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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MORNING POST 2015.7.30 星期四 深入阅读 0 5 3 1 - 8 5 1 9 6 3 2 8 q a 7 0 5 6 6 2 0 4 5 @ 1 2 6 . c o m 这是一本全面探讨老年议题的生死书”。 台湾著名作家简媜给 老年找了个美丽的名字—— 银闪闪的地方她以令人思省的散文文 广泛地观照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周遭亲人的故事触 及到整体社会层面一路从肉身人生老龄化疾病到死亡的生命 现场仔仔细细彻底探勘在问题间穿行并找寻出路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 不管发源地何 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 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 那闪烁的 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 老,这令人生厌的字,像 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 厚 茧虽痛却要不了命,但老会要命,它慢慢沿着脚 踝往上爬,把血管塞成枯枝,那曾经像小鹿奔跳 的心脏越来越像老牛拖着破车, 车上唯一的家 当是一包袱羽毛似的记忆,拖着拖着,连这记忆 也随风而去,只剩空壳。 随着科技文明与医疗进步,21 世纪的关键 词必然包括“老龄化”。像我这样生于 20 世纪 战后婴儿潮、跨过 50 岁门槛的人,是被“老龄化 海啸”冲击得最严重的一代人:我们的父母迈入 老病交加的银色风暴之路,需靠在我们肩上,而 我们自身开始承受青春流逝的苦恼。 往下看,年 轻一代风行“少子化”或不婚不育是火上添油。 我们是“悬空的一代”,抬头有老要养,低头有 人等着啃我们的老—— 如果年轻人总是不了 继续待业。有史以来, 台湾未曾有过 700 50 上的人同时呼吸—— 估三年后就进入老人人口占 14%的“ 会”,同时着的老人,将逐多。 平均寿84 蝉联界第一的日本出现 32000 无缘死案例、地社缘联系独居孤单去,之后被发,而警政机愿意认领其遗体处理其。 发生在远方社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 甚至有一天 发生在自身上?中国人不老,更忌讳谈 海,万寿无疆”的绣花鸳鸯 被把生老病死遮住无奈当年是农业社族结构还能遮遮掩掩在这哪里还能力? 老人了,边照顾的, 出几个2014 8 28 台北。在头,邂逅位盛装女员外。我应该如何叙述才能说清楚 那天早晨对我的脚步斑马线前信号灯倒数着, 所以可以浪费一小撮时间观几个行人, 从衣表情猜测他们的行脾气 的火爆程度。 但最,我有了游戏数算绿灯时间内路上出现多少老人。 ,我得出结论闲晃多是老人,成老 。老人此二稍嫌乏味,我昵称为 员外”,正员 以外适用于自职场情场操场卖场种种场所退 收到阳礼金的那一在,等信号灯 的我,又玩起 数员外游戏正因,我可能唯一看到马对面巷口弯出一条人影的人。 她牢 牢吸住我的光, 不独因为她短短 20 秒内第 八个出现员外更因为她比前面七个以及随后 出现要老,天的冠军轮椅慢地步,这小车,只 上空空的怪异该坐人的光与空过了路,我停住,不,仿佛隔 心岁不,是一生。 远远看着的脚步慢,我不必担察觉生人远处看—— 这当然是 很无礼邮局邮局旁过来是药房超市、银行,然后是我。 我猜测她的地, 要过路或是超市交车站牌或是个机构? 此时音提醒我,数算游戏应了,麻烦余暇驻足。 我这年纪的人,我们不该再展户簿以外路关簿的那几个名字就我们累趴了, 体力上也萍水相逢, 我们骁勇善战的“青铜器了,心得连都直接丢掉事情有了化。 银行事情许久办妥 了,我得去下一。