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鹏程与中篇小说《历史的脚步声》download.people.com.cn/zuojia/wyb6b170623_print.pd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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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6 责任编辑:周玉宁 电话:(010)65914510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6月23日 星期五 经典作家 《在和平的日子里》的文学史价值 赵俊贤 一般文学读者一提起作家杜鹏程, 就联想起长篇小说《保卫延安》,这很自 然,也合乎情理;然而作为当代文学研 究者,也只看重《保卫延安》,而忽视中 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在和平的 日子里》虽然篇幅短一些,但它的思想 比《保卫延安》更深刻,艺术上更成熟, 其作为悲剧的开创性价值更不容忽视。 《在 和 平 的 日 子 里》最 初 刊 发 于 1957 年 8 月号的《延河》,仅有 4.7 万字, 而(西安)东风文艺出版社于 1958 年 6 月推出的单行本,已发展扩充为9万余 字,1959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 时,又增至 13 万多字;1977 年 12 月的 刊行本,又作了不少修改。 我认为,中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 里》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第一部成功的悲 剧作品。或者说,它是中国当代文学中 悲剧的开山之作。这部中篇作为悲剧, 当属传统的悲剧作品,即英雄悲剧或性 格悲剧,“文革”之后,中国当代文坛的 悲剧作品这一范畴有新的发展,有所演 变与扩充,除过英雄悲剧、性格悲剧,还 出现了普通人的命运悲剧、生命的悲剧 以及悲剧的变调等。 这部中篇所囊括的悲剧冲突较为 丰富,诸如外孙常飞走向生活的歧路给 外公老工程师张如松所带来的悲剧,小 刘之死给韦珍所形成的爱情悲剧等等, 不过,作品中主要的悲剧冲突是阎兴、 小刘与梁建的冲突。 悲剧矛盾冲突应该具有真实的完 整过程。如果悲剧只有悲剧结局而缺少 冲突的发生、发展过程,悲剧冲突就无 以充分具体地展开,悲剧的生活依据也 难以表现,也就失去真实性和震撼人心 的力量。一般地说,悲剧冲突要经历发 生、发展和结局三个环节。这部中篇是 从桥墩返工事件开始的。此前由于工伤 事故的处理而引发的梁建与小刘的冲 突是虚写,是冲突的铺垫和酝酿。梁建 一出场,就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 烦躁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得形单 影孤地彳亍于嘉陵江边。他回忆起了半 个月前工程队党委会议上,施工组组长 小刘提出、几个年轻党委委员要他为 “伤亡事故”负刑事责任,他不接受,负 气扬长而去。工程队党委书记阎兴和他 交谈,而他认为所以发生伤亡事故是由 于赶工期、要求“七·一”接轨,是“你逞 英雄,让我坐蜡!”阎兴说明情况并表示 了对他的观点不同意,二人话不投机, 后来阎兴又指出梁建思想状态的危险, 梁建亦未考虑这一严肃批评。这时,阎 兴、小刘与梁建之间的冲突开始酝酿。 第二章,五号桥墩的混疑土工程不 合质量要求。老工程师张如松要炸掉重 做,小刘说明了这桥墩是在梁建指导下 做成的,阎兴同意了老工程师的意见并 决定展览以教育干部群众。在这里,阎 兴、小刘与梁建的冲突发生了。第三、四 章,暴风雨到来,江水猛涨,韦珍报告坐 镇办公室的梁建须加固大便桥,而梁建 却不负责任地把这一重大任务交给了 工作敷衍塞责的常飞,事后阎兴找他询 问情况,他不如实反映,这是冲突的发 展。 第五章,由于梁建的渎职,大便桥 冲断,施工的万名工人被隔到江对岸, 处于与队部失掉联系的困境,老阎被迫 做出让小刘冒险过江的决定,这是冲突 的高潮。第六章,洪水消退后,工期推 迟,小刘因渡江染破伤风不治死亡,悲 剧冲突如此结局。 小说悲剧冲突过程的完整性固然 出于作家的艺术加工但绝不是人为的 虚假铺排,而是有着社会生活的依据。 悲剧冲突具有无可怀疑的坚实的社会 基础。这场冲突的实质是无产阶级革 命力量与封建的小生产者思想意识的 斗争。阎兴们胸襟宽阔,他们清楚地认 识到在开国不久国家“建设力量和建 设资金异常困难的情况下”,决定在这 里施工修铁路,这说明这项工程的重 要。这项工程不仅为经济建设所必须, 而且“我国劳动人民会因此而更加自 信,全世界的人也会因此而更加理解 站起来的中国人民,从我们的伟大事 业中获得信念和力量”。所以,他们认 为不能不慌不忙地干活而必须赶工 期、抢时间。 梁建却目光狭隘,囿于一己的利益 患得患失,消极怠工,以致铸成大错。他 投身抗日的烽火,是因为“那时节,国破 家亡,无路可走”,为了“有死里求生的 希望”。如果说他参加革命的动机只是 为了个人的生存,反映了小生产者的思 想,这并不足奇,也无须苛求。但是走进 革命队伍十余年这种思想未从根本上 得到改造,就必然给革命或建设事业带 来危害。他由认为转业可以大显身手, “捞一把”,转而认为是“倒霉”“吃亏”, 应该尽早脱离这个环境。从表面看,这 是两种极端的行为,实际上根子是一致 的,这就是未经改造的小生产者的利己 主义。他的这种思想反映到工作上,形 成了工作的严重障碍。阎兴说得好:“在 这工地里,要说是和自然界作斗争很复 杂,还不如说人为的关系更为复杂。我 想过一百次、一千次,假若没有各种各 样可恶的坏思想作障碍,我们建设的速 度会大大地加快!”除过梁建这一主要 的思想阻力外,还有其他消极力量。而 阎兴们以国家的建设事业为重,坚持无 产阶级的思想立场,维护党的建设路 线,这两种思想势力形成了必不可免的 冲突。 中篇的悲剧冲突不单有充分的必 然依据,而且还有具体的、独特的形态。 对于悲剧冲突恩格斯的经典定义是历 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 可能实现。事实上,这种悲剧冲突是发 生在剥削阶级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而无 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后,这种悲剧冲突 在减少,而另一种形态的悲剧在增多起 来,这就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实现这一 要求的阻力之间形成的悲剧冲突。