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8日 星期三 书 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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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7 弋舟《丙申故事集》: 中年困境与还乡青春 中年困境与还乡青春 “我走了很长的路,就是为了见他一 面。”第一次读弋舟的作品,《随园》中的这句 话如同谶语般预言了我与故事的相遇。弋舟 的小说,让我惊诧于对人物心理纤毫毕现的 剖露,惊诧于对中年琐屑生活状态的展现, 惊诧于对人与人关系隔膜与疏离的揭示,惊 诧于对女性幽微生活经历的聚焦……《丙申 故事集》在“丙申(2016 年)”与“故事”两个 节点的书写,使小说具有了多重张力:现在 与过去、现实与虚构、中年与青年、女性与男 性。在多重二元关系的互动联结中,小说的 意义就此展开。 小说聚焦于中年人物生活状态的呈现, 他们大抵功成名就,却陷入人际关系的隔膜 与疏离中,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杨洁在北 京奋斗多年终于买下了一套单居的房子,生 活中却失去了所有的男人和一只乳房;马政 凭借酒量熬成处长,在偶然中风后才发现妻 子头顶的白发;刘奋成、王桐各自事业有成, 却难逃家庭琐事矛盾的堆积,以离婚收场; “她”与丈夫在各自的外遇中相互取暖,却无 法在300平米的房子里嗅到爱的气息。小说 书写中年生活,并未介入物质充盈后展开的 利益纠葛,而始终关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 系。“孤单”,《出警》中年轻警察小吕的一声 叹息,不啻为人物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吊诡的是,这种疏离本该出现在人物早 年时期,却在此时得以凸显。早年里,杨洁和 母亲两人生活在一起、王桐的母亲把存折塞 给她后上了别的男人的车、夏惊涛和老奎的 老婆离开了他们,不完整的家庭状态并没有 让他们体会到“孤单”。在与男人们的周际 中、在对初恋的谎言与袒露中、在对女儿的 惩罚和报复中、在与情人一家的相处中,他 们仍能感受到彼此感情的牵绊。然而,这种 关联终于消磨在物质的追求和情感的淡漠 中,最终建构出一个隔膜与疏离的世界,中 年的人际相处仿佛隔着祁连山的雪峰。 当现实世界的疏离蚕食鲸吞,使人物难 于呼吸视听时,需要有一个契机回溯来路, 重寻逝去的羁绊。一如目光翻过雪峰,找到 隐在祁连山深处的随园。地铁里一个浓妆艳 抹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杨 洁失去乳房后的羞愧,促使她将重返河西走 廊的想法付诸实践;马政在深陷于乱伦般禁 忌冲动而中风后,才重新梳理自己、妻子、情 敌三人的情感纠葛;老奎被重点关照的尊崇 在老郭生病和退休后消失,于是开始了频繁 “亮万”的招数;房间里新置办的鱼缸和跑步 机,让刘奋成、王桐这对夫妇的离婚有了重 焕生机的意味;“她”一次次地和男孩欢爱, 却又在他面前始终不会袒露自己,维持着一 个40岁女人的羞赧和心事。当世界的疏离 与隔膜已变得习以为常,身体的倾颓和精神 的寂寥双重打击向人物袭来,以迅疾之势将 人物瓦解,无情地揭露了孤单的本质,即使 隔着雪山的光和射灯的亮、隔着清脆的笛声 和点燃的烟气,也无处躲藏。它直抵生活的 本质和人物的痛处,驱动他们重新思考人生 的价值和自我的定位。 弋舟现在进行时的写作,让中年生活状 态的表达有了“准确的事实”意味。于是,返 乡吧,随园在来处候着。 在人物的返乡和回忆中,青春—性的通 道重新打开了人物的关系,蓬勃的生命活力 构成对中年倾颓身体与疏离精神困境的双 重救赎。脖子上的白骨既可能是千年不朽的 胡杨,也可能是弃尸累累中的一块骨殖,它 标示出青年杨洁的胆识,也让众多试图拥有 她的男人觉得自命不凡。在戈壁滩的欢爱, 是链接大自然亿万年冲刷伟力的企图,也是 召唤狂野生命图腾的努力。白骨,将她与男 人、自然、生命、活力联系在一起,而白骨的 启蒙来自于她的老师。当失去白骨的杨洁开 始自己的城市奋斗之旅,以失去男人—放 弃欲望—丧失乳房的历程迅速萎谢时,从 蓬勃的生机到欲望的消逝到生理性别的残 缺,所昭示的不仅是关系型人生内缩到自我 性人生的不可能,更是生命之戈壁从泛滥到 干涸的不可逆。杨洁需要从干涸的北京回到 粗粝的河西,重访自己的启蒙老师,找到丢 失的白骨。当她重新手握白骨时,封存的关 于薛老师左手的秘密、关于男人和启蒙的记 忆、关于生命和青春的活力全部苏醒。与老 师的唇齿之吻,并没有濒死的垂暮,反而让 他们有了复归于婴儿的感觉,这即是白骨的 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讲,“执黑五目半胜”不 过是无意义人生的一个隐喻, “白骨”才构成 人物生命此在的价值。 借助返乡和回忆中两性关系的出口,中 年困境中的人物重新获得了身体的生机,敞 开了关系的互动 。“ 橘色毛球 ”“ 巨型鱼缸 ” “一杯水”和“白骨”都构成中年人生的青春 幻想,引起还乡和再年轻一次的冲动。 还乡青春是一场中年的成长仪式,中年 的人物需要借助回溯获得坦然面对现实困 境的勇气、需要依靠还乡领悟温润疏离关系 的方法、需要凭借回忆开启激励自我再次成 长的动力。于是,这一场场有关青春的回忆, 都是为了告别的纪念而指向当下的中年困 境。《随园》里,杨洁重新拿到白骨,决心和老 王一起养鸭和接受失去乳房的事实;《发声 笛》结尾,马政在笛声中思考仕途和与妻子、 情敌三人关系的重新洗牌;《出警》最后,老 奎腰里别着的“万”再没有任何杀伤力,最终 走向了养老院;《巨型鱼缸》的最后,王桐拷 走了前夫电脑里的文件,留下了家里的钥 匙;《但求杯水》中,“她”以与男孩的最后欢 爱作为告别仪式,在凌晨走向了熟睡的丈 夫。