不左走的我 去,也然如我猜测第八号员外超市前面路,不是要过 亦非待公交车,不像等人,不是枫红雪白,那然只有一个目的: 车。 如果身提公文包的小子或,我去看看,援手惜乎下唯一的身老就是自遂直去。 且 慢,开,我,这位女员外否刚上世纪二三年代上海夜宴舞 来—— 香鬓影,绣衣朱履,一身亮丽 长旗袍裹瘦躯朱梁画栋却人去空,头 遮阳织帽配太眼镜颈挂串璎珞。 这风 风光光一身盛装出现头、在 约莫九十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 车是不是她说。 ”“去哪里? ”“ XX 。”。“有带 钱吗”我。“有。 ”清楚。我她到目测前方来的小们,要心的车。 ,有的士司机嫌老人 家行动缓慢,“ ”这三个够让顽强的老员外郁闷。在专营协助接送出现,一人要在路上得靠菩萨保佑车的人, 恳请士司帮忙送她到 ,关上车门,车如一道黄去,我却回视线,似队接,交不自送接棒一路别让棒了。 “ 穿得像赴宴?没服吗”我纳闷。一经过的我,老员外在后面巷子,。我:“ 头。 怜悯然,或怜悯的是一老得太够准备得不员外们: 储备的“老”—— 或人 —— 浮躁代。 而本应责任的我这一代, 做好准备或是无力打造然老去。 下,一辆辆旅村庄前大路,孩童 :“来了来了儿跳,旅途疲惫客想象热腾腾晚餐温泉浴按摩软床挥挥而我们,做主的我们在那儿,,发的发,我们猪圈改建民宿有老 ?又户做到二四分之一“不单爆增干脆叫邮了。 从未认真想过的,一沙洲 独对。“ 穿得像赴宴然, 我明那一身可能独居老人可测穿寿无论下,被何人发最后一会的一身漂漂亮亮。 这么,我知道,我老了。 阿菊偷偷命,知道公公什死? 81 岁的公公前中风,。那阿菊刚送走罹癌两一年,一口气还没阿菊的儿子 学搬去,儿上丈夫到大阿菊过最,家只剩儿。 的生活轨到社极拳,把 子, 好弥补分多年的 女亲情阿菊妈妈就在这公公了。 在病商量往下怎个女出事的样子,一个说我去上,一个说我去看 一下, 不包包去了塞车。 只剩儿子,看我,我看阿菊明:“不可以我, 妈妈是我的,不可以你爸哦! 我也想孝顺妈妈! ”“ 阿菊,”阿菊丈夫对他哥哥,“ 像也不知道在被到大 ,是不是……生的哥哥色, :“ 你嫂嫂婷婷岁,我家空也不……兄弟俩看看我,我看看。 最后,哥哥 :“ 弟弟,我这哥哥,我要是有个大子,爸爸由照顾也是的,同情 同情你哥哥吧! 就这么阿菊发了一脾气:“怎么 这么生病,他说婷婷还没断奶;爸生病,婷婷。空,我做丈夫的只好打电给哥哥哥哥一下太太:“不便,我们这们的了,不考虑,我 们要婷婷。”阿菊发一脾气丈夫临机前半跪爸爸阿菊:“ 跟你跪了,要怎样不是我们要孝顺言教不如身教啊! 阿菊 ,但那言教不如身她很呐喊:我要孝顺妈妈么我 孝顺妈妈! 阿菊郁闷做媳得这么苦, 做媳可以理? 公公、心脏病、列腺喝酒吃肉政论上看一 看重,一两遍声音开得 很大又喜欢一看一阿菊支持党颜公公相看那,是精神虐 ,有一受不了,:“不要看,看看那 欲救台湾关关省电就是 台湾啦! 阿菊想办法,把自己变午餐备好让公公自去图书 咖啡厅打混点回家,公公 饿蒸好饭时失打落在地, 脚不使唤,不会饭菜在地上。 :“ 怎么不打电公公:“有 吃饼干。”阿菊蹲地上,有了,人在家,会出事 的。 阿菊的“ 计划宣当然,得在的,下一又花喝咖啡阿菊MP3,塞耳朵卡卡,一下来精神确实 卡卡”的。 载费 ,总得有人了的心。 秋冬 之交,公公地了。 风。 阿菊矛盾希望就这么有老人家有个万一,儿、儿子会:“ 照顾,怎么把爸爸照顾成这样”须 ,苦事没人要,一老人家有了。 医生详细检查诉阿菊:“只是一晕眩跌筋骨公公的身体还了,一塞,掩面来,岂料致双抽搐。医生拍拍的肩,“不心不心,明天就可以出后多,避。”啊! 阿菊杂陈筋骨便得靠了。 虽阿菊已,不是过老人的身,但缘亲情立共同居住的老年男性 洗涤那老化的私密搓洗沾粪,心障碍阿菊受不了,跟丈夫商量 或是养老话中丈夫苦恼 :“ ,这也是一条每个月总要多开 三万知道,我哥哥拿来,姐姐 可能,这如果下来,我们儿子出国也有个本,我在这省吃知道。”阿菊了,但头,一年36 108 ,这印尼乡盖楼房不如交儿子出国阿菊搭腔,最后口气了一:“ 啦! 第二天,阿菊偷偷命。 公公的生生,人,在 流年,小指甲又弯,成了指写阿菊的心脏扑通扑通跳。 