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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新闻 2019年3月27日 星期三责编 赵小洪 图编 张路

视觉 黄明强 责校 李勇强 罗文宇

(上接01版)研判室关着灯,只有投影亮着,那

个死者像复活了一样,跟着周洋的讲述重演了这个致命的夜晚,一路走,一路流血,几百米内的死循环。

一个潦倒的中年人,在一个寒冬夜晚的命运,在烟雾的那一头,传送门的另一边,无法逆转。

每个法医的脸都藏在香烟腾起的雾中,看起来冷,硬。提问也平静,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人听起来,瘆,不近人情。

真相从来不讲人情。比如与此案相反的,是伪装成事故的另一起案件。

也是一条乡村公路,路边的荒地、草丛,蔫哒哒的。路上人烟稀少,隔很远才看得到农家的房子。

终于有过路的人,发现路边草丛,倒着一辆摩托车,再看,摩托车下压了一个人。死者是个中年男人,头部有严重损伤,脸上血糊糊,看不清。

太像是一场交通事故了——摩托车被迎面撞起,车和人都飞出去,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到路基外的草丛中,人被摩托压在下面,头部受伤。可能也有短暂的意识,但已没有能力求生。

也是李卡纳去勘查的,他说不是事故,这是一场谋杀。

法医科的研判室又开始腾起新一轮烟雾。交通事故造成的颅骨损伤,与其他钝器造成的损伤有很大区别,致伤工具是一门专业的学问。死者的头部损伤,放大看,显然是钝器导致,法医们甚至可以准确描述出,是什么形状、质地、大致质量的钝器。

另一个关键信息是,死者死亡前不久,购买了高额车险,受益人是亲人。

案子破了。这个跑摩的男人,在死前的最后时刻,都不知道是亲人想要他的命。人间的关系,有太多寂静岭上散不开的浓雾,彼此之间都看不清。

2有时候,法医也是凶手,模拟凶手

那样去杀人。侦查实验,在影视剧里,往往被称为“双面法医”。

夏夜的同康路1号,静得像在山里,半个巴掌大的飞蛾呼啦撞击办公室的灯,一惊一乍的。白色灯光透着寡淡的冷,杨小城一个人在办公室,拿一把打开的瑞士军刀,用刀背戳自己,肋下、肩膀、胸口、脖子……一边戳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从门口看过去,他背后是窗外的黑幕,幽幽的巡逻灯无声地闪过。

上午杨小城出勘的现场,两个同室居住的男子,甲杀害了乙,然后自杀。案件发生在头天深夜,万物熟睡的时刻。两个死者,凭什么说是甲杀害了乙,而不是相反?

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咬牙说,就要一个真相!他们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记得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爱和笑。

依据来自科学实证。乙身上十几处裂创,哪些可以自主形成,哪些不能,每一处伤口刀口方向是什么,行为人握刀的姿势是什么,正手还是反手……每一处信息都有指向,每一个指向都逼近唯一的真相。

我说法医你把刀换成笔吧,打开的刀子容易误伤自己。杨小城不以为然笑了笑:“用笔看不出来刀口方向”。他继续挥舞,我马上往后退了大半步。

根据调查,两个人曾经是好友。甲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摸黑行凶。友情是在什么时候破碎,碎片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扎进了心灵的最深处,滴血成恨,最终酿成了悲剧?这些往往是证据解不开的部分,是人文学科的部分。

我问过法医们,这个工作总是要潜入人性的黑潭里探查,如何让自己采光?

每个人都没有直接回答,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

巩强以前曾经出勘一个类似案件,两个女子,也是A杀害B以后自杀,A的家属拒绝接受结论,法医科派出几组人,反复勘查现场,现场侦查实验,一轮轮集体论证。

根据现场重建,第一处形成的血迹是B的,第一处造成的大裂创是B的脖颈,B还有第二处无法自主形成的绝对致命伤,遭受这种程度的伤害后并倒地后,B无法再对A造成多处试切创,进而再对A造成致命伤害。

给家属解释背景关系,不听;讲证据讲科学,不信。

巩强也急,急了脸上会浮一层红,越急越红。他是甘肃人,没有重庆人的大锣嗓门和奔放语速,又有当年本科读中医的温柔节奏。

最后,法医们把A的家属带到会议室,出示部分图片,进行模拟讲解。讲他们的亲人,是怎样杀害别人的亲人,然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讲。

人心哪个瞬间突然软下去塌下去,你看不到。真相和残忍更多时候是在一起的,人不能只挑拣自己想要的看。

A姑娘爱着B姑娘,B姑娘有更积极的人生追求,彼此逐渐拉开了差距。因爱生恨,A在事发前,陆续跟亲人有邮件往来,流露极端情绪,不甘心,又渴望被人记取。买了刀,一路不回头。证据链的每一环,都扣死了下一环。

