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秘径epaper.jxwmw.cn/resfile/2020-05-15/10/10.pdf2020/05/15  ·...

1
BB 井冈山 2020 5 15 日 星期五 JIANGXI DAILY WENHUA GANPO 主编 罗翠兰 美编 杨数 BB10 2147 邮箱[email protected] 电话: 0791-86849202 豫章 随笔 家园 厚土 生养我的地方,是赣水之上一处小 小的源流。 我的村庄叫马溪,它周边的村坊, 几乎都以溪流命名:桃源、圆溪、沙溪、 玉带溪、月亮溪,金钩挽水、三条圳…… 那些支流都发源于罗霄山脉,源头 是国育林场培植的大片林木,林木掩映 下是黑瓦白墙带翘角的宗祠。 我的马溪从祠堂左边怯生生地闪 出,羞涩如小姑娘,躲闪着钻到了猪客 家的吊脚楼下。吊脚楼上住猪客夫妇, 楼下住公猪。溪水听完猪客夫妇粗野 的对话,仿佛顿悟了人生,陡然变了样 子,甩开步子,拽起左右两岸的沟渠池 塘,与突起的鹅卵石嬉笑打闹起来,大 大方方地拐进一个大湾。 我就住在大湾里。大水湾圈成的 坝子做了大屋场,依着山一溜七八家, 与猪客家形单影只的吊脚楼遥遥相 对。当粉嫩的月光爬上村坊的风水树 时,猪客夫妇就在吊楼上摊开身体呼呼 入睡,楼下的公猪隔着木板,也哼唧着 进入梦乡。溪流缓缓过大湾,暗夜里偶 尔一两声人语,溪两岸的狗吠就此起彼 伏叫起板来。 “你阿姑哎,远嫁玉带溪,我带一帮 姑姐送嫁,她披着红,骑着白马咚哒咚, 一条山坑袅袅长哦,一脚迈出去,娘家 就甩了好几条埂……叔公牵着白马把 我娶回马溪,家贫连喜宴都省去了。我 坐完月子,他就跟着扩红的部队上井冈 山了,他踩在溪头的搭石上回头,要我 等他回来……”阿娇叔婆老起身子,一 遍遍絮叨我们小孩半懂不通的人事。 她喜欢一年四季围着溪边的菜园子转, 到了菜园子便用少了两颗齿的牛角梳 打理一头卷曲的白发,她取下缠在梳子 上脱落的头发,揉成团,塞进河坎边的 石缝里,她似乎要把一段岁月和一腔心 事放进河里,种进土地,生出花果来。 她不止一次说起叔公当年的过往,说一 个粗汉也有心细的时候,比如在农闲的 午后帮她梳头,把梳子的缠发塞进砖 墙、石缝。她慢悠悠搭篱笆,看不出悲 伤,她给亢奋的茄苗辣椒秧泼水点粪, 嘴里和溪边洗刷的农人念叨往事,当 然,除了远嫁的闺女,就是多年来杳无 音讯的男人。 墩驼伯伯住溪尾,他是有名的肩挑 客,穷其半生,丈量山溪。他踩着木桥 来大屋场吹牛,歪着嘴吹谈他并不荣光 的肩挑生涯: “翻个山埂,又是一条坑,坳背村坊 的妇娘子蛮灵醒(俊俏)哦,做酒酒醇, 豆腐炖出来嬢嬢动嘞。” “墩驼,坳背水养出的奶姑子也不 一样吧……”这时屋场的笑声穿过瓦栋 颤动起来,我们惊诧于大人的狂笑,裤 脚一撸就跳进潭水里。墩驼伯冷笑着 耸耸背,他肩背儿耸起一个巨大的肉 墩,稻米啦、药材啦、冬笋罐头啦,箬叶 篱篱木梓油溜溜……一担担山货,从他 那坚实光滑的肉墩溜到山的另一边。 从他的描述里,我听到了扁担儿吱扭作 响,荡漾在异乡的山风溪水中。 那么,世界都是由一湾湾溪水组 成?通往外界的路是水延展的方向? 山外面的溪流是怎样的呢?它们是否 和马溪一样,又长又亮、欢快流淌,两岸 长满葛藤苎麻禾竹子,石缝里蹦跶着河 蟹鱼虾?没人回答我,阿娇叔婆颤悠悠 舀起一勺溪水冲进尿桶,捡起我的话 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水通四海哩! 水,是大地的血液,主管人的生息 命脉。水,通四海。这是多年后我翻开 泛黄的县志和族谱才悟出来的。 人类祖先在自然法则中逐水群居, 建立起村落,进而筑起城堡。客家人的 祖先为躲避天灾、政变、战乱,从秦晋到 唐宋,陆续南迁,进入南蛮之地,也是追 逐一方水草,繁衍生息。 古老的颍水,迤逦东下入淮河。此 丰厚繁华之地,黄帝生于此,夏禹建都 于此。他们的子嗣就这么一拨拨活泼 泼地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成为颍水 地域的望族,设堂号颍川堂。 我这一支的先祖赖文公,是个诗性 的世家子弟,善诗书,通风水。一场凶 残的政治浩劫,逼迫支系举家南逃。他 们跨出颍水,趟过淮河、长江,踏入赣 江,潜入粤北,又分批折回赣南。风餐 露宿,筚路蓝缕, 一路逃离一路失散,祖 公文靠一路教书看风水得以存活,他低 着头,落魄地拽紧怀中那块红布,那里 包着颍川祖先的遗骸、简谱、书若干,他 频频回顾跌跌撞撞的妻子、幸存的幼 子,还有倒在大地再也起不来的生灵。 他们翻山越岭一路沿着赣江、吉水、遂 川江溯水而上,至此,便精疲力尽了。 绕棘蓬,猛抬头,一川飞瀑白花花滚落 下来。晨曦中,水汽凝成虹,妻子掬一 捧清亮的溪水洗脸,转身掐下虹里的野 芋禾,洗净,卷成筒,灌水,递给疲惫的 幼子英。英儿仰头一饮而尽。祖公也 掬一捧溪水入喉,啊!甜。人有的时候 都敌不过一捧清水,又怎能经得起一条 河的诱惑? 瀑布是江河走投无路时创造的奇 迹,祖公文也创造了奇迹,他跟着白鬃 马绕过瀑布,来到溪流上游,建祠掘井, 开荒拓田,晴耕雨读,世代繁衍,从此他 乡亦故乡。 世世代代,溪水下山来。四月那铺 铺展展的野花在山间开得浩浩荡荡。 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向着缄默的黑土 地,把唾沫均匀地搓在手心,然后举镢 头,过头顶,高起低落,砸向板着脸的泥 块。