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日本的邏輯

香港版自序

原來我是個愛國者

我出生在日本伊豆半島，十八歲後到

北京求學、生活。離開祖國已有九

年，時間過得既快又慢，我的成長，

似乎也既快又慢。一直忙於奮鬥，沒

有時間享受寂寞，現在，我該稍作停

頓，慢慢思考。

小時候，我唯一非常討厭的國家是日

本。上小學時，我不顧「最好不要競

選，大家一起默默商量，慢慢達成共

識」的潛規則，主動競選班長，被同學

排斥；上中學時，我在重視學習和升學

的「特進班」，打破「特進班的學生不

能參加校隊訓練」的潛規則，大膽去長

跑校隊訓練並參加比賽，被學校排斥。

那個國家排斥個性，只需要沉默的大多

數。「沉默」是最好的活法，因為，它

不會讓你吃虧。吃虧的總是那些大膽行

動、打破潛規則的人，他們被稱為「另

ii

香港版自序

放棄侵略的野心」；有中國官員說，「日

本與美國結盟純粹是為了遏制中國」。

那一刻，不知為什麼，我感到憤

怒——

中國人誤解日本、痛罵日本、

歪曲日本，甚至妖魔化日本人。不過，

冷靜想一想，又自問：「你不是很討厭

日本嗎？那些中國人是在罵你討厭的日

本啊，你高興還來不及呢。」然而，我

無法高興，只好憤怒。

後來，我成了傳播者，作為「純日本

人」，向中國人進行傳播和解釋，話題

往往與中國有關、與日本有關、與日中

關係有關。

不少中國人對日本人沒什麼好感，我曾

無數次被稱為「日本鬼子」，被憤怒的

類」，比如，像我這樣的人。少數服從

多數，年輕人服從老年人，女性服從男

性，個人服從社會，是天經地義的，很

少有人敢去挑戰那條底線。人們停止了

思考和行動，這是日本自從泡沫經濟崩

潰以後始終「失落」的根本原因。

回首九年前，也許，我在十八歲時選擇

離開祖國，是想解放自己。當時，我幻

想在他鄉能夠告別那些被排斥的日子。

二〇〇三年，我從零開始在北大生活，

隨着中文水準的提高，跟北大學子及社

會人士的交流越來越多，我發現，不少

中國人誤解了日本。有清華學子說，

「當今主導日本社會的政治思想是軍國

主義」；有資深媒體人說，「日本人從不

反省歷史，從不對中國道歉，一直沒有

iii

日本的邏輯

網民痛罵：「小日本，滾出去」；「中國

人很討厭你，別呆下去了，這裏沒有你

的家」；「別到中國說教，中國人最討厭

被日本侵略者說教」……

我努力向中國人證明，「當今主導日本

社會的政治思想不是軍國主義，日本國

民深知軍國主義會令一個國家陷入無路

可退的死胡同，日本國民是愛好和平

的」；「大部分日本人是反省歷史的，也

希望跟中國人民做朋友」；「日美同盟能

夠促進東亞的和平，甚至為中國的繁榮

與穩定帶來積極作用，絕不是為了遏制

中國」。

作為一個日本人，我由衷希望中國人能

夠客觀了解日本，我的工作，就是推動

這一進程。為什麼呢？一直討厭日本的

我憑什麼希望實現這些呢？演講與寫作

的日子使我慢慢明白一個事實：原來我

是一個愛國者。因為愛日本，才希望外

國友人能夠好好了解它，否則我無法解

釋我的那些「憤怒」從何而來。我深

信，這種憤怒是基於健康的愛國心，而

不是來自狹隘的民族主義。為了促進外

國人客觀了解日本，主動、積極用對方

的語言，以對方能夠接受的方式向對方

傳播日本，同時建立日本人的新形象，

這是我始終在做的事，也是我在北京這

些年，唯一做到的事。

現在，我可以很自信地對自己說：「你

已經是合格的愛國者了，要繼續。」

很高興拙著《日本的邏輯》能夠在香

港出版。本書是我隔着日本海，站在

iv

香港版自序

中國這一側，在觀察中國社會、面對

中國讀者的過程中，「反觀」日本的思

想結晶。

在異國他鄉反觀祖國具有獨特的趣味和

意義，距離能令你的觀察更加冷靜、客

