小北七。」

紅金魚沒好氣地開口,望了一下手錶,起身走向櫃檯,要了起士蛋糕、鹹派跟一壺奈良

茶。她看起來弱不禁風,食量倒是很驚人,她跟絢撫都點了咖哩雞,她吃完時,絢撫的

碗還六分滿。

「你為什麼會想要接起對方的電話呢?」絢撫又追問了下去。

絢撫本來就喜歡聽感情的事情,特別是這種男方很專情的,我幾乎要忖度,是不是有部

分的原因出自於她的投射:絢撫想知道,怎麼樣的情形下,人會得到很完整的愛。

那是絢撫再怎麼認真追尋,仍舊會感到失落的部分。

「因為、我、我覺得,」葉仲軒抬起頭來,視線與我的在凌空中相撞,他又急忙地別過

頭,看了一眼已經跟店員攀談起來的紅金魚,他扁了扁嘴,像個不知所措的孩童。

「算了,我就真的把你們當自己人了,總之,我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她。」

絢撫眼睛一亮,葉仲軒的回應讓她探究的心思更堅定了。

「她喜歡上別人了你還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是的,」葉仲軒氣餒地垂頭,「我知道這很難解釋。可是,自己真的這樣想。」

「是不是因為,你覺得⋯⋯,」我拿捏著用詞,以及某種害怕受傷的心理,我可以感受到,

我的心思分裂成兩方,一邊要我趕緊縮回去,不要這樣輕易地深入刺探跟葉仲軒的關係,

但,另一方,卻又像是髮絲旋進似地輕扯頭皮,逼問,妳明明想說,就說吧。

「是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辜負了她?」怕自己退卻,我強迫自己一口氣說完。

說出來以後,我奇異地感到如釋重負。

「對,妳怎麼知道,他就是這樣子說的。」

不知不覺,紅金魚已走回來,並且如同魚在水體般,不著痕跡地切入了新的話題。

「我一開始聽到辜負這兩個字,實在是,」紅金魚翻了個誇張的白眼,做出欲嘔的樣子,

「很想一掌巴醒他,拜託,可不可以面對自己就是被劈腿的事實,不要再浪漫了。」

「可是我真的覺得,我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啊。」

「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呢?」絢撫問。

「算了,你就讓他們聽一下那個名牌包的故事吧,讓他們評評理,到底誰辜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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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仲軒嘆了長長一口氣,感覺似是騎虎難下,然而,他似乎也好奇我跟絢撫的評價,一

陣沈默後,他把名牌包的故事交給了我們。認真說來,這故事的啟發性,倒也不輸給「若

我跟媽媽掉進水裡,你要先救誰」的意義,像是站在水面前,情人容易看見自己的倒影。

葉仲軒跟這個女孩,交往了六年。大四至二十七歲,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朋友介紹認識的,葉仲軒說,他對這女生一見鍾情,追求了半年後,兩人在一起了。

「我很信一見鍾情這件事,我從小到大,喜不喜歡一個人,都是第一眼就決定得差不多

了。」

葉仲軒徐徐地補充,而我把玩著湯匙,佯裝關心地聽。

這個女孩,給她一個名字吧,陽陽,陽陽是一位律師助理,老家在南投,在台北工作。

根據葉仲軒的說法,她不僅擔任助理,下班後,她還接了一些逐字稿跟日文翻譯的外快。

陽陽也不怎麼花錢在自己身上,她的娛樂就是下班後抱著電腦看連戲劇,鮮少外出,陽

陽偶一為之會買些奢侈品來犒賞自己,但那都很內斂。陽楊的心願是,兩人有朝一日要

在台北買下屬於他們自己的房子,而到了那個時刻,葉仲軒得想辦法調回台北。

葉仲軒自嘲,「因為我是一個沒什麼意見的人,只要對方的想法不要太偏差,大部份,

我是很願意配合的。陽陽喜歡規劃,我就給她規劃。」

到後來,他反而比陽陽更在乎兩人存款增長的幅度。

「我自己多少會覺得,買房子還是男生的事情吧,陽陽沒這樣說過,她覺得這是兩個人

的事,她也願意負擔,不過,就是我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吧,因為她那時候,在工作上也

被一個合夥人針對,我勸她離職,她也不想,說會拖累存款的進度。我想說,好、那快

點買到房子,所有的問題就可以解決了,她也可以辭職、休息一陣子。所以到後來,我

反而變成兩個人之中,怎麼說、比較會去管錢的那個人,陽陽跟我提分手時,她才跟我

說,其實我給她很大的壓力。」

葉仲軒拿起水杯,吸了好大一口,這話題顯然令他很不好受。

他戳了一旁的紅金魚,「為什麼話題變成我,我們來屏東不是為了療妳的情傷嗎?」

「妳也有情傷啊?」絢撫歪著頭,輕聲地問。

「也沒什麼,就,我的女友離開我了。」

紅金魚愣了幾秒,自己接了下去。

「她說她還是想要一個家庭。我不怪她,因為我的前女友的家庭,是爸爸會家暴的那種,

我們在遊戲中認識,她來借住我家,不知不覺,一下子就八年了。」

紅金魚咬了一口手工餅乾,眼神中的光采在幾秒鐘間逸散。

「八年,好久啊。」我禁不住說道。

「對啊,有時候也覺得好像是在照顧一個小妹妹,給她住,給她吃穿,怕她不想讀書還

給她報名重考班,給她學費。我手頭算寬,可是也沒有那麼寬,有些時候真的是自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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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儉用,想盡辦法去滿足她的需求。誰知道到後來她說,我們只是看起來像一個家,但

不是一個真正的家,我們不會有小孩,不會有未來。她跟我在一起是快樂,但也有很多

煩惱。她說她想搬出去,思考一下我們算什麼,我知道這樣子就是分手,也不曉得該怎

麼辦,就讓她去吧。」

「所以她就把我拉來屏東了。」葉仲軒涼涼地說。

「因為我很焦慮啊,她說要思考、要冷靜,那我也得找些事情來做。」

「野豬、還是葉仲軒,你還沒有把高跟鞋的故事給說完啊。」

「哦,又輪到我了。」葉仲軒臉上浮現在劫難逃的苦笑。「剛剛說到哪?」

「說到存款,你的前女友覺得你給她很大的壓力。」

「好,反正就是,去年,我領到一筆不算小的獎金,我很高興,自然就第一個跟她說,

後來她告訴我,她一直很想要一個包,三、五萬的那種。她說,可不可以從那筆獎金中,

拿一部分買個包送她。我那時候也不曉得在想什麼,拒絕了她,因為我打算把那筆獎金

應該要拿來當頭期款。之後我們也沒有怎樣,就跟以前一樣,一到五各自工作,禮拜五

晚上她搭車來找我,兩人一起過週末,一樣,都跟以前一樣,。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

她不愛我了。」

「我一直跟你說,陽陽變心了,你不信,你看到後來,她都不想去找你,也不讓你去找

她,這很明顯,就是不愛了,全世界只有你會相信她是因為要打完客戶急著要的稿子,

笨!如果還喜歡你,抱著電腦去新竹、蹲在馬桶上打字都甘願。你那時就不想面對現實。」

「跟妳一樣啊,妳不也在逃避妳感情的問題?人家每一次問妳,妳們現在算什麼,妳不

也是說很好、很好,不需要緊張,妳看到最後妳們變成怎麼樣?」

「那是因為我以為她懂我在做什麼。」

「對啊,我也以為她懂,不是一樣的問題嗎?」

兩人沈默了起來。

絢撫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小小的、帶點愁緒的微笑。

她又想起了她自己的感情,說來真是巧合,我們四個人都是傷心人。我們的相聚多少都

有些為了閃躲上一段感情的陣雨,然而,站在了屋簷下,我們做的事情卻也不是進入屋

內,而是就這麼站著看雨勢,直到雨聲漸漸地淹沒了我們的交談聲響。

告別三平咖啡,我們走向停車場,準備要牽車。

紅金魚跟葉仲軒要往後壁湖去,而絢撫請我把她載到潮州火車站,她要回高雄了。

「跟著他們去後壁湖,應該也好玩,你不覺得我們一見如故嗎?」絢撫說。

「所以這有打破妳之前 2D的友情要留在 2D世界的堅持嗎?」

絢撫白了我一眼,「這件事要提多久?妳給我一個期限。」

「如果要我給這個笑話訂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

「朱夏,做人要懂得看人臉色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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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控制著方向盤,壓抑著想笑的衝動。

