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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6 本栏目与《作品》杂志合办 作家作品 作家作品 路魆 1993 年 生,广东肇庆人。 有小说和散文见 《天涯》《作品》《青 年 作 家》《西 部》 等。现居广州,供 职于建筑设计院。 主持人: 智啊威 一次与友人闲聊,谈到小说 时他直言,在这样一个年代,一篇 小说的前两段如果无法抓住读 者,便会有很多读者选择放弃。 这句话恍若一声警钟,透露了小 说中两个最为重要的部分,第一 是语言,第二是情节。把一篇语 言冗杂、情节乏味的小说呈现给 读者,是一件有辱作者操守的事 情。而路魆的这篇小说我是一口 气读完的,他的语言简洁、准确, 具有散文的质感和美感,这一点 在同龄人中非常少见。倘若说诗 是最推崇语言的文体,写小说毫 无疑问要向诗去靠拢。如果上一 句话成立,那么路魆的这篇《柊 药》便是一次很好的践行。 如果说柊叶 是粽子的外衣,那 么柊药可谓祖母 的隐身衣。路魆小 说为我们展示的 时常是这样的场景,家族中的个体疯 狂而偏执,表达神秘而不可言说。祖母 的“起死回生”及之后一系列的不寻常 举动到底是叙述者不可靠的叙述呢, 还是一家人因良好的愿景而导致的幻 觉?但叔叔的土堆、“我”的坏牙、祖母 的消失无疑存在某种联系,最为可能 的就是祖母和“我”的坏牙葬在了一 处。总而言之,叙述的吊诡是路魆小说 的显著特点。 —宋林峰 (宋林峰,青年作者,山西高平人。 作品散见《山东文学》《西湖》《作品》 等。现居咸阳。) 我与路魆并不相识,初读此文时, 以为是一名女性,那段裹蒸粽的描写 太具有生活细节的美感,这在同龄人 中很难找到。但是看名字觉得“魆”字 阴沉突然,必有“阳刚”之人才能降伏, 后与啊威求证,得以证实。广东是个神 奇的地方,中文、英文、客家话、闽语交 织,虽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但也多变。说 明这一点对于理解路魆很有必要。路 魆是一位地方特色明显的写作者。他 的小说受气候、地理和现代中国特殊 文化经济的影响,更多体现的是对“地 方”的担忧,对现有文明和古老传统的 焦虑。“柊叶”防腐,药以治病,众生游 离,而路魆化身“黑狗”,敏锐地把握 着、观察着。 —魏成 (魏成。“90 后”作家,河南作家协 会会员。写诗,电影爱好者。) 责任编辑:徐健 电话:(010)65389197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 新作品 1 1 夏至,天光大亮,烈日蒸腾起水汽,我撑着小 船进入荷塘,在叶间穿行。很久没有下雨了,带着 一股荷叶香的热气像一件棉袄,捂着人的头脑。 可惜,莲蓬还很小,不能摘。太阳晒得几个莲蓬都 蔫了。 我把小船停靠在岸边。荷塘旁边就是一条小 河,水从田塍渗进荷塘,这样一来,藕和莲子都很 甜。我把船桨放在河里洗。我还站在荷塘的船中, 不得不伸长手臂去淘洗船桨上的泥巴。洗着,船 桨就碰到了几个上游漂落的黄乎乎的东西。我望 向上游,有更多黄乎乎的东西正漂下来。是死鸡。 天热起来,鸡棚闹了瘟疫,姑姑的鸡棚里死了几 百只雏鸡。鸡一死,她就得在鸡棚周围撒福尔马 林液,把一摞摞的死鸡丢进河里,让它们漂到下 游的水坝。 河水浑浊透黄,黄朗朗的日头照得它嗦嗦 响。我用船桨拨开快要堵塞河道的死鸡。死鸡的 眼睛发白,身子胀鼓鼓的。 “喂!阿无!鸡瘟要来啦!”河对岸传来了老太 太的叫喊声,是祖母。 “唉!阿奶!你快回家!”我回应。 “我要去采柊药,给你姑姑送去,鸡儿死得太 多啦!”说着,祖母就爬上一个小坡,上了桥。她要 去牛棚那边采柊叶。在春节,柊叶是我们用来做 裹蒸粽的一种植物叶子。她从春天开始等,一直 等了几个月,才等到柊叶变得青翠,开了花。显 然,这次她采柊叶不是为了做裹蒸粽。 祖母走起路来毫不费力,尽管邻里和家人都 认为,祖母这是回光返照,过不了这个夏天,她就 会死去的。但这的确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实。 上年冬至,祖母度过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黑 暗期,她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乡里的医生给祖 母号脉,手指搭在她枯柴般的手腕,微微移动,寻 找着脉搏。他还给祖母听过心跳和呼吸。 “很衰弱。”医生撂下了一句话,“怕是醒不来 了。”他摇摇头,收拾仪器要走。 我问医生要了听诊器,把冰凉的胸件放在祖 母的心脏处。她的心跳有很多杂音,仿佛雨后的 屋檐在滴水,有一下,没一下。有一阵,我以为耳 件那里不会再出现下一次心跳声了,可它又慢慢 地扑通一下,很微弱。祖母进入了一种假死的状 态。我们都认为,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是要埋了吗?”叔叔说。他站在房间的阴暗 处,光只照到他的脸。他像是阴影的一部分,就如 阴影里头长出一个头颅和一张嘴来。他弓着背, 压着头,眼睛骨碌地转,打量我们,等待某种应许 似的。 “医生说还没死哩。”姑姑打了一下这个傻子 的头。叔叔就挤出门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儿。进 房子前,我就看到树下有一堆从鱼肆那儿捡回来 的死鱼。他肯定又一头扎进了祭拜死物、跟死物 交流的世界里。我们对此视若无睹,只要每日帮 他清洗掉身上的臭味,日子总能相安无事地进行 下去。要不是他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悚然的话, 在祖母昏迷的时刻上,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虚若 幻影的傻子。 医生把听诊器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放回了 包里。我只好把耳朵贴在祖母的胸口,看是否能 听到点什么。 “阿无,别玩了,出去吧。让阿奶休息。”爸爸 扶起我的脑袋。 耳朵从祖母的胸口抽离时,有那么一刻,我 听到了祖母喉咙里的一声呻吟。