《丙申故事集》是从古老的出走到归来模 式的复演,也是成长主题的再现。只不过,这 一次返乡和成长的人物不再是孩子,而是处 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困境中的中年。 弋舟体察于中年人际关系的疏离,以虚 构的笔法跨越时间和两性的界限,聚焦人物 还乡青春的经历和心理,试图疗愈中年危机 指示重新上路的方向。这部小说集既是作者 的剖白和自我救赎,也是中年生活的写真和 喻世明言。 “我走了很长的路,就是为了见他一 面。”《随园》中的下一句是, “我还要走,还有 很长的路等着我”。 (《丙申故事集》,弋舟著,中信出版集团 2017 年 5 月出版) 新书品荐 如果把文坛比作剧场, 那么媒体就像舞台,作家活 跃在台前,读者聚集于台下, 而编辑,则隐身幕后,照应各 方、调度全局。精彩的文坛风 景,固然要靠优秀的作家和 读者来成就,但也绝对离不 开优秀编辑尽心、敬业的付 出。尤其是在整个社会大环 境不是特别适于文学从容发 展的时候,编辑发掘、凝聚文 学资源的眼界和能力,简直 可以决定文坛的水准、左右 文坛的氛围。 这本《人情之美》,见证着编辑和作家共同推动台湾文坛转 型的一段历史。它的聚焦所在,是 10 年时间—1970 年代末至 1980年代末、两家媒体—本书作者一度主编过的《联合报·联 合副刊》《联合文学》,以及 12 位作家—台静农、梁实秋、叶公 超、吴鲁芹、张爱玲、高阳、孟东篱、白先勇、西西、王祯和、三毛、 王拓。书后附录一篇,追述了湮没在历史深处的十几家台北老 咖啡馆里的文学旧时光。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情之美》中的时代和人物已覆上了浓 厚的历史色彩。但在“人情之美”的柔光辉映下,书中这些历史 册页还正当一笔一笔描画、一页一页翻动之际。那是对台湾社 会和台湾文学,都不啻化雪融冰、乍暖还寒的解冻时节。从戒严 末期到解严初期,蛰伏的力量、沉埋的情思、蜷缩的思想,静悄 悄地开始悸动、舒展和扩散,改写着社会、历史和人生的图景, 也改写着文学和文坛自身。作为身临其境的现场见证人和亲历 者,丘彦明对自己当时的交游感触和事后印象的记叙,都同样 避开了社会背景和文坛生态中偏于冷硬的那些大事件、大话 题,而指向有更多温存、更多亮色和更多人情味的寻常小事或 生活点滴。 恰恰因此,在诸多忆旧谈往的著述里似乎一概落寞无言、 甚至自安于失语状态的“五四之子”台静农先生,在《人情之美》 里却显现出了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襟怀深切而又素朴宽和的 “烈士暮年”风采。梁实秋受访长谈的口述实录和弥留时刻的言 行情态刻画,则对“雅舍”主人文学和翻译的方法、观念及生活 态度上的某些久存悬疑歧见之处,做了澄清、补白。而新月派前 期主将之一叶公超、上海沦陷时期的文坛孤鸟张爱玲,这两位 从中国现代文学的星空中一闪而过的别致人物,在《人情之美》 中也非常难得地留下了各自文学后史的一段生动侧影。至于白 先勇、西西、三毛等其余几位在书中属于“少壮派”的作家,从作 者当年的采访记和近年的追忆或散文中,绽放出的完全是一派 浓得化不开的昵友加闺蜜的亲切形象。 随书附赠的全彩高清图版折页小册,精细、完整地展示了 台静农、梁实秋、张爱玲、白先勇、吴鲁芹、高阳、西西、三毛写给 作者的 9 封亲笔信。瞧着这些墨色、笔迹、信笺款式和行文腔调 各个不一的昔日文友间的体己话或客套话,今天的读者除了会 感觉到历史的气息,想必也会对远去年代里秀才人情半张纸的 那份单纯和雅致,暗生几分羡慕。 《人情之美》,丘彦明 著 ,中 信 出 版 集 团 2017 年 5 月出版 特约撰稿 特约撰稿李林荣 李林荣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 和文学理论,在每一步醒目 的发展、变化当口,都无不接 受来自社会科学或人文学术 其他领域的影响。仅以小说、 散文创作中素为作者和读者 所重的农村题材或乡土叙事 来讲,从传统的农村革命战 争史和新兴的三农问题研究 方面,主动获得的启示、激 发,或被动承受的规约、带 动,就非常显著而且接连不 断。客观上看,这也正是文学 实际参与认识、理解和探索 解决三农问题的社会大事业 的一种具体表现。但同时,这 更说明:文学要真正扎根大地、经世致用,离不开也绕不过社 科人文学术。面对与时俱进、持续深化推进的社科人文学术, 文坛中人与其事后被动补课,不如及时跟进、同向而行,展开 积极的对话、学习和镜鉴。 活跃在当今中国乡村治理研究前沿的实力派学者贺雪峰 最近出版的这部《治村》,汇集了他深入各地、田野调查的新报 告和新论文四十余篇。按照议题和内容的侧重,分为“谁当村 干部?能人、狠人与富人”、“村庄政治与农民参与”、“资源下乡 与农民参与”、“村治的制度探索”、“村治的社会基础:阶层、派 性、宗族”、“村治的动力”共六辑。虽然在具体的师承学缘上, 主要靠自学成才的贺雪峰和费孝通先生没有直接关联,但作 为同样倾力于研究乡土中国的学者,他不仅继承了费孝通先 生论学文章洗练通脱、明快清晰的文体和文风,而且还发展起 了辩难锋芒更犀利、凸显问题意识的力度和精准度更强劲的 论学写作新品格。 这样的文体、文风,熔铸和利用了优秀的文学传统,反过 来对文学写作、尤其是非虚构写作,显然也有参考价值。相较 之下,《治村》对今日中国乡村现实的揭示、阐释和问题对策探 究,则迸发出一股在文学话语里少见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的 洞察力和概括力。