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我关注的是那些纪念碑上不曾记载的名字jb.sznews.com/attachment/pdf/201802/03/b727e5fa-f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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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4 A05 >> 2018.02.04 一个人可以 带着伤疤生活下去 晶报: “劳燕”很自然就能让人 联想到“劳燕分飞”,这个书名除了 与阿燕有一定的联系,还有什么寓 意? 张翎: 这个书名有两层寓意,第 一层是因为女主人公的名字叫阿燕 —一个非常常见的江南女子名 字。第二层寓意是指分离,当然首 先是指相爱的人的分离(劳燕分 ),比如战争先是隔开了阿燕和刘 兆虎,后来又隔开了伊恩和阿燕。 但战争造成的分离不仅仅是指有情 人之间的,还指向更广层次上的分 —战争使人和人分离,人和故 土家园分离,人和原有的社会关系 的分离。这种分离留下的伤痛(如中美混血儿阿美的尴尬存在 ),是 终身难以愈合的。 晶报: 在《劳燕》中,最令人动容 的无疑是阿燕面对一次次的严酷现 实后所表现的坚强毅力。她的这些 特质在当下社会中是否还具备普遍 性? 张翎: 有些人会觉得阿燕的形 象似“圣母”,但我不这样认为,可能 用“地母”来形容她或许还略微贴切 一些,尽管她对世界的包容并不是 基于宗教意义上的无私奉献精神。 在很多情况下,她救助他人的最初 目的是利己的,基于生存考虑的。 比如她学医的初衷是为了把侮辱她 的男人们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使 他们再也不敢欺负她和阿美;再比 如她最后接纳了刘兆虎,除了旧情 难忘之外,很实际的一个原因是:她 的中美混血私生女阿美和刘兆虎之 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无可解释的信赖 和依存感,刘兆虎是世上唯一能完 全接受阿美的存在的男人。 阿燕身上具有强悍的生命力, 她像泥土,能够把世上最肮脏的东 西化为营养,滋养万物。她能在最 低贱的环境中,尽可能地保全性命 和尊严。现在的社会环境已不是战 争时期的环境,人们的普遍生活水 准和知识、文明程度都有了很大的 提升,但是人和命运、和环境的博弈 是永远存在的,无论以何种方式。 所以,阿燕身上的生存能力和独立 精神,对哪个时代来说都具备现实 意义。 晶报: 我们注意到你的写作常 常会聚焦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状 态,而这种背景很多是在战争、灾 难、时代变迁这样的场景下,为什么 你会更偏向选择这样的背景? 张翎: 从《余震》到《劳燕》,我一 直在探讨一个母题,即灾难把人逼 到角落里、无路可退之后,人性会产 生什么样的裂变;以及灾难结束之 后,你的一生会因此产生哪些改 变。这个问题,亦是我穷尽一生无 法回答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我们 能看到的心灵鸡汤有很多,但有些 灾难并不是能用心灵鸡汤式的说教 就能解决的。有一些伤疤可能一辈 子都会跟随着你,有些灾难的后遗 症就像刺,扎在你的肉里,这根刺就 与肉长成了一体,这辈子也没办法 拔出来。但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出 路,最实际的方法,或许能用罗曼罗 兰的那句话来解释—有一种英雄 主义,叫见识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 旧热爱生活。一个人可以做到带着 伤疤依旧生活下去。《劳燕》的女主 人公就是这种典型角色,我并不认 为战争带给她的创伤是可以治愈 的,但她也依旧带着伤疤生活下去。 晶报: 你的其它作品中,也塑造 了多位女性的形象,比如《余震》中 的李元妮,《金山》里的六指,《阵痛》 里的勤奋嫂,阿燕与她们存在着什 么样的共性和特质? 张翎: 她们都是能够在天崩地 裂的灾祸面前以坚韧如石、灵巧如 蛇的姿势逃过劫难的人。但阿燕比 那几个女人在选择感情方面更为勇 敢,对于男人,她采取了比她们更主 动更果敢的姿势。无论是拒绝牧师 比利,接受伊恩的激情,还是接纳刘 兆虎回到自己身边,在作每一个重 大的决定时,阿燕都能够坚定地听 从内心的呼唤,在她身上很少看到 拖泥带水的含糊态度。 晶报: 对灾难和战争、伤痛的关 注是你许多作品中的鲜明特点,然 而,正如在《阵痛》中你写的那句令 人印象深刻的话—“只要活着,总 见得着天日”。你对苦难与重生的 这种感悟与理解来源于哪里? 张翎: 这种感悟一部分来自我 的生活经历—那是独特的个人心 灵感受;还有一部分来自阅读那是对普世经验的一种借鉴。还有 一部分来自我作为听力康复师的生 命体验。在那 17 年的职业生涯里, 我与从两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中 东战事退役的老兵们有过近距离的 接触,在他们身上我对灾难和灾后 综合征有了最直观的体验。 每一部小说里 都有作家的“史实” 晶报: 书中所提到的“中美特种 技术合作训练营”无疑是一个机密 的所在,故在搜集资料时也会有许 多困难,在创作《劳燕》时你也做了 大量的案头功课和实地调研,当时 采写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张翎: 田野调查的过程前后差 不多三年。调研中遇到的最大困难 是亲历者年事已高,记忆和表达能 力都构成很大障碍,开放式的问题 很难得到连贯的、切题的回答。我 常常需要在做完详尽的案头之后, 把存在的一些疑问化解成很具体的 小问题,然后请他们给予一个相对 简单确定的回答。