《在 和平的日子里》的悲剧冲突即属于此 类。这个悲剧冲突的特殊性还在于:阎 兴、小刘不是失败或毁灭于敌人之手, 而失败或毁灭于代表小生产者旧思想 意识的消极力量梁建之手。梁建是他们 的老战友或老上级,在战争年代相濡以 沫,是血与火中结成的生死情谊。但是 在和平年代,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小 刘曾是梁建的警卫员,他说:“如今,亲 人变成了仇人!” 这出悲剧的深刻性还在于它所包 孕的更为深广的意义。梁建是小生产者 思想意识与势力在革命队伍领导层的 代表人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由于他的 障碍,铁路工地某工程队导致了一场悲 剧的发生。梁建所代表的势力既从“左” 的方面、又从右的方面干扰了建设事业 (从风头主义走向消极怠工)。《在和平 的日子里》所反映的悲剧象征着我国建 设事业某一个时期、某一个地域的命 运。对此,作家未必有所清醒的认识,但 由于他忠实于严峻的生活,又以马克思 主义世界观深刻地思考生活,从而使作 品包孕了丰富、深沉的蕴藉。 我们知道,1957年杜鹏程快马加鞭 赶写长篇小说《太平年月》,然而西安作 协的领导却要求驻会知名作家为作协 所办的文学刊物《延河》提供稿件,作为 党员作家,对组织的安排不得推辞。杜 鹏程从正在写作的长篇《太平年月》中 抽出两章,改写成中篇小说《在和平的 日子里》,交《延河》刊物。这个中篇的发 表可以说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当代文 坛的第一部悲剧确有大胆吃螃蟹的意 味。在评论界引起轩然大波,但并非一 边倒,而是有争论,有的赞美是思想深 刻的好小说,有的斥之为“大毒草”,幸 而中央高层保了年轻的作家杜鹏程,使 他不曾跌入“右派”的深渊。但是,小说 还是遭到了厄运,有的电影厂准备将其 拍成电影,却遭有关部门封杀。 杜鹏程不只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 顽强不屈的战士。1959年庐山会议后, 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保卫延安》被封 杀乃至由保卫部门监督烧毁。令人不可 思议的是,他竟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 奋笔书写成功 60 万字的《太平年月》长 篇书稿。“文革”中,这部书稿被作协造 反派查抄,造反派中的有识之士反对毁 坏书稿,而将书稿以卷宗装订成册,实 际上起了保护书稿的作用。 “文革”结束后,十几家出版社找到 杜鹏程,说此书不必大改,作些文字修 订,他们即愿意出版。然而,杜鹏程是一 个十分严肃的作家,他坚决不同意如此 出版,他说,经过“文革”很多观念已有 变化,要大改小说,乃至重新写过。后来 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宏图大愿只是一 个乌托邦,他后来不只身体不允许,事 实上,他的思想观念也与时代有了距 离,晚年只得放弃这一计划,做一些力 所能及的工作,如给年轻人看书稿,写 序言等。 1991 年 11 月初陕西省作协决定给 杜鹏程召开作品研讨会,不幸的是,杜 鹏程此时病重住院,他在病榻上口述了 《我期望着》,由夫人张文彬笔录下来, 他在发言中说:“而遗憾和痛心的是,未 能给后人更多更好的作品。这可以说是 个人的悲剧,也是一辈人的悲剧。”《太 平年月》的夭折是杜鹏程的人生悲剧。 中篇小说和作家的人生同时构成了双 重悲剧。 在一封 1978 年 5 月 30 日致友人王愿坚的信 中,杜鹏程这样描述刚过去不久的动乱生活:“我 觉着,对我们这样人来说,这一段经历,也是个很 好的考验和锻炼。它也许会促使我们更深沉更成 熟一点。拿我来说,以前对斗争的复杂性,就没有现 在理解得深。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对坏人干 坏事的那一套卑鄙勾当,真是想象不出来。这多年, 总算有了一些见识,这对你我这搞创作的人说,不 能说没有益处。我写得慢又写得少,被‘四人帮’折 腾的心脏病和高血压挺严重,只能半天工作。但是 ‘壮心不已’,总还想写一点接近艺术作品的东 西。”由此可见,虽然动乱中饱受摧残,杜鹏程仍然 “壮心不已”,对写作充满信心和热情。而他也的确 在实践中践行了自己在信中所流露的想法,在“文 革”结束不久,即迅速地拿起笔,踏上了新的文学行 军路。中篇小说《历史的脚步声》(以下简称《历》)即 是他重新投入写作后交出的第一份“成绩单”。 这份“成绩单”对于杜鹏程而言意义非凡,它 意味着作者在被迫封笔 10 年之久后的重新上路, 同时也是他在写作上的一次“回归”。这篇取材于 解放战争的小说是他在创作了众多新中国建设题 材小说之后又一次回归他所熟悉的战争题材,与 《保卫延安》这部经典之作遥相呼应。然而,根据 199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杜鹏程文 集》中关于他著作年表的统计,这篇作品是他在文 革结束后发表的惟一一篇小说,可以称之为其小 说创作生涯的“绝唱”。从踌躇满志到戛然而止,中 间只创作了这一篇小说,其中原因,耐人寻味。 根据手稿信息显示,这篇小说初稿的完成时 间是 1977 年 4 月 5 日,“在群众愤怒声讨‘四人 帮’的喊声中”,杜鹏程于陕西省大荔县雷北大队 “疾书而成”,由此可见作者创作时澎湃的激情。 与《保卫延安》的九易其稿一样,《历》的创作 过程也充满艰辛。查阅杜鹏程家属捐赠给中国现 代文学馆的资料可知,作者在创作该篇小说的过 程中也是多易其稿,并因此产生了多个版本的手 稿。在题目上,小说最初命名为“心里的颂歌”(此 标题之上还曾有一个“我”字,但后来被划去,或许 作者曾打算将其命名为“我心里的颂歌”),同时有 一个副标题“记一位老战士”,这位老战士也即是 小说中的重要人物—“老骨干”方田柱,由副标 题可以看出作者在最初构思时所设定的主要叙事 人物和主题指向,即,老方为这篇小说的核心人 物,展现普通战士的战斗精神和思想风貌则是主 要的叙事主题。其后,小说题目又先后被修改为 “祁连山”、“风雪祁连山”、“历史的脚步声”。在目 前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手稿资料中,以《心里 的颂歌》命名的手稿修改稿多达七稿,以《祁连山》 命名的手稿有一稿,以《风雪祁连山》命名的手稿 有四稿,它们皆是《历史的脚步声》这篇小说的前 身,构成了一个丰富的动态化的手稿谱系。