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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山谷題跋析義 =Interpretation of Colophon by Huang Ting‑jian forSu Shih’s ‘The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Manuscript

I, Lo‑fen

2013

I, L. (2013).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山谷題跋析義 [Interpretation of Colophon by HuangTing‑jian for Su Shih’s ‘The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Manuscript].臺北教育大學語文集刊, 23, 41‑64.

https://hdl.handle.net/10356/83209

© 2013 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 This paper was published in 臺北教育大學語文集刊 andis made available as an electronic reprint (preprint) with permission of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 One print or electronic copy may be made for personal useonly. Systematic or multiple reproduction, distribution to multiple locations via electronicor other means, duplication of any material in this paper for a fee or for commercialpurposes, or modification of the content of the paper is prohibited and is subject topenalties under l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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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集刊／第 23期／2013年 3月，頁 41-64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山谷題跋析義 41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山谷題跋析義

衣若芬*

摘要

蘇軾（1037-1101）因詩文得罪朝廷，發生「烏台詩案」，被貶謫黃

州（今湖北黃岡市）。北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在黃州度過了第三個

寒食節，蘇軾寫了兩首五言古詩〈寒食雨〉。

〈寒食雨〉表達了蘇軾的悲涼滄桑心境，他獨特的書法藝術，使得

「黃州寒食詩帖」被元代的書法家鮮于樞（1256-1301）稱譽為繼東晉王

羲之（303-361）「蘭亭序」、唐代顏真卿（709-785）「祭姪文稿」之後的

「天下第三大行書」。

本文探討「黃州寒食詩帖」的黃庭堅（1045-1105）題跋意涵。在過

*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本文收稿日期：2013 年 2 月 1 日；審查通過日期：2013 年 3 月 10 日。

42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集刊．第 23期（2013年 3月）

去學者提出的三種解讀之外，另闢新說。從黃庭堅對禪宗的熟稔，認為

其中「於無佛處稱尊」之語，是運用禪宗典籍，強調自己評價蘇軾的這

幅書蹟，是「以有法說無法」的方便言說，表達對蘇軾的尊崇。

關鍵詞：蘇軾、黃庭堅、寒食帖、題跋、禪宗


Interpretation of Colophon by Huang

Ting-jian for Su Shih’s ‘The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Manuscript

I, Lo-Fen

Abstract

After the Wutai Poem Case, Su Shih was banished to Huang Zhou wherein

he spent his third Cold Food Festival in 1082, and composed two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Poems.

Su Shih expressed his profound sorrow in his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Poems. His distinctive calligraphy skills whereby the poems were

written were greatly appreciated by a renowned calligrapher in the Yuan dynasty,

Xian Yu Shu, who honored Su Shih’s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Manuscript as one of the three running script calligraphy masterpieces.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meaning of the Colophon by Huang Ting-jian for

Su Shih’s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Manuscript, providing an

interpretation that differs from the three usual explanations by the academia.

With his extensive knowledge of Zen, Huang Ting-jian could have used the

Zen’s way of expression to appraise Su Shih’s Manuscript, revealing his great

reverence for Su Shih.

Keywords：Su Shih, Huang Ting-jian, Cold Food Observance Festival’

Manuscript, Colophon. Zen


蘇軾「黃州寒食詩帖」山谷題跋析義

衣若芬

一、

北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因為詩文得罪朝廷的「烏台詩案」而被貶

謫的蘇軾（1037-1101），在黃州（今湖北黃岡市），度過了第三個寒食節，

寫下了兩首五言古詩〈寒食雨〉：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

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鬚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空庖煮寒菜，

