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 sznews.com · 原来的世界已经向她闭合了,原来被她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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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4 A05 >> 2018.02.11 “逃离”这个主题乍看并不新鲜,中外影 视中也有过各种呈现。在距离上一部长篇 小说《六人晚餐》出版五年之后,欲“以小说 之虚妄对抗生活之虚妄”的鲁敏,又捧出了 一部直刺生活之虚妄的长篇小说《奔月》。 新的长篇曾有两个选题,鲁敏为此犹豫了一 年多,最后还是选择了“非写不可,不写会 死”的《奔月》。从 2014 年 7 月到 2016 年 10 月,这部小说改了六遍,到最后一稿的文档 名上仍旧标注着“一直改到印刷之前”。 《奔月》的故事从一辆开往梵乐山的旅 游大巴意外坠崖展开,女主人公小六借着这 场事故策划了自己的消失。她的丈夫、母 亲、情人以及朋友圈,在寻找她的过程中对 小六的人格有了新的发现。从一个面目温 良的贤妻良母,渐渐发现了她黑暗、放纵、陌 生的另一面。 不久前,鲁敏携《奔月》来到深圳,与读者 分享了这个“逃离”的故事。在鲁敏看来,生 活在钢筋丛林日夜奔流不息的都市,谁不曾 有过或明或暗的消失念头呢?她希望《奔月》 能替这一类人在人群中寻找到与自己一样的 “同类人”,但不是要认识他们或让他们相互 认识,而是要让他们知道,有很多这样的,带 着“消失”想法的你、我、他、她的存在。鲁敏 说, “这样我们可以在各自的固有生活里,耐 心而顽强地继续下去,以小动作而非大动作 的方式消失、隐匿、 ‘奔月’,抵达自我。” 我的“奔月”永远在“奔” 晶报: 在《奔月》里,女主人公小六有两 次“逃离”,一次是借车祸逃到乌鹊;第二次 是当在乌鹊的生活定型后,她却从这个生活 了两年,而且已经接纳她的新空间里试图返 回自己原来的抛下的世界。你在这种“逃 离”中想表达什么?小六到底想去往何处? 鲁敏: 《奔月》的“逃离”,不是简单地指 对城市生活或家庭生活的厌倦,而是人之生 而为人的对现有社会关系和自我关系的厌 倦。生活中有很多逃离,比如极限运动、度 假、离开一座城市、离婚、关闭朋友圈等,这 都只是小型的逃离,也是安慰剂与过渡性 的做法。我们大部分人都希望以平稳的方 式来营造自己的世俗生活,无论是在经济、 精神、肉体生活上,都是比较合作和妥协 的。而通过虚构小六这个人物,我想探讨打 破固有的怯弱和对生活的高度合作的可能。 小说里塑造的小六是不安定的人,一 旦什么东西被固定下来了,她就会感到厌 倦,要努力去打破周而复始的循环感,她是 一个高度叛逆的行动主义者。虽然“逃离” 表面上听起来像是胆怯者的行为,但在《奔 月》中,小六却是一个勇敢者。所以, “奔月” 永远在“奔”,而没有抵达。因为它探讨的不 仅是“我是谁”的问题,还有“人是什么”。 晶报: 书中小六在逃离的两年后,最终决 定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但却发现再也回不去 了,为什么会设定这样的结局? 鲁敏: 其实我在写作时给小六设定的 结局有好几个方向。第一个是她在新的空 间留下来,甚至养儿育女,在那个地方终 老。另一个结局是她重新面对她曾经抛下 的生活,面对那个世界应给她的惩罚。 作为小说背后的操纵者,我最终决定给 她回去的可能。有的人喜欢喝“心灵鸡汤”, 似乎更期望看到的结局是:在逃离了两年后, 小六成长了,回来以后大家皆大欢喜。但我 设计的路线是,在回来之后,她甚至发现这个 原来的世界已经向她闭合了,原来被她抛下 的社会关系链条又重新接上了。没有她,世 界依然运转自如。 晶报: 这两个选择分别代表着什么? 鲁敏: 留在异地的逃离,有点像现实生活 中的离婚、搬迁等,只是一去不返而已。但我 觉得这个结局不符合我对“逃离”的探讨。这 既不是逃离“北上广深”,也不是逃离一个庸 俗的家庭,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的逃离,它是 对另外一种社会关系和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尝 试。当小六兜了一大圈,发现空间的转移并 没有改变人沉重的肉身,在另一个空间并不 会催生出新的意义、或追寻到所谓真正的自 我,那么只有让她回到原来的空间,才能对我 刚刚所说的“人是什么”的问题加以确证。 人是什么呢?人是爱和秘密构成的。 我的小说里面本来有一句话,出自福楼拜之 口, “没有爱、黑暗和秘密的一生,是不完整 的一生。”小六也是这样。在原来的空间里, 她有对爱的无限渴望,同时自己给自己建造 很多秘密,她对这些都有不确定感。她到了 另外一个空间,依然是在对爱的追寻,对秘 密的重建,对黑暗生活的享受。所以才会导 致小六逃离了又重新回来,因为她已经意识 到,人无法通过一个新的空间来建立一个更 好的自己。远方依然是苟且的,裹着诗意外 衣的苟且—这是一个悖论。 晶报: 那你为什么又给了小六一个“不 鸡汤”的回归方式呢? 鲁敏: 这是我理解的世界观,没有哪个 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替代的,人的关系 有时候是带有某种复制性和替代性的,这 也是我书中一个隐性的主题。一个人和另 一个人恋爱,他是不是对方唯一的恋爱对 象?你从事某个事业,比如写作,是不是一 辈子就真的只适合写作?这种唯一性我是 存疑的。所以我才让小六回来以后,发现 没有她的世界依然运转得很自如。 关于“逃离”的主题,从文学角度有很 多种理解,而我更侧重表达的是:人只要在 这个世界上,就有对他人的渴望,对身份占 有的自我压迫,一定要在某个地方成为某 个人;你与他人的关系则是社会性不可摆 脱的部分。 