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的文化詮釋──論聞一多《詩經》的婚嫁民俗闡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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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北大學中國語文學系 2008 年 10 月 《第四屆文學與資訊學術研討會會前論文集》 第 55~72 頁
經典的文化詮釋──論聞一多《詩經》的婚嫁民俗闡釋
朱孟庭∗
摘要
經典多富有文化的義涵,《詩經》可以說是中國最古老的一部民俗文化資料
總集,因此,若從民俗文化的角度闡釋《詩經》,多能有所深入。此一《詩經》
的研究法,於民國初年開始,至聞一多即有了較為鮮明的研究成果,本文就其所
論有關婚嫁民俗的闡釋,析為「婚前」、「婚禮」、「婚後」三個部分深究之,以明
其論說的整體性、一貫性。各則中,首先論述其《詩經》民俗闡釋的內涵與手法,
進而再提出可茲商榷之處,以做為日後研究的啟發與殷鑒。 關鍵詞:詩經、聞一多、民俗、禮俗、文化
前言
民俗是為文化的一部分,「民俗文化」是經過長期歷史積澱而形成的,「簡要
地說,是世間廣泛流傳的各種風俗習尚的總稱。」1因此,所謂「民俗文化」,可
以定義為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 經典中多富有文化的義涵,若能適切地加以運用、闡釋,必能有所深入。
《詩經》的作品不僅反映的時代長,而且產生的地域也廣。周代實行采詩制度,
其中一個重要的目的,便是觀風俗以觀民風。如此看來,《詩》中富含先秦的風
俗習尚,可以說是中國最古老的一部民俗文化總集,「不但是周代社會生活的藝
術反映,同時也是周代文化特徵的藝術體現。」2 聞一多的《詩經》研究,對此一層面多所闡發,趙沛霖先生曾評述聞氏《詩
經通義》論《詩》的方法說:「聞氏鑑於前人不悟古代社會生活、地域習俗、宗
教觀念對於詩歌創作的巨大影響,不悟『初期文藝之慣技』,如雙聲、聲諧、象
徵、禁忌、廋語諸方法,『但以字面釋之,於是詩之所以為詩者益晦』的教訓,
特從文字訓詁入手,廣泛運用民俗學、神話學、宗教學、歷史學乃至文化人類學
的研究成果,進行多學科的綜合性研究,而寫成此書。」明確點出了聞氏論《詩》
的特點,趙先生接著又補充說明:「此書雖十分重視訓詁,但它絕不以此為限,
而是在訓釋字義基礎上,廣泛涉及到作品的題旨、時地、風俗習慣、典章制度、
∗臺北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助理教授 1 《鍾敬文民俗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年),頁 270。
2 趙明主編《先秦大文學史》(吉林: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 年),頁 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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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文學與資訊學術研討會會前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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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物、服飾、時令、物候以及思想觀念、宗教意識、審美情趣和藝術表現等等,
通過多方面的立體交插研究,將讀者帶到《詩經》的時代,以便『用“《詩經》
時代"的眼光讀《詩經》』,從而幫助讀者了解《詩經》的真義。」3然聞氏此一
「立體交插」的多重證法,實不僅用於《詩經通義》上,而是他整個論《詩》的
通用法則。 聞一多運用「立體交插」的多重證法來闡釋經典,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對後
代的研究提供了許多啟示,惜聞氏往往在運用方法上出現了某些偏執,以致於出
現了所得結果不近真實,或有所矛盾等缺失。本文依其所論內容分為「婚前」、「婚
禮」、「婚後」三部分析論之,先詳述其此一釋《詩》的內涵與手法,再析論其得
失,以做為日後研究的借鏡。
一、婚前
(一)男女相悅──祀高禖之神於桑中
〈鄘風‧桑中〉:「爰采唐矣,沫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聞一多從民俗的角度深入考證,以為「桑林」
即「桑山之林」的省稱,並斷定「桑林」即宋的高禖,與楚的高禖「雲夢」同類,
亦為宋的社。並舉《周禮‧禖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
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凡男女之陰訟,聽之于
勝國之社。」以歸納禖氏的職責有二:其一,在於聽男女之陰訟;其二,在於「令
會男女,……奔者不禁」。因此認為男女相會於此是有深意的:
《周禮‧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與夫〈桑中〉、〈溱洧〉等詩所昭
示的風俗,也都是祀高禖的故事。這些事實可以證明高禖這祀典,確乎是
十足的代表著那以生殖機能為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文明的進步把
羞恥心培植出來了,虔誠一變而為淫慾,驚畏一變而為玩狎4
在後人眼中,視男女相約於桑中為淫奔,〈桑中〉為淫奔之詩,聞氏則還原時代
的民情風俗來看,認為相約至此乃是為了「祀高禖」,則此詩、此舉不僅非淫,
而反倒表達了一種「虔誠」、「驚畏」之情,且是「十足的代表著那以生殖機能為
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其後隨著文明的變遷,風俗的變易,則成為「淫
慾」、「玩狎」,是以聞氏於其後的注釋中特加考證,說明祀高禖時有一種〈萬舞〉
的表演:「其舞富於誘惑性,則高禖之祀,頗涉邪淫。」聞氏在此不僅從民俗文
化的角度加以闡釋,並注意到民俗文化的時代變遷,以此說明此詩的本質義涵原
是誠正的。
3 趙沛霖《詩經研究反思》(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89 年),頁 390。
