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 政治情感研究 - snnu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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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Sep.,2017第46卷 第5期 JournalofShaanxiNormal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6 No.5
■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
政治情感研究
傅 绍 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摘 要:宿直,即官员夜晚值班寄宿衙门,唐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由于其时间的特殊性,
唐人在执行过程中,尽管有较严格的考核和处罚规定,还是时常出现违直的现象。违直现象大致有3种:病老、
家事、无故。唐代不少诗人也参与了宿直,且创作了不少宿直诗。部分诗人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和个人政治经
历,在宿直诗中表现出了一种嗟病叹老的情绪,并借这种情绪抒发自己的厌直情感,其中权德舆和白居易最为
突出。但他们的厌直情感并不是针对宿直制度的,其厌直情感中所透露的是一个时代特殊的政治信息,有助于
我们认识当时的政治风气。
关键词:唐代政治制度;唐代政治风气;宿直制度;政治情感
中图分类号:K242;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17)05-0099-07
收稿日期:2016-04-06 DOI:10.15983/j.cnki.sxss.2017.0561
作者简介:傅绍良,男,湖南澧县人,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在唐代政事中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即官员夜晚值班寄宿衙门,古称宿直、寓直、夜直,或简称
直。因为不仅要保证各署有人值班,某些重要的
官署甚至还要继续处理朝政,所以宿直同上朝一
样,是唐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且有严
格的律法约束。唐代许多诗人都有过宿直经历,
且留下了不少诗作。不过,细检唐人宿直制度的
历史记载,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即
在现存的唐史史料中,关于“违直”的记载偏多,同
时在唐人关于宿直的诗歌中,也有不少是表达“厌
直”情绪的。从政治情感上来说,这应该是与士大
夫的责任和担当精神相背的。但对这种“违直”和
“厌直”现象,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批评性的话语去
评价,因为“违直”和“厌直”反映了唐代社会政治
生活中的某些重要现象,透露了一些特别的政治
信息。对这两种现象,我们应从唐代政治制度设
置与政治风气的角度去考量,以探讨唐诗与政治
的密切关系。[1]
一
晚唐诗人郑谷在其《南宫寓直》诗中说:“寓直
事非轻,官孤忧且荣。”[2]卷676的确,对于一般官员
来说,宫中值夜的确是件责任重大的事。所谓
“荣”,是说官员置身宫中禁地,有为官的荣誉和威
严,所谓“轩掖殊清皉,才华固在斯。兴因膏泽洒,
情与惠风吹”[2]卷49《酬通事舍人寓直见示》,“坐见重门俨朝
骑,可怜云路独?翔”[2]卷277《和王员外冬夜寓直》。以至于
当他们离开宫廷,离开长安之时,宿直还成为他们
的一段美好回忆。如乔知之《和苏员外寓直》:“自
昔重为郎,伊人练国章。三旬登建礼,五夜直明
光。”李华《寄杜拾遗》:“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
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稦匝,披香寓直月团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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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直宫中的确有意义,值得重视。
但其“忧”何在?杜甫《春宿左省》能从一个
侧面让人思考这个问题: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
