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日子(二)
TRANSCRIPT
Xwy/2008.11
我跟着哥哥下乡插队那年不到十八岁。下乡的地方是大
山深处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全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几条
山沟里。房前曲折婉转的小溪叮咚作响,房后起伏连绵的大
山郁郁葱葱,那里无处不见石,出门就爬坡,贫瘠的土地不
好好长庄稼,社员吃粮,要靠年年上山开荒。每到青黄不接
的时候,队长还要带着大家到沟外去借粮。虽然那时又苦又
累,常常吃不饱,可是我却过得很快活,小山村对我来说,
就像是世外桃源,在那里,我不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
以平等的生活在他们中间。
也许是太想吃,所以我记忆最深的,总是和吃有关。
吃过晌午饭,我坐在兆娥家的门槛上,呆呆的望着
远处的山口,那里是外出的人回来第一眼能看到的地
方。
兆娥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姑娘,和我一般大,鹅蛋形的
脸上有一对柔和的大眼睛,经常因为害羞,将长长的睫毛
盖住眼脸。她是我下乡结识的好朋友,我生病时她会拿出
家里不多的一点白面,为我做一碗细长溜滑的面条,这是
我一年难得吃到的;下雨不上工的时候,我喜欢躺在她家
的热炕上,放松一下疲惫的身躯,静静的看着她满含羞涩
地把梦想一针一线地纳进为未婚夫做的袜底子里,开心地
逗她讲她夫婿的故事(兆娥悲惨的故事我以后再讲)。
这两天,队上的知青有的外出开会,有的参加文艺演
出,都不在家,我百无聊赖,上工之余,懒得做饭,在兆
娥家混着吃。
其实伙伴们劝我也参加文艺队,说反正有公分挣,我
没答应,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上小学的时候挺爱唱
歌跳舞的,上中学以后,不喜欢这些了,上课之余,总喜
欢躲在家里看看小说。父亲挨批斗之后,我就更不愿意外
出参加什么活动了。
我坐在门槛上,任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身上,眼睛
茫然的望着远处,心里却挂念着还关在“牛棚”里的父亲,不
知他最近有没有挨打;想着整日里为父亲担惊受怕的母
亲,不知她最近有没有晕倒;我虽然远离世间的喧嚣,可
他们却留在是非之地,不知可安好……,我的思绪正在远
处飘荡,隐隐觉得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我,我回头一看,
是兆娥。兆娥说:“反正知青都不在家,就你一个人,干脆
下午你别去上工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哪里?”我
问。“采瓢儿。”说着,拉起我的手向山里走去。
我们沿溪而上,不久转进一条山沟,沿着山沟往里走,不知
绕了几道弯,我抬头一看,沟深林密,灌木丛生,山石突兀,让
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在乱石和灌木之间,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上
有许多橘红色的小果子在微风中抖动。它们是那么小,只有指头
大,纤细的茎顽强地向上伸着,吸吮被大山、乱石、丛林、杂草
遗漏的一点阳光,二三片微黄的叶子随着风努力地舞动着,显示
着自己的存在。
兆娥告诉我,这就是瓢儿,她采下一颗,用衣襟擦了擦,递
给我。哦,是草莓,正确的说是野草莓,吃到嘴里,酸中带甜,
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真没想到,草莓这么珍贵的水果在这样贫
瘠的地方也能生长,虽然是那么纤弱,那么不起眼,虽然叫做瓢
儿,但它们却是真正的草莓。
我看着弱小而倔强的小瓢儿,就好像看到了生活在这穷
山僻壤里一辈子都在“贫困”中挣扎的山里人。
这儿是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山高沟深石头多,土地
贫瘠,人们终年辛勤劳作,打下的粮食也不够全家吃饱,平
日里只能是干重活的男人多吃,老人和女人少吃。没钱买布
做衣裳,身上一件衣服一穿就是三季:冬天做件新棉袄,里
子用的是往年穿破的旧衣裳,春秋天淘出棉花作夹衣,待穿