4 聞一多〈高堂神女傳說之分析〉,《聞一多全集》(三)(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年),頁 26。其下引文為此篇注 57 之文,頁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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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男女相約──期會於城隅、上宮、城闕
聞一多並列〈邶風‧靜女〉:「俟我于城隅」,〈鄘風‧桑中〉:「要我乎上宮」,
〈鄭風‧子衿〉:「在城闕兮」三詩,認為其中「城隅」、「上宮」、「城闕」,皆為
男女期會之處。其云:「凡連語例可分言,隅樓分言之,或曰隅,或曰樓,義則
一而已矣。」5是「城隅」即「城樓」。又曰:「《考工記》有宮隅,上宮蓋即宮牆
之角樓,以其在宮牆上,故謂之上宮,(一說上讀為尚,言加于宮牆之上,亦通),
亦謂之樓。然宮與城皆垣牆之名,惟所在有遠近為異,故疑宮隅城隅,其制不殊,
而上宮城隅,亦名異而實同。」又舉《爾雅‧釋宮》:「觀謂之闕」,孫《注》曰:
「宮門雙闕」,《說文》曰:「闕,門觀也」等典籍為證,認為:「觀亦臺也。蓋城
牆當門兩旁築臺,臺上設樓,是為觀,亦謂之闕。城隅,上宮為城宮牆角之樓,
城闕為城正面夾門兩旁之樓」,故「城闕」、「城隅」、「上宮」三者相類,皆為城
樓,是為男女期會之所。而之所以男女好以「城闕」、「城隅」、「上宮」為相約之
所,聞氏亦加以闡釋道:「宮隅城隅之屋,非人所常居,故行旅往來,或借以止
宿,又以其地幽閒,而人所罕至,故亦為男女私會之所。」此說富有濃濃的民俗
意味,亦合於情理。 至於〈鄘風‧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之「桑
中」、「上宮」、「淇上」,則如胡承珙《毛詩後箋》所云:「皆在一處耳」6,即三
者相鄰,在一個大範圍之內。又王靜芝《詩經通釋》云:「彼與我相期於桑林中
之樓上。相別之時,且送我於淇水之上。」7若再參酌聞一多的說法,則可以進
而勾勒此詩所描述的民風詳情,即:男女相悅,相約至桑林之中以祀高禖以表交
往、結配之誠意,祀後再相邀於桑林中之城樓之上,後相別之時,且送於淇水之
上。 如此看來,這些相約期會的詩,並非如宋代朱熹所謂「淫奔」之詩,而是表
達男女相悅的戀歌。同樣好以民俗說《詩》的鄭振鐸,曾加以讚揚《詩經》中的
戀歌說:「在全部《詩經》中,戀歌可說是最晶瑩的圓珠圭璧……他們的光輝竟
照得全部的《詩經》都金碧輝煌,光彩眩目起來。」8聞氏對於《詩》中戀歌的
看法與鄭氏相近,同樣給予正面的肯定。
二、婚禮
(一)納徵
1.男之求女,以鹿為贄 5 以下關於此則的探討,見聞一多《詩經通義甲‧靜女》,《聞一多全集》(三),頁 375~377。
6 胡承珙《毛詩後箋》,《續修四庫全書》第 67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年),
卷四,頁 15,總頁 125。 7 王靜芝《詩經通釋》(臺北:輔仁大學出版部,1968 年),頁 125。
8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一),(出版地、出版年均不詳),頁 4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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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古的漁獵時代,男子向女子求愛,往往要獻上自己獵獲的獸物,若是對
方接受了,便意味著愛情的成功。因為鹿是獸中之大者,最能表達自己的盛意,
因此獻鹿求婚便成了一種習俗。後來此俗逐漸演變成一種禮儀,若女子接受男子
之禮,表示定了婚,便叫做「納徵」。聞一多以為〈周南‧麟之趾〉、〈召南‧野
有死麕〉均描寫出當時的「納徵」之禮,其綜合運用典籍資料與出土古文物,對
「麟」與「麕」進行文字考釋之後,認為「麕」即「麟」,進而從民俗學角度進
行闡釋,說明〈野有死麕〉乃古時男向女求婚,以「麕」(一種大鹿)為贄,而
〈麟之趾〉乃是以「麟」為贄的納徵之禮。並論曰:
納徵用麟者,麟慶古同字。……吉禮用贄,以麟為貴,故相承即以麟為禮
之象徵。……謂壻家能行此納徵之禮,不以強暴相陵,而求急亟之會也。9
而聞氏之前,胡適致函顧頡剛討論〈野有死麕〉時,亦有類似的說法:
〈野有死麕〉一詩最有社會學上的意味。初民社會中,男子求婚于女子,
往往獵取野獸,獻與女子。女子若收其所獻,即是允許的表示。此俗至今
猶存于亞洲、美洲的一部分民族之中。此詩第一第二章說那用白茅包著的
死鹿,正是吉士誘佳人的贄禮也。10
可見聞氏此說乃有所承,而胡適更類比其他民族之民俗為證,增強了論證的可信
度。 又聞一多注意到禮俗的變易,他認為〈野有死麕〉表示「婚禮古蓋以全鹿為
贄」,至於後世為求簡化,「始易以鹿皮。」又證之以〈麟之趾〉,認為其「有趾,
有定(顁),有角,蓋亦全鹿。」 然而,此一禮俗是否可類比套用於〈麟之趾〉?清人姚際恆《詩經通論》對
此有不同的看法:
詩因言麟,而舉麟之「趾」、「定」、「角」為辭,詩例次敘本如此;不必論
其趾為若何,定為若何,角為若何也。又「趾」、「子」,「定」、「姓」,「角」、
「族」,弟取協韻,不必有義;亦不必有以趾若何喻子若何,定若何喻姓
若何,角若何喻族若何也。惟是趾、定、角由下而及上,子、姓、族由近
而及遠,此則詩之章法也。11
比較姚氏與聞氏之說的異同,相同之處在於二者皆直譯「趾、定、角」的義涵,
不另求象徵之義;相異之處,則在於姚氏純就詩歌詠嘆的手法而論,此乃由下而
上的依序疊詠,並取其協韻而已;聞氏則從禮俗的角度而言,認為此乃指明納徵
9 聞一多《詩經通義甲‧麟之趾》,《聞一多全集》(三),頁 317。以下二則引文亦見於
此篇,頁 317。而下文凡引自此書者,皆略其出版社與出版年月。 10 胡適〈論野有死麕書〉,《古史辨》(三)(臺北:明倫出版社,1970 年),頁 442。
11 姚際恆《詩經通論》(臺北:廣文書局,1993 年 3 版),卷 1,頁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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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禮所用者為「全鹿」。二者相較,聞氏之說雖較有深意,然這並非意味能更接
近於詩義。屈萬里《詩經詮釋》云:「此頌美公侯子孫盛多之詩。」12又余培林
老師《詩經正詁》云:「此頌美公侯子孫眾多而傑出如麟之詩。」13今人之說大
體不出二者。「趾、定、角」雖無深意,然「麟」則用以象徵公侯子孫,並有「眾
多」、「傑出」等義。由此可知,民俗文化的闡釋雖可幫助讀者回到《詩經》的時
