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 政治情感研究 - snnu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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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Sep. 2017 46 卷第 JournalofShaanxiNormalUniversity 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6 No.5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 政治情感研究 傅绍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要: 宿直,即官员夜晚值班寄宿衙门,唐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由于其时间的特殊性, 唐人在执行过程中,尽管有较严格的考核和处罚规定,还是时常出现违直的现象。违直现象大致有 种:病老、 家事、无故。唐代不少诗人也参与了宿直,且创作了不少宿直诗。部分诗人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和个人政治经 历,在宿直诗中表现出了一种嗟病叹老的情绪,并借这种情绪抒发自己的厌直情感,其中权德舆和白居易最为 突出。但他们的厌直情感并不是针对宿直制度的,其厌直情感中所透露的是一个时代特殊的政治信息,有助于 我们认识当时的政治风气。 关键词: 唐代政治制度;唐代政治风气;宿直制度;政治情感 中图分类号: K242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2-4283 2017 05-0099-07 收稿日期: 2016-04-06 DOI 10.15983/j.cnki.sxss.2017.0561 作者简介: 傅绍良,男,湖南澧县人,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在唐代政事中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即官员 夜晚值班寄宿衙门,古称宿直、寓直、夜直,或简称 直。因为不仅要保证各署有人值班,某些重要的 官署甚至还要继续处理朝政,所以宿直同上朝一 样,是唐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且有严 格的律法约束。唐代许多诗人都有过宿直经历, 且留下了不少诗作。不过,细检唐人宿直制度的 历史记载,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即 在现存的唐史史料中,关于“违直”的记载偏多,同 时在唐人关于宿直的诗歌中,也有不少是表达“厌 直”情绪的。从政治情感上来说,这应该是与士大 夫的责任和担当精神相背的。但对这种“违直”和 “厌直”现象,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批评性的话语去 评价,因为“违直”和“厌直”反映了唐代社会政治 生活中的某些重要现象,透露了一些特别的政治 信息。对这两种现象,我们应从唐代政治制度设 置与政治风气的角度去考量,以探讨唐诗与政治 的密切关系。 晚唐诗人郑谷在其《南宫寓直》诗中说:“寓直 事非轻,官孤忧且荣。” ]卷676 的确,对于一般官员 来说,宫 中 值 夜 的 确 是 件 责 任 重 大 的 事。所 谓 “荣”,是说官员置身宫中禁地,有为官的荣誉和威 严,所谓“轩掖殊清,才华固在斯。兴因膏泽洒, 情与惠风吹” ]卷49《酬通事舍人寓直见示》 ,“坐见重门俨朝 骑,可怜云路独?翔” ]卷277 《和王员外冬夜寓直》 。以至于 当他们离开宫廷,离开长安之时,宿直还成为他们 的一段美好回忆。如乔知之《和苏员外寓直》:“自 昔重为 郎,伊 人 练 国 章。三 旬 登 建 礼,五 夜 直 明 光。”李华《寄杜拾遗》:“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 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匝,披香寓直月团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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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Sep.,2017第46卷 第5期 JournalofShaanxiNormal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Edition) Vol.46 No.5

■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

政治情感研究

傅 绍 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摘 要:宿直,即官员夜晚值班寄宿衙门,唐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由于其时间的特殊性,

唐人在执行过程中,尽管有较严格的考核和处罚规定,还是时常出现违直的现象。违直现象大致有3种:病老、

家事、无故。唐代不少诗人也参与了宿直,且创作了不少宿直诗。部分诗人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和个人政治经

历,在宿直诗中表现出了一种嗟病叹老的情绪,并借这种情绪抒发自己的厌直情感,其中权德舆和白居易最为

突出。但他们的厌直情感并不是针对宿直制度的,其厌直情感中所透露的是一个时代特殊的政治信息,有助于

我们认识当时的政治风气。

关键词:唐代政治制度;唐代政治风气;宿直制度;政治情感

中图分类号:K242;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17)05-0099-07

收稿日期:2016-04-06 DOI:10.15983/j.cnki.sxss.2017.0561

作者简介:傅绍良,男,湖南澧县人,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在唐代政事中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即官员夜晚值班寄宿衙门,古称宿直、寓直、夜直,或简称