但是这 些手稿由于种种原因,并非都完整无损,很多为残 稿,内容不全。相比较而言,《心里的颂歌》第一稿 保存得最为完整,鉴于此稿也是最早的一个版本, 可以窥到作者最初的设想,我们不妨以此手稿版 本(以下称“手稿本”)来与刊出后的版本(以下称 “初刊本”)做一个对比分析。 首先从章节安排上,手稿本显示了更宏大的 结构和更丰富的情节。手稿本共有八个章节,标题 分别为:一、边疆来客;二、草原上;三、一两个小 鬼;四、又是一个“小鬼”;五、草原枪声;六、风雪祁 连山;七、又是次长征;八、高绝的山峰。《延河》初 刊时分为四个章节,同时取消了章节标题的设置, 以数字“一”、“二”、“三”、“四”代之。从手稿本的章 节标题可以看出,作者要表现的内容远不止初刊 本中的“风雪祁连山”这一场战役那么简单,故事 发生的地点也不仅是在雪山上,还有草原、山峰、 边地,小说的地理空间更为广阔;在人物设置上, “小鬼”等普通和次要人物也更多,人物谱系更丰 富;同时还可以看出战士们要经历的战役也更多 更艰难,故事线索更长更复杂。所以,从章节设置 来看,刊出后的版本像是一个“简化版”。 其次从小说的开头来看,手稿本也展现了和 初刊本截然不同的叙事风格、节奏和气象。 手稿本开篇: 提起“边疆”,心里就涌起了思念故乡一样的 悠悠不尽之情。我在边疆地区工作了好些年,那里 有许多和我一样经历过长期战斗生活的战友。现 在我居住的这古老城市,虽然离他们有万里之遥, 但这里是他们到“内地”工作、学习或探亲的必经 之途,所以我经常能看到边疆来的同志,经常能和 他们屈膝长谈…… 一天大雪纷飞,远山近景全是雾茫茫的一片。 突然,两位中年军人,??而入,他俩胳膊上搭着军 大衣,手里提着旅行包,说他们是到“关内”来接新 兵的。高个儿,显得精干而英俊的是师政治委员赵 XX;粗短健壮,眼睛时时闪着笑意的是付师长,虽 然别离好多年,他们的名字和模样还都记得清清 楚楚。可是在我头脑中留下的最深的还是他们刚 参军时的幼小的形象…… 《延河》初刊本开篇: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军拿下西宁以后,甘肃、 青海等省的残余敌人,人踏人马踏马,像到了世界 末日似的向河西走廊溃逃。我主力部队,从兰州出 发,顺着“兰新公路”不分日夜的猛追敌人。这时, 我军拿下西宁的部队,如果能抽出一部分兵力,飞 越祁连山,抄近路插到河西走廊的张掖县一带,便 能拦头截住潮水似狂逃的敌人。只要这一仗打好, 整个西北战场可以说再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战斗 了。可是,从渭河两岸酷热的夏季,到秋霜降到青 海草原的时日,战士们枪不离肩、马不离鞍地走遍 了好几省,征战近万里,十分疲劳,还穿着破烂的 鞋子和让汗水泡湿了的单军衣,要奔驰数百里,翻 过万年积雪的祁连山,没有十日半月的“休整”和 准备的时间,是万万不行的。别说什么“不行”,别 说什么“雪山”,能争取早一日、早一小时插到河西 走廊,这就是目下中国革命最紧迫的需要。 很明显,两个版本的开头存在较大差异。在写 法上,手稿本有一个类似于古代传统长篇小说的 经典开头,先从外部环境描写开始铺垫,进而人物 缓缓登场,作者颇有耐心的叙事隐约透出后面故 事发展的繁复性和开阔性。而在初刊本中,则直入 主题,交代翻越祁连山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是为一 场战斗而做的简单有力的说明,起到了营造战斗 氛围的目的。可以说,两个不同的开头展开了两种 不同的小说气象,而手稿本无疑更为开阔。 再来看内容。初刊本的《历》描写了一场具体 的战役,展示了翻越雪山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壮烈 搏斗。而手稿本所显示的内容则是一个更丰富的 故事,小说中主要人物的过往经历均有详细的交 代,部队成长壮大的过程也有具体叙述。在手稿本 中,祁连山之战不过是整篇小说的一个部分,一个 情节。初刊本的《历》实际上与手稿本中第六个章 节“祁连山”形成了对应关系,只不过作者在手稿 本的基础上进行了更加细致的加工和修改,将其 从一个章节上升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很显然, 在从手稿到刊出的过程中,作者对最初的创作计 划进行了较大幅度的修改和重建,最终来到读者 面前的作品是一个简化了的作品。 对于进行这种改动的原因,作者在1977年 12 月 13 日致王愿坚的信中曾经谈及,他说:“随 信寄去《延河》一份,上面有我写的一篇‘历史的脚 步声’……这是一中篇,准备写七八万字,可是写 了四万多字,因刊物急于发稿,匆忙压缩。”这封信 道出了进行如此大幅度改变的一个最重要的原 因,即来自刊物方面发稿的需要。在有些仓促的改 动中,小说由一个七八万字的长篇缩短为了一个 两万字的中篇。 这次仓促“手术”给小说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 见的,尽管作者在第六章的基础上进行了认真的 修改和调整,尽量使故事完整,使人物丰满立体, 但相比于手稿本所显示的内容,小说的完整性和 丰富性明显打了不少折扣。 《历》发表于 1977 年《延河》杂志 10 月、11 月 合刊,发表之后并未引起太大反响,尤其是在《保 卫延安》获得正式平反之后,人们关注的目光还是 聚集于这部创作于50年代的经典之作。杜鹏程在 《我的小传》一文中,回忆《历》时说: “这是我在‘四 人帮’垮台之后写的第一个中篇,三万余字,回忆 一段惊心动魄的战争生活。它是充满激情,使人动 情和深思的作品。可是在文学的喧闹声中,它变得 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的确是这篇小说问世之后 所面临的尴尬境遇。 《历》发表之后,杜鹏程拿给了同样也是作家 的好友魏钢焰去看,请他提修改意见。魏钢焰并不 客气,读完之后回了一封长达7页的信,详细说明 了自己的阅读感受并提出了四点建议,鉴于信中 所写内容绝大部分围绕作品展开,我们不妨将其 视为一篇有力的评论。内容摘录如下: 鹏程: 下午接到刊物后,就没丢手,一口气细读了一 遍。读完又不能自制,就提笔写起信来。 怎么说呢?看完小说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恨,恨 那些夺去你(和许多你这样的)那些无法挽回的宝 贵经历时间!这对党的事业说,是怎样的损失啊! 完全不是什么鼓励,以沫相濡。我也不顾虑有 人说什么互相抹粉,气质相近的话。历史是有客观 而公正的结论的。 你还记得,柳青说过你的两个字—不隔么? 不隔!这不是写出的文章,而是你自己剖肝沥胆地 站在人们面前。