袅袅,老喉咙嗯嗯:“这人积德人,啊! 无正年子,得养 天年,90 岁有一过了这关,啊! ……阿菊色如出话像有轰隆隆作响:“ 刚刚”老师愣了一,牛头不上:“ 么要阿菊:“那就,看 看我的吧! ”把了老翘指叫助来一,抬头看阿菊:“ 年化 当头冲,流年凶险,有血光。 ”阿菊扑哧,心 :“ ,我”但这头在家的交车 了。她中车去了弟弟家,一进门看母,满坑满谷的苦阿菊老母,等我好好孝顺你! ”老母:“ 恼我,公公较需要人照顾你好好顾他了。你做人的,不最后一畚箕我们心,知道。”阿菊老母来。 丈夫”的大她岁,平均寿男性就是身体比所以丈夫岁那年“ 头”黄山阶梯来。 平均寿较高因为 多、动太成的 对她是如么会有苦楚?还不是男性成的 对她是如了, 结论出来了,男性折磨,是寿寿照顾生病的男性好好对她是如的婚是一则笑以为是小 —— 前面的婚像一颗隐藏版智齿,我他早么感要就去。 不过,空壳子我要一下她能说仅煮皮蛋了—— 儿子本事,要重,各尽,一。“ (橘),”愤愤,“我葡萄柚咧年,就是儿子爸爸的那外面线线若隐若他大得这样若隐若的,干脆给她正,那”,皮肤成小”—— 人家就姓苏不然你想怎样—— 若隐 了,这有了承,小了小苏榨得一笔巨款退出总之 篇幅者无意成“ 怨偶他变成火 子与场大—— —— ,是“ ”的。光,小,就我们的纤纤玉指敲计算机了,大事情加总去了的家所以 (作说几,有法问的是,么我们的有“ 阉刑?她死了心,也了,一人的 姻若是一则笑,不要把它成一,那是不可能;教芭蕾,要痛代,不是地板裂了这,是它会把一头大到它去死? 大就是儿子们 后来了一经不在情场”、 舒芙蕾是“ ”了,只要养儿子就的婚成“ ”与“ 结算”之儿子,是有养的,过年过也有来,这我们得公道,只不 过,养人的儿子多过养自的。 渐渐的风光子随着年纪大变光”—— 光了,也光了。 “ 有路居无,有一天,脸倦容出现在门对她说:“ ,我要?她虽然上过,但还算清楚自生欠缺男性时间以辣椒的是, 她还把包包进来,:“ 没? 然,头”不是该回?还…………怎么头”狐狸伴侣床友? 她还,只已吃子往上一,要去:“毛哪里? 从此变她变宿的“ ”,:“有路路,。 ”人脚,脚,当然路,路只剩下一步,要命的是,这着“ 来—— 胆固醇。一,有本事的“ 其中高楼,最后一压;事无人只有一高叫高他比来的猛虎饿果然,三个月后,风了。 儿子一国外,一爸爸家且风了,即刻了一的家团圆 了,老出愿意复健来去国外的承。 儿子们嘱咐妈妈:“ 爸爸,不要刺以前不要再提了,最重要是在,把爸爸照顾她没,心“刺”这字是照顾”是? 从此的人生进入生命承受的“拖油段。 一向过着 妹淘 友圈唱歌义工,被一使唤人的老”,了上、带就医,哪里都别去。 开始,妹淘她出门不便,上家她闲,但是,边晃于行的人。一会儿遥控哪里?一会儿要无味草草了一,有一天,开了:“少年老年也不成这样!你么不去糕碗糕话说者为俊杰真好看过日月,行过海,千佳研究,毛焉附”之,当下忏悔的苦眶含泪哽咽“我时没知道关心我的人,看 在儿子的你给我最后一个机吧! 怎样怎样?她泪滴之后,看看:“去复健”之后的身体出现晕眩痛,从此上医不只看心脏科、 复健科,也看自肠胃科、精神科。 有一天,看连,看太太 哭哭啼啼办法丈夫来,然有所领经风的年轻人,俗套:不要怕男 人不来,老了了病了,动回,那于行 的人间晃出来,:“ 晚餐吃节选自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简媜 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浪子回头 银色旅程 阿菊去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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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0531-85196328 qa705662045@126.com 谁在银闪闪的地 paper.dz · PDF file她走到邮局前, 邮局旁边是面包 店,再过来是药房、超市、银行,然后是我。