农闲时,人们偶尔也在天井边的青 石上涂涂画画,教子孙念书识字,土地 上没有太多的乐子,男子佬们便在驯牛 犁田时把号子吆喝成各种花样:“呵嗨, 走哦,嘿哦,转角哦……”田坎上的孩子 听了也学着叫唤,扔了书包轮流趴地学 牛拉犁。 水车在马溪两岸扭着扇子花灌溉, 大股的溪水泠泠流走。 转眼,秋就奔腾而来,稻浪一阵汹 涌。这时,妇娘子结伴下田,撅起肥臀, 禾镰一挥稻秆一把把归顺。身后,男人 们拖着禾桶,一边一把稻子此起彼伏甩 在桶壁上,禾花调子就响起来,“梹-- 齐策,--齐策,齐策齐策,梹磅”,开 音高亢,中途舒缓,结尾利索。夜悄然 临近,女主人挑起两箩筐金黄回家,大 脚板抖擞在田垄上,田垄边的水惊吓得 震颤开来。 年轮碾过,阿妈已褪尽青涩,沿着 溪水,牵着马走。这个拙笨的胖女人总 是把自己硕大的胸裹紧,好像它生来有 伤风化。她喜怒无常地进出国育林场, 走进竹影子。一次次远走又返回,马背 上搭着木架子,木架子有时卡一筐花 生,有时候是两把晒干的箬叶。 冥顽不灵的阿弟总是钻进山坑溪 流挖泥翻石头,捉“老蟹子”,网石扑鱼, 顺溪而下去村口的瀑布,潭总是诱导他 脱下背心,他拱进绿色的柔波里打挺, 阿公拿着竹鞭吆喝着四处找寻:“二牯 头,摆个书摊子给你爷佬看啊……” 阿爸患过小儿麻痹症,拖着瘸腿, 一步一顿。他虔诚地奔走着,带幼女进 山采诸如“骨碎补”“四大天王”“五瓜 皮”之类的中草药,过村走寨奔走于婚 丧嫁娶。他在各种竹木铁器石器瓷器 上写字刻名,周正的字印在犁耙锹锄 上,印在箩筐尕篓边,刻进石碓碾磨中, 他把“秘书世第,正策家声”写进祠堂, 自豪地眯着眼看,好像与某位先祖接通 了灵魂。他也做裁缝,用熨斗熨平一块 块布料,却从不曾熨平过额上不断添长 的褶皱。夜晚,他抚着腮边青灰的胡 茬,翻阅《增广贤文》《琪花诗联》《三国 演义》《红楼梦》…… 至于其他的邻里,他们大多和阿妈 墩驼娇叔婆一样,吹牛劳作,结伴进山 赴墟,期期艾艾,忙忙碌碌。 村坊的人,寒暄着,奔忙着。伴着 溪流汩汩,他们,与溪流共生,在水系里 拙笨地捣腾着生计。 多年后我离开故地,翻阅水系图, 我打量着生养自己的土地:它河流众 多,水量丰沛,遂川江、蜀水、孤江、禾 水、泸水和乌江奔涌着流向我的家园。 手指滑过颍水、淮河、赣江、吉水、遂川 —水打通了山川,水通了四海,河 流浩浩汤汤,那些小溪都不在地图上, 透过眸子的氤氲水雾,我看到了故土之 上无数条庞杂生动的水系:他们润泽了 无数的暖山肥田,涌荡着四季荣枯,鲜 活着古远的颍水血脉,还有无尽的悲欢 离合。年年岁岁,河流供养了一群群孩 子。他们形态各异,走四海八方,各有 前程,却总彰显着一条水系的共性,那 水,是隐喻一方人民质底与命运的秘 径。我的水系里,所育的子民,脸庞明 朗,纯朴仁义,也不乏封闭保守,小肚鸡 肠。 光阴在走,故人们随着“打工潮”, 双脚踏入城市,留下老人、孩子以及不 断改道或日渐干涸的溪水。奋斗的日 子,乡民的梦里、骨子里打着河流的烙 印,敏感多愁、温良坚忍。到如今,他们 和着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号声,和周 边的桃源、鹤坑、白云、沙溪、圆溪的村 民们陆续返乡,在溪水的两岸开路、造 桥、建水渠、修鱼塘,打造最美梯田、建 设新农村。溪水又开始泠泠作响,那些 茶叶、高山油茶、竹笋、箬叶、毛栗子、石 扑鱼、药材、山歌一步步跨出山溪,走向 市井人间的江河。 那些养育我们的源流,是母亲河, 是个体生命的骨血、脾性之秘径,永生 永世浇灌着乡愁,还有什么比母亲河更 值得守护呢? 天亮时分,我又一次回到这座赣西 小城。仍是搭乘爱兵等在站外的面包 车,到那家熟悉的粉店,点一碗牛肉腌粉 加荷包蛋,小米椒、橘子皮、蒜末、葱花、 腌萝卜条等调料也一样不少,吃到脑门 冒汗,辣出鼻涕,不用作片刻停留,回 家!去那个离城 20 公里的村庄,像完成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爱兵知道我和这个村庄的关系:父 母离世多年,老宅已拆,名下没有田土, 兄弟姐妹分散各地,它似乎已不是属于 我的村庄,回去做啥?我能感觉到他第 一次听我说要回村时眼里的讶异。而 后,他无须我说,每次启动车辆后只简单 问一句:走呗,回去看看?面包车出城往 北边奔着我的村庄而去。 如果说这就是乡愁,我忧心它是不 是来得早了些,但它实实在在给了我一 种忧伤的幸福,我知道这是以时间和空 间作酵母引起的神奇发酵。当我在手机 软件里完成购票付款、把一次积攒了几 个月的回乡计划付诸实施时,我的心情 竟然有几分雀跃和兴奋—好似在童年 的冬季,母亲做的一瓮糯米水酒已有些 时日,正待开缸,我被酒酿的甜香吸引, 急于搬开压在瓮口的石块,挖上一勺甜 甜嘴。在一次次回乡的行程中,我的行 囊越来越轻,简单到只需带一身换洗衣 服和一本书、一瓶水,或者空手而归。试 想,一个仅仅是想回到自己村庄去看看 的人,哪用得着特意做什么准备。 其实,我得承认,这个叫邓家的村 庄,曾是我最想逃离的地方。双抢时节, 我跟我的二哥三哥一大早踩着晨露去割 稻、脱粒,泥泞和闷热,似乎要把每个人 全身的力气抽光。毒辣的阳光暴晒之 后,插秧田里的水滚烫得让人不敢下脚, 蚂蟥顽强地吸附于小腿肚子上。难捱之 际,在外教书的大姐和大姐夫回来帮忙 了,家里于是多了一些欢乐和轻松的气 氛。他们是家族里最早走出去“吃工资” 的人,这身份给家里带来了短暂的几天 体面,村里人见了他们,都会客气地主动 打声招呼,问些事情。