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这是杜甫以左拾遗的身份宿直宫中时所写的
诗。前4句写宫禁之夜静而明,后4句则叙己夜宿的情形。“不寝”是关键。因为没睡着,所以对
晚风特别敏感,这也是职业性的敏感。深夜的微
风吹动了宫中的铃铎,清脆而悠扬。可在这位敬
业的拾遗耳中,他却由铃铎之声联想到了朝官的
“玉珂”,操心上朝的事,所以专心听宫门的开锁
声。想到天明上朝的“封事”,更难入眠,不停地数
着更漏,等待天明。杜甫有还有几首关于上朝、退
朝、题省中壁的诗,真实地表现了自己的官场生
活。这首诗前人评价也很高,多赞其恪尽责守,
“‘数问夜如何’,是谏臣之心”[3]卷2。清人仇兆鳌
云:“自暮至夜,自夜至朝,叙述详明,而忠勤为国
之意,即在其中。”[5]卷6这种积极性的评价也许符
合杜甫的政治心理,但在“不寝”的诸种心理中,我
们也能看到杜甫心中之“忧”。他忧自己明早上朝
的奏书没写妥,忧明天的早朝会耽误。所以,如果
换一个思路来看的话,杜甫这种“自暮至夜,自夜
至朝”的宿直过程是不轻松的。如果再看看其他
人“寐来冠不解”(厍狄履温《夏晓初霁南省寓
直》)、“寓直劳送迎”(元稹《元和五年予官不了罚
俸西归》)之类的诗句,便更能感受到朝臣宿直中
的所谓“忧”。所以,宿直对唐代官员来说,是一个
“忧”“荣”并存的差事,有人享其荣,也有人受
其忧。[4]
这的确是一种有违人之生理但又符合政治逻
辑的官场体验,这种矛盾性的体验也使得宿直制
度在执行过程出现了一种异于其他政事的现象,
即“违直”,也就是不履行宿直之职。在相关的唐
史史料中,关于“宿直”制度的历史记载集中在《唐
会要》《唐语林》《翰林志》等史料中。《唐会要》最
为集中,其卷82“当直”共有8条 [6]。其中前3条正是从制度上规定何种情况何种人可“免直”:
故事。尚书省官,每一日一人宿直。都
司执直簿转以为次。凡内外官,日出视事,午
而退。有事则直。官省之务繁者。不在
此限。
故事。尚书左右丞、及秘书监、九寺卿、
少府监、将作监、御史大夫、国子祭酒、太子詹
事、国子司业、少监御史中丞、大理正、外官二
佐已上及县令,准开元式,并不宿直。
贞观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敕。文武官妻娩
月,免宿直。
这三段文字表明,第一,宿直是大部分官员的
政务之一,除所列之尚书左右丞等十五类官员外,
其他官员都有宿直任务。第二,宿直制度透明而
且严格。“都司执直簿转以为次”,所有宿直人员
名单或早拟好,每次只需要相关人员持“直簿”点
名即可,且宿直者都应签字。第三,唐代宿直制度
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官员的家庭生活,照顾
“妻娩月”的文武官员。
唐代宿直制度中的这诸种“免直”的规定其实
还透露出了另一种信息,即它的非绝对执行性。
所谓非绝对执行性指部分人具备某种条件可以免
予执行。相对于白天的政务,宿直是夜间的政务,
它既可能是白天工作的延续和补充,也可能只是
一种预防性值守。不同官署的宿直有不同的职
责,不仅轻重不一,而且还具备可替代性。所以,
在《唐会要》关于制度的记载中,只有关于宿直的
记载才出现那么多可不执行的规定。
二
唐代宿直制度中关于“免直”规定,给了一部
分官员不预直的权利,这体现了制度上的人文关
怀或弹性空间,但它预示了在唐代宿直制度执行
过程中,可能还存在着诸多不具有“免直”权利的
官员也会出现不预直的现象。根据《唐会要》和其
他相关文献,我们可以列出3种不预直现象。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称之为“违直”现象。
第一种姚崇式的———病老。
天册万岁元年三月。令宰相每日一人宿直,
其后与中书门下官通直。至开元二年,姚崇为紫
微令。紫微官直次,下让宰相。崇以年位已高,特
亦违直。其次省官,多不从所由。吏数持直簿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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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崇题其簿曰:“告直”。令吏遣去。又来。必欲
取人。有同司命老人年事给终不拟,当诸官欢笑。
不复逼以直也。至十一年。停宰相当直。[6]
姚崇(651—721)是唐朝名相,武则天、中宗、睿宗三朝皆为宰相,唐玄宗对他更为倚重。“元之
(崇)吏事明敏,三为宰相,皆兼兵部尚书,缘边屯
戍斥候,士马储械,无不默记。上初即位,励精为
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皆唯诺而
已,故上专委任之。”[7]卷210但开元年间,姚崇年迈
多病,行动不便,且在长安无住所,“姚崇无居第,
寓居罔极寺,以病繲谒告。上遣使问饮食起居状,
日数十辈。源乾曜奏事或称旨,上辄曰:‘此必姚
崇之谋也。’或不称旨,辄曰:‘何不与姚崇议之!’