巩强做的解剖,清洗后看,受害者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人生才刚刚展开。

3世间有八百万种死法,就有八百万

种侦查实验。巩强做过一个自杀实验。秋冬的长江和两岸,是一条沉甸甸

的铅灰色飘带,铺向天空的那一头。一具混着泥沙的铅灰色的尸体被水流冲到了枯萎的草丛中,尸体的胸腹、上臂、裤裆等部位共绑缚着10块石头,大小形态各异,总重量超过了25.5公斤。绳索走线方向混乱、复杂,打结上身紧,下身松。

侦查获得的各种证据都不支持是他杀。自杀?怎么可能?人怎能以这样的造型,对自己五花大绑,沉重的躯体还能自主行走到江中?

巩强沿着江岸一直走,一路寻找跟死者身上材质相同、形状接近、数量一致、总质量相同的石块。

他按死者身上绳索的走线方式、石块绑缚的位置、绳结的松紧程度,全程一个人,在自己身上,原版复刻了死者被发现时的状态,并缓慢移动,证明自己可以完成绑缚和沉江。

那是个绝望的中年男子,但若把时间再往后推半年,光线就能照进生活,只是他不知道,就这样决绝地沉落。

巩强绑完自己的时候,心情复杂。确认答案的时刻,对大多数人是good,对法医来说,不一定。

绑石头沉江,证据不会消失。有的罪恶,会以清洗、丢弃、损毁的方式去消灭证据,但证据举头三尺,它看着你。

第三章永不消失的东西

1一个水库边的夜晚,荧光幽幽,一

位老人被杀害的证据浮了上来。

水库背靠山梁,面朝更广阔的开发区域,远景中的房子在一天天生长,水库边躺着的老人,从这一天起,再也看不到未来成片连天的样子。

李卡纳到达现场的时候是傍晚,他测了水库的水温,又记下了当天的气温。尸体颅骨被砸成几十块碎片,身体已经呈巨人观,被气体胀满。根据腐败程度,死者已经死亡两天以上。前两天下过雨,痕迹似乎消失了。

水库边不是老人遇害的第一现场,他是被拖拽到水库抛尸的。必须要找到抛尸的路径,获取一些关键信息。

有一种试剂可以让隐藏的证据浮现出来,但要等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

夏天最后一缕残红沉进了水库,水面没有风,安安稳稳地铺平。霾重,月光穿不过来,正好。

李卡纳和痕迹的同事,打开电筒,把试剂调匀,摇散,喊了声,“走”。几把电筒、手机光源同时关闭,周围突然一黑,像泼天的墨扣下来。

李卡纳沿着推测的抛尸路径喷洒过去,我看到罪案影片里的那一幕:幽幽的荧光蓝,点状、圆团状、条状,沿着房子门口的泥土、草丛,一闪一闪通往水库。

那是血,死者的血。刑警在拍照,除了镜头的声音,几

乎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从那条蓝光带上,看到了那个同样的夜晚在回放,看到了凶手慌乱凶残的动作,停留、转移、掩藏的路径,和另一个生命的永别。

致伤工具是另一个关键点。李卡纳有些执拗的坚持,他要把破碎的颅骨拼回去。老人的颅骨太碎,被钝器重击成几十片,解剖的时候,碎成了胡乱的一堆。囫囵的死因好说:大质量钝器造成的颅骨机械性损伤。但这不够:具体是什么钝器?击打的位置和顺序是什么?哪一处伤是致命伤?这需要把颅骨拼接还原,观察骨折线。

人骨拼图,是在法医科二楼的实验室完成的。李卡纳和周洋两个人,前后用了两周。

蒸煮过的颅骨,去掉了软组织,颜色变深,凑近了,依然闻得到臭。骨片有厚度,裂口形状在正反两面也呈现细微的不同,最小的碎片直径只有两三毫米,几十片,颠来倒去,毫无头绪。

实验室的空调调到了最低的22摄氏度,我觉得冷,周洋还在飙汗,衣领很快湿了一圈。

两个法医拼颅骨的时候,很少说话,空荡荡的实验室却有一种紧绷感。像是那个死者,在无声地讲述一些事情。

每拼好一块,他们会给自己一个小欢呼,又马上抓起下一块。看不见的致命钝器,渐渐浮现在颅骨的上方,人字缝,矢状缝,骨折线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法医的眼睛,看到了一幅图。

案件破了,是游手好闲的熟人青年,为一点钱财的临时起意。老人生前跟凶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招呼他吃自家李子树摘下来的新鲜李子。