那时我在读小学, 我朦朦胧胧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 样的生活和可能,我甚至清楚地记住了 大姐夫在劳作时尽量保持身上清爽不沾 泥的场景,他真与常年下田、满身泥浆的 作田人不一样呢。等到天色渐暗,一天 的劳作结束,晚风徐徐吹来,轻松下来的 大人们不忘教育我几句:作田苦吧?到 中学后,要更加下蛮劲啊!我望向几公 里外通往镇中学的炉下方向,心里竟然 有些凝重…… 我由此惦念起了城市。我去村里老 井挑水,藠牯叔说我长得壮实,“大了能 挑双担子”,我在心里生气地骂了他,只 差没喊出来“我以后才不是挑担子的人 呢”。去上茅厕,我总是高挽裤脚,村里 人笑话我像个“先生”样,臭讲究,名堂 多,我听了却暗暗欢喜。在镇中学读书 时,我望着那条去市区的像山嘴巴的公 路痴痴想过;师范毕业在乡村小学任教 一年后去省城求学,我初次途经南昌大 桥远眺赣江,被高楼和江水折服,心里也 曾奢侈地闪过想要留在这座城市的念 头。几经周折,我终于在故乡的城市有 了自己的办公室和住处,名片上的信息 显示我真正成了在城里“吃工资”的人。 再回村,家乡人也把我当成这个村庄的 客人,像多年前对我的大姐大姐夫一样 客气地招呼上一句“归来哩啊”。 我如今生活的城市,隔着我的村庄 800 多公里,坐高铁 4 个多小时可到,乘 绿皮火车也只需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是 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也由此常常使得我 在回与不回之间摇摆:假使距离跨越南 北甚至国界以数千逾万公里计,舟车劳 顿会让我知难而退按下念头;而如果近 在咫尺,我或将拿出很多个周末或节假 日,满足自己对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探 访冲动。 唠唠叨叨讲了这么多,我终于发现邓 家始终是属于我的村庄,我在心里一直给 它留着位置呢。前40 年,我的梦境里没有 它,但 41 岁的今年,我梦见过发财后的火 妹老板在村里建起了博物馆,建筑宏伟幽 深,我走了一进又一进仍走不出。几天后 我又梦见在村里老井外的深水里潜水,我 费尽力气挣扎却浮不上水面。这样的梦境 似乎是在暗示一个逃离者与村庄的纠缠不 休,我由此怀念起了它的好,只有在我的村 庄里,我才能不管没房、没田、没有任何我 的东西在村里,就只为在近处多看它几 眼。要是在城里,房子退租或者售出,会有 哪个曾经的居住者特意跑回去看上一眼 呢? 于是,就在这个临近夏至的某天上 午,我决定要好好亲近亲近这个一度被 我嫌弃的村庄。我已有近 20 年的时间没 在村里好好转转了,榨油坊、碾米房、泵 房……村里消失的东西越来越多。太阳 高悬,老宅被拆后留下的积水坑泛着光, 这是当年那个孩子拿着大勺子从水缸里 舀井水喝的位置,穿过 30 多年的时光,干 渴和畅快的感觉仍然清晰地传递到我身 上,喉结蠕动,眩晕而幸福。或许是放牛 拾柴归来,或许是游戏“枪战”后,这个时 常沉默的孩子此刻汗渍满脸满身,全然 听不进他母亲在身后“收收汗再喝”的叮 嘱。我甚至到了夏夜里和伙伴捉迷藏时 睡着的堆稻秆处,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栋 漂亮的新楼,但大门紧锁,它的主人奔波 异乡,无暇与新居厮守。 村庄静逸。也亏得安静,我才能第 一次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站近了细细品 味它。要是村里仍像我小时候那般热 闹,大伙见了我啥事不干,回来只为看个 村子,说不定会传作笑话。80 多岁的邻 居国生婆婆耳不背,我走在水泥村道上 的动静惊动了她,独居几年,她尚能自 理,几分菜地也没撂荒。正聊着,梅恒伯 伯走过来,我递烟,点火。他是我父亲在 世时的老友,话题自然不可避免谈及我 的父母,以及村里其他逝者,另加议论几 句在世长者中谁有福气,谁受苦到老。 吸完我递过去的第三支烟后,他主动结 束了聊天,说要去地里给菜松土。等我 把村里角角落落看过一遍,跟村里其他 几个老人闲扯上一阵后,又在村头见着 他了。我给梅恒伯伯再递上烟,他聊着 聊着就忘了要下地去给菜松土的事,把 还未用光溜的锄头顺势就放在了屋檐 下。呵呵,这村里的生活早没了我小时 急火 农事的 匆忙,留下来 的人似乎只是受 了全村人所托,勉强守住一份人气,好让 离村的人们回村时不至于太过心慌。 细数一下,我走遍我的村庄,见过了 10 个大人和 6 个小孩。多年不见也未聊 起,我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陌生。我对老 人说,我是华恒的崽啊,于是我们很快变 得热络起来,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跟他 们说话最多的一次。无人问我为何回 村,老人们为我父母多年前的离去惋惜, 再三留我吃午饭,这份淳朴和多年前并 无二致,让人感动难忘。 我把半上午的时间扔在了我的村 庄,并为此心满意足,无比踏实。我看到 了一栋栋的新楼在故乡的土地上竖起, 它是村里人深深扎下的根,人们用它顽 强地守住一份念想。