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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九十年九月)399440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 399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 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陳逢申 抗日戰爭爆發後,中國漫畫界所以能快速且熱烈地響應保土抗戰的號召,產 生以畫筆當武器的抗敵效用,主要是因為漫畫深具強有力且通俗的宣傳作用。戰 前的文藝,在通俗文化的發展及反日愛國風潮的激勵下,以上海為中心的新興漫 畫團體開始推廣全國性的漫畫運動,不少漫畫家在「漫畫戰」的使命感驅使下, 紛紛走上街頭、接近民眾,宣揚共赴國難、抗日救國的理念,並扮演教化文盲及 政令宣導的代言角色。因此,漫畫在戰時成為最有說服力的宣傳工具之一,甚至 是一種抗敵的有力武器。 戰前因出版「子愷漫畫」而頗富盛名的豐子愷,在抗戰爆發後,除了積極投 入文藝界抗日宣傳的行列,並呼籲「漫畫是抗戰筆桿的先鋒」外,不同於致力宣 傳漫畫的同行以及年輕漫畫家組織宣傳隊伍的是,他在堅守不作亡國奴的信念下 舉家流難,輾轉遷徙、顛沛流離,又在重慶渡過六年近乎隱居的生活,遂以其豐 富影像力與靈敏的感觸、結合詩文藝術的漫畫技巧,大量描繪了逃難歲月的點滴 和社會底層的苦難。他的漫畫,無論是對日軍侵略的譴責、對軍民抗戰的鼓舞, 或對人生無常及民間悲苦的批判,皆充分流露出他對生命本質的哲學思惟及悲天 憫人的胸懷。 更值得一提的是,豐子愷本著將漫畫通俗化的理念,堅守漫畫藝術的本質, 以戰爭與和平作為漫畫主軸的人生思考,呈現出一種特殊的人文與宗教關懷,使 陳逢申:社會科教育學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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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九十年九月)399~440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 399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

    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陳逢申∗

    摘 要

    抗日戰爭爆發後,中國漫畫界所以能快速且熱烈地響應保土抗戰的號召,產

    生以畫筆當武器的抗敵效用,主要是因為漫畫深具強有力且通俗的宣傳作用。戰

    前的文藝,在通俗文化的發展及反日愛國風潮的激勵下,以上海為中心的新興漫

    畫團體開始推廣全國性的漫畫運動,不少漫畫家在「漫畫戰」的使命感驅使下,

    紛紛走上街頭、接近民眾,宣揚共赴國難、抗日救國的理念,並扮演教化文盲及

    政令宣導的代言角色。因此,漫畫在戰時成為最有說服力的宣傳工具之一,甚至

    是一種抗敵的有力武器。

    戰前因出版「子愷漫畫」而頗富盛名的豐子愷,在抗戰爆發後,除了積極投

    入文藝界抗日宣傳的行列,並呼籲「漫畫是抗戰筆桿的先鋒」外,不同於致力宣

    傳漫畫的同行以及年輕漫畫家組織宣傳隊伍的是,他在堅守不作亡國奴的信念下

    舉家流難,輾轉遷徙、顛沛流離,又在重慶渡過六年近乎隱居的生活,遂以其豐

    富影像力與靈敏的感觸、結合詩文藝術的漫畫技巧,大量描繪了逃難歲月的點滴

    和社會底層的苦難。他的漫畫,無論是對日軍侵略的譴責、對軍民抗戰的鼓舞,

    或對人生無常及民間悲苦的批判,皆充分流露出他對生命本質的哲學思惟及悲天

    憫人的胸懷。

    更值得一提的是,豐子愷本著將漫畫通俗化的理念,堅守漫畫藝術的本質,

    以戰爭與和平作為漫畫主軸的人生思考,呈現出一種特殊的人文與宗教關懷,使

    ∗ 陳逢申:社會科教育學系講師

  • 400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他終能超越當代漫畫家而啟迪世人。

    關鍵詞:豐子愷;抗戰;漫畫;通俗文化

  •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九十年九月)399~440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 401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

    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陳逢申∗

    壹、前言

    日本的侵略與中國的抵抗,迫使中國文化的重心遷移和分散,文化發展的內

    涵也因而改變。當戰爭時代來臨,貧弱的中國節節敗退,無辜百姓流離失所,無

    論國家或無數人民都面臨生死存亡的邊緣,整個文藝界所受到的衝擊可想而知,

    自然發出了「文化救國」的呼聲。漫畫界也愛國不落人後,試圖發揮其戰時功能,

    以便作出貢獻。面對抗戰帶來的變局,舉凡漫畫如何適應新的發展、都市漫畫如

    何鄉村化、漫畫如何積極宣傳抗日,甚至漫畫家如何參與文化宣傳的行列等等,

    這些重要課題不僅刺激著漫畫家的神經和畫壇生態,漫畫藝術的定位也受到質

    疑。同時,基於漫畫與時代的密切關聯,如何刻畫戰爭、敵人、流亡、漢奸及人

    性等議題,也因著不同的戰爭階段或畫家的政治取向和風格,呈現不同的基調和

    面貌,展現多元思考的格局。在如此前提之下,著名的漫畫家中,豐子愷

    (1898~1975 年)是一個值得全方位探索的例子。

    何謂現代漫畫?豐子愷主張這種新式畫種是一種重意義的簡筆畫,具有多重

    屬性,不限於抒情、諷刺、描寫或滑稽,而且不一定要有明確的定義和範圍。1

    這與強調諷刺與政治宣傳的左翼漫畫家黃茅2看法迥異,自然也不同於漫畫宣傳

    隊長葉淺予所說的漫畫「有生以來就具有批判鋒芒」3。豐子愷曾在<漫畫>一文

    ∗ 陳逢申:社會科教育學系講師 1 豐子愷,<漫畫藝術的欣賞>,頁 184;豐子愷,<漫畫>,頁 258。以上二文皆出 自《豐子愷論藝術》(台北:丹青,1988 年,再版)。

    2 黃茅,《漫畫藝術講話》(重慶:商務,1943 年 2月,初版),頁 7-12。 3 張少俠、李小山,《中國現代繪畫史》(南京:江蘇美術,1986 年 12 月),頁 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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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特別闡明他對漫畫的定義,他說「漫畫是注重意義而有象徵、諷刺、記述之

    用的,用略筆而誇張地描寫的一種繪畫」。4同時他認定,漫畫應成為含有多量文

    學性質的一種繪畫,介於繪畫與文學之間,並且兼重人物與風景,因為「世界繪

    畫渴望一個新的轉機」。5他又把漫畫依內容意義分為:戰鬥漫畫、諷刺漫畫、描

    寫漫畫、遊戲漫畫等四類。其中,豐子愷曾解釋諷刺畫「形似譏毀,其實是勸勉

    愛護的變相。故只要不傷厚道,於畫家的人格無害」,故漫畫的先決條件應包

    括:一是以抒情寫意為目的的「感想」,二是以諷嘲世相為目的的「諷刺」,三

    是以暗示鼓勵為目的的「宣傳」。6此外,豐子愷還申明漫畫乃是「思想美與造型

    美的綜合藝術」,包括思想與技術,必須具備人生各方面的修養。7以戰前出版的

    《子愷漫畫》而言,就已展示其深厚的藝術根底和美學素養。此書不僅充滿詩意

    和趣味的結構,更展示其深厚的藝術根底和美學素養。總之,豐子愷雖然不反對

    諷刺和宣傳式的漫畫創作,但他始終鍾情於抒情寫意的漫畫藝術,不願因為戰時

    的特殊需要而完全犧牲藝術,便是他作畫能兼顧各方的優點。此其一。 漫畫的特質,是漫畫界能快速且熱烈響應抗戰號召的主因。這是因為漫畫不

    僅可以同時呈現影像和象徵意義、視覺和文字效果,也可以像世界語言般吸引男

    女老少及智愚,又可以圖文並茂的方式反映世局、批判現狀、臧否人物,還可以

    寫實、隱喻、譏諷或誇張8等手法凸顯作者想表達的意念,因而這個引進中國不

    久的新興文藝形式9,與歐美國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樣,成為一種明確有

    4 豐子愷,<漫畫>,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下冊(台北:渤海堂,1987

    年 11 月),頁 728。 5 陳星,《豐子愷新傳》,太原:北岳文藝,1998 年 1 月,頁 172~173。 6 豐子愷,<漫畫藝術的欣賞>,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下冊,頁 731~734。 7 同上,頁 844。 8 魯迅在 1935 年出版的《且介亭雜文二集-漫談『漫畫』》書中提及:「漫畫的第一緊

    要事是誠實,要確切的顯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態,也就是精神。」魯迅,<美術>,

    《魯迅論文藝》(香港:文教,1968 年 11 月),頁 44~45。 9 西式漫畫引入中國且成為一獨立的造型藝術,是在清末民初之際。歐戰期間英美俄等

    國又常把報紙的漫畫視同社論,十分重視漫畫的戰爭宣傳效能。黃茅,《漫畫藝術講

    話》(重慶:商務,1943 年 2 月,初版),頁 2~6;黃苗子,<漫畫表現的方法-給全國漫畫家的公開信>,《抗戰漫畫》半月刊,第 2 期(漢口:漫畫宣傳隊編輯,全國漫畫作家協會出版,1938 年 1 月),無頁數;魯少飛,<抗戰與漫畫>,《抵抗三日刊》,第 17 號(上海:抵抗三日刊社,1937 年 10 月),頁 8;廖冰兄,<談漫畫>,《抗戰漫畫》,第 8 期(漢口:漫畫宣傳隊編輯,全國漫畫作家協會出版,1938 年 4月),無頁數。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03