我是和小六一起成长的 晶报: 你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中写了 一篇关于《奔月》创作谈,说这部小说的创作 过程并不顺利,修改多次,似乎这一次的写 作并不是一次深思熟虑的写作。 鲁敏: 写《奔月》的时候,我是和小六一 起成长的,跟随着她探讨她最终会走到哪 里。推动我写这部小说的有几个催化剂。 其一是则新闻,有个大学生,家里人每个月 给他打生活费,直到有一天家里人突然去大 学看这个孩子,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在大学里 注册,而是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个机房,天天 玩游戏、看美剧。家里人很惊讶,他却说, “我其实已经清楚了我的一生,上大学,弄一 个学位,找一个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的工作, 挣不太多的钱,刚好也够我打游戏和看美 剧。我走了一大圈,可能将来还是在打游戏 和看美剧,我现在不如直接进入这个阶段。 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所有的身份,这就 是我追求的生活方式。” 另外一个事例是前段时间网上讨论得 很火的一件事,一个喜欢玩深潜的女生,在 一次勘测水底旧长城的深潜活动中不幸身 亡。当时我在这个女生的主页上看到一句 话,很受打动,大意是:我在做科研、休闲或 生活中的一切,都觉得那只是表面化的“我” 在行动,只有当我潜到很深很黑的海底时, 我才最无限地接近我自己。这些只是个别 现象,我们每个人从中找到的答案都不一 样。但这些事例让我觉得,人对自我身份 有着很多不清晰和不确定性,所以我带着 这个问题开始写小说,想呈现这些生活中 的隐性疑难,但并不想明确地告诉读者答 案。因为这不是小说家的职责。 晶报: 之前看你在采访中说过一句话, “我 们对于文学乃至人性本身的审美都太平稳,太 正确,以至于波澜不惊,以至于千人一面。”《荷尔 蒙夜谈》是你的一次挑战,上一次挑战的是人的 肉体与荷尔蒙的关系,这一次的挑战是什么呢? 鲁敏: 这一次的话题不太一样,但也有 延续。《荷尔蒙夜谈》谈的是人性中不为人知 的东西,如疾病、隐痛、裂缝等,只不过是人 之所为人的隐痛当中的一大部分,所以后来 单独写成一本小说集。到了《奔月》时,则是 人性对自我身份确认的谜一样的黑洞。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我了解的自己 和身边的一些人,心里总是有一种不确定。 在社会里千方百计经营所谓人际关系的同 时,还会一直在探讨这样的我是不是最好的 我。或者说,能否在另外一种空间以另外一 种方式、另外一种面目去生活。无论人在顺 境还是在逆境,生命中总是有一个阶段,可 能会想到这个问题。这无关我们每天吃喝 拉撒的问题,而是可能在你偶尔等电梯的 时候、等水烧开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瞬间会 突然涌上心头的对自我的疑惑。当然,这 个话题有一点冷涩,不是说每个人都要想 “我是谁”、“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之类的 问题,但如果有想过这些问题,我希望能借 助这本书,和读者一起探讨。 晶报: 你说过, “写作的时候要符合自身 的价值观和审美,有点冒犯的乐趣。”这个其 实挑战了人在现实世界里默认的一些观念。 鲁敏: 《奔月》里挑战了很多。比如家庭 关系、伦理、两性关系等。其实人在生活中 很难真的做到背叛人伦、道德、情感等问 题。所以我让这个主人公只有在逃离的状 态时觉得“我”是“非我”,才可以做到彻底的 翻脸无情。我觉得生活中大家还是被各种 东西所束缚,我们所受到的教育、规训,总是 要我们做一个正确的、好的人。但文学的意 义就在于,可以包容不正确的、冒犯的、不合 作的、不妥协的姿态,这是虚构的有容乃大。 幸福程度特别高的人 写作不一定好 晶报: 你曾在《六人晚餐》中谈过对失败的 大多数和成功学的看法,说过觉得自己是失败 的大多数中的一个。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鲁敏: 这可能是职业的感受,因为我觉得 作家在社会上并不是话语的强权者。但这种 失败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并不代表精神层 面。比如在社会上没有强权通道,没有发言 通道,在生活中也会受到生老病死的折磨。 当然,人只有经历这些之后才能看破喜怒哀 乐,所以说,我如果活得特别顺利,恐怕就不 会写作了。幸福程度特别高的人来写作不 一定就好( )。 晶报: 你在写作过程中也会带着这种 困苦感吗? 鲁敏: 有啊。困苦甚至就是灵感本身。 有一次,一个在生活中算是很成功的朋友和 我说,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重要的饭 局。”后来知道他要请一个“老大”吃饭。我听 了之后,就油然而生了一种投靠的心理,心想 如果我也能加入这个重要的饭局就好了,我 也想认识一个这么厉害的人( )。后来这个 饭局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分析自己这种心 理,有一种一介草民的某种不安全感、盲从感 和对强权的投靠投机意识,蛮典型的。我觉 得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过,因为生活 中有太多无助的时候。就是朋友的这句话, 也成为了我在《荷尔蒙夜谈》一书中《大宴》的 灵感来源。 晶报: 现在写作的感觉会比以前好一 点吗?是否会比较顺利一些? 鲁敏: 其实我还是会有一点不安,怕大家 责问,比如觉得这个主题太夸张、太戏剧。