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

〈寒食雨〉表達了蘇軾的悲涼滄桑心境，他獨特的書法藝術，使得「黃

州寒食詩帖」（圖 1，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1被元代的書法家鮮于樞

（1256-1301）稱譽為繼東晉王羲之（303-361）「蘭亭序」、唐代顏真卿

（709-785）「祭姪文稿」之後的「天下第三大行書」。

學者對於蘇軾「黃州寒食詩帖」（以下簡稱「寒食帖」）的研究，主要

集中在幾個方面：

（一）〈寒食雨〉詩的意境與蘇軾的書法表現。

（二）「寒食帖」的流傳經過和收藏歷史。

（三）「寒食帖」的題跋，尤其集中於黃庭堅的跋語。

「寒食帖」的黃庭堅（1045-1105）題跋（圖 2）大約書於元符三年（1100）

農曆九月間。內容如下：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

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

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關於這段跋語，過去探討的兩個議題，一是黃庭堅所指的「李西臺」

1 林柏亭主编：《大觀──北宋書畫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06年），頁 354-355。


是唐代的李邕（678-747），或是宋代的李建中（945-1013）？2另一則為末

句「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的涵意。

目前對於「李西臺」的身份，已經可以確定即是李建中。黃庭堅〈答

郭英發書〉云：

……西臺禮部員外郎李建中，名士也。國初權西京御史臺，故時號

「李西臺」。3

山谷十分欣賞李建中的書法，認為：「李西臺出羣拔萃，肥而不剩肉，

如世間美女，豐肌而神氣清秀者也。」4山谷的讚揚也得到東坡的附和：「余

嘗評西臺書，所謂字中有筆者也。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他人聞之，

瞠若也，惟蘇子瞻一聞，便欣然耳。」5山谷不只一次將李建中與五代的書

法家楊凝式（873-954）相提並論：「余嘗評近世三家書，楊少師如散僧入聖；

李西臺如法師參禪。」6

或以為造成誤將山谷稱的「李西臺」指為「李邕」（李北海），是由於

2 張清治：〈「寒食」論「二臺」坡公向「北海」──論山谷書跋之模糊意識〉，《故宮

文物月刊》第 5卷第 2期（1987年 5月），頁 35-39。熊琛：〈對「臺」「海」之辯

的商榷──申論山谷「寒食帖跋」的原旨〉，《故宮文物月刊》第 5卷第 12期（1988

年 3月），頁 111-114。洪惟助：〈也談東坡與西臺──山谷寒食帖跋中的李西臺是

誰？〉，《故宮文物月刊》第 5卷第 12期（1988年 3月），頁 115-117。 3 宋·黃庭堅：〈答郭英發書〉，《山谷集》，卷 19，頁 8 下，收於《景印文淵閣四庫

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集部，第 1113冊，總頁 179。 4 宋．黃庭堅：〈跋湘帖羣公書〉，《山谷集》，卷 29，頁 14下，總頁 308。 5 宋．黃庭堅：〈題李西臺書〉，《山谷集‧別集》，卷 10，頁 11上，收於《景印文

淵閣四庫全書》，第 1113冊，總頁 633。 6 宋．黃庭堅：〈題楊凝式詩碑〉，《山谷集》，卷 28，頁 14下，總頁 296。


山谷也曾經品評東坡的書法源流和生命進程，而說過：

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

拙，字特瘦勁，迺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顔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

