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派摄影师 塔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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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事 B1 2020年5月7日 星期四 主编/陈新 编辑/颜菁 美编/尹莉 责校/项战 下载北京头条 App 让现在告诉未来 与我们一起发现人生传奇 古墓派摄影师 塔可 用镜头追寻古诗文中的山川风月 武冰聪 最近,一组灰蒙 蒙的黑白照片在网上 蹿红,镜头里的山川 草木、碑林洞天,与千 百年前中国的诗文经 典相互照应,让无数 网友着迷。汉水、河 州、灵台,与《诗经》里 古人的浪漫遥相呼 应,遍布中原的“洞天 福地”,带来由古至今 的穿越感。拍下这些 作品的是“80 后”摄影 师塔可,他读古籍、与 古人亲近,被戏称为 古墓派摄影师。在出 国留学的几年,他从 随身的几本古文里, 寻找自己与故土的亲 近感,并决定用镜头 寻访千百年前典籍中 的山川河流、花鸟树 木。从啃书本,到设 计拍摄线路,再到冲 胶片和做照片,塔可 不断寻找视觉呈现的 新点子,用一瞬间的 快门定格,捕捉中国 几千年时间长河中的 记忆切片。 作品集《诗山河考》的出世,让塔可在国内开始受到关注。 他考察《诗经》中的地景与名物,用108幅黑白照片描述古诗文 中的地理记忆。不过把对古诗文和艺术摄影的喜爱,转化成足 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实践,塔可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摸索。 《诗山河考》属于艺术摄影,但这个领域并不是塔可的本 行。早年塔可学画画,考大学到中央美术学院,念了两年纯艺 术。2005 年的时候,跟随家人移居美国,塔可就重新申请到罗 切斯特理工大学,读全美名列前茅的报道摄影系。报道摄影 与艺术摄影的呈现方式差别很大,在美国学院派的浸染中,塔 可学会暗房的使用方式、做胶片照片的流程与手法,受到专业 的摄影训练,但是他仍然不喜欢按照教科书,一板一眼地突出 照片的新闻主题,增强对比,突出细节。他做出的照片被认为 有很浓烈的个人化创作风格,与艺术摄影更为贴近。 《诗经》是塔可的手边书, 2005年赴美读书的时候,他把 《诗经》一起带上飞机。这本沉淀了厚重的历史,凝聚了古人 智慧的诗集,他每逢闲暇随手一翻,总能产生新的疑问。比 如,《国风·周南·关雎》是诗经中脍炙人口的佳作,那么“在河之 洲”的河洲究竟在哪里?上面又生活着什么样的水鸟?许多 美好的意象堆积在脑子里,给了塔可回国看看,走一次诗经地 点寻访之旅的冲动。三四个月的资料考证,塔可把近现代研 究《诗经》的书籍读了个遍,拿着古代地图设计自己的行动路 线,在国内认识的文学、艺术史领域的朋友、老师都成为他追 问考证的对象。 就这么闷头琢磨了将近一年,塔可在 2009 年 4 月,带着自 己的一堆设备回国了。以古代流传下来的“诗经十五国风地 图”为蓝本,塔可决定先到中原去,并把第一次的目的地定在 了陕西省—2000多年前西周国都的所在地。其实,能不能 拍出点东西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是尝试。拍了一个 多月,足足耗光150卷黑白胶片,照片多达1500张。回家冲洗 照片,塔可发现有其中的十来张有点感觉,这个想法应该能 成,随即就开展了历时近5年的漫长拍摄。 塔可呈现作品时不用大量文字解说,而是让读者从影像本 身去感受。画面的主体并不难辨别,它们都与《诗经》遥相呼 应。比如,一张寺门前的尼姑像,凄凉萧索,与《诗经》里讲述的 喧闹故事形成鲜明对比。《大雅·灵台》记录周武王号召百姓修建 灵台,万民拥护,很快完工的故事。 “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虽然 工期不急,但百姓争相响应号召。塔可通过查找资料,发现灵台 的遗迹至今犹存,就去了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的灵沼乡阿底村, 寻访灵台遗址和明朝时在原址基础上修建的平等寺。曾经的 灵台观测星象、制定律历、占卜凶吉、举行祭奠,是西周时最热闹 的场所,而如今的破败后演变成的尼姑庵里,却供奉着周文王, 仅有3名僧尼看守寺院、延续香火。看着土台、大殿和师傅的一 身灰袍,塔可觉得,站在那里,时空一下子就被打通了。 画册中一幅名为《游女》的作品,通过凌乱的线条传达出 韵律感,它所对应的篇目是《国风·周南·汉广》。 “汉有游女,不 可求思”,在今天,宽阔的汉水河面上,人们为纪念牛郎织女放 起河灯。塔可通过长曝光记录河灯的运动轨迹,凌乱的线条 与几千年前江水悠长难以渡河的氛围相互贯通。 《诗山河考》是塔可的一次艺术实践,也成就了他自身的 转型。塔可说,寻访2500 多年前《诗经》中出现的这些山川、河 流、残垣、故道,就像是卷进了一场缺席了对象的神秘约会,似 乎有股莫名的力量在背后左右着个人的情感与拍摄的方向。 塔可形容自己“挺宅的”,他需要在与人交流 和自己钻研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感,总要留出自己 琢磨的时间,才能做事。塔可回忆,刚到美国的时 候,面对着外国同学,写大量的英文作业,他意识 到自己的身体远离了祖国。可是这种远离,却召 唤了心理上的渴望亲近,随身带着的几本古文,时 常拿来翻阅。 塔可并不觉得在家啃书本是枯燥无味的事 情,四书五经、六朝怪谈,在异乡细读,别有一番趣 味。为了做好《诗山河考》的准备工作,塔可下了 一番大工夫,去考证地理位置与草木鸟兽鱼虫的 种类。《诗地理考》《历代與地图》《诗传名物集览》 《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诗经名物新证》等等,一 连串读下来,塔可不仅没觉得腻烦,反而拥有了一 种沉浸的乐趣。拍摄要通过吸收文本来确定意 向,地点和名物也要考证清楚再呈现,他花上几个 月把自己关在家里,闷头苦读经典的劲头,很有些 古墓派弟子修炼武功的味道。 《诗山河考》证明了塔可想法的可行性,让他 与自己的故土产生亲密连结,同时也让他更加深 刻地了解中国。2014年的“黄易访碑”项目,塔可 把自己的寻访足迹带回了家乡。两年间,他总共 拍了13000多张照片,最终精选26张制成作品 集。一张塔可手绘的寻访路线图,展示了他在老 家山东的耕耘与收获。起济宁,过邹城,到曲阜, 一路蜿蜒北上,抵泰安,再接连走过历城和长清, 转而回南。一路走过大半个山东,远眺黄河,追随 黄易的足迹考证碑的文化。 看过塔可系列作品的粉丝,很容易发现他的 照片整体调子偏灰,仿佛加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一样。塔可说,他也是到最近几年才有点明白,自 己为什么喜欢这么拍。他觉得,虽然我们对于作 品的理解是常看常新的,但潜意识里不可捉摸的 东西却会影响艺术的表现。画面的色调呈现,是 他对中国这个时代的一种整体感觉。 “那种灰就像 几年前北京冬天的黄昏,半黑不白的天色里,我还 在美院读书,带着画册去顺义后沙峪那边找印 厂。”这是他离开中国前对自己生活环境的潜意识 印象。同时绵密的灰又如同漫长历史的质感,与 中华文明的渊源相融合,营造出的黑白不分明的 感觉。 塔可的摄影技术学于美国,在工作上遵循着 教科书的严谨流程。但到具体的作品呈现,他仍 然寻找一种中国式的感觉,让画面亲近文化的 根。塔可在拍《诗山河考》的“雅” “颂”两个部分 时,运用了大量的中央构图,它的象征意义比较贴 合中华文明里皇权审美。 “风”的部分则用非对称 构图,去呈现诗文的韵味与情调。