那声呻吟的音调 近乎于求救般的急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上 来,而她的意识正被囚禁在幽深的冥府。 “等一下嘛,阿奶刚跟我讲话呢。” 大家埋头在他们各自的冥想里,没有说话。 那夜下冬雨,天窗噼噼啪啪地响,雨的影子 投到祖母房间的地面上 间的地面上祖母躺在雕花古床上 祖母躺在雕花古床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羊皮被褥 盖着一张厚厚的羊皮被褥是黑色的 是黑色的像一片埋 像一片埋 葬她的黑土 葬她的黑土姑姑整夜坐在床沿 姑姑整夜坐在床沿无望地守着她 无望地守着她辗转难眠 辗转难眠谁也不知道我半夜起来了 谁也不知道我半夜起来了一直蹲在 一直蹲在 祖母的房门前 祖母的房门前姑姑出来起夜尿 姑姑出来起夜尿踢到了我 踢到了我她后来说 她后来说以为 以为 自己踢到的是一条大黑狗 自己踢到的是一条大黑狗我总觉得 我总觉得这个比喻 这个比喻 用在我身上 用在我身上其合理性是存在的 其合理性是存在的阿无 阿无你干吗不去睡觉 你干吗不去睡觉蹲在这 蹲在这梦游吗 梦游吗姑姑打着哈欠 姑姑打着哈欠我想去守阿奶 我想去守阿奶你去吧 你去吧姑姑上个厕所再回来 姑姑上个厕所再回来姑姑像个 姑姑像个 梦游者那样 梦游者那样四肢无力地垂着 四肢无力地垂着走到门外去找茅 走到门外去找茅 我敲敲门 我敲敲门里头当然没人应答 里头当然没人应答我们乡下精 我们乡下精 通生死之事的女人说过 通生死之事的女人说过要是一个濒死之人独睡 要是一个濒死之人独睡 在卧室里 在卧室里那进去的人得先敲门 那进去的人得先敲门提醒徘徊在濒 提醒徘徊在濒 死之人周围的鬼差 死之人周围的鬼差有人要进去了 有人要进去了那象征性的 那象征性的 敲门结束后 敲门结束后我推开门进去 我推开门进去雨声小了 雨声小了在房子里 在房子里 细微却清晰地回响 细微却清晰地回响我坐在古床边 我坐在古床边不敢开灯 不敢开灯光线阻碍了祖母漫长的安眠 光线阻碍了祖母漫长的安眠房间内弥漫着尿骚 房间内弥漫着尿骚 简易马桶就在床的斜对角处 简易马桶就在床的斜对角处用木板围起来 用木板围起来祖父去世前 祖父去世前他和祖母睡在一间房 他和祖母睡在一间房他的床在右 他的床在右祖母的床在左 祖母的床在左夜晚两人有时起夜尿 夜晚两人有时起夜尿一同下了 一同下了 祖父先进了马桶间 祖父先进了马桶间祖母就在外头等待 祖母就在外头等待祖父 祖父 起夜尿时间很长 起夜尿时间很长仿佛要在那个充满尿骚的小黑 仿佛要在那个充满尿骚的小黑 屋里 屋里过完他的后半生 过完他的后半生祖母睡不着 祖母睡不着坐在天窗底 坐在天窗底 下等 下等她有足够的耐心 她有足够的耐心抽丝剥茧似的整理她前 抽丝剥茧似的整理她前 半生的种种疑问 半生的种种疑问各自回了床后 各自回了床后祖母隔着蚊帐 祖母隔着蚊帐跟隔壁床的祖父说起她刚等他夜尿时 跟隔壁床的祖父说起她刚等他夜尿时心中闪过 心中闪过 的愁绪 的愁绪祖父唔唔地回应 祖父唔唔地回应慢慢就睡着了 慢慢就睡着了接下来 接下来 的整夜 的整夜祖母对着空气说话 祖母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天窗外灰绿的 对着天窗外灰绿的 月亮说话 月亮说话气息从她身体最深处淌出来 气息从她身体最深处淌出来包裹那 包裹那 段孤独的岁月 段孤独的岁月祖母有一天夜里问 祖母有一天夜里问你觉得我能 你觉得我能 活多少岁 活多少岁这是她第一次夜聊时向祖父提问 这是她第一次夜聊时向祖父提问往她都是负责自说自话 往她都是负责自说自话祖父负责含糊不清地回 祖父负责含糊不清地回 这一次 这一次祖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祖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天亮时 天亮时发现隔壁床的人的身体 发现隔壁床的人的身体已经冷了 已经冷了我用手探了探祖母的额头 我用手探了探祖母的额头很冰凉 很冰凉我不知 我不知 道她死了没有 道她死了没有雨声一阵大 雨声一阵大一阵小 一阵小房间像在一呼一吸 房间像在一呼一吸在它体内的这具肉体 在它体内的这具肉体却了无生气 却了无生气阿奶 阿奶你觉得你能活多少岁 你觉得你能活多少岁我轻轻地问 我轻轻地问也仿佛对着空气说话 也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在冬雨模糊 在冬雨模糊的敲击声中 的敲击声中我听到了断续的 我听到了断续的 哼哼声 哼哼声是从祖母的被子下传来的 是从祖母的被子下传来的我站了起 我站了起 要伸手去拉灯绳 要伸手去拉灯绳—黑暗的床上 —黑暗的床上一个人坐 一个人坐 起来了 起来了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我是天上人 我是天上人是孙悟空 是孙悟空已经好 已经好 几百岁了 几百岁了祖母严肃地说 祖母严肃地说阿奶 阿奶是你吗 是你吗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我是天上人…… 我是天上人……第二天 第二天祖母便到处声称自己是孙悟空 祖母便到处声称自己是孙悟空不会死的 不会死的医生又来了一次 医生又来了一次给她号过脉 给她号过脉听过心 听过心 跳后 跳后称这不可能 称这不可能因为心脉很有活力 因为心脉很有活力根本不是 根本不是 前天的老太太 前天的老太太倒像个年轻人了 倒像个年轻人了没人相信祖母 没人相信祖母 关于孙悟空的话 关于孙悟空的话他们悲哀地等待这段回光返照 他们悲哀地等待这段回光返照 的日子结束 的日子结束但谁也不得不相信 但谁也不得不相信祖母活过了那 祖母活过了那 个冬天 个冬天2 2 春节要来了 春节要来了祖母坐在屋檐下 祖母坐在屋檐下梳着头 梳着头把掉 把掉 落的白发扔到水渠里 落的白发扔到水渠里雨刚停 雨刚停水从祖母的脚边 水从祖母的脚边 淌过 淌过她小心地翘起脚 她小心地翘起脚看着雨水慢悠悠地流进 看着雨水慢悠悠地流进 一个地洞里 一个地洞里窗外的天光闪耀着青绿色 窗外的天光闪耀着青绿色地面植 地面植 物的颜色全都投射到了半空 物的颜色全都投射到了半空裹蒸粽啊 裹蒸粽啊怎么就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呢祖母惊醒似的 祖母惊醒似的 站起来 站起来祖母上了阁楼 