不減李北海。7

東坡書寫「寒食帖」正值中年，頗受顏真卿、楊凝式的影響，於是以

為此處的「李北海」便是「李西臺」。

其實，東坡的詩作中也稱李建中為「李西臺」，有〈金門寺中見李西臺

與二錢唱和四絶句戲用其韻跋之〉，東坡自注「二錢」即錢惟演（962-1034）

和錢易，四首絕句詩的第三首為：

西臺妙迹繼楊風，無限龍虵洛寺中。一紙清詩弔興廢，塵埃零落梵

王宫。8

東坡自註「楊風」即楊凝式。施註云：「李建中直集賢院，為西臺御史，

善古文、八分、行書。嘗得古文孝經，硏翫臨學，遂盡其勢。楊凝式善行

草，西洛寺觀三百餘處，題寫幾遍。時人以『楊風』呼之。」可見將李建

中與楊凝式相比相繼並非山谷一人之見。

至於「寒食帖」末句「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的涵意，則各家見解不

7 宋．黃庭堅：〈跋東坡墨迹〉，《山谷集》，卷 29，頁 4上，總頁 303。 8 宋．蘇軾撰，宋．施元之註，宋．施宿增輯，清‧邵長蘅删補：《施註蘇詩》（臺北：

廣文書局，1980年），卷 7，頁 21上，總頁 166-167。


同，歸納而言，可有三種說法：

1. 佛（東坡）不在，則我可稱尊。自謙不如東坡，但仍不遜色。除了

東坡，自己就是天下第一。9

2. 稱東坡為「佛」，自許為「尊」。以「尊」向「佛」，帶有抗爭意識。

10

3. 顏真卿、楊凝式、李建中等書家均已謝世，佛不在，獨推尊東坡，

五體投地。11

筆者以為此三種說法各自圓其說，然仍有未盡之意。「無佛處稱尊」見

於禪宗典籍，山谷深諳禪理，禮拜臨濟宗黃龍慧南（1002-1069）弟子晦堂

祖心（1025-1100），也與祖心弟子悟新死心（1043-1114）等禪師交遊，12言

採禪宗之語，應該不會僅停留於浮面，值得深加玩味探索，因而寫作拙文，

以就教於方家。

9 傅申：〈天下第一蘇東坡──寒食帖〉，《故宮文物月刊》第 2卷第 7 期（1984年 10

月），頁 76-85。後收入《書史與書蹟：傅申書法論集（一）》（臺北：國立歷史博物

館，1996年），頁 79-96。江兆申：〈蘇東坡寒食帖〉，《故宮文物月刊》第 8卷第

1期（1990年 4月），頁 10-17。蔣勳：《漢字書法之美：舞動行草》（臺北：遠流出

版公司，2009年），頁 142-153。蔣勳：《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臺北：大塊

文化出版公司，2010年），頁 52。 10 石守謙：〈無佛處稱尊──談黃庭堅跋寒食帖的心理〉，《故宮文物月刊》第 8卷第

1期（1990年 4月），頁 18-29。 11 李郁周：〈寒食詩卷跋尾「無佛處稱尊」一語審意〉，《故宮文物月刊》第 16卷第

1期（1998年 4月），頁 110-117。李郁周：〈蘇軾〈寒食詩卷〉黃庭堅跋語析義〉，

《書畫藝術學刊》第 4期（2008年 6月），頁 51-76。 12 關於黃庭堅與禪宗的關係，可參看〔日〕忽滑谷快天著，朱謙之譯：《中國禪學思想

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 489-491。孫昌武：《禪思與詩情》（北

京：中華書局，1997年），頁 481-506。龍延，陳開勇：〈黃庭堅禪林交游考略〉，

《重慶師院學報》2002年第 2期，頁 54-58。


二、

所謂「無佛處稱尊」，一般漢語詞典的解釋是：「在沒有能手的地

方逞強」；「比喻沒有突出者，則普通人物也可稱尊」，如同「天下無英雄，

則豎子出頭」、「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用於自稱，則有謙虛之意。例

如趙孟頫（1254-1322）曾經題鮮于樞書蹟云：

僕與伯機同學書，伯機過僕遠甚，僕極力追之而不能及。伯機已矣，

世乃稱僕能書，所謂無佛處稱尊耳。13

趙孟頫書畫精絕蓋世，與鮮于樞相較，且自認瞠乎其後，而今世人讚

譽趙孟頫的書法，其實是鮮于樞不在人間之故。所以趙孟頫說「無佛處稱

尊」，是自謙不如鮮于樞。

反觀山谷跋「寒食帖」，「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假使是山谷單純自謙不如東坡之詞，東坡之「笑」於理不通。以東坡和山