代,「用《詩經》時代的眼光讀《詩經》」,然若有誤植或誤認的情況,則不僅無
助於解詩,反有誤導之害。因此,吾人解詩,在援引民俗文化闡釋的同時,還須
從上下文深入剖析才是。 2.女之求男,以果(梅)為贄 〈召南‧摽有梅〉:「摽有梅」,毛《傳》訓「摽」為「落」,鄭《箋》由此發
揮詩旨說:「梅實尚餘七未落,喻始衰也。謂女二十春盛而不嫁,至夏則衰。」14
聞一多以為《傳》《箋》此說乃為皮相之論,其從民俗的角度,配合典籍記載與
出土古文物以深入考證之,認為「摽」,乃古「拋」字,擲物以擊人亦謂之摽。「摽
有梅」,謂以梅拋予人也。並論之曰:
疑初民習俗,於夏日果熟時,有報年之祭,大會族人於果園之中,恣為歡
樂,於時士女分曹而坐,女競以新果投其所悅之士,中焉者或解佩玉以相
報,即相與為夫婦焉。15
聞氏並認為古代女子本負有採集蔬果的責任,故以果為贄,拋水果以表情,是適
宜的。而接收果子的男士,若報之以佩玉,二人即結為夫婦。他又引〈衛風‧木
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為證,認為此亦表述
「拋果報玉」的民俗,且此俗至魏晉間依然存在。 聞一多又進一步闡釋〈摽有梅〉一詩之義涵道:
一章可拋的梅子,十分還有七分,心想這回求到的大概是吉士罷。二章可
拋的梅子,十分只有三分,心想這回大概是位堪士罷。三章梅子都拋光了,
索興連筐子也扔給他,心想這回準是嫁給他了。16
其認為女子拋梅,由所剩七分而三分,即其所拋出之梅由三分而增至七分,至最
後則「頃筐塈之」,塈,《傳》:「取也」,全筐取而扔之,對男子的傾心,與嫁予
他的決心,層層加深。然縱觀上下文,若就〈木瓜〉一詩而言,此俗或確有之,
然以之釋〈摽有梅〉則恐非也。此詩三章末句疊詠,詠「求我庶士」由「迨其吉
兮」而「迨其今兮」而「迨其謂之」,顯見其傷時之意漸深而待嫁之意漸切。由
12 屈萬里《詩經銓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6 年),頁 19。
13 余培林《詩經正詁》云:「此頌美公侯子孫眾多而傑出如麟之詩。」(上)(臺北:三
民書局,1993 年),頁 34。 14 《毛詩正義》(臺中:藍燈文化事業公司),卷 1之 5,頁 3,總頁 63。
15 聞一多《詩經通義甲‧摽有梅》,《聞一多全集》(三),頁 327。
16 《風詩類鈔甲‧摽有梅》,《聞一多全集》(四),頁 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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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進而檢視「摽」之意,歷來主要有「落」與「擊」(擊而落之)兩種說法,《爾
雅‧釋詁》訓為「落」,《傳》同,而《說文》訓為「擊」,嚴粲《詩緝》:「摽本
訓擊,謂擊而落之。」胡承珙《毛詩後箋》評曰:「於文義多一轉折。」17按「摽」
當訓為「落」,胡氏所評是也。余培林老師《詩經正詁》即云:「訓落,方能顯出
時日之逝,而有傷時之意;若訓為擊,或擊而落之,則有乖自然,而傷時之意盡
失矣。」18聞氏訓「拋」類同於「擊」,亦誤也。
此外,趙制陽先生曾指出聞氏論《詩》常犯了「好以改字為訓,詞義益見分
歧」的毛病,如此詩即是,其改「今」為「堪」,訓為「堪士」,改「謂」為「歸」,
訓為「出嫁」,趙氏認為殊無道理,並梳理此詩之義當為:「如該詩從女子失時求
偶的心態上說,初則希能擇吉而字,繼則但求今時,末則盼對方來說親,一言可
定;時愈後而情愈急。如此說詩,女子待嫁的心境躍然紙上,以見詩人運筆之妙。」19此說近是。如此又知,倘若為符合民俗之說而改動詩文字句,則大謬矣!
又聞氏進一步思考〈摽有梅〉中何以女求男要拋果?何以所拋之果為「梅」?
他先推想:
疑女以果實為求偶之媒介,亦兼取其蕃殖性能之象徵意義。……擲人果
實,即寓貽人嗣胤之意,故女欲事人者,即以果實擲之其人以表誠也。……
即女以果實求偶,乃取果實所具強大的繁殖性能。接著,聞氏則以典籍記載與金
文等來證實自我的推測,他認為「梅」即「楳、某」,與女子的關係尤深,「某」
為古「無」字之省變,又「無」、「毋」通,「毋」即「母」字,故:
梅也者,猶言為人妻為人母之果也。然則此果之得名,即昉於摽梅求士之
俗。求士以梅為介,故某楳二形又孳乳為媒字,因之梅(楳)之涵義,又
為媒合二姓之果。要之,女之求士,以梅為贄,其淵源甚古,其涵義甚多。20
聞氏在此所賦予〈摽有梅〉的深義,是令人質疑的。一來,「摽」當依《爾雅》
訓為「落」,則聞氏推測拋果以寓「貽人嗣胤」之意,當為誤。二來,由「梅」
推而至「母」,言其是為人妻為人母之果,則有推演過甚之嫌,而此曲折的衍生
只為了迎合其預設的「繁殖」之義。實「摽有梅」乃以梅之落喻女子青春之飛逝,
而所以以「梅」為喻,或者梅落的景象特別令作者印象鮮明,故「節取以託意」21,實不必幾經轉折而推演出「為人妻為人母之果」等義。
17 嚴粲《詩緝》 胡承珙《毛詩後箋》
18 余培林《詩經正詁》(上),頁 57。
19 趙制陽《詩經名著評介‧聞家驊詩經論文評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3 年),頁
345~346。 20 以上二則見於聞一多《詩經通義甲‧摽有梅》,《聞一多全集》(三),頁 327~328。
21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比興》所云:「原夫興之為用,觸物以起情,節取以託意;故
有物同而感異者,亦有事異而情同者。」(臺北:文星書店,1965 年),頁 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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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請期──婚期以春、秋為正時
對於古代的婚期,有所謂「迨冰未泮」的說法。至於「泮」究為何義?《傳》:
「散也」,〈邶風‧匏有苦葉〉:「士如歸妻,迨冰未泮」之「泮」,聞一多則訓為
「合」,認為「古者本以春、秋為嫁娶之正時,此曰『迨冰未泮』,乃就秋言之。」22其引證頗詳,主要論點有三: 其一,舉數則典籍之注以考證字義,如:
《周禮‧朝士》「凡有責者有判書」,鄭《注》曰「判,半分而合者」,〈媒
氏〉「掌萬民之判」,《注》曰:「判,半也。得耦而合,主合其半,成夫婦
也」
其二,舉數例典籍所載以證此民俗,如:
〈夏小正〉「二月,綏多女士」,某氏《傳》曰:「綏,安也,冠子娶婦之
時也」,《周禮‧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鄭
《注》曰「中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白虎通義‧嫁娶篇》亦