如:长三角、珠三角一带沿海地区和中西部 地区,湖北、赣南、苏南、鲁中、陕西及上海市郊,由于社会、经 济和文化条件的区域性差异,鲜明地形成了同处一个时代、一 个国家政策环境下的各地方农村,在生活秩序和价值取向诸 多层面高度复杂化,以至彻底背反的状况;另一方面,新世纪 初年划时代的农村税费改革和全面取消农业税的政策,还有 随后铺开的资本下乡、城镇化建设等各项反哺农村的举措,使 中国乡村社会的历史演进出现了大步跨进,亿万留守村民和 流动到城市的农民工,在身份意识、物质处境和人生观念上, 都开始经历前所未有的深刻嬗变和急剧分化。这些比文体、文 风更内在也更坚实的信息和内容,看起来离文学远了些,实际 上却是同样正在密切关注中国城乡巨变的各种体裁的文学写 作者和评论者们,都应该一起来详加留意和深入思考的。 《治村》,贺雪峰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5月 出版 责任编辑:刘晓闻 电话:(010)65389195 邮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6月28日 星期三 书香中国 细民不细 细民不细 盛宴难盛 盛宴难盛 张 怡 微 在《后 记》中 写 道:“所谓‘细民’的‘盛宴’, 我本人就是细民中的一员, 而所谓‘盛宴’,不过是我所 见过的婚丧嫁娶的团圆、饮 食起居的人生要义。对普通 人来说,离散总是大型的,团 圆却很小,这种反差很能打 动我。”再没有比小说标题更 能清晰概括立意的所在。细、 盛对照的张力和反差扭结着 贯穿全书,也指向了“家庭试 验”的创作自觉背后,作者替 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作传的隐 微抱负。在无数个细碎节点 上,小说镜照着每一个读者, 镜照着每一个“细民”周旋于 “盛宴”内外的时刻。 “细民”,一介平民,身份的卑微感集中凸显 在被“离异”这一核心情节击中的人物身上。袁佳 乔原生家庭的破裂,将她卷进了生身父母、继父、 继母乃至四方家族更为庞杂缠绕的关系网络中, 既已丧失“中心位置”的主人公,以“边缘”身份往 来于各段关系之中,这种微不足道的岌岌可危如 与深渊为伴。袁佳乔与小茂的婚恋关系也因此埋 下了龃龉的前兆,小茂生活优柔充裕的“轻盈”, 使他无视袁佳乔阅历的“沉重”。袁佳乔后来的离 异,与其说是嫁妆琐细、胎死腹中、夫家凉薄等诸 多偶然因素的合谋,不如说是家族命运点滴流转 的必然。 “离异”为讨论家族相处模式乃至整个家 族命运提供了一个极端且充分的形式,而“盛宴” 则为“细民”的集结开辟了华丽的空间, “盛宴”的 团圆和隆重在“细民”处得以消解,或者说“盛宴” 只不过是家族亲缘关系的表象,它在与“细民”的 勾连中逼近了某种真相: “盛宴”充斥着“细民”生 活和人性的轻薄琐碎,“细民”也因此具备了扳 倒、瓦解“盛宴”的巨大能量,简言之,即细民不 细,盛宴难盛。正是这双重张力贯穿了整部小说: “这些缤纷的菜色,冷冷热热交织,世故而浪 费,桌上一片圆满,像尚未开封的盆栽。桌下却一 片凄清,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收场这令人难以忘 怀的局面。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股液体汩汩地 从我的身体喷薄而出,像沉静的火山忽然苏醒, 涌过低沉的、绵延的悲吟。”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曾着重 阐释“轻”与“重”的辩证,如其所言, “一个小说家 如果不把日常生活俗务变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 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 念。”当张怡微选择直面尘埃激荡般的“细民”生 活时,“轻盈”与“沉重”的辩证理念同样运行其 间。令人难持其重的并非婚丧嫁娶构成的“盛 宴”,而是“细民”置身其中、看似琐细乏味的日常 生活,即便是相识十年的至亲之人,却也“越来越 抵不过日常生活的消磨”。那些“一阵烟”般无意 观看的平凡,最终聚合成我们的牺牲。正如作者 所言,世情小说的落脚点并非人的情感,而是市 井生活中不让人升华的真相。《细民盛宴》以父亲 为女儿烹调开场,最后反 过来以女儿为父亲烹调收 尾,这大概并非意味着父 女关系的和解,而是惘惘 提示出命运的代际轮回, 生活大概与命运一样俨然 “逼仄的圆”,有其牵绊难 逃的胶着和沉重,借用张 爱 玲 小 说《花 凋》中 的 说 法,“细民”与其周旋其中 的日常生活, “两个尸首背 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 我坠着你,往下沉”。 “细民”的沉重感,还 与小说对上海工人阶层的 叙述策略有关。人物的生 活经验、情感伦理,与城市 文化、社会结构变迁等要 素紧密勾连。历史大环境的诸多关键性变革,构 成了人物活动必要的“噪音背景”。国企改革、下 岗大潮、金融危机、住房及教育改革、社交通讯技 术的更新……诸多历史节点映照、干预甚至决定 了人物命运的走向,正如小说所言: “世界越来越 吵,越来越繁华,也越来越令人摸不着头脑”。 “细 民”生活不再是上海都市文化光怪陆离的一个符 号,而是扎根进历史与时代的变迁细节中,作者 放弃注目旗袍、背头、老洋房、石库门等自己不熟 悉的都市意象,转向知青、支内乃至上世纪90年 代的诸多社会历史事件,沉稳而细腻地展示上海 市民乃至城市文化的厚重面向。 在主人公与家族生活、“细民”命运角力的过 程中,敏感、尖刻与不幸的诸多瞬间,似乎构成了 某种恒常性的存在,但作者并没有放弃给这苦闷 的记忆打开一个缺口。在小说里,梦境时常光顾 冰冷严酷的现实,给予主人公团圆的幻象,而爱 也不时释放着动人的暖色。