祖母上了阁楼钻进纤维袋组成的小山中 钻进纤维袋组成的小山中找到了上一年收割的芒叶 找到了上一年收割的芒叶芒叶扎成一捆捆的 芒叶扎成一捆捆的放在瓦缸里 放在瓦缸里芒叶要搭配柊叶 芒叶要搭配柊叶才能做出好吃的 才能做出好吃的 裹蒸粽 裹蒸粽我们老家的裹蒸粽之所以出名 我们老家的裹蒸粽之所以出名全靠了 全靠了 这本地生长的柊叶的清香 这本地生长的柊叶的清香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儿交给孩子他妈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儿交给孩子他妈让她 让她 学着做呢 学着做呢以后您老过世了 以后您老过世了家里可没人会做裹 家里可没人会做裹 蒸粽 蒸粽爸爸说 爸爸说我身子好得很啊 我身子好得很啊她坐旁边看就好了嘛 她坐旁边看就好了嘛样能学 样能学祖母解开芒叶上的绳子 祖母解开芒叶上的绳子抖落上面的灰尘 抖落上面的灰尘然后把芒叶放进大锅里 然后把芒叶放进大锅里倒上水 倒上水在灶膛内塞了 在灶膛内塞了 一把干草 一把干草烧起火来 烧起火来烟囱大概堵住了 烟囱大概堵住了烟气在灶 烟气在灶 膛内排不出去 膛内排不出去反涌进屋里 反涌进屋里我蹲在天井那里 我蹲在天井那里试着拔掉一颗龋齿 试着拔掉一颗龋齿浓浓的烟雾中 浓浓的烟雾中我看不见祖 我看不见祖 母的身影了 母的身影了只听见她的咳嗽声 只听见她的咳嗽声阿奶 阿奶你还没去采柊叶呢 你还没去采柊叶呢没有柊叶 没有柊叶包不 包不 了粽子 了粽子我摇着松动的大牙 我摇着松动的大牙说话不清 说话不清母咳嗽得更厉害了 母咳嗽得更厉害了—是啊 —是啊—忘 —忘 屋里很昏暗 屋里很昏暗白色的烟雾困在屋里出不去 白色的烟雾困在屋里出不去我看见阿奶背着一个箩筐 我看见阿奶背着一个箩筐推开门出去了 推开门出去了包裹蒸粽用的芒叶可以是晒干的 包裹蒸粽用的芒叶可以是晒干的但柊叶一 但柊叶一 定要用新鲜的 定要用新鲜的这样才能让糯米吸收它的清香 这样才能让糯米吸收它的清香柊叶一年四季都有 柊叶一年四季都有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们乡下还有大 我们乡下还有大 片的柊叶 片的柊叶分布在牛棚 分布在牛棚废屋等阴暗潮热的地方 废屋等阴暗潮热的地方连绵一片 连绵一片烟雾从大门飘出去 烟雾从大门飘出去我的视线清晰了 我的视线清晰了灶膛 灶膛 内的火由于不通风也熄灭了 内的火由于不通风也熄灭了不过我的大牙还没 不过我的大牙还没 有脱落的迹象 有脱落的迹象半死不活地嵌在牙肉里 半死不活地嵌在牙肉里牙血流 牙血流 了一地 了一地时值下午 时值下午祖母一回家就骂起来 祖母一回家就骂起来因为她的 因为她的 箩筐里只有几张难看的柊叶 箩筐里只有几张难看的柊叶叶色暗沉 叶色暗沉还有虫 还有虫 蛀的洞 蛀的洞祖母采柊叶的时机太晚了 祖母采柊叶的时机太晚了好柊叶都被 好柊叶都被 别的人家割走了 别的人家割走了她坐在门口 她坐在门口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烦躁地 烦躁地 翻动那几块令人沮丧的柊叶 翻动那几块令人沮丧的柊叶阿奶 阿奶我们都不爱吃裹蒸粽 我们都不爱吃裹蒸粽你做自己那份 你做自己那份 吃吧 吃吧我安慰道 我安慰道你看 你看我的牙被虫蛀了呢 我的牙被虫蛀了呢个春节是吃不了粽子了 个春节是吃不了粽子了祖母用手掰开我的嘴 祖母用手掰开我的嘴仔细地看着这个黑黢 仔细地看着这个黑黢 黢的洞 黢的洞她手上的柊叶的青涩味 她手上的柊叶的青涩味渗到我的 渗到我的舌头 上。 “牙烂了啊。”祖母收回她的手,然后看着屋 外,“村里的柊叶也快要死了,产量一年比一年 少,你们也一年比一年不爱吃裹蒸粽,这村子要 灭亡啦。” “人活得好好的啊,说这晦气话多不好。” “柊叶一死,人就得死。我的命就在这叶子 上。” 祖母抱着箩筐,去天井那里淘洗柊叶,重新 烧了火,把柊叶和芒叶一起煮。煮柊叶时,冒起一 股暖暖的水汽,家里的墙壁有点湿了。锅里的水 咕噜噜地响,祖母看着灶膛的火在烧,火的影子 在她的脸上抽搐、摇摆,像在烧她的脸一般。早 上,她买来五花肉,用五香粉和芝麻炒了。绿豆和 糯米在盆里泡了一天一夜后,开始变软,豆壳也 脱落了。 柊叶、芒叶煮好了,祖母坐在天井那里,用刷 子清洗叶子表面的残渣。煸炒过的五花肉很香, 混合着绿豆的味道。我感觉春节真的快要到了。 叔叔在门口的沙地上挖洞,时不时瞄几眼他 的妈妈。祖母洗累了,就挺起身子,看一眼她的傻 儿子。 “你天天挖这么多疙瘩,门口像个粪坑一样, 你要用来拉屎吗?” 叔叔朝旁边吐了口唾沫,继续挖。 “这是用来埋你的呢。”叔叔说,“你已经死 了,我知道,你现在是个死人。” “我才不是死人!你个忤逆子!”祖母骂道, “我是孙悟空!” “那我就是五指山。” 叔叔出生时就是个傻子。祖母生他出来后, 发现养着他很烦,因此一动气就说:“你再乱跑, 我就埋了你!”叔叔大些后,对着那些雏鸡也学着 说: “你再乱跑,我就埋了你!”他经常在屋外捡回 一些死鸟死老鼠死鱼,放进他挖的洞里,埋上土, 插上蜡烛,嘴里念念叨叨,跪拜三下。但是,鸟不 会经常死在地面,老鼠不会经常死在洞外,鱼肆 也不是每天都有死鱼,当叔叔找不到东西埋时, 他就用石头敲死家里的雏鸡,继续他的游戏。我 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沉迷于观察叔叔的葬礼游戏, 他似乎在完成一种生死的仪式,完成从生到死的 完整过程,既然出生的时候带着悸动,那么死的 时候就不能沉默。把死物埋进洞里后,他嘴里念 念叨叨一刻钟。每当他跪拜时,额头磕到地面,一 种诡异的虔诚便生发出来。 叔叔拍拍手里的土,要走了。 “你就是个死人。我出生时,你就是了。” 祖母抓起盆里的柊叶,扔到叔叔的头上。叔 叔擦了擦头发上的水,走了。祖母慢吞吞地走到 外面,把柊叶捡起来,在水龙头下仔细地清洗上 面的沙子。 “阿奶,我牙疼。” “往墙上磕一下,就行了。” 怎么磕呢?我想到的却是叔叔的磕头动作, 不知道在墙上怎么完成它。 祖母洗好了叶子,一个人在屋里做裹蒸粽。 把三张柊叶放在倒三角的模子上,然后放几张芒 叶,添上糯米、绿豆和五花肉,用蕉藤扎紧。每做 好一个裹蒸粽,她都要闻一闻,似乎在确认某种 我们闻不到的气息。 祖母一共做了四个裹蒸粽,放在水里煮了一 晚上。第二天,祖母一个人早早起了床,用火钳把 粽子从锅里夹出来,晾凉。