就 像前两天有读者评论《奔月》中写小六翻车的 段落,说: “你肯定没有翻过车,翻车的时候脑 子怎么可能还在想问题,正常的情况应该是脑 中一片空白。”后来我就和他探讨艺术逻辑和 现实逻辑的问题。当然,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翻 过车,这可能也算是一个“Bug”吧( )。但长 篇小说中的“Bug”,有时候也是一个艺术性的 补丁,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假设的大前提。包括 在《奔月》中我为主人公假设的“家族失踪遗传 症”、 “失踪者家属联盟”,都是荒诞派手法。生 活中并没有这些,但是我要用这种夸张的手法 来强调失踪对某个个体、家庭成员的打击。比 如我们能在现实中看到一些新闻报道,有些失 去孩子的人,他们会组成一个庞大的寻找孩子 的群体,这实际上就是“失踪者家属联盟”。别 人并不了解他们内心的伤痛,但这个群体内部 之间肯定是抱成一团的,在他们身上有许多不 为人知的东西。 文字生产和消费方式 就是“各取所需” 晶报: 你之前谈乡土文学和城市文学,说 写乡土文学太安全了,总是延续四平八稳的 审美,而城市文学还有很大的空间。《奔月》是 不是就是你想探讨的城市空间? 鲁敏: 对。城市文学、乡土文学是文学界 对题材习惯性的分类。其实我觉得乡村里面 也有精神的碰撞,城市里也有诗情画意的精神 诉求,只不过大家习惯这样分。好像发生在乡 村就是乡村文学,发生在城市就是城市文学。 我以前写乡村文学侧重精神上困苦而不是物 质上的贫乏。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作家更注重 物质上的贫乏,到了七八十年代的作家,对这 种文学还是有递进和刷新的。 晶报: 现在“70后” “80 后”作家已经算是 中生代作家了。作为“70后”作家,不知道你 对“80后”,乃至“90后”作家有着什么样的观 察和评价?在你看来,新生代的作家与你这 一代的作家有着什么样的传承或差异? 鲁敏: 我们“70后”这一代,常常被批评 界认为欠缺大主题与历史叙事,觉得我们 关注的是个体或尘世间细微的部分。所以 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探讨,什么是大,什么 是小,什么是历史,什么是个体。我觉得首 先要把“大和小”的问题探讨完了之后,才来 看“70 后”这一代到底写的是大还是小是不是写了一个战争就是大,是不是写一 日三餐就是小?这很难说。 我之前上一个鲁院高研班的时候,班上 有很多“80后”。 “80后”这一代,都市化程度较 高,从一生下来就被扔在都市的背景里面。他 们的都市化、现代化程度比“70后”来得要彻 底和完整,所以他们写现代人的冷漠感、疏离 感和文明之下的复制和隔阂,写得很到位,他 们是很有个性的一代写作者,呈现的写作姿态 也比较多,有的偏流行,有的靠向经典,细分程 度比我们这一代更强。因为“70后”这一代更 倾向于传统的写作,到了他们这一代,分化程 度更高,生态多样性更明显。 “90后”我接触的倒不是特别多。但我 觉得写作生态多样化之后挺好的,因为现在 市场上读者分类也很细。经常在地铁上看 到有人翻公众号推文,所谓的“秒读”。可能 写作者前一天晚上花了很长时间写了五千 字,而读者几分钟就读完了。这种快速的更 新和秒读也是一种文字生产和消费的方 式。然而你五年写一部长篇,读者花三个月 来阅读,也是另一种生产和消费的方式。如 果用商品化的概念来谈,就是“各取所需”。 晶报: 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生产者? 鲁敏: 我就是那种希望用五年写一个 长篇,然后希望找到一部分人跟我这个主 题有呼应的读者,哪怕不见得很多。其实 这与一天写五千字的写作者在本质上也没 有什么区别,他/她在寻找和自己心灵呼应 的人,我也是。只不过一个更快一点,一个 会慢一点。 奖项就像化妆品 晶报: 你的作品影视化改编性很强, 《六人晚餐》已经拍成了电影,包括《荷尔 蒙夜谈》中的《三人二足》也即将改编成电 影,你觉得文学在传统表现形式与影视方 面的表现有什么样的不同? 鲁敏: 我在创作的时候从没想过要往 影视改编的方向走。第一我不擅长,而且 作家最高的追求并不是将小说改编成影视 剧,而是能够让别人认为你是一名非常优 秀的作家,这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所 以有时候我在写作时会有意识地反高潮, 反读者的阅读期待,就像《奔月》的结尾就是 要打破读者的期待,没有告诉读者主人公 最终找到了什么。这是典型的文学思维, 而不是影视思维。当然我也很尊重影视所 做的各种各样的努力,但小说还是不太一 样,它要有个性的一部分,文学的一部分,现 代主义中偏灰冷的一部分,这是它的价值 所在。 晶报: 在未来的文学创作上,你会对故事 的讲述方式有什么样的改变或尝试? 鲁敏: 我在写每部作品的时候总是有好 多方面的考虑,比如主题、结构、文本。《六人 晚餐》是六个叙事角度,《奔月》是双线叙事。 《奔月》写完之后,我写了一部三万多字的中 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对话。因为我没有写 A说什么,B说什么,所以读者在阅读的时候 需要很认真。我很喜欢《蜘蛛女之吻》,很厚, 从头到尾都是对话,所以自己也想尝试和挑 战一下。这里面有向经典致敬的部分,也想 以此试图拓展自我风格。 晶报: 时至今日,你已经出版了十九部 作品,斩获包括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庄 重文文学奖等各大项奖。走到今天,你觉 得奖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鲁敏: 讲实话,我还是蛮愿意、蛮喜欢得 奖的。我有点不够自信,有时候会怀疑自己 近段时间的写作。如果有认同,热情度会更 高。