从闭门读书,到 重回国内,通过艺术创作从而与故乡文明获得的 亲近让塔可觉得十分欣喜。 离开学校,十年来塔可的心思就琢磨在三件 事上,第一部开局之作《诗山河考》,随后的访古项 目“重走黄易路”,和近期正在筹备的“洞天福地”。 2014年开始的《黄易》影集规模并不大,但却 讲了一个“追潮流”的时髦事。清乾隆年间的金石 学家黄易,做官时曾在山东济宁一带访碑,不仅留 下日记与画作,也在考古上推动了武氏祠遗址的 再发掘,在当时意义重大。塔可说,黄易访碑的举 动,就很类似现在大家在著名景点打卡,沿着古人 的足迹“访古”也是千百年前流行的时髦游戏。 沿着书上的足迹,一步一脚印地走下去,耗 时很久,但塔可也不觉得烦闷。从背着双肩背坐 大巴车四处游历,到学会开车之后动辄几十天的 外拍,塔可喜欢在安静中寻找灵感迸发的瞬间。 然而,一个人出门也意味着少了同伴的相互照应, 赶上恶劣天气或行至人迹罕至之处,偶尔会遇到 麻烦。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 2010 年拍《诗山河 考》,想去看看秦人故里,就一个人到了甘肃。坐 上大巴车,游走在陇东南一带,到礼县拍秦人发源 地大堡子山的时候,能搭的公交车只有一班,每天 上午从县城翻过山到另一头,下午再翻回来。那 天下着雪,塔可抿起嘴唇,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 窗,细细思考,琢磨着可能的取景角度。行至山顶 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洁白,应和着山间景色,美极 了,塔可就请师傅帮忙停了车,说要下去拍照。当 时北风正紧,司机师傅提醒他,如果晚上风雪太 大,车就不能往回返了,你一个人在山上怎么办? 塔可回忆,他当时跟师傅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要不您晚些还是来接我吧。没做太多犹豫,他下 了车,雪地里留下两行孤单远去的车辙印。 那会儿的山顶上,只有一个小伙子背着大大 的摄影包,举着相机一通拍,一口气就从早上 10 点多拍到下午五点。照片拍好了,天色也黯淡下 来,雪花和着北风往下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 思。塔可说,雪都快没到膝盖了,身上基本也湿透 了,凉飕飕、冷冰冰的,手机也在寒冷中快速掉 电。当时脑子里就想,今晚上该不会冻死在这儿 吧。好在有惊无险,没多久远处就出现两团橙黄 色的光,汽车一晃一晃地就开过来了。司机还惦 记着山上有这么个爱拍照的小伙子,返回来带他 下山。 就是这么一股子没想太多的冲劲,让塔可一 拍就是十多年,足迹遍布了陕西、河南、甘肃、山东 等地的历史名城。最近正在拍摄中的《洞天福地》 路线毫不轻松,他要翻山越岭,甚至走墓道、下洞 穴,但塔可仍然坚持一个人东奔西走。并非艺术 家身上都拥有一种孤寂的气质,但塔可总希望在 与世界不紧不疏的接触中,获得灵感。 “比如说到 了一个安静的洞穴,我就拿着手电筒一个人走进 去,打开感官,感觉黑暗中蝙蝠簌簌飞过头顶,这 和一群人一起走进去,带给我的紧缩度和敏感度 是不一样的。” 在山东寻访西汉昌邑王陵墓,大山腹地凿开 的王陵墓道,塔可也是一个人往里走。黑暗屏蔽 掉视觉与听觉,他毛孔张开,体会洞天的通灵感。 墓道蜿蜒漫长,一头连结着死亡空间,另一头代表 尘世的光明。他想,黑暗无形无相,但墓道与洞口 却增加了一种实体感,拍摄的同时他就设身处地 地琢磨道家的“有”与“无”,感受“内”和“外”的动 态转化。 清华大学建筑系制作的《洞天福地全图》,是 塔可要“打卡拍照”的全部景点,他从2017年开始 自己的寻访,直到今年过年前几天仍在国内拍 摄。塔可说, “十大洞天” “三十六小洞天” “七十二 福地”,它们拥有佛教、道教的许多传说,相传这些 洞下面有道路互相沟通,浓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 世界,让人浮想联翩。 