她一个人把四个粽子 都吃了,我怕她会撑死。 接下来的几天,祖母长时间不回家。有人说 看见这老太太去田里干活了,力气很好。还有人 说,她去球场叫几个小伙子教她踢球,但人家没 理她。祖母说,吃了裹蒸粽后,自己的身体很有活 力,一点儿都不觉疲惫,消极的情绪也不见了。 “你妈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可真厉害啊,返老 还童一样。说不定真的没事,能活到一百岁。”我 妈跟我爸讲。 叔叔不这么认为,他已经在后院挖了一个能 容一人的大坑了,说: “她露出死人的原形是迟早 的事。”他对死亡有着天然的直觉,他曾预言某个 从车祸中死里逃生的男人,将会在夜里死去,而 那个男人在三天后的夜里暴毙了。我想,他能看 到活着的假象吧,所以总是信誓旦旦地断言生死 之事。我问他,我的龋齿什么时候会掉。他露出一 副看透天机的模样,又不做具体回答,只是说我 的牙是跟一道很脆弱的“气”绑在一起的。他也不 知道那道气是什么,只要那道气消失,我的牙就 会掉。 我爸后来把坑埋了。但叔叔很快又把坑挖 开了。 3 3 祖母到处串门,问人家有没有剩下的柊叶。 这么一问,她还真的收集到了一箩筐的柊叶。祖 母把柊叶一张张地铺在褥子下,或者卷起来塞进 枕头里。自从吃了裹蒸粽,身体恢复活力后,祖母 对柊叶就产生了一种迷恋。 “这柊叶啊,能延寿!”她逢人便说,一脸正经 的。 那天晚上,祖母睡觉时,在床上发现了个人, 把她藏在褥子下的柊叶啃成了碎片。祖母抄起木 棍就要打。 “忤逆子!” “死人要打人啦!”叔叔连滚带爬地跳下床。 祖母把柊叶碎片都捡了起来。她用盅和槌子 把柊叶碾成了粉末。太阳落山时,祖母就坐在屋 檐下,用柊叶粉兑水喝。 “要喝吗?说不定对牙齿好。”她问我,“要是 你阿爷当初也喝这个,就不会死得那么快。” 我也坐在屋檐下,捂着肿了的脸颊。我接过 水杯喝了一口,跑到屋后吐了。 那个春天,祖母认真地计算起来,从春天到 夏天,当柊叶长好时共有多少天。她把旧的柊叶 粉小心地分成好多份,用小纸片包起来,像医生 开的一包包药剂。她称这为“柊药”。爸爸试过找 出那些柊叶粉,觉得丢掉为好,但遭到祖母的极 力阻挠。她骂爸爸跟叔叔一样没脑子,“我生了两 头猪呢。他俩都想我死。” 那些炎热的日子到了,祖母每天都收割很多 柊叶回家。她的褥子下已经铺了很多层柊叶,最 下面那层腐烂发黄的,是她第一次铺下去的柊 叶。她不舍得扔了,说放得越久,疗效越好。祖母 的瓦缸里,已经存了一大堆柊叶粉。她每天都喝, 也不见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不再管了。 姑姑那天来我家说,她家的鸡棚死了好多 鸡,怕是有鸡瘟。祖母一听,慌了。 “鸡瘟不得了啊,说不定人都会被传染呢。” “妈,放心,我会去找兽医问问的。” “那怎么行呢?医生最靠不住了。我告诉你, 柊叶粉能治病!不得了吧?” 我们没将祖母说的话当一回事。可是,在一 个傍晚,祖母抱着瓦缸上了山,去到了水塔那里。 她掀开水塔的检修口,把柊叶粉全倒了下去。人 们都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水龙头出来的水都是 绿油油的。村里人建议把祖母送去医院看看。爸 爸犹豫着,问妈妈怎么办。妈妈认为这只是老人 痴呆的症状,是治不好的。爸爸叹气说就这样吧, 过段时间再决定。 祖母是铁了心决定用柊叶来拯救那场鸡瘟 的。她顶着烈日,跑遍村里的每个角落,割回来了 一堆堆柊叶。 “我身体还硬朗呢,你们不记得了吗?我可是 天上人,是那个孙悟空。我是来搭救你们凡人 的。”每次面对家人的劝阻,祖母就这么说。 “妈,得了,别说了。”爸爸说。 “是呀,你这个死老太太,赶紧收手吧。”叔叔 附和道。 乡里人曾说,莲子能治牙疼。我的那只龋齿 过了整个春季都没有脱落。我便撑着小船去采莲 蓬。 小船在荷塘上漂着,不知怎么就进了水,洗 船桨时,我滑了一跤,脸撞到了船舷上,人也掉进 了荷塘里。我满脸都是泥,吐了一只牙齿到泥水 里。我把那只发黑的牙齿放在一张荷叶的中央, 一颗晶莹的小水珠滚动着,包裹着它,淡淡的血 染开了。 我把荷叶盖在头上,欢快地走回家。我回头 看,祖母已经不在桥上了。还没到家门口,我就听 到了姑姑的哭声和骂声。 “他把呋喃丹掺在鸡沙里,毒死了我的鸡仔 啊!” 原来几百只鸡的死因不是瘟疫,而是叔叔, 他用农药毒死了它们。姑姑坐在地上哭,也不听 爸爸的劝。 祖母还没回家。这么热的天,一个老太太在 外头暴晒总不好。 “爸,我的烂牙掉了。” “哦,那就好。”爸爸匆匆回应,“别哭啦,死了 就算了,你知道他就是个傻子。” “傻子又怎么样!” 我进了厕所,对着镜子张开嘴,伸出舌头,看 到深处有一个黑黑的牙洞。伸出舌头时,我感觉 自己真的像一条狗。 傍晚,一个男人来了我家。他一脸疑惑,“咦? 你家老太太还好吗?” “老太太怎么啦?她还在外头呢,采柊叶去 了。” “不是啊—她中午采柊叶时,被叶子后面 的青蛇咬了一口。我劝她去看医生,她抱着柊叶, 一溜烟就跑了。我以为她……” 妈妈丢下手里的锅铲,跑到门外喊:“婆婆 啊!你在哪儿?” “别、别喊了,去找吧!”爸爸说。 祖母不见了,我也想去找她。老太太夜里会 冷的。不过,我得先把那只牙齿埋了,要不然牙洞 会长不出新牙的。我找不着铲子,只好带着牙先 来到后院。 那时,叔叔正坐在后院。他靠在一棵树下坐 着。后院原本是没有树的—或者说,那是一个 大树桠,极其怪异地插在地上。 “叔叔,阿奶不见了。” “她啊,她是孙悟空,回天宫去咯。皇母娘娘 正接见她呢。” 傍晚的天一片灰蓝,叔叔跟树桠融为了一 体,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像背着一丛荆棘。他 是坐在一个土堆上的。土堆上撒着一些碎蛋黄, 几只苹果,还有一瓶酒。 “叔叔,我要埋牙。” “来,埋这儿。”叔叔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土 堆。他顺手拿起那瓶酒,拧开瓶塞,咕噜噜地喝 起来。 在充满酒臭的夜色中,我捡起铲子,开始挖, 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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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本栏目与《作品》杂志合办