打个特别俗的比方,奖项就像化妆品,如 果本身长得很丑,往脸上抹再多,大家还是知 道你长什么样。如果你长得还不错,那抹上 一点,也会增色几分( )。所以最要紧的还 是原来这个东西怎么样,要不然得一百个奖 项也没有用。我还是希望因为我的作品本身 “长”得还不错,有化妆品和没有化妆品都很 好,带着被鼓励的心情来得奖( )。 晶报: 那么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你 才会对自己比较满意? 鲁敏: 我希望在专业性的评判上达到一 个高的水准,同时又希望有更多陌生的读者能 够看到我的作品。现在很多作品虽然在业内 有较好的评价,但有些读者却觉得不好读。因 此,即使我这部《奔月》的核心是写对自我的探 索,但在写的时候我还是采取了悬疑的手法, 加上通俗的三角恋爱的情节。我希望它能够 “软着陆”,让大家在看的时候不会那么苦大仇 深,一直在探讨“我是什么”。即使你不探讨这 个主题,却依然可以从这个小说里得到故事与 情节的享受。这就是我想追求的作家的状态 —既有读者,也有同行的认同和尊敬。 我的“奔月”,是奔向 人性中谜一样的黑洞 晶报记者 晶报记者 罗婉 罗婉 实习记者 实习记者 陈丽丽 陈丽丽 搜索“我以虚妄为业”,进入鲁敏的个人 公众号,赫然出现的一句简介让人能直白地 感受到鲁敏的风格气息—“以文学之虚妄 抵抗生活之虚妄。钢筋密林中,唯纸醉字 迷。”对于25岁开启小说写作生涯的鲁敏来 说,的确可以称得上“以虚妄为业”了。和鲁 敏互相加微信好友时,有趣地发现这位女作 家给自己设置的微信名就叫“假鲁假敏”。 鲁敏笑言, “起着玩的,两个假也是真,负负 得正。因为大家在微信社交和朋友圈中总 是擅于给自己塑造一种形象。” 采访当天,鲁敏从《奔月》里出走的女主 人公小六谈到自身,坦承自己身上与小六有 着许多相似点,甚至在某些程度上,她就是小 六。按鲁敏自己的说法,她是一个在生活中 面目比较温顺,但内心里长满倒刺的人。写 作之前,她做过营业员、统计员、团委书记、秘 书、记者、公务员等职,工作结婚生子走亲戚 做家务,可以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路人甲。 “和大部分人一样,我并不想破坏这种 温顺,这也不是装出来的。从本质而言,我 更喜欢宁静的生活,这样才能让我安心地在 小说里‘兴风作浪’。”然而,这就是人性矛盾 所在—平静的生活难免会让人偶尔觉得 乏味、平庸。在认真、耐心对待日常生活的 同时,作为一个充满着反叛、否定与嘲讽的 写作者,鲁敏总会生出一些奇怪又固执的想 法: “如果我从这既有的乏味的一切中消 失?如果我成为另外一种人并进入另一种 生活呢?” 熟悉鲁敏的人都知道,她的写作主要 有两个领域,一个是敦厚乡土,一个是都市 暗疾,后来又拓展到荷尔蒙。《奔月》既有都 市暗疾的影子,也有荷尔蒙的部分。但无论 如何,在鲁敏的笔下常常只有一个写作核 心:人与人性。在诸多的人性中,她倾向于 幽暗与残酷的部分。《奔月》亦依旧沿袭了她 对人性暗疾的关注,探讨了人们打破固有、 逃离庸常的渴望和对自我身份的困惑。 面向人性的“B面”,难免会有压抑、阴 郁和诡谲的一面。也曾有读者问鲁敏:虚妄 这个词是不是太灰色了?对此鲁敏耿直地 回应道, “虚伪的虚,狂妄的妄,加在一起既 不虚伪也不是狂妄,它是中性的。”在鲁敏看 来,尽管人生是转瞬即逝的,万物终归虚妄, 但这并不是悲观主义。人如果能看到、明 白、牢记到一切都是无为之为,才可以认识 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本质的部分,乃至在这 微渺的一生里,过一个相对结实的生活,做 自己最愿意做的事情,并且用最认真的态度 去做。所以虚妄是她的世界观,一个积极的 世界观,可以让她更专注、更有激情地去写 作。 从早些年的《伴宴》等富有人文情怀、古 典主义类的作品,到近些年从乡村到城市, 倾向现代色彩,鲁敏的色彩由偏暖转冷,甚 至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赤橙黄绿青蓝紫,她 大概得从“青”色往后数了。 “我觉得灰色也 很美啊,我们可以看看不同的文本和不同的 文学审美。”鲁敏笑道,任何一种色彩,都很 有价值。这正如她在阅读领域偏爱的作家, 如谷崎润一郎、太宰治、三岛由纪夫、斯特林 堡、普拉斯等,对“病” “变态” “变形”的酷爱、 辩护、自戗,是有着很大共同点的。 在小说《奔月》中,主人公小六的“逃 离”,并非从此过上了洒脱快意的生活,那种 自由与飘逸的快感非常之短暂,同时伴之而 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和疲惫,并且最终似乎又 反讽性地回到了原点。在写作之初,鲁敏觉 得追寻“不可能”的另一个“自我”或另一种 生活,得是非常有力度的大动作,起码像小 六这样,生死未卜,上穷下落。然而,当写作 完毕,鲁敏才真正发现,真正的“逃离与寻 找” “抛弃与重得”,应当是内心的局部“小动 作”: “有可能外在的面目与日常还是一样, 但澄明与自由之境已然暗中到来。” 她以虚妄为业 ○罗婉 1970 年 代 生 于 江 苏 。 18岁开始工作,历经营业 员、企宣、记者、秘书、公务 员等职。25岁开始写作,此 后陆续获得鲁迅文学奖、庄 重 文 文 学 奖、人 民 文 学 奖、 《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 说奖等。代表作有:《六人 晚餐》《九种忧伤》等等。 鲁敏: 2017 10 2017 1 2014 9 2012 6 2013 3 人物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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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4