塔可在艺术摄影的圈子里摸爬滚打,把多数心思都放在 办展览和出版作品集上,他希望一系列作品铺展开来,能让观 众从中寻找到与自己的连结。他的作品并不晦涩,即使没读 过与之应和的古文,没到过那个地方,也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拍 摄的物象。虽然主题明确,但塔可喜欢在照片呈现时,融入自 己独创的点子,达到艺术效果上的新鲜感。 给《诗山河考》找相纸就让塔可费了一番心思。以往摄 影师冲胶片、印相纸,银元素是最常用的感光元件,祖辈的老 照片也大多如此。但是几十年过去,相纸的变质让照片显得 暗沉。画面影调的改变,并不符合塔可“不变”的艺术内核。 他希望只要相纸不被损毁,那么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像定格就 会永远留存。于是他制作了含有铂金元素的溶液,刷在相纸 上做显影,画面影调偏灰,但不容易变色变质,尽可能抵抗时 间的侵蚀。 在拍黄易访碑的项目时,塔可选择用数码相机拍,再用 硫化钡相纸进行打印。数码照片无需在冲洗方面下功夫,但 塔可仍然希望照片呈现时能看出年代感。打印好的照片在光 源下,会泛起金银交融的光晕,如同老照片经过岁月的洗礼 后,银元素泛到表面上形成的光泽。塔可说,观众当然知道这 不是老照片,但观看过程中这样的画面会给人造成时间上的 混沌感,营造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朦胧意境。 这两个小创新让塔可的照片形成一种个人化的风格,他觉 得,艺术有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可以天马行空地把自己的小心思 运用起来,只要和主题相契合,就可以尝试着去做。这种不拘泥 于教科书的灵感,是塔可对艺术的眷恋,也是艺术给他的惊喜。 纵观塔可的作品集可以看出,他很少拍人,画面中也很 少出现生活化的元素。他说,元代画家倪瓒的山水画,从不画 人,最多画个凉亭而已。有人问倪瓒为什么不画人,他就反 问:当世安复有人?塔可觉得,自己并没有如倪瓒一样孤傲的 气质,他只是希望影像可以成为跨越时间的对照,但人的多变 性会影响这种对照。当相机把物象用几百分之一秒固定下来 的时候,影像就如同切片一样,十年、二十年过去,它们会成为 变与不变之间的力量。 在作品的正本中去情绪化,塔可也会从副产品中寻找小 乐趣。《尘芥集》是拍《诗山河考》时的副产品,小小的影像,大 大的留白,这本手机摄影的小书,是塔可几年间拍摄的自我记 录。塔可说,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拍个照,记录当地的GPS点, 万一后期冲洗有问题还能再回去重拍。这样的习惯让他用手 机记录下许多拍摄途中的微小景观,包裹着摄影师自己的喜 怒哀乐。在朋友的提议下,《尘芥集》这个意料之外的产物诞 生,其中个人化的小心思凸显了主体作品之外的小趣味。 塔可觉得,正经历巨变的中国,是一座影像的富矿,能用 自己独特的眼光与视角,去记录历史的遗物,让大家一起关注 那些正在消逝的文化风俗痕迹,正是摄影本身的美好所在。 供图/塔可 《诗山河考》成就一次摄影的转型 对中国山川古迹进行脚踏实地的寻访 宅男式的古籍探索,寻找与故土的勾连 发挥艺术的“小心思”,用影像对抗时间 碑录-鲁王墓 - 诗山河者-游女 福地-武当山 诗山河考-烈烈 福地-括苍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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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副/刊 人间事 B12020年5月7日 星期四