我相信在我所设 定的这些问题之外,一定还存在着 大量尚待发掘的信息区,这些信息 将随着这些老人的故去,化为永远 不为人知的历史尘埃—这是我最 大的遗憾。 晶报: 无论是《余震》《金山》,还 是《劳燕》,你总是擅长以历史学家 和社会学家的方式钻研你所要描述 的那个时代、事件的史料,你为什么 会这么在意这些近乎严苛的历史细 节考证? 张翎: 不是每一部小说都需要 严苛的考证,比如《阵痛》和《流年物 语》,它们不是基于某一个独特的历 史事件的。但像《余震》《金山》和 《劳燕》这样的小说,就涉及到特定 的历史事件,所以必须在动笔之前 作一定数量的史实考证。当然,这 也可以采用“戏说”“穿越”的方法来 偷一下懒,但我还是愿意尽可能靠 近事件发生的原状。其实,在我所 认识的海外华文作家里,有很多人 都是采取考证的态度书写历史事件 的,比如严歌苓、虹影、陈河、袁劲 梅、苏炜等。我只是作了一些力所 能及的考察,但还远未达到“严苛” 的地步,与文史和社会学家的标准 相去甚远。 晶报: 你的小说中有大量的历史 资料,但提到小说,似乎这种体裁已 经规约了这是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 与非虚构作品相比,这种以大量史实 资料为背景的小说有什么特点? 张翎: 我在书中使用的信件、地 方志、剪报等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 史料,它们都是经过虚构化的史料, 是我在调研过程中发现的大量史料 的综合演绎。这些材料的引入,给 这部虚构小说设置了一个以时间、 地域、事件的基本事实为边界的背 景,尽管这个边界并不是一成不变 的僵硬限制。这些材料的引入,使 得这部虚构的小说有了历史的真实 感。其实,虚构和非虚构的作品之 间本来也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界限, 每一部小说里都有作家自己的“史 实”,有的是作家个人的直接生活经 验,有的是作家观察生活得到的间 接经验,而有的则是作家自身的“心 灵史实”。 我不是参与者 但我可以是观察者 晶报: 去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 了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其实许 多文学大师也是移民作家,比如奈 保尔等,移民生活也在他们的作品 中留下许多印迹。但你却曾说“海 外生活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毁坏的 能力比带给我正面的东西更多”,并 自称是“没有根的作家”,为什么这 么说? 张翎: 我一直觉得出国对于我 作为一个作家的破坏性是很大的。 因为我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作家, 注定所有写的故事是关于故国故土 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很羡慕别的 作家,比如莫言、贾平凹等。他们有 “一亩三分地”,而我没有,对于这点 我一直很沮丧。 但最近几年,我对这点也开始 慢慢自我和解了。有一次在活动上 和绿茶(书评人)聊天,我说:“人人 都有一口井,可以常年不断地从深 井里汲水,而我没有。”绿茶说的一 句话安慰了我,“你没有一口自己的 井,所以你走到哪里,你可以随时打 一口井。”这句话提醒了我,一个作 家没有根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 是我已经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现实 了。现实就是这样,即使回来我也 错过了这三十年了。所以我现在开 始敢于尝试写当下的中国了,这是 以前的我不敢尝试的。这两年我写 了有大概四五部作品是写当下中国 的,这对于我来说算是很勇敢的尝 试了。在没有根的情况下,我只能 看看能否利用距离的感觉做点什 么,尽可能在一些视角上呈现不同 的东西,把我现有的状况挖掘得深 一点。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晶报: 你说你没有根,但你的作 品还是深扎于故乡,比如在《交错的 彼岸》等作品中所描绘的就是你的 家乡温州,但你所说的那种不自信 又来源于哪里? 张翎: 我说的没有根的感觉是指 这三十年的错过。不过,当我回过头 来看,如果看得远一点的话,你亦会 觉得这三十年是中国漫长历史进程 中很小的一段,至少我拥有童年、少 年、青年在中国度过的经验和记忆, 我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述中国故事, 关于当下我可以慢慢摸索。以前不 自信的原因是觉得当下我不是参与 者,突然有一天我想通了:我不是参 与者,但我可以是观察者;我不是当 事人,但我可以是旁观者。旁观者也 可以有观点,旁观者的观点也是一种 观点,也值得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一 刻我的恐惧就比过去少了。 晶报: 从语言创作方面,海外华 人作家有两类,一类主要用英文写 作,另一类则一直坚持用母语写作, 在你的创作规划中,是否有想过以 后会用英文写作? 张翎: 应该不太会。用英文写 作的作家中,谭恩美是土生土长的 美国人,哈金是跟我一样的移民,只 不过他选择用英文我选择用中文。 我选择用中文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工 具拾起来很顺手,像做菜一样要找 最快的刀。如果是很钝的刀,做菜 的时候不兴奋,虽然也能做一盘 菜。我受过这么多年正规的英国文 学的训练,让我写一部英文小说,应 该不是一座攀不过去的山峰。但我 只能写成一个通顺的故事,如果要 把语言里微妙、有趣的东西表达出 来,只能用母语。用英文只能达意, 而不能传神。我经历过传神,就不 愿意回到达意的层面上去了。 “移民文学”的概念 会越来越淡化 晶报: 在目前全球化的背景下, 许多人会将海外华人作家创作的文 学称之为“移民文学”,在中西文化 差异越来越小的境况下,“移民文 学”的概念是否还存在? 张翎: 会越来越淡化。有人问 过我乡愁的问题,但依现在的交通 通讯条件,是很难产生乡愁情绪 的。今天在加拿大想家了,晚上订 张票,明天已经在中国了。乡愁是 阻隔造成的,各种因素的阻隔使你 有家不能回,在现在这种随时可以 回家的时候,乡愁肯定没有如从 前那般浓烈。近些年,我会觉得我 的居住地只是个邮政地址。海外作 家就是永久居住地在海外。除此之 外,我并不会太在意海外作家这个 身份。唯一的感觉是跟读者、出版 市场的隔绝肯定是有的。像我这种 就蛮尴尬的,我是选择用汉语写作, 所以我的出版市场注定在另一方, 这些都是需要克服的障碍。 晶报: 从上世纪 80 年代华人出 国热潮,到第三代、第四代移民作家 融入到他国文化,非母语写作者数量 增加。在你看来,海外华文文学近些 年来呈现了什么样的变化?随着这 个群体写作欲望的强盛,未来海外华 文文学创作面临着哪些挑战? 张翎: 对于文学来说,蛮有意思 的一点,即是它不具备传承性。像我 是用汉语在异国书写故土的,我下面 的一代必然是在那边出生、长大的, 他就会用英文来书写他的童年、他的 故事,我的这种写作模式便无法传承 给他。其实追溯过去,你会想到台湾 文学中的白先勇那一代,他们是台湾 第一代留学生文学,也很难再有传 承。在他们这一代之后的继承者,也 不会再有人用母语来写他们在美国 的故事了。所以我觉得海外华文文 学只是一个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现象, 这种现象亦值得被关注。当然,无论 身处何时何地,写作的这种欲望是永 远不会断的,只是写什么、用什么语 种写而已。 晶报: 那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 到现在,你觉得海外华人作家这个 群体,包括你自身,在写作上有没有 什么明显的变化? 张翎: 海外作家已经进入多元 化,个体化的东西会更多。从我个人 来说,视野会更加开阔。我现在可以 在中国呆很长的时间,触角可以伸进 这个社会。另外,我阅读的兴趣也会 更加广泛。我上大学的时候会花很 长时间精读英美经典作品,现在我会 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叛逆期,觉得英 美经典是一小部分人界定的。因为 我读过很多英国、法国和俄罗斯的现 实主义经典。我逐渐觉得,在这些主 流的经典之外,文学的世界何其之 大,因此也会开始关注以色列、伊朗、 意大利,还有拉美国家的作家,从他 们身上又找到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 —原来除了现实主义手法之外,还 可以有如此多种的写法。 张翎: 我关注的是那些纪念碑上不曾记载的名字 ○晶报记者 罗婉 实习生 陈丽丽 冯小刚的一部《唐山大地震》,让张翎这位海外华裔作家的名字名 噪一时。《余震》过后,张翎笔耕不辍,创作了一系列作品,从《金山》《阵 痛》到新近出版的《劳燕》,每一部作品都让人们惊喜。我们不难发现, 张翎虽外表温婉,但在她笔下的故事却几乎与灾难、疼痛、心理创伤相 关,所描绘的人物群像坚毅而执着。 在《劳燕》中,张翎再一次将视角对准了抗战,将故事背景放置于 温州玉壶村(小说中化名为月湖)的一个“中美特种技术军事合作训练 营”中。前不久,张翎携《劳燕》到深圳与读者分享交流,她以自己在实地 调研、采风中收集的丰富的历史图像资料,为读者翻开了书中描绘的 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然而,张翎坦言,虽然这些年她 一直想写一些关于战争题材的作品,但却并不是 真的想正面书写战争,正如当年写《余震》时,她 并不是真的想正面书写地震一样。战争和地震都 是叙事背景,她真正想探讨的是揭示灾难中人性的 裂变,还有在裂变过程中爆发出的异乎寻常的能量。 “从宏观来看,抗战是世界性的战争。从微观 上来看,抗战是每一个人的战争。我会特别关注在 纪念碑上不曾记载的名字,关注正史之外那些还没 浮上水面的事情,关注那些经历过战争和战争之后 的小人物的故事。”正如张翎所说:战争是持久的 创伤,人性才是淡化悲恸的良药。 《劳燕》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作者张翎 旅居海外,被称为“北美地区新移民文学扛鼎 作家”,她的《邮购新娘》曾影响较大。近年 来,张翎的写作更着力于追寻人类的共性一 面,在写法上也呈现出新特色,体现出她正在 不断自我超越。 张翎之所以变,因小说日渐远离生活。 在今天,影视、广播乃至新闻报道等无一不在 讲故事,相比之下,小说叙事效率舒缓,难契 合现代生活的快节奏。此外,因大量创作的 堆积,小说创新的可能日益狭窄。 该怎样虚构?还能虚构多少?每个作家 都要回应这些问题。《劳燕》给出的答案是: 首先,小说有两条时间线,一个是 1941 年,一个是 1946 年。通过对过去的追忆,将它 们锁在一起。这是张翎在许多小说中使用的 手法,如《向北方》《雁过藻溪》等,都是将回 忆、写实编制在一起,在表面故事下,有另一 条潜在的故事流。 这么写的优点是增加了小说的立体感与 厚重感,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是带着过去生存, 过去则决定着他们当下的选择。我们所说的 现实,不完全是性格、现实需要、逻辑的结果, 还是过去伤痕的结果。读懂过去,才能真正 读懂一个人。 此外,这种叙事富有诗意,作家选择空间 也更多,提升了文本的信息量。 其次,从身份的角度深入开掘。小说女 主角姚归燕面对三个男性—传教士比利、 美国军官伊恩 · 弗格森、中国军人刘兆虎时, 分别使用了三个符号,即阿燕(面对刘兆虎)、 温德(面对弗格森)、斯塔拉(面对比利),而不 同符号体现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然而,在 战争的大背景下,每次挣扎的最终结果只是 撕裂自我,没有人能真正超越普遍人性与时 代个体的束缚,我们都注定在人生的流浪与 期盼的想象中错过今生。 