有一个情节尤耐人寻 味:父亲离婚时,要走了女儿袁佳乔的《新华字 典》作为纪念,多年后,丈夫小茂巧合地送了袁佳 乔一本《新华字典》做生日礼物,勾起了袁佳乔对 于父亲的追缅,并仿佛使她得到了与自己命运攸 关的启迪。正如袁佳乔所说: “我生命中只剩两本 《新华字典》,都很重要,都很难忘。而我日渐成 长,却发现,《新华字典》查不到的事越来越多,而 人生许多东西都没有答案,无解就是最好的注 释,心宽的人才比较容易得到幸福。”这让人想起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步履不停》,与父亲剑 拔弩张的儿子,在与母亲扫墓归来途中,看到了 母亲口中历尽寒冬而涅槃的黄蝴蝶;双亲相继过 世后,当年对传说不予理睬的儿子,在与妻儿扫 墓时重见黄蝴蝶,这一次,他释怀般同样讲起了 传说。诚然,一段段难以割舍却又看得到尽头的 关系,构成了“细民”人生的真相,但正如作者所 言,无论是流泪的幽谷抑或短暂的过渡, “到底也 是要日复一日地度过”。回首“盛宴”皆惘然,而 “细民”惟有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细民盛宴》,张怡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 年 1 月出版) 在不算漫长的阅读生涯里,我一直都乐于揣摩日本文学 中不自然流露出的那种矛盾感:顽固而又善变、勇敢而又懦 怯、倨傲而又自卑、保守而又求变、好斗而又谦和。日本文学呈 现的美饱藏着樱花般的烂漫与惨烈,乃至是病态与绝望。然 而,在近两年比较知名的日本作家作品中,我却很久没有感受 到绝望之美。渡边淳一的绝望过于形式,完全展现于故事的表 象之上;村上春树骨子里流淌着欧美文学的血脉,其文字更接 近于悲伤。反倒是江国香织的文字让我眼前一亮。很久以前读 过她的《东京塔》,虽然打着治愈系的标签,但是内里的文字却 散发着日式的敏感和抑郁。可能是得益于女作家特有的缜密 心思,江国香织在文字的情感处理上确实要凄艳得多。 江国香织曾说, “恋爱如同立于荒野之中”,她笔下的爱恋 大多自由放纵又肆意炙热。她又是一个敏感的社会观察者,客 观冷静地梳理文字、编织情感,以细腻清淡的文笔如实记录下 一段段场景和感受,展示了一种寂寞的情绪。或许不习惯其文 风的读者会觉得她矫揉造作、反复无聊,但于我而言,清淡的 行文中也能慢慢品读出作者饱含的情感蓄力。 如果从电影的角度类比,江国香织的作品应当属于文艺 片范畴,展示着王家卫式的慵懒散淡。阅读江国香织的文字不 必太在意情节走向,只需在某处打动你的段落停下,好好体验 主人公的心境。感同身受,便是此类作品带来的最大作用。 为了感受江国香织特有的文字魅力,我们不妨设想这样 一种场景:下雨天,一个人和一条美国可卡犬在家,听着CD 机里播放着叫不出名字的老旧专辑,一首接着一首。那些故人 旧事都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破碎成幽暗闪光的棱镜断面。它 们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对自己却曾经那么重要、必不可少。悲 欢离合总关情,阶前滴漏任天明。这种心情,倦怠而自由,孤独 却不寂寞,内心依然丰富平和,充满温暖;同样也是这种心情, 贯穿了整部散文集《下雨天一个人在家》。 书中,江国香织放纵于散文随笔的广阔天地之中,把叙述 和思考融为一体,呈现出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别样方式。冷淡克 制而又内含温度的笔触,捕捉着平淡生活的诗意瞬间:回忆里 深藏着人情世故,阅读中潜伏着时代痕迹,而那些对故人旧时 的坦诚素描,则诉说着令人唏嘘叹惋的无常命运。细小的感受 被扩展成延绵不绝的诗篇,在对习以为常的生活加以陌生化 处理后,隔着时空的距离,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美。 “细微之处见乐趣”,被称为“细微派”大师的法国作家菲 利普·德莱姆说。“进入时间的细胞,就可以掌握事物的本 原”,这一文学流派的贡献在于:生活可以是不具逻辑因果的 情节,而是一帧帧断裂离散的画面。这 本散文集的用意也在于此,它呼唤人 们关注琐碎的意义。正是这些细小的 事件,汇合成我们丰富多彩的世界。 信息时代充斥着冷漠的情感,我 们的感知能力不断被削弱,难以看清 世界运行的轨迹与彼此之间纷繁复杂 的思想,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情感都 缺乏共通。好在总有一些人选择逆流 而行,似江国香织,用过时的卡带机听 阁楼里积灰的专辑,去书店里淘小语 种小说慢慢品读,到电影院看只有一 个保洁阿姨打瞌睡的午夜场电影…… 此间此地、此时此刻发生的平凡小事, 就是她生命中一期一会的伟大奇遇。 她将这种生活方式仔细品味打磨,诉 诸笔端,从最轻盈的角度切入,将重量 降至最低限度,灵动到极致。在江国香 织的笔下好似永远维持着一种和谐与平衡,使人从不担心它会变调出格。隐约 之中,我们好像读懂了她想要维护的那项原则:平凡间的永恒。 合上书本的一瞬间,我竟隐隐有些不舍。可能是因为生活在钢铁铸就的城 市森林里太久了,都快忘记了树影斑驳间的微光跳跃于眼睑之上的感觉。一股 莫名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尽管我并不清楚这份感激应该掬献给何方何人。 (《下雨天一个人在家》, [日]江国香织著,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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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弋舟《丙申故事集》:

中年困境与还乡青春中年困境与还乡青春□黄 凯

“我走了很长的路,就是为了见他一

面。”第一次读弋舟的作品,《随园》中的这句

话如同谶语般预言了我与故事的相遇。弋舟

的小说,让我惊诧于对人物心理纤毫毕现的

剖露,惊诧于对中年琐屑生活状态的展现,

惊诧于对人与人关系隔膜与疏离的揭示,惊

诧于对女性幽微生活经历的聚焦……《丙申

故事集》在“丙申(2016年)”与“故事”两个

节点的书写,使小说具有了多重张力:现在

与过去、现实与虚构、中年与青年、女性与男

性。在多重二元关系的互动联结中,小说的

意义就此展开。

小说聚焦于中年人物生活状态的呈现,

他们大抵功成名就,却陷入人际关系的隔膜

与疏离中,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杨洁在北

京奋斗多年终于买下了一套单居的房子,生

活中却失去了所有的男人和一只乳房;马政

凭借酒量熬成处长,在偶然中风后才发现妻

子头顶的白发;刘奋成、王桐各自事业有成,

却难逃家庭琐事矛盾的堆积,以离婚收场;

“她”与丈夫在各自的外遇中相互取暖,却无

法在300平米的房子里嗅到爱的气息。小说

书写中年生活,并未介入物质充盈后展开的

利益纠葛,而始终关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

系。“孤单”,《出警》中年轻警察小吕的一声

叹息,不啻为人物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吊诡的是,这种疏离本该出现在人物早

年时期,却在此时得以凸显。早年里,杨洁和

母亲两人生活在一起、王桐的母亲把存折塞

给她后上了别的男人的车、夏惊涛和老奎的

老婆离开了他们,不完整的家庭状态并没有

让他们体会到“孤单”。在与男人们的周际

中、在对初恋的谎言与袒露中、在对女儿的

惩罚和报复中、在与情人一家的相处中,他

们仍能感受到彼此感情的牵绊。然而,这种

关联终于消磨在物质的追求和情感的淡漠

中,最终建构出一个隔膜与疏离的世界,中

年的人际相处仿佛隔着祁连山的雪峰。

当现实世界的疏离蚕食鲸吞,使人物难

于呼吸视听时,需要有一个契机回溯来路,

重寻逝去的羁绊。一如目光翻过雪峰,找到

隐在祁连山深处的随园。地铁里一个浓妆艳

抹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杨

洁失去乳房后的羞愧,促使她将重返河西走

廊的想法付诸实践;马政在深陷于乱伦般禁

忌冲动而中风后,才重新梳理自己、妻子、情

敌三人的情感纠葛;老奎被重点关照的尊崇

在老郭生病和退休后消失,于是开始了频繁

“亮万”的招数;房间里新置办的鱼缸和跑步

机,让刘奋成、王桐这对夫妇的离婚有了重

焕生机的意味;“她”一次次地和男孩欢爱,

却又在他面前始终不会袒露自己,维持着一

个40岁女人的羞赧和心事。当世界的疏离

与隔膜已变得习以为常,身体的倾颓和精神

的寂寥双重打击向人物袭来,以迅疾之势将

人物瓦解,无情地揭露了孤单的本质,即使

隔着雪山的光和射灯的亮、隔着清脆的笛声

和点燃的烟气,也无处躲藏。它直抵生活的

本质和人物的痛处,驱动他们重新思考人生

的价值和自我的定位。

弋舟现在进行时的写作,让中年生活状

态的表达有了“准确的事实”意味。于是,返

乡吧,随园在来处候着。

在人物的返乡和回忆中,青春—性的通

道重新打开了人物的关系,蓬勃的生命活力

构成对中年倾颓身体与疏离精神困境的双

重救赎。脖子上的白骨既可能是千年不朽的

胡杨,也可能是弃尸累累中的一块骨殖,它

标示出青年杨洁的胆识,也让众多试图拥有

她的男人觉得自命不凡。在戈壁滩的欢爱,

是链接大自然亿万年冲刷伟力的企图,也是

召唤狂野生命图腾的努力。白骨,将她与男

人、自然、生命、活力联系在一起,而白骨的

启蒙来自于她的老师。当失去白骨的杨洁开

始自己的城市奋斗之旅,以失去男人——放

弃欲望——丧失乳房的历程迅速萎谢时,从

蓬勃的生机到欲望的消逝到生理性别的残

缺,所昭示的不仅是关系型人生内缩到自我

性人生的不可能,更是生命之戈壁从泛滥到

干涸的不可逆。杨洁需要从干涸的北京回到

粗粝的河西,重访自己的启蒙老师,找到丢

失的白骨。当她重新手握白骨时,封存的关

于薛老师左手的秘密、关于男人和启蒙的记

忆、关于生命和青春的活力全部苏醒。与老

师的唇齿之吻,并没有濒死的垂暮,反而让

他们有了复归于婴儿的感觉,这即是白骨的

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讲,“执黑五目半胜”不

过是无意义人生的一个隐喻,“白骨”才构成

人物生命此在的价值。

借助返乡和回忆中两性关系的出口,中

年困境中的人物重新获得了身体的生机,敞

开了关系的互动。“橘色毛球”“巨型鱼缸”