作家作品作家作品专栏专栏

路魆:1993 年

生 ,广 东 肇 庆 人 。

有 小 说 和 散 文 见

《天涯》《作品》《青

年 作 家》《西 部》

等。现居广州,供

职于建筑设计院。

柊柊

药药

□□路路

魆魆

主持人:智啊威

一次与友人闲聊,谈到小说时他直言,在这样一个年代,一篇小说的前两段如果无法抓住读者,便会有很多读者选择放弃。这句话恍若一声警钟,透露了小说中两个最为重要的部分,第一是语言,第二是情节。把一篇语言冗杂、情节乏味的小说呈现给读者,是一件有辱作者操守的事情。而路魆的这篇小说我是一口气读完的,他的语言简洁、准确,具有散文的质感和美感,这一点在同龄人中非常少见。倘若说诗是最推崇语言的文体,写小说毫无疑问要向诗去靠拢。如果上一句话成立,那么路魆的这篇《柊药》便是一次很好的践行。

如果说柊叶是粽子的外衣,那么柊药可谓祖母的隐身衣。路魆小说为我们展示的

时常是这样的场景,家族中的个体疯狂而偏执,表达神秘而不可言说。祖母的“起死回生”及之后一系列的不寻常举动到底是叙述者不可靠的叙述呢,还是一家人因良好的愿景而导致的幻觉?但叔叔的土堆、“我”的坏牙、祖母的消失无疑存在某种联系,最为可能的就是祖母和“我”的坏牙葬在了一处。总而言之,叙述的吊诡是路魆小说的显著特点。

——宋林峰(宋林峰,青年作者,山西高平人。

作品散见《山东文学》《西湖》《作品》

等。现居咸阳。)

我与路魆并不相识,初读此文时,以为是一名女性,那段裹蒸粽的描写太具有生活细节的美感,这在同龄人中很难找到。但是看名字觉得“魆”字阴沉突然,必有“阳刚”之人才能降伏,后与啊威求证,得以证实。广东是个神奇的地方,中文、英文、客家话、闽语交织,虽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但也多变。说明这一点对于理解路魆很有必要。路魆是一位地方特色明显的写作者。他的小说受气候、地理和现代中国特殊文化经济的影响,更多体现的是对“地方”的担忧,对现有文明和古老传统的焦虑。“柊叶”防腐,药以治病,众生游离,而路魆化身“黑狗”,敏锐地把握着、观察着。

——魏成(魏成。“90后”作家,河南作家协

会会员。写诗,电影爱好者。)

点 评

责任编辑:徐 健 电话:(010)65389197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新作品

11

夏至,天光大亮,烈日蒸腾起水汽,我撑着小

船进入荷塘,在叶间穿行。很久没有下雨了,带着

一股荷叶香的热气像一件棉袄,捂着人的头脑。

可惜,莲蓬还很小,不能摘。太阳晒得几个莲蓬都

蔫了。

我把小船停靠在岸边。荷塘旁边就是一条小

河,水从田塍渗进荷塘,这样一来,藕和莲子都很

甜。我把船桨放在河里洗。我还站在荷塘的船中,

不得不伸长手臂去淘洗船桨上的泥巴。洗着,船

桨就碰到了几个上游漂落的黄乎乎的东西。我望

向上游,有更多黄乎乎的东西正漂下来。是死鸡。

天热起来,鸡棚闹了瘟疫,姑姑的鸡棚里死了几

百只雏鸡。鸡一死,她就得在鸡棚周围撒福尔马

林液,把一摞摞的死鸡丢进河里,让它们漂到下

游的水坝。

河水浑浊透黄,黄朗朗的日头照得它嗦嗦

响。我用船桨拨开快要堵塞河道的死鸡。死鸡的

眼睛发白,身子胀鼓鼓的。

“喂!阿无!鸡瘟要来啦!”河对岸传来了老太

太的叫喊声,是祖母。

“唉!阿奶!你快回家!”我回应。

“我要去采柊药,给你姑姑送去,鸡儿死得太

多啦!”说着,祖母就爬上一个小坡,上了桥。她要

去牛棚那边采柊叶。在春节,柊叶是我们用来做

裹蒸粽的一种植物叶子。她从春天开始等,一直

等了几个月,才等到柊叶变得青翠,开了花。显

然,这次她采柊叶不是为了做裹蒸粽。

祖母走起路来毫不费力,尽管邻里和家人都

认为,祖母这是回光返照,过不了这个夏天,她就

会死去的。但这的确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实。

上年冬至,祖母度过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黑

暗期,她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乡里的医生给祖

母号脉,手指搭在她枯柴般的手腕,微微移动,寻

找着脉搏。他还给祖母听过心跳和呼吸。

“很衰弱。”医生撂下了一句话,“怕是醒不来

了。”他摇摇头,收拾仪器要走。

我问医生要了听诊器,把冰凉的胸件放在祖

母的心脏处。她的心跳有很多杂音,仿佛雨后的

屋檐在滴水,有一下,没一下。有一阵,我以为耳

件那里不会再出现下一次心跳声了,可它又慢慢

地扑通一下,很微弱。祖母进入了一种假死的状

态。我们都认为,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是要埋了吗?”叔叔说。他站在房间的阴暗

处,光只照到他的脸。他像是阴影的一部分,就如

阴影里头长出一个头颅和一张嘴来。他弓着背,

压着头,眼睛骨碌地转,打量我们,等待某种应许

似的。

“医生说还没死哩。”姑姑打了一下这个傻子

的头。叔叔就挤出门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儿。进

房子前,我就看到树下有一堆从鱼肆那儿捡回来

的死鱼。他肯定又一头扎进了祭拜死物、跟死物

交流的世界里。我们对此视若无睹,只要每日帮

他清洗掉身上的臭味,日子总能相安无事地进行

下去。要不是他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悚然的话,

在祖母昏迷的时刻上,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虚若

幻影的傻子。

医生把听诊器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放回了

包里。我只好把耳朵贴在祖母的胸口,看是否能

听到点什么。

“阿无,别玩了,出去吧。让阿奶休息。”爸爸

扶起我的脑袋。

耳朵从祖母的胸口抽离时,有那么一刻,我

听到了祖母喉咙里的一声呻吟。那声呻吟的音调

近乎于求救般的急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上

来,而她的意识正被囚禁在幽深的冥府。

“等一下嘛,阿奶刚跟我讲话呢。”

大家埋头在他们各自的冥想里,没有说话。

那夜下冬雨,天窗噼噼啪啪地响,雨的影子

投到祖母房间的地面上间的地面上。。祖母躺在雕花古床上祖母躺在雕花古床上,,

盖着一张厚厚的羊皮被褥盖着一张厚厚的羊皮被褥,,是黑色的是黑色的,,像一片埋像一片埋

葬她的黑土葬她的黑土。。姑姑整夜坐在床沿姑姑整夜坐在床沿,,无望地守着她无望地守着她,,

辗转难眠辗转难眠。。谁也不知道我半夜起来了谁也不知道我半夜起来了,,一直蹲在一直蹲在

祖母的房门前祖母的房门前。。

姑姑出来起夜尿姑姑出来起夜尿,,踢到了我踢到了我。。她后来说她后来说,,以为以为

自己踢到的是一条大黑狗自己踢到的是一条大黑狗。。我总觉得我总觉得,,这个比喻这个比喻

用在我身上用在我身上,,其合理性是存在的其合理性是存在的。。

““阿无阿无,,你干吗不去睡觉你干吗不去睡觉??蹲在这蹲在这,,梦游吗梦游吗??””