乾曜常谢实然。每有大事,上常令乾曜就寺问崇。
癸卯,乾曜请迁崇于四方馆,仍听家人入侍疾。上
许之。崇以四方馆有簿书,非病者所宜处,固辞。
上曰:‘设四方馆为官吏也,使卿居之为社稷也。
恨不可使卿居禁中耳。此何足辞’”[7]卷211。姚崇
于开元九年卒,年72,那么开元二年时,姚崇已64岁,确实是垂老之年了。
《唐会要》中的这段记载极为生动地记述了姚
崇“违直”的无奈以及执直吏的执著。姚崇有3次拒绝。开始是自以为年位已高,可以违直,但省官
们不同意;接着执直吏持直簿前来,姚崇想签名了
事,可还是不行;最后执直吏再来,且“必须取人”。
这来来回回的“较量”,一方面说明了当时宿直制
度的严格,另一方面说明了勤政律己的姚崇真的
已无力无心宿直。结果在众官员的玩笑中才不再
强求宿直。文中的“逼”字用得很有意思,它既体
现了制度的不可违,又体现了制度与人性的冲突。
在姚崇去世后2年,废除了宰相当直的规定,也许正基于此吧!
不过应该补正的是,《唐会要》此条记载并不
全面,唐玄宗之后宰相当直的制度又恢复了。《旧
唐书》卷 119《崔佑甫传》载;“初,肃宗时天下事殷,而宰相不
1
三四员,更直掌事。若休沐各在
第,有诏旨出入,非大事不欲历抵诸第,许令直事
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进,遂为故事。”而且中唐以
后,翰林院宿直更重要,宰相于翰林院宿直亦为
常态。
第二种梁升卿式的———家事。
开元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中书舍人梁升
卿私忌。二十日晚欲还,即令传制,报给事中元彦
冲,令宿卫。会彦冲已出。升卿至宅,令状报。彦
冲以旬假与亲朋聚宴,醉中诟曰:“汝何不直?”升
卿又作书报云:“明辰是先忌。”比往复,日已暮矣。
其夜,有中使赍黄敕,见直官不见,回奏。上大怒。
出彦冲为州刺史。因新昌公主进状申理,公主
即彦冲甥张#
之妻。云:“元不承报,此是中书省
之失。”由是出升卿为莫州刺史。[6]
梁升卿和元彦冲的事迹在史书上记载不多。
据《新唐书》卷 122《韦安石传》附《韦抗传》载:“(抗)所表奉天尉梁升卿、新丰尉王翺、华原尉王
焘,皆为僚属,后皆为显人。升卿涉学工书,于八
分尤工,历广州都督,能《东封朝觐碑》,为时绝
笔。”元彦冲两《唐书》无载,《全唐文》卷309中有《授元彦冲等诸州刺史制》中,授元为“越州刺
史”。《册府元龟》卷128“明赏”第二“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命十道采访使举良刺史县”中有“越州刺
史元彦冲”。独孤及《?陵集》卷7《陈留郡文宣公庙堂碑序》中有:“唐天宝十一载,岁次寿星,陈留
郡河南道采访处置使元彦冲”,又《册府元龟》卷
664“奉使部”十二“失指”条有:“元彦冲玄宗时为陈留太守充河南道处置采访使,天宝十二载坐失
移官……南阳郡太守。”
由《唐会要》所载可知,梁升卿和元彦冲的“违
直”因梁升卿的家事引起,由宦官传敕偶然发现,
最后两人均出为州刺史,且还惊动了玄宗的女儿
新昌公主。其实唐律对官员宿直有严格的要求和
明确的处罚:“诸在官应直不直,应宿不宿,各笞二
十;通昼夜者,笞三十。”[8]卷9有人认为梁、元二人
应宿不宿,依律可处笞罚,而出为州刺史,“处罚远
重于律文”[8]卷9。但梁、元违直事件表明,唐人的
部分官员在家事与宿直发生矛盾时,他们也许会
选择家事。梁升卿违直是以“私忌”为由,但如果
有类似“私忌”或更重于“私忌”之事时,这种情形
也可能会发生,即使严格的律条也难以约束。
《唐会要》所载这两种情形生动地揭示了唐人
宿直中个人与公务的矛盾。姚崇是个人身体与公
务之不适应、梁升卿是私事与公务之冲突。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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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重要的政务,宿直的确在唐人的政治活动中