到来年,早已是补丁摞补丁,面目全非了。穿烂的破布从来
舍不得丢,用来打袼褙纳鞋底,还时常不够用,鞋底中间只
好加上几层草纸。
山里人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让我们这些城里去的学生娃娃
有些好笑,仔细想想之后,又有些心酸:吃完饭用舌头舔碗,
生怕遗留下一点粮食渣渣;吃面舍不得嚼,怕消化的快不耐
饥;晚饭只喝稀稀的苞谷糊,说不干活吃多了浪费粮食;晚上
睡觉舍不得穿衣,嫌炕席磨衣裳,不耐穿……,唉,到了这里
我才知道了什么是贫穷。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里我很少看见
因生活艰难而愁苦的脸,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他们的笑声,他们
在艰苦的劳动中努力制造快乐,用笑声回馈生活。我想起村里
一位老人极富哲理的话:“人一辈子咋都是个活”。
我轻轻抚摸着曾经被打伤的嘴唇,眼前晃动着父亲身上
新添的块块青紫色的伤痕,那都是我在家时惹得祸。
一天,我们几个父母“有问题”孩子在院子里玩,被几个
孩子用石块追打,领头的当然是根正苗红。一块石头打过
来,幸亏我躲得快,从我脸旁擦过,我有些气恼,忍不住顶
撞了那个领头的孩子一句,结果是我被一拳打晕,还殃及到
父亲。他的父母为了“震慑”我,指使人将父亲从“牛棚”中拖
出,在我家对面打了几天,还不停的叫骂。我坐在家里,托
着因心脏受不了刺激而晕过去的母亲,听着窗外阵阵的打骂
声,心都揪在了一起,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忍。
我坐在草地上,一想到由于我的原因让老父亲悲惨的
生活雪上加霜,我的心仍然像刀割一样疼,我抬起头,努
力让眼眶中的泪水不要流出来。我在这里过的很好,苦和
累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没有别的祈求,只希望远方
的父母能经受住磨难,像眼前这些卑微的瓢儿一样,勇敢
的坚持活下去……。
兆娥走过来睁大了眼睛紧张地望着我,“咋啦?酸吗,不
好吃吗?”,我看着她,知道她带我来就是为了让我高兴,连
忙说:“好吃,好吃的很哩。”
兆娥一边逗我说话一边拉着我采瓢儿,我的心轻松了许
多,在说笑中我们采光了所有的瓢儿,装在小拌笼里,相跟着
返回村子。我感激地望着兆娥的背影,她可能不知道,在我脆
弱的那一刻,一个小小的安慰是多么珍贵。下乡前,从小和我
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被警告不许和我在一起。这儿虽然艰苦,
同伴们的友谊和山里人的善良,却让我感到快乐和温暖。
沟,越走越宽,天蓝,山青,水绿,逐渐西斜
的夕阳温柔的望了我们最后一眼,躲进了高高的山
后,只将一抹金色的余晖抛向清澈的天空,又轻轻
地撒向绿色的山野,在摇曳的山林、蹦跳的小溪和
我俩身上涂了一层浅浅的橘黄,留下了她临走前的
最后一丝温暖;休息了一天的晚风也凑过来舞弄我
的头发,抚摸我的脸,傍晚的山风虽然很凉,我却
感到了丝丝暖意。兆娥在前面问我:“明年还来这搭
采瓢儿吗?”我回味着瓢儿淡淡的果香,大声回答
说:“来,当然还来。”
第二年,瓢儿红的时候我却忙着干活没顾上
来。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知青返城的浪潮终于也波及到了我,我
告别了生活两年多的小山村,返回了城里,兆娥也因故离开了
家,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瓢儿,也没见过兆娥。
……
一场暴风雨过后,乌云终于散去,阳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照
在父母苍老而安详的脸上,他们老了,像两只受伤的鸟,再也经
不起折腾了,我真希望他们的晚年一直能过上这样平静的生活。
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一碗洗的干干净净的草莓,又红又大,上面
撒了一层厚厚的白糖,没吃就已经感觉到了甜。
我静静地坐在客厅的一角,
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得想起
了深山里那片在微风中抖动的
瓢儿,想起了兆娥那双善良而
温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