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香菱

徐氏講稿

一

香菱短暫的一生，既身遭淩辱又情真才顯。

香菱是被薛家大公子薛蟠帶著上京投奔賈府的，面對姬妾眾多、淫逸無度的薛蟠，她心裏必痛必恨必怨又無可奈何，自嘆「罪孽可滿了」。

(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她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得馮公子令三日之後才娶過門，她又轉有憂愁之態。 )

在封建社會，婦女被視為花鳥、玩物和工具。男子可以像買其他花鳥玩物一樣買賣婦女。香菱五歲就被財迷心竅的拐子騙走，就是想等其長大後賣個好價錢。馮公子對香菱一見鐘情，不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卻是在買賣市場上。他仍要通過「買」才能與心愛的女子一同生活。

薛蟠呢，垂涎香菱的美色，他也執意要買。香菱就這樣轉碾與眾多男子之間，接受著男子赤裸裸的檢測目光。她從被拐的那天起，就註定了有一天要走到買賣市場上。女性的尊嚴、地位、人格統統擱置一邊。她的處境好壞要靠買主決定，買主對她好，是她的造化，買主對她不好，便是厄運的開始。

曹雪芹塑造的這一人物，實在是一個掙扎在生活底層又沒有自身地位、無依無靠、全憑著男性來主宰命運的孤弱女子。她內心的幸福渴求，又因為男性之間的一場你爭我奪的爭鬥而宣告破滅。

最具悲劇色彩的是，她有解救的機會又因為另外一個男人的放棄而阻斷。

賈雨村，這個曾受過香菱父親甄士隱

的大恩的新上任官員，他完全可以將香菱解救，但他為了頭上的烏紗帽，巴結有權有勢的賈家，只好昧著良心枉判葫蘆案，把薛蟠犯下的人命官司草草了結。香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沒了。只能被薛蟠強拖而去。

二

香菱走進了賈府，走入了薛蟠的家中，成了薛蟠侍妾。幾年間，盡心盡力地服侍薛蟠。她既已無權選擇自己的丈夫，便把他當成自己的丈夫。香菱的世界裏只有一個薛蟠。當薛蟠因調情柳湘蓮被其一陣痛打，哼哼著回到家時，香菱在旁邊哭得眼睛都腫了（47 回）。

她與大觀園裏的丫環鬥草（62回），香菱一時衝口而出，「我有夫妻蕙」引來了一丫環的取笑：

「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可見香菱心裏是有著薛蟠的，就連她聽了寶玉的勸告，換下被草水污了的石榴裙，穿上襲人的新石榴裙時，也不忘叮囑寶玉一句：「此事不要告訴你哥哥」，怕的是薛蟠為此事吃醋。

香菱如此專心專情於丈夫，可薛蟠卻無一絲溫情的回應。當初買香菱，是為享受她的美色，過了一個半月，便對香菱膩煩了。

在外花天酒地，玩曲遊園，迷戀女色，還逗引男童，勾搭美貌男子。香菱的真心真情被忽視。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似乎失去了說話權。

小說中不見兩人的言語交流，更看不到夫妻之間的情感交流，心靈交流。薛蟠在外不學無術，連連闖禍，只有母親和妹妹苦苦規勸，香菱對薛蟠的所作所為，未必不皺眉頭，可她沒有勸說的機會。說不定說上幾句，便引來薛蟠的一頓暴打。薛蟠在外遭柳湘蓮痛打，臥養在床，香菱所做的只是哭泣。

不像寶玉挨打後，眾女兒爭來看望，說著些體貼愛憐教他改過的話。香菱與薛蟠的關係更親密一些，卻也只陪著心疼的眼淚，不敢說出讓其改過的話。薛蟠因這場禍事賭氣要去外頭作生意，薛姨媽和寶釵細細叮囑。香菱也未見片言只語。香菱的沈默意味著她作為侍妾的身份地位的卑微。

薛蟠作為封建家庭的男性中心人物，掠奪的是香菱的青春、心血、美貌，卻從未想過要去聽聽她的心裏話，要對這個自小不幸的女人表示安慰、溫情和體貼。香菱雖不至缺吃少穿，卻也等同於一個卑微的奴婢。她所渴望的夫妻恩愛、過幸福生活的美夢成了泡影。

香菱在「無愛」的家庭中越墮越深。當薛蟠取了美貌的夏金桂，又霸佔著夏金桂的丫環寶蟾之後，對香菱的態度更為惡劣。香菱的地位越發不堪。他任由妒妻夏金桂想出種種法子折磨香菱，又受夏金桂的挑唆毒打香菱。此時的香菱，猶如一只柔弱的羔羊，沒有反抗能力，只有委屈求救。

薛姨媽從棒下救出香菱，又無奈要將之賣掉。香菱苦苦哀求，最後才在寶釵房中當了丫頭。香菱由最初的「沈默」到此時的「哀求」，給其自身又抹上了一層濃重的悲劇色彩。

她的良善、溫柔賢淑在薛蟠眼中已毫無價值，棄如敝屣。她的單純、柔弱、不以惡意度人的個性得不到夏金桂的真心回報、同情和憐惜，反成了夏金桂欺淩的對象。香菱的一片真心被他們揉搓得支離破碎，她內心的美好情感在現實面前一再被忽視、被踐踏。