“一杯水”和“白骨”都构成中年人生的青春

幻想,引起还乡和再年轻一次的冲动。

还乡青春是一场中年的成长仪式,中年

的人物需要借助回溯获得坦然面对现实困

境的勇气、需要依靠还乡领悟温润疏离关系

的方法、需要凭借回忆开启激励自我再次成

长的动力。于是,这一场场有关青春的回忆,

都是为了告别的纪念而指向当下的中年困

境。《随园》里,杨洁重新拿到白骨,决心和老

王一起养鸭和接受失去乳房的事实;《发声

笛》结尾,马政在笛声中思考仕途和与妻子、

情敌三人关系的重新洗牌;《出警》最后,老

奎腰里别着的“万”再没有任何杀伤力,最终

走向了养老院;《巨型鱼缸》的最后,王桐拷

走了前夫电脑里的文件,留下了家里的钥

匙;《但求杯水》中,“她”以与男孩的最后欢

爱作为告别仪式,在凌晨走向了熟睡的丈

夫。《丙申故事集》是从古老的出走到归来模

式的复演,也是成长主题的再现。只不过,这

一次返乡和成长的人物不再是孩子,而是处

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困境中的中年。

弋舟体察于中年人际关系的疏离,以虚

构的笔法跨越时间和两性的界限,聚焦人物

还乡青春的经历和心理,试图疗愈中年危机

指示重新上路的方向。这部小说集既是作者

的剖白和自我救赎,也是中年生活的写真和

喻世明言。

“我走了很长的路,就是为了见他一

面。”《随园》中的下一句是,“我还要走,还有

很长的路等着我”。

(《丙申故事集》,弋舟著,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出版)