专题

A05

>>201 8. 02.1 1

星期日

责任编辑

刘忆斯

伍岭

视觉

陶智勇

校对

赵锦芳

“逃离”这个主题乍看并不新鲜,中外影视中也有过各种呈现。在距离上一部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出版五年之后,欲“以小说之虚妄对抗生活之虚妄”的鲁敏,又捧出了一部直刺生活之虚妄的长篇小说《奔月》。新的长篇曾有两个选题,鲁敏为此犹豫了一年多,最后还是选择了“非写不可,不写会死”的《奔月》。从2014年7月到2016年10月,这部小说改了六遍,到最后一稿的文档名上仍旧标注着“一直改到印刷之前”。

《奔月》的故事从一辆开往梵乐山的旅游大巴意外坠崖展开,女主人公小六借着这场事故策划了自己的消失。她的丈夫、母亲、情人以及朋友圈,在寻找她的过程中对小六的人格有了新的发现。从一个面目温良的贤妻良母,渐渐发现了她黑暗、放纵、陌生的另一面。

不久前,鲁敏携《奔月》来到深圳,与读者分享了这个“逃离”的故事。在鲁敏看来,生活在钢筋丛林日夜奔流不息的都市,谁不曾有过或明或暗的消失念头呢?她希望《奔月》能替这一类人在人群中寻找到与自己一样的

“同类人”,但不是要认识他们或让他们相互认识,而是要让他们知道,有很多这样的,带着“消失”想法的你、我、他、她的存在。鲁敏说,“这样我们可以在各自的固有生活里,耐心而顽强地继续下去,以小动作而非大动作的方式消失、隐匿、‘奔月’,抵达自我。”

我的“奔月”永远在“奔”

晶报:在《奔月》里,女主人公小六有两

次“逃离”,一次是借车祸逃到乌鹊;第二次

是当在乌鹊的生活定型后,她却从这个生活

了两年,而且已经接纳她的新空间里试图返

回自己原来的抛下的世界。你在这种“逃

离”中想表达什么?小六到底想去往何处?

鲁敏:《奔月》的“逃离”,不是简单地指对城市生活或家庭生活的厌倦,而是人之生而为人的对现有社会关系和自我关系的厌倦。生活中有很多逃离,比如极限运动、度假、离开一座城市、离婚、关闭朋友圈等,这都只是小型的逃离,也是安慰剂与过渡性的做法。我们大部分人都希望以平稳的方式来营造自己的世俗生活,无论是在经济、精神、肉体生活上,都是比较合作和妥协的。而通过虚构小六这个人物,我想探讨打

破固有的怯弱和对生活的高度合作的可能。小说里塑造的小六是不安定的人,一

旦什么东西被固定下来了,她就会感到厌倦,要努力去打破周而复始的循环感,她是一个高度叛逆的行动主义者。虽然“逃离”表面上听起来像是胆怯者的行为,但在《奔月》中,小六却是一个勇敢者。所以,“奔月”永远在“奔”,而没有抵达。因为它探讨的不仅是“我是谁”的问题,还有“人是什么”。

晶报:书中小六在逃离的两年后,最终决

定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但却发现再也回不去

了,为什么会设定这样的结局?

鲁敏:其实我在写作时给小六设定的结局有好几个方向。第一个是她在新的空间留下来,甚至养儿育女,在那个地方终老。另一个结局是她重新面对她曾经抛下的生活,面对那个世界应给她的惩罚。

作为小说背后的操纵者,我最终决定给她回去的可能。有的人喜欢喝“心灵鸡汤”,似乎更期望看到的结局是:在逃离了两年后,小六成长了,回来以后大家皆大欢喜。但我设计的路线是,在回来之后,她甚至发现这个原来的世界已经向她闭合了,原来被她抛下的社会关系链条又重新接上了。没有她,世界依然运转自如。

晶报:这两个选择分别代表着什么?

鲁敏:留在异地的逃离,有点像现实生活中的离婚、搬迁等,只是一去不返而已。但我觉得这个结局不符合我对“逃离”的探讨。这既不是逃离“北上广深”,也不是逃离一个庸俗的家庭,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的逃离,它是对另外一种社会关系和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尝试。当小六兜了一大圈,发现空间的转移并没有改变人沉重的肉身,在另一个空间并不会催生出新的意义、或追寻到所谓真正的自我,那么只有让她回到原来的空间,才能对我刚刚所说的“人是什么”的问题加以确证。

人是什么呢?人是爱和秘密构成的。我的小说里面本来有一句话,出自福楼拜之口,“没有爱、黑暗和秘密的一生,是不完整的一生。”小六也是这样。在原来的空间里,她有对爱的无限渴望,同时自己给自己建造很多秘密,她对这些都有不确定感。她到了另外一个空间,依然是在对爱的追寻,对秘密的重建,对黑暗生活的享受。所以才会导致小六逃离了又重新回来,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人无法通过一个新的空间来建立一个更

好的自己。远方依然是苟且的,裹着诗意外衣的苟且——这是一个悖论。

晶报:那你为什么又给了小六一个“不

鸡汤”的回归方式呢?