「妳喜歡他們兩個人嗎?」絢撫問道。

「他們兩個人,很難不喜歡吧。很好相處的兩個人。」

「而且又那麼客氣,不簡單啊,這年代,還有人見面會特地送禮。朱夏,妳看,我們真

的有年紀了,想法漸漸地變得像是我們父母那一代。我以前認為,只有老人家才會在意

禮數,可是現在反而會想說,誰不喜歡拿到禮物?說實在的,喜歡的就是一種被放在心

上的感覺吧。」

告別之際,野豬遞給我一個盒子,要我當面打開。

我打開,裡面是一個草莓鮮奶油蛋糕。草莓小小顆的,奶油是整理過的雪面。

「給你們兩個的。」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草莓鮮奶油蛋糕?」我難掩愕意。

「因為公會長之前不是問大家,壓力很大的時候喜歡吃什麼?妳的答案是,草莓鮮奶油

蛋糕加上珍珠奶茶。紅金魚說我們不能帶著兩串蕉就來看你們,我就買了這個。」

絢撫說的沒錯,我得招認,後座那綁著粉紅色緞帶的盒子,讓我的心像是塞了顆糖果般

沁甜。

「妳對野豬的想法怎麼樣?」絢撫問。

「一個很細心的男生啊,感覺上,跟一般的男生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

「該怎麼說好呢,」我思量著用詞,「如果是一般的男生,只要是女友喜歡上別人,就

會把對方形容得很十惡不赦,可是⋯⋯妳有印象嗎?剛才野豬說到前女友,可能是因為他

多少還喜歡著對方吧,妳懂我的意思吧,分手後可以不口出惡言的人,實在太少了。」

絢撫點了點頭,開始摩擦著自己的手指。

幾秒鐘後,她小小聲地開口。

「我覺得好妙喔,紅金魚的感情,好像是我的感情的未來式。」

「啊?」我閃躲著迎面而來的刺眼陽光,後悔自己沒帶太陽眼鏡出門。

「我覺得我跟我男友也是這樣,我們在一起算快樂吧,但有時候仔細想,也會想問,如

果快樂為什麼不想跟我結婚?他不想結婚,那我偶爾的快樂又是真的快樂嗎?」

「快樂有必要分真的還是假的嗎?」

「當然有必要⋯⋯」絢撫的聲音一下子提了上去,「就跟買東西一樣,刷卡的時候很快樂,

可是幾分鐘後又覺得後悔,想,如果再來一次,應該就不會買了吧?可是,清醒時也會

想,不對,實際上再來一次,還是會一邊抱持著,可能會後悔哦⋯⋯的心情然後刷卡⋯⋯」

絢撫再也沒說下去,我轉頭看,她的手掌掩住了她的臉,而她的身體在顫抖。

「為什麼人就是這麼懦弱呢⋯⋯」絢撫的聲音穿透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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絢撫小心且含蓄地折疊著她的憂傷,也因為她選擇了這麼做,我更加明白了這真是巨大

的傷楚,痛到妳不趕緊折疊,這份憂傷就會前來折疊妳,把妳對於未來的想法,狠狠拗

成兩半。

凌晨五點,屏東的夏日令人昏沈,但天色欲亮未亮,又待在工作間,還是捎來一股冷涼

的氣息。很多人喜歡問我,怎麼忍受這份工作的無聲、陰冷。有時候客戶的狀態不佳,

可能還帶著點難受的視覺衝擊和氣味。我難道不怕嗎?起初當然是怕的,也曾有過幻覺,

覺得在我給她擦口紅時,她是不是偷偷睜開了眼睛,瞅了我一下又閉上。但,不知不覺

便習慣了這一切,感受到自己確實是站在誰的生命的最後一站,而告示牌上明確註記著

列車出發的時間。

今天的客戶是一個小女孩,從三歲時就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症,掙扎了五年還是走了。我

事先問過小女孩喜歡什麼節目,母親說,瑪莎與熊,她好想要成為瑪莎。我搬來了電腦,

找到了瑪莎與熊的節目,瑪莎的聲音很快地注滿了整個空間,我眨眨眼,覺得小女孩的

臉變亮了,沒有一開始那樣冰白,即使這很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仍感到安慰。小女孩

的頭髮稀少,在父母的授意下,我仿照小女孩三歲時的照片,做了一頂頭髮。把頭髮輕

輕地梳來耳邊,我退後幾步,看了看,又往前,刮下一小管唇膏,以筆淡淡抹勻,復往

後退,細瞧,終於滿意了,沉睡的孩童,沒有一絲病氣,看起來好釋然。

我抱著手走出工作室,天空掀起了一小角的魚肚白。我點了一支菸,手沒力,乾脆放在

一旁,讓煙絲裊裊上升,而我緩緩吸入每一口。跟何昇遠分手後,一些親戚的情緒朝我

撲來,他們說我不識好歹。我像是不諳水性的人卻被扔進了深海,再怎麼認真揮動手腳,

也只能目睹自己的進水。也是在那時候,我有了抽菸的習慣,真難想像,明明之前是多

麼不耐抽菸的人,現在卻反而得從中找到安慰。我倒在椅子上,藍色渲染著天空,而睡

意渲染著我的腦海。我起身,騎車回家。腦中昏昏地想,如果我也能夠像是回家一樣,

那樣果斷,知道哪兒該轉彎而哪條路會讓我遇見值得的人,該有多好。

葉仲軒不時地回傳他跟紅金魚的最新動態。

「屏東好熱⋯⋯。」

「我真是瘋了才會答應跟紅金魚下來。」

「好險我們都在水裡。」

「都來了就不要再抱怨了。犧牲享受,享受犧牲。」我說。

「好吧,妳呢,在做什麼?」

葉仲軒傳了一張紅金魚在清洗潛水設備的照片,紅金魚捲起褲管,穿著藍白拖,陽光把

她的頭髮渲成淡金色,她看起來好纖細,像是薄薄的皮覆蓋著細細的骨頭,讓人不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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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原本就這麼瘦嗎?還是說感情把她煎熬成了這副德性。絢撫在男友跟她把話說開後,

也掉了五公斤。我實在很希望她多吃一些,但又不想給她壓力。

看到紅金魚就像看到絢撫。

「我一早去工作。」

「工作?不是星期天嗎?」

「我的工作是沒有分平日跟假日的。」

「妳做餐飲的啊?」

「不是,我給往生者化妝的。」

我終於說了,很可能我一直想說。

已讀不回,我放下了手機,點起一根菸,幽幽長長地吸著。

十分鐘後,葉仲軒傳來了訊息,「妳明天要工作嗎?」

「怎麼了?」

「明天課程就結束了,紅金魚說她想去大鵬灣晃晃。她是個精力無窮的變態。」

「好啊,我應該沒事。」

我收下了這個邀請。

下午一點半,屏科大門口,我跟野豬、紅金魚又見面了。

他們兩個都比三天前還要黑了一大階。

「你們都沒擦防曬啊。」

「她不擦,說對環境不好,也不讓我擦。」葉仲軒苦著臉說。

「好,往大鵬灣出發吧。」我一坐定,紅金魚很激動地歡呼。

「我的大小姐,妳不累啊。」葉仲軒悶悶地問。

「我不把自己搞得這麼累,怎麼睡得著。清醒太痛苦了。」

「嘿,檸檬魚,妳去過大鵬灣吧?」

「很少去,老實說,聽到你們要去那裡我還嚇了一跳。」

「為什麼?」

「一般人都會想去墾丁吧。」

「墾丁,我跟前女友每一年夏天都會來,今年就不去了。」

「原來是因為前女友,我才想說妳是哪根筋拐到,突然說要去大鵬灣。」葉仲軒糗道。

「我以為憑我們的交情,你應該要自己猜到才對吧。」紅金魚不甘示弱地回擊。

我坐在後座,看著他們兩個人的一搭一唱,一邊傳著訊息給絢撫。

「妳想不到,我現在跟誰在一起。」

「妳一定是跟野豬還有紅金魚他們在一起。」

「妳怎麼知道?」

「如果不是這兩個人,妳不會跑來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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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知我者非你莫屬。」