20 MORNING POST 2015.7.30 星期四 深入阅读编辑:曲昂 电话:0531-85196328 [email protected]

这是一本全面探讨老年议题的“生死书”。台湾著名作家简媜给

老年找了个美丽的名字———银闪闪的地方。她以令人思省的散文文

笔,广泛地观照思考“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由周遭亲人的故事触

及到整体社会层面,一路从肉身、人生、老龄化、疾病到死亡的生命

现场仔仔细细彻底探勘,在问题间穿行并找寻出路。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 不管发源地何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 那闪烁的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老,这令人生厌的字,像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厚茧虽痛却要不了命,但老会要命,它慢慢沿着脚踝往上爬,把血管塞成枯枝,那曾经像小鹿奔跳的心脏越来越像老牛拖着破车, 车上唯一的家当是一包袱羽毛似的记忆,拖着拖着,连这记忆也随风而去,只剩空壳。

随着科技文明与医疗进步,21世纪的关键词必然包括“老龄化”。 像我这样生于 20世纪战后婴儿潮、跨过 50岁门槛的人,是被“老龄化海啸”冲击得最严重的一代人:我们的父母迈入老病交加的银色风暴之路,需靠在我们肩上,而我们自身开始承受青春流逝的苦恼。 往下看,年轻一代风行“少子化”或不婚不育是火上添油。我们是“悬空的一代”,抬头有老要养,低头有人等着啃我们的老———如果年轻人总是毕不了业或继续待业的话。 有史以来, 台湾未曾有过700多万 50岁以上的人同时在岛上呼吸———预估三年后就进入老人人口占 14%的“高龄社会”,同时在岛上喘着的老人,将逐年增多。

平均寿命 84岁蝉联世界第一的日本,近来每年出现 32000 多名“无缘死”案例:失去亲缘、地缘、社缘联系的独居老者,孤单地死去,甚至多日之后才被发现, 而警政机关找不到家属愿意认领其遗体、处理其后事。发生在远方社会的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 甚至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中国人不喜欢谈老,更忌讳谈死,喜欢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的绣花鸳鸯锦被把生老病死遮住, 无奈当年是农业社会大家族结构还能遮遮掩掩, 现在这时代哪里还有遮的能力? 一个老人倒了,能奔到身边照顾的,数得出几个人?

2014年 8月 28日于台北。 在街头,邂逅一位盛装的女员外。我应该如何叙述,才能说清楚那天早晨对我的启发?自己脚步停在斑马线前,信号灯倒数着, 所以可以浪费一小撮时间观看

几个行人, 从衣着表情猜测他们的行程或脾气的火爆程度。 但最近,我有了新的游戏:数算一个等绿灯时间内, 马路上出现多少个老人。 很快,我得出结论:闲晃的大多是老人,街,变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昵称为“员外”,正员以外,适用于自职场、情场、操场、卖场种种场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阳礼金的那一群。 现在,等信号灯的我,又玩起“数员外”游戏。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马路对面巷口弯出一条人影的人。 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 不独因为她是短短 20秒内第八个出现的员外,更因为她比前面七个以及随后出现的第九个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军。 她推着轮椅,缓慢地移步,这台小车变成她的助行器,只是椅上空空的很是怪异,应该被推的她却推着轮椅,应该坐人的位置却坐了阳光与空气。