鲁敏:这是我理解的世界观,没有哪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替代的,人的关系有时候是带有某种复制性和替代性的,这也是我书中一个隐性的主题。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恋爱,他是不是对方唯一的恋爱对象?你从事某个事业,比如写作,是不是一辈子就真的只适合写作?这种唯一性我是存疑的。所以我才让小六回来以后,发现没有她的世界依然运转得很自如。

关于“逃离”的主题,从文学角度有很多种理解,而我更侧重表达的是: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就有对他人的渴望,对身份占有的自我压迫,一定要在某个地方成为某个人;你与他人的关系则是社会性不可摆脱的部分。

我是和小六一起成长的

晶报:你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中写了

一篇关于《奔月》创作谈,说这部小说的创作

过程并不顺利,修改多次,似乎这一次的写

作并不是一次深思熟虑的写作。

鲁敏:写《奔月》的时候,我是和小六一起成长的,跟随着她探讨她最终会走到哪里。推动我写这部小说的有几个催化剂。其一是则新闻,有个大学生,家里人每个月给他打生活费,直到有一天家里人突然去大学看这个孩子,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在大学里注册,而是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个机房,天天玩游戏、看美剧。家里人很惊讶,他却说,

“我其实已经清楚了我的一生,上大学,弄一个学位,找一个我并不是特别喜欢的工作,挣不太多的钱,刚好也够我打游戏和看美剧。我走了一大圈,可能将来还是在打游戏和看美剧,我现在不如直接进入这个阶段。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所有的身份,这就是我追求的生活方式。”

另外一个事例是前段时间网上讨论得很火的一件事,一个喜欢玩深潜的女生,在一次勘测水底旧长城的深潜活动中不幸身亡。当时我在这个女生的主页上看到一句话,很受打动,大意是:我在做科研、休闲或生活中的一切,都觉得那只是表面化的“我”

在行动,只有当我潜到很深很黑的海底时,我才最无限地接近我自己。这些只是个别现象,我们每个人从中找到的答案都不一样。但这些事例让我觉得,人对自我身份有着很多不清晰和不确定性,所以我带着这个问题开始写小说,想呈现这些生活中的隐性疑难,但并不想明确地告诉读者答案。因为这不是小说家的职责。

晶报:之前看你在采访中说过一句话,“我

们对于文学乃至人性本身的审美都太平稳,太

正确,以至于波澜不惊,以至于千人一面。”《荷尔

蒙夜谈》是你的一次挑战,上一次挑战的是人的

肉体与荷尔蒙的关系,这一次的挑战是什么呢?

鲁敏:这一次的话题不太一样,但也有延续。《荷尔蒙夜谈》谈的是人性中不为人知的东西,如疾病、隐痛、裂缝等,只不过是人之所为人的隐痛当中的一大部分,所以后来单独写成一本小说集。到了《奔月》时,则是人性对自我身份确认的谜一样的黑洞。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我了解的自己和身边的一些人,心里总是有一种不确定。在社会里千方百计经营所谓人际关系的同时,还会一直在探讨这样的我是不是最好的我。或者说,能否在另外一种空间以另外一种方式、另外一种面目去生活。无论人在顺境还是在逆境,生命中总是有一个阶段,可能会想到这个问题。这无关我们每天吃喝拉撒的问题,而是可能在你偶尔等电梯的时候、等水烧开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瞬间会突然涌上心头的对自我的疑惑。当然,这个话题有一点冷涩,不是说每个人都要想

“我是谁”、“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之类的问题,但如果有想过这些问题,我希望能借助这本书,和读者一起探讨。

晶报:你说过,“写作的时候要符合自身

的价值观和审美,有点冒犯的乐趣。”这个其

实挑战了人在现实世界里默认的一些观念。

鲁敏:《奔月》里挑战了很多。比如家庭关系、伦理、两性关系等。其实人在生活中很难真的做到背叛人伦、道德、情感等问题。所以我让这个主人公只有在逃离的状态时觉得“我”是“非我”,才可以做到彻底的翻脸无情。我觉得生活中大家还是被各种东西所束缚,我们所受到的教育、规训,总是要我们做一个正确的、好的人。但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可以包容不正确的、冒犯的、不合作的、不妥协的姿态,这是虚构的有容乃大。

幸福程度特别高的人写作不一定好

晶报:你曾在《六人晚餐》中谈过对失败的

大多数和成功学的看法,说过觉得自己是失败

的大多数中的一个。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鲁敏:这可能是职业的感受,因为我觉得作家在社会上并不是话语的强权者。但这种失败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并不代表精神层面。比如在社会上没有强权通道,没有发言通道,在生活中也会受到生老病死的折磨。当然,人只有经历这些之后才能看破喜怒哀乐,所以说,我如果活得特别顺利,恐怕就不会写作了。幸福程度特别高的人来写作不一定就好(笑)。

晶报:你在写作过程中也会带着这种

困苦感吗?

鲁敏:有啊。困苦甚至就是灵感本身。有一次,一个在生活中算是很成功的朋友和我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重要的饭局。”后来知道他要请一个“老大”吃饭。我听了之后,就油然而生了一种投靠的心理,心想如果我也能加入这个重要的饭局就好了,我也想认识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笑)。后来这个饭局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分析自己这种心理,有一种一介草民的某种不安全感、盲从感和对强权的投靠投机意识,蛮典型的。我觉得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过,因为生活中有太多无助的时候。就是朋友的这句话,也成为了我在《荷尔蒙夜谈》一书中《大宴》的灵感来源。

晶报:现在写作的感觉会比以前好一

点吗?是否会比较顺利一些?