姑姑打着哈欠姑姑打着哈欠。。

““我想去守阿奶我想去守阿奶。。””

““你去吧你去吧。。姑姑上个厕所再回来姑姑上个厕所再回来。。””姑姑像个姑姑像个

梦游者那样梦游者那样,,四肢无力地垂着四肢无力地垂着,,走到门外去找茅走到门外去找茅

坑坑。。

我敲敲门我敲敲门。。里头当然没人应答里头当然没人应答。。我们乡下精我们乡下精

通生死之事的女人说过通生死之事的女人说过,,要是一个濒死之人独睡要是一个濒死之人独睡

在卧室里在卧室里,,那进去的人得先敲门那进去的人得先敲门,,提醒徘徊在濒提醒徘徊在濒

死之人周围的鬼差死之人周围的鬼差::有人要进去了有人要进去了。。那象征性的那象征性的

敲门结束后敲门结束后,,我推开门进去我推开门进去。。雨声小了雨声小了,,在房子里在房子里

细微却清晰地回响细微却清晰地回响。。我坐在古床边我坐在古床边,,不敢开灯不敢开灯,,怕怕

光线阻碍了祖母漫长的安眠光线阻碍了祖母漫长的安眠。。房间内弥漫着尿骚房间内弥漫着尿骚

味味,,简易马桶就在床的斜对角处简易马桶就在床的斜对角处,,用木板围起来用木板围起来。。

祖父去世前祖父去世前,,他和祖母睡在一间房他和祖母睡在一间房。。他的床在右他的床在右,,

祖母的床在左祖母的床在左。。夜晚两人有时起夜尿夜晚两人有时起夜尿,,一同下了一同下了

床床。。祖父先进了马桶间祖父先进了马桶间,,祖母就在外头等待祖母就在外头等待。。祖父祖父

起夜尿时间很长起夜尿时间很长,,仿佛要在那个充满尿骚的小黑仿佛要在那个充满尿骚的小黑

屋里屋里,,过完他的后半生过完他的后半生。。祖母睡不着祖母睡不着,,坐在天窗底坐在天窗底

下等下等,,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有足够的耐心,,抽丝剥茧似的整理她前抽丝剥茧似的整理她前

半生的种种疑问半生的种种疑问。。各自回了床后各自回了床后,,祖母隔着蚊帐祖母隔着蚊帐,,

跟隔壁床的祖父说起她刚等他夜尿时跟隔壁床的祖父说起她刚等他夜尿时,,心中闪过心中闪过

的愁绪的愁绪。。祖父唔唔地回应祖父唔唔地回应,,慢慢就睡着了慢慢就睡着了,,接下来接下来

的整夜的整夜,,祖母对着空气说话祖母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天窗外灰绿的对着天窗外灰绿的

月亮说话月亮说话,,气息从她身体最深处淌出来气息从她身体最深处淌出来,,包裹那包裹那

段孤独的岁月段孤独的岁月。。祖母有一天夜里问祖母有一天夜里问,,你觉得我能你觉得我能

活多少岁活多少岁??这是她第一次夜聊时向祖父提问这是她第一次夜聊时向祖父提问,,以以

往她都是负责自说自话往她都是负责自说自话,,祖父负责含糊不清地回祖父负责含糊不清地回

应应。。这一次这一次,,祖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祖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天亮时天亮时,,她她

发现隔壁床的人的身体发现隔壁床的人的身体,,已经冷了已经冷了。。

我用手探了探祖母的额头我用手探了探祖母的额头,,很冰凉很冰凉,,我不知我不知

道她死了没有道她死了没有。。

雨声一阵大雨声一阵大,,一阵小一阵小,,房间像在一呼一吸房间像在一呼一吸。。躺躺

在它体内的这具肉体在它体内的这具肉体,,却了无生气却了无生气。。

““阿奶阿奶,,你觉得你能活多少岁你觉得你能活多少岁??””我轻轻地问我轻轻地问,,

也仿佛对着空气说话也仿佛对着空气说话。。

在冬雨模糊在冬雨模糊的敲击声中的敲击声中,,我听到了断续的我听到了断续的

哼哼声哼哼声,,是从祖母的被子下传来的是从祖母的被子下传来的。。我站了起我站了起

来来,,要伸手去拉灯绳要伸手去拉灯绳———黑暗的床上—黑暗的床上,,一个人坐一个人坐

起来了起来了。。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是天上人我是天上人,,是孙悟空是孙悟空,,已经好已经好

几百岁了几百岁了!!””祖母严肃地说祖母严肃地说。。

““阿奶阿奶,,是你吗是你吗??””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是天上人……我是天上人……””

第二天第二天,,祖母便到处声称自己是孙悟空祖母便到处声称自己是孙悟空,,是是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医生又来了一次医生又来了一次,,给她号过脉给她号过脉、、听过心听过心

跳后跳后,,称这不可能称这不可能,,因为心脉很有活力因为心脉很有活力,,根本不是根本不是

前天的老太太前天的老太太,,倒像个年轻人了倒像个年轻人了。。没人相信祖母没人相信祖母

关于孙悟空的话关于孙悟空的话,,他们悲哀地等待这段回光返照他们悲哀地等待这段回光返照

的日子结束的日子结束。。但谁也不得不相信但谁也不得不相信,,祖母活过了那祖母活过了那

个冬天个冬天。。

22

春节要来了春节要来了,,祖母坐在屋檐下祖母坐在屋檐下,,梳着头梳着头,,把掉把掉

落的白发扔到水渠里落的白发扔到水渠里。。雨刚停雨刚停,,水从祖母的脚边水从祖母的脚边

淌过淌过,,她小心地翘起脚她小心地翘起脚,,看着雨水慢悠悠地流进看着雨水慢悠悠地流进

一个地洞里一个地洞里。。窗外的天光闪耀着青绿色窗外的天光闪耀着青绿色,,地面植地面植

物的颜色全都投射到了半空物的颜色全都投射到了半空。。

““裹蒸粽啊裹蒸粽啊!!怎么就忘了呢怎么就忘了呢??””祖母惊醒似的祖母惊醒似的

站起来站起来。。

祖母上了阁楼祖母上了阁楼,,钻进纤维袋组成的小山中钻进纤维袋组成的小山中,,

找到了上一年收割的芒叶找到了上一年收割的芒叶。。芒叶扎成一捆捆的芒叶扎成一捆捆的,,

放在瓦缸里放在瓦缸里。。芒叶要搭配柊叶芒叶要搭配柊叶,,才能做出好吃的才能做出好吃的

裹蒸粽裹蒸粽,,我们老家的裹蒸粽之所以出名我们老家的裹蒸粽之所以出名,,全靠了全靠了

这本地生长的柊叶的清香这本地生长的柊叶的清香。。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儿交给孩子他妈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儿交给孩子他妈,,让她让她

学着做呢学着做呢??以后您老过世了以后您老过世了,,家里可没人会做裹家里可没人会做裹

蒸粽蒸粽。。””爸爸说爸爸说。。

““我身子好得很啊我身子好得很啊!!她坐旁边看就好了嘛她坐旁边看就好了嘛,,照照

样能学样能学。。””