主编/陈新 编辑/颜菁 美编/尹莉 责校/项战

下载北京头条App让现在告诉未来

与 我 们 一 起 发 现 人 生 传 奇

古墓派摄影师塔可用镜头追寻古诗文中的山川风月 ◎武冰聪

最近,一组灰蒙

蒙的黑白照片在网上

蹿红,镜头里的山川

草木、碑林洞天,与千

百年前中国的诗文经

典相互照应,让无数

网友着迷。汉水、河

州、灵台,与《诗经》里

古 人 的 浪 漫 遥 相 呼

应,遍布中原的“洞天

福地”,带来由古至今

的穿越感。拍下这些

作品的是“80后”摄影

师塔可,他读古籍、与

古人亲近,被戏称为

古墓派摄影师。在出

国留学的几年,他从

随身的几本古文里,

寻找自己与故土的亲

近感,并决定用镜头

寻访千百年前典籍中

的山川河流、花鸟树

木。从啃书本,到设

计拍摄线路,再到冲

胶片和做照片,塔可

不断寻找视觉呈现的

新点子,用一瞬间的

快门定格,捕捉中国

几千年时间长河中的

记忆切片。

作品集《诗山河考》的出世,让塔可在国内开始受到关注。他考察《诗经》中的地景与名物,用108幅黑白照片描述古诗文中的地理记忆。不过把对古诗文和艺术摄影的喜爱,转化成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实践,塔可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摸索。

《诗山河考》属于艺术摄影,但这个领域并不是塔可的本行。早年塔可学画画,考大学到中央美术学院,念了两年纯艺术。2005年的时候,跟随家人移居美国,塔可就重新申请到罗切斯特理工大学,读全美名列前茅的报道摄影系。报道摄影与艺术摄影的呈现方式差别很大,在美国学院派的浸染中,塔可学会暗房的使用方式、做胶片照片的流程与手法,受到专业的摄影训练,但是他仍然不喜欢按照教科书,一板一眼地突出照片的新闻主题,增强对比,突出细节。他做出的照片被认为有很浓烈的个人化创作风格,与艺术摄影更为贴近。

《诗经》是塔可的手边书,2005年赴美读书的时候,他把《诗经》一起带上飞机。这本沉淀了厚重的历史,凝聚了古人智慧的诗集,他每逢闲暇随手一翻,总能产生新的疑问。比如,《国风·周南·关雎》是诗经中脍炙人口的佳作,那么“在河之洲”的河洲究竟在哪里?上面又生活着什么样的水鸟?许多美好的意象堆积在脑子里,给了塔可回国看看,走一次诗经地点寻访之旅的冲动。三四个月的资料考证,塔可把近现代研究《诗经》的书籍读了个遍,拿着古代地图设计自己的行动路线,在国内认识的文学、艺术史领域的朋友、老师都成为他追问考证的对象。

就这么闷头琢磨了将近一年,塔可在2009年4月,带着自己的一堆设备回国了。以古代流传下来的“诗经十五国风地图”为蓝本,塔可决定先到中原去,并把第一次的目的地定在了陕西省——2000多年前西周国都的所在地。其实,能不能拍出点东西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是尝试。拍了一个多月,足足耗光150卷黑白胶片,照片多达1500张。回家冲洗照片,塔可发现有其中的十来张有点感觉,这个想法应该能成,随即就开展了历时近5年的漫长拍摄。