《劳燕》不算太长,在柔软的文字之下,张 翎通过对线性叙事的突破,表达了她对现实 与历史的深入思考。头绪虽多,却无断裂感, 体现出深厚的功力。 如何读懂过去 ○唐山( 媒体人 作品谈 作品谈 《劳燕》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7月 《阵痛》 作家出版社 2014年3月 《余震》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0年7月 《金山》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9年7月 张翎 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 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 赴加拿大留学。现定居于多 伦多市。1990年代开始写 作,代表作有《流年物语》《余 震》《金山》《雁过藻溪》等。 小说曾多次获得包括华侨华 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时报 开卷好书奖,《红楼梦》全球 海外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 奖等文学奖项。 “我十六岁开始工作,这么长的工 作时间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时间我要给 我自己了。”八年前,从事了 17 年听力 康复师的张翎毅然地下定决心辞职,全 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中。这 一个文学梦的实现,她等了太久太久。 彼时,正值张翎的《金山》《余震》等作品 风行之际,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许多人 一下子记住了这位海外华人作家的名 字。而事实上,在此之前,张翎已经默 默写作十余年了。 与许多在所热爱的事业上探索很 久,才找到方向的人不同,张翎从小就 拥有一个坚定的文学梦,深知自己未来 是要成为作家的人。然而,令许多人讶 异的是,直到 41 岁,她才发表了第一部 长篇小说《望月》。问,有没有遗憾?张 翎笑着引用了作家弗吉尼亚 · 伍尔芙的 话,“一个女人要成为作家,你要有五百 英镑的年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间。”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 年代初期,张翎就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 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 了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学 位。在海外打拼的她深知自己的文学 梦需要养,但拿什么养?电脑程序员、 银行工作人员?她不可能选择这些自 己完全不爱的职业。而既能让自己跟 别人打交道,又能让自己经受的高校英 语训练发挥所长的听力康复师,则成为 了她的“五百英镑”。也就是这样一份 特殊的工作,在保证了张翎稳定收入的 同时,亦给予了她诸多灵感。“等待的时 间如此漫长,如果没有一定的定力,很 容易就会放弃。”张翎笑道。 我在准备这次专访的时候,读到了 《江南》杂志社,亦是张翎的长篇处女作 《望月》的编辑袁敏写张翎的一篇印象 记,其中提到她在一次文学笔会上初见 张翎时,给人清冷而温婉,孤傲中潜淌 着淡淡忧郁的印象。采访当天,由于傍 晚例行的塞车,张翎姗姗来迟,脸上带 着优雅的歉意。那一霎,让人恍惚回到 了袁敏笔下 1970 年代后期的那次笔会 聚会,同样因为交通问题缓缓来迟的青 年张翎让大伙惊艳的瞬间。虽然如今 难免岁月有痕,但那种从容的气质却在 言谈间不言而喻。让我们不禁揣摩,那 些流露在张翎笔下坚毅的小人物,是来 自于她心底怎样的一股力量? “由于我在很长的一个时段里为学 业、谋生等因素所困,写作起步较晚,所 以在我初期的作品中,囤积的倾诉欲望 太强烈,导致对‘讲故事’本身的关注遮 蔽了别的一切考量,而没有太多精力去 关注如何讲故事。而现在,我已经有足 够的作品来稀释我的倾诉欲望,我渐渐 开始关注应该如何讲好一个故事。”在 张翎最近的三部小说《流年物语》《阵 痛》《劳燕》中,我们不难看到她在有意 识地突破原有风格的努力。 作为一名漂泊在外而用中文创作 的华人作家,张翎用“单打独斗”来形容 自己曾经的处境,“在 1986 年离开中国 的时候,我不是文坛里的任何人。”因为 出版市场的隔断,寻求作品发表的过程 很艰难,《收获》杂志无疑帮了她很大的 忙。而对张翎来说,《余震》的确是一个 转折点。 但欣喜之余,张翎亦会担忧,《余 震》会一叶障目,变成她简介里的标 签。“希望在未来,别人介绍我时能说: ‘这是《金山》的作家,或者是《劳燕》的 作者。’”张翎笑道,继《劳燕》后,她的 “战争三部曲”还在酝酿,但计划尚未成 熟,先保密。 人物侧记 人物侧记 张翎,一位姗姗来迟的作家 ○罗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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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张翎:我关注的是那些纪念碑上不曾记载的名字jb.sznews.com/attachment/pdf/201802/03/b727e5fa-f7... · 都有一口井,可以常年不断地从深 井里汲水,而我没有。”绿茶说的一