有一天,我或将效 仿他们,在村里重新拥有自己简单的新 宅,种几分田土,写几篇文字,把乡愁(或 是成年人的矫情)植入土和纸中。我问 自己,也劝自己,别奢望,没人会为你守 住一份虚无缥缈的纸上乡愁,而停下他 们迁徙打拼的脚步。事实上,我的故乡 从未荒芜—梅恒伯伯说了,村里的田 土基本都种上了,少有抛荒,为老人做饭 的颐养之家即使只剩了三个就餐者,也 没断炊。是的,人们带走了梦,却留下了 心,而春节就是人与村庄温存厮守的时 节,多少人一年累到头,全指望着这几天 满血复活。它给了我厚实和磨砺,无论 何时,身居何地,我的脚步都不会轻飘。 这样的村庄,我不用担心它会颓圮,永远 经得起我依傍。 村庄的诱惑 村庄的诱惑 邓爱勇 春末夏初的南昌,每条街道都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气息。 循着香味找去,高大的行道树上,处处都闪耀着盛开的花 儿。柚子花是细碎的,羞涩地隐在宽大的树叶后面,不留神 压根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但独特的清香味是一点藏不住 的,一缕缕铺满了整条路,叫人忍不住翕动鼻翼深呼吸。 泡桐树的花朵则又不同,一簇簇盛放在高大的泡桐树 梢,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它们的色泽是淡雅的浅紫白, 花型却毫不含蓄,每朵都像只饱满的大喇叭。偏又爱挤挤挨 挨地聚在一起,好似时时刻刻都在精神十足地广播着什么讯 息。有时粗壮的树枝也不免被它们坠得微微弯下腰去,一阵 微风吹来,花朵们手拉着手一齐摇曳起来,一派喜气洋洋的 样子。风再大些,就有些开得过于灿烂的花儿一晃身,连着 花萼从树枝上飘落下来。由于泡桐花的花朵远比其他品种 的花朵更大更重,所以它们掉落的过程并不婀娜,只是直愣 愣地砸在地上,像是毫不畏惧即将来临的凋谢。 所以在起风的日子里,只要在泡桐树下稍立一会,就 能看到这样的盛况:一朵朵的泡桐花接二连三地从树梢上 掉落下来,重重地拍打着地面。有的甚至在接触土地的一 瞬间溅起一阵粉尘,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若是随手拾起 一朵,可以看到宽大的花朵几乎占了半个手掌。花瓣不是 惯常的冰冷,而是带着些绒绒的质地,轻触之下很是亲 切。长长的花蕊从花瓣的包围中探出头来,每根上都顶着 一团圆圆的花粉。在合适的天气,这样的花朵轻易就能捡 到许多,拢在手里就是一把盛开的花束。 这样的花束由于易得,自然是不矜贵的。虽然花色恬 淡、花型硕大,花香更是宜人,但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赏看泡 桐花,或是摆放在家中作为装饰,更不会用泡桐花来互相馈 赠表达情谊。甚至大多数人看到成片的泡桐花朵委顿在地 也不会留意,只是匆匆而过,用车轮将它们碾压成泥。只有 孩子们喜欢在泡桐树下追逐,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刚刚毒辣起 来的日头,投射下一地清凉。他们在花香的笼罩中想出了很 多关于泡桐花的游戏:有的用宽而深的花朵做容器盛沙、盛 水,有滋有味地过家家;有的将柔厚的花瓣撕成长条,学着电 视剧里的情节漫天抛撒花瓣。还有调皮的男孩尝试着吸吮 花蕊,发现有时竟能入口一点清甜的花蜜,这样的大发现逗 引着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拾起花朵来尝鲜。 泡桐花是这个季节里大自然的随心一笔,看似漫不经 心,却带着些实在的憨直气。娇艳的桃李许多人怜惜,在 枝头惹人注目,凋落后也有人将残花收入丝囊,郁郁埋 葬。泡桐花虽出身高大乔木,却一点也没令它高不可攀, 反而是一派好脾气。只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开放的本分, 从不乔张作致以求更多的关注,更不抱怨命运的不公。不 过短短十几天花期,泡桐花为刻板的城市勾勒出几分浪漫 的线条,随即谦逊地谢幕离去。因为接下来的盛夏,会有 更多数不胜数的花朵轮番登场。泡桐花曾经的到来,通常 不会占据人们太多的记忆。 桐花万里 张小圈 赖韵如 水之秘径 水之秘径 最美的事,是像一朵 五月的野鸢尾花,盛开在你的面前 美丽纽扣一样的雨燕,散布在 我们的脚印里。天鹅绒的天空下 每个身体都是一座绝望的废墟 为什么要企图抵抗时间? 你啊,让我感觉,我像一个老瓷器 嗯,你是一个历久弥新的青花瓷 夏至未至 还有几枝晚桃花,在南山的鬓角开放 野蔷薇缠盘弯曲成一个圆拱 一只白蝴蝶翩翩而出,在野花 与野花之间,完成波浪形路径的采购 散发着情迷腋臭的女贞 打开了欲望奔泻的闸口 椴树上的蝉鸣,刚刚撕开了一个小角 野蔷薇,女贞 白蝴蝶,蝉鸣…… 它们将缝补一件夏天的花褂子 繁花小径 到处都是蓬松的金黄。凝望着 大地纵深错落的斑斓色块 衔接成一幅巨大的拼图 金色的空气,有化不开的黏稠的甜 那些飞舞的小东西,贴着花蕊嘤嗡 悬钩子的嫩芽从密林里探出 像心怀绝望的人,又活了过来 而鸟窝,安在了一棵开紫花的泡桐树上 穿行在繁花深处,我放弃抵抗 草苔幽绿,在我胸间清脆地鸣响 微风摇碎了花影,漂移着火焰 春日的穹顶之下,我缓慢地走 再缓慢一些。生怕一回头 这条繁花小径,会被远山猛地抽回 你是历久弥新的 青花瓷 (外二首) 周簌 怡情诗笺 心香一瓣