「你們要做什麼?」

「紅金魚說要去大鵬灣騎腳踏車,我不曉得這是誰給她的點子。」

「大鵬灣?我看,妳的防曬乳乾脆用喝的吧!」

租好了腳踏車以後,紅金魚咻地一聲,在馬達的策動下快速往前馳騁。

「喂,紅金魚,妳等等我們吧,老闆還在教我們怎麼控制欸。」

「我先騎,你們再來跟我會合。」紅金魚的聲音從一段距離之外傳來。

我跟葉仲軒好不容易弄懂了如何收與放,一轉身,看不到紅金魚的身影了。既然看不到

紅金魚的車尾燈,葉仲軒提議,我們乾脆就以自己的節奏騎,反正遲早會遇到紅金魚的。

空間很寬敞,遊客也稀疏,我們兩個人並排騎著並不礙事。

我很快地意識到,我們對彼此的了解程度似乎不足以支撐我們此時此刻這麼、這麼近。

我把注意力放在風景上,小時候我對於大鵬灣的印象是,爸爸一時興起時會帶我們來東

港吃海產,但也僅止於此。此時沿途不斷向後飛逝的畫面,倒也叫人舒心。

果然有時候遊客比起在地人,更懂得挖掘當地的風光。

「紅金魚騎好快。」

「是啊。」

「朱夏,我想要跟妳澄清一件事。」

「嗯?」

「就是,昨天妳不是說到妳的工作嗎?」

「怎麼了嗎?」我的警備心很快地亮起。

「沒有怎麼了,我只是不想要用文字的方式表達,文字沒有表情,很容易讓人誤會。但,

我想要讓妳知道的事,我很佩服妳的工作,我覺得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

「謝謝你,因為有些人會忌諱,所以不是很喜歡跟別人說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了,那我會對公會其他人保密的?」

「倒也不必到保密,因為我也不覺得有這麼神秘,就是、別主動說起吧。」

我們無聲地騎著,想找話聊,卻又不曉得該從何開始。明明在遊戲中很常相見,也很常

一起花掉週末的時光來打寶,深夜也曾聊過天,聊一些人生的頓挫,但我們從來沒有一

次講過愛情。葉仲軒會跟我抱怨工作上的不順,而我會拿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憂愁來跟他

討論。某程度上我們很熟稔,因為從未想過會見面,很多事情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反正

在網路上的交情,永遠是有退路的,再怎麼不開心,刪除或改名,就再也找不到對方了。

如今我們卻得看著對方的臉,並且猜測,如何合宜地說好一句話。

更讓我覺得痛苦的是,我的心在跳,以一種抽痛的方式。

我好像喜歡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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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我清楚且錯愕地感受到,越是看他,越是令我想起自己跟何昇遠從相知到

相遠的過程。絢撫猜得沒錯,我是在閃躲著什麼,我很喜愛我的工作,但從何昇遠的經

驗,我徹底懂得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認同這份喜愛。要再重新說服一個人,愛慕我,理解

我的工作,理解我對於工作的投入。太難了。我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只要我拿好筆刷,

虔誠無比地描繪那些沈睡的容顏,我可以確保心情上的平靜無憂。葉仲軒的突然現身,

打破了這好不容易求來的自得。他不應該跟著紅金魚來找我的,他應該要乖巧安份地停

留在遊戲畫面裡,而我們會在遊戲中進行著隨心所欲又無比真心的對話。之前,我察覺

到到自己的思緒,偶爾會隨著他的回應而有著瞬間的悸動,會有期望,也會期望落空,

我過往之所以沒有逃離,是因為我相信自己有退路,只要登出遊戲我可以回到自己的生

活,繼續給我的客戶調整膚色以及尋找更合適的原料。我把自己在遊戲中小小的心跳加

快,視為是生活附贈的曖昧,可以拿起,更可以放下。而在見到了他,該怎麼說呢,那

完全就是我會喜歡的樣子,乾淨、整齊,以及說話時會先默默打量你,再謹慎地回應。

還有,說話時仍有著對前任情人的心疼與敬重。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樣子。

那幾乎是痛了。

我怎麼可以去愛,在我不認為自己會被愛的前提下。

於是,當葉仲軒說他想要再來找我,無可避免地我失眠了。

「我們趕緊往前吧,紅金魚不曉得溜到哪裡去了。」我打破了沈默。

跨海大橋上我們終於追上了紅金魚。

她的腳踏車倒靠在一邊,見到我們,紅金魚浮出一抹微笑。

「你們也太慢了吧。」

「是妳太快,由此可知你是賤人,賤人就是腳勤。」

「葉仲軒你的嘴巴是狗肉做的嗎?」

「不是,是人肉做的。」

「算了我不想跟你說話,知識水平差太多,檸檬魚,妳還好吧?」

「好呀,因為是電動腳踏車,不累。」

「這裡的景色不差吧?」紅金魚又問。

「老實說,比我預期得還好,沒想到這裡其實滿美的。」

「哈哈,跟我一個香港朋友說得一樣,我之前去香港,很想知道哪一間茶餐廳真正好吃,

結果我那個朋友告訴我,妳如果要問景點,最不能問在地人,在地人往往是最不懂的,

因為他們眼中,香港是住的地方,不是旅遊景點,茶餐廳當然挑最近、不難吃的啦。」

有幾秒鐘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藍色水面。

「葉仲軒,你覺得我前女友現在有沒有想我?」

「我如果知道就真的是見鬼了,我又不是妳前女友。」

「我不管,你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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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多少會想吧,畢竟是那麼多年的感情。」

「好,就衝著你這句話,值得,我洪今瑜這麼多年的付出,如果能夠換得對方有時候會

想我一下,我也不算做人太失敗。」

「我勸過妳多少次了,搬家、搬家!妳不搬家就走不出來。」

「你不懂,搬家不搬家不是重點,重點是心態上調適好了沒。」

紅金魚落下這句話以後,又跳上了腳踏車。使勁地往前踩著,她的背影看起來相當固執

又不願放棄。我相信三天的浮淺課程耗掉了紅金魚不少體力,但她還是倔強地踩著踏板,

彷彿後面有成群的回憶在追趕著她,而她只得奮力向前。

「我們給她一些空間吧。」

葉仲軒轉頭看著我,而我看著他身後的風光。

天空中的藍跟白如大理石般的分配,很好的天色。

在葉仲軒的建議下,此時急著追趕上紅金魚似乎不是個好點子。我放鬆了身子與心情,

仔細想,似乎在跟何昇遠分手了以後,我再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頂著豔陽出遊了。

「朱夏,妳呢?」

「我?」

「妳有談過感情嗎?」

這個時刻比我猜想得慢了些,我以為他們會更早問起。

畢竟一個三十二歲的未婚女子可以讓人浮想聯翩的空間實在太大了。

「有談過幾段,但,不知道為什麼,都無疾而終⋯⋯」

葉仲軒側過身看了我一眼,彷彿是在鼓勵我說下去。

「二十九歲那年,差點要結婚了,可是我在婚禮前幾個月決定取消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對方並沒有真正接納我的職業。」