    力且通俗易懂的宣傳工具,為著抗戰的目的效力。10

    豐子愷便認為「讀漫畫不費

    時間,容易理解。放在目前是最有力,最普通的宣傳工具,其效率遠在文字之

    上」,於是提出「漫畫是筆桿抗戰的先鋒」、「百篇文章不如一篇漫畫」的呼籲。11

    其次,比起歌曲、戲劇、講演或書籍刊物來說,漫畫較沒有語言、場地的限

    制,時常可以在注視數秒之後打動人心,漫畫展覽中的大型畫作甚至可以快速地

    吸引人潮,招引村民。12

    這也是日後漫畫宣傳隊員的普遍心得。再者,在通俗文

    化浪潮的推波助瀾下,左翼文藝家「大眾化、生活化、民族化」的呼聲甚囂塵上,

    終於使漫畫家體認到手中所握之筆有如獨特武器:一隻能產生強力圖像的畫筆,

    如能發揮其高超技術與創造力,運用報紙、雜誌、廣告等媒體持續作藝術反擊,

    必可對廣大盲及鄉村動員產生巨大影響力。由於豐子愷的漫畫通俗易懂,畫中蘊

    含詩意和諧趣,實在是老少咸宜的最佳宣傳工具。此其二。

    至於通俗文化的生命力,因為它時常在戰爭時期獲得重大進展或新生,因此

    足可作為觀察戰爭時代的特殊角度。過去對於通俗文化的討論,通常限於俗文學

    或物質文化的層次,將漫畫視為圖像傳播史的研究尚不多見,故把漫畫放進通俗

    文化並產生影響力的思考,可說是一項新的嚐試。無論如何,中國對於抵抗日本

    的方式,雖然內部存在若干爭辯,但大部分文藝作家均已體認到一點,那就是興

    盛於都市的話劇、漫畫與報紙等新文藝形式,對於向鄉村及偏遠地區傳達訊息或

    灌輸思想觀念佔有重要位置,因為它們都具有通俗化的價值和作用。而且,如果

    可以徹底地通俗化,並有組織地作宣傳,這些大眾傳播媒介將給戰爭帶來有利結

    果,特別是在戰爭蔓延到廣大的鄉村及內陸地區之後。戰時的豐子愷,雖是屬於

    攜眷逃難、單打獨鬥型的漫畫家,輾轉流徙湖北、湖南、廣西、貴州等省份,直

    到定居四川重慶,但他始終致力於抗日救亡工作,筆下題材也盡是各種切身見聞

    及其對戰爭的深刻體驗,故其漫畫大眾化的高度價值不言可喻。此其三。

    基於上述理由,無論在當代或後世,深受豐子愷漫畫啟發或對他感興趣的學

    者不少。況且豐子愷在藝文界成名甚早,成名於 1920 年代,他的豐富學養涵攝

    中日西文學、藝術及佛學等層面,漫畫創作又特別富有人間溫情,雅俗共賞,廣

    10 歐洲常把報紙的漫畫視同社論,歐戰期間英俄等國皆十分重視漫畫宣傳戰。魯少飛,

    <抗戰與漫畫>,《抵抗三日刊》,頁 8;廖冰兄,<談漫畫>,《抗戰漫畫》,第 8期。

    11 豐子愷,<漫畫是筆桿抗戰的先鋒>,《抗戰漫畫》,第 8 期。 12 立群,<宣傳畫在農村>,《抵抗三日刊》,第 17 號,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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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平民士人喜愛,加上他的戰爭經驗及行事風格有別於其他漫畫家,對戰爭的描

    寫也有獨到之處,因此他所呈現的抗戰漫畫可說是另闢蹊徑,值得深入探討。

    豐子愷的漫畫成果十分豐富,自 1925 年第一本畫集《子愷漫畫》出版迄今,陸續不斷有很多畫冊問世,總計有四十餘冊。其中較為完整而有系統的僅有三

    部:一是《護生畫集》六冊,一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兩冊,一是《豐子愷漫

    畫全集》六冊。前者純為愛護生靈、宏揚佛法,為弘一大師五十至百歲壽辰祝禱

    而成,與抗戰關聯較小;中者係收錄 1941 年以前豐子愷作品結集《子愷漫畫全集》,及《兒童生活漫畫》、《幼幼畫集》、《劫餘畫集》等三書,又選錄《漫

    畫阿 Q 正傳》等畫集而成,部分毀於砲火,於逃難至貴州遵義時重繪,雖有流亡歷險期間新作,但多數為戰前作品;後者則揀選《子愷漫畫全集》、《劫餘漫畫》、

    《子愷漫畫選》及《漫畫阿 Q 正傳》等六冊而得,大多是戰時所繪或再重繪,1999年由豐陳寶、豐一吟編輯出版,其中不乏珍貴收藏,可說是目前材料蒐羅最齊備

    的畫集。本文以下所選畫作,絕大部分出自後兩套集冊。

    殊為可惜的是,豐子愷不僅是中國現代繪畫史上值得驕傲的漫畫家,

    還是優秀的散文家、文藝評論家、藝術教育家、書法家和翻譯家,他一生

    出版的著作多達 180 部,「在中國出版事業一向不很發達的情況下,這已是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數字」 13;然而有關豐子愷漫畫的學術研究,自

    1925 年鄭振鐸等發表<子愷漫畫序>起,至 1949 年止,有如鳳毛麟角。1949年以後,又限於政治因素,在台灣、香港、大陸及海外各有發表,至 1983 年以後才逐漸統整。各地的出版交流雖日益增加,但大致屬於傳記、小說體裁性質,

    或對作品集的考察評述,或是豐氏子女陳寶、一吟的整理成品。

    時至近年,陳星的《豐子愷的藝術世界》與香港科技大學洪長泰教授的《戰

    爭與通俗文化-現代中國的抗戰》兩本學術性論著問世,方才改變漫畫領域的學 術探討略顯單薄的局面。尤其後者,作者在漫畫一章中特別專節針對豐子愷的漫 畫作深入析論,并從通俗文化的角度切入,形成新的論,頗有創意。受到此書啟 發之餘,筆者又參考相關的書籍及刊物論文,加上若干抗戰文藝的重要文獻,草 就此文,冀能探究戰時通俗文化與豐子愷漫畫的融會,進而申論其精采畫作背後 的深意。

    13 張少俠、李小山,《中國現代繪畫史》頁 178~179。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05

    貳、戰前通俗文化的走向

    與豐子愷漫畫的發展

    戰前上海與天津等主要的條約港口城市,基於獨特的經濟與社會條件,對於

    話劇、報紙及漫畫等通俗文化的發展,提供有利的環境。因此,現代的漫畫藝術

    在中國發展的歷程很短。

    一九三○年代的上海,擁有三百餘萬人的龐大人口,加上社會複雜、經濟自主

    及中西文化並存,有利於通俗文化的傳播。外國租界的存在,又容納大眾歡迎的商

    業、電影工業,以及許多「街車、霓紅燈、電燈及爵士樂舞蹈」,使得上海有如「東

    方巴黎」。快速現代化所引發的文化緊張和需求、低價供應的書籍與影片及識字率的

    提升,也都有助於城市大眾水準的提升。其間,漫畫與話劇的崛起皆拜報業興盛之

    賜,一面呈現種種都市現象,一面又扮演推廣通俗文化的角色。漫畫雖然早在十九世

    紀末就在媒體上定期出現過,但當西式商業報紙出現後,舊式報紙與雜誌為了打響知

    名度並提高發行量,便改革版面及內容,也模仿西報以插畫追加標題的方式來增加可

    看性,吳友如在《點石齋畫報》上著名的畫即是一例。然而漫畫家葉淺予曾指出,此

    時的插畫在運用上雖有些許現代漫畫的諷刺及誇大手法,但仍屬於「記錄畫」的性質。14

    直到 1920 年代新一代的漫畫家開始浮出檯面,並於 1927 年秋成立第一個漫畫團體『漫畫會』,新的漫畫風氣才有開展。這群年輕的漫畫家,他們嚐試新的

    技法,試圖以豐富的創作力去建立漫畫的標準和形式,部分激進的漫畫家且極力

    提昇諷刺畫的地位。如此一來,新聞報紙增加了漫畫專欄,雜誌也積極地邀約有

    名的漫畫家,以投讀者所好。1930 年代的漫畫界,在上海特殊條件及文化刺激之下更加蓬勃發展,除了 1936 年籌辦盛大且抗日性質的第一屆全國漫畫展覽會外,翌年春又成立『中華全國漫畫作家協會』。同時,由於《時代漫畫》、《上

    海漫畫》、《獨立漫畫》等主力雜誌的風行,加上《東方雜誌》、《論語》及《宇

    宙風》等月刊受到大眾歡迎,故專門性刊物合計在 20 種以上,可謂盛況空前。15

    此時已成名的豐子愷,雖然並未加入任何組織,但他已是多產作家,大量漫畫先

    14 Chang-tai Hung, War and Popular Culture-Resistance in China, 1937-194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6, pp.15~17、29~30. 15 黃茅,《漫畫藝術講話》,頁 21~34。

  • 406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後發表在上述刊物上。當《子愷漫畫》問世,他成為第一位以漫畫作書名的漫畫

    家。

    豐子愷畫作的淵源,主要來自於中日文化的激盪。豐子愷就讀浙江省立第一

    師範學校期間,受到李叔同(即弘一法師)、夏丏尊二師的啟蒙,同時承受西洋

    畫、傳統國學及五四新文化潮流的洗禮,詩文書畫及音樂等方面的學識基礎與藝

    術品質皆甚為深厚。因為弘一大師半生奉獻文教、半生歸命佛法的典範感召,豐

    子愷遂於 1927 年在其點化下皈依佛門,將他奉為精神導師,深深影響成年後人

    格塑成、行事作風及宗教觀。畢業不久,曾於 1921 年毅然赴日進修十個月,首

    度接觸竹九夢二、蕗谷虹兒等漫畫家的作品,特別是竹九夢二民俗風情漫畫式的

    小冊,筆法簡練、富於詩趣,饒具人情味和哲理,令他激賞不已。16

    這些對於豐

    子愷日後繪畫風格的養成,皆大有助益。

    豐子愷返國後正式進入教學生涯,任教於浙江上虞白馬湖的春暉中學期間,

    因得師友相勉、飲酒論學的鼓舞,開啟其漫畫投稿的階段。當時友人朱自清曾將

    一幅<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漫畫,發表於《我們的七月》雜誌上,此後

    豐子愷便以名字的英文縮寫「TK」為誌,時時發表畫作並設計雜誌的封面畫。這

    時的漫畫除了描繪生活瑣事外,常以昔日所讀詩詞入畫,即「譯詩為畫」,因而

    描繪子女兒童相及古詩詞句,可說是豐子愷漫畫創作的起步。1925 年間他與茅盾

    等人合創「立達學會」,會友鄭振鐸索其稿陸續發表於《文學周報》,並冠以「漫

    畫」的題頭,「漫畫」的統一名稱隨之普及。17同年 12 月,《子愷漫畫》在上海

    頗具影響力的報紙《申報》上發表,此乃豐子愷在漫畫界的成名之作。

    戰前賦閒的鄉居生活,可說是豐子愷思想成熟及漫畫創作的黃金時期。自從

    第一本畫集《子愷漫畫》寫成後,豐子愷的漫畫與文學作品便時常相互輝映,漫

    畫中寓有詩意,詩文之間也常流露漫畫情調。豐子愷因在求學階段就隨李叔同信

    16 日本漫畫家對豐子愷的影響,參閱(日)石子順,《日本 侵略 中國 抵抗》(東

    京:大月書店,1995 年 7 月),頁 86;石曉楓,《豐子愷散文研究》(台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論文,民國 84 年 6 月),頁 30、註 1 和註 2。

    17 以豐子愷自己的說法,「漫畫」一詞引自日本,在中國並非由他創始,應始於陳蘅恪

    在《太平洋畫報》(李叔同主編)所刊載的毛筆略畫,因此他只承認是首先在畫上使

    用「漫畫」二字者,並非如一些人所云是中國漫畫之創始者。而後來據漫畫家畢克官

    之研究,漫畫似應始於義和團時,甚至可溯源至宋代。參見豐子愷,<我的漫畫>,

    夏宗禹編,《豐子愷遺作》(北京:華夏,1988 年 11 月),頁 167~168;豐一吟,《瀟灑風神.我的父親豐子愷》(上海:華東師範大學,1998 年 10 月),頁 140~143;畢克官、黃遠林,《中國漫畫史》(北京:文化藝術,1986 年 10 月),頁 42~44。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07