曰「嫁取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
據此,疑自古昏姻本以春為正時,故《詩》中所見昏期,春日最多。
其三,舉詩中所紀之景象物候論其時節,曰:
舉凡詩中所紀,若匏葉枯落,渡頭水深,並雉雊雁鳴,皆秋日河水未合以
前景象。審如《傳》說,以冰泮為解凍,則與《詩》中物候相左矣。
聞氏又進而統計、列舉《詩》中所見之婚期,有明著春日者,如〈召南‧野有死
麕〉、〈豳風‧七月〉;有描寫春日物候者,如〈周南‧桃夭〉、〈邶風‧燕燕〉、〈豳
風‧東山〉;有以秋為期者,如〈邶風‧匏有苦葉〉、〈衛風‧氓〉;有以冬日為期
者,如〈邶風‧北風〉。根據以上的統計,聞氏進而從民俗的角度,總結古時之
婚期,認為應以春、秋為正時,並論其原因曰:
春最多,秋次之,冬最少,其所以如此,殆有故焉。嘗試論之,初民根據
其感應魔術原理,以為行夫婦之事,可以助五穀之蕃育,故嫁娶必於二月
農事作始之時行之。鄭注《周禮》所謂「順天時」,《白虎通》所謂「天地
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皆其遺說也。次之,則初秋亦為一部
分穀類下種之時,故嫁娶之事,亦或在秋日,然終不若春之盛,則以自農
事觀點言之,秋之重要本不若春也。
最後,聞氏再從民俗變遷的角度,來解釋何以後世又有訓「泮」為「散」的原因:
22 聞一多《詩經通義甲‧匏有苦葉》,《聞一多全集》(三),頁 367。以下所見關於此一
議題的引論皆見於此篇,頁 367~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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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冰泮殺止」為相傳古語,本謂嫁娶正時至冰合而止,今以冰合為冰解
者,乃曲解舊術語以迎合新事實耳。此誠古今社會之一大變也。
聞氏認為後世以冰未散之冬日為婚期者,茲因禮俗因時而異之故;至於後世言冬
日亦可婚,「乃曲解舊術語以迎合新事實耳。」 聞氏如此一貫而下的說解,初步看來,兼顧到論證的各方面,應具有相當的
說服力。然仔細思考,仍有所不足。如趙制陽先生認為聞氏在「新解求證之際,
常有偏執的現象」23,此對於婚期的論述即是,因而對於〈邶風‧匏有苦葉〉:「士
如歸妻,迨冰未泮」加以辨析: 其一,從字義上來看,「泮」字从「水」从「半」,引《說文》:「半,物中分
也。從八牛,牛為物大可以分也。凡半之屬皆从半。」等說,認為「泮」之从「半」
是聲兼義,「冰未泮」宜訓為「冰尚未溶解」。
其二,從同从「半」的「判」義來看,認為「判書」實即債券,原是各取一
半,分別執存,合之旨在驗其真偽;亦即各執一半以存證的意思。 其三,從古籍記載與情理上看,《荀子‧大略》:「霜降逆女,冰泮殺止。」
《家語》:「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業起,昏禮殺於此。」這是古
代由秋收以後春耕以前,利用農閒時間辦理婚事的最可信資料。認為:「風俗不
外乎人情,人情不外乎實際生活之需要。」農業社會以春耕秋收為最重要時節,
因此,於農忙之後,「霜降以後冰解以前舉行婚禮,是較恰當的時間。」而若云:
「霜降之後開始婚嫁,至冰合之時即止」,其婚期過於短促,亦不合於情理。 其四,從物候上看,認為「士如歸妻」有假設意義,非指已在進行的事;「迨
冰未泮」,更是明言可期待的時間,詩中「匏有苦葉,濟有深涉。」的物候景象
與婚期的願望是有時差的。聞一多乃誤以願望為事實。 總之,他認為:「討論《詩經》中的結婚時令,不宜憑一詩以為斷,更不宜
在分歧的舊說中專取一家之言作為定論。聞氏所論之未臻允當,其問題即在於
此。」 觀以上趙氏對聞氏之論辯,合於情理,恐足以動搖聞氏的論點。尤其是從民
俗學的角度而論,認為民俗與實際生活的情理應相合,農忙之餘辦婚事才最為適
切,以此說來駁斥聞說,最具有說服力,能點出聞說矛盾之處。 然則,儒家經典對於先秦婚姻季節的記載是多樣的;因此,經學家們往往各
執一端,爭論不休,直到今日仍未能得出明確的答案。如《周禮‧媒氏》:「中春
之月,令會男女。」及鄭玄之《注》、班固《白虎通義‧嫁娶》所述,皆認為嫁
娶宜在春季。而《荀子‧大略》、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王肅《孔子家
語》則認為秋冬嫁娶才適宜。另有將兩種說法加以調合者,如晉束皙便提出上古
嫁娶是四時皆宜,唐杜佑贊同此說,認為:「婚姻之義,在於賢淑,四時通用,
協於詩禮。安可以秋冬之節,方為合好之期?先賢以時月為限,恐非至當。束氏
23 此見於趙制陽《詩經名著評介‧聞家驊詩經論文評介》「參之一」的標題,頁 329。以
下對趙氏之說的引論,皆見於此節,頁 329~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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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的文化詮釋──論聞一多《詩經》的婚嫁民俗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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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說,暢于禮矣。」24 趙制陽先生認為對此於一問題:「不宜憑一詩以為斷,更不宜在分歧的舊說
中專取一家之言作為定論。」此說至為允當,也就點出了聞氏論詩的偏執之誤。
李炳海《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一書,從部族、地域文化的角度切入,將各家的
說法,及各典籍所載相關婚嫁的資料,加以分門歸納處理,而得出以下的結論:
先秦時期的嫁娶時月存在兩個不同的系統,一是晉地系統,迎娶時間在春
季;一是周、齊、魯系統,迎娶季節在秋、冬至初春。……一為春季,一
以秋冬為主,兩個系統是不相混淆的。25
所謂晉地系統,即屬夏文化;周、齊、魯系統,即屬商、周文化。此一新說,既
無偏執一家,且對於各典籍所載婚嫁之時,亦加以羅列、分類,並舉《詩經》諸
婚嫁詩為例,是十分科學的。然仔細考察,仍有疑義之處。首先,李氏舉《春秋》、
《左傳》中有關魯國娶婦的條目共有六處。四次在秋季,另外兩次,一次是宣公
元年春「公子遂如齊逆女」;一次則是文公四年夏「逆婦姜于齊」。其中,即有兩
次不是在秋冬舉行。關於春季的部分,李氏因而不得不把周、齊、魯系統的時間
延長為「秋、冬至初春」,一來,其如何得知《春秋》宣公元年所云之「春」為
「初春」?二來,若果為初春,則又與晉地系統相混,怎可說是「不相混淆的」?