直。因为不仅要保证各署有人值班,某些重要的

官署甚至还要继续处理朝政,所以宿直同上朝一

样,是唐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且有严

格的律法约束。唐代许多诗人都有过宿直经历,

且留下了不少诗作。不过,细检唐人宿直制度的

历史记载,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即

在现存的唐史史料中,关于“违直”的记载偏多,同

时在唐人关于宿直的诗歌中,也有不少是表达“厌

直”情绪的。从政治情感上来说,这应该是与士大

夫的责任和担当精神相背的。但对这种“违直”和

“厌直”现象,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批评性的话语去

评价,因为“违直”和“厌直”反映了唐代社会政治

生活中的某些重要现象,透露了一些特别的政治

信息。对这两种现象,我们应从唐代政治制度设

置与政治风气的角度去考量,以探讨唐诗与政治

的密切关系。[1]

晚唐诗人郑谷在其《南宫寓直》诗中说:“寓直

事非轻,官孤忧且荣。”[2]卷676的确,对于一般官员

来说,宫中值夜的确是件责任重大的事。所谓

“荣”,是说官员置身宫中禁地,有为官的荣誉和威

严,所谓“轩掖殊清皉,才华固在斯。兴因膏泽洒,

情与惠风吹”[2]卷49《酬通事舍人寓直见示》,“坐见重门俨朝

骑,可怜云路独?翔”[2]卷277《和王员外冬夜寓直》。以至于

当他们离开宫廷,离开长安之时,宿直还成为他们

的一段美好回忆。如乔知之《和苏员外寓直》:“自

昔重为郎,伊人练国章。三旬登建礼,五夜直明

光。”李华《寄杜拾遗》:“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

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稦匝,披香寓直月团栾。”

100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5期

宿直宫中的确有意义,值得重视。

但其“忧”何在?杜甫《春宿左省》能从一个

侧面让人思考这个问题: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

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这是杜甫以左拾遗的身份宿直宫中时所写的

诗。前4句写宫禁之夜静而明,后4句则叙己夜宿的情形。“不寝”是关键。因为没睡着,所以对

晚风特别敏感,这也是职业性的敏感。深夜的微

风吹动了宫中的铃铎,清脆而悠扬。可在这位敬

业的拾遗耳中,他却由铃铎之声联想到了朝官的

“玉珂”,操心上朝的事,所以专心听宫门的开锁

声。想到天明上朝的“封事”,更难入眠,不停地数

着更漏,等待天明。杜甫有还有几首关于上朝、退

朝、题省中壁的诗,真实地表现了自己的官场生

活。这首诗前人评价也很高,多赞其恪尽责守,

“‘数问夜如何’,是谏臣之心”[3]卷2。清人仇兆鳌

云:“自暮至夜,自夜至朝,叙述详明,而忠勤为国

之意,即在其中。”[5]卷6这种积极性的评价也许符

合杜甫的政治心理,但在“不寝”的诸种心理中,我

们也能看到杜甫心中之“忧”。他忧自己明早上朝

的奏书没写妥,忧明天的早朝会耽误。所以,如果

换一个思路来看的话,杜甫这种“自暮至夜,自夜

至朝”的宿直过程是不轻松的。如果再看看其他

人“寐来冠不解”(厍狄履温《夏晓初霁南省寓

直》)、“寓直劳送迎”(元稹《元和五年予官不了罚

俸西归》)之类的诗句,便更能感受到朝臣宿直中

的所谓“忧”。所以,宿直对唐代官员来说,是一个

“忧”“荣”并存的差事,有人享其荣,也有人受

其忧。[4]

这的确是一种有违人之生理但又符合政治逻

辑的官场体验,这种矛盾性的体验也使得宿直制

度在执行过程出现了一种异于其他政事的现象,

即“违直”,也就是不履行宿直之职。在相关的唐

史史料中,关于“宿直”制度的历史记载集中在《唐

会要》《唐语林》《翰林志》等史料中。《唐会要》最

为集中,其卷82“当直”共有8条 [6]。其中前3条正是从制度上规定何种情况何种人可“免直”:

故事。尚书省官,每一日一人宿直。都

司执直簿转以为次。凡内外官,日出视事,午

而退。有事则直。官省之务繁者。不在

此限。

故事。尚书左右丞、及秘书监、九寺卿、

少府监、将作监、御史大夫、国子祭酒、太子詹

事、国子司业、少监御史中丞、大理正、外官二

佐已上及县令,准开元式,并不宿直。

贞观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敕。文武官妻娩

月,免宿直。

这三段文字表明,第一,宿直是大部分官员的

政务之一,除所列之尚书左右丞等十五类官员外,

其他官员都有宿直任务。第二,宿直制度透明而

且严格。“都司执直簿转以为次”,所有宿直人员

名单或早拟好,每次只需要相关人员持“直簿”点

名即可,且宿直者都应签字。第三,唐代宿直制度

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官员的家庭生活,照顾

“妻娩月”的文武官员。

唐代宿直制度中的这诸种“免直”的规定其实

还透露出了另一种信息,即它的非绝对执行性。

所谓非绝对执行性指部分人具备某种条件可以免

予执行。相对于白天的政务,宿直是夜间的政务,

它既可能是白天工作的延续和补充,也可能只是

一种预防性值守。不同官署的宿直有不同的职

责,不仅轻重不一,而且还具备可替代性。所以,

在《唐会要》关于制度的记载中,只有关于宿直的

记载才出现那么多可不执行的规定。

唐代宿直制度中关于“免直”规定,给了一部

分官员不预直的权利,这体现了制度上的人文关

怀或弹性空间,但它预示了在唐代宿直制度执行

过程中,可能还存在着诸多不具有“免直”权利的

官员也会出现不预直的现象。根据《唐会要》和其

他相关文献,我们可以列出3种不预直现象。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称之为“违直”现象。

第一种姚崇式的———病老。

天册万岁元年三月。令宰相每日一人宿直,

其后与中书门下官通直。至开元二年,姚崇为紫

微令。紫微官直次,下让宰相。崇以年位已高,特

亦违直。其次省官,多不从所由。吏数持直簿诣

  第46卷  傅绍良: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政治情感研究 101  

之,崇题其簿曰:“告直”。令吏遣去。又来。必欲

取人。有同司命老人年事给终不拟,当诸官欢笑。

不复逼以直也。至十一年。停宰相当直。[6]

姚崇(651—721)是唐朝名相,武则天、中宗、睿宗三朝皆为宰相,唐玄宗对他更为倚重。“元之

(崇)吏事明敏,三为宰相,皆兼兵部尚书,缘边屯

戍斥候,士马储械,无不默记。上初即位,励精为

治,每事访于元之。元之应答如响,同僚皆唯诺而

已,故上专委任之。”[7]卷210但开元年间,姚崇年迈

多病,行动不便,且在长安无住所,“姚崇无居第,

寓居罔极寺,以病繲谒告。上遣使问饮食起居状,

日数十辈。源乾曜奏事或称旨,上辄曰:‘此必姚

崇之谋也。’或不称旨,辄曰:‘何不与姚崇议之!’

乾曜常谢实然。每有大事,上常令乾曜就寺问崇。

癸卯,乾曜请迁崇于四方馆,仍听家人入侍疾。上

许之。崇以四方馆有簿书,非病者所宜处,固辞。

上曰:‘设四方馆为官吏也,使卿居之为社稷也。

恨不可使卿居禁中耳。此何足辞’”[7]卷211。姚崇

于开元九年卒,年72,那么开元二年时,姚崇已64岁,确实是垂老之年了。

《唐会要》中的这段记载极为生动地记述了姚

崇“违直”的无奈以及执直吏的执著。姚崇有3次拒绝。开始是自以为年位已高,可以违直,但省官

们不同意;接着执直吏持直簿前来,姚崇想签名了

事,可还是不行;最后执直吏再来,且“必须取人”。

这来来回回的“较量”,一方面说明了当时宿直制

度的严格,另一方面说明了勤政律己的姚崇真的

已无力无心宿直。结果在众官员的玩笑中才不再

强求宿直。文中的“逼”字用得很有意思,它既体

现了制度的不可违,又体现了制度与人性的冲突。

在姚崇去世后2年,废除了宰相当直的规定,也许正基于此吧!