Upload: others

Post on 23-Oct-2020

4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

TRANSCRIPT

  • 扫一扫

    听读井冈

    B4B4 井冈山 2020年5月15日 星期五JIANGXI DAILY WENHUA GANPO■ 主编 罗翠兰 美编 杨 数B4B410

    第 2147期邮箱:[email protected]电话:0791-86849202

    豫章随笔

    家园厚土

    生养我的地方,是赣水之上一处小小的源流。

    我的村庄叫马溪,它周边的村坊,几乎都以溪流命名:桃源、圆溪、沙溪、玉带溪、月亮溪,金钩挽水、三条圳……

    那些支流都发源于罗霄山脉,源头是国育林场培植的大片林木,林木掩映下是黑瓦白墙带翘角的宗祠。

    我的马溪从祠堂左边怯生生地闪出,羞涩如小姑娘,躲闪着钻到了猪客家的吊脚楼下。吊脚楼上住猪客夫妇,楼下住公猪。溪水听完猪客夫妇粗野的对话,仿佛顿悟了人生,陡然变了样子,甩开步子,拽起左右两岸的沟渠池塘,与突起的鹅卵石嬉笑打闹起来,大大方方地拐进一个大湾。

    我就住在大湾里。大水湾圈成的坝子做了大屋场,依着山一溜七八家,与猪客家形单影只的吊脚楼遥遥相对。当粉嫩的月光爬上村坊的风水树时,猪客夫妇就在吊楼上摊开身体呼呼入睡,楼下的公猪隔着木板,也哼唧着进入梦乡。溪流缓缓过大湾,暗夜里偶尔一两声人语,溪两岸的狗吠就此起彼伏叫起板来。

    “你阿姑哎,远嫁玉带溪,我带一帮姑姐送嫁,她披着红,骑着白马咚哒咚,一条山坑袅袅长哦,一脚迈出去,娘家就甩了好几条埂……叔公牵着白马把我娶回马溪,家贫连喜宴都省去了。我坐完月子,他就跟着扩红的部队上井冈山了,他踩在溪头的搭石上回头,要我等他回来……”阿娇叔婆老起身子,一遍遍絮叨我们小孩半懂不通的人事。她喜欢一年四季围着溪边的菜园子转,到了菜园子便用少了两颗齿的牛角梳打理一头卷曲的白发,她取下缠在梳子上脱落的头发,揉成团,塞进河坎边的石缝里,她似乎要把一段岁月和一腔心事放进河里,种进土地,生出花果来。她不止一次说起叔公当年的过往,说一个粗汉也有心细的时候,比如在农闲的午后帮她梳头,把梳子的缠发塞进砖墙、石缝。她慢悠悠搭篱笆,看不出悲伤,她给亢奋的茄苗辣椒秧泼水点粪,嘴里和溪边洗刷的农人念叨往事,当然,除了远嫁的闺女,就是多年来杳无音讯的男人。

    墩驼伯伯住溪尾,他是有名的肩挑客,穷其半生,丈量山溪。他踩着木桥来大屋场吹牛,歪着嘴吹谈他并不荣光的肩挑生涯:

    “翻个山埂,又是一条坑,坳背村坊

    的妇娘子蛮灵醒(俊俏)哦,做酒酒醇,豆腐炖出来嬢嬢动嘞。”

    “墩驼,坳背水养出的奶姑子也不一样吧……”这时屋场的笑声穿过瓦栋颤动起来,我们惊诧于大人的狂笑,裤脚一撸就跳进潭水里。墩驼伯冷笑着耸耸背,他肩背儿耸起一个巨大的肉墩,稻米啦、药材啦、冬笋罐头啦,箬叶篱篱木梓油溜溜……一担担山货,从他那坚实光滑的肉墩溜到山的另一边。从他的描述里,我听到了扁担儿吱扭作响,荡漾在异乡的山风溪水中。

    那么,世界都是由一湾湾溪水组成?通往外界的路是水延展的方向?山外面的溪流是怎样的呢?它们是否和马溪一样,又长又亮、欢快流淌,两岸长满葛藤苎麻禾竹子,石缝里蹦跶着河蟹鱼虾?没人回答我,阿娇叔婆颤悠悠舀起一勺溪水冲进尿桶,捡起我的话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水通四海哩!

    水,是大地的血液,主管人的生息命脉。水,通四海。这是多年后我翻开泛黄的县志和族谱才悟出来的。

    人类祖先在自然法则中逐水群居,建立起村落,进而筑起城堡。客家人的祖先为躲避天灾、政变、战乱,从秦晋到唐宋,陆续南迁,进入南蛮之地,也是追逐一方水草,繁衍生息。

    古老的颍水,迤逦东下入淮河。此丰厚繁华之地,黄帝生于此,夏禹建都于此。他们的子嗣就这么一拨拨活泼泼地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成为颍水地域的望族,设堂号颍川堂。

    我这一支的先祖赖文公,是个诗性的世家子弟,善诗书,通风水。一场凶残的政治浩劫,逼迫支系举家南逃。他们跨出颍水,趟过淮河、长江,踏入赣江,潜入粤北,又分批折回赣南。风餐露宿,筚路蓝缕,一路逃离一路失散,祖公文靠一路教书看风水得以存活,他低着头,落魄地拽紧怀中那块红布,那里包着颍川祖先的遗骸、简谱、书若干,他频频回顾跌跌撞撞的妻子、幸存的幼子,还有倒在大地再也起不来的生灵。他们翻山越岭一路沿着赣江、吉水、遂川江溯水而上,至此,便精疲力尽了。绕棘蓬,猛抬头,一川飞瀑白花花滚落下来。晨曦中,水汽凝成虹,妻子掬一捧清亮的溪水洗脸,转身掐下虹里的野芋禾,洗净,卷成筒,灌水,递给疲惫的幼子英。英儿仰头一饮而尽。祖公也掬一捧溪水入喉,啊!甜。人有的时候都敌不过一捧清水,又怎能经得起一条