占有重要的份量,但却又是一种担不起绕不开的
政治担当。姚崇式的违直是不得已,所以官员们
可以一笑了之,梁升卿和元彦冲则是违纪,所以受
到了处罚。
第三种,托病式的———不入直。
在现存的史料中,还载有一则岑参托病“不入
直”记载:
崔甫为中书舍人,时宰相常衮当国,
甫每见执政问事,未曾屈。舍人岑参掌诰,屡
称疾不入宿直,人虽惮而不敢发。崔独入见,
以舍人移疾既多,有同离局。衮曰:“此子羸
病日久,诸贤岂不能容之?”崔曰:“相公若知
岑舍人抱疾,本不当迁授。今既居此,安可以
疾辞王事乎?”衮默然,无以夺也,由是心衔
之。[9]卷3“方正”条
这段文字出自笔记小说《唐语林》,事亦近小
说家语,其中至少三处不符合历史真实。第一,文
中“舍人岑参掌制诰”,有误。岑参所任为起居舍
人,起居舍人主要职责不掌诰。第二,岑参于唐肃
宗乾元二年(759)三月为起居舍人,大历四年(769)病逝于成都。而常衮于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拜相,崔甫于次年任中书舍人,他们并没有同朝。第三,常衮与崔甫的矛盾不起于岑参,
而是权力之争。“舍人崔甫领省事,衮以为同书
门下平章事兼得总管中书省,遂管综中书胥吏、省
事去 就 及 其 案 牍, 甫 不 能 平 之,累 至 忿
竞。”[10]卷119这则故事虽属虚构,但从中我们还是
能读到一些有关唐人宿直的信息。中晚唐时期,
唐人无故违直的现象还是存在的,如李?《唐故金
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致仕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
食邑二千户赠司空杨公墓志铭》载,杨於陵于德宗
贞元八年为右司郎中,“郎官惰于宿直,临直多以
假免,公白右丞,建立条例,郎官不悦,为作口语,
宰相有知其事者,遽以公为吏部郎中”[11]卷639。所
以,尽管岑参作为小说家笔下托病违直的形象有
违历史的真实,但小说家将唐人无故违直的案例
转嫁于他,也反映了当时无故违直的现象。岑参
违直不真实,但唐肃宗之后唐人无故违直的现象
则是真实的。
宿直尽管是唐代官员朝政事务中的重要一
项,但由于工作时间的特殊性,总会或多或少给当
直官员造成诸多不便。年迈体衰者如姚崇、家事
紧急者如梁升卿,还有嫁名岑参式的托病假事,总
是会发生诸种违直的现象。这种违直现象说明了
宿直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与人们的身体承受力、生
活规律、政治兴趣或多或少地有所冲突,所以才会
出现上述诸种违直的现象。
三
唐代诗人有不少作为官员参与宿直,也留下
了许多宿直诗,真实地反映了诗人在宿直中的情
感活动,其中就有相当多的作品抒写了他们宿直
中的“厌直”心态。但细检这些抒写厌直心态的作
品,我们发现了一种很重要的现象,即厌直情感主
要集中在对“病”和“老”的体验和感叹方面。也
许是唐代诗人中较少有姚崇那样年迈体衰而宿直
的,所以我们未能读到年老体衰则身为宰相的诗
人的宿直之作。而在权德舆和白居易的宿直诗
中,嗟老叹病的较多,其“厌直”心态也与当时的政
治风气有密切关系。
权德舆是唐德宗时期最受器重的中书舍人,
“居西掖(中书省)八年,其间独掌者数岁。”为什
么会有“独掌”的现象呢?据史载,德宗在位,“亲
览庶政,重难除授,凡命于朝,多补自御札。始,德
舆知制诰,给事有徐岱,舍人有高郢;居数岁,岱
卒,郢知礼部贡举,独德舆直禁垣”[4]卷55。可知,这
是唐德宗为政昏庸专权的一个特殊时期,为了达
到自己直接控制制诰的目的,他在给事中徐岱病
故之后,一直未委任新人,以至于出现了权德舆
“独掌”的现象,这种看似殊遇的政治现象,权德舆
也许不以为然,只是不敢明言,便以宿直时间太
多,申请调离。“德舆直禁中,数旬始归。尝上疏