过了马路,我停住。隔着十几米,不,仿佛隔着百年惊心岁月;不,是一趟来回的前世今生。我远远看着她。她的脚步缓慢,我不必担心她会察觉到有个陌生人正在远处窥看———这当然是很无礼的事。 她走到邮局前, 邮局旁边是面包店,再过来是药房、超市、银行,然后是我。 我无法猜测她的目的地, 要过马路或是到超市前的公交车站牌或是直行到某个机构? 此时有个声音提醒我,数算游戏应该停止了,今早得办几件麻烦的事,没太多余暇驻足。我这年纪的人都有数,我们不应该再发展户口簿以外的马路关系,光簿子里的那几个名字就够我们累趴了, 再者体力上也很难因萍水相逢而兴起冲动, 我们离骁勇善战的“青铜器时期”远了,心锈得连收废铁的都直接丢掉。

但事情有了变化。 银行里的事情许久办妥了,我得去下一站。 不知何故,原应向左走的我竟往右边探去,也竟然如我猜测,第八号员外尚未消失。 她站在超市前面,朝着大路,不是要过马路亦非等待公交车,不像等人,更不是观赏远山之枫红雪白, 那必然只有一个目的: 招出租车。 如果身旁有个帮我提公文包的小伙子或仆役,我定然叫他去看看,伸个援手。惜乎,本人辖下唯一的贴身老奴就是自己, 遂直步走去。 且慢,开口招呼之前,我暗中惊呼,这位女员外是否刚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夜宴舞

池里掉出来———衣香鬓影,绣衣朱履,一身亮丽长旗袍裹着瘦躯,显得朱梁画栋却人去楼空,头戴遮阳织帽,配太阳眼镜,颈挂数串璎珞。 这风风光光一身盛装,说什么都不该出现在街头、在约莫九十多高龄独自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我问:“您要叫出租车是不是? ” 她说:“对。 ”“去哪里? ”“XX医院。 ”她答。“有带车钱吗? ”我问。“有。 ”她答,清楚明白。 我扶她到路边,目测自前方驶来的小黄们,要招一部较有爱心的出租车。听说,有的士司机嫌弃老人家行动缓慢,“快一点”这三个字够让一个自尊心顽强的老员外郁闷很久。 在尚未有专营老者需求、到家协助接送的出租车出现之前,一个老人要在马路上招的士得靠菩萨保佑。还好,停下车的应该是个好人, 恳请的士司机帮忙送她到医院,关上车门,黄车如一道黄光驶去,我却迟迟收不回视线,似大队接力赛,交棒者不自觉目送接棒者,愿一路平安,别让棒子掉了。“为什么穿得像赴宴? 没别的衣服吗? ”我纳闷。 一位经过的妇人告诉我,老员外就住在后面巷子,独居。 我问:“你认识她吗? ”她摇头。

我怜悯她吗?不全然,或许怜悯的是一整代老得太够却准备得不够的员外们: 他们基于传统观念所储备的“老本”———不论是财力或人力———无法应付这个浮躁的时代。 而本应承担责任的我这一代, 显然尚未做好准备或是根本无力打造一个友善社会让他们怡然老去。好比,夕阳下,一辆辆旅游车已驶进村庄前大路,孩童喊:“来了! 来了! ”狗儿叫猫儿跳,旅途疲惫的游客想象热腾腾晚餐、温泉浴、按摩与软床,迫不及待从车窗探出头还挥挥手;而我们,做主人的我们杵在那儿,捂眼的捂眼,发抖的发抖。 因为,我们尚未把猪圈改建成民宿。哪一户没有老人? 又有几户做得到二十四分之一孝?“不孝”帽子订单爆增,干脆叫邮差塞信箱算了。

我想着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一时如沙洲中的孤鸟,独对落日。“为什么穿得像赴宴?”忽然, 我明白那一身衣着可能是独居老人为了提防不可测的变故,预先穿好的寿服;无论何时何地倒下,被何人发现,赴最后一场宴会的时候,一身漂漂亮亮。这么想时,我知道,我正式老了。

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想知道,她公公什么时候会死? 81岁的公公两年前中风,原本赁居在外的他回家找子女。那时,阿菊刚送走罹癌两年的婆婆不到一年,一口气还没喘够。阿菊的儿子考上南部大学搬了出去,女儿上高中,丈夫被公司派到大陆当干部, 阿菊自己也刚度过最难受的更年期,家中只剩她与女儿。原本盘算重回自己的生活轨道,到社区大学上课,学太极拳,把自己的寡母接来住一阵子, 好弥补分离多年的母女亲情,阿菊非常爱她的妈妈。