不过应该补正的是,《唐会要》此条记载并不

全面,唐玄宗之后宰相当直的制度又恢复了。《旧

唐书》卷 119《崔佑甫传》载;“初,肃宗时天下事殷,而宰相不

1

三四员,更直掌事。若休沐各在

第,有诏旨出入,非大事不欲历抵诸第,许令直事

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进,遂为故事。”而且中唐以

后,翰林院宿直更重要,宰相于翰林院宿直亦为

常态。

第二种梁升卿式的———家事。

开元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中书舍人梁升

卿私忌。二十日晚欲还,即令传制,报给事中元彦

冲,令宿卫。会彦冲已出。升卿至宅,令状报。彦

冲以旬假与亲朋聚宴,醉中诟曰:“汝何不直?”升

卿又作书报云:“明辰是先忌。”比往复,日已暮矣。

其夜,有中使赍黄敕,见直官不见,回奏。上大怒。

出彦冲为州刺史。因新昌公主进状申理,公主

即彦冲甥张#

之妻。云:“元不承报,此是中书省

之失。”由是出升卿为莫州刺史。[6]

梁升卿和元彦冲的事迹在史书上记载不多。

据《新唐书》卷 122《韦安石传》附《韦抗传》载:“(抗)所表奉天尉梁升卿、新丰尉王翺、华原尉王

焘,皆为僚属,后皆为显人。升卿涉学工书,于八

分尤工,历广州都督,能《东封朝觐碑》,为时绝

笔。”元彦冲两《唐书》无载,《全唐文》卷309中有《授元彦冲等诸州刺史制》中,授元为“越州刺

史”。《册府元龟》卷128“明赏”第二“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命十道采访使举良刺史县”中有“越州刺

史元彦冲”。独孤及《?陵集》卷7《陈留郡文宣公庙堂碑序》中有:“唐天宝十一载,岁次寿星,陈留

郡河南道采访处置使元彦冲”,又《册府元龟》卷

664“奉使部”十二“失指”条有:“元彦冲玄宗时为陈留太守充河南道处置采访使,天宝十二载坐失

移官……南阳郡太守。”

由《唐会要》所载可知,梁升卿和元彦冲的“违

直”因梁升卿的家事引起,由宦官传敕偶然发现,

最后两人均出为州刺史,且还惊动了玄宗的女儿

新昌公主。其实唐律对官员宿直有严格的要求和

明确的处罚:“诸在官应直不直,应宿不宿,各笞二

十;通昼夜者,笞三十。”[8]卷9有人认为梁、元二人

应宿不宿,依律可处笞罚,而出为州刺史,“处罚远

重于律文”[8]卷9。但梁、元违直事件表明,唐人的

部分官员在家事与宿直发生矛盾时,他们也许会

选择家事。梁升卿违直是以“私忌”为由,但如果

有类似“私忌”或更重于“私忌”之事时,这种情形

也可能会发生,即使严格的律条也难以约束。

《唐会要》所载这两种情形生动地揭示了唐人

宿直中个人与公务的矛盾。姚崇是个人身体与公

务之不适应、梁升卿是私事与公务之冲突。作为

102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5期

一项重要的政务,宿直的确在唐人的政治活动中

占有重要的份量,但却又是一种担不起绕不开的

政治担当。姚崇式的违直是不得已,所以官员们

可以一笑了之,梁升卿和元彦冲则是违纪,所以受

到了处罚。

第三种,托病式的———不入直。

在现存的史料中,还载有一则岑参托病“不入

直”记载:

崔甫为中书舍人,时宰相常衮当国,

甫每见执政问事,未曾屈。舍人岑参掌诰,屡

称疾不入宿直,人虽惮而不敢发。崔独入见,

以舍人移疾既多,有同离局。衮曰:“此子羸

病日久,诸贤岂不能容之?”崔曰:“相公若知

岑舍人抱疾,本不当迁授。今既居此,安可以

疾辞王事乎?”衮默然,无以夺也,由是心衔

之。[9]卷3“方正”条

这段文字出自笔记小说《唐语林》,事亦近小

说家语,其中至少三处不符合历史真实。第一,文

中“舍人岑参掌制诰”,有误。岑参所任为起居舍

人,起居舍人主要职责不掌诰。第二,岑参于唐肃

宗乾元二年(759)三月为起居舍人,大历四年(769)病逝于成都。而常衮于唐代宗大历十二年(777)拜相,崔甫于次年任中书舍人,他们并没有同朝。第三,常衮与崔甫的矛盾不起于岑参,

而是权力之争。“舍人崔甫领省事,衮以为同书

门下平章事兼得总管中书省,遂管综中书胥吏、省

事去 就 及 其 案 牍, 甫 不 能 平 之,累 至 忿

竞。”[10]卷119这则故事虽属虚构,但从中我们还是

能读到一些有关唐人宿直的信息。中晚唐时期,

唐人无故违直的现象还是存在的,如李?《唐故金

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致仕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

食邑二千户赠司空杨公墓志铭》载,杨於陵于德宗

贞元八年为右司郎中,“郎官惰于宿直,临直多以

假免,公白右丞,建立条例,郎官不悦,为作口语,

宰相有知其事者,遽以公为吏部郎中”[11]卷639。所

以,尽管岑参作为小说家笔下托病违直的形象有

违历史的真实,但小说家将唐人无故违直的案例

转嫁于他,也反映了当时无故违直的现象。岑参

违直不真实,但唐肃宗之后唐人无故违直的现象

则是真实的。

宿直尽管是唐代官员朝政事务中的重要一

项,但由于工作时间的特殊性,总会或多或少给当

直官员造成诸多不便。年迈体衰者如姚崇、家事

紧急者如梁升卿,还有嫁名岑参式的托病假事,总

是会发生诸种违直的现象。这种违直现象说明了

宿直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与人们的身体承受力、生

活规律、政治兴趣或多或少地有所冲突,所以才会

出现上述诸种违直的现象。

唐代诗人有不少作为官员参与宿直,也留下

了许多宿直诗,真实地反映了诗人在宿直中的情

感活动,其中就有相当多的作品抒写了他们宿直

中的“厌直”心态。但细检这些抒写厌直心态的作

品,我们发现了一种很重要的现象,即厌直情感主

要集中在对“病”和“老”的体验和感叹方面。也

许是唐代诗人中较少有姚崇那样年迈体衰而宿直

的,所以我们未能读到年老体衰则身为宰相的诗

人的宿直之作。而在权德舆和白居易的宿直诗

中,嗟老叹病的较多,其“厌直”心态也与当时的政

治风气有密切关系。

权德舆是唐德宗时期最受器重的中书舍人,

“居西掖(中书省)八年,其间独掌者数岁。”为什

么会有“独掌”的现象呢?据史载,德宗在位,“亲

览庶政,重难除授,凡命于朝,多补自御札。始,德

舆知制诰,给事有徐岱,舍人有高郢;居数岁,岱

卒,郢知礼部贡举,独德舆直禁垣”[4]卷55。可知,这

是唐德宗为政昏庸专权的一个特殊时期,为了达

到自己直接控制制诰的目的,他在给事中徐岱病

故之后,一直未委任新人,以至于出现了权德舆

“独掌”的现象,这种看似殊遇的政治现象,权德舆

也许不以为然,只是不敢明言,便以宿直时间太

多,申请调离。“德舆直禁中,数旬始归。尝上疏

请除两省宫,德宗曰:‘非不知卿之劳苦,禁掖清

切,须得如卿者,所以久难其人。’”[4]卷55唐德宗这

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能劝权德舆留下宿直,但却

未能安抚其宿直时的倦怠,在他许多宿直诗中,丝

毫没有 “独掌”禁中的宠幸感,“恩毕夜直

频”[2]卷329《酬崖舍人阁者冬日宿直省中奉简两掖阁老并见示》的殊遇给

他带来的是病老中的痛苦和 “不堪”:

  第46卷  傅绍良: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政治情感研究 103  

通籍在金闺,怀君百虑迷。迢迢五夜永,

脉脉两心齐。步履疲青琐,开缄倦紫泥。不

堪风雨夜,转枕忆鸿妻。[2]卷329《中书夜直寄赠》

愚夫何所任,多病感君深。自谓青春壮,

宁知白发侵。寝兴劳善祝,$

懒愧良箴。寂

寞闻宫漏,哪堪直夜心。[2]卷329《病中寓直代书题寄》

权德舆现存诗较多,但唱和内容所占比例较

大。这二首赠内诗因为言情对象的原因,没有与

同僚唱和的掩饰和套话,而是道出了与家人长时

间分别的寂寞和难受。在这二首诗中,作者明显

地表达了官场与家庭生活的冲突。两种语汇构成

了他精神与身体的巨大痛苦:青琐、宫漏,这是朝

廷和宫廷的代名词,它们给作者带来的是“疲”“寂

寞”。鸿妻、良箴,那是家庭生活的代名词,而作者

只能寄于“忆”“愧”等情感中。权德舆作为一个

循臣,当然没有胆量也没有理由当面拒绝皇帝给

他的“数旬”的宿直,但在诗中,他却用赠内的方

式,清晰地表达自己频频宿直的痛苦不堪。二首

诗中,每诗都有“不堪”“哪堪”这样的字眼,这是

厌直情感最真实的表达。权德舆寄内诗多叹病和

相思,如其《癨役江南西行路上以诗代书寄内》:

“一身常抱病,不复理章句。”“早晚到中闺,怡然两

相顾。”而这二首诗中,“多病”“白发”“疲”“倦”

等语词,一如平常,但又超乎平常。其中没有托病

之类的政治情怀,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倦累与

孤单。

权德舆这种宫禁忆妻情怀,在他的《中书宿斋

有寄》诗中表达得尤有创意:

铜壶漏滴斗兰干,泛艳金波照露盘。

遥想洞房眠正熟,不堪深夜凤池寒。

宿斋是因朝中重大祭祀而宿于宫禁中,没有宿直

那么明确的责守,所以这首诗的抒情方式也更有

生活情味。他沿用了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将斋

夜所造成的夫妻分别用传统的游子思妇形式表现

出来,用“凤池”这样特殊的宫廷语汇,赋予这首诗

更深的人性体验。此前,苏鈈《春晚紫微省直寄

内》中有“内史通宵承紫诰,中人落晚爱红妆。别

离不惯无穷忆,莫误卿卿学太常”。很有民歌韵

味,此后王建有《秋夜曲》,更用闺怨的形式将这种

感情并入常用的民歌曲调中:

秋灯向壁掩洞房,良人此夜直明光。

天河悠悠漏水长,南楼北斗两相当。

秋夜的月色、更漏是一样的,夫妻分离、洞房

空守的经历是一样的,“良人此夜直明光”,所言正

是宫中宿直的情形。苏鈈和权德舆是以男性的口

吻,真实地道出了自己夜宿宫禁、夫妻遥隔的无

奈。而王建则以女性的口吻,思念遥在宫禁的良

人。抒写的角度不同,但离别与相思的情怀是一

致的。而且王建将这种情怀纳入闺怨题材中,并

用乐府体表现出来,使其超越了宿直的政治属性,

具有更深广的人性感染力。[12]

白居易有两段在京中为官且宿直禁中的经

历。第一段是元和3年(808)至6年,以左拾遗、京兆户曹参军,充翰林学士。此时的心态在其《松

斋自题》中表露得最为直接:

非老亦非少,年过三纪余。非贱亦非贵,

朝登一命初。才小分易足,心宽体长舒。况

此松斋下,一琴数帙书。书不求甚解,琴聊以

自娱。夜直入君门,晚归卧吾庐。形骸委顺

动,方寸付空虚。持此将过日,自然多晏如。

昏昏复默默,非知亦非愚。

这是一种知足保和、委运随缘、恬淡自适的闲

适心态,所以他将包括这首诗在内的其他宿直诗

都归入闲适诗内。如果从重王事为政治的态度来

说,这也许有失士人风范。但白居易的诗人性情

使得他在寂寞的宿直之夜,思考如何修身养性,这

也符合士大夫的处世态度。如《夏日独直寄萧侍

御》:

宪台文法地,翰林清切司。鹰猜课野鹤,

骥德责山麋。课责虽不同,同归非所宜。是

以方寸内,忽忽暗相思。夏日独上直,日长何

所为。淡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形委有事

牵,心与无事期。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

地贵身不觉,意闲境来随。但对松与竹,如在

山中时。

情性聊自适,吟咏偶成诗。此意非夫子,

余人多不知。

又《禁中》:

门严九重静,窗幽一室闲。好是修心处,

何必在深山。

104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5期

又《禁中晓卧因怀王起居》:

迟迟禁漏尽,悄悄暝鸦喧。夜雨槐花落,

微凉卧北轩。曙灯残未灭,风帘闲自翻。每

一得静境,思与故人言。

诸如此类的诗歌还有很多,“淡然”“虚静”

“修心”等等,这种情感在他同一时期其他题材的

诗中也时有表现,《秋居书怀》《养拙》《寄李十一

建》等诗,与上引的宿直诗所抒之情完全相同。可

以说,宿直只是让白居易换了一个修心养性之所,

“草诏”之类的政事完毕后,他更可独享这里的静

境,品味淡然自足的人生。这是一种忙中偷闲的

政治体验,所以当他被贬江州之时,他竟然生发出

一种摆脱宿直“拘牵”①的幸福感。其《初下汉江

舟中作寄两省给舍》云:“晨无朝谒劳,夜无直宿

勤。不知两掖客,何似扁舟人。”

白居易宿直的第二段经历是他自忠州归朝之

后,始任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后为中书舍人。

经过贬谪,年过50,再回朝中的白居易心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莫学尔兄年五十,蹉跎如得掌丝

纶”[13]卷19《喜中敏及第偶示所怀》,“掌丝纶”即掌草诏诰。

此时的他荣耀感少了,病老感多了,其《自问》云:

黑花满眼丝满头,早衰因病病因愁。宦

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

如果说白居易第一个阶段的宿直经历及宿直

诗中所表现的多为寂寥中的自我心里调适,那么

在第二段宿直经历中,他的宿直诗表现最多的则

是由老、病所生的愁怀。“诚知视草贵,未免对花

愁。鬓发茎茎白,光阴寸寸流。”[10]卷19其宿直诗的

主要情怀不再是中书的行政职守,而是对自己衰

老与病弱的关切。如《中书寓直》:

缭绕宫墙围禁林,半开阊阖晓沉沉。天

晴更觉南山近,月出方知西掖深。病对词头

惭彩笔,老看镜面愧华簪。自嫌野物将何用,

土木形骸麋鹿心。

又《夏夜宿直》:

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槐花满院气,

松子落阶声。寂寞挑灯坐,沉吟蹋月行。年

衰自无趣,不是厌承明。

在这两首诗中,白居易都以“老病”“年衰”来

表达自己宿直时的倦怠心情。但此时的白居易年

仅50,虽然出现了像他自己所说的某些早衰现象,但绝没有到像姚崇那样病老的程度,让他产生如

此强烈的叹老嗟衰情感的主要原因是心病,一如

他在《直夜书意(自此后中书舍人作)》中所云:

遇圣惜年衰,报恩愁力小。素餐无补益,

朱绶虚缠绕。冠盖栖野云,稻粱养山鸟。量

力私自省,所得已非少。五品不为贱,五十不

为夭。若无知足心,贪求何日了?