觀。不管是祖國還是異國，觀察一個社

會是需要「距離感」的。我離開了日

本，才開始認真去了解它、解釋它，還

有，包容它。我會堅持追索日本的好

處，還有壞處；日本人的優點，還有缺

點。這是我尋找自我認同的旅程，也是

我貫徹愛國主義的動力。

加藤嘉一

二〇一二年一月十七日

寫於日本東京

v

日本的邏輯

內地版自序

日本人的堅持

二○

一一年一月一日。

自從二○○

三年來北京以來，這是

我第一次在日本過元旦。對我們日

本人來說，一月一日是一年中最重要

的節日，幾乎等於中國人的春節，雖

然在物質豐富的水平和慶祝節日的力

度上，日本的元旦遠遠不如中國的春

節。元旦反映着大和民族「簡單而美

麗」的審美習慣，不誇飾，不張揚，

踏踏實實，一年又一年。

日本人只是相信，堅持是種力量。

忽然間想起，曾有不少中國朋友向我諮

詢：「加藤，日本人過春節嗎？」說實

話，我很驚訝，我原來—

—

尤其是來

中國以前—

—

以為「日本人就是過元

旦」這一事實是眾所周知的，不存在討

論的餘地。後來想，那麼，我本人來華

vi

內地版自序

前有沒有了解「中國人既過元旦又過春

節，但後者更重要」的事實呢？抱歉，

坦白交待，我也沒什麼了解。令人欣慰

的是，每次回日本，不少祖國同胞都問

我中國人過春節的文化體系，說明傳統

意義上的日本人還是對中國很感興趣

的，甚至不乏了解。只是日本人只過元

旦，不過春節，國家也好，人民也罷，

都不採取，也沒怎麼意識到農曆。

等於「大年三十」的十二月三十一日

也很重要。那天在大街上幾乎看不到

人，老百姓都在家裏看電視、聊天。到

了傍晚，人們開始看等於中國「春晚」

的「紅白歌唱會」，N

HK

這一日本唯

一的公共電視台召集同年引人注目的流

行歌手：男的、女的；年輕的、年齡大

了點兒的；唱流行歌曲的、唱古老的所

謂「演歌」（E

nka

）的，什麼都有，一

派「白色隊V

S

紅色隊」的態勢，在著

名的藝人（今年是「嵐-A

rashi

」）的

主持下，展開六個小時左右的競爭。這

是日本人必看的過年節目。

過年的那一瞬間，幾乎所有電視台都據

自己的節目特色，到寺廟、神社等地方

進行新年的祝福，祝願大家新年快樂。

這一除夕到元旦的跨越時刻，作為風俗

習慣，人們還吃「過年蕎麥麵」，祝一

家人長壽。

時間大概一點了。有人要睡覺，有人還

在聊天。接下來，一點半，由《朝日電

視台》主辦的著名的討論節目「討論到

天亮」要開始了。該節目從一九八八年

vii

日本的邏輯

開始持續至今，欄目組從日本各界召集

十四名象徵「去年」的人物，包括政治

家、商人、企業家、經濟學家、媒體人

等，共同回顧二○

一○

年，展望二○

一一年，一直討論到六時，即天亮。

今年的主題是「萎縮中的日本走向何

方？」

二十六歲的我還比較年輕，卻很幸運，

第一次參加了該節目，在百姓在家裏享

受歡樂和祝福的時刻，跟祖國的長輩們

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具體不多說了，反

正，參加的十四人，包括我自己，都對

日本的現狀感到擔憂，認為日本必須擺

脫「通縮」，否則無法在變革中的國際

社會生存下去。

節目結束後坐上電視台派來的車，前往

母親等待的伊豆老家。我是十二月三十

日晚上從北京着陸到東京的。那天住在

東京，還沒見到母親。至少五十個小時

沒有睡覺了，完成了二○

一○

年最後的

任務。在過去的一年中，我該做的都做

了，能做的都做了，可以說，這是出生

後第一次能夠讓自己滿意的一年。

天已經亮了，藍色的天。離東京越遠，

空氣越清新。本打算在車上睡覺的，元

旦的凌晨，當然不堵車，但即便上高

速，怎麼着也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到