    河的诱惑?瀑布是江河走投无路时创造的奇

    迹,祖公文也创造了奇迹,他跟着白鬃马绕过瀑布,来到溪流上游,建祠掘井,开荒拓田,晴耕雨读,世代繁衍,从此他乡亦故乡。

    世世代代,溪水下山来。四月那铺铺展展的野花在山间开得浩浩荡荡。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向着缄默的黑土地,把唾沫均匀地搓在手心,然后举镢头,过头顶,高起低落,砸向板着脸的泥块。农闲时,人们偶尔也在天井边的青石上涂涂画画,教子孙念书识字,土地上没有太多的乐子,男子佬们便在驯牛犁田时把号子吆喝成各种花样:“呵嗨,走哦,嘿哦,转角哦……”田坎上的孩子听了也学着叫唤,扔了书包轮流趴地学牛拉犁。

    水车在马溪两岸扭着扇子花灌溉,大股的溪水泠泠流走。

    转眼,秋就奔腾而来,稻浪一阵汹涌。这时,妇娘子结伴下田,撅起肥臀,禾镰一挥稻秆一把把归顺。身后,男人们拖着禾桶,一边一把稻子此起彼伏甩在桶壁上,禾花调子就响起来,“梹-磅-齐策,梹-磅-齐策,齐策齐策,梹磅”,开音高亢,中途舒缓,结尾利索。夜悄然临近,女主人挑起两箩筐金黄回家,大脚板抖擞在田垄上,田垄边的水惊吓得震颤开来。

    年轮碾过,阿妈已褪尽青涩,沿着溪水,牵着马走。这个拙笨的胖女人总是把自己硕大的胸裹紧,好像它生来有伤风化。她喜怒无常地进出国育林场,走进竹影子。一次次远走又返回,马背上搭着木架子,木架子有时卡一筐花生,有时候是两把晒干的箬叶。

    冥顽不灵的阿弟总是钻进山坑溪流挖泥翻石头,捉“老蟹子”,网石扑鱼,顺溪而下去村口的瀑布,潭总是诱导他脱下背心,他拱进绿色的柔波里打挺,阿公拿着竹鞭吆喝着四处找寻:“二牯头,摆个书摊子给你爷佬看啊……”

    阿爸患过小儿麻痹症,拖着瘸腿,一步一顿。他虔诚地奔走着,带幼女进山采诸如“骨碎补”“四大天王”“五瓜皮”之类的中草药,过村走寨奔走于婚丧嫁娶。他在各种竹木铁器石器瓷器上写字刻名,周正的字印在犁耙锹锄上,印在箩筐尕篓边,刻进石碓碾磨中,他把“秘书世第,正策家声”写进祠堂,自豪地眯着眼看,好像与某位先祖接通了灵魂。他也做裁缝,用熨斗熨平一块

    块布料,却从不曾熨平过额上不断添长的褶皱。夜晚,他抚着腮边青灰的胡茬,翻阅《增广贤文》《琪花诗联》《三国演义》《红楼梦》……

    至于其他的邻里,他们大多和阿妈墩驼娇叔婆一样,吹牛劳作,结伴进山赴墟,期期艾艾,忙忙碌碌。

    村坊的人,寒暄着,奔忙着。伴着溪流汩汩,他们,与溪流共生,在水系里拙笨地捣腾着生计。

    多年后我离开故地,翻阅水系图,我打量着生养自己的土地:它河流众多,水量丰沛,遂川江、蜀水、孤江、禾水、泸水和乌江奔涌着流向我的家园。手指滑过颍水、淮河、赣江、吉水、遂川江——水打通了山川,水通了四海,河流浩浩汤汤,那些小溪都不在地图上,透过眸子的氤氲水雾,我看到了故土之上无数条庞杂生动的水系:他们润泽了无数的暖山肥田,涌荡着四季荣枯,鲜活着古远的颍水血脉,还有无尽的悲欢离合。年年岁岁,河流供养了一群群孩子。他们形态各异,走四海八方,各有前程,却总彰显着一条水系的共性,那水,是隐喻一方人民质底与命运的秘径。我的水系里,所育的子民,脸庞明朗,纯朴仁义,也不乏封闭保守,小肚鸡肠。

    光阴在走,故人们随着“打工潮”,双脚踏入城市,留下老人、孩子以及不断改道或日渐干涸的溪水。奋斗的日子,乡民的梦里、骨子里打着河流的烙印,敏感多愁、温良坚忍。到如今,他们和着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号声,和周边的桃源、鹤坑、白云、沙溪、圆溪的村民们陆续返乡,在溪水的两岸开路、造桥、建水渠、修鱼塘,打造最美梯田、建设新农村。溪水又开始泠泠作响,那些茶叶、高山油茶、竹笋、箬叶、毛栗子、石扑鱼、药材、山歌一步步跨出山溪,走向市井人间的江河。

    那些养育我们的源流,是母亲河,是个体生命的骨血、脾性之秘径,永生永世浇灌着乡愁,还有什么比母亲河更值得守护呢?