就在这时候,公公中风住院了。 他的两儿两女在病房外商量往下怎办? 两个女儿端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说我去上厕所,一个说我去看爸一下, 不久联手背起包包说要先回去了免得塞车。只剩两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阿菊事先呛明:“不可以丢给我, 妈妈从头到尾都是我照顾的,不可以再把你爸丢给我哦! 我也想孝顺我妈妈! ”“阿菊说,”阿菊丈夫对他哥哥说,“她身体哦,好像也不太好,你知道我现在被派到大陆,是不是……”再婚又晚生的哥哥面有难色,说:“你嫂嫂上班,婷婷才四岁,我家空间也不够……”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哥哥说:“弟弟,我这个哥哥没你出息,我要是有钱换个大房子,爸爸由我照顾也是应该的,你就同情同情你哥哥吧! ”

就这么定案。 阿菊发了一大顿脾气:“怎么这么巧,妈生病,他说婷婷还没断奶;爸生病,他说婷婷上幼儿园。空间不够没关系,我跟他换房子住! ”做丈夫的只好打电话给哥哥,哥哥说要问一下太太,回电说:“不方便,我们这里的学区较好,你们的孩子都大了,不用考虑这些,我们要为婷婷着想。”阿菊听了又发一顿脾气。她丈夫临上飞机前,半跪着求她,女儿拉起爸爸,对阿菊说:“妈,爸都跟你跪了,你还要怎样? 你不是教我们要孝顺吗,言教不如身教啊! ”阿菊只好答应,但那句“言教不如身教”让她很受

伤。 她在梦中呐喊:我要孝顺我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孝顺我妈妈?! 阿菊很郁闷,觉得为什么她做媳妇做得这么辛苦, 别人做媳妇可以一概不理?

公公有高血压、心脏病、前列腺肥大,喜欢喝酒吃肉不爱运动, 偏爱政论节目, 晚上看一遍,次日再看重播,一日两遍,因重听,声音开得很大,又喜欢一面看一面跟着评论。阿菊支持的政党颜色跟公公相反,强迫看那节目,是精神虐待,有一次她受不了,回说:“不要看啦,看看那些没有用啦,欲救台湾,电视关关掉,省电就是救台湾啦! ”阿菊想到一个办法,把自己变成钟点女佣,午餐备好,让公公蒸来吃,她自去图书馆、咖啡厅打混。 没想到晚上六点回到家,公公叫饿:原来他蒸好饭要拿出来时失手打落在地,手脚不听使唤,不会收拾,饭菜都还在地上。 阿菊问他:“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公公说:“有吃饼干。 ”阿菊蹲地上收拾,有点自责。

这情况很明白了,放他一个人在家,会出事的。 阿菊的“暂时性离家出走”计划宣告失败。当然,她也觉得在外混一整天蛮累的,搁下一堆家务没做又花钱喝咖啡太不划算。 阿菊另想一计,跟女儿借MP3,塞住耳朵听女神卡卡,一整天听下来精神确实“卡卡”的。女儿帮她下载费玉清跟邓丽君,总算觉得有人了解她的心。秋冬之交,公公倒地了。 救护车急送医院,疑似再度中风。 阿菊一颗心很矛盾, 希望就这么有个了局,又怕老人家有个万一,他的女儿、儿子会怪她:“你专心照顾,怎么把爸爸照顾成这样?”须知,苦差事没人要做,一旦老人家有个安危,孝子孝女的哭喊声就十分刺耳了。

医生做了详细检查,告诉阿菊:“只是一时晕眩跌倒伤到筋骨,你公公的身体还不错! ”阿菊听了,一时语塞,掩面哭了起来,岂料越哭越顺口,竟致双肩抽搐。医生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以后多注意,避免再跌倒。 ”护士小姐低声称赞:“真有孝心啊! ”阿菊心中五味杂陈。 由于伤到