祖母解开芒叶上的绳子祖母解开芒叶上的绳子,,抖落上面的灰尘抖落上面的灰尘,,

然后把芒叶放进大锅里然后把芒叶放进大锅里,,倒上水倒上水,,在灶膛内塞了在灶膛内塞了

一把干草一把干草,,烧起火来烧起火来。。烟囱大概堵住了烟囱大概堵住了,,烟气在灶烟气在灶

膛内排不出去膛内排不出去,,反涌进屋里反涌进屋里。。我蹲在天井那里我蹲在天井那里,,正正

试着拔掉一颗龋齿试着拔掉一颗龋齿。。浓浓的烟雾中浓浓的烟雾中,,我看不见祖我看不见祖

母的身影了母的身影了,,只听见她的咳嗽声只听见她的咳嗽声。。

““阿奶阿奶,,你还没去采柊叶呢你还没去采柊叶呢。。没有柊叶没有柊叶,,包不包不

了粽子了粽子。。””我摇着松动的大牙我摇着松动的大牙,,说话不清说话不清。。

祖祖母咳嗽得更厉害了母咳嗽得更厉害了,,““是是———是啊—是啊———忘—忘

了了!!””

屋里很昏暗屋里很昏暗,,白色的烟雾困在屋里出不去白色的烟雾困在屋里出不去,,

我看见阿奶背着一个箩筐我看见阿奶背着一个箩筐,,推开门出去了推开门出去了。。

包裹蒸粽用的芒叶可以是晒干的包裹蒸粽用的芒叶可以是晒干的,,但柊叶一但柊叶一

定要用新鲜的定要用新鲜的,,这样才能让糯米吸收它的清香这样才能让糯米吸收它的清香。。

柊叶一年四季都有柊叶一年四季都有,,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们乡下还有大我们乡下还有大

片的柊叶片的柊叶,,分布在牛棚分布在牛棚、、废屋等阴暗潮热的地方废屋等阴暗潮热的地方,,

连绵一片连绵一片。。

烟雾从大门飘出去烟雾从大门飘出去,,我的视线清晰了我的视线清晰了,,灶膛灶膛

内的火由于不通风也熄灭了内的火由于不通风也熄灭了。。不过我的大牙还没不过我的大牙还没

有脱落的迹象有脱落的迹象,,半死不活地嵌在牙肉里半死不活地嵌在牙肉里,,牙血流牙血流

了一地了一地。。

时值下午时值下午,,祖母一回家就骂起来祖母一回家就骂起来。。因为她的因为她的

箩筐里只有几张难看的柊叶箩筐里只有几张难看的柊叶,,叶色暗沉叶色暗沉,,还有虫还有虫

蛀的洞蛀的洞。。祖母采柊叶的时机太晚了祖母采柊叶的时机太晚了,,好柊叶都被好柊叶都被

别的人家割走了别的人家割走了。。她坐在门口她坐在门口,,一声不吭一声不吭,,烦躁地烦躁地

翻动那几块令人沮丧的柊叶翻动那几块令人沮丧的柊叶。。

““阿奶阿奶,,我们都不爱吃裹蒸粽我们都不爱吃裹蒸粽,,你做自己那份你做自己那份

吃吧吃吧。。””我安慰道我安慰道,,““你看你看,,我的牙被虫蛀了呢我的牙被虫蛀了呢,,这这

个春节是吃不了粽子了个春节是吃不了粽子了。。””

祖母用手掰开我的嘴祖母用手掰开我的嘴,,仔细地看着这个黑黢仔细地看着这个黑黢

黢的洞黢的洞。。她手上的柊叶的青涩味她手上的柊叶的青涩味,,渗到我的渗到我的舌头

上。

“牙烂了啊。”祖母收回她的手,然后看着屋

外,“村里的柊叶也快要死了,产量一年比一年

少,你们也一年比一年不爱吃裹蒸粽,这村子要

灭亡啦。”

“人活得好好的啊,说这晦气话多不好。”

“柊叶一死,人就得死。我的命就在这叶子

上。”

祖母抱着箩筐,去天井那里淘洗柊叶,重新

烧了火,把柊叶和芒叶一起煮。煮柊叶时,冒起一

股暖暖的水汽,家里的墙壁有点湿了。锅里的水

咕噜噜地响,祖母看着灶膛的火在烧,火的影子

在她的脸上抽搐、摇摆,像在烧她的脸一般。早

上,她买来五花肉,用五香粉和芝麻炒了。绿豆和

糯米在盆里泡了一天一夜后,开始变软,豆壳也

脱落了。

柊叶、芒叶煮好了,祖母坐在天井那里,用刷

子清洗叶子表面的残渣。煸炒过的五花肉很香,

混合着绿豆的味道。我感觉春节真的快要到了。

叔叔在门口的沙地上挖洞,时不时瞄几眼他

的妈妈。祖母洗累了,就挺起身子,看一眼她的傻

儿子。

“你天天挖这么多疙瘩,门口像个粪坑一样,

你要用来拉屎吗?”

叔叔朝旁边吐了口唾沫,继续挖。

“这是用来埋你的呢。”叔叔说,“你已经死

了,我知道,你现在是个死人。”

“我才不是死人!你个忤逆子!”祖母骂道,

“我是孙悟空!”

“那我就是五指山。”

叔叔出生时就是个傻子。祖母生他出来后,

发现养着他很烦,因此一动气就说:“你再乱跑,

我就埋了你!”叔叔大些后,对着那些雏鸡也学着

说:“你再乱跑,我就埋了你!”他经常在屋外捡回

一些死鸟死老鼠死鱼,放进他挖的洞里,埋上土,

插上蜡烛,嘴里念念叨叨,跪拜三下。但是,鸟不

会经常死在地面,老鼠不会经常死在洞外,鱼肆

也不是每天都有死鱼,当叔叔找不到东西埋时,

他就用石头敲死家里的雏鸡,继续他的游戏。我

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沉迷于观察叔叔的葬礼游戏,

他似乎在完成一种生死的仪式,完成从生到死的

完整过程,既然出生的时候带着悸动,那么死的

时候就不能沉默。把死物埋进洞里后,他嘴里念

念叨叨一刻钟。每当他跪拜时,额头磕到地面,一

种诡异的虔诚便生发出来。

叔叔拍拍手里的土,要走了。

“你就是个死人。我出生时,你就是了。”

祖母抓起盆里的柊叶,扔到叔叔的头上。叔

叔擦了擦头发上的水,走了。祖母慢吞吞地走到

外面,把柊叶捡起来,在水龙头下仔细地清洗上

面的沙子。

“阿奶,我牙疼。”

“往墙上磕一下,就行了。”