我冷不防想起一個片段,第一次拜訪何昇遠時,我把準備好的知名香氛品牌的護手霜禮

盒遞給何昇遠的母親,過程中,何昇遠的母親一個踉蹌,一副快要摔跤的模樣,我的反

射動作是伸手去撐扶著她,卻發現到何昇遠的母親手上浮起了雞皮疙瘩。我後來聽何昇

遠講過一次,他母親確實想過,我的手接觸了許多死人。死人,何昇遠那時確實是這麼

說的。但他話鋒一轉,又告訴我,沒關係的,他喜歡我最重要。事後證明,喜不喜歡,

有時候也沒有我們所想得那麼重要。

葉仲軒安靜了一段時刻,我懶得去猜想他的心思是怎麼轉的。

絢撫說過,她覺得我不會再談什麼戀愛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不去照顧別人的情緒。她

說,戀愛最快樂也最痛苦的地方是妳得去照顧對方的情緒,而絢撫覺得我正在放棄這麼

做。

「妳後來沒有再談戀愛?」

「對啊,想到就好累喔,不覺得嗎?要擔心很多事情,一個人比較自在。」

30

「這麼說好像也對。可是,不覺得寂寞嗎?」

「有戀愛的對象不表示不會寂寞啊。」

「哈哈,朱夏,妳好理性。」

「我不是理性,我是覺得很多事,不是努力就可以改變的。」

「那妳覺得妳是真的放棄了嗎?」葉仲軒的眼神直直地落在我臉頰上。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好吧。我覺得這樣好可惜。」葉仲軒識趣地聳肩。

「可惜什麼?」

「因為妳是那種相處起來很舒服的人。」

「你呢?你現在是怎麼想你的前女友的。」

招架不住這讚美,我只得轉移話題。

「我喔⋯⋯我覺得,我學到一件事就是,不要那麼自以為是。」

「怎麼說?」

「分手後陽陽跟我講一段話,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非常生氣,是氣到幾乎要摔東西的

那種,過了一陣子,再慢慢想,好像有點懂了她的意思。」

「她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存款買房子的前提在於,我們兩個人彼此相愛,但是到了後來,她不是很確定,

我有那麼喜歡她嗎?她要的只是一個包包,跟我在一起那麼多年,我們從來沒有好好慶

祝過什麼節日,生日、情人節,我們也都只是很簡單的,一頓三、四百就是大餐了。她

說,她要的很少,只是一個包包,讓她覺得有被疼愛的感覺,但我不僅拒絕她,還數落

了她一頓。」

「你有數落她嗎?」

「我覺得沒有,她覺得有。爭辯這個也沒用了,我的想法又不是她的想法,她覺得委屈,

覺得自己跟我在一起的日子沒有一開始自在,她愛上別人,她走了,我接受,大概就是

這樣吧。」

「我覺得我有點懂你前女友在說什麼,很多東西都是一瞬間的。雖然這樣說有點不負責

任,但,感情這種事,好難只用責任兩個字去談。」

我想要再延伸下去,但我也不太想。

討論感情的人,很容易靠得太近。

「我們去找紅金魚吧。」我說,怕自己後悔似的,趕緊坐上了腳踏車。

只要騎的速度夠快,即使陽光高掛,也沒有太難受。況且在水的附近,多少也平衡了一

下暑氣。我們到了碼頭附近的小沙灘。紅金魚提議要下水,她俐落地褪掉了襪子跟鞋子。

「不要,騎腳踏車已經很犧牲了。」葉仲軒一臉惶恐。

「可是腳泡在水裡真的很爽耶。」紅金魚的雙足插在水中,高舉右手用力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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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索了片刻,也跟著彎腰脫下襪子跟鞋子,亦步亦趨地往水面走去,好多拿著小鏟子

的小孩在一旁堆沙,這真是個過於年輕的消遣,我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這樣親近海水是

什麼時候。

在我們無聲的暗示下,葉仲軒嘆了一口氣,坐著開始拔起他的靴子。

「笨蛋,誰叫你要穿 timberland,再裝嘛。」

「紅金魚妳的嘴巴是狗肉做的喔。」

「不是,是人肉做的。」紅金魚嘻嘻一笑。

葉仲軒不情不願地緩步移動至水裡,並且因為微暖的水溫而打了個顫抖。

「沒有東西可以擦乾,待會回去我的腳一定很臭。」

「拿衛生紙擦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你這樣金枝玉葉。」

「我覺得我犧牲太大了,紅金魚,我回新竹的高鐵票你要出錢,不然就是你的花冠跟+12

紅蓮至少要借我玩一個月,我真的很後悔,騎腳踏車就算了,還下水。」

「借就借,反正我基因也玩膩了,最近來練咒術好了。」

看著他們鬥嘴,感受著水波的流動,我突然有瞬間的迷惘,覺得自己還年輕。某種奇妙

的感覺在我的胸腔緩緩膨脹,我一個沒想清楚,眼淚就滴進了海裡。下一秒,我的視線

與野豬的對上,他的眼底寫著訝異,只是到了道別的時候,他沒有問,我也沒說。

從事了這個職業這麼久,有時候,我是說有時候,我對於人的脆弱感到深深佩服。即使

我們知道很可能靈魂已經不在那具身體內了,我們卻也對那具身體表達出極大的、洶湧

而來的情感。終究我們是在眷戀自己對於這副身軀的眷戀吧。我講的是一位先生。五十

歲。

妻子逝世於四十九歲,疾病。先生告訴我,他又菸又酒,喜歡吃白白的豬肥肉,不愛運

動,每一次妻子拉他去爬山,他們住在瑪家鄉,不遠處就有一個很宜人的步道,妻子喜

歡親近山林,可是他偏偏不要,他說自己的身體太胖了,小腿又細,爬山對他這種人而

言太傷膝蓋了。妻子笑笑地接納了他的藉口,兩個孩子,也只有一個願意跟著母親去爬

山,於是週六他們夫妻倆都是到了下午五點左右才正式碰面,至於白天,先生跟著朋友

又酒又肉,妻子則帶著那個也喜歡山林的孩子,跟著其他朋友,一階一階地健行。當醫

生宣布妻子得了重症時,先生說,他覺得是一場玩笑,這應該是他的命運,怎麼會是妻

子的命運呢。他難過得吃不下飯,睡不著,夜裡在家屋裡走動,走動的聲響吵到了好不

容易睡著的妻子,妻子走出來,安慰他,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要怕。那個晚上他戒

了長達三十多年的菸癮與酒癮,陪妻子去爬山,還帶上了那個只會窩在家裡打電動的另

一個孩子。終於吃上了妻子說的,爬山的人才可以品嚐到的食物,奇拿富,月桃葉與假

酸漿葉裡包裹著淡淡的,肉與芋頭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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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他們奮鬥了五年,很多次醫生覺得撐不去的險境,妻子還是會在眾人的注視下,