这种“知足心”不同于第一阶段,他借此向当

时的朝官表明一种态度:无争、无求。而这正是经

历政治挫折之后的白居易应对当时紧张复杂的政

治冲突的自我保护。即便如此,白居易还是没有

躲避得开,半年后就被出为杭州刺史了。朱金城

说:“长庆初之政局,人事极为纷纭,韩为裴度之旧

僚,元、白则交谊深厚,裴度与元稹龃龉,必各树党

援。故稹于长庆二年六月罢相,居易即于七月出

守杭州,此间之关系至为微妙也。”[14]132明乎此,再

读白居易的《中书夜直梦忠州》,更觉其大有深意:

阁下灯前梦,巴南城里游。觅花来渡口,

寻寺到山头。

江色分明绿,猿声依旧愁。禁钟惊睡觉,

唯不上东楼。

忠州本是白居易的伤心地,他在东楼都不知

醉了多少次,其《东楼招客夜饮》云:“莫辞数数醉

东楼,除醉无因得破愁。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

似在忠州。”但白居易回朝之后,忆忠州的诗作却

很多,且多是让他温馨和动情的,如《西省对花,忆

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花含春意无分

别,物感人情有浅深。”他对忠州的回忆,来自于他

回朝之后对朝廷险恶的政治环境的不适,他回忆

那里艰苦中的自得其乐,回忆那里原始蛮荒中的

醇厚朴素,回忆那远离政治纷争的自在无拘。正

是这诸多的回忆,让他在宿直之夜也梦见了忠州,

在梦中逃离这让他难以开颜的长安,“归来长因

卧,早晚得开颜。”[10]卷19《暮归》果然,当白居易出守

杭州后,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供职,也不再有宿直

① 白居易《和答诗十首并序》:“仆既羡足下诗,又怜

足下心,尽欲引狂简而和之。属直宿拘牵,居无暇日,故不

即时如意。”

  第46卷  傅绍良:唐人“违直”“厌直”现象中的政治情感研究 105  

的政治生活了。

结 语

宿直和宿直诗应该是有区别的。宿直是一项

工作,同上朝一样,是朝廷政治生活的一部分,是

外在于己的事务。宿直诗是诗人在宿直中的诗歌

创作,是诗人内在情感的艺术表现。所以,“违直”

现象体现的是唐人在某些情形下对宿直制度的违

背,而宿直诗中“厌直”现象体现的是唐人在特定

心态下对宿直的厌倦,二者看似有关联,但并不存

在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唐人并不是因为有些宿

直诗中所呈现的那种厌直心态而去违直的。唐代

官员们违直的原因多种多样,而唐代诗人宿直诗

中的厌直心态却并不复杂。唐代诗人在态度上对

待宿直还是十分认真的,但由于他们所处的政治

环境或自身的政治命运的影响,部分诗人会生发

出强烈的厌直心态。而这种厌直心态不是针对宿

直制度的,他们所厌倦的是朝廷的政治环境,他们

的厌直心态折射着某个时代的政治特征,这也是

我们认识唐代政治风气一个重要参照。

[参 考 文 献][1]吴湘洲.唐诗研究需要新思维[J].陕西师范大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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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1982.

[责任编辑 杜 敏]

ThePoliticalEmotionsinthePhenomenonofTangPeople’s“WeiZhi”and“YanZhi”

FUShaoliang(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Shaanxi)

Abstract:Suzhi,thatisofficialsatnightondutylodginginYamen,animportantpartofthepoliticalsystemintheTangDynasty.However,duetotheparticularityoftime,intheprocessofexecution,althoughtherearestrictappraisalandpunishmentprovisions,itoftenappearscontrarytothelaw.Therearegenerallythreekindsofviolations:oldagedisease,familyaffairs,andlackofexcuse.ManypoetsintheTangdynastyalsoparticipatedin,andwrotealotofpoemsaboutSuzhi.Someofthembecauseofthepoliticalenvironmentandpersonalpoliticalexperience,showedthelamentableemotionsaboutdiseaseandoldnessintheirSuzhipoems,andthroughthisemotionstoexpresstheirdisgust,whichQuanDeyuandBaiJuyibeingthemostprominent.ButtheirdisgustingemotionsarenotaimedatthesystemofSuzhi,andthiswillrevealspecialpoliticalinformationofthetimes,whichhelpsustounderstandthepoliticalclimateatthattime.

KeyWords:politicssystemintheTangDynasty;generalmocdofpoliticsintheTangDynasty;“Suzhi”politicalsystem;PoliticalEmo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