    持佛法,其後經歷喪母之痛,一度消沉,幸得國學大師馬一浮之助,畫成《無常

    畫集》,體會到人生「無常就是常,無常容易畫,常不容易畫」18

    之理,於是習

    佛心得不斷入畫,無爭、退讓的出世觀念亦常蘊藏在作品中。1933 年返鄉修築的

    「緣緣堂」落成,定居下來之後,他便全心致力於文藝方面的創作。與外界的互

    動,僅限於 1936 於『中國文藝家協會』成立之際,加入成為會員,共同發表「文

    藝界同人為團結禦侮與言論自由宣言」。這個時期,他旺盛的創作力大致是透過

    漫畫、隨筆或文藝理論的形式,呈現平日的讀書心得、藝術主張及生活見聞。除

    了《漫畫阿Q正傳》19因兩度毀於戰火,遲於 1939 年 7 月由開明書店出版外,戰前出版的漫畫作品,計有畫集有《子愷畫集》、《學生漫畫》、《雲霓》、《都

    會之音》;藝術理論有《西洋畫派十二講》、《藝術趣味》、《藝術漫談》,共

    約 60 種。20

    分析豐子愷漫畫的獨特風格,應在於他融合了國畫與西畫的技巧和精神,以

    毛筆的柔性畫出現實人生。漫畫本是西方社會文化的產物,重諷刺與滑稽,中國

    畫則看重委婉和人情,豐子愷以詩題作畫料,借西洋畫的筆調畫出如詩的境界,

    可說是傳統畫風的改良者。以國畫而言,豐子愷並不依循古畫常規,不畫古人古

    物,轉而刻畫現代人生諸相、社會百態,同時主張繪畫必須反映現實社會與人

    生。也自認他的畫並不是正式的畫派,乃是另創的一格。例如,他把漫畫的定義

    擴大為「只要不為無聊的筆墨遊戲,而含有一點『人生』的意味,都有存在的價

    值,都可以稱為『漫畫』的。」21

    又如他畫人像,常只是勾出一個臉型的外廓,

    口眼鼻不全,或根本不畫五官,但若再多欣賞一會,則又覺得那缺了的眼口躍然

    紙上。這種省筆在整幅畫的構圖中,產生突出重點、省略多餘的妙用,是一種獨

    創的手法。22

    對此,俞平伯形容道:「既有中國畫的蕭疏淡遠,又不失西洋畫法

    的活潑酣姿,雖是一時興到之筆,而其妙正在隨意揮灑。」23

    朱光潛更明示其繪

    畫的造詣與成就:「豐先生早年曾學過西畫,也接觸過日本繪畫與文學,但長久

    18 徐國源,《豐子愷傳》(北京:團結,1999 年 4 月),頁 130。 19 陳星,《豐子愷新傳》,頁 158~160。 20 另有文集有《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隨筆二十篇》;音樂有《音樂入門》、

    《近世大音樂家》;翻譯有《初戀》、《苦悶的象徵》、《自殺俱樂部》等。 21 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下冊,頁 835。 22 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上冊,頁四朱序。 23 俞平伯,<子愷漫畫>跋,豐華瞻、殷琦編,《豐子愷研究資料》(寧夏:寧夏人民,

    1988 年 11 月),頁 252~253。

  • 408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苦讀磨練中國文學與書法,才能溶治中西於一爐,矯然獨步,別樹一幟,成為中

    國漫畫獨特的風格」。24

    29

    至於戰前豐子愷漫畫之所以廣為大眾接受,主要原因是他的畫從生活出發,

    關照社會及大眾。豐子愷曾說「要談畫必須談生活,談生活就是談畫」25

    ,因此

    他是以人情味及文雅的觸覺作畫,同時一面體察社會脈動。就以最受喜愛的兒童

    畫為例,他為人熟知的有<花生米吃不夠>(圖 1)等,僅寥寥數筆便勾勒出孩子皺眉嘟嘴、懊惱不滿、欲哭還怒的有趣神態。當豐子愷第二本畫集《子愷畫集》

    出版時,<瞻瞻底車>、<阿寶兩只腳,凳子四支腳>、<都市之春>等充滿生

    活情趣及兒童稚趣的新穎題材,在五卅事件前後尚充斥大量時事畫與諷刺畫的上

    海畫壇,確實令人耳目一新。26

    據豐子愷在<我的漫畫>中自述,他是因為不滿

    社會虛偽驕矜之狀,成人皆失其本性,故歡喜歌頌兒童的天真爛漫、人格完整,

    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人」。27

    因此他說「在人世間與我因緣最深的兒童,他們在

    我心中佔有與神明、星辰、藝術同等的地位」。28

    除了生活化,還有都市化的特

    質也吸引小市民的目光。由於他在生長在滬杭一帶,「平原沃野,繁華富庶,人

    煙稠密,都市連綿。那時我張開眼睛,所見的都是人物相,社會相,卻難得看到

    山景,從來沒有見過崇山峻嶺之美。所以抗戰以前,我的畫以人物描寫為主,而

    且為欲抒發感興,大都只是寥寥數筆的小幅。這些畫都用毛筆寫成,都可照相縮

    小鑄版刊印」,至於後來廣受歡迎的程度,他不諱言地說「全國各地的鄉闢處都

    有我的畫的蹤跡,連花生米的包紙中也有我的畫的斷片」。

    第二個因素是,豐子愷也有不少揭露和諷刺社會現狀的畫作,如<最後的吻

    >、<勞動節特刊的讀者不是勞動者>、<賺錢勿吃力,吃力勿賺錢>、<都市

    奇觀>等。還有一些反映民間社會百態的畫,頗令人感同身受,<感同身受>便

    畫出母親拿棒子打小孩、小孩抱頭想逃的情景,另一孩子則緊緊勾住母親要揮棒

    的手不放,看到此畫的確令人「感同身受」;<鑽研>(圖 2)一畫畫出數位老

    24 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上冊,頁 15。 25 豐子愷,<談自己的畫>,亦琪編,《豐子愷人生小品》(杭州:浙江文藝,1992 年

    6 月),頁 278。 26 豐子愷繪,豐陳寶、豐一吟著,《爸爸的畫》壹(香港:三聯,2000 年 10 月),頁

    54-55。 27 豐子愷,<我的漫畫>,夏宗禹編,《豐子愷遺作》,頁 168。 28 殷琦,<豐子愷散文初探>,豐華瞻、殷琦編,《豐子愷研究資料》,頁 406。 29 豐子愷,《豐子愷自傳》(缺出版地:江蘇文藝,1996 年 7 月),頁 287。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09

    夫子型的學者,鑽入兩本大書中如蛀蟲般窮經皓首的苦狀,極為生動有趣。<東

    洋與西洋>則是以十字路口上中式喪家隊伍與時髦汽車的對比,凸顯上海作為中

    西文化交匯地的奇景。這些畫雖也暴露社會亂象,但筆下留情,筆調溫和,與當

    時上海畫壇如蔡若虹或胡考等漫畫家的尖銳諷刺明顯不同。30

    至此,豐子愷抒情

    典雅的平實畫風,在美術界可說是別開生面,廣受知識分子與青年學子歡迎,從

    當時讀者迴響及索字求畫之多,足見他的聲名已然遠播,奠定日後在畫壇的地

    位。

    最後一個因素是,豐子愷從戰前就開始關心國是,畫中常帶有反日情緒。有

    鑑於日本帝國主義的步步進逼,自九一八事變後侵略日亟,他便開始在筆下抒發

    其對國事的憂世情懷,如<東鄰弔罷西鄰賀>(圖 3)一畫。他感慨弔罷九一八,接著慶祝雙十國慶,實在是「歌哭前賢較有情」,而外患當頭,亦讓人無心慶祝。

    <有情明月>是呈現一群士兵倒臥戰地,連月兒見了也垂淚。<清明節>(圖 4)登載於《文藝陣地》的每週漫畫,畫中描繪長城口內想出關掃墓的中國人,被擋

    於城門口,長城外佈滿紮營的日軍,而遠方仍在烽火連天。31

    <夫死戰場子在腹

    >畫出軍人遺屬的生活慘狀,畫中婦人拄杖行乞,一旁吠叫的黑狗似有所指。<

    看慘史的人>則描畫受傷軍人因雙腳殘廢不良於行,僅能以兩手撐地緩慢前進,

    而兩個路人僅是側目而視,汽車更是呼嘯而過。抗戰末期,此畫改畫為<榮譽軍

    人>。由此可見,戰前的豐子愷除了已成為家喻戶曉的漫畫家外,他更在漫畫中

    展現其濃厚的人生趣味、反日愛國情緒,以及憂世情懷。

    參、豐子愷的逃難經驗、抗日宣傳

    及對戰爭的體會

    戰爭時代通常是文學藝術創新的一大契機,作品、形式或風格,大可展現異

    於平時的新面貌。當文化中心受到戰火威脅,上海出版事業被迫停頓,各地文藝

    作家被迫內遷或分散,有的選擇上前線,有的參與宣傳隊伍四處遊走,有的成為

    流亡的逃難者,飽嚐戰爭苦難,但都因而散播不同內涵的藝術種子。在這些類型

    30 Chang-tai Hung, War and Popular Culture -Resistance in China, 1937-194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6, p.138. 31 豐子愷,<清明節>,《永生》(上海:永生周刊社,1936 年 4月),頁 107。

  • 410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中,豐子愷屬於後者。

    豐子愷把他的抗日訴求,連同流離之苦與逃難見聞,反映在大量畫作中,極

    具有特色。抗戰之初,北京、上海先後淪陷,不久武漢、廣州又相繼陷落,無數

    文藝作家紛紛踏上逃難之路,他們被迫走出書齋,真正接觸到動亂時代的苦難曲

    折,於是在響應抗戰動員、視野擴大的同時,高昂的鬥志及創作的靈感隨之激盪

    出豐富的構思。這雖是戰時的普遍現象,但畢竟每位漫畫家的專長和訓練有別,

    人格特質差異甚大,著重的層次和呈現方式也因著個人經歷而各不相同,自然是

    「一樣抗戰多樣情」。例如抗戰初期豐子愷對於空襲與躲警報的經驗特別刻骨銘

    心。在他的自傳中,曾追述其顛沛流離的過程中數次特殊的遭遇,例如當他面對

    西湖美景,不禁涕淚縱橫,因為他把西湖當作一個天真爛漫的嬰兒看待,感傷它

    在滿城風雨之際竟不知浩劫將至;當他在宜山第二次遇炸時,他被驚嚇得聽到鐵

    鍋蓋的碰聲、茶熟的沸聲,都要變色,甚至有一次聽見鄰家老婦喊他的兒子「金

    保」,竟以為是喊「警報」,立起身來就想逃,就因從初到宜山到離開都遭逢警

    報,其間更是天天逃警報,因此他自嘲地說與宜山有「警報緣」;當他有一回在

    路上因突遇緊急警報,親人各自逃命而失散,直到一家無恙會合,在又疲又飢的

    情況下,竟又因茶店老闆趁火打劫而「嘗到平生從未嘗過的恐怖、焦灼、狼狽、

    屈辱的滋味」。32這些不尋常的體驗,十足反映流離之苦與逃難見聞,連同他的

    抗日訴求,反映在大量畫作中,可說極具有代表性。

    也因此,日機的空襲常讓豐子愷心中充滿憤慨。基於躲警報的可怕經驗,他

    對空襲簡直是深惡痛絕,他氣憤地說:「空襲」這一種殺人辦法太無人道!「盜亦

    有道」,則「殺亦有道」。大家在平地上,你殺過來,我逃。我逃不脫,被你殺死。

    這樣的殺,在殺的世界中還有道理可說,死也死得情願。如今從上面殺來,在下

    面逃命,殺的穩佔優勢,逃的穩是吃虧。彷彿赤子仰臥在地上,靜待虎狼來食。

    這種不公平,令人怒髮衝冠,令人在感情上受到委屈。」33現代戰爭中的空襲,原

    本就是人道上的不平,而且這種人類殘殺同類方式的極端,對心理的傷害的確很

    大。

    豐子愷的戰爭經驗主要繫於他維護家族安全的責任感上。當戰火日益逼近浙

    江崇德石門灣,豐子愷觀望至 11 月,便因故鄉即將遭到空襲攻擊,一家十餘口

    遂在炮火聲中倉促離鄉,被迫踏上逃難之途,從此展開其長達兩年異鄉求生、顛

    32 豐子愷,《豐子愷自傳》,頁 208、242~243。 33 同上,頁 246~247。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11