由此看來,李氏之說有其矛盾之處。其二,李氏列舉諸《詩經》婚嫁之詩,以為
〈唐風〉、〈周南〉、〈召南〉是為晉地系統,即夏文化的系統,因此所載之嫁娶詩
為春季;而〈邶風〉、〈衛風〉、〈豳風〉、〈陳風〉等為周、齊、魯系統,即商、周
文化的系統,因此所載之嫁娶詩為秋冬季。然則,依前聞氏所羅列出來的八首婚
嫁詩中,如有明著為春日之〈豳風‧七月〉,亦有描寫春日物候的〈邶風‧燕燕〉、
〈豳風‧東山〉,此三詩顯然皆不合於李說,然李氏對於此不合其說之三詩亦皆
未有所提及。 筆者以為,在尚無新證據之前,就現有典籍所載考察,《詩經》所載的婚期
既是春、秋、冬(即〈邶風‧匏有苦葉〉)三季皆有,且《春秋》、《左傳》亦載
有夏季成婚之例,則很可能正如束皙、杜佑所主張的,先秦時本四季皆可婚。
(三)親迎
〈齊風‧著〉:「俟我於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中很明
顯地描寫出古時親迎之禮。聞一多曰:
古代婚姻有親迎之禮,壻乘車來到婦家,在庭中等候著,婦從內寢出來,
父親將婦的手遞給婿,婿牽著婦的手走出門,一同上車載回自己家來。26
24 杜佑《通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603 冊,卷 59,頁 14,總頁 726。
25 李炳海《部族文化與先秦文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 年),頁 337。
26 聞一多《風詩類鈔甲‧著》,《聞一多全集》(四),頁 475。聞一多以為此詩乃壻至婦
家,壻親迎的情形,然筆者以為,詩言:「俟我於著乎而」「俟我於庭乎而」「俟我於堂
乎而」,由「著」而「庭」而「堂」的變化,乃由外而內,顯是嫁者記至壻家,壻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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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文學與資訊學術研討會會前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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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此禮俗,聞一多以為〈邶風‧泉水〉:「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指的便是親
迎之禮。27此外,他又舉出《詩》中另外六則出現「行」字的詩篇:
〈邶風‧北風〉:「攜手同行。」 〈鄘風‧蝃蝀〉:「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鄘風‧載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 〈衛風‧竹竿〉:「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行。」 〈鄭風‧丰〉:「駕予與行。」
以為這些「行」字皆指女子出嫁。他以其中的〈北風〉為例,認為其三章分別疊
詠「攜手同行/同歸/同車」,「車」為親迎之車,「歸」為「之子于歸」之歸,
則「同行」應與「同歸」、「同車」一義,描寫女子出嫁親迎的情形。
此外,聞氏又引後世詩文為例,如〈古詩十九首〉之十六:「良人惟古歡,
枉駕惠前綏,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認為此說親迎事乃語襲〈北風〉。由
此可知聞氏論說之法為:
其一,條列類比用字、用詞相同的詩句以為概括詮解,並相互引證,《詩經
通義甲》中即多用此法。
其二,注意《詩》重章疊詠手法中,換詞疊詠的詩句間,具有「同義並列」
的關係。
其三,引後世相似的詩句,以明此說乃有所傳承。
聞氏在此犯了一個錯誤,即概括詮解相同字詞時,並沒有細細思量各詩文前
後的詩意,便以偏概全,以部分代全體的類比;因此,即有了類舉上的失誤。如
〈泉水〉篇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是描寫女子出嫁的詩,然如〈北風〉、〈載馳〉則當
非也。〈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
只且。」此若描寫的是親迎嫁女的情形,何以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這樣
一種天候不佳的景象起興?於上下詩義顯然不合。「行」,《集傳》釋為「去」是
也,《詩序》:「〈北風〉,刺虐也。衛國並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28頗近詩旨。蓋首二句為興句,乃象徵姦邪當道,國是日非,因而下四句,即表
明欲趕緊與好友同歸田園之意。至於〈載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下文既
云:「許人尤之,眾穉且狂。」則上文之「行」,當如《傳》云:「道也」,謂女子
之多思,亦各有其道理。即前二句乃許穆夫人自謂己之所思本有其理,故其下乃
深責許之大夫,既驕傲且狂妄也,上下文形成對比。若如聞氏所云「行」指女子
出嫁,則上下文不得通解。
中國文字本具有多義性,若「以偏概全」,認為不同詩篇的同一字皆為同義,
的情形。 27 以下關於此篇的引論見於聞一多《詩經通義甲‧泉水》,《聞一多全集》(三),頁 374~375。
28 《毛詩正義》卷二之三,頁 11,總頁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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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的文化詮釋──論聞一多《詩經》的婚嫁民俗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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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指的是同一習俗,而不通解全詩上下文之義,則必有所誤,聞一多在此即犯了