塔可呈现作品时不用大量文字解说,而是让读者从影像本身去感受。画面的主体并不难辨别,它们都与《诗经》遥相呼应。比如,一张寺门前的尼姑像,凄凉萧索,与《诗经》里讲述的喧闹故事形成鲜明对比。《大雅·灵台》记录周武王号召百姓修建灵台,万民拥护,很快完工的故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虽然工期不急,但百姓争相响应号召。塔可通过查找资料,发现灵台的遗迹至今犹存,就去了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的灵沼乡阿底村,寻访灵台遗址和明朝时在原址基础上修建的平等寺。曾经的灵台观测星象、制定律历、占卜凶吉、举行祭奠,是西周时最热闹的场所,而如今的破败后演变成的尼姑庵里,却供奉着周文王,仅有3名僧尼看守寺院、延续香火。看着土台、大殿和师傅的一身灰袍,塔可觉得,站在那里,时空一下子就被打通了。

画册中一幅名为《游女》的作品,通过凌乱的线条传达出韵律感,它所对应的篇目是《国风·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在今天,宽阔的汉水河面上,人们为纪念牛郎织女放起河灯。塔可通过长曝光记录河灯的运动轨迹,凌乱的线条与几千年前江水悠长难以渡河的氛围相互贯通。

《诗山河考》是塔可的一次艺术实践,也成就了他自身的转型。塔可说,寻访2500多年前《诗经》中出现的这些山川、河流、残垣、故道,就像是卷进了一场缺席了对象的神秘约会,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在背后左右着个人的情感与拍摄的方向。

塔可形容自己“挺宅的”,他需要在与人交流和自己钻研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感,总要留出自己琢磨的时间,才能做事。塔可回忆,刚到美国的时候,面对着外国同学,写大量的英文作业,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远离了祖国。可是这种远离,却召唤了心理上的渴望亲近,随身带着的几本古文,时常拿来翻阅。

塔可并不觉得在家啃书本是枯燥无味的事情,四书五经、六朝怪谈,在异乡细读,别有一番趣味。为了做好《诗山河考》的准备工作,塔可下了一番大工夫,去考证地理位置与草木鸟兽鱼虫的种类。《诗地理考》《历代與地图》《诗传名物集览》《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诗经名物新证》等等,一连串读下来,塔可不仅没觉得腻烦,反而拥有了一种沉浸的乐趣。拍摄要通过吸收文本来确定意向,地点和名物也要考证清楚再呈现,他花上几个月把自己关在家里,闷头苦读经典的劲头,很有些古墓派弟子修炼武功的味道。

《诗山河考》证明了塔可想法的可行性,让他与自己的故土产生亲密连结,同时也让他更加深刻地了解中国。2014年的“黄易访碑”项目,塔可把自己的寻访足迹带回了家乡。两年间,他总共拍了13000多张照片,最终精选26张制成作品集。一张塔可手绘的寻访路线图,展示了他在老家山东的耕耘与收获。起济宁,过邹城,到曲阜,

一路蜿蜒北上,抵泰安,再接连走过历城和长清,转而回南。一路走过大半个山东,远眺黄河,追随黄易的足迹考证碑的文化。

看过塔可系列作品的粉丝,很容易发现他的照片整体调子偏灰,仿佛加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一样。塔可说,他也是到最近几年才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么拍。他觉得,虽然我们对于作品的理解是常看常新的,但潜意识里不可捉摸的东西却会影响艺术的表现。画面的色调呈现,是他对中国这个时代的一种整体感觉。“那种灰就像几年前北京冬天的黄昏,半黑不白的天色里,我还在美院读书,带着画册去顺义后沙峪那边找印厂。”这是他离开中国前对自己生活环境的潜意识印象。同时绵密的灰又如同漫长历史的质感,与中华文明的渊源相融合,营造出的黑白不分明的感觉。