緩緩地睜開眼睛,直到一個午後,他們去做例行的檢查,先生發現他把手機忘在家裡了,

妻子勸他回去拿。先生疾駛回家,又趕回醫院,短短的三十分鐘,妻子倒在醫院的椅子

上,再也沒醒來。醫生說,她其實很累了。醫生說的,先生其實也知道,知道他的妻子

只能把握他消失的三十分鐘,利用這短短的三十分鐘,走完她人生的最後一條路。我為

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因為先生堅持,我給他太太化妝時,他要在旁邊觀察。他怕

我不了解他太太,我倒覺得他只是需要一個傾聽的人。太苦了,我的妻子,跟著我真苦。

他說,說的同時還要摸一摸妻子的手。

先生一下子跟我說話,一下子跟妻子說話。他對我說,可不可以給她的頭髮梳得亮一些,

她生病之前,有一頭烏溜溜的秀髮。我莞爾了一下,烏溜溜的秀髮,好古典的描述。先

生又彎腰,在妻子耳邊說,妳看,這個小姐要幫妳弄頭髮了,開不開心。前半個小時,

我都得抑制著請那位先生安靜的衝動,太吵了,我知道他怕我搞砸,但我不會搞砸的,

這行做久了,我明白自己的本事,我不會搞砸的。我們還是在嘴唇的顏色上產生了不一

致,先生說,不能再紅一些嗎,紅一點好看,我緊張了一下,決定告訴他,我看了你女

兒給的照片,你的妻子似乎喜歡這樣淡淡的,很溫柔的顏色。先生沒說話,只是捏了妻

子的手一下。我想,也結束了,於是我說好了,就這樣吧。先生沒說話,只是小心摩挲

著妻子的腕。他戴著手套,塑膠摩擦出沙沙聲。我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很少有人會在

我工作時堅持要陪同。我只好低頭清潔刷具跟整理工作箱,幾秒鐘後,先生他嚎啕大哭

了起來。他說,捨不得,真捨不得,妳就要走了,再也看不見妳。我心頭狠狠一抽,這

才明白了方才先生那句紅一些,用意不過是拖延,他想要拖延這段時刻。即使經驗了這

麼多的人事,我還是會對於這場景而折心。

我們都明白,斷氣的那一瞬間,這個人便已離別,但我們還是會對於曾經乘載過靈魂的

肉身戀棧不捨,持續投入我們的情感,想召喚點什麼出來。退一步想,我跟絢撫在感情

中不也是從事著差不多的嘗試嗎?我們多少都明白,某些情感已經消失了,但我們還是

抱著殘軀不肯放手,我好一些,某程度上我親眼見證了感情被燒得乾乾淨淨,只餘下一

些細細小骨頭的過程,絢撫沒有,她還在等,因為她沒有一個人來宣判她的愛情其實已

經到了尾聲,她心底是明白的只是她還在等,等什麼,也許是一次重擊,換來一個痛快

吧。

絢撫說,那日結束之後,她受不了內心的衝動,敲了紅金魚。她知道自己唐突,可是她

想要紅金魚給她分析,不,也可能不是分析,是她覺得有些感受,紅金魚是能體會的。

文字漸漸不能乘載大量的資訊,絢撫問,我可不可以打給妳,紅金魚說好。兩人漫漫地

聊了一整夜,到凌晨三點半,才心甘情願道晚安。絢撫說,紅金魚很有耐心,她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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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哭,紅金魚等她哭完,她哭了好久。聽到這,我才有些尷尬地告訴絢撫,那日分別

後,我跟葉仲軒不僅在遊戲上,在平日接觸的頻率也倏地提高了。早安。晚安。一日的

開始和結束,曾幾何時,都有了彼此的參與。我必須承認,我發現自己悄悄地產生了轉

變,有時獨自走在路上,有那麼幾秒鐘,我會想像,如果葉仲軒人也在這裡,那該有多

好。即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光是可以跟他共處在同一個空間,像那天的三平,像

那天騎腳踏車,空氣中彷彿流動著微小的帶電微粒,經過我。我想不起來上一次自己感

到緊張、興奮、又患得患失,是什麼時候了。

絢撫問,「妳對野豬有好感嗎?」

「有,也不能怎樣吧?」我的語氣有著遮不掉的憂愁。

「也許他也有點喜歡妳啊。」

「可能嗎?」

「如果沒有好感,不會只找妳說話的。」

「也許那只是錯覺,或者他覺得我很好聊,當個朋友,工作無聊時可以說話。」

「妳怎麼這麼悲觀。」

「不是啊絢撫,妳看看我。」

「看妳什麼?」

「年紀,職業,地點。客觀來說,是個好選擇嗎?」

「為什麼不是個好選擇?」

「好像、啊,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好困難。」

「不要這樣子說啊,妳這樣說,我也要覺得難過了。」絢撫的口吻滲進了擔心。

「不要難過啊,有什麼好難過的,我還沒有太喜歡他。」

「這樣說就是有點喜歡了。」

「天啊妳在套我話。」

「我哪需要套妳的話,這又沒有什麼好不能說的。我的事情不也都跟妳說。」

「這不一樣的,我現在喜歡一個人,就只是喜歡,沒要做什麼。」

「這太消極了,朱夏,妳難道是在害怕嗎?」

想了幾秒鐘,我問自己,絢撫說的是對的嗎?

「可能是吧。單身久了,習慣了。」

「習慣是可以改變的。」絢撫幾乎是喊出聲來。

「絢撫,妳是寫東西的人,好,現在妳認真想,習慣很難改的成語多,還是習慣可以改

變的成語多。妳發自內心想一下,我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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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自己著想太久了,就會覺得,還要分神去思考另一個人的生活,自己跟另一個人的生

活,跟何昇遠分開後,好不容易適應了自己是一個人,也日復一日地安頓下來,老實說,

還買了不少保險,做足了即使沒有成家,也可以一個人好好過日子的經濟打算。這樣的

日子,若要再算進一個人,我能嗎?如果最後又分開,還是恢復成一個人。我,可以承

擔嗎?還可以尋回現在這種安適的日子,與自己相處時也不認為自己失敗的自得嗎?我

不知道,真不知道。

一早葉仲軒又說了早安,我已讀久久,沒辦法回。

到了中午他也沒有說話,我卻有種感覺,他已讀了我的已讀。

遲至晚上,我才心虛地回了一句,「工作忙。累呀。」

十一點多葉仲軒才傳了一整天的第二句話,「累了就早點睡吧,我也累了,晚安!」

我傻傻地看著那則訊息到凌晨一點。

又一天,葉仲軒沒說早安了。

我焦慮得在工作上沒辦法專注,到了晚上,我主動扔球。

「嗨。」

「嗨。剛忙完?」他回應得倒是很快。

「對啊,今天是一早,凌晨五點就開始工作囉,吃個早餐,不小心又睡著了。」

並沒有。我沒有睡著,只是又打開視窗,看著那訊息想,你怎麼還不找我說話。

「妳感覺最近比較忙,別累壞了。」

我可以感覺到我跟野豬之間有著什麼,正在緩緩稀釋。

如果我再不抓緊、再不回點什麼,我們就快要燒乾到無話可說。

「你呢,你最近還忙嗎。」

「最近還好,之前比較誇張。」

「還在想著前女友嗎?」

「偶爾會。」

「那怎麼辦,打電話給她嗎?」

「不打電話,打電話太尷尬了,能做什麼呢?」

「我其實有時候會想打電話給前男友。」一邊敲字,一邊點起了菸。

「那妳最後有打嗎?」

「沒有,慢慢按,按到第九個數字,跳出。再重新按,第九個數字,跳出。」

「這樣做不覺得很痛苦嗎?」

「可是不這樣做也痛苦,總是需要一些儀式性的動作。」

沈默好久,我以為今晚的對話就這樣結束的瞬間,野豬的訊息又跳上了螢幕。

「朱夏,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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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