此一弊病。其實,聞氏並非不知論《詩》當貫通上下文,然往往好用類比字詞義
的手法,或有所偏執以迎合其所論,因而不免產生謬誤。
(四)婚禮中有析薪束薪刈楚刈蔞之禮
〈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馬/駒。」
聞一多以為其中的「楚」為草名,故本篇將「楚」與「蔞」並舉。而「刈楚」與
「刈蔞」乃「當時婚禮中實有之儀式」,並認為「《箋》以楚為泛喻女之高絜,乃
誤以賦為比。」他又說:「馬以駕親迎之車,與薪皆婚禮中必用之物。」「析薪束
薪蓋上世婚禮中實有之儀式」29是以聞一多舉證贊同呂氏《讀詩記》引陳氏曰「析
薪者以喻昏姻」的說法,並舉〈齊風‧南山〉:「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
之何?匪媒不得。」認為此「以析薪喻取妻,最為顯白。」30此說合於上下詩文
之義。
不過,聞氏在此又以其慣用的「類比」手法論說,條列了《詩》中十一則出
現「薪」字的詩例,以為其均與婚姻、夫妻相關,如他說〈王風‧揚之水〉與〈鄭
風‧揚之水〉均言:「揚之水,不流束薪。」二者皆是「水喻夫,薪喻妻,夫將
遠行,不能載妻與俱,猶激揚之水不能浮束薪以俱流也。」前者乃戍士思歸之詞,
「彼其之子」,斥其妻言。後者似夫將遠行,慰勉其妻。31觀全詩上下文,聞氏
之說恐不合於情理,亦不合於文理,〈王風‧揚之水〉中,戍士本無攜眷之俗,
自當無「斥妻」之理;而〈鄭風‧揚之水〉中下文既云:「終鮮兄弟,維予二人。」
則所言當非指男女、夫妻的關係。於此,聞一多以〈漢廣〉、〈南山〉的風俗、喻
意,與〈王風‧揚之水〉、〈鄭風‧揚之水〉相類比,亦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三、婚後
(一)食芣苢能受胎生子
〈周南‧芣苢〉32全詩三章,章四句,形式複疊,全詩僅六字不同,可以別
為六組疊詠句:「采采芣苢,薄言采/掇/捋之。采采芣苢,薄言有/袺/襭之。」
此詩看似簡單,實則令人費思量。聞一多即曾與友人論及:「〈芣苢〉之所以有討
論的必要,乃是因為字句縱然都看懂了,你還是不明白那首詩的好處在那裏。換
言之,除了一種機械式的節奏之外,你尋不出〈芣苢〉的『詩』在那裏。」33想
29 以上四則引文見於聞一多《詩經通義甲》,《聞一多全集》(三),前二則引文見於〈漢
廣〉,頁 124;後二則引文見於〈凱風〉,頁 363。 30 以上見於聞一多《詩經通義甲‧凱風》,《聞一多全集》(三),頁 362、363、362。
31 聞一多《詩經通義甲‧凱風》,《聞一多全集》(三),頁 362。
32「苡」與「苢」通,聞一多皆作「苡」,現今《詩經》版本多作「苢」。今為求統一計,
皆用「苢」字。 33 聞一多〈匡齋尺讀‧芣苢〉,《聞一多全集》(三),頁 202,以下所見關於「芣苢」的
引論皆見於此,頁 20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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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尋出其詩味,最主要的關鍵在於「芣苢」,因此,聞一多費了很大的工夫,仔
細論述「芣苢」究為何物,以明本詩的意蘊。其運用的研究方法非常多,茲分述
如下: 首先,運用植物學的觀點,據《毛傳》以為「芣苢」是為車前子。 其次,運用古代的傳說,以為「芣苢」具有「宜子」的功能,是由禹母吞薏
苢(即芣苢)而孕禹的故事所產生的。 其三,運用聲韻學的觀點,以「聲同義亦同」的原則,證實「芣苢」的本字
就是「胚胎」。 其四,運用文字學的觀點,因文字的孳乳分化,本字「不以」用為植物名變
作「芣苢」,用在人身上變作「胚胎」。 其五,從修辭學的觀點來看,「芣苢」與「胚胎」為雙關隱語。 其六,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採芣苢的習俗,是為性本能的演出。 其七,從社會學的觀點來看,宗法社會裡,因女人具有種族傳遞、蕃衍生機
的功能,因此採芣苢具有莊嚴且神聖的意義。 其八,從訓詁學來看,〈芣苢〉「薄言采之」的「薄言」,在《詩》中總計共
見十八次,均有「趕忙的」、「快快的」義涵。就本篇而言,尤有一種迫切的情調。 其九,從章法學來看。配合上下文義,一章「采」、「有」;二章「掇」、「捋」;
三章「袺」、「襭」,均是上下意義相近的詞彙。「掇」、「捋」是非常有勁的動作。 其十,運用藝術、想像的手法,再配合民俗學、心理學,以優美的語言,表
達出他所理解的詩境:
那是一個夏天,芣苢都結子了,滿山谷是採芣苢的婦女,滿山谷響著歌聲。
這邊人群中有個新嫁的少婦,正捻那希望的璣珠出神,羞澀忽然潮上她的
靨輔,一個巧笑,急忙的把它揣在懷裡了,然後她的手只是機械似的替他
摘,替她往懷裡裝,她的喉嚨只隨著大家的歌聲囀著歌聲──一片不知名
的欣慰,沒遮攔的狂歡。不過,那邊山坳裡,你瞧,還有一個傴僂的背影。
她許是一個中年的磽确的女性。她在尋求一粒真實的新生的種子,一個禎
祥,她在給她的命運一個救星,因為她急於要取得母的資格以穩固她的妻
的地位。在那每一掇一捋之間,她用盡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誠,她的歌聲也
便在那「掇」、「捋」兩字上,用力的響應著兩個頓挫,彷彿這樣便可以幫
助她摘來一顆真正靈驗的種子。但是疑慮馬上又警告她那都是枉然的。她
不是又記起已往連年失望的經驗了嗎?悲哀和恐怖又回來了──失望的
悲哀和失依的恐怖。動作,聲音,一齊都凝住了。淚珠在她眼裡。34
在此,顯示聞一多讀《詩》除具有充足的樸學考據傳統外,亦具有民俗性、社會
性、文學性、藝術性,還具有豐沛的想像力。其結合各種考證手法與詩情欣賞,
無非是想再現上古社會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帶領讀者深入詩歌的內涵底蘊:「一
34 聞一多〈匡齋尺牘‧芣苢〉,《聞一多全集》(三),頁 208。以下三則引文分別見於 206、
206、208~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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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婦人在做妻以後,做母以前的憧憬與恐怖」,「明白這采芣苢的風俗所含的意義