    天亮时分,我又一次回到这座赣西小城。仍是搭乘爱兵等在站外的面包车,到那家熟悉的粉店,点一碗牛肉腌粉加荷包蛋,小米椒、橘子皮、蒜末、葱花、腌萝卜条等调料也一样不少,吃到脑门冒汗,辣出鼻涕,不用作片刻停留,回家!去那个离城 20公里的村庄,像完成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爱兵知道我和这个村庄的关系:父母离世多年,老宅已拆,名下没有田土,兄弟姐妹分散各地,它似乎已不是属于我的村庄,回去做啥?我能感觉到他第一次听我说要回村时眼里的讶异。而后,他无须我说,每次启动车辆后只简单问一句:走呗,回去看看?面包车出城往北边奔着我的村庄而去。

    如果说这就是乡愁,我忧心它是不是来得早了些,但它实实在在给了我一种忧伤的幸福,我知道这是以时间和空间作酵母引起的神奇发酵。当我在手机软件里完成购票付款、把一次积攒了几个月的回乡计划付诸实施时,我的心情竟然有几分雀跃和兴奋——好似在童年的冬季,母亲做的一瓮糯米水酒已有些时日,正待开缸,我被酒酿的甜香吸引,急于搬开压在瓮口的石块,挖上一勺甜甜嘴。在一次次回乡的行程中,我的行囊越来越轻,简单到只需带一身换洗衣服和一本书、一瓶水,或者空手而归。试想,一个仅仅是想回到自己村庄去看看的人,哪用得着特意做什么准备。

    其实,我得承认,这个叫邓家的村庄,曾是我最想逃离的地方。双抢时节,我跟我的二哥三哥一大早踩着晨露去割稻、脱粒,泥泞和闷热,似乎要把每个人全身的力气抽光。毒辣的阳光暴晒之后,插秧田里的水滚烫得让人不敢下脚,蚂蟥顽强地吸附于小腿肚子上。难捱之际,在外教书的大姐和大姐夫回来帮忙了,家里于是多了一些欢乐和轻松的气氛。他们是家族里最早走出去“吃工资”的人,这身份给家里带来了短暂的几天体面,村里人见了他们,都会客气地主动打声招呼,问些事情。那时我在读小学,我朦朦胧胧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和可能,我甚至清楚地记住了大姐夫在劳作时尽量保持身上清爽不沾泥的场景,他真与常年下田、满身泥浆的作田人不一样呢。等到天色渐暗,一天的劳作结束,晚风徐徐吹来,轻松下来的

    大人们不忘教育我几句:作田苦吧?到中学后,要更加下蛮劲啊!我望向几公里外通往镇中学的炉下方向,心里竟然有些凝重……

    我由此惦念起了城市。我去村里老井挑水,藠牯叔说我长得壮实,“大了能挑双担子”,我在心里生气地骂了他,只差没喊出来“我以后才不是挑担子的人呢”。去上茅厕,我总是高挽裤脚,村里人笑话我像个“先生”样,臭讲究,名堂多,我听了却暗暗欢喜。在镇中学读书时,我望着那条去市区的像山嘴巴的公路痴痴想过;师范毕业在乡村小学任教一年后去省城求学,我初次途经南昌大桥远眺赣江,被高楼和江水折服,心里也曾奢侈地闪过想要留在这座城市的念头。几经周折,我终于在故乡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和住处,名片上的信息显示我真正成了在城里“吃工资”的人。再回村,家乡人也把我当成这个村庄的客人,像多年前对我的大姐大姐夫一样客气地招呼上一句“归来哩啊”。

    我如今生活的城市,隔着我的村庄800 多公里,坐高铁 4 个多小时可到,乘绿皮火车也只需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也由此常常使得我在回与不回之间摇摆:假使距离跨越南北甚至国界以数千逾万公里计,舟车劳顿会让我知难而退按下念头;而如果近在咫尺,我或将拿出很多个周末或节假日,满足自己对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探访冲动。

    唠唠叨叨讲了这么多,我终于发现邓家始终是属于我的村庄,我在心里一直给它留着位置呢。前40年,我的梦境里没有它,但41岁的今年,我梦见过发财后的火妹老板在村里建起了博物馆,建筑宏伟幽深,我走了一进又一进仍走不出。几天后我又梦见在村里老井外的深水里潜水,我费尽力气挣扎却浮不上水面。这样的梦境似乎是在暗示一个逃离者与村庄的纠缠不休,我由此怀念起了它的好,只有在我的村

    庄里,我才能不管没房、没田、没有任何我的东西在村里,就只为在近处多看它几眼。要是在城里,房子退租或者售出,会有哪个曾经的居住者特意跑回去看上一眼呢?

    于是,就在这个临近夏至的某天上午,我决定要好好亲近亲近这个一度被我嫌弃的村庄。我已有近20年的时间没在村里好好转转了,榨油坊、碾米房、泵房……村里消失的东西越来越多。太阳高悬,老宅被拆后留下的积水坑泛着光,这是当年那个孩子拿着大勺子从水缸里舀井水喝的位置,穿过30多年的时光,干渴和畅快的感觉仍然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喉结蠕动,眩晕而幸福。或许是放牛拾柴归来,或许是游戏“枪战”后,这个时常沉默的孩子此刻汗渍满脸满身,全然听不进他母亲在身后“收收汗再喝”的叮嘱。我甚至到了夏夜里和伙伴捉迷藏时睡着的堆稻秆处,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栋漂亮的新楼,但大门紧锁,它的主人奔波异乡,无暇与新居厮守。

    村庄静逸。也亏得安静,我才能第一次大大方方、从从容容站近了细细品味它。要是村里仍像我小时候那般热闹,大伙见了我啥事不干,回来只为看个村子,说不定会传作笑话。80多岁的邻居国生婆婆耳不背,我走在水泥村道上的动静惊动了她,独居几年,她尚能自理,几分菜地也没撂荒。正聊着,梅恒伯伯走过来,我递烟,点火。他是我父亲在世时的老友,话题自然不可避免谈及我的父母,以及村里其他逝者,另加议论几句在世长者中谁有福气,谁受苦到老。吸完我递过去的第三支烟后,他主动结束了聊天,说要去地里给菜松土。等我把村里角角落落看过一遍,跟村里其他几个老人闲扯上一阵后,又在村头见着他了。我给梅恒伯伯再递上烟,他聊着聊着就忘了要下地去给菜松土的事,把还未用光溜的锄头顺势就放在了屋檐下。呵呵,这村里的生活早没了我小时

    候火急火燎 忙农 事 的匆忙,留下来的人似乎只是受了全村人所托,勉强守住一份人气,好让离村的人们回村时不至于太过心慌。

    细数一下,我走遍我的村庄,见过了10个大人和 6个小孩。多年不见也未聊起,我们彼此间难免有些陌生。我对老人说,我是华恒的崽啊,于是我们很快变得热络起来,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跟他们说话最多的一次。无人问我为何回村,老人们为我父母多年前的离去惋惜,再三留我吃午饭,这份淳朴和多年前并无二致,让人感动难忘。