■新书品荐

如果把文坛比作剧场,

那么媒体就像舞台,作家活

跃在台前,读者聚集于台下,

而编辑,则隐身幕后,照应各

方、调度全局。精彩的文坛风

景,固然要靠优秀的作家和

读者来成就,但也绝对离不

开优秀编辑尽心、敬业的付

出。尤其是在整个社会大环

境不是特别适于文学从容发

展的时候,编辑发掘、凝聚文

学资源的眼界和能力,简直

可以决定文坛的水准、左右

文坛的氛围。

这本《人情之美》,见证着编辑和作家共同推动台湾文坛转

型的一段历史。它的聚焦所在,是10年时间——1970年代末至

1980年代末、两家媒体——本书作者一度主编过的《联合报·联

合副刊》《联合文学》,以及12位作家——台静农、梁实秋、叶公

超、吴鲁芹、张爱玲、高阳、孟东篱、白先勇、西西、王祯和、三毛、

王拓。书后附录一篇,追述了湮没在历史深处的十几家台北老

咖啡馆里的文学旧时光。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情之美》中的时代和人物已覆上了浓

厚的历史色彩。但在“人情之美”的柔光辉映下,书中这些历史

册页还正当一笔一笔描画、一页一页翻动之际。那是对台湾社

会和台湾文学,都不啻化雪融冰、乍暖还寒的解冻时节。从戒严

末期到解严初期,蛰伏的力量、沉埋的情思、蜷缩的思想,静悄

悄地开始悸动、舒展和扩散,改写着社会、历史和人生的图景,

也改写着文学和文坛自身。作为身临其境的现场见证人和亲历

者,丘彦明对自己当时的交游感触和事后印象的记叙,都同样

避开了社会背景和文坛生态中偏于冷硬的那些大事件、大话

题,而指向有更多温存、更多亮色和更多人情味的寻常小事或

生活点滴。

恰恰因此,在诸多忆旧谈往的著述里似乎一概落寞无言、

甚至自安于失语状态的“五四之子”台静农先生,在《人情之美》

里却显现出了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襟怀深切而又素朴宽和的

“烈士暮年”风采。梁实秋受访长谈的口述实录和弥留时刻的言

行情态刻画,则对“雅舍”主人文学和翻译的方法、观念及生活

态度上的某些久存悬疑歧见之处,做了澄清、补白。而新月派前

期主将之一叶公超、上海沦陷时期的文坛孤鸟张爱玲,这两位

从中国现代文学的星空中一闪而过的别致人物,在《人情之美》

中也非常难得地留下了各自文学后史的一段生动侧影。至于白

先勇、西西、三毛等其余几位在书中属于“少壮派”的作家,从作

者当年的采访记和近年的追忆或散文中,绽放出的完全是一派

浓得化不开的昵友加闺蜜的亲切形象。

随书附赠的全彩高清图版折页小册,精细、完整地展示了

台静农、梁实秋、张爱玲、白先勇、吴鲁芹、高阳、西西、三毛写给

作者的9封亲笔信。瞧着这些墨色、笔迹、信笺款式和行文腔调

各个不一的昔日文友间的体己话或客套话,今天的读者除了会

感觉到历史的气息,想必也会对远去年代里秀才人情半张纸的

那份单纯和雅致,暗生几分羡慕。

《人情之美》,丘彦明著,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出版

特约撰稿特约撰稿::李林荣李林荣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

和文学理论,在每一步醒目

的发展、变化当口,都无不接

受来自社会科学或人文学术

其他领域的影响。仅以小说、

散文创作中素为作者和读者

所重的农村题材或乡土叙事

来讲,从传统的农村革命战

争史和新兴的三农问题研究

方面,主动获得的启示、激

发,或被动承受的规约、带

动,就非常显著而且接连不

断。客观上看,这也正是文学

实际参与认识、理解和探索

解决三农问题的社会大事业

的一种具体表现。但同时,这

更说明:文学要真正扎根大地、经世致用,离不开也绕不过社

科人文学术。面对与时俱进、持续深化推进的社科人文学术,

文坛中人与其事后被动补课,不如及时跟进、同向而行,展开

积极的对话、学习和镜鉴。

活跃在当今中国乡村治理研究前沿的实力派学者贺雪峰

最近出版的这部《治村》,汇集了他深入各地、田野调查的新报

告和新论文四十余篇。按照议题和内容的侧重,分为“谁当村

干部?能人、狠人与富人”、“村庄政治与农民参与”、“资源下乡

与农民参与”、“村治的制度探索”、“村治的社会基础:阶层、派

性、宗族”、“村治的动力”共六辑。虽然在具体的师承学缘上,

主要靠自学成才的贺雪峰和费孝通先生没有直接关联,但作

为同样倾力于研究乡土中国的学者,他不仅继承了费孝通先

生论学文章洗练通脱、明快清晰的文体和文风,而且还发展起

了辩难锋芒更犀利、凸显问题意识的力度和精准度更强劲的

论学写作新品格。

这样的文体、文风,熔铸和利用了优秀的文学传统,反过

来对文学写作、尤其是非虚构写作,显然也有参考价值。相较

之下,《治村》对今日中国乡村现实的揭示、阐释和问题对策探

究,则迸发出一股在文学话语里少见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的

洞察力和概括力。如:长三角、珠三角一带沿海地区和中西部

地区,湖北、赣南、苏南、鲁中、陕西及上海市郊,由于社会、经

济和文化条件的区域性差异,鲜明地形成了同处一个时代、一

个国家政策环境下的各地方农村,在生活秩序和价值取向诸

多层面高度复杂化,以至彻底背反的状况;另一方面,新世纪

初年划时代的农村税费改革和全面取消农业税的政策,还有

随后铺开的资本下乡、城镇化建设等各项反哺农村的举措,使

中国乡村社会的历史演进出现了大步跨进,亿万留守村民和

流动到城市的农民工,在身份意识、物质处境和人生观念上,

都开始经历前所未有的深刻嬗变和急剧分化。这些比文体、文

风更内在也更坚实的信息和内容,看起来离文学远了些,实际

上却是同样正在密切关注中国城乡巨变的各种体裁的文学写

作者和评论者们,都应该一起来详加留意和深入思考的。

《治村》,贺雪峰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

责任编辑:刘晓闻 电话:(010)65389195 邮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6月28日 星期三书香中国

■书 评

细民不细细民不细 盛宴难盛盛宴难盛□曲 楠

张怡微在《后记》中写

道:“所谓‘细民’的‘盛宴’,

我本人就是细民中的一员,

而所谓‘盛宴’,不过是我所

见过的婚丧嫁娶的团圆、饮

食起居的人生要义。对普通

人来说,离散总是大型的,团

圆却很小,这种反差很能打

动我。”再没有比小说标题更

能清晰概括立意的所在。细、

盛对照的张力和反差扭结着

贯穿全书,也指向了“家庭试

验”的创作自觉背后,作者替

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作传的隐

微抱负。在无数个细碎节点

上,小说镜照着每一个读者,

镜照着每一个“细民”周旋于

“盛宴”内外的时刻。

“细民”,一介平民,身份的卑微感集中凸显

在被“离异”这一核心情节击中的人物身上。袁佳

乔原生家庭的破裂,将她卷进了生身父母、继父、

继母乃至四方家族更为庞杂缠绕的关系网络中,

既已丧失“中心位置”的主人公,以“边缘”身份往

来于各段关系之中,这种微不足道的岌岌可危如

与深渊为伴。袁佳乔与小茂的婚恋关系也因此埋

下了龃龉的前兆,小茂生活优柔充裕的“轻盈”,

使他无视袁佳乔阅历的“沉重”。袁佳乔后来的离

异,与其说是嫁妆琐细、胎死腹中、夫家凉薄等诸

多偶然因素的合谋,不如说是家族命运点滴流转

的必然。“离异”为讨论家族相处模式乃至整个家

族命运提供了一个极端且充分的形式,而“盛宴”

则为“细民”的集结开辟了华丽的空间,“盛宴”的

团圆和隆重在“细民”处得以消解,或者说“盛宴”

只不过是家族亲缘关系的表象,它在与“细民”的

勾连中逼近了某种真相:“盛宴”充斥着“细民”生

活和人性的轻薄琐碎,“细民”也因此具备了扳

倒、瓦解“盛宴”的巨大能量,简言之,即细民不

细,盛宴难盛。正是这双重张力贯穿了整部小说:

“这些缤纷的菜色,冷冷热热交织,世故而浪费,桌上一片圆满,像尚未开封的盆栽。桌下却一片凄清,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收场这令人难以忘怀的局面。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股液体汩汩地从我的身体喷薄而出,像沉静的火山忽然苏醒,涌过低沉的、绵延的悲吟。”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曾着重