是何等嚴重與神聖。」聞一多揭示了這樣一條發揮想像的《詩經》民俗闡釋之路,
並還鼓勵友人繼續朝這樣的方向前進:「其餘的你可以類推。我已經替你把想像
的齒輪撥動了,現在你讓它們轉罷,轉罷!」
以上聞氏分別從十種角度來論證「芣苢」一詞,可謂旁徵博引,然雖用力甚
多,卻也有不少令人質疑之處。蓋「芣苢」為車前子,除《傳》有云,《爾雅‧
釋草》亦云:「芣苢,馬舄,馮舄,車前。」35又《說文》云:「芣苢,一名馬舄,
其實如李,令人宜子。」36則「芣苢」確可助婦人生子,聞氏此解大體無誤,從
民俗的角度來看,〈芣苢〉中確有採芣苢以助生子的迫切期望。然問題在於其論
證的角度過多,不免有證據不足之處。如其從古代傳說、聲韻、文字、修辭等角
度來說:禹母吞薏苢(即芣苢);「芣苢」與「胚胎」古音不分,二者聲同義亦同;
「芣苢」本作「不以」,用為植物名為「芣苢」,用在人身上變作「胚胎」;「芣苢」
與「胚胎」為雙關隱語等,皆缺乏證據力。此外,聞氏承自清代方玉潤的說法,
並運用藝術、想像、民俗學、心理學,以優美的語言所表達出的詩境,雖不免有
想像過甚之嫌,然賦予詩歌生命力,是以後人解此詩,亦多承自方氏或聞氏。但
筆者以為,在二說的基礎上,還可做一些補充與修正:
1.「芣苢」,《毛傳》:「車前也,宜懷妊焉。」陸德明《經典釋文》:「治婦
人難產。」則知,車前草是用來治不孕症的,不孕對於古代婦女而言,是件極為
羞愧的事,當不可類比為婦女登山「採」,結伴謳歌的遺風,是以不可能有方玉
潤所謂於「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羣歌互答,餘音裊裊」37的情景。
2.聞一多既看出了採芣苢是具有嚴肅而神聖的意義,在面對自己不孕的情
況,那心情必然是沉重的,不可能是滿山谷響著歌聲。且歷來並無「採藥」之歌。
3.這首詩不是集體的歌唱,還可以從詩歌上下文來吟詠,一章的「采」、
「有」,寫始往之情,泛言取之;二章的「掇」、「捋」,寫採時具體的動作,摘而
取之;三章的「袺」、「襭」,寫所盛之處,既採後盛於衣裙,並將下襬繫在腰帶
上。三章的動作是一貫的。
4.再配合「薄言」,趕忙的意思,「芣苢」又名「當道」,在路上或路旁的
開闊處經常可見,則知描寫的是一個婦人採摘芣苢的過程,既羞怯而又不欲為人
知的匆忙情狀。 由以上可知,愉快式的、呼朋引伴式的採摘「芣苢」,皆是不合情理的。
(二)陪嫁──師氏為姆,隨女子出嫁助其婚後處理雜事 35 《爾雅注疏‧釋草》(臺中:藍燈文化事業公司),卷八,頁 19,總頁 143。
36 《說文解字注》(臺北: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卷一篇下,頁 15,總頁 29。
37 方玉潤《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卷之一,頁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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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文學與資訊學術研討會會前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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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比較〈周南‧葛覃〉:「言告師氏」;〈小雅‧十月之交〉:「楀維師氏」;
〈大雅‧雲漢〉:「趣馬師氏」三詩中「師氏」的異同,並配合古代婚姻禮俗而云:
「案古者女子將嫁,師氏教以事人之道,所謂『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是也。」38聞氏在此,廣泛徵引經、史、子,和文字學典籍等,以證「師氏」即地位低的
「保姆」。 如其舉《白虎通‧嫁娶篇》:「婦人所以有師何?學事人之道也。……國君取
大夫之妾,士之妻,老無子,而明於婦道者,又祿之,使教宗室五屬之女。」及
《儀禮‧士昏禮》鄭《注》:「姆,婦人年五十無子,出而不復嫁,能以婦道教人
者」典籍之說,以論證曰:
師氏之名,雖若甚尊,其職則甚卑。因知所謂德言容功者,亦不過倫常日
用之委瑣細故,論其性質,直今傭婦之事耳。……今呼傭婦或曰阿媽,即
阿母矣。師氏或以男為之。《墨子‧尚賢》下篇曰「伊尹為莘氏女師僕」,
師僕即師氏之男者。謂之僕,則其地位之低可知。要之,女師之職,略同
奴婢,特以其年事長而明於婦道,故尊之曰師,親之曰姆(母)耳。
聞一多由此推知「師氏」的地位低,相當於僕人,有男有女,〈葛覃〉、〈十月之
交〉、〈雲漢〉三詩中,前者為女婢,後二者為男僕。 歷來多將「薄汙我私,薄澣我衣」,釋為女主人公自污、自澣,即形容其勤
勞、認真,具有婦德,然聞氏基於以上的認識,進而反駁前人之說,曰:
《詩》曰:「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薄澣我衣!』」告者,告
師氏為己澣衣也,「薄」為命令之詞。師氏本封建貴族之一種家庭奴隸,
故詩人之言如此。《傳》、《箋》專就其教人之事言之,則一若其道甚嚴而
位甚尊者,此不可不辯也。
他認為「薄」為命令之詞,「薄汙我私,薄澣我衣」,是女主人要歸寧前催促師氏
趕緊將她須要換洗的衣物洗好。此由禮俗中「師氏」的職責與地位,為〈葛覃〉
末章的義涵,開闢了一條可行的詮解新路。更可貴者,聞氏在此能配合詩篇上下
文之義以求論證的完善,趙沛霖《詩經研究反思》即曾論曰:
傳統治《詩》,多孤立訓詁而不顧詩義,即單純著眼於局部而忽略整
體,聞氏即深知其弊,十分注意把握整體,密切結合詩義訓詁,通
過訓詁揭示詩義。〈周南‧葛覃〉中的「師氏」,《傳》、《箋》皆就「教
以婦德」等言之,似為尊貴之職。這樣解釋與為我「污私」、「浣衣」
等卑賤職事不符。39
明確點出聞氏解此詩的成功,主要在於能把握整體詩義。惜聞氏此種解詩法,並
38 聞一多《詩經通義甲‧葛覃》,《聞一多全集》(三),頁 297。以下二則引論,皆見於