    沛困頓的生活。他先到浙江鄉間的南沈濱、桐廬小住,然後乘船西行,在江西萍

    鄉度過春節,於 1938 年 3 月抵達長沙。其後應開明書店之邀到漢口,擔任《戰

    地文藝》編委,在刊物上撰文作畫,宣傳抗日。6 月間遷居廣西桂林,秋季起任

    教於桂林師範。1939 年春,受浙江大學之聘,又到廣西宜山任教,後來因戰事緊

    急又隨浙大內遷,於 1940 年初到達貴州遵義。1942 年秋抵達重慶,任教於國立

    藝術專科學校。1943 年起他有感於抗戰的持久,遂於重慶首開個人畫展,並以賣畫所得自建「沙坪小屋」,定居下來。不久辭去教職,專靠鬻畫寫作維生,生

    活雖是拮据,然淡泊清靜,過著比緣緣堂時期更退隱的日子,直到抗戰復員為

    止。其間,偶有旅行、發表演講或兩次舉辦畫展,但自始至終,未曾稍歇其抗戰

    漫畫的創作和發表。

    豐子愷在堅持「寧作流浪者,不作亡國奴」34的信念下舉家逃難,雖然親人一

    路相隨,患難與共,得享天倫之樂,尚可苦中作樂;然而千里跋涉、備嚐艱苦,

    有時還面臨敵機炸射、死裡逃生的危險。逃難之後第一篇隨筆<還我緣緣堂>發

    表,其中「我雖老弱,但只要不轉乎溝壑,還可憑五寸不爛之筆來對抗暴敵」之

    與,可見他氣憤難耐。35

    在慶幸全家逃出戰區的同時,不免感傷故居緣緣堂可能

    是燬於敵人炮火,故也憤恨地說:「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牠被焚時,

    一定發出暗嗚叱吒之聲:『我這裡是聖蹟所在,麟鳳所居。爾等狗彘豺狼膽敢肆

    行!焚燬褻瀆之罪,不容於誅!應著爾等趕速重建,還我舊觀,再來伏法。』」。36

    因緣緣堂及珍藏書法墨寶全毀,他在一幅標題為<論緣堂的精神>的畫作中,

    再度傾洩了他對於暴敵的不滿。而逃難途中,雖屢遇昔日學生故友相助,卻也曾

    經受到屈辱。受困宜山時,旅館老闆及加油站站長以索畫作為幫忙「在戰爭緊張

    的區域內舒泰地運出老幼五人和十餘件行李」的交換條件,朋友美稱此為「藝術

    的逃難」,豐子愷則慨嘆無奈命運的作弄與人生「緣」的偶然,認為也可稱作「宗

    教的逃難」。在如此艱難處境下,豐子愷的忐忑心情可想而知,從<還我緣緣堂

    >、<告緣緣堂在天之靈>到<辭緣緣堂>,隨後引出<中國就像棵大樹>、<

    散沙與沙袋>、<談抗戰藝術>等眾多散文佳作,可以說是他「激昂、慷慨」的

    34 豐子愷,《豐子愷自傳》,頁 175~254;豐一吟,《瀟灑風神․我的父親豐子愷》,

    頁 174。 35 豐子愷,《豐子愷文集.文學卷二》(杭州:浙江教育,1992 年 6 月),頁 54。 36 豐子愷,<還我緣緣堂-避寇日記之一>,《文藝陣地》,茅盾主編,第 1 卷第 2 期,(漢口:文藝陣地社,1938 年 5 月),頁 61-62。

  • 412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抗戰呼聲。」37

    而他這種愛國精神,也反映在他對於最後抗戰勝利的信心上,他

    除了畫出多幅期待與慶祝勝利的漫畫外,同時把 1933 年中秋節所填的打油詩複寫多份,分贈親友。因為在這首<賀新涼>的詞中,曾預言「故園焦土蹂躪後,

    幸聯軍痛飲黃龍,快到時候。來日盟機千萬架,掃蕩中原暴寇,便還我河山依

    舊」38。

    由於戰爭造成家庭生活漂泊不定,並為整個中國帶來破壞與毀滅,豐子愷遂

    改變其對藝術的聚焦,漫畫主題偏重戰鬥漫畫。抗戰爆發之後,豐子愷畫風的最

    大變化,在於呼應抗日宣傳,以畫筆抗敵。特別是他將驚險的逃難經驗及對戰爭

    的觀感,充分融入畫中,強烈反映他抗日、反侵略的民族精神。無論是短期的教

    學工作,或參與抗戰的宣傳活動,豐子愷幾乎擺脫了過去數年不食人間煙火的生

    活方式,毅然投入戰爭的洪流中。早在淞滬戰役之初,他決定將蔣堅忍《日本帝

    國主義侵略中國史》一書,改編為《漫畫日本侵華史》,以系列漫畫來詳述戰爭

    的騷亂與不幸,惜因途中懼被敵人查獲而丟棄畫稿,戰後亦未再補畫。避難長沙

    之後,他前往漢口參與抗戰宣傳工作,於 1938 年 3 月加入新成立的『中華全國文

    藝界抗敵協會』,並擔任協會會刊《抗戰文藝》的編委,常為封面作畫題簽。他

    不僅在該月刊大量投稿,同時亦在不同報刊上為文責難日本在華的暴行。他曾說

    「我雖未能真的投筆從戎,但我相信以筆代槍….努力從事文化宣傳,可使民眾加深對暴寇之痛恨。軍民一心,同仇敵愾,抗戰必能勝利」

    39。「以筆代槍」鼓

    舞抗戰鬥志,可說是他的宿願。

    在桂林師範任教期間,他除了經常帶領學生下鄉作漫畫宣傳,並努力推廣藝

    術教育。1944 年出版的《教師日記》中曾提及一次上課時展示漫畫,有些學生竟

    然對著一幅漫畫哄堂大笑。而這幅畫畫的是一個逃向防空洞的母親,不知背後的

    嬰兒已被彈片削去了頭。對此,他十分憂心,認為學生在習得漫畫宣傳技法之

    前,「第一要矯正人的態度」。隨後在<談抗戰藝術>、<桂林藝術講話之二>

    等文中,他便特別強調「抗戰藝術必須具有宣傳的效力」,並堅決反對「死的藝

    術」。40

    可見他的藝術論是具有戰鬥力的。此書記錄他的戰亂生活點滴,充分流

    露出「得虎口之餘生,見蒼生之浩劫,吾今後豈得優游卒歲,放懷於雲林泉水之

    37 陳星,《豐子愷新傳》,頁 177;徐國源,《豐子愷傳》,頁 185。 38 豐子愷,《豐子愷自傳》,頁 295。 39 陳星,《閒話豐子愷》(台北:世界文物,1991 年 8 月,初版),頁 131。 40 同上,頁 295;姚全興,<美育先驅:略談豐子愷的藝術論著>,豐華瞻、殷琦編,

    《豐子愷研究資料》,頁 339。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13

    間」41

    的憂患意識。後來,他又先後應聘赴宜山浙江大學及重慶國立藝專任教,

    1943 年發表《漫畫的描法》,書中陳述漫畫的技巧及其哲學理論,闡明漫畫在中

    國藝術上的重要。同年,有感於抗戰的持久,遂於重慶首開個人畫展,並以賣畫

    所得自建「沙坪小屋」,不久辭去教職,專靠賣畫寫作維生,生活雖是拮据,然

    而淡泊清靜,過著比緣緣堂時期更退隱的日子,直到抗戰復員為止。其間,偶有

    旅行、發表演講或兩次舉辦畫展,但自始至終,未曾稍歇其抗戰漫畫的創作和發

    表。

    這段離亂歲月的悲苦體驗,可說是豐子愷步入中年後,畫作風格與人生際遇

    的一大轉折點。豐子愷戰時的漫畫語調及心境與戰前最大不同處,在於 1930 年代初期傾向抒情與文雅的格調,常被抗戰的高度熱情與強烈的愛國情緒掩蓋。他

    作為一個擁護抗戰的愛國作家,除了為文高呼「漫畫是抗戰筆桿的先鋒」、「百

    篇文章不如一篇漫畫」及「藝術建國」42

    之外,也相信藉著漫畫忠實地記錄日軍

    暴行,及其所造成的毀滅景象,才能對抗戰產生貢獻。除了發表<傳單是炸彈的

    種子>、<全面抗戰>等文,發抒他義憤填膺及抗拒悲運的情緒外,他也把對抗

    戰的種種感受訴諸漫畫收錄於「戰時相」。從<戰地之春>到<蓮花生沸湯>,

    共計 64 幅,。43更有意思的是,他也把避難到重慶的一路所見景物,填入畫中。就如他到了浙南,就看見高山大水;經過江西湖南,所見多是山;到了桂林,則

    看見「甲天下」的山水。從此,眼光見由人物移注到山水上,筆下的山水畫漸增。

    所以他自認「我的畫山水,還是以目前的現實-黔桂一帶山水-為師」。44心隨

    境改,豐子愷的抗戰心情,與他的逃難經驗結合,可見其文畫相通、隨筆與漫畫

    相互呼應的用心。

    年近四十的豐子愷,並未加入漫畫宣傳隊或類似組織,屬於獨立作家典型。

    在情感,他也坦承不是社會型人物,無意出仕,寧願過著陶淵明隱士般簡單而接

    近自然的生活。45

    由於他堅信漫畫的本質是藝術,又厭惡鬥爭,畫風深受日本民

    俗風情畫的影響,大異於尖銳批判的諷刺畫,因此檢驗其抗戰宣傳的作品,實不

    能代表他的哲學與價值觀,因為他即使是處在悲慘受害的國度,還經常同情受到

    41 豐子愷,<教師日記原序>,頁 226;余時,<豐子愷的《教師日記》>,頁 422。以

    上二文皆出自豐華瞻、殷琦編,《豐子愷研究資料》一書。 42 豐子愷,<漫畫是筆桿抗戰的先鋒>,《抗戰漫畫》,第 8 期,無頁數。 43 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下冊,頁 409~472;明川(盧瑋鑾)則從中選錄「戰