收線時我第一件事情是倒在沙發上。

也沒說什麼意義重大的事情,不過就是一些無聊的問與答。

「為什麼想要打電話」,我問。

「因為無聊。想說找溫柔大姊姊陪我聊天。」他嘻嘻說道。

「無聊不去找紅金魚?」

葉仲軒呆了幾秒,反問,「妳不知道嗎,她最近都在跟妳的朋友聊天。聊得很晚。」

「絢撫有跟我說她會找紅金魚。」

又沈默了幾秒鐘,他又開口:「紅金魚她是很容易感情用事的人。」

我有些放空,無心地問,「什麼意思?」

「沒事,當我沒說吧。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

「說到你很無聊,想找人說話。」

「對,我想找人說話。」葉仲軒輕輕地笑了。「朱夏⋯⋯」

「怎麼啦?」

「妳覺得妳是一個相信宿命的人嗎?」

「這問題好奇怪,宿命?」

「對,就是妳會覺得什麼事情都是決定好的嗎?」

「不如這樣說好了,我覺得人可以改變的,其實很少。」

「是嗎,妳是這樣想的?」

「對呀,是說你最近感覺很閒,怎麼,不需要接陽陽電話了嗎?」

「她偶爾會打來,只是我不想接了。我放下了。」

葉仲軒無預警的宣示,另一端的我嚇得有些握不穩手機。

「你怎麼放下了?」

「妳覺得絢撫會放下她的感情嗎?」

「為什麼我們突然變成在講我的朋友。」

「紅金魚告訴我,妳的朋友的男友對她並不是真的好。可是我覺得她會放下的。」

「為什麼你可以這樣篤定?」

「因為有些事情一個人很難做到,可是,如果身邊有人陪,會容易一些。」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就在說我想說的事情。好啦,我累了,先去躺了,晚安朱夏,晚安檸檬魚。」

「啊,不把話說清楚一些嗎?好、好吧,晚安。」

收線後,我很快地打電話給絢撫,沒來由地,想告訴她自己跟葉仲軒講了一通詭異的電

話。我想她可以明白我內心的困惑,卻沒想到響了好久還是無人接聽。我扔下了手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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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泡麵,因為心事重重,還不小心把蛋殼也給打進去,絢撫打給我的時候,我正在撈蛋

殼。

「我跟妳說一件事,妳現在方便說話嗎?」絢撫說。

「方便。」我用臉夾著手機,勻出一隻手熄了火。

「我跟我男友分手了。」

「啊?」

絢撫很是激動,一股腦兒地拋出一連串字句。

「下午的時候,我問他,現在不想結婚,一年後,兩年後,會想結婚嗎?他說,他也不

知道。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我說你怎麼可以不知道。他說,也許是我的問題,我無法

讓他有結婚的衝動。我想了想,跟他說,那我們就到今天吧。之後我人站在玄關,想說

他會挽留我吧,沒有,他只是坐在沙發上,看著我,一動也不動,真的,沒有動作。我

關上了門,想說三步,我走三步,三步之內如果他都沒有衝上來,把門打開,我就認了。

沒有,他沒有衝上來。我按了電梯,搭到頂樓,坐在要去頂樓的樓梯上,一直哭,一直

哭,後來覺得好累,想說休息一下,結果,結果妳知道發生什麼事嗎?我、突然、就不

想哭了。」

「因為妳已經沒那麼愛他了嗎?」

「我也不知道。」

一陣沈默後,我聽見絢撫吸鼻子的聲音,她又開口說:「朱夏,我後來又哭了,第二次

哭,是真的崩潰,趴在階梯上哭,好險是晚上,曬的衣服都已經拿下來了,不然如果有

鄰居經過看到我這樣,一定會很怕我是不是要準備要讓房價跌了。」

「妳現在還好嗎?一下悲傷一下幽默,很可怕。」

「不用,我待會要先回我老家,我現在的心情已經差不多了。」

「真的嗎?」我還是有點懷疑。

「對啊。妳聽我解釋就懂了。」

「好,那妳說,我聽。」

「妳知道為什麼第二次我會哭到不行嗎?因為我被自己的反應嚇到了。我問自己,絢撫,

都分手了妳怎麼可以這麼冷靜,這麼無動於衷。我想了一下,想通了,整個人就爆哭了。

我不是因為分手而哭,我是在為我自己而哭。朱夏,妳懂我的,我那麼膽小、那麼懦弱。

分手這件事我是不行的。我以為我會崩潰。可是我沒有,我只哭了一下,可能二十多分

鐘,就還好了。我好冷靜,我怎麼可以這麼冷靜,一想到這,我反而又哭了,我怎麼可

以習慣。」

我本來想接話,轉念一想,此時應給絢撫一個安心宣洩的空間。

我把麵條夾起,放到另一只碗中,同時等著絢撫整理她的情緒。

「朱夏,我跟妳說,我覺得我早就有在準備了。老實講,這半年來,躺在他旁邊,我常

常抬頭看著天花板,也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一直掉下來。我覺得我跟他躺在一張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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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好久沒有交談了,剛交往的時候,我們滿常講到未來的,可是到了後期,我們

比較常說到過去。想到這些事情都會讓我很傷心,所以躺在他身邊可是眼淚一直掉下來

⋯⋯」

「妳怎麼之前沒告訴我這些。」

「因為那時還懷抱著希望。人哦,實在好矛盾,明明知道有問題,可是想說,就維持這

樣子,也能過生活吧,其實不能的。自己也知道,但也不想去戳破這件事。等到真的來

了,以為會非常傷心,但也還好,過去這些日子,我掉的眼淚也算是一種分期付款吧。」

絢撫被自己的比喻給逗樂了,她悶著聲,輕笑了起來。

「我後來想了一下,我到底是捨不得這個人,還是不曉得要怎麼一個人過生活,妳也懂

吧,二十歲的分手,跟三十歲的分手,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我當然知道,我經歷過。」

「要開始準備搬家了。」絢撫的聲音充滿了鼻音。

「妳要搬回妳家住嗎?」

「不了,我父母他們現在老了,分開睡,我爸打呼,我媽會失眠,我回去就跟我媽睡,

壓力很大,因為我只要一翻身,她就會睜開眼睛了。」

「需要我去幫妳搬嗎?」

「我先看房子,找著了再跟妳說,我也無法負擔太大的房子,也就是說,到時候的行李

也不會太多,會盡量控制在可以一天搬完的範圍。朱夏,謝謝妳。」

「有什麼好謝的?」

「謝謝妳忍受我的自欺欺人。如果妳阻撓,或者唱衰我,我一定會被激,更想維持這段

感情。我太傻了,以為一直忍,他會看到我的難處,可是到最後我才明白到,他若有看

到,早就看到了,也可能他有看到我的痛苦,又裝沒看到。我們永遠叫不醒裝睡的人。」

又是一段無聲,我的腦海勾勒出一副畫面:絢撫閉上雙眼,眼淚直流。

她需要時間。

時間會帶她走出來的,就像當初時間所對我施展的魔法。

紅金魚跟葉仲軒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嚇了一跳。只能望向絢撫。

絢撫把我拉到一邊,細語解釋:「我跟紅金魚說我要搬家,她說她如果有空會來幫忙,

我以為她是開玩笑的,沒當真,也沒告訴妳。結果她是認真的。」

「她就算了,怎麼葉仲軒也來了?」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個人造業個人擔,這個就不是我清楚的範圍了。」

絢撫的新家與舊家不過是五百公尺的距離,她的物品又少,紅金魚來回三趟,這件事就

差不多完成了。我看了一下時間,不過花了我們兩小時。我問絢撫,怎麼沒看到妳的前

男友?絢撫縮縮肩膀,苦笑道,他說他要回去看自己的父母,把空間留給我。我又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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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絢撫跟前男友居住的空間,我佩服絢撫的前男友,終究他要繼續在這個房屋生活,