塔可的摄影技术学于美国,在工作上遵循着教科书的严谨流程。但到具体的作品呈现,他仍然寻找一种中国式的感觉,让画面亲近文化的根。塔可在拍《诗山河考》的“雅”“颂”两个部分时,运用了大量的中央构图,它的象征意义比较贴合中华文明里皇权审美。“风”的部分则用非对称构图,去呈现诗文的韵味与情调。从闭门读书,到重回国内,通过艺术创作从而与故乡文明获得的亲近让塔可觉得十分欣喜。

离开学校,十年来塔可的心思就琢磨在三件事上,第一部开局之作《诗山河考》,随后的访古项目“重走黄易路”,和近期正在筹备的“洞天福地”。

2014年开始的《黄易》影集规模并不大,但却讲了一个“追潮流”的时髦事。清乾隆年间的金石学家黄易,做官时曾在山东济宁一带访碑,不仅留下日记与画作,也在考古上推动了武氏祠遗址的再发掘,在当时意义重大。塔可说,黄易访碑的举动,就很类似现在大家在著名景点打卡,沿着古人的足迹“访古”也是千百年前流行的时髦游戏。

沿着书上的足迹,一步一脚印地走下去,耗时很久,但塔可也不觉得烦闷。从背着双肩背坐大巴车四处游历,到学会开车之后动辄几十天的外拍,塔可喜欢在安静中寻找灵感迸发的瞬间。然而,一个人出门也意味着少了同伴的相互照应,赶上恶劣天气或行至人迹罕至之处,偶尔会遇到麻烦。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0年拍《诗山河考》,想去看看秦人故里,就一个人到了甘肃。坐上大巴车,游走在陇东南一带,到礼县拍秦人发源地大堡子山的时候,能搭的公交车只有一班,每天上午从县城翻过山到另一头,下午再翻回来。那天下着雪,塔可抿起嘴唇,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窗,细细思考,琢磨着可能的取景角度。行至山顶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洁白,应和着山间景色,美极了,塔可就请师傅帮忙停了车,说要下去拍照。当时北风正紧,司机师傅提醒他,如果晚上风雪太大,车就不能往回返了,你一个人在山上怎么办?塔可回忆,他当时跟师傅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您晚些还是来接我吧。没做太多犹豫,他下了车,雪地里留下两行孤单远去的车辙印。

那会儿的山顶上,只有一个小伙子背着大大的摄影包,举着相机一通拍,一口气就从早上10点多拍到下午五点。照片拍好了,天色也黯淡下

来,雪花和着北风往下飘,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塔可说,雪都快没到膝盖了,身上基本也湿透了,凉飕飕、冷冰冰的,手机也在寒冷中快速掉电。当时脑子里就想,今晚上该不会冻死在这儿吧。好在有惊无险,没多久远处就出现两团橙黄色的光,汽车一晃一晃地就开过来了。司机还惦记着山上有这么个爱拍照的小伙子,返回来带他下山。

就是这么一股子没想太多的冲劲,让塔可一拍就是十多年,足迹遍布了陕西、河南、甘肃、山东等地的历史名城。最近正在拍摄中的《洞天福地》路线毫不轻松,他要翻山越岭,甚至走墓道、下洞穴,但塔可仍然坚持一个人东奔西走。并非艺术家身上都拥有一种孤寂的气质,但塔可总希望在与世界不紧不疏的接触中,获得灵感。“比如说到了一个安静的洞穴,我就拿着手电筒一个人走进去,打开感官,感觉黑暗中蝙蝠簌簌飞过头顶,这和一群人一起走进去,带给我的紧缩度和敏感度是不一样的。”

在山东寻访西汉昌邑王陵墓,大山腹地凿开的王陵墓道,塔可也是一个人往里走。黑暗屏蔽掉视觉与听觉,他毛孔张开,体会洞天的通灵感。墓道蜿蜒漫长,一头连结着死亡空间,另一头代表尘世的光明。他想,黑暗无形无相,但墓道与洞口却增加了一种实体感,拍摄的同时他就设身处地地琢磨道家的“有”与“无”,感受“内”和“外”的动态转化。