谷之交情，即便山谷尊禮謙遜，東坡含笑相對，諒不會如此生份。因此，

在自謙之餘，還帶有自信自滿之感，故而推想東坡「應笑我」。前述的第一

13 明．朱存理：〈題伯機臨鵝羣帖〉，《珊瑚木難》，第 4卷，頁 45下，收於《叢書

集成續編》（臺北：新文豐出版，1989年），藝術類，第 95冊，總頁 188。


和第二種說法，都是以「佛」指東坡，以「尊」自稱，差異在於山谷是否

還有與東坡相抗衡的爭勝心理。

而第三種說法，把已經謝世的前輩書法大家指為「佛」，認為「沒有佛

陀可稱敬的地方，只好稱敬菩薩以下的尊者」，此尊者即東坡。說前人去世，

後人獨步，會使東坡笑而責怪。這樣的理解，是將「稱」從「自稱」轉為

「稱他」；將「尊」字解為「尊者」，而非「世尊」。

筆者嘗試不對應「佛」與「尊」的指涉關係，先回到山谷題跋當時的

情境和背景，考察「無佛處稱尊」的語氣。

山谷於哲宗紹聖二年（1095）因修纂神宗實錄得罪朝廷，被貶黔州（四

川彭水）。元符元年（1098）遷戎州（四川宜賓）。元符三年（1100）得赦。

據「寒食帖」卷後南宋張縯的題跋（約題於 1180 前後）得知，山谷是在得

赦後，省其姑張氏於四川青神時，受張浩（永安大夫，張縯的伯祖）之請，

為其收藏的三件東坡書蹟作跋，「寒食帖」即其中之一。張浩是山谷舊友，

其父張公裕和山谷的舅舅李常（字公擇，1027-1090）為同僚，山谷是因李

常而結識張浩。張浩家族是現知「寒食帖」最早的收藏家族。

哲宗時期，東坡和山谷各自都處於逆境，但仍然有書信往來，並在書

信中互通其他師友的消息。14紹聖四年（1097），東坡謫徙儋州，元符三年

（1100）獲赦，五月北歸，七月至廉州。九月初三日，山谷在給王蕃（字

14 例如先前在紹聖二年（1095），東坡在惠州，聽說山谷被貶黔州，有詩〈桄榔杖寄張

文潛，時初聞黃魯直遷黔南、范淳父九疑也〉，見宋．蘇軾，清．馮應榴輯注：〈桄

榔寄張文潛一首〉，《蘇軾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冊下，卷 39，

頁 2024-2025。同年有信詢問山谷在黔州的起居和當地風土，見宋．蘇軾，孔凡禮點

校：〈答黃魯直書〉之四，《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 4冊，卷

52，尺牘，頁 1533。


觀復）的書信中，抒發對於東坡還返的欣慰心情：「昔合浦吏貪，珠還交阯，

及孟嘗政清，去珠復還。東坡胸中有百斛明珠。昔遷於儋耳，今還合浦，

蓋天公之政清耶！」15山谷和東坡於同年獲赦，在東坡的家鄉四川得觀東坡

書蹟，睹物思人，山谷不禁落筆揮灑，字體大於東坡，氣勢明快，並且設

想東坡既然北還，可能日後也有機會再見到舊作和山谷的題跋，屆時，東

坡將有如何的感受呢？這篇題跋，或可博東坡一粲。

從山谷的書藝生涯觀之，紹聖年間謫居四川後，筆力逐漸登峰造極，

尤其是草書。在〈書草老杜詩後與黃斌老〉中，山谷分析道：

予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

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後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

間墨蹟，乃窺筆法之妙。16

關於山谷在草書藝術方面的進步，曾敏行（1118-1175）《獨醒雜志》云：

元祐初，山谷與東坡、錢穆父同游京師寶梵寺。飯罷，山谷作草書

數紙，東坡甚稱賞之，穆父從旁觀曰：「魯直之字，近於俗。」山

谷曰：「何故？」穆父曰：「無他，但未見懷素真蹟爾。」山谷心頗

疑之，自後不肯為人作草書。紹聖中，謫居涪陵，始見懷素自敘於

石揚休家，因借之以歸，摹臨累日，幾廢寢食。自此頓悟草法，下

15 孔凡禮：《蘇軾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卷 39，頁 1348。 16 宋．黃庭堅：〈書草老杜詩後與黃斌老〉，《山谷集‧外集》，卷 9，頁 14下，總