筋骨,大小便、洗浴都得靠她了。 虽说阿菊已过了半百,不是没见过老人的身体,但帮一个毫无血缘亲情、 未曾建立共同居住关系的老年男性洗涤那老化的私密身体,搓洗沾粪内裤,心理有一层很难调适的障碍。阿菊受不了,跟丈夫商量请外佣或是送养老院,隔海电话中,丈夫颇苦恼地说:“唉,这也是一条花费,每个月总要多开销三万,你也知道,我哥哥拿不出来,两个姐姐更不可能,这笔钱如果能省下来,我们儿子将来要出国留学也有个本,我在这里省吃俭用,唉,你也知道。 ”阿菊身体累坏了,但头脑没坏:确实,一年省 36万,三年 108万,这笔钱与其交给印尼小姐回乡盖楼房不如交给儿子出国留学。阿菊没搭腔,最后叹一口气,丢了一句:“再说啦! ”

第二天,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把公公的生辰八字给了算命先生,人称老师的他,擒拿小楷,在粉红纸上批流年,小指甲又长又弯,成了钩,翘着小指写毛笔。 阿菊的心脏扑通扑通跳。 桌上檀香袅袅,老师清了清喉咙,嗯嗯两声,说:“这人前世积德造福,今生遇大劫必有贵人,逢凶化吉啊! 一生衣食无忧,无正俸有偏财,晚年子女尽孝,得养天年,90岁有一劫,若过了这关,百岁可期啊! ”“百……百岁!”阿菊听得面色如土,说不出话,脑中好像有什么轰隆隆作响,问老师:“刚刚有飞机飞过吗? ”老师愣了一秒,牛头对不上马嘴,喝口茶,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阿菊说:“那就,看看我的吧!”把八字给了老师。翘指老师叫助理打来一张新命盘,巡视一番,抬头看阿菊:“今年化忌当头冲,流年凶险,有血光。 ”阿菊扑哧一笑,心想:“你不死,我死!”但这个念头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打消了。她中途转车去了弟弟家,一进门看到老母,忍不住诉了满坑满谷的苦楚。 阿菊对老母说:“你要活久一点,等我好好孝顺你! ”老母说:“你免烦恼我,你公公较需要人照顾,你好好顾他就好了。你做人的媳妇,铺路铺一里,不差最后一畚箕。我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佛祖知道。 ”阿菊抱着老母亲,哭了起来。

由于做“丈夫”的大她十岁,又由于女性的平均寿命比男性高也就是身体比较好,所以,丈夫在七十岁那年“浪子回头”搬回家时,她才六十整,刚从黄山爬很多阶梯回来。其实,女性平均寿命较高是因为吃苦太多、劳动太勤、辛酸太烈造成的(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 为什么会有苦役、酸楚?还不是男性造成的(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好了,结论出来了,注意听:男性折磨女性,是为了让她长寿;女性长寿是为了照顾生病的男性,让他“好好去死”(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

她的婚姻是一则笑话,原以为自己是元配,搞了半天才发现是小三———前面的婚没离干净,好像一颗隐藏版智齿。元配说,我跟他早就没什么感情,你要就拿去。不过,空壳子我要保留,面子给我顾一下啦。她能说什么? 生米不仅煮成熟饭,还熬成皮蛋瘦肉粥了———儿子已在肚中。他这时候很有协商本事,要大家以“大局”为重,各尽本分,一起向前努力。“大局(橘),”她愤愤不平,“我还葡萄柚咧!”努力不到两年,大约就是儿子学会叫爸爸的那节骨眼,外面的热心眼线给了线报,说小四若隐若现了;她跟他大吵一顿,他也觉得这样若隐若现蛮累人的,干脆给她正式呈现,那女人叫“朱古力”,古铜色皮肤也正好姓朱。不久,换成小五“提拉米苏”———人家就姓苏不然你想怎样———若隐若现了,这回有了传承,小四出手打了小五,提拉米苏榨得一笔巨款后退出战局。

总之(由于篇幅有限且作者无意发展成“怨偶像剧”),他变成火坑孝子与商场大亨的结合体———一具高功能的情欲变形金钢———没错,是“威而钢”的钢。光说钱吧,小情节,就别浪费我们的纤纤玉指去敲计算机了,大事情加总起来耗去了大半的家产。 所以(作者忍不住手痒再说几句),有阵子新闻热烈讨论“安乐死”立法问题,她心里想的是,为什么我们的法律没有“阉刑”?她死了心,也想通了,一个人的婚姻若是一则笑话,不要想把它变成一出传奇,那是不可能的;教大象跳芭蕾舞,要付出惨痛代价,不是地板裂了这种小事,是它会把你踩死,哪一头大象伟大到值得你为它去死? 大约就是儿子们(后来又生了一个)上初中那节骨眼,她已经不在乎他的情场值日生叫“蛋挞”、“舒芙蕾奶酥”还是“玛卡龙饼”了,只要按时养儿子就好。 她的婚姻变成“按件计酬”与“版税结算”之综合体。