阐释“轻”与“重”的辩证,如其所言,“一个小说家

如果不把日常生活俗务变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

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

念。”当张怡微选择直面尘埃激荡般的“细民”生

活时,“轻盈”与“沉重”的辩证理念同样运行其

间。令人难持其重的并非婚丧嫁娶构成的“盛

宴”,而是“细民”置身其中、看似琐细乏味的日常

生活,即便是相识十年的至亲之人,却也“越来越

抵不过日常生活的消磨”。那些“一阵烟”般无意

观看的平凡,最终聚合成我们的牺牲。正如作者

所言,世情小说的落脚点并非人的情感,而是市

井生活中不让人升华的真相。《细民盛宴》以父亲

为女儿烹调开场,最后反

过来以女儿为父亲烹调收

尾,这大概并非意味着父

女关系的和解,而是惘惘

提示出命运的代际轮回,

生活大概与命运一样俨然

“逼仄的圆”,有其牵绊难

逃的胶着和沉重,借用张

爱玲小说《花凋》中的说

法,“细民”与其周旋其中

的日常生活,“两个尸首背

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

我坠着你,往下沉”。

“细民”的沉重感,还

与小说对上海工人阶层的

叙述策略有关。人物的生

活经验、情感伦理,与城市

文化、社会结构变迁等要

素紧密勾连。历史大环境的诸多关键性变革,构

成了人物活动必要的“噪音背景”。国企改革、下

岗大潮、金融危机、住房及教育改革、社交通讯技

术的更新……诸多历史节点映照、干预甚至决定

了人物命运的走向,正如小说所言:“世界越来越

吵,越来越繁华,也越来越令人摸不着头脑”。“细

民”生活不再是上海都市文化光怪陆离的一个符

号,而是扎根进历史与时代的变迁细节中,作者

放弃注目旗袍、背头、老洋房、石库门等自己不熟

悉的都市意象,转向知青、支内乃至上世纪90年

代的诸多社会历史事件,沉稳而细腻地展示上海

市民乃至城市文化的厚重面向。

在主人公与家族生活、“细民”命运角力的过

程中,敏感、尖刻与不幸的诸多瞬间,似乎构成了

某种恒常性的存在,但作者并没有放弃给这苦闷

的记忆打开一个缺口。在小说里,梦境时常光顾

冰冷严酷的现实,给予主人公团圆的幻象,而爱

也不时释放着动人的暖色。有一个情节尤耐人寻

味:父亲离婚时,要走了女儿袁佳乔的《新华字

典》作为纪念,多年后,丈夫小茂巧合地送了袁佳

乔一本《新华字典》做生日礼物,勾起了袁佳乔对

于父亲的追缅,并仿佛使她得到了与自己命运攸

关的启迪。正如袁佳乔所说:“我生命中只剩两本

《新华字典》,都很重要,都很难忘。而我日渐成

长,却发现,《新华字典》查不到的事越来越多,而

人生许多东西都没有答案,无解就是最好的注

释,心宽的人才比较容易得到幸福。”这让人想起

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步履不停》,与父亲剑

拔弩张的儿子,在与母亲扫墓归来途中,看到了

母亲口中历尽寒冬而涅槃的黄蝴蝶;双亲相继过

世后,当年对传说不予理睬的儿子,在与妻儿扫

墓时重见黄蝴蝶,这一次,他释怀般同样讲起了

传说。诚然,一段段难以割舍却又看得到尽头的

关系,构成了“细民”人生的真相,但正如作者所

言,无论是流泪的幽谷抑或短暂的过渡,“到底也

是要日复一日地度过”。回首“盛宴”皆惘然,而

“细民”惟有继续走下去,走下去。

(《细民盛宴》,张怡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在不算漫长的阅读生涯里,我一直都乐于揣摩日本文学

中不自然流露出的那种矛盾感:顽固而又善变、勇敢而又懦

怯、倨傲而又自卑、保守而又求变、好斗而又谦和。日本文学呈

现的美饱藏着樱花般的烂漫与惨烈,乃至是病态与绝望。然

而,在近两年比较知名的日本作家作品中,我却很久没有感受

到绝望之美。渡边淳一的绝望过于形式,完全展现于故事的表

象之上;村上春树骨子里流淌着欧美文学的血脉,其文字更接

近于悲伤。反倒是江国香织的文字让我眼前一亮。很久以前读

过她的《东京塔》,虽然打着治愈系的标签,但是内里的文字却

散发着日式的敏感和抑郁。可能是得益于女作家特有的缜密

心思,江国香织在文字的情感处理上确实要凄艳得多。

江国香织曾说,“恋爱如同立于荒野之中”,她笔下的爱恋

大多自由放纵又肆意炙热。她又是一个敏感的社会观察者,客

观冷静地梳理文字、编织情感,以细腻清淡的文笔如实记录下

一段段场景和感受,展示了一种寂寞的情绪。或许不习惯其文

风的读者会觉得她矫揉造作、反复无聊,但于我而言,清淡的

行文中也能慢慢品读出作者饱含的情感蓄力。

如果从电影的角度类比,江国香织的作品应当属于文艺

片范畴,展示着王家卫式的慵懒散淡。阅读江国香织的文字不

必太在意情节走向,只需在某处打动你的段落停下,好好体验

主人公的心境。感同身受,便是此类作品带来的最大作用。

为了感受江国香织特有的文字魅力,我们不妨设想这样

一种场景:下雨天,一个人和一条美国可卡犬在家,听着CD

机里播放着叫不出名字的老旧专辑,一首接着一首。那些故人

旧事都在这淅淅沥沥的雨中破碎成幽暗闪光的棱镜断面。它

们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对自己却曾经那么重要、必不可少。悲

欢离合总关情,阶前滴漏任天明。这种心情,倦怠而自由,孤独

却不寂寞,内心依然丰富平和,充满温暖;同样也是这种心情,

贯穿了整部散文集《下雨天一个人在家》。

书中,江国香织放纵于散文随笔的广阔天地之中,把叙述

和思考融为一体,呈现出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别样方式。冷淡克

制而又内含温度的笔触,捕捉着平淡生活的诗意瞬间:回忆里

深藏着人情世故,阅读中潜伏着时代痕迹,而那些对故人旧时

的坦诚素描,则诉说着令人唏嘘叹惋的无常命运。细小的感受

被扩展成延绵不绝的诗篇,在对习以为常的生活加以陌生化

处理后,隔着时空的距离,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美。

“细微之处见乐趣”,被称为“细微派”大师的法国作家菲

利普·德莱姆说。“进入时间的细胞,就可以掌握事物的本

原”,这一文学流派的贡献在于:生活可以是不具逻辑因果的

情节,而是一帧帧断裂离散的画面。这

本散文集的用意也在于此,它呼唤人

们关注琐碎的意义。正是这些细小的

事件,汇合成我们丰富多彩的世界。

信息时代充斥着冷漠的情感,我

们的感知能力不断被削弱,难以看清

世界运行的轨迹与彼此之间纷繁复杂

的思想,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情感都

缺乏共通。好在总有一些人选择逆流

而行,似江国香织,用过时的卡带机听

阁楼里积灰的专辑,去书店里淘小语

种小说慢慢品读,到电影院看只有一

个保洁阿姨打瞌睡的午夜场电影……

此间此地、此时此刻发生的平凡小事,

就是她生命中一期一会的伟大奇遇。

她将这种生活方式仔细品味打磨,诉

诸笔端,从最轻盈的角度切入,将重量

降至最低限度,灵动到极致。在江国香

织的笔下好似永远维持着一种和谐与平衡,使人从不担心它会变调出格。隐约

之中,我们好像读懂了她想要维护的那项原则:平凡间的永恒。

合上书本的一瞬间,我竟隐隐有些不舍。可能是因为生活在钢铁铸就的城

市森林里太久了,都快忘记了树影斑驳间的微光跳跃于眼睑之上的感觉。一股

莫名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尽管我并不清楚这份感激应该掬献给何方何人。

(《下雨天一个人在家》,[日]江国香织著,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4月出版)

悲欢离合总关情

悲欢离合总关情

阶前滴漏任天明

阶前滴漏任天明

□戴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