    時相」15 幅。見明川,《豐子愷漫畫選繹》(香港:三聯,1976 年 2 月),頁 159~189。 44 豐子愷,《豐子愷自傳》,頁 288。

  • 414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軍閥壓迫與受戰爭之害的日本人民。1938年 7月他把在漢口報刊上所蒐集的四十九幅抗日漫畫彙集,出版了《漫文漫畫》,最後一幅選用他自己的漫畫<生機>,

    用意便在抒發抗戰是「為和平的戰爭,反戰爭的戰爭」的本意。46書中首頁又開

    宗明義點出,他宗教情懷所寄的「護生之旨」,實與「抗戰之意」相通,因為他

    對抗戰的態度重在「仁」字,不主張以暴制暴。接著,他指明:「我們不只是為

    反侵略而戰,我們還為人道而戰,為正義而戰,為和平而戰,我們是以殺止殺,

    以仁克暴。」47

    此書配合說明文字而編就,係一勵志之作,其中圖文對照,內容

    重在對民族自尊心、自信心的肯定,一再強調的是民族魂的再塑與重鑄。因此,

    綜觀豐子愷的戰爭觀,除了主張抗戰要如沙袋般,將一盤散沙的中國人緊密摶合

    以抵抗外敵,還強烈伸張其藝術救國的理念。

    進而言之,豐子愷的漫畫在抗戰期間的確發揮了不少力量,一來因為他的漫

    畫有其獨特魅力,通俗有趣味;二來他把漫畫的性質擴大,推展為諷刺、宣傳與

    激勵人心的重要工具。因此根據洪長泰《戰爭與通俗文化-現代中國的抗戰》一

    書所論,豐子愷的抗戰漫畫可分為內省、諷刺與宣傳三種功能。第一種是屬於一

    種批評或輿論公意的展現。此類漫畫是藝術家與讀者之間的共同琴弦,<生機>

    (圖 5)便是個很好的範例,圖中描繪一顆樹苗在磚牆上奮力求生的情景,它意味對抗所有的不平等,而這種「令人驚奇的現象」可以是中國在逆境中奮戰的最

    佳寫照。依豐子愷的理念,內省的漫畫只能被真誠、有思想的心體察出來,因為

    它是所有漫畫中最藝術的典型。48

    相對於內省的漫畫,諷刺漫畫被設定來激發社會批評,以反對不合理的現

    象,但這種方式無法直接點明問題的核心,只能以類比的方法表現。至於宣傳漫

    畫,通常是被用來煽動某種行動的宣傳方式。豐子愷認為它通常盛於好鬥而變態

    的社會,因為「宣傳漫畫是漫畫的變態。我們不妨為正義、人道而作,但必須知

    道的是這並非漫畫的本體。漫畫的本體,應該是藝術的」49

    。藝術和宣傳雖然難

    以並存,但基於「以殺止殺、以暴制暴」的戰爭法則,不得已而作時,宣傳漫畫

    的前提也可以設定在以藝術為依歸及人道主義的旨趣上。由此可知,豐子愷心中

    45 Chang-tai Hung, p.145. 46 陳星,《豐子愷新傳》,頁 177。 47 (日)森哲郎編著,于欽德、鮑文雄譯,《中國抗日漫畫史-中國漫畫家十五年的抗

    日鬥爭歷程》(濟南:山東畫報,1999 年 9 月),頁 52。 48 Chang-tai Hung, p.144 ; 註 130.131. 49 Chang-tai Hung, p.144 ; 註 132.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15

    始終認為漫畫應該發揮陶冶性情、慰藉人心的作用,諷刺與宣傳漫畫只可成就工

    具性效益。何況,藝術無用即大用,「高尚的藝術,所以能千古不朽而『常新』

    者,正為其具有這高貴的超現實的原故」50

    。從豐子愷對於漫畫本體的人性堅

    持,實可看出他對藝術的終極關懷。

    此外,豐子愷的繪畫風格也以抗戰為轉機,產生巨大變化。避居內地時期,

    他與滯留上海的老師夏丏尊時常書信往返,每論及中西繪畫發展歷史時,豐子愷

    即主張中國僅有以人物為主、以人物為輔兩種畫,如仕女畫或山水畫,未來必然

    會帶之而起、則是背景與人物並重的第三種畫。若是驗證他在抗戰期間的漫畫作

    品,一面保持著「人」的趣味,一面加上不少筆墨在風景的描繪上,同時改變原

    有簡筆、小幅、單色的作風,以適應展覽會場眾人觀賞的需求。這種風格上的大

    轉變,可說是對第三種畫風的實踐,誠如他自己所言「我的畫以抗戰軍興為轉

    機,已由人物主變為山水主,由小幅變為較大幅,由簡筆變為較繁筆,由單色變

    為彩色了」51。足見變化之大 。

    肆、豐子愷的抗戰漫畫及其特質

    筆者試將豐子愷龐雜而豐富的畫作,依其意義作成歸納,約可分為七類:第

    一類譴責日軍侵略暴行,第二類描繪轟炸警報的恐怖景象,第三類刻畫世間的流

    離困苦及戰時見聞,第四類鼓舞軍心士氣並團結國人,第五類指責漢奸與賣國

    賊,第六類勾畫凱旋勝利的願景,第七類訴願消弭戰爭並祈求和平。其中,以第

    三、四、六、七類的數量較多。以下分別敘述之:

    第一類是譴責日軍侵略暴行的漫畫。抗戰漫畫的發展,通常強調以直接與共

    同的影像來達到訴求的目的,例如繪畫重點大都放在凸顯戰爭殘暴的印象上,并

    強調具體的危險和恐怖。在這點畫徵上,豐子愷除了繪於 1937 年 7 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畫,把日軍畫成拿著尖刀斬斷中國人右手臂的黑鬼外,重點擺在以

    隱喻的方式暴露日本的侵略與貪瀆,並預言其敗亡,如<事從根起蓮自藕生>中

    的蓮藕造型;<黷武>中兩方相砍的人形玩偶;<摧殘文化>(圖 6)中以書桌上相爭而打翻墨瓶、污染書本的黑白二貓,暗示日本在踐踏中華文化。而兩隻貓

    50 豐子愷,《豐子愷文集.藝術卷二.新藝術》,頁 576。 51 豐子愷,《豐子愷自傳》,頁 288。

  • 416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的黑白對比,借喻凶暴與正義。較為具體描繪的有,輕視小國的<區區三島>、

    斥責軍閥無道的<皇軍貪黷武,臣子苦常饑>,以及詩云「敵馬被俘虜,牽到後

    方來。自知罪惡重,不敢把頭抬」的畫(圖 7)。後者令人發笑之處,在於圍觀者不知是否真的認為該馬「自知罪惡重」。此類漫畫為數不多,可見豐子愷並不

    好作數落罪狀或醜化敵人的諷刺畫。

    第二類是描繪轟炸警報的恐怖景象的漫畫。豐子愷在逃難過程中的見聞,大

    多畫入<警報中>、<逃警報>、<躲在 V 字形的岩中>、<不知有無警報>、

    <倉皇>、<緊急>、<蜀道>、<桂道>、<拋錨>、<車子不來,預報球掛

    起了>等畫中。他也把多次躲警報的心得用筆記錄下來,從驚慌失措到從容應

    付,到可以偷閒看書的不同心境,今從他以<警報中>(圖 8)為題先後畫出的三幅畫,可以清晰地想像出他對躲警報有著如何切身之痛。而這些畫大多是在宜

    山、桂林和重慶等地的親身體驗。再以<躲在 V 字形的岩中>(圖 9)為例,當時由於南寧形勢告緊,宜山幾乎天天有兩三次警報,有次來不及躲到較安全的避

    難所,便躲在 V 字形的岩石縫中,險些喪命。從此,他時常是懷著對空襲的不滿

    和委屈之情,繼續走上逃難之路。

    有關轟炸的漫畫,「戰時相」中就連載四幅,每一幅皆令人觸目驚心。<轟

    炸一>畫出炸彈來襲,一位孕婦橫死街頭的情景。豐子愷在江蘇嘉興被佔時,又

    畫出<轟炸二>(圖 10),血淋淋的畫面實在驚人,因為畫中的母親是在哺乳時遭受可怕而突如其來的轟炸,炸彈轟去了母親的頭,懷中稚兒還在吃奶,一旁散

    落的玩具喇叭也似乎在悲鳴。故題畫詞<望江南>云:「空襲也。炸彈像誰投,

    懷裡嬌兒猶索乳,眼前慈母已無頭,血乳相和流」。在這幅漫畫中,影像與文字

    造就出最驚慄的畫面。1938 年 10 月 18 日發表於《申報.自由談》後,有位署名「次愷」的畫家深受影響也模仿此畫作成<廣州所見>,只是人物換成老人和小

    孩,詞的內容改為「轟炸也,樹下且藏身,手執枝條人未坐,玲瓏腦袋變灰塵,

    鮮血濺兒襟」。52

    <轟炸三>是畫炸彈來襲時,母親背負孩兒走避,不意背後孩

    子的頭已被炸離的情景。<轟炸四>,豐子愷展示一個即將發生劫難的圖像:兩

    顆將要掉落的炸彈正在盲啞學校(另一幅為慈善醫院)上空,學校中的人將無一

    倖免,但令人心酸的是,炸彈無眼無情,這些殘障學生根本不知即將降臨的災

    難。另有<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圖 11)一畫,角度從空中鳥瞰,畫中的炸彈與房子高度相同,因此顯得格外龐大可怕。豐子愷一再地以直直落下的炸彈為

    52 陳星,《豐子愷新傳》,頁 152~153。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17

    主題,從畫面上看來實在怵目驚心,顯然,他的目的是要以此血淚的控訴,譴責

    日本空軍對無辜人民「爆擊」53的不人道行徑。

    第三類是刻畫世間的流離困苦及戰時見聞的漫畫。一般人的戰爭經驗,通常

    來自國仇家恨、妻離子散、目睹姦殺擄掠與死亡,以及痛苦的逃難與流亡過程。

    其中,生離死別的人倫慘劇最難讓人承受。在豐子愷的漫畫中,無止盡的逃難與

    死亡威脅,屢見不鮮。論及逃難,他有著比別的漫畫家豐富而驚險的經驗。他因

    舉家逃難,輾轉遷徙,而備嚐艱苦。流亡之苦,從<流離之春>、<不惜流離

    苦,何妨道路長,青天白日下,到處可為鄉>(圖 12)可知,畫中家人的疲憊與茫然盡寫在臉上,也有睡著的,此畫後來被陸續登載在《文藝陣地》與《抗戰藝

    術》中。54<寄語路人>畫出有一群難民路倒,旁人卻掩鼻而過,因此詩嘆曰「寄

    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有兩幅畫形容大量難民輾轉於途的情景,詩

    云:「豺狼入中原,萬人皆失所。但得除民害,不惜流離苦。」(圖 13)及「積屍數十萬,流血三千里。我今亦破家,對此可無愧。」足見流亡者之辛酸。

    另一種畫則畫出流亡之人內心深沉的哀傷。<停杯>或<停杯投箸不能食>

    皆刻畫思及傷心事而食不下嚥的情景,畫中以手撐著頭的人眉目之間的悲痛,依

    稀可辨。另一幅心懷憂悶的畫,題詩云「盛宴當我前,良朋坐我側。為念流離

    苦,停杯不能食」,此詩取自宋朝陸游的「行年七十初心在,偶展輿圖淚自傾」。

    <山如眉黛秀,水似眼波碧。為念爭戰苦,好景忽減色>一畫,則深刻反映人們

    對世局的憂心,河邊一對男女眺望遠方,似乎憂慮眼前美好山水是否也將蒙塵?