说到你,当然是说那位五师战士的 你,那位把自己的生命身心交付给党和人民的你。 (别人不写革命可以,我不写革命没法活—孙全 厚)。然而,又不仅是如此,还是一位自觉地把历史 担子与人民一起肩负起来的你!一位政治上思想 上更成熟的你!一位可以自如雄浑地用艺术画笔 把这心灵如此形象、细微、豪迈地挥洒与历史画布 上的艺术家! 固然,我没到过祁连,但也经历过一些战斗生 活。也看过不少描写战争的书文,我可以这样告 (诉)你。我像是第一次看见了我们的部队、行军和 心灵似的。准不准吧,它很有“铁流”的气势,然而 是中国的,你的。因而,我觉得它的成功不仅在于 文章本身,而更在于它所显示出的潜在力量。 如果不是从一般意义上谈人物,而是从你对 部队这个集体(五师)的认识、感情、内心世界的剖 析和这一切化为作者的灵魂去看,可以说,是最深 的!而这一切,你还可以把它淋漓尽致地、结合人 物创造(比周大勇再深一层的),更完整系统在艺 术作品中表现出来。(我不是说,保卫延安中连队 及中层指挥员的描写,以及其它动人章节,大勇突 围前后的描写不是杰作。而是说,从“历”稿中,我 看出你还没有完整表现的那个集体独特的精神世 界。它比“保”书已写过的更广更深。) 这些内容及情感的表现,在今日表现它,不用 说有多么巨大的意义和内容呵!你正是为了这个 才又写起这些人物和事件的。但,他们精神之崇高 等等,似乎你还想得不透,也写得不透。似乎你是 激愤于敌人之践踏迫害他们,而放喉痛歌的。但是 否应痛定思痛,好好结合这几十年,回顾一下那些 逝去和今日还骑着冰马在雪谷中指路的活着的英 雄。从这脚步的不可抗拒,这些历史指靠的人物的 精神境界,坚定信念,无畏无私,百折不挠(一个邓 的三上三下,一个贺帅的经历就是典型)去写。这 问题我没想清,在文章的结尾处,我写的那几句话 算是一点思路吧。这算是意见之一。 之二。就是文章的调子。我倾向于不要大动, 而删去一些重复的,悲痛残酷的场面,使一些本来 不是私人的场面更明朗化,如老方过河后,如老方 靠在烈士身上。真死已不少,就不要假死了。文中 把大胜利大追击的气氛、背景作一线索交叉起来, 使文中气氛也不单调。为什么不要大动?我觉得这 种文气,不是凭空来的,是一种抑愤深念。如能转 化而有新的调子,那当然可以大改,否则,勉强硬 扭,不一定好,你说(呢)? 之三是关于人物。我以为这是一篇诗散文,虽 然你无意写成这样。要从小说讲,我觉得赵的形象 大有开掘余地,不是说多写。因为他的地位、逝去 的形象以及他的历史,都有此基础。是否从那种毫 不惜己、从容献身的乐观主义为基调去写。部队中 我见过这类同志,是真正的大乐天。(毁灭中美迭 里札和木罗式加都有此味道)。想想看眼看就胜利 了,这些从血液中都渗透着党的理想的人,从容的 献身。(这是更大的勇敢,我认为。)文中应有他的 内心活动,有表现,有评价描写。老方,是中心人 物,但个性化不够,他是较之孙全厚不同的“班政 委”,身为马夫,心念全军。这一点是看出来的,但 是否有些“首长味?”“X论味?”“文气?”……要能 既充分写出“班政委”而又有个性、有劳动人民质 朴本色就好了。表现它的情节,缺乏层次、区别、连 贯,也可以勾得更明显些,氛围气上,可以更多彩 些。(像一开始过河,是否太严峻?过羊肠岭,可把 笔甩开写敌溃。) 之四,文中有一些不够精练的议论和过多 过文的议论性的语言,这些部分适当压缩可能 更有力。 先写到这儿吧,多么想面谈呵,离开西安,千 不念万不想,就是怀念失去了和同志们交谈促进 交流的机会。没有这,创作也难。 毋庸怀疑。此文就不?一?,脚步声也是要震响 未来传之征途的。 钢焰。7 月 12 日夜十二时 尽管信中有“震响未来传之征途”等不少溢美 之词和客套之语,魏仍从小说的人物塑造、叙事基 调、叙事节奏等几个方面提出了不少建议。其中有 些建议相当中肯,比如在谈及人物塑造时他所说 的“还可以把它淋漓尽致地、结合人物创造(比周 大勇再深一层的),更完整系统在艺术作品中表现 出来。”显然是恰当的。这篇小说对人民军队翻越 雪山时高昂的斗志和不怕牺牲的战斗精神营造得 相当成功,但是对个体人物的勾勒存在平面化和 符号化的问题。再比如对于整篇小说的气氛过于 “严峻”而不够“多彩”的评述也是客观的,这些问 题的存在的确影响了小说的艺术水准。 作者本人对这篇小说其实也并不满意。同样 是在1977年12月13日致王愿坚的信中,他说: “现在这个东西(指《历史的脚步声》),我对自己深 为不满。”杜鹏程的不满当然首先是针对作品的, 他自己也深知这种仓促而大幅度的修改所带来的 问题。但他的不满或许还有另外一个指向,在 1978年 5月 30日致王愿坚的信中,他说:“‘历史 (的)脚步声’原来准备写成七八万字的中篇,后因 身体不好(血压突然升高),写了两万数千字而没 有搞下去。”由此可见,《历》未能按原计划完成除 了刊物方面的因素还有作者自身身体欠佳的原 因,杜鹏程的“深为不满”也许有对自己身体状况 的不满和失望。 其实对于“文革”后的杜鹏程来说,身体欠佳 一直困扰着他的创作。由于长期的迫害和折磨,高 血压、心脏病、胃溃疡等疾病找上门来,让他无法 进行长时间的、持续性的写作,写起字来手不停地 抖。在1960年至1965年,杜鹏程曾创作了一部长 达 60 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太平年月》,但当时正值 特殊时期,小说并未完成修改和出版。新时期之 后,杜鹏程曾多次表示要动笔修改这部长篇作品, 但直到去世,这个愿望都未完成。究其原因,身体 方面的疾病是阻碍他的最重要的因素。学者赵俊 贤曾回忆“老杜做了最大的努力,临终前几年已意 识到难以完成这项工程(修改《太平年月》),便主 动放弃了;代之以写各种短文,包括为后学者作 序、写书评之类。这说明,他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 工作,他力图一息尚存,奋斗不止”(赵俊贤《魏钢 焰评述杜鹏程及其文学创作访谈》《乌鲁木齐职业 大学学报》2013 年第 4 期)。 杜鹏程是一位革命作家,一生为人民的革命 事业奔走在前线。 “文革”结束后,尽管有老骥伏枥 之心,但无奈太多病痛的侵袭。晚年他在创作上的 沉寂,有太多客观的原因和无奈的成分,就如这篇 匆忙完成而实际并未全部完成的《历》,写满了他 的遗憾。 杜鹏程与中篇小说《历史的脚步声》 崔庆蕾 魏钢焰致杜鹏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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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责任编辑:周玉宁 电话:(010)65914510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6月23日 星期五经典作家