頁 446。


筆飛動，與元祐已前所書大異，始信穆父之言為不誣。17

紹聖四年正月，蘇軾為黃庭堅寫的草書陶淵明詩作跋：

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

坡云：「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於黔

安亦云。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18

《南史》卷三十二〈張融傳〉載：

融善草書，常自美其能。帝曰：「卿書殊有骨力，但恨無二王法。」

答曰：「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常歎云：「不恨

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

南朝張融（444-497）對自己書法的志得意滿，表現於自認超越王羲之

和王獻之（344-386）。過去被錢勰（1034-1097）嫌俗氣的山谷草書此時大

加精進，達到了自成一格而「龍蛇入筆」、「鰲山悟道」19的境地，令東坡激

賞不已，於是將張融對自己書法的自信援引誇獎山谷。語未畢，東坡還加

17 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 2，頁 4下-5上，收於《筆記小說大觀》（臺北：新

興書局，1984年），22編，3，總頁 1422-1423。 18 宋．蘇軾，孔凡禮點校：〈跋山谷草書〉，《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第 5冊，卷 69，頁 2202。 19 宋．黃庭堅：〈李致堯乞書書卷後〉，《山谷集‧外集》，卷 9，頁 16上，總頁 447。

內文為「耳熱眼花，忽然龍蛇入筆，學書四十年，今名所謂鼇山悟道書也」。


上「他日黔安當捧腹軒渠也」的後話，對照「寒食帖」的山谷題跋──「它

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彷彿是回應三年前東坡的戲言。

東坡說山谷「當捧腹軒渠」；山谷說東坡「應笑我」，相知相惜，個中深意，

或堪酌磨。筆者以為：如同東坡題跋山谷草書談到法度的問題，「寒食帖」

的「無佛處稱尊」也關注法度，不過山谷談的法度染上禪宗的玄理色彩。

三、

禪宗典籍中的「無佛處稱尊」，諸如：

天不能蓋。地不能載。虛空不能容。日月不能照。無佛處獨稱尊。

20

這是禪宗經常使用的「反常合道」的表述方式。天（地）之所以存在，

或者說天（地）之本質，便是籠罩（承載）整個空間，如果天（地）都不

能籠罩（承載），那會是怎樣的超越天（地）實相的存有？佛法至大至空，

廣闊無邊，通透無礙，不是空間能夠容納，也不是日月能夠完全照耀。禪

宗以反語強調不可執著於想當然爾、習以為常的現象，三千大千世界無可

20 宋．重顯頌古，克勤評唱：《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卷 1，收於《大正新脩大藏經》