怎么磕呢?我想到的却是叔叔的磕头动作,

不知道在墙上怎么完成它。

祖母洗好了叶子,一个人在屋里做裹蒸粽。

把三张柊叶放在倒三角的模子上,然后放几张芒

叶,添上糯米、绿豆和五花肉,用蕉藤扎紧。每做

好一个裹蒸粽,她都要闻一闻,似乎在确认某种

我们闻不到的气息。

祖母一共做了四个裹蒸粽,放在水里煮了一

晚上。第二天,祖母一个人早早起了床,用火钳把

粽子从锅里夹出来,晾凉。她一个人把四个粽子

都吃了,我怕她会撑死。

接下来的几天,祖母长时间不回家。有人说

看见这老太太去田里干活了,力气很好。还有人

说,她去球场叫几个小伙子教她踢球,但人家没

理她。祖母说,吃了裹蒸粽后,自己的身体很有活

力,一点儿都不觉疲惫,消极的情绪也不见了。

“你妈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可真厉害啊,返老

还童一样。说不定真的没事,能活到一百岁。”我

妈跟我爸讲。

叔叔不这么认为,他已经在后院挖了一个能

容一人的大坑了,说:“她露出死人的原形是迟早

的事。”他对死亡有着天然的直觉,他曾预言某个

从车祸中死里逃生的男人,将会在夜里死去,而

那个男人在三天后的夜里暴毙了。我想,他能看

到活着的假象吧,所以总是信誓旦旦地断言生死

之事。我问他,我的龋齿什么时候会掉。他露出一

副看透天机的模样,又不做具体回答,只是说我

的牙是跟一道很脆弱的“气”绑在一起的。他也不

知道那道气是什么,只要那道气消失,我的牙就

会掉。

我爸后来把坑埋了。但叔叔很快又把坑挖

开了。

33

祖母到处串门,问人家有没有剩下的柊叶。

这么一问,她还真的收集到了一箩筐的柊叶。祖

母把柊叶一张张地铺在褥子下,或者卷起来塞进

枕头里。自从吃了裹蒸粽,身体恢复活力后,祖母

对柊叶就产生了一种迷恋。

“这柊叶啊,能延寿!”她逢人便说,一脸正经

的。

那天晚上,祖母睡觉时,在床上发现了个人,

把她藏在褥子下的柊叶啃成了碎片。祖母抄起木

棍就要打。

“忤逆子!”

“死人要打人啦!”叔叔连滚带爬地跳下床。

祖母把柊叶碎片都捡了起来。她用盅和槌子

把柊叶碾成了粉末。太阳落山时,祖母就坐在屋

檐下,用柊叶粉兑水喝。

“要喝吗?说不定对牙齿好。”她问我,“要是

你阿爷当初也喝这个,就不会死得那么快。”

我也坐在屋檐下,捂着肿了的脸颊。我接过

水杯喝了一口,跑到屋后吐了。

那个春天,祖母认真地计算起来,从春天到

夏天,当柊叶长好时共有多少天。她把旧的柊叶

粉小心地分成好多份,用小纸片包起来,像医生

开的一包包药剂。她称这为“柊药”。爸爸试过找

出那些柊叶粉,觉得丢掉为好,但遭到祖母的极

力阻挠。她骂爸爸跟叔叔一样没脑子,“我生了两

头猪呢。他俩都想我死。”

那些炎热的日子到了,祖母每天都收割很多

柊叶回家。她的褥子下已经铺了很多层柊叶,最

下面那层腐烂发黄的,是她第一次铺下去的柊

叶。她不舍得扔了,说放得越久,疗效越好。祖母

的瓦缸里,已经存了一大堆柊叶粉。她每天都喝,

也不见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不再管了。

姑姑那天来我家说,她家的鸡棚死了好多

鸡,怕是有鸡瘟。祖母一听,慌了。

“鸡瘟不得了啊,说不定人都会被传染呢。”

“妈,放心,我会去找兽医问问的。”

“那怎么行呢?医生最靠不住了。我告诉你,

柊叶粉能治病!不得了吧?”

我们没将祖母说的话当一回事。可是,在一

个傍晚,祖母抱着瓦缸上了山,去到了水塔那里。

她掀开水塔的检修口,把柊叶粉全倒了下去。人

们都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水龙头出来的水都是

绿油油的。村里人建议把祖母送去医院看看。爸

爸犹豫着,问妈妈怎么办。妈妈认为这只是老人

痴呆的症状,是治不好的。爸爸叹气说就这样吧,

过段时间再决定。

祖母是铁了心决定用柊叶来拯救那场鸡瘟

的。她顶着烈日,跑遍村里的每个角落,割回来了

一堆堆柊叶。

“我身体还硬朗呢,你们不记得了吗?我可是

天上人,是那个孙悟空。我是来搭救你们凡人

的。”每次面对家人的劝阻,祖母就这么说。

“妈,得了,别说了。”爸爸说。

“是呀,你这个死老太太,赶紧收手吧。”叔叔

附和道。

乡里人曾说,莲子能治牙疼。我的那只龋齿

过了整个春季都没有脱落。我便撑着小船去采莲

蓬。

小船在荷塘上漂着,不知怎么就进了水,洗

船桨时,我滑了一跤,脸撞到了船舷上,人也掉进

了荷塘里。我满脸都是泥,吐了一只牙齿到泥水

里。我把那只发黑的牙齿放在一张荷叶的中央,

一颗晶莹的小水珠滚动着,包裹着它,淡淡的血

染开了。

我把荷叶盖在头上,欢快地走回家。我回头

看,祖母已经不在桥上了。还没到家门口,我就听

到了姑姑的哭声和骂声。

“他把呋喃丹掺在鸡沙里,毒死了我的鸡仔

啊!”

原来几百只鸡的死因不是瘟疫,而是叔叔,

他用农药毒死了它们。姑姑坐在地上哭,也不听

爸爸的劝。

祖母还没回家。这么热的天,一个老太太在

外头暴晒总不好。

“爸,我的烂牙掉了。”

“哦,那就好。”爸爸匆匆回应,“别哭啦,死了

就算了,你知道他就是个傻子。”

“傻子又怎么样!”

我进了厕所,对着镜子张开嘴,伸出舌头,看

到深处有一个黑黑的牙洞。伸出舌头时,我感觉

自己真的像一条狗。

傍晚,一个男人来了我家。他一脸疑惑,“咦?

你家老太太还好吗?”

“老太太怎么啦?她还在外头呢,采柊叶去

了。”

“不是啊——她中午采柊叶时,被叶子后面

的青蛇咬了一口。我劝她去看医生,她抱着柊叶,

一溜烟就跑了。我以为她……”

妈妈丢下手里的锅铲,跑到门外喊:“婆婆

啊!你在哪儿?”

“别、别喊了,去找吧!”爸爸说。

祖母不见了,我也想去找她。老太太夜里会

冷的。不过,我得先把那只牙齿埋了,要不然牙洞

会长不出新牙的。我找不着铲子,只好带着牙先

来到后院。

那时,叔叔正坐在后院。他靠在一棵树下坐

着。后院原本是没有树的——或者说,那是一个

大树桠,极其怪异地插在地上。

“叔叔,阿奶不见了。”

“她啊,她是孙悟空,回天宫去咯。皇母娘娘

正接见她呢。”

傍晚的天一片灰蓝,叔叔跟树桠融为了一

体,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像背着一丛荆棘。他

是坐在一个土堆上的。土堆上撒着一些碎蛋黄,

几只苹果,还有一瓶酒。

“叔叔,我要埋牙。”

“来,埋这儿。”叔叔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土

堆。他顺手拿起那瓶酒,拧开瓶塞,咕噜噜地喝

起来。

在充满酒臭的夜色中,我捡起铲子,开始挖,

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