此篇,頁 297、298。 39 趙沛霖《詩經研究反思》,頁 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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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普遍用於其解《詩》上,有時他則是枉顧上下詩義,而犯了以偏概全的類比
之誤。
結論
經典富含文化的成份,是文化的載體,因此,若能從文化的角度詮釋經典,
當能有所突破,《詩經》即是如此。聞一多首先以系統而大量的民俗文化角度來
闡釋《詩經》,帶來了《詩經》研究的新契機。然而,由於處於開創階段,不免
有些失誤。以下就其論《詩經》中的婚嫁民俗之優點與缺點以總結之。 (一)優點:融合多重論證法,旁徵博引,可增加論證的強度 缺點:惜有所偏執,或穿鑿,或改字為說,故不免有誤 聞一多對《詩經》的解釋,繼承了正統乾嘉學派的小學考據與歷史考據,並
進而將它視為民俗還原的出發點,以理定《詩經》曲折的文史義涵,欲以此發掘
因文化變遷而被掩蓋的本來背景。因而他論證的手法,往往結合典籍記載、出土
古文物與民俗的考證手法,並善於運用各類學科如心理學、植物學、文字學、聲
韻學、訓詁學、統計學、社會學、生物學、章法學、修辭學、藝術學等,再加以
豐富的想像及優美的語言,以考證詩義、描繪詩境,增加詩文的審美情趣。如此
旁徵博引,可增加論證的強度,是其鮮明的優點。 惜聞一多有時在論證中或有所偏執,看似先有一個結論,為符合此一結論而
專取一家之言而略去其證據,雖多方論證,然已預設立場;或論證的過程過於跳
躍、穿鑿;或逕自改字為訓,是以不免有誤。如〈周南‧芣苢〉中對「芣苢」的
論證,運用典籍資料、古文物資料,再加上植物學、訓詁學、統計學、社會學、
生物學、章法學等,這些方面的闡釋,使得詩歌的義旨與意境,呈現出栩栩如生
的立體場面。然其又運用了古代傳說、聲韻、文字、修辭等方法,說「芣苢」即
「胚胎」,則論證不免過於跳躍,而有穿鑿之嫌。 再如〈召南‧摽有梅〉,改「今」為「堪」,訓為「堪士」;改「謂」為「歸」,
訓為「出嫁」,因而得出〈摽有梅〉乃女求男拋梅為贄的習俗,此即為符合己意
而改字為說。又如舊籍論婚姻嫁娶之時有多種說法,釋「泮」為分或合,典籍中
亦皆有所論,然聞氏以為當訓「合」為是,便只取其中合於己意的說法,而不論
及其他,進而得出古時嫁娶以春秋為正時的結論,不免令人質疑。
(二)優點:重視考據、統計、綜合、歸納、類比等工夫,有所破立
缺點:惜手法未臻成熟,類比過甚,以偏概全,因而不免有誤
胡適在〈談談詩經〉中曾明確指出:「要懂得《詩經》的文字和文法,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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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文學與資訊學術研討會會前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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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歸納比較的方法。」「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題旨,必須撇開一切《毛
傳》、《鄭箋》、《朱注》等等,自己去細細涵詠原文。」同時,他還認為「必須多
備一些參考比較的材料」,「必須多研究民俗學,社會學,文學,史學。」40聞一
多實際的研究手法與胡適理論的提出正不謀而合。他往往綜合、歸納、統計並條
列《詩》中相同語境、用字的詩文,以明其民俗意涵上的通則、通釋。如此,經
過科學的歸納、統計,對詩文的闡釋,有所破立,是其可貴的優點。
惜聞氏有時類比過甚,不免犯了以偏概全之誤。如論〈齊風‧南山〉以析薪
喻娶妻,另舉出《詩》中十一則含有「薪」字的詩句,以為皆有夫妻、婚姻之義。
其所類比的〈小雅‧車舝〉「析其祚薪」,確有此意,正如《集傳》:「此燕樂其新
婚之詩」,並可進一步確定《詩序》所謂:「大夫刺幽王也」之誤。然其所類比的
〈鄭風‧揚之水〉:「揚之水,不流束薪。」則不確,因下文既云:「終鮮兄弟,
維予二人。」則所言明為「兄弟」關係,而非夫妻關係。 此外,聞氏對於論證的手法,雖時有正確的認知,但實際運用時,因手法未
臻成熟,故未能全然遵守,且往往為類比的手法所掩,而喪失此一優勢。如既知
解詩當配合詩歌上下文或前後章文義的相關性,在釋〈邶風‧北風〉時,認為三
章分別疊詠的「同行」、「同歸」、「同車」一義,均描寫女子出嫁親迎之禮。然有
時過度運用類比、歸納手法,則忽略須照應詩篇上下文義的原則,如不就〈鄭風‧
揚之水〉上下文加以體會,便以類比的手法,斷定此亦為描寫男女、夫妻的詩,
謬誤於焉而生。 (三)優點:注意民俗的時空變化,可增加論說的深度與廣度
缺點:惜有時不免藉時空變化之由,以掩其論說的不足
聞一多往往能注意到民俗的時空變化,沿波而討源,以此還原民俗的真相,
不至於為後世的民俗所掩,並可從中以見民俗的源流演變,增加其論說的深度。
如他不僅從〈野有死麕〉以證納徵之禮中,本以全鹿為贄,並注意禮俗的流變,
說明後世禮俗為簡便計,乃以鹿皮為贄。然聞氏有時則不免藉時空變化之由,以
掩其論說的不足,如他認為婚期以春、秋為正時,〈匏有苦葉〉:「士如歸妻,迨
冰未泮」,是冰未合之前,然後世明載有以冰未散之冬日為婚期者,聞氏無以為
說,便云此乃後世曲解舊術語以迎合新事實,即以時空變化為由,以掩蓋其論說
的不足。
聞一多以民俗的文化角度闡釋《詩經》,有許多的優點,可以啟迪吾人今後
研究的方向;至於一些缺失,也可以做為吾人研究的殷鑑,在注重以文化詮釋經
典的今日,細細考察聞氏研究的得與失,對於吾人今後《詩經》的研究,乃至於
經典的研究,均能獲益良多。
40 胡適〈談談詩經〉,《古史辨》(三),頁 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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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的文化詮釋──論聞一多《詩經》的婚嫁民俗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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