鲁敏:其实我还是会有一点不安,怕大家责问,比如觉得这个主题太夸张、太戏剧。就像前两天有读者评论《奔月》中写小六翻车的段落,说:“你肯定没有翻过车,翻车的时候脑子怎么可能还在想问题,正常的情况应该是脑中一片空白。”后来我就和他探讨艺术逻辑和现实逻辑的问题。当然,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翻过车,这可能也算是一个“Bug”吧(笑)。但长篇小说中的“Bug”,有时候也是一个艺术性的补丁,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假设的大前提。包括在《奔月》中我为主人公假设的“家族失踪遗传症”、“失踪者家属联盟”,都是荒诞派手法。生活中并没有这些,但是我要用这种夸张的手法来强调失踪对某个个体、家庭成员的打击。比

如我们能在现实中看到一些新闻报道,有些失去孩子的人,他们会组成一个庞大的寻找孩子的群体,这实际上就是“失踪者家属联盟”。别人并不了解他们内心的伤痛,但这个群体内部之间肯定是抱成一团的,在他们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文字生产和消费方式就是“各取所需”

晶报:你之前谈乡土文学和城市文学,说

写乡土文学太安全了,总是延续四平八稳的

审美,而城市文学还有很大的空间。《奔月》是

不是就是你想探讨的城市空间?

鲁敏:对。城市文学、乡土文学是文学界对题材习惯性的分类。其实我觉得乡村里面也有精神的碰撞,城市里也有诗情画意的精神诉求,只不过大家习惯这样分。好像发生在乡村就是乡村文学,发生在城市就是城市文学。我以前写乡村文学侧重精神上困苦而不是物质上的贫乏。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作家更注重物质上的贫乏,到了七八十年代的作家,对这种文学还是有递进和刷新的。

晶报:现在“70后”“80后”作家已经算是

中生代作家了。作为“70后”作家,不知道你

对“80后”,乃至“90后”作家有着什么样的观

察和评价?在你看来,新生代的作家与你这

一代的作家有着什么样的传承或差异?

鲁敏:我们“70后”这一代,常常被批评界认为欠缺大主题与历史叙事,觉得我们关注的是个体或尘世间细微的部分。所以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探讨,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历史,什么是个体。我觉得首先要把“大和小”的问题探讨完了之后,才来看“70后”这一代到底写的是大还是小——是不是写了一个战争就是大,是不是写一日三餐就是小?这很难说。

我之前上一个鲁院高研班的时候,班上有很多“80后”。“80后”这一代,都市化程度较高,从一生下来就被扔在都市的背景里面。他们的都市化、现代化程度比“70后”来得要彻底和完整,所以他们写现代人的冷漠感、疏离感和文明之下的复制和隔阂,写得很到位,他们是很有个性的一代写作者,呈现的写作姿态也比较多,有的偏流行,有的靠向经典,细分程度比我们这一代更强。因为“70后”这一代更倾向于传统的写作,到了他们这一代,分化程

度更高,生态多样性更明显。“90后”我接触的倒不是特别多。但我

觉得写作生态多样化之后挺好的,因为现在市场上读者分类也很细。经常在地铁上看到有人翻公众号推文,所谓的“秒读”。可能写作者前一天晚上花了很长时间写了五千字,而读者几分钟就读完了。这种快速的更新和秒读也是一种文字生产和消费的方式。然而你五年写一部长篇,读者花三个月来阅读,也是另一种生产和消费的方式。如果用商品化的概念来谈,就是“各取所需”。

晶报: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生产者?

鲁敏:我就是那种希望用五年写一个长篇,然后希望找到一部分人跟我这个主题有呼应的读者,哪怕不见得很多。其实这与一天写五千字的写作者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她在寻找和自己心灵呼应的人,我也是。只不过一个更快一点,一个会慢一点。

奖项就像化妆品

晶报:你的作品影视化改编性很强,

《六人晚餐》已经拍成了电影,包括《荷尔

蒙夜谈》中的《三人二足》也即将改编成电

影,你觉得文学在传统表现形式与影视方

面的表现有什么样的不同?

鲁敏:我在创作的时候从没想过要往影视改编的方向走。第一我不擅长,而且作家最高的追求并不是将小说改编成影视剧,而是能够让别人认为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作家,这对我来说是特别重要的。所以有时候我在写作时会有意识地反高潮,反读者的阅读期待,就像《奔月》的结尾就是要打破读者的期待,没有告诉读者主人公最终找到了什么。这是典型的文学思维,而不是影视思维。当然我也很尊重影视所做的各种各样的努力,但小说还是不太一样,它要有个性的一部分,文学的一部分,现代主义中偏灰冷的一部分,这是它的价值所在。

晶报:在未来的文学创作上,你会对故事

的讲述方式有什么样的改变或尝试?

鲁敏:我在写每部作品的时候总是有好多方面的考虑,比如主题、结构、文本。《六人晚餐》是六个叙事角度,《奔月》是双线叙事。

《奔月》写完之后,我写了一部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对话。因为我没有写A说什么,B说什么,所以读者在阅读的时候需要很认真。我很喜欢《蜘蛛女之吻》,很厚,从头到尾都是对话,所以自己也想尝试和挑战一下。这里面有向经典致敬的部分,也想以此试图拓展自我风格。

晶报:时至今日,你已经出版了十九部

作品,斩获包括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庄

重文文学奖等各大项奖。走到今天,你觉

得奖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鲁敏:讲实话,我还是蛮愿意、蛮喜欢得奖的。我有点不够自信,有时候会怀疑自己近段时间的写作。如果有认同,热情度会更高。打个特别俗的比方,奖项就像化妆品,如果本身长得很丑,往脸上抹再多,大家还是知道你长什么样。如果你长得还不错,那抹上一点,也会增色几分(笑)。所以最要紧的还是原来这个东西怎么样,要不然得一百个奖项也没有用。我还是希望因为我的作品本身

“长”得还不错,有化妆品和没有化妆品都很好,带着被鼓励的心情来得奖(笑)。

晶报:那么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你

才会对自己比较满意?