儿子,他是有养的,过年过节也有回来,这我们得说公道话,只不过,养别人的儿子多过养自己的。渐渐,他的风光日子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变得愈“两光”———头顶光了,口袋也光了。“浮浪狂”(台语,泛指有路无厝、居无定所的浪荡子)一阵,有一天,满脸倦容出现在门口,对她说:“唉,我要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 她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对这个成语还算清楚。恨就恨,她长年习于独自生活,欠缺与男性打交道的经验,以致无法在第一时间以辣椒语言回应这个浮浪狂。更过分的是,她还帮他把包包拎进来,还问:“吃过饭没? ”忽然,她愈想愈不对,“浪子回头”不是应该回元配那里吗? 还有很多……很多……怎么讲呢?“相好”?“姘头”?“狐狸精”?“伴侣”?“床友”? 她还在推敲正确用法,只见七十岁浪子已吃完饭,筷子往桌上一拍,要去洗澡,问她:“毛巾在哪里? ”

浪子从此变成宅男,她变成供食宿的“阿桑(大婶)”,完全符合高深的台语箴言:“有路找路,没路找老主顾。 ”人两脚,钱四脚,没钱当然没路,没路只剩下一步,回头找老主顾。 更要命的是,这个宅男带着“三高”回来———高血压、高血糖、高胆固醇。一般而言,有本事男人的“三高”其中两高是指高楼、高薪,最后一高才是高血压;一事无成的男人只有一高叫高个子;他比这还糟,他带回来的三高像猛虎饿狼。果然,三个月后,中风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就学,一个在大陆工作,一听到爸爸回家且中风了,即刻奔回来探望。 缺了一角的家好像团圆了,老宅男露出欣慰的笑容,做出愿意努力复健将来去国外一起旅游的承诺。 儿子们嘱咐妈妈:“爸爸现在很脆弱,不要刺激他,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最重要是现在,把爸爸照顾好,让他赶快好起来! ”

她没答腔,心想“刺激”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照顾”是什么意思? 从此,她的人生进入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拖油瓶”阶段。 一向过着与姐妹淘(女性朋友圈)唱歌跳舞爬山做义工生活的她,被一个惯于使唤人的老宅男“缠脚绊手”,除了上菜场、带他就医,哪里都别想去。刚开始,姐妹淘体谅她出门不便,上家里来陪她闲聊,但是,旁边晃着一个不良于行的人。一会儿问遥控器在哪里?一会儿要热水吃药,众人觉得索然无味,草草作散。 她积了一桶子怨,有一天,嚷开了:“少年时我劝你要为老年打算,你一句也不听,还笑我傻,现在搞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去找朱古力,找那些什么蛋糕碗糕,你找我做什么? ”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伸能屈真好汉。 浮浪狂看过日月星辰,行过五湖四海,哄过三千佳丽,对伸缩之道甚有研究,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当下涎着忏悔式的苦笑,眼眶含泪、语带哽咽:“我真后悔当时没听你的话,现在才知道,你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看在儿子的面,你给我最后一个机会吧! ”能怎样? 你叫这位“先知”能怎样?她抹了眼角的泪滴之后,看看时钟,说:“去复健!”之后没多久,她的身体出现状况,失眠、晕眩、胃痛,从此上医院不只陪他看心脏科、复健科,也看自己的肠胃科、精神科。有一天,她看连续剧,看到做太太的哭哭啼啼,想尽办法要从小三手中把丈夫夺回来,她忽然有所领悟,那些编剧都是未经风霜的年轻人,演来演去都是俗套。她想:不要怕男人不回来,怕只怕老了穷了病了,他自动回来! 这时候,那个不良于行的人从房间晃出来,问她:“晚餐吃什么? ”

节选自《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简媜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浪子回头银色旅程

阿菊去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