这个拼好的颅骨,至今放在法医科的实验室里。因为缺损几块骨片,有一个黑森森的洞,像来自深渊的凝视。李卡纳有时候路过,会从窗外看一眼。

2谢玉波曾经最焦虑的时候,一周没有

回家。以前为了破案,他把头发剃光,在脑袋上画来画去,看损伤,看骨折线,那次不行,那次是碎尸案,死者身份不明。

那是一片城乡接合部的野地,大量尸块不规则抛撒,高度腐败,农家散养的狗衔走了骨头。有价值的信息太少了,唯一能确认的是,死者是一个男性。

重庆命案侦破率,近年保持在全国前列。数据背后都是人,无数人的无数个小时,昼夜不计。每个法医,每个刑警,都有同一种怕,怕自己掉出这个数据以外,成为孤零零的那个“未破”。

谢玉波很慌,命案前期的压力都在技术人员身上,给侦破提供的方向不能错,毫厘就是千里。可是方向在哪里?死者是谁?

法医科根据骨骼等信息,分析死者年龄,差距最大达到20岁。这是被特殊处理过的尸体,信息误差很大。“入职多年,我是在这个时候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谢玉波总觉得自己少捕捉了一点什么东西,就那么一点点。

那些天,他失去了生物钟。吃和睡,有时在一个查案的缝隙里,有时没有。他座位的前后左右,杨小城、宋若冰、周洋,轮流陪他加班,查资料,做比对。一周下来,谢玉波瘦了10斤,泡乎乎的两颊,开始有了骨骼的形状。

有一阵,谢玉波眼里全是蛆。他每天都盯着死者身上的蛆虫大图看,对比各种资料上的蛆虫,从蛆虫的生长去倒推抛尸(死亡)时间。悲剧的是,谢玉波是法医科狂热的米饭热爱者,对一粒粒白米饭的爱,远远超过各种菜品。讲到这里,他突然警惕地摇头否认:“不不不,我没有这样去联系,我没有……”

总会有一条小路通往真相,那一点点最关键的信息,是牙齿。

死者有假牙,法医跟侦查部门一起寻找,周边43家可以做假牙的机构,一家一家筛查牙齿建模。抓到凶手的时候,他还在那间杀人分尸的屋里住着。

两个打工的中年人,租住在一起,都是些生活龃龉,谁业务好点,谁脾气大点,犄角旮旯,柴米油盐……法医看过太多这样的“五毛钱”杀人,恶有万千种形态,而杀人的,总是对生命极端冷漠,对他人,也对自己。

真相不会消失。沉下去的会浮起来,抛撒开的会重新聚拢。讲那些处心积虑的谋杀和毁尸灭证时,周洋幽幽接了句:

“高智商杀人?呃……不要妄想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团队的整体智商和经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杀手智商高过我们。”

谢玉波稍有不同:“杀人本身,就是低智行为。”

3无论多么复杂缠绕的推理小说,都

会有同一个铁打的价值宣示:正义战胜罪恶。而通往这个价值终点的过程,是智力比拼。法医这个工作,几乎就是一本一本推理小说的复刻——在现实版的浓雾模式中,准确找到关键点位,一颗一颗布下北斗七星,最终构建一个逻辑严密的天罡北斗阵,豁然开朗。

因此,法医们面对的其实不是尸体,而是尸体背后的人,人的逻辑、心理、情感。

偏远农村的夜里,一对中老年夫妻死亡。连通屋外的两处门都关着,一处有抵门杠,另一处被救援者撞开。门后的狭长通道有板凳,板凳上有锅。女子死在饭厅门边,身上有四种工具导致的损伤,男子死在厨房地上,头和手有至少两种工具造成的损伤。根据勘查检验,一共有四种致伤工具:螺丝起子、羊角锤、普通切菜刀、大质量砍刀。

是第三人作案?密室杀人?还是杀人后自杀?谁杀的谁?用的什么工具?先后顺序是什么?

这是以前周洋出勘的一个现场,是一个完全依靠现场勘查和法医学知识,通过严密的逻辑,进行复盘的案件。

墙上投影亮了,研判室灯灭,声音像从屋顶传来:“天黑请闭眼”——

“根据死亡时间推定,这是夜里发生的案件。多种致伤工具的使用,可看出杀人者有更换工具的过程,为什么工具会更换?为了更趁手,越换越趁手。这一过程也可看出整个案件不是瞬时的,而是一个延续的过程。”

(下转04版)

03 同康路1号 请求永不出发——来自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科的秘密档案

▶李卡纳挖地三尺终于找到重要物证

▲法医还原现场被清洗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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