清华大学建筑系制作的《洞天福地全图》,是塔可要“打卡拍照”的全部景点,他从2017年开始自己的寻访,直到今年过年前几天仍在国内拍摄。塔可说,“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它们拥有佛教、道教的许多传说,相传这些洞下面有道路互相沟通,浓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世界,让人浮想联翩。

塔可在艺术摄影的圈子里摸爬滚打,把多数心思都放在办展览和出版作品集上,他希望一系列作品铺展开来,能让观众从中寻找到与自己的连结。他的作品并不晦涩,即使没读过与之应和的古文,没到过那个地方,也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拍摄的物象。虽然主题明确,但塔可喜欢在照片呈现时,融入自己独创的点子,达到艺术效果上的新鲜感。

给《诗山河考》找相纸就让塔可费了一番心思。以往摄影师冲胶片、印相纸,银元素是最常用的感光元件,祖辈的老照片也大多如此。但是几十年过去,相纸的变质让照片显得暗沉。画面影调的改变,并不符合塔可“不变”的艺术内核。他希望只要相纸不被损毁,那么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像定格就会永远留存。于是他制作了含有铂金元素的溶液,刷在相纸上做显影,画面影调偏灰,但不容易变色变质,尽可能抵抗时间的侵蚀。

在拍黄易访碑的项目时,塔可选择用数码相机拍,再用硫化钡相纸进行打印。数码照片无需在冲洗方面下功夫,但塔可仍然希望照片呈现时能看出年代感。打印好的照片在光源下,会泛起金银交融的光晕,如同老照片经过岁月的洗礼后,银元素泛到表面上形成的光泽。塔可说,观众当然知道这不是老照片,但观看过程中这样的画面会给人造成时间上的混沌感,营造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朦胧意境。

这两个小创新让塔可的照片形成一种个人化的风格,他觉得,艺术有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可以天马行空地把自己的小心思运用起来,只要和主题相契合,就可以尝试着去做。这种不拘泥于教科书的灵感,是塔可对艺术的眷恋,也是艺术给他的惊喜。

纵观塔可的作品集可以看出,他很少拍人,画面中也很

少出现生活化的元素。他说,元代画家倪瓒的山水画,从不画人,最多画个凉亭而已。有人问倪瓒为什么不画人,他就反问:当世安复有人?塔可觉得,自己并没有如倪瓒一样孤傲的气质,他只是希望影像可以成为跨越时间的对照,但人的多变性会影响这种对照。当相机把物象用几百分之一秒固定下来的时候,影像就如同切片一样,十年、二十年过去,它们会成为变与不变之间的力量。

在作品的正本中去情绪化,塔可也会从副产品中寻找小乐趣。《尘芥集》是拍《诗山河考》时的副产品,小小的影像,大大的留白,这本手机摄影的小书,是塔可几年间拍摄的自我记录。塔可说,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拍个照,记录当地的GPS点,万一后期冲洗有问题还能再回去重拍。这样的习惯让他用手机记录下许多拍摄途中的微小景观,包裹着摄影师自己的喜怒哀乐。在朋友的提议下,《尘芥集》这个意料之外的产物诞生,其中个人化的小心思凸显了主体作品之外的小趣味。

塔可觉得,正经历巨变的中国,是一座影像的富矿,能用自己独特的眼光与视角,去记录历史的遗物,让大家一起关注那些正在消逝的文化风俗痕迹,正是摄影本身的美好所在。

供图/塔可

《诗山河考》成就一次摄影的转型

对中国山川古迹进行脚踏实地的寻访

宅男式的古籍探索,寻找与故土的勾连发挥艺术的“小心思”,用影像对抗时间

碑录-鲁王墓

碑录-

汶水

诗山河者-游女

福地-武当山

诗山河考-烈烈 福地-括苍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