A04

专题

A05

>>2018.02. 04

星期日

责任编辑

刘忆斯

伍岭

视觉

李斌

校对

庞瑞阳

一个人可以带着伤疤生活下去

晶报:“劳燕”很自然就能让人

联想到“劳燕分飞”,这个书名除了

与阿燕有一定的联系,还有什么寓

意?

张翎:这个书名有两层寓意,第一层是因为女主人公的名字叫阿燕——一个非常常见的江南女子名字。第二层寓意是指分离,当然首先是指相爱的人的分离(劳燕分

飞),比如战争先是隔开了阿燕和刘兆虎,后来又隔开了伊恩和阿燕。但战争造成的分离不仅仅是指有情人之间的,还指向更广层次上的分离——战争使人和人分离,人和故土家园分离,人和原有的社会关系的分离。这种分离留下的伤痛(比

如中美混血儿阿美的尴尬存在),是终身难以愈合的。

晶报:在《劳燕》中,最令人动容

的无疑是阿燕面对一次次的严酷现

实后所表现的坚强毅力。她的这些

特质在当下社会中是否还具备普遍

性?

张翎:有些人会觉得阿燕的形象似“圣母”,但我不这样认为,可能用“地母”来形容她或许还略微贴切一些,尽管她对世界的包容并不是基于宗教意义上的无私奉献精神。在很多情况下,她救助他人的最初目的是利己的,基于生存考虑的。比如她学医的初衷是为了把侮辱她的男人们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使他们再也不敢欺负她和阿美;再比如她最后接纳了刘兆虎,除了旧情难忘之外,很实际的一个原因是:她的中美混血私生女阿美和刘兆虎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无可解释的信赖和依存感,刘兆虎是世上唯一能完全接受阿美的存在的男人。

阿燕身上具有强悍的生命力,她像泥土,能够把世上最肮脏的东西化为营养,滋养万物。她能在最低贱的环境中,尽可能地保全性命和尊严。现在的社会环境已不是战争时期的环境,人们的普遍生活水

准和知识、文明程度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是人和命运、和环境的博弈是永远存在的,无论以何种方式。所以,阿燕身上的生存能力和独立精神,对哪个时代来说都具备现实意义。

晶报:我们注意到你的写作常

常会聚焦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状

态,而这种背景很多是在战争、灾

难、时代变迁这样的场景下,为什么

你会更偏向选择这样的背景?

张翎:从《余震》到《劳燕》,我一直在探讨一个母题,即灾难把人逼到角落里、无路可退之后,人性会产生什么样的裂变;以及灾难结束之后,你的一生会因此产生哪些改变。这个问题,亦是我穷尽一生无法回答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我们能看到的心灵鸡汤有很多,但有些灾难并不是能用心灵鸡汤式的说教就能解决的。有一些伤疤可能一辈子都会跟随着你,有些灾难的后遗症就像刺,扎在你的肉里,这根刺就与肉长成了一体,这辈子也没办法拔出来。但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最实际的方法,或许能用罗曼罗兰的那句话来解释——有一种英雄主义,叫见识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一个人可以做到带着伤疤依旧生活下去。《劳燕》的女主人公就是这种典型角色,我并不认为战争带给她的创伤是可以治愈的,但她也依旧带着伤疤生活下去。

晶报:你的其它作品中,也塑造

了多位女性的形象,比如《余震》中

的李元妮,《金山》里的六指,《阵痛》

里的勤奋嫂,阿燕与她们存在着什

么样的共性和特质?

张翎:她们都是能够在天崩地裂的灾祸面前以坚韧如石、灵巧如蛇的姿势逃过劫难的人。但阿燕比那几个女人在选择感情方面更为勇敢,对于男人,她采取了比她们更主动更果敢的姿势。无论是拒绝牧师比利,接受伊恩的激情,还是接纳刘兆虎回到自己身边,在作每一个重大的决定时,阿燕都能够坚定地听从内心的呼唤,在她身上很少看到

拖泥带水的含糊态度。晶报:对灾难和战争、伤痛的关

注是你许多作品中的鲜明特点,然

而,正如在《阵痛》中你写的那句令

人印象深刻的话——“只要活着,总

见得着天日”。你对苦难与重生的

这种感悟与理解来源于哪里?