換成是我,想必辦不到。

預計要花四、五個小時完成的工作,在紅金魚跟葉仲軒的借力下,不到兩小時便完成。

四雙眼睛在彼此身上快速跳動,下一步要往哪裡去。

「朱夏,我們這次下來也想去ㄧ個地方。妳很熟的。」葉仲軒說。

「啊?」

「屏科大。妳家不是住附近?」

「我朋友說現在有稻草卷了,想去照相啊。」紅金魚接腔。

「等等,這有一個技術上的問題,你們晚上要開回台北嗎?」

「再看看吧。也可以到了當地再隨便訂一間住宿啊。」

「對啊,直接開回去太危險了。」

我望向絢撫,以為她會幫我解圍,沒想到她也贊聲道,「好像也不錯?」

三比一,我只好一臉憋屈地坐進了紅金魚的車子。我想說絢撫會跟我一起坐後座,沒想

到葉仲軒突地轉身跟絢撫提議,前座給你坐吧,我不想幫紅金魚看路,她對我特別兇惡。

絢撫笑出聲來,不置可否地坐進了前座。

於是變成了絢撫跟紅金魚在前面,我跟葉仲軒在後面。

這個安排讓我的心跳漫漫地揚升,開始幻想著,如果路上一個泥濘、凹洞,或者紅金魚

冷不防一個急轉彎,我們會更靠近五公分嗎?我們的手會在凌空中碰撞嗎?我不想要看

仔細葉仲軒的神情,只好把視線放在窗外,我克制著自己的呼吸,心跳干擾了我的呼吸,

我的五官有著細小的抽動,我暗自怪起絢撫,她該事先提醒我,他們或許會下來。我會

穿得更好看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件刷白的牛仔褲,一雙有點舊的球鞋,以及一

件即使髒了也無所謂的黑色素 T。

我好想要穿得好看一些,而不是就這樣出現在葉仲軒的面前。

然而我已經在車上了,於是我只能戰戰兢兢地提醒自己:別緊張,要記得呼吸。

我是被紅金魚跟絢撫的笑聲給吵醒,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

看了一下窗外的景緻,快到屏科大了。我微微側身,葉仲軒也睡著了。他的左腳斜斜地

放在椅子上,這台車真的有些難為了他的身材。他睡著的樣子毫無戒備,嘴巴微張,而

睫毛低垂。他的手距離我的手只有五公分的距離,若我繼續假寐,佯裝漫不經心地把我

的手疊在他手背上,我們會同時感到受傷嗎?不知道,也不想問。

我開始想,這是一場不差的旅行,雖來得有些意料之外,但品嚐起來,似乎也沒有損失

太多。

即使不是第一次見識到稻草卷,我仍忍不住用力捶擊的衝動,稻草回應我的問候,傳來

的悶響相當紮實。這麼做總是帶給我很大的樂趣。紅金魚拿出她的相機,讓我欣賞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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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遠遠地拍著荒涼枯地上零散陳列的稻草卷,反而是很近很近地去看草莖蜷曲的方

式。

絢撫跟在紅金魚後頭,也想看她的鏡頭捕捉了什麼。

「妳時常來這裡嗎?」葉仲軒走來我身邊,問道。

「一個禮拜一次,算頻繁嗎?」

「算吧,這裡給人的感覺很舒適。」

「你可以聞聞看稻草卷的味道,我曾聽一個人形容,比大麻還香。」

葉仲軒給我逗笑了,他低身很快地吸了一口。

「如何?」

「確實很好聞,但我無法做比較,誰叫我沒吸過大麻。」

我也笑了。

「妳來的時候都去哪裡?」

「我會慢慢走到靜思湖,再走回來。當做運動吧。」

我迴避著葉仲軒的目光,我不希望兩人四目相交,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忐忑。

好久沒跟人這般親近,覺得幸福,又不希望自己這麼幸福。

「嘿,你們想去靜思湖走走嗎?」我朝著紅金魚跟絢撫揮手。

「當然好,都來了,就什麼也看看。」紅金魚很乾脆地應和。

通往靜思湖是一道緩緩的下坡,沿途紅金魚不住地按下快門。

好不容易她從相機抬起頭,「我們好像在一座森林裡,你們不覺得嗎?」

「這裡好適合當夜教或者試膽的地點。」葉仲軒隨手一指,「不覺得這裡到了晚上很可

怕嗎,你們想一下,如果經過樹林時聽見了詭異的哭泣聲⋯⋯」

「你這樣讓我想到,我們系上的夜教,找了一個場地,其中有個廢棄的廁所,學長們很

壞,在廁所裡面放了一面鏡子,然後他們躲在鏡子旁邊,等我們一靠近,他們打開手上

的手電筒,我們突然間看到前面出現一堆人,最前面的同學的慘叫聲,我到現在還忘不

了。」絢撫說。

「我也想起來了,我們自己系上的營隊,是要解開一則殺人懸案,那時我們以為只會有

一具屍體,沒想到在移動的過程中,發現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椅子,躺著第二具屍體,大

家嚇到一邊尖叫一邊往前狂衝,但我很無聊,就走過去摸了摸學長,想看上面的血到底

是用什麼做的,學長因為怕癢,就笑了,瞪我一眼,說,幹,摸屁啊。」

絢撫開啟了話題,我也跟著接了下去。

「對啊,尤其是這個湖面⋯⋯到了晚上會涼颼颼的。不覺得很適合⋯⋯」

我終於把他們給帶到了靜思湖。

「葉仲軒你可不可以閉嘴,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欸。」紅金魚抱怨道。

「不是啊,妳想看看我的提議是不是很實際,這裡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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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他們又要鬥嘴起來,我只好出聲轉移眾人的焦點。

「前面好像是北大武山,之前遇到的阿伯跟我說的。但今天的氣候有點陰,不是很清楚。」

順著我的指尖望過去,三人沈默了半晌。

絢撫先找回了說話的能力,「你們看,現在四周幾乎只有我們,如果我們不說話,安安

靜靜看,好像不會輸給日月潭?差別只在沒有阿婆在旁邊賣茶葉蛋?」

我們再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前方,白煙漫漫飄過山腰。

我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境界是,光是這樣子跟我喜歡的人站著,也快樂,都快樂。

風吹得眼睛有些乾,我側身閉了閉眼,再度張開時我看到紅金魚悄悄注視著絢撫的眼神,

我的心劇烈地泛起大片疼痛,我終於懂了紅金魚驅車南下的理由,我們都背負著一樣的

秘密。

我們都在跟著自己喜歡的人一同旅行。

爬回停車點的路上,紅金魚走得慢,她想攝影,絢撫陪著她。

葉仲軒跟上了我的腳步,我們一下子又變得很近。

「妳有發現一件事嗎?」

「什麼事?」

「紅金魚前一天其實工作到很晚,但她還是開車下來了。」

「嗯⋯⋯」聽到這,我有預感野豬想要跟我說什麼,我希望他不要說出來。

「葉仲軒,問你一件事哦,你現在多久會想起你的前女友。」

「很少了。」

「嗯⋯⋯,那好,我跟妳說,像我跟絢撫,三十二歲,要三十三了,其實我們也差不多到

了,可以跟這個社會,還有跟自己好好相處的年紀了。那既然到了這個境界,其實我們

要的就很簡單,當下可以平靜,甚至,可以感到快樂,就很好了。你現在看看他們。」

絢撫不曉得從哪裏撿來一顆果實,她擺放在紅金魚的頭上。紅金魚又把那顆果實放到絢

撫的頭上,絢撫笑了笑,紅金魚又抬起相機,按下快門。

「你懂了嗎?」

我看得出來,紅金魚給了絢撫勇氣,讓絢撫願意攤牌,去整理一段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感

情。沒有結果,也許就是這段感情最好的結果。我有點怕絢撫若真的跟她男友結婚了,

不過是將此時的無話可說,搬到了另一個舞台上繼續演。變成有婚姻保障的無話可說。

「朱夏,那妳呢?妳沒辦法跟絢撫一樣,有人陪也覺得平靜嗎?」

「我不確定,反正也還沒發生,何必庸人自擾。」

「話別說得這麼早,也許現在還沒發生,但快發生了也說不定?」

「那就到未來那一刻再想啊。」

「那如果,我是假設,假設有人喜歡妳,妳對他也有一定的好感呢?」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有點被難倒了。