《在和平的日子里》的文学史价值□赵俊贤

一般文学读者一提起作家杜鹏程,

就联想起长篇小说《保卫延安》,这很自

然,也合乎情理;然而作为当代文学研

究者,也只看重《保卫延安》,而忽视中

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在和平的

日子里》虽然篇幅短一些,但它的思想

比《保卫延安》更深刻,艺术上更成熟,

其作为悲剧的开创性价值更不容忽视。

《在和平的日子里》最初刊发于

1957年8月号的《延河》,仅有4.7万字,

而(西安)东风文艺出版社于1958年6

月推出的单行本,已发展扩充为9万余

字,1959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

时,又增至13万多字;1977年 12月的

刊行本,又作了不少修改。

我认为,中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

里》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第一部成功的悲

剧作品。或者说,它是中国当代文学中

悲剧的开山之作。这部中篇作为悲剧,

当属传统的悲剧作品,即英雄悲剧或性

格悲剧,“文革”之后,中国当代文坛的

悲剧作品这一范畴有新的发展,有所演

变与扩充,除过英雄悲剧、性格悲剧,还

出现了普通人的命运悲剧、生命的悲剧

以及悲剧的变调等。

这部中篇所囊括的悲剧冲突较为

丰富,诸如外孙常飞走向生活的歧路给

外公老工程师张如松所带来的悲剧,小

刘之死给韦珍所形成的爱情悲剧等等,

不过,作品中主要的悲剧冲突是阎兴、

小刘与梁建的冲突。

悲剧矛盾冲突应该具有真实的完

整过程。如果悲剧只有悲剧结局而缺少

冲突的发生、发展过程,悲剧冲突就无

以充分具体地展开,悲剧的生活依据也

难以表现,也就失去真实性和震撼人心

的力量。一般地说,悲剧冲突要经历发

生、发展和结局三个环节。这部中篇是

从桥墩返工事件开始的。此前由于工伤

事故的处理而引发的梁建与小刘的冲

突是虚写,是冲突的铺垫和酝酿。梁建

一出场,就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

烦躁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得形单

影孤地彳亍于嘉陵江边。他回忆起了半

个月前工程队党委会议上,施工组组长

小刘提出、几个年轻党委委员要他为

“伤亡事故”负刑事责任,他不接受,负

气扬长而去。工程队党委书记阎兴和他

交谈,而他认为所以发生伤亡事故是由

于赶工期、要求“七·一”接轨,是“你逞

英雄,让我坐蜡!”阎兴说明情况并表示

了对他的观点不同意,二人话不投机,

后来阎兴又指出梁建思想状态的危险,

梁建亦未考虑这一严肃批评。这时,阎

兴、小刘与梁建之间的冲突开始酝酿。

第二章,五号桥墩的混疑土工程不

合质量要求。老工程师张如松要炸掉重

做,小刘说明了这桥墩是在梁建指导下

做成的,阎兴同意了老工程师的意见并

决定展览以教育干部群众。在这里,阎

兴、小刘与梁建的冲突发生了。第三、四

章,暴风雨到来,江水猛涨,韦珍报告坐

镇办公室的梁建须加固大便桥,而梁建

却不负责任地把这一重大任务交给了

工作敷衍塞责的常飞,事后阎兴找他询

问情况,他不如实反映,这是冲突的发

展。

第五章,由于梁建的渎职,大便桥

冲断,施工的万名工人被隔到江对岸,

处于与队部失掉联系的困境,老阎被迫

做出让小刘冒险过江的决定,这是冲突

的高潮。第六章,洪水消退后,工期推

迟,小刘因渡江染破伤风不治死亡,悲

剧冲突如此结局。

小说悲剧冲突过程的完整性固然

出于作家的艺术加工但绝不是人为的

虚假铺排,而是有着社会生活的依据。

悲剧冲突具有无可怀疑的坚实的社会

基础。这场冲突的实质是无产阶级革

命力量与封建的小生产者思想意识的

斗争。阎兴们胸襟宽阔,他们清楚地认

识到在开国不久国家“建设力量和建

设资金异常困难的情况下”,决定在这

里施工修铁路,这说明这项工程的重

要。这项工程不仅为经济建设所必须,

而且“我国劳动人民会因此而更加自

信,全世界的人也会因此而更加理解

站起来的中国人民,从我们的伟大事

业中获得信念和力量”。所以,他们认

为不能不慌不忙地干活而必须赶工

期、抢时间。

梁建却目光狭隘,囿于一己的利益

患得患失,消极怠工,以致铸成大错。他

投身抗日的烽火,是因为“那时节,国破

家亡,无路可走”,为了“有死里求生的

希望”。如果说他参加革命的动机只是

为了个人的生存,反映了小生产者的思

想,这并不足奇,也无须苛求。但是走进

革命队伍十余年这种思想未从根本上

得到改造,就必然给革命或建设事业带

来危害。他由认为转业可以大显身手,

“捞一把”,转而认为是“倒霉”“吃亏”,

应该尽早脱离这个环境。从表面看,这

是两种极端的行为,实际上根子是一致

的,这就是未经改造的小生产者的利己

主义。他的这种思想反映到工作上,形

成了工作的严重障碍。阎兴说得好:“在

这工地里,要说是和自然界作斗争很复

杂,还不如说人为的关系更为复杂。我

想过一百次、一千次,假若没有各种各

样可恶的坏思想作障碍,我们建设的速

度会大大地加快!”除过梁建这一主要

的思想阻力外,还有其他消极力量。而

阎兴们以国家的建设事业为重,坚持无

产阶级的思想立场,维护党的建设路

线,这两种思想势力形成了必不可免的

冲突。

中篇的悲剧冲突不单有充分的必

然依据,而且还有具体的、独特的形态。

对于悲剧冲突恩格斯的经典定义是历

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

可能实现。事实上,这种悲剧冲突是发

生在剥削阶级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而无

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后,这种悲剧冲突

在减少,而另一种形态的悲剧在增多起

来,这就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实现这一

要求的阻力之间形成的悲剧冲突。《在

和平的日子里》的悲剧冲突即属于此

类。这个悲剧冲突的特殊性还在于:阎

兴、小刘不是失败或毁灭于敌人之手,

而失败或毁灭于代表小生产者旧思想

意识的消极力量梁建之手。梁建是他们

的老战友或老上级,在战争年代相濡以

沫,是血与火中结成的生死情谊。但是

在和平年代,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小

刘曾是梁建的警卫员,他说:“如今,亲

人变成了仇人!”