鲁敏:我希望在专业性的评判上达到一个高的水准,同时又希望有更多陌生的读者能够看到我的作品。现在很多作品虽然在业内有较好的评价,但有些读者却觉得不好读。因此,即使我这部《奔月》的核心是写对自我的探索,但在写的时候我还是采取了悬疑的手法,加上通俗的三角恋爱的情节。我希望它能够

“软着陆”,让大家在看的时候不会那么苦大仇深,一直在探讨“我是什么”。即使你不探讨这个主题,却依然可以从这个小说里得到故事与情节的享受。这就是我想追求的作家的状态——既有读者,也有同行的认同和尊敬。

我的“奔月”,是奔向人性中谜一样的黑洞

晶报记者晶报记者 罗婉罗婉 实习记者实习记者 陈丽丽陈丽丽

搜索“我以虚妄为业”,进入鲁敏的个人

公众号,赫然出现的一句简介让人能直白地

感受到鲁敏的风格气息——“以文学之虚妄

抵抗生活之虚妄。钢筋密林中,唯纸醉字

迷。”对于25岁开启小说写作生涯的鲁敏来

说,的确可以称得上“以虚妄为业”了。和鲁

敏互相加微信好友时,有趣地发现这位女作

家给自己设置的微信名就叫“假鲁假敏”。

鲁敏笑言,“起着玩的,两个假也是真,负负

得正。因为大家在微信社交和朋友圈中总

是擅于给自己塑造一种形象。”

采访当天,鲁敏从《奔月》里出走的女主

人公小六谈到自身,坦承自己身上与小六有

着许多相似点,甚至在某些程度上,她就是小

六。按鲁敏自己的说法,她是一个在生活中

面目比较温顺,但内心里长满倒刺的人。写

作之前,她做过营业员、统计员、团委书记、秘

书、记者、公务员等职,工作结婚生子走亲戚

做家务,可以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路人甲。

“和大部分人一样,我并不想破坏这种

温顺,这也不是装出来的。从本质而言,我

更喜欢宁静的生活,这样才能让我安心地在

小说里‘兴风作浪’。”然而,这就是人性矛盾

所在——平静的生活难免会让人偶尔觉得

乏味、平庸。在认真、耐心对待日常生活的

同时,作为一个充满着反叛、否定与嘲讽的

写作者,鲁敏总会生出一些奇怪又固执的想

法:“如果我从这既有的乏味的一切中消

失?如果我成为另外一种人并进入另一种

生活呢?”

熟悉鲁敏的人都知道,她的写作主要

有两个领域,一个是敦厚乡土,一个是都市

暗疾,后来又拓展到荷尔蒙。《奔月》既有都

市暗疾的影子,也有荷尔蒙的部分。但无论

如何,在鲁敏的笔下常常只有一个写作核

心:人与人性。在诸多的人性中,她倾向于

幽暗与残酷的部分。《奔月》亦依旧沿袭了她

对人性暗疾的关注,探讨了人们打破固有、

逃离庸常的渴望和对自我身份的困惑。

面向人性的“B面”,难免会有压抑、阴

郁和诡谲的一面。也曾有读者问鲁敏:虚妄

这个词是不是太灰色了?对此鲁敏耿直地

回应道,“虚伪的虚,狂妄的妄,加在一起既

不虚伪也不是狂妄,它是中性的。”在鲁敏看

来,尽管人生是转瞬即逝的,万物终归虚妄,

但这并不是悲观主义。人如果能看到、明

白、牢记到一切都是无为之为,才可以认识

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本质的部分,乃至在这

微渺的一生里,过一个相对结实的生活,做

自己最愿意做的事情,并且用最认真的态度

去做。所以虚妄是她的世界观,一个积极的

世界观,可以让她更专注、更有激情地去写

作。

从早些年的《伴宴》等富有人文情怀、古

典主义类的作品,到近些年从乡村到城市,

倾向现代色彩,鲁敏的色彩由偏暖转冷,甚

至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赤橙黄绿青蓝紫,她

大概得从“青”色往后数了。“我觉得灰色也

很美啊,我们可以看看不同的文本和不同的

文学审美。”鲁敏笑道,任何一种色彩,都很

有价值。这正如她在阅读领域偏爱的作家,

如谷崎润一郎、太宰治、三岛由纪夫、斯特林

堡、普拉斯等,对“病”“变态”“变形”的酷爱、

辩护、自戗,是有着很大共同点的。

在小说《奔月》中,主人公小六的“逃

离”,并非从此过上了洒脱快意的生活,那种

自由与飘逸的快感非常之短暂,同时伴之而

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和疲惫,并且最终似乎又

反讽性地回到了原点。在写作之初,鲁敏觉

得追寻“不可能”的另一个“自我”或另一种

生活,得是非常有力度的大动作,起码像小

六这样,生死未卜,上穷下落。然而,当写作

完毕,鲁敏才真正发现,真正的“逃离与寻

找”“抛弃与重得”,应当是内心的局部“小动

作”:“有可能外在的面目与日常还是一样,

但澄明与自由之境已然暗中到来。”

她以虚妄为业○罗婉

1970 年代生于江苏。18岁开始工作,历经营业员、企宣、记者、秘书、公务员等职。25岁开始写作,此后陆续获得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等。代表作有:《六人晚餐》《九种忧伤》等等。

鲁敏:

鲁敏作品四种

《奔月》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

年10

《荷尔蒙夜谈》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 7

年1

《我以虚妄为业》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 4

年9

鲁敏

《六人晚餐》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 2

年6

《九种忧伤》

花城出版社

201 3

年3

人物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