她「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家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挫折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見效。」（80 回）

香菱無人可訴的哀嘆心聲、難以癒合的沉重創傷給讀者留下巨大的心靈震憾。

三

香菱美貌，又性情溫柔，在她身上令人感到這位被欺淩的女性，既聰慧純真，又不乏靈氣。鳳姐誇她：

「模樣好……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兒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比她不上……」。

所以寶玉對香菱及平兒這類成了侍妾的女子，卻是愛憐有加。他同情香菱的遭遇，為其不幸命運感嘆，也為能幫助她感到非常歡喜。

香菱的石榴裙被污濕，回去恐遭責罵，是賈寶玉在一旁軟語勸慰，貼心的話語讓香菱感動不已，香菱因而「情解石榴裙」這個情，是感激之情，感謝之情、感恩之情。寶玉知道薛蟠要娶夏金桂，便對香菱笑道：

「雖如此說，但只我替你擔心慮後呢！」（79 回）

寶玉是看穿了香菱的單純、軟弱的個性，看穿了薛蟠喜新厭舊的性情，擔心著：「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誤以為寶玉在她身上亂用情，說些瘋傻話，於是生氣走開。哪料事情的發展果如寶玉所想，夏金桂不是「護身符」，沒有分去她照顧丈夫的責任，也不是典雅和平的貴族小姐，倒是鬧得薛家雞犬不寧，折磨得香菱終釀成乾血之症。

不知她躺在病床上對月傷悲時，會不會想起寶玉的關心話語？會不會因自己曾經誤解他深感後悔？寶玉是香菱接觸的第一個尊重她、愛憐她的男性，香菱和他的幾次短暫交往，充滿著真情、歡快。但更令香菱煥發生命激情的，還是下面這樣一段難忘的生活。

薛蟠因遭柳湘蓮痛打，賭氣出外做生意的日子，這給香菱帶來了煥發青春的一段日子。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培養了多少吟詩作對的貴族女兒。這回，連香菱也參加進來。她纏著黛玉教詩，黛玉也熱情地指點幫助她。「香菱學詩」學得癡迷，學得刻苦。

三次作詩，無一不顯露出她的聰慧、她的先天才氣、她的兒女純真。她就如大觀園的其他女兒一樣，有著詩的韻味和美感。香菱在薛蟠的身邊辛勞，是奴婢。而在大觀園裏，真正成了自己精神世界的主人！

正因為有著眾兒女的關愛，香菱才學成詩。從兒時開始，身心都受到摧殘的香菱，才進入了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空靈美妙的世界，才讓她在詩的王國裏流連忘返。

一個是「無愛」的梨香院世界，一個是「有愛」的大觀園世界，「無愛」的世界裏薛蟠給予她的是冷漠、暴力，沒有給她想要的家庭溫暖。

「有愛」的世界裏香菱玩耍、嬉笑、學詩、參加宴會，贏得眾多人的誇獎、喜歡，其身上散發的一縷又一縷的女兒清香，讓人陶醉不已。

大觀園，在短暫的幾年裏，充滿了「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之美，充滿了青春的笑和淚、愛和怨、酒和詩，享受到難得的自由。香菱來到這女兒國，當然也浸染到姑娘們的青春朝氣和純潔氣息，煥發出生命的全部激情。

試看香菱之詩：「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涓涓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摟頭夜倚欄……」

不光寫月， 也寫人， 是女兒心的真情流露。眾人都說新巧有意趣。聯繫到薛蟠的詩：

「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竄出個大馬猴……」

直畫出薛蟠的淫腔穢語，真如寶玉所說的濁臭逼人，惹來眾人的嘲笑。香菱的聰慧純真與薛蟠的低級趣味並置一起，構成鮮明的對比。曹雪芹的「女尊男卑」的反傳統思想在兩人身上也得到真實的反映。

當薛蟠回來後，香菱重回梨香院。香菱的「美」在一日有又一日的虐待折磨中消失迨盡。香氣不復在，香魂已遠遊。曹雪芹為「薄命司」題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美和愛導致了《紅樓夢》眾多女兒的痛苦和不幸。

這是怎樣的荒誕與黑暗！曹雪芹為她們吶喊，為她們抱不平。香菱的被摧殘、被毀滅代表了諸多才貌雙全、溫柔美好的封建女性的普遍的人生悲劇，寄託著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切同情和悲哀。

四

關於香菱學詩

1

關於《紅樓夢》中的「香菱學詩」，顯然作者也在通過黛玉香菱之口發表自己的『詩創作發凡』或者『寫詩入門』……立論相當紮實，路子是對的。《紅樓夢》在詩歌方面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令人驚嘆！

綜觀全書，我們感到「香菱學詩」在《紅樓夢》中絕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而是與小說中一大批詩人的「詩歌創作」