张翎:这种感悟一部分来自我的生活经历——那是独特的个人心灵感受;还有一部分来自阅读——那是对普世经验的一种借鉴。还有一部分来自我作为听力康复师的生命体验。在那17年的职业生涯里,我与从两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中东战事退役的老兵们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在他们身上我对灾难和灾后综合征有了最直观的体验。

每一部小说里都有作家的“史实”

晶报:书中所提到的“中美特种

技术合作训练营”无疑是一个机密

的所在,故在搜集资料时也会有许

多困难,在创作《劳燕》时你也做了

大量的案头功课和实地调研,当时

采写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张翎:田野调查的过程前后差不多三年。调研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亲历者年事已高,记忆和表达能力都构成很大障碍,开放式的问题很难得到连贯的、切题的回答。我常常需要在做完详尽的案头之后,把存在的一些疑问化解成很具体的小问题,然后请他们给予一个相对简单确定的回答。我相信在我所设定的这些问题之外,一定还存在着大量尚待发掘的信息区,这些信息将随着这些老人的故去,化为永远不为人知的历史尘埃——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晶报:无论是《余震》《金山》,还

是《劳燕》,你总是擅长以历史学家

和社会学家的方式钻研你所要描述

的那个时代、事件的史料,你为什么

会这么在意这些近乎严苛的历史细

节考证?

张翎:不是每一部小说都需要

严苛的考证,比如《阵痛》和《流年物语》,它们不是基于某一个独特的历史事件的。但像《余震》《金山》和

《劳燕》这样的小说,就涉及到特定的历史事件,所以必须在动笔之前作一定数量的史实考证。当然,这也可以采用“戏说”“穿越”的方法来偷一下懒,但我还是愿意尽可能靠近事件发生的原状。其实,在我所认识的海外华文作家里,有很多人都是采取考证的态度书写历史事件的,比如严歌苓、虹影、陈河、袁劲梅、苏炜等。我只是作了一些力所能及的考察,但还远未达到“严苛”的地步,与文史和社会学家的标准相去甚远。

晶报:你的小说中有大量的历史

资料,但提到小说,似乎这种体裁已

经规约了这是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

与非虚构作品相比,这种以大量史实

资料为背景的小说有什么特点?

张翎:我在书中使用的信件、地方志、剪报等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史料,它们都是经过虚构化的史料,是我在调研过程中发现的大量史料的综合演绎。这些材料的引入,给这部虚构小说设置了一个以时间、地域、事件的基本事实为边界的背景,尽管这个边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僵硬限制。这些材料的引入,使得这部虚构的小说有了历史的真实感。其实,虚构和非虚构的作品之间本来也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界限,每一部小说里都有作家自己的“史实”,有的是作家个人的直接生活经验,有的是作家观察生活得到的间接经验,而有的则是作家自身的“心灵史实”。

我不是参与者但我可以是观察者

晶报:去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

了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其实许

多文学大师也是移民作家,比如奈

保尔等,移民生活也在他们的作品

中留下许多印迹。但你却曾说“海

外生活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毁坏的

能力比带给我正面的东西更多”,并

自称是“没有根的作家”,为什么这

么说?

张翎:我一直觉得出国对于我作为一个作家的破坏性是很大的。因为我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注定所有写的故事是关于故国故土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很羡慕别的作家,比如莫言、贾平凹等。他们有

“一亩三分地”,而我没有,对于这点我一直很沮丧。

但最近几年,我对这点也开始慢慢自我和解了。有一次在活动上和绿茶(书评人)聊天,我说:“人人都有一口井,可以常年不断地从深井里汲水,而我没有。”绿茶说的一句话安慰了我,“你没有一口自己的井,所以你走到哪里,你可以随时打一口井。”这句话提醒了我,一个作家没有根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现实了。现实就是这样,即使回来我也错过了这三十年了。所以我现在开始敢于尝试写当下的中国了,这是以前的我不敢尝试的。这两年我写了有大概四五部作品是写当下中国的,这对于我来说算是很勇敢的尝试了。在没有根的情况下,我只能看看能否利用距离的感觉做点什么,尽可能在一些视角上呈现不同的东西,把我现有的状况挖掘得深一点。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晶报:你说你没有根,但你的作

品还是深扎于故乡,比如在《交错的

彼岸》等作品中所描绘的就是你的

家乡温州,但你所说的那种不自信

又来源于哪里?

张翎:我说的没有根的感觉是指这三十年的错过。不过,当我回过头来看,如果看得远一点的话,你亦会觉得这三十年是中国漫长历史进程中很小的一段,至少我拥有童年、少年、青年在中国度过的经验和记忆,我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讲述中国故事,关于当下我可以慢慢摸索。以前不自信的原因是觉得当下我不是参与者,突然有一天我想通了:我不是参与者,但我可以是观察者;我不是当

事人,但我可以是旁观者。旁观者也可以有观点,旁观者的观点也是一种观点,也值得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一刻我的恐惧就比过去少了。

晶报:从语言创作方面,海外华

人作家有两类,一类主要用英文写

作,另一类则一直坚持用母语写作,

在你的创作规划中,是否有想过以

后会用英文写作?

张翎:应该不太会。用英文写作的作家中,谭恩美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哈金是跟我一样的移民,只不过他选择用英文我选择用中文。我选择用中文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工具拾起来很顺手,像做菜一样要找最快的刀。如果是很钝的刀,做菜的时候不兴奋,虽然也能做一盘菜。我受过这么多年正规的英国文学的训练,让我写一部英文小说,应该不是一座攀不过去的山峰。但我只能写成一个通顺的故事,如果要把语言里微妙、有趣的东西表达出来,只能用母语。用英文只能达意,而不能传神。我经历过传神,就不愿意回到达意的层面上去了。

“移民文学”的概念会越来越淡化

晶报:在目前全球化的背景下,

许多人会将海外华人作家创作的文

学称之为“移民文学”,在中西文化

差异越来越小的境况下,“移民文

学”的概念是否还存在?