41

「我會傾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就等那個人沒那麼喜歡我,也等自己沒這麼喜

歡這個人。反正時間一久,還是會恢復到最一開始的狀態。」

「為什麼這麼消極?」

「這樣算消極嗎?」

「很消極啊。」葉仲軒的語氣隱含著某種難以辨識的情緒。

我頓了一下,察覺到葉仲軒似乎有點生氣,但我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那我要怎麼做?」

「不就是接受這個人的心意,然後在一起嗎,反正妳也喜歡這個人。」

「我很難再來一次了。像是之前那樣,談戀愛、論及婚嫁、分手?這一次我要怎麼走出

來,你知不知道,為了讓我自己這幾年活起來像個人樣,我做了多少努力?你如果不懂,

又怎麼可以這樣子隨隨便便,就說我態度消極?」

「我沒有這個意思。」葉仲軒瞪大了眼,被我的反應給嚇到了。

「不,我的錯,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對不起。我自己也有情緒吧。」

我努力地想要解釋,希望氣氛可以恢復到一開始對話時的融洽,但打從一早看到紅金魚

跟葉仲軒的錯愕,以及不滿自己衣服穿得太隨性的沮喪,太多感受傾巢而出,我注視著

地板,想壓抑自己騰騰翻上的情緒,但,越是這麼做,就越覺得難受。幾乎要哭出來。

我不希望葉仲軒這樣子把我想成怪裡怪氣的人。

那副細框眼鏡背後的眼睛,我希望那雙眼睛中的朱夏,是個讓人感到親切的存在。

「朱夏,你們怎麼啦?」絢撫的視線繞到了我們這兒來,看到我的臉色,她三步併作兩

步地跑來我身邊,「你們是吵架了嗎?快說啊。」

「沒有,只是剛好聊到一些東西而已,好吧,天色暗了,我們差不多要離開了。」

「有人想去萬金教堂嗎?我剛剛查了一下,點燈了耶。」紅金魚又提議。

絢撫不敢貿然答應,她看了我一眼,似是想徵詢我的意見她才願意表態。

「都已經來到屏科大了,不去萬金確實有點可惜,況且都點燈了,去看看也好。」

我平抑著自己的聲音,嘗試把話題帶到他處:「雖然牛奶應該被搶光了,但,還是繞去

福利社看看吧,沒有牛奶,至少可以買個布丁或醬油。來屏科大,不要空手而歸。」

萬金的路上,不曉得是累了還是怎樣,大家交談的次數少了很多。在合作社,絢撫趁隙

來問我,到底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我要她先別緊張,之後再說。她還是一臉憂心忡忡的

樣子。

下車後,我因為顧著自己的心事,一抬頭,身邊只剩下葉仲軒。

「這裡人太多了。他們走得太快。」

「因為大家都預期下禮拜會更塞車,於是這禮拜都湧進來了。」

葉仲軒左顧右盼,想看仔細紅金魚跟絢撫到底被人流給沖到哪裡去了。

而我滿心只想著:天,又只剩下了我們。

42

「我打個電話給絢撫,看他們現在在哪裡好了。」

「等等,先、先不要。」

「為什麼?」

「我有些話想要跟妳說⋯⋯」

我立即露出愁苦的樣子,沒有把握葉仲軒想要跟我說什麼。我猜會延續著下午的話題,

他可能會想要在我的消極上繼續打轉,我雙手環胸,做好了準備,更精確地說,防備。

「朱夏,我覺得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先說清楚,我下午之所以會問那個問題⋯⋯」

「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下午的事情。」

「可是,如果不談下午,我不曉得要怎麼說下去。」

葉仲軒抓了抓頭髮,一臉比我更頓挫的模樣。

「那好吧,你說。」我又慣性地注視起地板,不這麼做,我覺得我會蒸發。

「我之所以會問那個問題,是因為,那問題不只是一個假設。」

「你說什麼?」

「哎,我說,我的那個問題,不只是一個假設。妳看不出來嗎,朱夏。」

「我被你給混淆了,我要看出什麼?」

「妳難道看不出來⋯⋯,」葉仲軒一副要噎住的樣子。

「你們原來在這裡!」紅金魚的聲音自耳後傳來,「我們剛剛找你們找好久。以為你們

走得比我們還要前面,沒想到你們兩個,哎呀,居然給我躲在這。」

「朱夏妳們快去看耶誕彩燈啊,好美的。」絢撫說。

「你們已經看完了嗎?」

「是啊,你們不去嗎?都來到這了。」紅金魚困惑地注視著我們。

「那我們去看一下吧。」葉仲軒俐落地跨步往前,我頓了幾秒,跟在他身後。

「我都不曉得絢撫跟紅金魚那麼好了。」

「當然,因為,他們每天聊那麼久。」葉仲軒的聲音有些悶。

「其實我有點羨慕絢撫。」

「羨慕她什麼?」

「我們就直說吧。」我深呼吸一口氣,很足的一口,「「絢撫本來走不出來的,她以為

自己只要原地等待,就可以等到她要的結果。但紅金魚成功地讓她離開了原地等待的狀

態。我看得出來紅金魚之所以願意為絢撫做到這樣,是因為心有好感。」

「她是。」葉仲軒微微傾斜身子,好像在猶豫要跟我說得多深。

「紅金魚真的,很喜歡、很喜歡絢撫。我們第一次來,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我耳邊說,

她很想再見到絢撫,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絢撫主動打給她的時候,她高興到快瘋掉。」

「因為絢撫很像她之前的女友嗎?」

「是,也不是,起初可能是這樣想,後來漸漸不這樣想了。」

43

「你怎麼知道?」

十二月的晚風襲在臉上,島國之南迎來遲遲的涼意。

「紅金魚又不是笨蛋,她分得出來,絢撫跟她的前女友不一樣。」

「怎麼分得出來?」

「怎麼會分不出來,世界上哪有兩個人是一樣的呢?」

「可是,即使是不同的對象,可是那個傷心啊,那個心底感到痛苦的感覺,那種明明自

己已經付出了不少,也自認沒什麼辜負,最終卻得不到好結果的失落,都是很像的。」

「朱夏,」葉仲軒打住了腳步,「妳是不是很不想再談戀愛?」

我立即有了一圈紅紅的眼眶。

「我沒有不想。」

「那既然如此,為什麼妳可以這麼的悲觀?」

「如果你是我,我有哪一個部分值得樂觀?」

葉仲軒停下了腳步,他熱切地注視著我,像是有一盞燈打在我身上。

「妳是一個很值得的人啊朱夏,玩遊戲的時候我就有注意到了,妳的個性很好,妳會參

與,但不會一直強調自己,妳會應和,可是妳不會瞎起鬨。妳有注意到嗎,妳在公會的

人緣其實很好,雖然妳的走位亂七八糟,可是跟妳一起玩不會有壓力。」

「那是遊戲啊,遊戲不就是要這樣子玩嗎?」

「那不只是遊戲,遊戲會反映出很多真實的事情。」

「又如何呢?這距離感情,還是有一段距離吧,還是說,你還在跟那些小屁孩一樣,以

為我們可以在遊戲中找到一個網公網婆,會照顧,會給裝備,會養他那樣?太幼稚了。

那不是現實。讓我來告訴你現實是什麼。現實是,在社會多數人的眼中,我不夠好,或

者我眼光太高,才會到三十二歲還是一個人,我明明什麼壞事也沒做,卻得忍受這奇怪

的偏見。現實是,我的工作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卻讓我從前深愛的人覺得難堪。現實

是這樣的,你懂嗎?你說我消極、悲觀,對,都對,可是你看清楚,現實是怎麼傷害我

的。」

我不再看著葉仲軒,只能看著他身後的擁擠的人群,睜大眼睛,克制眼淚的滴落。

我們站在一個充滿節慶氣氛的場所裡。從外人的眼中,應像是一對吵架的戀人。

可是我們不是。

「現實中也有我這種人啊。」

「什麼人?」我反問。

葉仲軒嘆了一口長長的氣,看著我說,「喜歡妳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