和全書濃鬱的詩情氛圍有機結合。如果說，如珍珠寶石一樣鑲嵌在「紅樓」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綺麗奪目的詩作是《紅樓夢》詩歌寫作成就的具體體現的話，那麼，「香菱學詩」則是《紅樓夢》的「詩學理論」的集中體現，是敘事化、形象化的詩論。

黛玉所提出的第一立意要緊、不以詞害意、取法乎上師法名家大家、精讀博覽結合、觀察提煉生活、講究揣摩討論等等學詩的思想方法，相當精闢，堪稱真知灼見。

2

作者選擇讓香菱，而不是襲人、平兒、鴛鴦等學詩，是深有寄托的，體現出作者對香菱的特殊感情。香菱是個精華靈秀所鐘的薄命女兒。她本是鄉宦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脂評為「真應憐」），三歲丟失，被拐子拐了，又被薛蟠生拖死拽地弄到家裏，做了他的妾，成為那個「呆霸王」的欺侮對象，後來又被薛蟠新娶的正妻夏金桂設計擺弄，遭薛蟠毒打。

脂硯齋曾精闢地分析道：「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致為側室。且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

作者寫香菱學詩，正是為了抬高她的身份，增加讀者對她的喜愛，從而通過她的悲劇命運，揭示封建秩序的不公。本性純真、氣質優雅的香菱一進入大觀園，就懷著對詩、對美、對文化藝術、對提高自身修養的無限嚮往，誠懇拜師，篤志學詩，口誦心摩，廢寢忘食，從而詩藝大進。

其淳樸，其專注，其赤誠，其靈慧，是那樣可親可愛，讀這段文字，讓你感到香菱本身就是一首清新雋永的詩！詩才是一種才能，而才能也是一種美，一種修養，一種境界，一種提高與淨化自己的心靈的努力。作者通過香菱學詩，寄託了自己對理想女性內在美質的期待。

3

偉大作家在寫作時，有時將筆觸伸向很細小的部分，伸向一片葉子，但他絕不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往往是小中見大，一石三鳥，在一件事情中包蘊多方面的資訊，刻畫多個人物。在《香菱學詩》中，除了香菱，還寫到了寶玉、探春、寶釵、李紈等人，特別是作者懷著十分美好的情懷展示了林黛玉的形象。

眾所周知，在《紅樓夢》中，特別是在45回以前，林黛玉是頗有「小性兒」的，敏感、多疑、口不饒人，盡管這是她寄人籬下的處境和清傲自尊的性格使然，但在「香菱學詩」中，「林老師」卻表現出了光風霽月般的襟懷，甚至超越了「很善於做人」的薛寶釵。

其實，因家庭之便（香菱是寶釵哥哥的妾），香菱是最先向寶釵求教的，但寶釵以幾句大道理婉言拒絕；於是學詩心切的香菱就轉而請教黛玉，黛玉爽然答應。這不僅表現了黛玉的熱情大方，也表現了黛、釵處世觀念的不同。寶釵雖自己詩才出眾，卻並不主張女子鐘情於詩，主張「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第42回對黛玉言）。

而黛玉就沒有類似的看法，她像賈寶玉一樣認為包括詩在內的所有美好的東西同樣應該屬於女性。黛玉深深地體驗到讀詩作詩對她心靈世界的滋養，並願意讓這種滋養惠及他人。這是一種人格境界，也是一種詩意境界。

黛玉不但樂於為師，而且善於為師，熱情鼓勵，循循善誘，讀寫結合，點撥精當，充滿了機智和情味，令人神往。這裏的黛玉的確太可愛了，她擁有美，又善於讓人分享美，因而美得動人，美得大氣。

4

《紅樓夢》開篇，作者便借賈寶玉之口發出了一句驚世駭俗之言：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

作者既然要「使閨閣昭傳」，就要寫出他們的美麗、優雅、靈秀、清純，而有無詩才，似乎成了一個重要的標準。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大觀園裏，丫鬟們由於出身的原因，大都未讀過書，不能以詩而論，而年輕主子們的可愛程度與其詩才是成正比的。黛玉最可愛，她的詩也最佳。寶釵也不遜色。湘雲、探春、寶琴等相當可愛，也相當有詩才。李紈是正派人，雖然才具不及前述那些才女，但鑒賞水準頗高，被大家公認為是公正的「評委」。

香菱既為「妾」，是半個主子，她也「應當」有詩才。由此可見，寫詩也是作者塑造人物的有力手段，真是用心良苦，這也是對傳統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的深刻批駁。而《紅樓夢》中的男性，赦、政、珍、璉、蓉、薔等輩，要麼道貌岸然，要麼貪暴荒淫，詩才就與他們無緣。

惟有寶玉從心靈深處敬重女性，也惟有寶玉有詩才，雖然在黛、釵們跟前常常「落第」，但與賈政及其清客們在一起，他的才華就遠勝於那些「濁物」了。至於薛蟠這個富家公子，休論詩才，簡直未和詩盲差不多，竟至鬧出了把「唐寅」錯認成「庚黃」的笑話。

一

被侮辱被欺淩的一腔血淚

二

被忽視、被踐踏的女性情感

三

聰慧純真、不乏靈氣的女性

四

關於香菱學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