    豐子愷尚以逃難期間之見聞為題材,展現多元而豐富的戰時風貌。由於豐子

    愷攜老幼十一口萬里輾轉逃亡,所經之處多地瘠民困的西南省份,因此足跡所

    至,筆下所繪,極具地方色調。其中,<廣西所見>有五幅之多,大致是風土人

    情的介紹;貴州所見有<纏頭>、<貴州的黃包車>、<遵義的負重>,及三幅

    強調山道崎嶇不平的<黔道>;另有幾乎完全相同的<桂道>和<蜀道>(圖

    14),頗令人生疑。蜀道以陡峭曲折、難於上青天聞名於世,滑竿是必需的交通工具,與桂道應有所區別。至於描繪重慶的漫畫亦不少,其中以<熱烈的重慶,

    大粞辣麻與赤日>(圖 15)為代表作。重慶除了有霧都之名,還有小火爐之稱,

    53 (日)石子順,《日本 侵略 中國 抵抗》,頁 84~85。 54 此畫先後登載在《文藝陣地》與《抗戰藝術》中。豐子愷,<流亡>,《文藝陣地》,

    第 1 卷第 7 期(漢口:文藝陣地社,1938 年 7 月),封頁;豐子愷,<不惜流離苦,何妨道路長,青天白日下,到處可為鄉>,《抗戰藝術》,第 18 期(重慶:中央陸軍軍官學校,1941 年 7 月),封頁。

  • 418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夏日山城之炎熱難耐與烈酒、麻辣火鍋相互輝映,特色頗多。因此,豐子愷在重

    慶定居期間,還有<拋錨>、<人生之路>等畫作發表。其中,<人生之路>一

    畫的正中間,有一條向前伸展的蜿蜒之路,盡頭是一座墳墓,路上置有不少障礙

    擋路,而圖中的兩人正奮力地向前跑去,似乎不畏險阻。此畫寓有深意,十分耐

    人尋味。

    此外,豐子愷憂國憂民及關心社會底層之作不少。如<粥少生多>(圖 16)是<戰時學生相>中的一幅畫,畫中搶食米飯的窮學生可說是戰時公費貸金制下

    流亡學生的寫照,何況當物價騰貴、民生困苦的時期,連摻雜沙粒的「八寶飯」

    都有欠缺現象。另如<亂世做人羨狗貓>、<一種團圞月,照愁復照歡>、<屋

    漏偏遭連夜雨>、<魚游沸水中>、<一壺酒換一斗米,不識關金與法幣>等

    畫。其中,<屋漏偏遭連夜雨>(圖 17)係豐子愷與其學生吳甲原合作的木刻作品,畫中母子緊擁在撐起兩把雨傘的床上,可想而知的是雨濕被單、徹夜難眠。

    對於這些暴露貧富懸殊、社會不公的畫作,他特地在這些畫上各印上一方「速朽」

    的圖章,目的是希望畫中景象能儘速消失。若參照其隨筆中<口中剿匪記>、<

    貪污的貓>等諷喻憤激之文,以及兒童故事<伍元的話>、<赤心國>等斥責社

    會亂象之作,即可發現抗戰期間豐子愷畫作的關照面大為開廣,雖未完全改變原

    有的抒情路線,但仍有一些批判社會現狀之作。如<口中剿匪記>一文已壞牙比

    喻當時的貪官污吏,必須「連根拔起,滿門抄斬」,這種諷諭社會之作在其散文

    中所在多見。只是令人嘆息的是,豐子愷最喜愛的無邪兒童從畫中大量消失了,

    戰爭下的兒童是理性、關心國事的,<今朝不吃糖,將錢去救國,雖只一分錢,

    多少者補益>是以兒童的樂捐象徵民眾踴躍獻金及團結一心;<戰時的兒童>中

    六個小孩正在聚精會神地在燈下閱報;更有組成兒童救國軍,或在淪陷區內書寫

    愛國標語的,<淪陷區>(圖 18)即呈現兒童在山的崖壁上,書寫「中華民國萬..」,並畫出中華民國的國旗的情景。畢竟,戰爭時代存在不少危險,還有全民

    動員的需要,這或多或少都剝奪了兒童的歡樂。

    第四類是鼓舞軍心士氣並團結國人的漫畫。在敵愾同仇的情緒下,豐子愷的

    抗戰漫畫除了宣傳抗日的作用外,還富有一種人性化的思考。表面上,豐子愷的

    抗戰與當時多數漫畫家相似,皆以其如椽之筆痛斥侵略者的殘暴、嘲弄漢奸,自

    然也凸顯戰爭的毀滅性及其對人民造成的苦難,以證明保衛國家的重要;但在這

    方面,他仍慣用譬喻的方式、利用符號,以輕巧的線條創造強而有力的影像,並

    簡化一些複雜的概念。例如他以血和花來給暗喻一些信念,<灑忠將烈血,栽培

    自由花>畫出一池血水灌溉的自由之花,因為沒有犧牲就沒有自由。<散沙團結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19

    >以沙來顯示「足以禦敵」之理。另一幅樹立英勇將士的墓碑,意謂的即是「留

    得人間姓名香」。

    另一種寫實的畫,如<自寫岳王詞在壁,從頭整頓舊山河>一畫。在牆壁題

    上「怒髮….」的軍人,目的應在明示其心懷岳飛奮勇禦敵的壯志。類似的一幅畫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畫中妻兒揮別征人,馬上之人頭也不回,也似有壯士

    斷腕決心。此外,<任他霹靂眉邊過,談笑依然不轉睛>,將戍守陣地的將士的

    勇敢表露無遺,即使是砲彈接近,仍能準確判斷,不動聲色。還有,<自由捐>

    畫出一位男子把一個男孩扛在肩上,正想辦法把他們的獻金投入柱上高掛的箱子

    中,而箱子上寫的兩個字是「勞軍」,顯示全國團結、軍民一心的氣象。

    對於中國軍人形象的刻畫,大致是英勇與親民的。<征婦語征夫,有身當殉

    國。君為塞下土,妾作山頭石>、<征夫語征婦,生死不可知。欲慰泉下魂,但

    視褓中兒>(圖 19),這兩幅畫顯然對於征屬或遺屬,都具有相當的宣傳意味。關於將士的英勇,見諸<一人捨死十人難當>,<抬望眼,仰天長嘯>、<擒賊

    先擒王>、<腰下防身摩挲日幾回>、<死亦不辭何況酒>、<馬革裹屍真壯

    士,陽關莫作斷腸聲>、<空軍殺敵歸>,以及<尋死尋常事,輕仇不足論。翻

    嫌易水上,細歲動離魂>等。特別的是,豐子愷喜歡把從軍女子皆比作美人,<

    國中生女盡如花>中希望每個小女孩都能長成像花木蘭般報效國家,這展現了他

    對女戰士的期望與讚佩。但不同的是,現代花木蘭是自願參軍,已不必代父從

    軍,因此<他年麟閣上,先畫美人圖>,從軍女子是被家人歡送的。至於親民形

    象的塑造,最好的例子是<民眾去勞軍,簞食與壺漿。兵士說不要,我們有兵餉

    >。55另有一畫<功成不受祿,長揖歸田廬>,也是類似含義。

    此外,豐子愷的一幅漫畫曾被選用為軍郵郵票56,此畫選自其《戰地漫畫

    集》,圖案上是兩架飛機飛越硝煙瀰漫的戰場,下方是三個士兵守衛在沙袋、鐵

    絲網邊的戰壕裡,一位郵務員向士兵遞上郵件。這枚郵票有可能是豐子愷應郵政

    部門約請而繪製,後由重慶中央信託局印刷廠印刷,這是抗戰期間十分罕見的軍

    郵。

    第五類是把漢奸醜化為獸形傀儡的漫畫。與其他作家不同的是,豐子愷通常

    用反襯的方式凸顯汪精衛的無恥,並認為汪精衛的名字實已暗示此人將會賣國

    55 豐子愷,<勞軍漫畫>,《文藝陣地》,茅盾主編,第 1 卷第 4 期(漢口:文藝陣地

    社,1938 年 6 月),封頁。 56 陳星,《豐子愷新傳》,頁 177~178。

  • 420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57。但他畫筆下的漢奸形象,則同樣是作醜化處理,漢奸如同耍猴戲的動物一般

    被操弄。戰前,豐子愷把華北傀儡政權比作是坐在白狗背上的黑貓,在<醜劇>

    與<地走人形獸,花開鬼面春>兩幅畫中,親日的汪偽政權則變成一隻被主人從

    脖子拴住的戲猴。<傀儡戲>(圖 20)中雖然變成人形在台上,但兩手如同玩偶般被綁住,兩旁還有人監視,而台下觸目驚心的是,滿滿的可怕骷髏頭。汪精衛

    雖被扣上「漢奸」罵名,受到世人唾棄,但豐子愷仍以<暴敵養漢奸,如人養畜

    生。今日給你吃,他日要你命>一畫(圖 21),苦心規勸漢奸迷途知返。因為畫中兩隻可愛的小豬,尚不知即將待宰的下場。

    第六類是勾畫凱旋勝利願景的漫畫。在漫畫的取材上,從《大樹畫冊》和《客

    窗漫畫》等書,即可看出豐子愷對抗日大後方的細膩觀察以及對勝利的期待。前

    者的代表作是<大樹被斬伐,生機並不息,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圖

    22),此畫把中國喻為被毀去半截後又長出許多小枝條的大樹,此乃客居漢口時偶見大樹的當下心得。他以革命先烈的精神,鼓舞年輕一代為國為民,不惜犧

    牲。即使必須犧牲,也無須喪志或恐懼,因為他堅信中國終將戰勝日本,就像大

    樹一樣屹立不搖,甚至可以再生。<更生>、<源源不絕>亦具有此種畫意。因

    此,大樹可說是中國生命力旺盛的象徵。

    從戰事初起,豐子愷就陸續繪成關於捷報和企盼勝利的畫。<捷報>和寫著

    我軍大捷的<壁報>,表現出後方小兒爭賭壁報內容的興奮心情。大人則是高興

    得緊盯著報紙號外不放,用手招喚店小二再燙酒來,於是有<後方工作畢,獨酌

    店門口。號外有捷報,再燙一碗酒>一畫。<火照旌旗夜受降>畫出受降部隊高

    舉火炬接收降兵的情景,黑幕下國旗飄揚,軍心振奮。針對軍人榮歸的畫,有<

    凱歌>、<空軍奏凱歌>、<凱歸>、<萬里征人罷戰歸>、<奏歸歸來解戰袍

    >等,其中後三畫描寫榮歸故里與親人團聚的感人畫面,畫中共同的是皆有小兒

    相迎,有的幼兒被高高舉起,有的拉手不放,稚氣十足。與此不同的是,<凱歌

    馬上輕吟曲,不似昭君出塞時>畫的是巾幗英雄的馬上英姿。而專就日本投降所

    繪的普天歡慶情景,<勝利之夜>、<卅四年八月十日之夜>(圖 23)、<慶祝勝利>,以及<瓜熟蒂落>(圖 24)等四幅畫是最佳寫照。其中,前兩畫的構圖雷同,畫中每個人皆笑逐言開,被高舉小兒的笑聲依稀可聞,只差電燈一亮一不