第 48冊（臺北：中華佛教文化館影印大藏經委員會，1957年），諸宗部 5，頁 147

上。


定限。譬如佛本即使人稱尊，無佛之處還稱什麼尊？而既已無佛，還能稱

尊，此「佛」便不是概念上的「佛」。趙州和尚云：「有佛處不得住，無佛

處急行過」，重點不在「佛」之有無，而是無論有佛無佛都不偏廢拘泥，不

滯不留。甚至我們也可以用「慧超問佛」、「丙丁童子來救火」等公案來理

解「無佛處稱尊」中不假外求、自身即是佛的深義。

白雲守端（1025-1072）曾經舉雲門文偃（864-909）的頌語開示：

上堂。舉雲門頌云：「不露風骨句，未語先分付。進步口喃喃，知

君大罔錯。」大眾，雲門老人，只解無佛處稱尊，且不解移風易俗。

承天也揑一箇，呈似大眾：「不露風骨句，有鹽兼有醋。憑君子細

看，九曲珠難度。」便下座。21

「移風易俗」有如禪家所謂的「俗諦」，與之相對的，「無佛處稱尊」

即為「真諦」。白雲守端指出雲門文偃明白人們對於理解佛法無所適從，然

而妙悟佛法不宜直接用看似坦露實則有限的言詞。意涵明確的言詞只能用

於俗世生活，佛法的真諦雖依憑言詞，即如白雲守端模仿雲門文偃造的頌

語，佛法如九曲寶珠，靈活圓轉，畢竟不能完全用言詞說盡。

「無佛處稱尊」，變化無窮，難以用言語文字徹底傳達，在不得不勉強

解析的情況之下，禪僧有時以行動代替語言，臨濟義玄（787-867）的弟子

寶（保）壽延沼和三聖慧然便曾經用打僧人的方式啟迪眾僧。圓悟克勤

21 宋．白雲守端：《白雲守端禪師廣錄》，卷 1，收於《卍續藏經》（臺北：中國佛教

會影印卍續藏經委員會，1986年），第 121 冊，頁 230上。


（1063-1135）舉此例彰顯直觀體悟，並下案語：

舉保壽開堂。三聖推出一僧。（萬人眾前。不得不恁麼）。壽便打。

（據令而行）。聖云。恁麼為人。非但瞎却這僧眼。亦瞎却鎮州一

城人眼去在。（臨濟猶在）。壽便歸方丈。（兩箇弄泥團漢）。雪竇拈

云。保壽三聖。雖發明臨濟正法眼藏。（那裏得這箇消息來）。要且

只解無佛處稱尊。（討什麼椀）。當時這僧若是箇漢。纔被推出。便

與掀倒禪牀。（便打）。直饒保壽全大機用。也較三千里。（你已在

萬里崖州）。22

保壽開堂說法，見三聖推出一個僧人，便擊打之。圓悟克勤認為這可

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出乎意料地像是要打瞎僧人的眼睛，其實正

是要開全城人的心眼。雪竇重顯（980-1052）認為保壽和三聖是用這種開打

的方便行事來闡發佛法的無上深奧微妙，不過這種方便行事不可流於刻板

模式，施用心機，以為開打便可頓悟，兩者之間相差太遠。在雪竇重顯的

話中，「要且只解無佛處稱尊」下，圓悟克勤的案語是「討什麼椀」，意謂

理解「無佛處稱尊」真諦而方便行事的作為都只是一種工具或途徑。

以上所列禪宗典籍中「無佛處稱尊」的出處，時代或許晚於山谷，要

皆屬於臨濟宗，應可參酌知曉山谷的想法。就本義而言，「無佛處稱尊」強

調的是佛法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參禪者當親身體會，以直觀覺悟；就方

22 宋．釋重顯、釋克勤：《佛果擊節錄》，第十五則「保壽開堂」，收於《頻伽大藏經》

（北京：九州圖書，2000年），第 169冊，頁 184下。


法而言，「無佛處稱尊」是「以有法說無法」的一種方便行事。

四、

回到「寒食帖」的山谷題跋，山谷起首便云：「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

恐太白有未到處」。以東坡比李白（701-762），固然像是推譽備至，可是北

宋文人對於李白並非全然心悅誠服，指責李白沈溺於醇酒美人的微詞，影

響了李白的文學地位。23再者，觀東坡〈寒食雨〉詩，內容接近白居易

（772-846）〈寒食野望吟〉、〈寒食臥病〉，也有杜甫（712-770）〈茅屋為秋

風所破歌〉的風格，為何山谷以為「東坡此詩似李太白」呢？

山谷欣賞李白，嘗云：「李白歌詩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豈不肖

之所敢望。」24在山谷心目中，李白的詩「如黄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

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25莊子以聞樂比喻得道的過程，見

於《莊子．天運》：「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以及《莊子．至樂》：「咸

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是李白詩高妙之

處，一般人難以學習企及。

除了崇拜李白的詩作，山谷也特別褒舉李白的書藝。〈跋李太白詩草〉

23 衣若芬：〈宋代題畫詩詞中的李白形象〉，《中國李白研究》2008年集（合肥：黃

山書社，2008年 10月），頁 105-122。 24 宋．黃庭堅：〈答黎晦叔書〉，《山谷集‧外集》，卷 10，頁 8下，總頁 456。 25 宋．黃庭堅：〈題李白詩草後〉，《山谷集》，卷 26，頁 1下，總頁 272。


云：「觀此詩草決定，可知是胷中瀟灑人也。」26崇寧元年（1102）八月，

山谷有〈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宫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詩：