这出悲剧的深刻性还在于它所包

孕的更为深广的意义。梁建是小生产者

思想意识与势力在革命队伍领导层的

代表人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由于他的

障碍,铁路工地某工程队导致了一场悲

剧的发生。梁建所代表的势力既从“左”

的方面、又从右的方面干扰了建设事业

(从风头主义走向消极怠工)。《在和平

的日子里》所反映的悲剧象征着我国建

设事业某一个时期、某一个地域的命

运。对此,作家未必有所清醒的认识,但

由于他忠实于严峻的生活,又以马克思

主义世界观深刻地思考生活,从而使作

品包孕了丰富、深沉的蕴藉。

我们知道,1957年杜鹏程快马加鞭

赶写长篇小说《太平年月》,然而西安作

协的领导却要求驻会知名作家为作协

所办的文学刊物《延河》提供稿件,作为

党员作家,对组织的安排不得推辞。杜

鹏程从正在写作的长篇《太平年月》中

抽出两章,改写成中篇小说《在和平的

日子里》,交《延河》刊物。这个中篇的发

表可以说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当代文

坛的第一部悲剧确有大胆吃螃蟹的意

味。在评论界引起轩然大波,但并非一

边倒,而是有争论,有的赞美是思想深

刻的好小说,有的斥之为“大毒草”,幸

而中央高层保了年轻的作家杜鹏程,使

他不曾跌入“右派”的深渊。但是,小说

还是遭到了厄运,有的电影厂准备将其

拍成电影,却遭有关部门封杀。

杜鹏程不只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

顽强不屈的战士。1959年庐山会议后,

由于政治形势的变化,《保卫延安》被封

杀乃至由保卫部门监督烧毁。令人不可

思议的是,他竟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

奋笔书写成功60万字的《太平年月》长

篇书稿。“文革”中,这部书稿被作协造

反派查抄,造反派中的有识之士反对毁

坏书稿,而将书稿以卷宗装订成册,实

际上起了保护书稿的作用。

“文革”结束后,十几家出版社找到

杜鹏程,说此书不必大改,作些文字修

订,他们即愿意出版。然而,杜鹏程是一

个十分严肃的作家,他坚决不同意如此

出版,他说,经过“文革”很多观念已有

变化,要大改小说,乃至重新写过。后来

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宏图大愿只是一

个乌托邦,他后来不只身体不允许,事

实上,他的思想观念也与时代有了距

离,晚年只得放弃这一计划,做一些力

所能及的工作,如给年轻人看书稿,写

序言等。

1991年11月初陕西省作协决定给

杜鹏程召开作品研讨会,不幸的是,杜

鹏程此时病重住院,他在病榻上口述了

《我期望着》,由夫人张文彬笔录下来,

他在发言中说:“而遗憾和痛心的是,未

能给后人更多更好的作品。这可以说是

个人的悲剧,也是一辈人的悲剧。”《太

平年月》的夭折是杜鹏程的人生悲剧。

中篇小说和作家的人生同时构成了双

重悲剧。

在一封1978年5月30日致友人王愿坚的信

中,杜鹏程这样描述刚过去不久的动乱生活:“我

觉着,对我们这样人来说,这一段经历,也是个很

好的考验和锻炼。它也许会促使我们更深沉更成

熟一点。拿我来说,以前对斗争的复杂性,就没有现

在理解得深。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对坏人干

坏事的那一套卑鄙勾当,真是想象不出来。这多年,

总算有了一些见识,这对你我这搞创作的人说,不

能说没有益处。我写得慢又写得少,被‘四人帮’折

腾的心脏病和高血压挺严重,只能半天工作。但是

‘壮心不已’,总还想写一点接近艺术作品的东

西。”由此可见,虽然动乱中饱受摧残,杜鹏程仍然

“壮心不已”,对写作充满信心和热情。而他也的确

在实践中践行了自己在信中所流露的想法,在“文

革”结束不久,即迅速地拿起笔,踏上了新的文学行

军路。中篇小说《历史的脚步声》(以下简称《历》)即

是他重新投入写作后交出的第一份“成绩单”。

这份“成绩单”对于杜鹏程而言意义非凡,它

意味着作者在被迫封笔10年之久后的重新上路,

同时也是他在写作上的一次“回归”。这篇取材于

解放战争的小说是他在创作了众多新中国建设题

材小说之后又一次回归他所熟悉的战争题材,与

《保卫延安》这部经典之作遥相呼应。然而,根据

199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杜鹏程文

集》中关于他著作年表的统计,这篇作品是他在文

革结束后发表的惟一一篇小说,可以称之为其小

说创作生涯的“绝唱”。从踌躇满志到戛然而止,中

间只创作了这一篇小说,其中原因,耐人寻味。

根据手稿信息显示,这篇小说初稿的完成时

间是1977年 4月 5日,“在群众愤怒声讨‘四人

帮’的喊声中”,杜鹏程于陕西省大荔县雷北大队

“疾书而成”,由此可见作者创作时澎湃的激情。

与《保卫延安》的九易其稿一样,《历》的创作

过程也充满艰辛。查阅杜鹏程家属捐赠给中国现

代文学馆的资料可知,作者在创作该篇小说的过

程中也是多易其稿,并因此产生了多个版本的手

稿。在题目上,小说最初命名为“心里的颂歌”(此

标题之上还曾有一个“我”字,但后来被划去,或许

作者曾打算将其命名为“我心里的颂歌”),同时有

一个副标题“记一位老战士”,这位老战士也即是

小说中的重要人物——“老骨干”方田柱,由副标

题可以看出作者在最初构思时所设定的主要叙事

人物和主题指向,即,老方为这篇小说的核心人

物,展现普通战士的战斗精神和思想风貌则是主

要的叙事主题。其后,小说题目又先后被修改为

“祁连山”、“风雪祁连山”、“历史的脚步声”。在目

前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手稿资料中,以《心里

的颂歌》命名的手稿修改稿多达七稿,以《祁连山》

命名的手稿有一稿,以《风雪祁连山》命名的手稿

有四稿,它们皆是《历史的脚步声》这篇小说的前

身,构成了一个丰富的动态化的手稿谱系。但是这

些手稿由于种种原因,并非都完整无损,很多为残

稿,内容不全。相比较而言,《心里的颂歌》第一稿

保存得最为完整,鉴于此稿也是最早的一个版本,

可以窥到作者最初的设想,我们不妨以此手稿版

本(以下称“手稿本”)来与刊出后的版本(以下称

“初刊本”)做一个对比分析。

首先从章节安排上,手稿本显示了更宏大的

结构和更丰富的情节。手稿本共有八个章节,标题

分别为:一、边疆来客;二、草原上;三、一两个小

鬼;四、又是一个“小鬼”;五、草原枪声;六、风雪祁

连山;七、又是次长征;八、高绝的山峰。《延河》初

刊时分为四个章节,同时取消了章节标题的设置,

以数字“一”、“二”、“三”、“四”代之。从手稿本的章

节标题可以看出,作者要表现的内容远不止初刊

本中的“风雪祁连山”这一场战役那么简单,故事

发生的地点也不仅是在雪山上,还有草原、山峰、

边地,小说的地理空间更为广阔;在人物设置上,

“小鬼”等普通和次要人物也更多,人物谱系更丰

富;同时还可以看出战士们要经历的战役也更多

更艰难,故事线索更长更复杂。所以,从章节设置

来看,刊出后的版本像是一个“简化版”。

其次从小说的开头来看,手稿本也展现了和

初刊本截然不同的叙事风格、节奏和气象。

手稿本开篇:

提起“边疆”,心里就涌起了思念故乡一样的

悠悠不尽之情。我在边疆地区工作了好些年,那里

有许多和我一样经历过长期战斗生活的战友。现

在我居住的这古老城市,虽然离他们有万里之遥,

但这里是他们到“内地”工作、学习或探亲的必经

之途,所以我经常能看到边疆来的同志,经常能和

他们屈膝长谈……

一天大雪纷飞,远山近景全是雾茫茫的一片。

突然,两位中年军人,??而入,他俩胳膊上搭着军

大衣,手里提着旅行包,说他们是到“关内”来接新

兵的。高个儿,显得精干而英俊的是师政治委员赵

XX;粗短健壮,眼睛时时闪着笑意的是付师长,虽

然别离好多年,他们的名字和模样还都记得清清

楚楚。可是在我头脑中留下的最深的还是他们刚

参军时的幼小的形象……

《延河》初刊本开篇: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军拿下西宁以后,甘肃、

青海等省的残余敌人,人踏人马踏马,像到了世界

末日似的向河西走廊溃逃。我主力部队,从兰州出

发,顺着“兰新公路”不分日夜的猛追敌人。这时,

我军拿下西宁的部队,如果能抽出一部分兵力,飞

越祁连山,抄近路插到河西走廊的张掖县一带,便

能拦头截住潮水似狂逃的敌人。只要这一仗打好,

整个西北战场可以说再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战斗

了。可是,从渭河两岸酷热的夏季,到秋霜降到青

海草原的时日,战士们枪不离肩、马不离鞍地走遍

了好几省,征战近万里,十分疲劳,还穿着破烂的

鞋子和让汗水泡湿了的单军衣,要奔驰数百里,翻

过万年积雪的祁连山,没有十日半月的“休整”和

准备的时间,是万万不行的。别说什么“不行”,别

说什么“雪山”,能争取早一日、早一小时插到河西

走廊,这就是目下中国革命最紧迫的需要。

很明显,两个版本的开头存在较大差异。在写

法上,手稿本有一个类似于古代传统长篇小说的

经典开头,先从外部环境描写开始铺垫,进而人物

缓缓登场,作者颇有耐心的叙事隐约透出后面故

事发展的繁复性和开阔性。而在初刊本中,则直入

主题,交代翻越祁连山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是为一

场战斗而做的简单有力的说明,起到了营造战斗

氛围的目的。可以说,两个不同的开头展开了两种

不同的小说气象,而手稿本无疑更为开阔。

再来看内容。初刊本的《历》描写了一场具体

的战役,展示了翻越雪山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壮烈

搏斗。而手稿本所显示的内容则是一个更丰富的

故事,小说中主要人物的过往经历均有详细的交

代,部队成长壮大的过程也有具体叙述。在手稿本

中,祁连山之战不过是整篇小说的一个部分,一个

情节。初刊本的《历》实际上与手稿本中第六个章

节“祁连山”形成了对应关系,只不过作者在手稿

本的基础上进行了更加细致的加工和修改,将其

从一个章节上升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很显然,

在从手稿到刊出的过程中,作者对最初的创作计

划进行了较大幅度的修改和重建,最终来到读者

面前的作品是一个简化了的作品。

对于进行这种改动的原因,作者在1977年

12月13日致王愿坚的信中曾经谈及,他说:“随

信寄去《延河》一份,上面有我写的一篇‘历史的脚

步声’……这是一中篇,准备写七八万字,可是写

了四万多字,因刊物急于发稿,匆忙压缩。”这封信

道出了进行如此大幅度改变的一个最重要的原

因,即来自刊物方面发稿的需要。在有些仓促的改

动中,小说由一个七八万字的长篇缩短为了一个

两万字的中篇。

这次仓促“手术”给小说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

见的,尽管作者在第六章的基础上进行了认真的

修改和调整,尽量使故事完整,使人物丰满立体,

但相比于手稿本所显示的内容,小说的完整性和

丰富性明显打了不少折扣。

《历》发表于1977年《延河》杂志10月、11月

合刊,发表之后并未引起太大反响,尤其是在《保

卫延安》获得正式平反之后,人们关注的目光还是

聚集于这部创作于50年代的经典之作。杜鹏程在

《我的小传》一文中,回忆《历》时说:“这是我在‘四

人帮’垮台之后写的第一个中篇,三万余字,回忆

一段惊心动魄的战争生活。它是充满激情,使人动

情和深思的作品。可是在文学的喧闹声中,它变得

无声无息。”“无声无息”的确是这篇小说问世之后

所面临的尴尬境遇。

《历》发表之后,杜鹏程拿给了同样也是作家

的好友魏钢焰去看,请他提修改意见。魏钢焰并不

客气,读完之后回了一封长达7页的信,详细说明

了自己的阅读感受并提出了四点建议,鉴于信中

所写内容绝大部分围绕作品展开,我们不妨将其

视为一篇有力的评论。内容摘录如下:

鹏程:下午接到刊物后,就没丢手,一口气细读了一

遍。读完又不能自制,就提笔写起信来。

怎么说呢?看完小说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恨,恨

那些夺去你(和许多你这样的)那些无法挽回的宝

贵经历时间!这对党的事业说,是怎样的损失啊!

完全不是什么鼓励,以沫相濡。我也不顾虑有

人说什么互相抹粉,气质相近的话。历史是有客观

而公正的结论的。

你还记得,柳青说过你的两个字——不隔么?

不隔!这不是写出的文章,而是你自己剖肝沥胆地

站在人们面前。说到你,当然是说那位五师战士的

你,那位把自己的生命身心交付给党和人民的你。

(别人不写革命可以,我不写革命没法活——孙全

厚)。然而,又不仅是如此,还是一位自觉地把历史

担子与人民一起肩负起来的你!一位政治上思想

上更成熟的你!一位可以自如雄浑地用艺术画笔

把这心灵如此形象、细微、豪迈地挥洒与历史画布

上的艺术家!