张翎:会越来越淡化。有人问过我乡愁的问题,但依现在的交通通讯条件,是很难产生乡愁情绪的。今天在加拿大想家了,晚上订张票,明天已经在中国了。乡愁是阻隔造成的,各种因素的阻隔使你有家不能回,在现在这种随时可以回家的时候,乡愁肯定没有如从前那般浓烈。近些年,我会觉得我的居住地只是个邮政地址。海外作家就是永久居住地在海外。除此之外,我并不会太在意海外作家这个身份。唯一的感觉是跟读者、出版市场的隔绝肯定是有的。像我这种

就蛮尴尬的,我是选择用汉语写作,所以我的出版市场注定在另一方,这些都是需要克服的障碍。

晶报:从上世纪80年代华人出

国热潮,到第三代、第四代移民作家

融入到他国文化,非母语写作者数量

增加。在你看来,海外华文文学近些

年来呈现了什么样的变化?随着这

个群体写作欲望的强盛,未来海外华

文文学创作面临着哪些挑战?

张翎:对于文学来说,蛮有意思的一点,即是它不具备传承性。像我是用汉语在异国书写故土的,我下面的一代必然是在那边出生、长大的,他就会用英文来书写他的童年、他的故事,我的这种写作模式便无法传承给他。其实追溯过去,你会想到台湾文学中的白先勇那一代,他们是台湾第一代留学生文学,也很难再有传承。在他们这一代之后的继承者,也不会再有人用母语来写他们在美国的故事了。所以我觉得海外华文文学只是一个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现象,这种现象亦值得被关注。当然,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写作的这种欲望是永远不会断的,只是写什么、用什么语种写而已。

晶报:那么,从上世纪八十年代

到现在,你觉得海外华人作家这个

群体,包括你自身,在写作上有没有

什么明显的变化?

张翎:海外作家已经进入多元化,个体化的东西会更多。从我个人来说,视野会更加开阔。我现在可以在中国呆很长的时间,触角可以伸进这个社会。另外,我阅读的兴趣也会更加广泛。我上大学的时候会花很长时间精读英美经典作品,现在我会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叛逆期,觉得英美经典是一小部分人界定的。因为我读过很多英国、法国和俄罗斯的现实主义经典。我逐渐觉得,在这些主流的经典之外,文学的世界何其之大,因此也会开始关注以色列、伊朗、意大利,还有拉美国家的作家,从他们身上又找到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原来除了现实主义手法之外,还可以有如此多种的写法。

张翎:我关注的是那些纪念碑上不曾记载的名字○晶报记者 罗婉 实习生 陈丽丽

冯小刚的一部《唐山大地震》,让张翎这位海外华裔作家的名字名噪一时。《余震》过后,张翎笔耕不辍,创作了一系列作品,从《金山》《阵痛》到新近出版的《劳燕》,每一部作品都让人们惊喜。我们不难发现,张翎虽外表温婉,但在她笔下的故事却几乎与灾难、疼痛、心理创伤相关,所描绘的人物群像坚毅而执着。

在《劳燕》中,张翎再一次将视角对准了抗战,将故事背景放置于温州玉壶村(小说中化名为月湖)的一个“中美特种技术军事合作训练营”中。前不久,张翎携《劳燕》到深圳与读者分享交流,她以自己在实地调研、采风中收集的丰富的历史图像资料,为读者翻开了书中描绘的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然而,张翎坦言,虽然这些年她一直想写一些关于战争题材的作品,但却并不是真的想正面书写战争,正如当年写《余震》时,她并不是真的想正面书写地震一样。战争和地震都是叙事背景,她真正想探讨的是揭示灾难中人性的裂变,还有在裂变过程中爆发出的异乎寻常的能量。

“从宏观来看,抗战是世界性的战争。从微观上来看,抗战是每一个人的战争。我会特别关注在纪念碑上不曾记载的名字,关注正史之外那些还没浮上水面的事情,关注那些经历过战争和战争之后的小人物的故事。”正如张翎所说:战争是持久的创伤,人性才是淡化悲恸的良药。

《劳燕》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作者张翎

旅居海外,被称为“北美地区新移民文学扛鼎

作家”,她的《邮购新娘》曾影响较大。近年

来,张翎的写作更着力于追寻人类的共性一

面,在写法上也呈现出新特色,体现出她正在

不断自我超越。

张翎之所以变,因小说日渐远离生活。

在今天,影视、广播乃至新闻报道等无一不在

讲故事,相比之下,小说叙事效率舒缓,难契

合现代生活的快节奏。此外,因大量创作的

堆积,小说创新的可能日益狭窄。

该怎样虚构?还能虚构多少?每个作家

都要回应这些问题。《劳燕》给出的答案是:

首先,小说有两条时间线,一个是 1941

年,一个是1946年。通过对过去的追忆,将它

们锁在一起。这是张翎在许多小说中使用的

手法,如《向北方》《雁过藻溪》等,都是将回

忆、写实编制在一起,在表面故事下,有另一

条潜在的故事流。

这么写的优点是增加了小说的立体感与

厚重感,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是带着过去生存,

过去则决定着他们当下的选择。我们所说的

现实,不完全是性格、现实需要、逻辑的结果,

还是过去伤痕的结果。读懂过去,才能真正

读懂一个人。

此外,这种叙事富有诗意,作家选择空间

也更多,提升了文本的信息量。

其次,从身份的角度深入开掘。小说女

主角姚归燕面对三个男性——传教士比利、

美国军官伊恩·弗格森、中国军人刘兆虎时,

分别使用了三个符号,即阿燕(面对刘兆虎)、

温德(面对弗格森)、斯塔拉(面对比利),而不

同符号体现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然而,在

战争的大背景下,每次挣扎的最终结果只是

撕裂自我,没有人能真正超越普遍人性与时

代个体的束缚,我们都注定在人生的流浪与

期盼的想象中错过今生。

《劳燕》不算太长,在柔软的文字之下,张

翎通过对线性叙事的突破,表达了她对现实

与历史的深入思考。头绪虽多,却无断裂感,

体现出深厚的功力。

如何读懂过去○唐山(媒体人)

作品谈作品谈张翎作品四种

张翎作品四种

《劳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7月

《阵痛》作家出版社2014年3月

《余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7月

《金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7月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现定居于多伦多市。1990年代开始写作,代表作有《流年物语》《余震》《金山》《雁过藻溪》等。小说曾多次获得包括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时报开卷好书奖,《红楼梦》全球海外华文长篇小说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

“我十六岁开始工作,这么长的工

作时间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时间我要给

我自己了。”八年前,从事了17 年听力

康复师的张翎毅然地下定决心辞职,全

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中。这

一个文学梦的实现,她等了太久太久。

彼时,正值张翎的《金山》《余震》等作品

风行之际,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许多人

一下子记住了这位海外华人作家的名

字。而事实上,在此之前,张翎已经默

默写作十余年了。

与许多在所热爱的事业上探索很

久,才找到方向的人不同,张翎从小就

拥有一个坚定的文学梦,深知自己未来

是要成为作家的人。然而,令许多人讶

异的是,直到41岁,她才发表了第一部

长篇小说《望月》。问,有没有遗憾?张

翎笑着引用了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

话,“一个女人要成为作家,你要有五百

英镑的年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间。”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

年代初期,张翎就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

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

了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学

位。在海外打拼的她深知自己的文学

梦需要养,但拿什么养?电脑程序员、

银行工作人员?她不可能选择这些自

己完全不爱的职业。而既能让自己跟

别人打交道,又能让自己经受的高校英

语训练发挥所长的听力康复师,则成为

了她的“五百英镑”。也就是这样一份

特殊的工作,在保证了张翎稳定收入的

同时,亦给予了她诸多灵感。“等待的时

间如此漫长,如果没有一定的定力,很

容易就会放弃。”张翎笑道。

我在准备这次专访的时候,读到了

《江南》杂志社,亦是张翎的长篇处女作

《望月》的编辑袁敏写张翎的一篇印象

记,其中提到她在一次文学笔会上初见

张翎时,给人清冷而温婉,孤傲中潜淌

着淡淡忧郁的印象。采访当天,由于傍

晚例行的塞车,张翎姗姗来迟,脸上带

着优雅的歉意。那一霎,让人恍惚回到

了袁敏笔下1970年代后期的那次笔会

聚会,同样因为交通问题缓缓来迟的青

年张翎让大伙惊艳的瞬间。虽然如今

难免岁月有痕,但那种从容的气质却在

言谈间不言而喻。让我们不禁揣摩,那

些流露在张翎笔下坚毅的小人物,是来

自于她心底怎样的一股力量?

“由于我在很长的一个时段里为学

业、谋生等因素所困,写作起步较晚,所

以在我初期的作品中,囤积的倾诉欲望

太强烈,导致对‘讲故事’本身的关注遮

蔽了别的一切考量,而没有太多精力去

关注如何讲故事。而现在,我已经有足

够的作品来稀释我的倾诉欲望,我渐渐

开始关注应该如何讲好一个故事。”在

张翎最近的三部小说《流年物语》《阵

痛》《劳燕》中,我们不难看到她在有意

识地突破原有风格的努力。

作为一名漂泊在外而用中文创作

的华人作家,张翎用“单打独斗”来形容

自己曾经的处境,“在1986年离开中国

的时候,我不是文坛里的任何人。”因为

出版市场的隔断,寻求作品发表的过程

很艰难,《收获》杂志无疑帮了她很大的

忙。而对张翎来说,《余震》的确是一个

转折点。

但欣喜之余,张翎亦会担忧,《余

震》会一叶障目,变成她简介里的标

签。“希望在未来,别人介绍我时能说:

‘这是《金山》的作家,或者是《劳燕》的

作者。’”张翎笑道,继《劳燕》后,她的

“战争三部曲”还在酝酿,但计划尚未成

熟,先保密。

人物侧记人物侧记

张翎,一位姗姗来迟的作家 ○罗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