不見兩謫仙，長懷倚脩竹。行遶紫極宫，明珠得盈掬。平生人欲殺，

耿介受命獨。往者如可作，抱被來同宿。砥柱閱頹波，不疑更何卜。

但觀草木秋，葉落根自復。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因之酌蘇李，

蠏肥社醅熟。27

此詩將東坡和李白並列為謫仙，兩位謫仙不見容於世俗，其天才洋溢

亦非世俗人可相比。山谷認為東坡和李白的詩意和書藝均已臻絕境，提出：

東坡書如華嶽三峰，卓立參昴，雖造物之鑪錘，不自知其妙也。中

年書圓勁而有韻，大似徐會稽。晚年沈著痛快，乃似李北海。此公

蓋天資解書，比之詩人，是李白之流。28

在〈跋東坡鐵柱杖詩〉時，山谷云：「鐵柱杖詩雄奇，使李太白復生，

所作不過如此。」29「寒食帖」所謂「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

處」，更是無以復加了。

26 宋．黃庭堅：〈跋李太白詩草〉，《山谷集‧別集》，卷 10，頁 18上，總頁 636。 27 宋．黃庭堅：〈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宫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山谷集》，

卷 7，頁 11上，總頁 58。 28 宋．黃庭堅：〈跋東坡書〉，《山谷集》，卷 29，頁 3 下-4上，總頁 302-303。 29 宋．黃庭堅：〈跋東坡鐵柱杖詩〉，《山谷集‧別集》，卷 11，頁 17上，總頁 648。