请除两省宫,德宗曰:‘非不知卿之劳苦,禁掖清
切,须得如卿者,所以久难其人。’”[4]卷55唐德宗这
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能劝权德舆留下宿直,但却
未能安抚其宿直时的倦怠,在他许多宿直诗中,丝
毫没有 “独掌”禁中的宠幸感,“恩毕夜直
频”[2]卷329《酬崖舍人阁者冬日宿直省中奉简两掖阁老并见示》的殊遇给
他带来的是病老中的痛苦和 “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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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籍在金闺,怀君百虑迷。迢迢五夜永,
脉脉两心齐。步履疲青琐,开缄倦紫泥。不
堪风雨夜,转枕忆鸿妻。[2]卷329《中书夜直寄赠》
愚夫何所任,多病感君深。自谓青春壮,
宁知白发侵。寝兴劳善祝,$
懒愧良箴。寂
寞闻宫漏,哪堪直夜心。[2]卷329《病中寓直代书题寄》
权德舆现存诗较多,但唱和内容所占比例较
大。这二首赠内诗因为言情对象的原因,没有与
同僚唱和的掩饰和套话,而是道出了与家人长时
间分别的寂寞和难受。在这二首诗中,作者明显
地表达了官场与家庭生活的冲突。两种语汇构成
了他精神与身体的巨大痛苦:青琐、宫漏,这是朝
廷和宫廷的代名词,它们给作者带来的是“疲”“寂
寞”。鸿妻、良箴,那是家庭生活的代名词,而作者
只能寄于“忆”“愧”等情感中。权德舆作为一个
循臣,当然没有胆量也没有理由当面拒绝皇帝给
他的“数旬”的宿直,但在诗中,他却用赠内的方
式,清晰地表达自己频频宿直的痛苦不堪。二首
诗中,每诗都有“不堪”“哪堪”这样的字眼,这是
厌直情感最真实的表达。权德舆寄内诗多叹病和
相思,如其《癨役江南西行路上以诗代书寄内》:
“一身常抱病,不复理章句。”“早晚到中闺,怡然两
相顾。”而这二首诗中,“多病”“白发”“疲”“倦”
等语词,一如平常,但又超乎平常。其中没有托病
之类的政治情怀,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倦累与
孤单。
权德舆这种宫禁忆妻情怀,在他的《中书宿斋
有寄》诗中表达得尤有创意:
铜壶漏滴斗兰干,泛艳金波照露盘。
遥想洞房眠正熟,不堪深夜凤池寒。
宿斋是因朝中重大祭祀而宿于宫禁中,没有宿直
那么明确的责守,所以这首诗的抒情方式也更有
生活情味。他沿用了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将斋
夜所造成的夫妻分别用传统的游子思妇形式表现
出来,用“凤池”这样特殊的宫廷语汇,赋予这首诗
更深的人性体验。此前,苏鈈《春晚紫微省直寄
内》中有“内史通宵承紫诰,中人落晚爱红妆。别
离不惯无穷忆,莫误卿卿学太常”。很有民歌韵
味,此后王建有《秋夜曲》,更用闺怨的形式将这种
感情并入常用的民歌曲调中:
秋灯向壁掩洞房,良人此夜直明光。
天河悠悠漏水长,南楼北斗两相当。
秋夜的月色、更漏是一样的,夫妻分离、洞房
空守的经历是一样的,“良人此夜直明光”,所言正
是宫中宿直的情形。苏鈈和权德舆是以男性的口
吻,真实地道出了自己夜宿宫禁、夫妻遥隔的无
奈。而王建则以女性的口吻,思念遥在宫禁的良
人。抒写的角度不同,但离别与相思的情怀是一
致的。而且王建将这种情怀纳入闺怨题材中,并
用乐府体表现出来,使其超越了宿直的政治属性,
具有更深广的人性感染力。[12]
白居易有两段在京中为官且宿直禁中的经
历。第一段是元和3年(808)至6年,以左拾遗、京兆户曹参军,充翰林学士。此时的心态在其《松
斋自题》中表露得最为直接:
非老亦非少,年过三纪余。非贱亦非贵,
朝登一命初。才小分易足,心宽体长舒。况
此松斋下,一琴数帙书。书不求甚解,琴聊以
自娱。夜直入君门,晚归卧吾庐。形骸委顺
动,方寸付空虚。持此将过日,自然多晏如。