    57 針對某位作家在演講十大罵汪精衛是狐狸精,豐子愷認為用語不需如此粗鄙,因為

    「精衛者,海邊小鳥也。銜西山之石以填海」,象徵填平東海使中日聯成一片,故汪

    精衛賣國為必然。豐子愷,《豐子愷自傳》,頁 283。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21

    亮。值得一提的是,<瓜熟蒂落>一畫的主角不是人物,而是一顆肥碩成熟的絲

    瓜,此一絲瓜並不令人垂涎,因為瓜上寫的是「最後勝利」四個字。這種比喻方

    式甚為少見,因為此畫亦係豐子愷與其學生吳甲原合作的木刻作品。

    第七類是訴願消弭戰爭並祈求和平的漫畫。基於以仁義之師抗暴的止戰理

    想,豐子愷曾於抗戰第一年自作一首詩,並隨即以詩入畫,題為<仁者無敵歌>

    (圖 25),詩云: 東鄰有小國,其地實寒微。幸傍大中華,猶得借光暉。

    初通霸國術,遂爾圖殺羿。飛機兼炮火,殺人復掠地。

    思以非人道,脅我神明裔。豈知中華民,萬眾一心齊。

    群起衛社稷,抗戰為正義。勝暴當以仁,不在甲兵利。

    仁者本無敵,哀此小東夷。

    若論心境,豐子愷在戰時的創作表現,雖與戰前有差異,總不失其關懷生命

    的內在本質,其漫畫追求的藝術境界及人性溫馨面,仍不時浮現畫中。況且,為

    了發願為弘一法師祝壽,並倡導慈悲戒殺、愛護生靈,戰亂之際仍持續創作《護

    生畫集》,即為最佳佐證。豐子愷畢竟不同於其他漫畫家,歷經磨難的他雖已不

    再完全奉行抒情文雅的格調,但不變的是他對藝術的堅持和對生命的尊重。也因

    此,豐子愷對戰爭的看法是五味雜陳的。他確信抗戰攸關國家存亡,在土地被佔

    的情況下,每個國民都應該挺身捍衛國家並重建和平;然而,戰爭不可避免地將

    造成無數百姓的傷亡與痛苦,這對篤信佛陀信仰的豐子愷而言,無異是兩難困

    境。他戰時的漫畫即隱含一種矛盾情緒:一方面他以宣傳漫畫激發國人抗敵意

    志,一方面又對人生無常有著無限感慨,因為戰爭帶來的死亡及悻存者的悲慘都

    是他筆下捕捉的素材。西方史家吉朋對歷史的定義是「人類災難、愚蠢、罪惡的

    紀錄」,但對豐子愷而言,歷史應該是一種對生命與和平永無止盡的追尋,他要

    展現的是在亂世中尋求生命真諦的努力。因而戰爭與和平的對比,成為他探索的

    主軸:毀滅與財富,死亡與慶生,醜陋與美麗。總之,戒殺止戰是消極目的,戰

    爭與和平才是他畫作中關照的核心概念。

    首先他要析釋消解戰爭的觀念。豐子愷作品中時常傳遞一個強有力的信念,

    那就是必須停止相互敵視和殺戮,因為這是違反人性的。在豐子愷的抗戰漫畫

    中,很重要的是他提出對戰爭的責難和反省,因為戰爭既違反人性,又是無可救

    藥的罪惡。不過在下筆時,他並不直接凸顯日軍的野蠻暴虐,大多是採暗示方

    式,或藉由對戰爭災難的暴力與慘遭折磨兩種圖像的對立,把焦點引至侵略行動

    的惡果上,而不停留在事件本身。以下有四幅漫畫,可對此種觀點作更佳的詮

  • 422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釋:第一幅畫是<正義之矢>,畫中彎弓射箭的男子,目標正對準啣著小鳥的老

    鷹,手中的箭好比中國的抵抗侵略,而此「正義之師」的出動,是要以仁心來戰

    勝邪惡的。<戰地之春>與<誰言爭戰地,春色渺難尋。小草生沙袋,慈祥天地

    心>兩幅畫,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因為殺戮戰場終年佈滿烏雲,春天本就難覓,

    如今竟有新生命滋長,怎不讓人對未來充滿希望?

    <天涯靜處無爭戰,兵氣銷為日月光>一畫的意境甚美,依山傍水的小屋

    前,一人獨自遠眺,似乎沉浸在寧靜的大自然之間,殺伐之聲已遠,唯有日月相

    伴,此時確是無聲勝有聲。接下來,<但願人世間永遠無戰爭,干戈為犁鋤,砲

    彈作花瓶>(圖 26),畫中的砲彈變成插花的瓶子,不再是戰場上的武器,而兩尊不倒翁笑坐瓶旁,似有看開一切的啟示,其思考層次已屬宗教性議題,寓意頗

    為深遠。至此,漫畫對豐子愷的意義,已不僅是純真的藝術形式,同時更是證道

    人生最有效的途徑。上述三畫所展示的的反戰藝術,揭示豐子愷隱藏在他畫作中

    一種入世的、護生(護心)的宗教情懷,甚至可以是積極樂觀的人生哲思。

    其次他要闡明戰爭與和平的思考主軸。以下試舉<我願化作天使,翱翔雲漢

    間,跟著敵機走,空中抱炸彈>、<戰爭與音樂>、<戰爭與花朵>等三幅畫來

    詮釋上述的構思。第一幅畫試圖表達的是對和平的憧憬,若對照炸彈與天使的位

    置,除了令人會心一笑,佩服作者豐富的想像力外,令人心生警惕的是:既然連

    天使也想阻止炸彈掉落人群,造成可怕死傷,人類又何以無力避免無謂的自相殘

    殺?與此相似的一畫是<願作安琪兒,空中收炸彈>(圖 27),圖中蹼倒在地的孩童及無力行走的老嫗,怎可能一再走運遇見安琪兒?<戰爭與音樂>描繪的是

    一位放下槍枝的士兵,正拾起南胡拉奏(或吹簫),享受殺戮戰場上心靈片刻的

    寧靜。畫中豐子愷所要呈現的意境不言可喻,因為這個和平的舉動已遠超過戰爭

    本身的意義,顯現文化超越流血、音樂超越戰爭的意念,這也是他不斷透過漫畫

    傳達和平訊息的獨特用心。畫中槍與音樂並列,其目的絕不在強調殺敵,而是試

    圖導引出一種和平的意象。這或許是豐子愷「為和平而戰」、「以仁克暴」的精

    神所在。

    再就<戰爭與花朵>(圖 28)而言,此畫之中有位士兵趴在戰場的草地上,正凝視著手中花朵,他的刺槍置於身後。豐子愷曾宣稱他要凸顯生命中的主要矛

    盾,因而他把戰爭與花朵作強烈對比,目的是要證明美與醜、和平與殘暴、生存

    與死亡,均屬於天意與人事的爭執,是好是壞常在轉念之間。這樣的思考,自然

    與豐子愷藉由藝術涵養與宗教啟悟,共同守護人類赤子之心的主張相契合。

    最後,豐子愷有三幅畫值得留心。一幅是<國仇未報老僧羞>,出家人理應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23

    超脫俗念,與世無爭,可是畫中盤坐誦經的老僧,所持的是《仁王護國經》;一

    幅是<閒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畫中閒坐大樹下之人,若有所思,但何以不

    起而行?一幅是<功成拂袖去,歸入武陵源>(圖 29),畫中一人倚船艙,船行在青山綠水花樹之間,猶如置身桃花源。以上三畫皆取自古詩句,但對照豐子愷

    本人的行事作風,似有相合之處,是否豐子愷以此自況,不得而知。

    伍、結論

    戰爭通常散佈恐怖、仇恨和死亡,也給文化造成無可估量的損失和破壞,但

    也因為經歷戰火的淬鍊和刺激,人類的文化遂得以更加豐富和昇華,進入一個新

    的境界。因此,中外古今的戰爭和政治變遷,都與繪畫脫離不了關係。中國為了

    適應中日大戰的變局,文化的抗戰產生抗戰文化,戰鬥性的漫畫造就抗戰漫畫,

    其間的巨大變化與現代漫畫扮演通俗文化中的要角,積極加入抗戰行列有重要關

    聯。

    如果說,八年抗戰是中日文化生死較量的戰場,那麼中國文化展現的戰鬥意

    志及生命力是值得肯定的,因此連日本漫畫家森哲郎都指出「抗日漫畫也是日本

    侵略戰爭的歷史證詞之一」。58

    同時,由於戰時特殊的政治氣氛,促成許多戰時

    特有的文化現象和思考,直接影響作家的寫作心態、方式及題材、風格。基本

    上,漫畫家的戰時任務,是被定位在配合抗戰宣傳之上。為了喚起全民團結抗敵

    的意志、為了讓廣大農民和文盲了解抗戰的意義、為了動員群眾支援前線、為了

    鼓舞軍心士氣,在在皆需要漫畫家透過通俗化、大眾化的方式,從事以抗日為主

    軸的「漫畫戰」59

    。因此,漫畫家的親民形象以及反映社會民情的題材,特別能

    觸動人心。若從這個面向看,戰前已聞名於上海畫壇,擅長以關懷社會、溫情畫

    風而廣受歡迎,又曾經被日本作家吉川寅次郎譽為「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

    家」60的豐子愷,無疑是通俗漫畫的最佳代言人。

    日)森哲郎編著,于欽德58( 、鮑文雄譯,《中國抗日漫畫史-中國漫畫家十五年的抗日

    59 ,

    60 于萬物豐富的愛,以及他的氣品、氣骨」。徐國源,

    鬥爭歷程》,序頁。 「漫畫戰」的口號是「上海漫畫界救亡協會」的刊物《救亡漫畫》發刊辭中提出的

    但當時是認為一發動漫畫戰就受到漢奸搗亂。黃茅,《漫畫藝術講話》,頁 35。 日本作家吉川寅次郎譽豐子愷為「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是因為他認為豐

    子愷具有「像藝術家的真率、對

  • 424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中國的抗戰,對於整個漫畫藝術的動向及漫畫家的人生,都可以是重要轉

    折。

    雖遇敵機炸射、驚險逃亡,仍獨自

    埋頭

    漫畫不僅是歷史的記錄和社會動態的圖像資料,也是畫家自傳式的剖白和思

    想,就豐子愷而論,他有深厚的專業素養和特別的戰爭體驗,漫畫風格也獨樹一

    幟。以他筆下對於躲警報與空襲的體驗及描繪而言,雖然充滿驚慌與憤恨,但他

    在人道關懷之餘,總是抱持著樂觀的心態,例如他對「逃難」的另類看法竟是:

    「『逃難』把重門深院統統打開,使深居簡出的人統統出門。這好比是一個盛大

    的展覽會。平日不易見到的傑作,這時候都出品」。61也因此,抗戰成為他漫畫

    風格上大轉變的契機。例如他戰前生長在沿海及都市地帶,題材受限於都會區的

    人物和社會相,「難得看到山景,從來沒有見過崇山峻嶺之美」,但拜抗戰之賜,

    他的畫由人物主變為山水主,由小幅、簡筆、單色變為大幅、繁筆及彩色。這與

    傳統畫家因身處亂世,不得已寄情山水不同。至於最大的特點,則是在對於「為

    和平的戰爭,反戰爭的戰爭」的詮釋。由於他醇厚寬大的本性,加上宗教的博愛

    精神,把殘酷殺戮的戰爭帶向「以仁克暴」的人道思考上去,期使化爭戰於無形,

    連對侵略國的人民也懷抱惻隱之心,這是漫畫家難見的反省能力。綜合而言,豐

    子愷的抗戰漫畫除了深具民族主義、反日、反戰及人道主義的內涵,一向以重人

    情、富佛理著稱,筆鋒常帶溫情,筆法柔和,不以諷刺批判為能事;他在中西文

    化衝擊下,結合傳統與現代藝術之長,對漫畫及理論具備全面的認識,精采呈現

    了抗戰漫畫的特殊風貌,不僅把一門不為傳統畫家看重的通俗文化提昇至罕有的

    藝術境地62,更讓中國的戰爭文化大放異彩。

    豐子愷攜眷奔波於逃難路上,幾番波折,

    從事漫畫宣傳,不改其志,自與其家累、人格特質、愛國情操及對漫畫藝術

    的執著密切相關。若以他畫作的產量看,可能是戰時最多產的漫畫家。若分析他

    漫畫創作的內涵,可發現他的關注面十分廣泛,包括譴責日軍侵略暴行的漫畫、

    描繪轟炸與躲警報恐怖景象的漫畫、刻畫世間流離困苦及戰時見聞的漫畫、鼓舞

    軍心士氣並團結國人的漫畫、指責漢奸賣國賊的漫畫、勾畫凱旋勝利願景的漫

    《豐子愷傳》,頁 193~195。

    61 他對「逃難」的特殊觀察和體會,是戰前來自孩子的啟示。四歲的華瞻回答他最喜歡的事竟是「逃難」,因為當時國民革命軍將打到上海的槍聲已響起,鄰人驚惶失色紛

    紛走避到婦孺救濟會,豐子愷一家後來逃到滬江大學避難。從此,「逃難」兩字成為

    家人談話的資料。《豐子愷自傳》,頁 124~125、219~220。 62 洪長泰,<現代藝術與政治-廖冰兄漫畫中的困局>,彭小妍編,《文藝理論與通俗

    文化》(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9 年 12 月),頁 280、310。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25

    畫,以及訴願消弭戰爭並祈求和平的漫畫等六種類型。其中以第三、四、五、六

    種漫畫最具特色,顯示豐子愷對於戰爭多元而深刻的體驗。最可貴的是,無論是

    控訴日本侵略罪行、描繪戰爭場景及流亡經歷,或激勵民心之作,或生民悲苦的

    寫照,或對漢奸的批判,其背後總隱含著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甚至是生命本質

    的哲學思惟。當然,這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法國藝術家63

    有鑒於祖國淪陷、藝術劫

    難,自身慘遭迫害,便大量披露現實社會的陰暗面相同,豐子愷也有<倉皇>、

    <戰後>、<警報解除後>、<轟炸>等畫作,呈現社會苦痛相、悲慘相、醜惡

    相及殘酷相,但真正相似的應是能堅守原有的創作方法和原則,以悲憫之心俯瞰

    世局,秉持漫畫藝術的理念繪出一幅幅真實感人的畫。

    相對於當時漫畫走向的過於現實化或流於「抗戰八股」64,豐子愷的漫畫有如

    一道清流。從通俗化的觀點來看,自 1941 年起,畫壇出現內容失真和深刻不足的缺失,形式上也出現單調和公式化的批評,加上所謂「新瓶裝舊酒」

    65等議題

    的爭辯,太過誇張或諷諭的漫畫,有時民眾無從就其象徵意義領略到趣味,因此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遂有「在通俗宣傳中宜乎少用」之見。66另外,

    當速寫、時事漫畫成為文藝主流時,深刻思考與鉅作通常無法產出。67

    反觀豐子

    愷的漫畫,時人及後人的評價皆甚高。老友傅彬然再桂林送別豐子愷時,特以

    「天下何人不識君」相贈。68

    朱光潛在論<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一文中,

    除了指出其人品貴在「情」與「和」二字,又特別強調其畫「有詩意,有諧趣,

    有悲天憫人的意味;它有時使你悠然物外,有時候使你置身市塵,也有時使你啼

    笑皆非,肅然起敬」。69

    文學禹認為「深富中國風味,筆簡意深,樸雅寧靜,從

    63 金重遠,《炮火中的文化-文化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浙江:浙江人民,1991 年 9 月),

    頁 268;豐子愷,<我的漫畫>,夏宗禹編,《豐子愷遺作》,頁 169。 64 梁實秋曾為文諷刺「抗戰八股」為「空洞」。王鮮園,<抗戰文藝鳥瞰>,《時代精

    神》(重慶:時代精神雜誌社,1941 年 6 月),頁 6;<兩年來的藝術動向>,頁 135;<兩年來的文化宣傳>,《抗戰兩年》,頁 146~147;王平陵,<幾個主題>,《大公報》,重慶,1941 年 7 月 25 日。

    65 趙清閣,《抗戰文藝概論》(重慶:中山文化教育館,1939 年 7 月),頁 6~9;Chang-tai Hung,pp.187~220.

    66 在實際的宣傳活動中,漫畫與木刻時常在出版、展覽等宣傳上合作發表。梁鳴編著,

    《通俗宣傳技術須知》(重慶: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編印,1944 年 5月), 頁 25-26;黃茅,《漫畫藝術講話》,頁 44。

    67 以群,<關於抗戰文藝活動>,《文藝陣地》第 1 卷第 2 期,頁 39-42。 68 豐子愷,《豐子愷新傳》,頁 179。 69 朱光潛,<豐子愷先生的人品與畫品>,豐華瞻、殷琦編,《豐子愷研究資料》,頁

  • 426 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學報,第十四期

    生命流行的境界,透溢出無限的生機,有脫俗而又世俗的優點,表現純然之真,

    渾然之美,自然之美」。70國學大師馬一浮則贊曰:「昔有顧愷之,人稱才畫痴;

    今有豐子愷,漫畫高材驚四海。但逢井汲歌耆卿,所至小兒知姓名」。71

    以「漫

    畫高材驚四海」來形容,足見其畫在走向群眾、關懷社會上,確有匠心獨運之

    處,流露漫畫藝術的特殊魅力。

    見。

    證諸他概括其一生繪作的階段:是從「古詩詞相」、「兒童相」、「社會相」

    到「自然相」。72

    這些階段雖交互錯綜,不能立分,但也反映人生歷程與心境的

    轉變。抗戰時期,大致是處在「社會相」過渡到「自然相」時期,漫畫取向自然

    緊扣當時的社會脈動。只是抗戰爆發時,豐子愷已不年輕,他雖然厭惡生活的鬥

    爭,不願完全投入諷刺及宣傳畫中,但時值中國生死存續關頭,仍然勉力作畫,

    並間接寄託其個人理想於若干畫作中。因此嚴格說來,戰時的作品並不能完全代

    表他的思想,若與戰前作品相比,少數戰時創作的漫畫稍嫌粗糙,較不具意義,

    如「戰時相」中的<落日>、<廣西所見之五>,《劫餘漫畫》中的<車廂一角

    >,以及「社會相卷二」的<深秋之夜>等畫。73

    因此,單以抗戰漫畫來檢視其

    漫畫哲學與價值觀,則必定產生誤解。74

    對於諷刺漫畫的創作,戰後豐子愷亦曾

    作出反省,他說「明知諷刺乃小道,誕生不逢辰,處此末劫,而根氣復劣,未能

    自拔於小道,愧恨如何!」75

    晚年時又感嘆道:「今老矣!回思少作,深悔諷刺

    之徒增口業而竊喜古詩之美妙天真,可以陶性適情,排解世慮也。」76

    其仁心宅

    厚,由此可

    同期漫畫家黃茅曾批評豐子愷抗戰漫畫的風格,在形式上「完全脫離現實生

    活的平靜與文雅心境的展現」,作品主題又由「中國現實社會」轉向「國家存亡

    114~116。

    70 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上冊,頁 17「編者的話」。 71 同上。 72 豐子愷在<漫畫創作二十年>與<談自己的畫>等文中,提及他的漫畫的分期與人生

    階段心境轉變有關係。參閱豐子愷,<我的漫畫>,夏宗禹編,《豐子愷遺作》,頁

    777~782;蘇學文,《豐子愷漫畫品讀》(南京:江蘇教育,1999 年 8 月),頁 9;石曉楓,《豐子愷散文研究》,頁 96。

    73 文學禹編輯,《豐子愷漫畫文選集》,下冊,頁 460.467.616;豐陳寶、豐一吟編,《豐子愷漫畫全集.社會相卷二》,第 5 集,(北京:京華,1999 年),頁 397。

    74 Chang-tai Hung, p.145. 75 豐子愷,《豐子愷文集.文學卷.教師日記》,頁 27。 76 豐子愷,<敝掃自珍>序言,《豐子愷文集.藝術卷四》,頁 583。引自石曉楓,《豐

    子愷散文研究》,頁 246~247。

  • 豐子愷的抗戰漫畫:現代通俗文化的一個面向 427

    嚴重性的公共領域」。77

    豐子愷出版以戰時為題材的《大樹畫冊》時,他也批評

    豐子愷「似乎只是以飄逸的風度旁觀抗戰,沒有深入認識戰時生活的多方面,而

    描寫那現實的浮面,….原因是他和現實生活距離得太遙遠了」。78或許,豐子愷畫中所描畫的物件如官兵服裝、橫帶、指揮刀、肩胸章等的配備,為軍閥時期過

    時的樣式,但這並不損及他漫畫的藝術價值,反襯出批評者的武斷。另外,他曾

    因一封寫給朋友的信被刊載在《文匯報》上而受到讀者攻擊,信中豐子愷敘述由

    湘抵桂的路途中,因「桂林山水甲天下,環城風景絕佳,為戰爭所迫,得率全家

    遨遊名山大川,亦可為因禍得福」。正因為此句話,豐子愷被攻擊在戰時還有心

    思遊山玩水,對此,《文匯報》編輯柯靈首先站出來,以嘲諷的筆調發表<拭去

    無知的唾沫>、<抗戰中的豐子愷先生>等文章駁斥這種謬論,並為豐子愷辯護

    說「別人的故鄉淪陷了,家也毀了,不甘於奴隸的命運,老老少少一大串,流離

    顛沛,歷盡風霜,這才千里迢迢地逃到重慶或桂林」。79

    或類此「風涼家」或躲

    在租界的文學家抹黑的「遊玩主義」,對豐子愷而言,實在是一種侮辱。

    附帶一提的是,豐子愷並未宣稱他畫過戰地漫畫,他曾坦然說「抗戰軍興,

    我的故鄉變成焦土,我赤手空拳地倉皇逃難。但也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