山谷從「寒食帖」的筆蹟，尋思東坡書藝之法脈，就書法的題跋寫作

慣例而言，本無可厚非。也可以說，中國書法的品評就是建構在典範的樹

立、仿傚和新變的系譜，因此不能誤以為羅列當時不在世的書家作為比擬

東坡書藝的承傳帶有戲謔或消遣的意思。相反地，將被品評者的書藝置於

過去的書家傳統，為其定位，才是正格。所以山谷注意到「寒食帖」有顏

真卿、楊凝式和李建中的風格，標示其一脈相承的系統。

然而，詩意和筆藝似李白而更勝李白的「寒食帖」，不能僅止於繼承法

脈。東坡天資橫逸，非食人間煙火者可言詮；「寒食帖」又有一種靈動之氣，

出神入化，不是憑藉經營布置而來，正如李白詩「無首無尾」，天外飛來，

其隨機性，彷彿禪家開示，凌空一棒，當下徹悟，山谷認為：「試使東坡復

為之，未必及此。」三聖推僧，保壽打之，只可一回，下不為例。

東坡「寒食帖」，在山谷看來，一落言語指陳，便偏離第一義，但是應

友人張浩請託，又不可不強作解人，班門弄斧，自以為是。「於無佛處稱尊」，

不過是「以有法說無法」的方便行事，東坡與山谷惺惺相惜，靈犀相通，

日後倘若見此大放厥詞的極端恭維，當會心一笑也。

附記

本文初稿曾經應湖北省人民政府及中國蘇軾學會邀請，宣讀於 2010 年

10 月 26-28 日，於湖北黃岡舉行的「東坡文化國際論壇」。在「東坡文化國


際論壇」的會議資料中，有涂普生編：《東坡說東坡》（香港：香港科技大

學出版社，2010 年 10 月），收有本文的初稿，以及並非筆者所著的中英文

摘要。

由於事前並不知初稿已在會議之前被選錄出版，筆者頗感該文稿未盡

完善，且中英文摘要略有瑕疵，故而心有未安。2011 年，應日本書法研究

專家大野修作教授邀請，筆者將本文初稿全部修訂，由大野修作教授親自

翻譯，題為〈蘇軾「黃州寒食詩卷」山谷題跋新解〉，發表於（日本）《書

法漢學研究》第 9 號（大阪：有限會社ア─トライフ社，2011 年 7 月），頁

1-9。

其後，書法研究學者多所垂詢，希望讀到〈蘇軾「黃州寒食詩卷」山

谷題跋新解〉的中文版。筆者又將〈蘇軾「黃州寒食詩卷」山谷題跋新解〉

的中文原稿重新增刪修訂，是為本文〈蘇軾「黃州寒食詩卷」山谷題跋析

義〉。

感謝涂普生教授編選本文初稿於《東坡說東坡》一書中，以及大野修

作教授督促修改本文初稿。如蒙中文讀者厚愛，參考筆者有關蘇軾「黃州

寒食詩卷」山谷題跋之研究，請依本文內容為盼。


圖 1 蘇軾「黃州寒食帖」

圖 2 蘇軾「黃州寒食帖」黃庭堅跋語


引用書目

（一）傳統文獻

宋．白雲守端：《白雲守端禪師廣錄》，《卍續藏經》（臺北：中國佛教會影

印卍續藏經委員會，1986 年），第 121 冊。

宋．曾敏行：《獨醒雜志》，《筆記小說大觀》（臺北：新興書局，1984 年），

22 編。

宋．重顯頌古，克勤評唱：《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大正新脩大藏經》（臺

北：中華佛教文化館影印大藏經委員會，1957 年），第 48 冊。

宋．黃庭堅：《山谷集》（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年《文淵閣四庫全

書》本）。

宋．蘇軾撰，宋．施元之註，宋．施宿增輯，清．邵長蘅删補：《施註蘇詩》

（臺北：廣文書局，1980 年）。

宋．蘇軾，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

宋．蘇軾，清．馮應榴輯注：《蘇軾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

宋．釋重顯、釋克勤：《佛果擊節錄》，《頻伽大藏經》（北京：九州圖書，

2000 年），第 169 冊。


明．朱存理：《珊瑚木難》，《叢書集成續編》（臺北：新文豐出版，1989 年）。

（二）近人論著（專書）

孔凡禮：《蘇軾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

林柏亭主编：《大觀──北宋書畫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06 年）。

〔日〕忽滑谷快天著，朱謙之譯：《中國禪學思想史》（上海：上海古籍出

版社，1994 年）。

孫昌武：《禪思與詩情》（北京：中華書局，1997 年）。

傅申：《書史與書蹟：傅申書法論集（一）》（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1996

年）。

蔣勳：《漢字書法之美：舞動行草》（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9 年）。

蔣勳：《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臺北：大塊文化出版公司，2010 年）。

（三）近人論著（論文）

石守謙：〈無佛處稱尊──談黃庭堅跋寒食帖的心理〉，《故宮文物月刊》第 8

卷第 1 期（1990 年 4 月），頁 18-29。

衣若芬：〈宋代題畫詩詞中的李白形象〉，《中國李白研究》2008 年集（合肥：

黃山書社，2008 年 10 月），頁 105-122。

江兆申：〈蘇東坡寒食帖〉，《故宮文物月刊》第 8 卷第 1 期（1990 年 4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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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郁周：〈寒食詩卷跋尾「無佛處稱尊」一語審意〉，《故宮文物月刊》第 16

卷第 1 期（1998 年 4 月），頁 110-117。

李郁周：〈蘇軾〈寒食詩卷〉黃庭堅跋語析義〉，《書畫藝術學刊》第 4 期（2008

年 6 月），頁 51-76。

洪惟助：〈也談東坡與西臺──山谷寒食帖跋中的李西臺是誰？〉，《故宮文

物月刊》第 5 卷第 12 期（1988 年 3 月），頁 115-117。

張清治：〈「寒食」論「二臺」坡公向「北海」──論山谷書跋之模糊意識〉，

《故宮文物月刊》第 5 卷第 2 期（1987 年 5 月），頁 35-39。

傅申：〈天下第一蘇東坡──寒食帖〉，《故宮文物月刊》第 2 卷第 7 期（1984

年 10 月），頁 76-85。

熊琛：〈對「臺」「海」之辯的商榷──申論山谷「寒食帖跋」的原旨〉，《故

宮文物月刊》第 5 卷第 12 期（1988 年 3 月），頁 111-114。

龍延，陳開勇：〈黃庭堅禪林交游考略〉，《重慶師院學報》第 2 期（2002 年），

頁 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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