昏昏复默默,非知亦非愚。
这是一种知足保和、委运随缘、恬淡自适的闲
适心态,所以他将包括这首诗在内的其他宿直诗
都归入闲适诗内。如果从重王事为政治的态度来
说,这也许有失士人风范。但白居易的诗人性情
使得他在寂寞的宿直之夜,思考如何修身养性,这
也符合士大夫的处世态度。如《夏日独直寄萧侍
御》:
宪台文法地,翰林清切司。鹰猜课野鹤,
骥德责山麋。课责虽不同,同归非所宜。是
以方寸内,忽忽暗相思。夏日独上直,日长何
所为。淡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形委有事
牵,心与无事期。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
地贵身不觉,意闲境来随。但对松与竹,如在
山中时。
情性聊自适,吟咏偶成诗。此意非夫子,
余人多不知。
又《禁中》:
门严九重静,窗幽一室闲。好是修心处,
何必在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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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禁中晓卧因怀王起居》:
迟迟禁漏尽,悄悄暝鸦喧。夜雨槐花落,
微凉卧北轩。曙灯残未灭,风帘闲自翻。每
一得静境,思与故人言。
诸如此类的诗歌还有很多,“淡然”“虚静”
“修心”等等,这种情感在他同一时期其他题材的
诗中也时有表现,《秋居书怀》《养拙》《寄李十一
建》等诗,与上引的宿直诗所抒之情完全相同。可
以说,宿直只是让白居易换了一个修心养性之所,
“草诏”之类的政事完毕后,他更可独享这里的静
境,品味淡然自足的人生。这是一种忙中偷闲的
政治体验,所以当他被贬江州之时,他竟然生发出
一种摆脱宿直“拘牵”①的幸福感。其《初下汉江
舟中作寄两省给舍》云:“晨无朝谒劳,夜无直宿
勤。不知两掖客,何似扁舟人。”
白居易宿直的第二段经历是他自忠州归朝之
后,始任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后为中书舍人。
经过贬谪,年过50,再回朝中的白居易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莫学尔兄年五十,蹉跎如得掌丝
纶”[13]卷19《喜中敏及第偶示所怀》,“掌丝纶”即掌草诏诰。
此时的他荣耀感少了,病老感多了,其《自问》云:
黑花满眼丝满头,早衰因病病因愁。宦
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
如果说白居易第一个阶段的宿直经历及宿直
诗中所表现的多为寂寥中的自我心里调适,那么
在第二段宿直经历中,他的宿直诗表现最多的则
是由老、病所生的愁怀。“诚知视草贵,未免对花
愁。鬓发茎茎白,光阴寸寸流。”[10]卷19其宿直诗的
主要情怀不再是中书的行政职守,而是对自己衰
老与病弱的关切。如《中书寓直》:
缭绕宫墙围禁林,半开阊阖晓沉沉。天
晴更觉南山近,月出方知西掖深。病对词头
惭彩笔,老看镜面愧华簪。自嫌野物将何用,
土木形骸麋鹿心。
又《夏夜宿直》:
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槐花满院气,
松子落阶声。寂寞挑灯坐,沉吟蹋月行。年
衰自无趣,不是厌承明。
在这两首诗中,白居易都以“老病”“年衰”来
表达自己宿直时的倦怠心情。但此时的白居易年
仅50,虽然出现了像他自己所说的某些早衰现象,但绝没有到像姚崇那样病老的程度,让他产生如
此强烈的叹老嗟衰情感的主要原因是心病,一如
他在《直夜书意(自此后中书舍人作)》中所云:
遇圣惜年衰,报恩愁力小。素餐无补益,
朱绶虚缠绕。冠盖栖野云,稻粱养山鸟。量
力私自省,所得已非少。五品不为贱,五十不
为夭。若无知足心,贪求何日了?