固然,我没到过祁连,但也经历过一些战斗生

活。也看过不少描写战争的书文,我可以这样告

(诉)你。我像是第一次看见了我们的部队、行军和

心灵似的。准不准吧,它很有“铁流”的气势,然而

是中国的,你的。因而,我觉得它的成功不仅在于

文章本身,而更在于它所显示出的潜在力量。

如果不是从一般意义上谈人物,而是从你对

部队这个集体(五师)的认识、感情、内心世界的剖

析和这一切化为作者的灵魂去看,可以说,是最深

的!而这一切,你还可以把它淋漓尽致地、结合人

物创造(比周大勇再深一层的),更完整系统在艺

术作品中表现出来。(我不是说,保卫延安中连队

及中层指挥员的描写,以及其它动人章节,大勇突

围前后的描写不是杰作。而是说,从“历”稿中,我

看出你还没有完整表现的那个集体独特的精神世

界。它比“保”书已写过的更广更深。)

这些内容及情感的表现,在今日表现它,不用

说有多么巨大的意义和内容呵!你正是为了这个

才又写起这些人物和事件的。但,他们精神之崇高

等等,似乎你还想得不透,也写得不透。似乎你是

激愤于敌人之践踏迫害他们,而放喉痛歌的。但是

否应痛定思痛,好好结合这几十年,回顾一下那些

逝去和今日还骑着冰马在雪谷中指路的活着的英

雄。从这脚步的不可抗拒,这些历史指靠的人物的

精神境界,坚定信念,无畏无私,百折不挠(一个邓

的三上三下,一个贺帅的经历就是典型)去写。这

问题我没想清,在文章的结尾处,我写的那几句话

算是一点思路吧。这算是意见之一。

之二。就是文章的调子。我倾向于不要大动,

而删去一些重复的,悲痛残酷的场面,使一些本来

不是私人的场面更明朗化,如老方过河后,如老方

靠在烈士身上。真死已不少,就不要假死了。文中

把大胜利大追击的气氛、背景作一线索交叉起来,

使文中气氛也不单调。为什么不要大动?我觉得这

种文气,不是凭空来的,是一种抑愤深念。如能转

化而有新的调子,那当然可以大改,否则,勉强硬

扭,不一定好,你说(呢)?

之三是关于人物。我以为这是一篇诗散文,虽

然你无意写成这样。要从小说讲,我觉得赵的形象

大有开掘余地,不是说多写。因为他的地位、逝去

的形象以及他的历史,都有此基础。是否从那种毫

不惜己、从容献身的乐观主义为基调去写。部队中

我见过这类同志,是真正的大乐天。(毁灭中美迭

里札和木罗式加都有此味道)。想想看眼看就胜利

了,这些从血液中都渗透着党的理想的人,从容的

献身。(这是更大的勇敢,我认为。)文中应有他的

内心活动,有表现,有评价描写。老方,是中心人

物,但个性化不够,他是较之孙全厚不同的“班政

委”,身为马夫,心念全军。这一点是看出来的,但

是否有些“首长味?”“X论味?”“文气?”……要能

既充分写出“班政委”而又有个性、有劳动人民质

朴本色就好了。表现它的情节,缺乏层次、区别、连

贯,也可以勾得更明显些,氛围气上,可以更多彩

些。(像一开始过河,是否太严峻?过羊肠岭,可把

笔甩开写敌溃。)

之四,文中有一些不够精练的议论和过多

过文的议论性的语言,这些部分适当压缩可能

更有力。

先写到这儿吧,多么想面谈呵,离开西安,千

不念万不想,就是怀念失去了和同志们交谈促进

交流的机会。没有这,创作也难。

毋庸怀疑。此文就不?一?,脚步声也是要震响

未来传之征途的。

钢焰。7月12日夜十二时尽管信中有“震响未来传之征途”等不少溢美

之词和客套之语,魏仍从小说的人物塑造、叙事基

调、叙事节奏等几个方面提出了不少建议。其中有

些建议相当中肯,比如在谈及人物塑造时他所说

的“还可以把它淋漓尽致地、结合人物创造(比周

大勇再深一层的),更完整系统在艺术作品中表现

出来。”显然是恰当的。这篇小说对人民军队翻越

雪山时高昂的斗志和不怕牺牲的战斗精神营造得

相当成功,但是对个体人物的勾勒存在平面化和

符号化的问题。再比如对于整篇小说的气氛过于

“严峻”而不够“多彩”的评述也是客观的,这些问

题的存在的确影响了小说的艺术水准。

作者本人对这篇小说其实也并不满意。同样

是在1977年12月13日致王愿坚的信中,他说:

“现在这个东西(指《历史的脚步声》),我对自己深

为不满。”杜鹏程的不满当然首先是针对作品的,

他自己也深知这种仓促而大幅度的修改所带来的

问题。但他的不满或许还有另外一个指向,在

1978年5月30日致王愿坚的信中,他说:“‘历史

(的)脚步声’原来准备写成七八万字的中篇,后因

身体不好(血压突然升高),写了两万数千字而没

有搞下去。”由此可见,《历》未能按原计划完成除

了刊物方面的因素还有作者自身身体欠佳的原

因,杜鹏程的“深为不满”也许有对自己身体状况

的不满和失望。

其实对于“文革”后的杜鹏程来说,身体欠佳

一直困扰着他的创作。由于长期的迫害和折磨,高

血压、心脏病、胃溃疡等疾病找上门来,让他无法

进行长时间的、持续性的写作,写起字来手不停地

抖。在1960年至1965年,杜鹏程曾创作了一部长

达60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太平年月》,但当时正值

特殊时期,小说并未完成修改和出版。新时期之

后,杜鹏程曾多次表示要动笔修改这部长篇作品,

但直到去世,这个愿望都未完成。究其原因,身体

方面的疾病是阻碍他的最重要的因素。学者赵俊

贤曾回忆“老杜做了最大的努力,临终前几年已意

识到难以完成这项工程(修改《太平年月》),便主

动放弃了;代之以写各种短文,包括为后学者作

序、写书评之类。这说明,他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

工作,他力图一息尚存,奋斗不止”(赵俊贤《魏钢

焰评述杜鹏程及其文学创作访谈》《乌鲁木齐职业

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

杜鹏程是一位革命作家,一生为人民的革命

事业奔走在前线。“文革”结束后,尽管有老骥伏枥

之心,但无奈太多病痛的侵袭。晚年他在创作上的

沉寂,有太多客观的原因和无奈的成分,就如这篇

匆忙完成而实际并未全部完成的《历》,写满了他

的遗憾。

杜鹏程与中篇小说《历史的脚步声》□崔庆蕾

魏钢焰致杜鹏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