    我把半上午的时间扔在了我的村庄,并为此心满意足,无比踏实。我看到了一栋栋的新楼在故乡的土地上竖起,它是村里人深深扎下的根,人们用它顽强地守住一份念想。有一天,我或将效仿他们,在村里重新拥有自己简单的新宅,种几分田土,写几篇文字,把乡愁(或是成年人的矫情)植入土和纸中。我问自己,也劝自己,别奢望,没人会为你守住一份虚无缥缈的纸上乡愁,而停下他们迁徙打拼的脚步。事实上,我的故乡从未荒芜——梅恒伯伯说了,村里的田土基本都种上了,少有抛荒,为老人做饭的颐养之家即使只剩了三个就餐者,也没断炊。是的,人们带走了梦,却留下了心,而春节就是人与村庄温存厮守的时节,多少人一年累到头,全指望着这几天满血复活。它给了我厚实和磨砺,无论何时,身居何地,我的脚步都不会轻飘。这样的村庄,我不用担心它会颓圮,永远经得起我依傍。

    村庄的诱惑村庄的诱惑□ 邓爱勇

    春末夏初的南昌,每条街道都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气息。循着香味找去,高大的行道树上,处处都闪耀着盛开的花儿。柚子花是细碎的,羞涩地隐在宽大的树叶后面,不留神压根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但独特的清香味是一点藏不住的,一缕缕铺满了整条路,叫人忍不住翕动鼻翼深呼吸。

    泡桐树的花朵则又不同,一簇簇盛放在高大的泡桐树梢,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它们的色泽是淡雅的浅紫白,花型却毫不含蓄,每朵都像只饱满的大喇叭。偏又爱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好似时时刻刻都在精神十足地广播着什么讯息。有时粗壮的树枝也不免被它们坠得微微弯下腰去,一阵微风吹来,花朵们手拉着手一齐摇曳起来,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风再大些,就有些开得过于灿烂的花儿一晃身,连着花萼从树枝上飘落下来。由于泡桐花的花朵远比其他品种的花朵更大更重,所以它们掉落的过程并不婀娜,只是直愣愣地砸在地上,像是毫不畏惧即将来临的凋谢。

    所以在起风的日子里,只要在泡桐树下稍立一会,就能看到这样的盛况:一朵朵的泡桐花接二连三地从树梢上掉落下来,重重地拍打着地面。有的甚至在接触土地的一瞬间溅起一阵粉尘,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若是随手拾起一朵,可以看到宽大的花朵几乎占了半个手掌。花瓣不是惯常的冰冷,而是带着些绒绒的质地,轻触之下很是亲切。长长的花蕊从花瓣的包围中探出头来,每根上都顶着一团圆圆的花粉。在合适的天气,这样的花朵轻易就能捡到许多,拢在手里就是一把盛开的花束。

    这样的花束由于易得,自然是不矜贵的。虽然花色恬淡、花型硕大,花香更是宜人,但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赏看泡桐花,或是摆放在家中作为装饰,更不会用泡桐花来互相馈赠表达情谊。甚至大多数人看到成片的泡桐花朵委顿在地也不会留意,只是匆匆而过,用车轮将它们碾压成泥。只有孩子们喜欢在泡桐树下追逐,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刚刚毒辣起来的日头,投射下一地清凉。他们在花香的笼罩中想出了很多关于泡桐花的游戏:有的用宽而深的花朵做容器盛沙、盛水,有滋有味地过家家;有的将柔厚的花瓣撕成长条,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漫天抛撒花瓣。还有调皮的男孩尝试着吸吮花蕊,发现有时竟能入口一点清甜的花蜜,这样的大发现逗引着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拾起花朵来尝鲜。

    泡桐花是这个季节里大自然的随心一笔,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些实在的憨直气。娇艳的桃李许多人怜惜,在枝头惹人注目,凋落后也有人将残花收入丝囊,郁郁埋葬。泡桐花虽出身高大乔木,却一点也没令它高不可攀,反而是一派好脾气。只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开放的本分,从不乔张作致以求更多的关注,更不抱怨命运的不公。不过短短十几天花期,泡桐花为刻板的城市勾勒出几分浪漫的线条,随即谦逊地谢幕离去。因为接下来的盛夏,会有更多数不胜数的花朵轮番登场。泡桐花曾经的到来,通常不会占据人们太多的记忆。

    桐花万里□ 张小圈

    □ 赖韵如水之秘径水之秘径

    我最美的事,是像一朵五月的野鸢尾花,盛开在你的面前

    美丽纽扣一样的雨燕,散布在我们的脚印里。天鹅绒的天空下

    每个身体都是一座绝望的废墟为什么要企图抵抗时间?

    你啊,让我感觉,我像一个老瓷器嗯,你是一个历久弥新的青花瓷

    夏至未至

    还有几枝晚桃花,在南山的鬓角开放野蔷薇缠盘弯曲成一个圆拱一只白蝴蝶翩翩而出,在野花与野花之间,完成波浪形路径的采购

    散发着情迷腋臭的女贞打开了欲望奔泻的闸口椴树上的蝉鸣,刚刚撕开了一个小角

    野蔷薇,女贞白蝴蝶,蝉鸣……它们将缝补一件夏天的花褂子

    繁花小径

    到处都是蓬松的金黄。凝望着大地纵深错落的斑斓色块衔接成一幅巨大的拼图金色的空气,有化不开的黏稠的甜那些飞舞的小东西,贴着花蕊嘤嗡

    悬钩子的嫩芽从密林里探出像心怀绝望的人,又活了过来而鸟窝,安在了一棵开紫花的泡桐树上穿行在繁花深处,我放弃抵抗

    草苔幽绿,在我胸间清脆地鸣响微风摇碎了花影,漂移着火焰春日的穹顶之下,我缓慢地走再缓慢一些。生怕一回头这条繁花小径,会被远山猛地抽回

    你是历久弥新的青花瓷

    (外二首)

    □ 周 簌

    怡情诗笺

    心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