这种“知足心”不同于第一阶段,他借此向当
时的朝官表明一种态度:无争、无求。而这正是经
历政治挫折之后的白居易应对当时紧张复杂的政
治冲突的自我保护。即便如此,白居易还是没有
躲避得开,半年后就被出为杭州刺史了。朱金城
说:“长庆初之政局,人事极为纷纭,韩为裴度之旧
僚,元、白则交谊深厚,裴度与元稹龃龉,必各树党
援。故稹于长庆二年六月罢相,居易即于七月出
守杭州,此间之关系至为微妙也。”[14]132明乎此,再
读白居易的《中书夜直梦忠州》,更觉其大有深意:
阁下灯前梦,巴南城里游。觅花来渡口,
寻寺到山头。
江色分明绿,猿声依旧愁。禁钟惊睡觉,
唯不上东楼。
忠州本是白居易的伤心地,他在东楼都不知
醉了多少次,其《东楼招客夜饮》云:“莫辞数数醉
东楼,除醉无因得破愁。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
似在忠州。”但白居易回朝之后,忆忠州的诗作却
很多,且多是让他温馨和动情的,如《西省对花,忆
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花含春意无分
别,物感人情有浅深。”他对忠州的回忆,来自于他
回朝之后对朝廷险恶的政治环境的不适,他回忆
那里艰苦中的自得其乐,回忆那里原始蛮荒中的
醇厚朴素,回忆那远离政治纷争的自在无拘。正
是这诸多的回忆,让他在宿直之夜也梦见了忠州,
在梦中逃离这让他难以开颜的长安,“归来长因
卧,早晚得开颜。”[10]卷19《暮归》果然,当白居易出守
杭州后,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供职,也不再有宿直
① 白居易《和答诗十首并序》:“仆既羡足下诗,又怜
足下心,尽欲引狂简而和之。属直宿拘牵,居无暇日,故不
即时如意。”
第46卷 傅绍良: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政治情感研究 105
的政治生活了。
结 语
宿直和宿直诗应该是有区别的。宿直是一项
工作,同上朝一样,是朝廷政治生活的一部分,是
外在于己的事务。宿直诗是诗人在宿直中的诗歌
创作,是诗人内在情感的艺术表现。所以,“违直”
现象体现的是唐人在某些情形下对宿直制度的违
背,而宿直诗中“厌直”现象体现的是唐人在特定
心态下对宿直的厌倦,二者看似有关联,但并不存
在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唐人并不是因为有些宿
直诗中所呈现的那种厌直心态而去违直的。唐代
官员们违直的原因多种多样,而唐代诗人宿直诗
中的厌直心态却并不复杂。唐代诗人在态度上对
待宿直还是十分认真的,但由于他们所处的政治
环境或自身的政治命运的影响,部分诗人会生发
出强烈的厌直心态。而这种厌直心态不是针对宿
直制度的,他们所厌倦的是朝廷的政治环境,他们
的厌直心态折射着某个时代的政治特征,这也是
我们认识唐代政治风气一个重要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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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杜 敏]
ThePoliticalEmotionsinthePhenomenonofTangPeople’s“WeiZhi”and“YanZhi”
FUShaoliang(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Shaanxi)
Abstract:Suzhi,thatisofficialsatnightondutylodginginYamen,animportantpartofthepoliticalsystemintheTangDynasty.However,duetotheparticularityoftime,intheprocessofexecution,althoughtherearestrictappraisalandpunishmentprovisions,itoftenappearscontrarytothelaw.Therearegenerallythreekindsofviolations:oldagedisease,familyaffairs,andlackofexcuse.ManypoetsintheTangdynastyalsoparticipatedin,andwrotealotofpoemsaboutSuzhi.Someofthembecauseofthepoliticalenvironmentandpersonalpoliticalexperience,showedthelamentableemotionsaboutdiseaseandoldnessintheirSuzhipoems,andthroughthisemotionstoexpresstheirdisgust,whichQuanDeyuandBaiJuyibeingthemostprominent.ButtheirdisgustingemotionsarenotaimedatthesystemofSuzhi,andthiswillrevealspecialpoliticalinformationofthetimes,whichhelpsustounderstandthepoliticalclimateatthattime.
KeyWords:politicssystemintheTangDynasty;generalmocdofpoliticsintheTangDynasty;“Suzhi”politicalsystem;PoliticalEmo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