家。後來看到格外漂亮的富士山，這海

拔三千七百七十六米，跨越靜岡縣與山

梨縣的富士山是日本最高的山，位於以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小說

「伊豆的舞女」而聞名的伊豆半島之北。

viii

對我們伊豆人來說，富士山再熟悉不

過。但時隔多年，「偶然」碰到它，讓

我失去了言語。讓所有日本人自豪，並

起到強化民族凝聚力作用，對我來說卻

只是「老鄉」（我出生在靜岡，在那裏

過了十二年；在山梨上了中學，過了六

年，然後來了北京）的富士山，突然變

成了陌生的事物。看着被白雪覆蓋的山

頂，我胡思亂想着，無論這山離你多

近，它都不可能變成你的熟人，而永遠

是陌生的、神祕的、遙遠的存在。

六時半，回到家裏，母親在家門口等

着，讓我感到溫馨。二○

○九年，我

們失去了父親，作為長子，在弟弟、

妹妹的配合下，要認真思考如何才能

讓母親幸福地過下去。這是「想家」

的時光。收拾東西、泡澡，然後跟母

親一起做飯。

元旦的時候，我們一般吃家常的「年

飯」，而不是豪奢的「懷石料理」。我

們不過是普通人家，有燉菜、年糕，

還有一些母親拿手的家常菜就夠了。

量也不多，吃不下就不要做。我想，

日本人有理由把這種簡單和樸素保持

下去……

加藤嘉一

內地版自序

ix

日本的邏輯

第一部分

千年一遇大危機

日本人是這樣跟地震打交道的

6

「三一一」親歷與反思

14

福島核危機：日本將「棄核」嗎？

30

探訪「三一一」重災區

42

第二部分

迷失中的政治

「外星人」鳩山由紀夫因失言而失位

56

「老革命」菅直人的坎坷首相路

66

「政權交替」能否改變日本？

76

日本政治病了嗎？

88

第三部分

對外關係

中日令東亞走進「兩強」時代？

104

福田辭職改變了日中關係？

112

前原誠司辭職的三重意味

118

日本「脫美入亞」了嗎？

126

目 

錄

1

日本與美國能「對等」嗎？

136

第四部分

社會問題

日本還能穩定多久？

144

日本正面臨國內恐怖主義的威脅？

152

日本人還能否優良地生活下去？

158

太陽經濟：日本復蘇的藥方？

170

豐田神話的破滅

176

南非世界盃：反思日本足球

184

日本不會成為下一個歐盟

194

日本人不認為二戰敗給了中國

202

天皇對於日本人意味着什麼？

210

第五部分

其他

「拉動內需」的東京思考

220

村上春樹寫《1

Q84

》的內幕

224

日韓合作的動力前所未有的大

228

2

「犧牲控」鄭大世：在日朝鮮人的縮影

234

在日華人成了「罪犯」的代名詞？

238

在日本網絡言論已無「免死金牌」

242

從戰後到災後，日本怎麼辦？

246

知識鏈接

258

 

3

4

第一部分  千年一遇大危機

第一部分

千年一遇大危機

●

福島核危機中，災民展現了「不抱怨的力量」。

●

在未嚴重受災地區，酒精類飲品剩餘很多，人們大多保持「自肅」狀態。

●

對生存在島國的日本人來說，如何與自然相處是個永恆的課題。

日本人是這樣跟地震打交道的

抗震救災最終考驗的，還是國民素質的問題，包括如何尊

重他人，如何與他人和諧相處，如何增強憂患意識……

7

日本的邏輯

疏忽建築質量是全民公敵

我是日本伊豆人，伊豆半島是自然

災害最頻繁的地方之一。對我來說，地

震、颱風、洪水、火山等自然災害只是

一輩子要打交道的「朋友」，而不是「敵

人」。地震是常態，沒有日本人沒經歷

過地震。

日本國民對地震極為敏感，也比較

習慣「與地震打交道」。「如何與自然

和諧共處」，對任何時代或地區都是永

恆的課題。日本如此，中國也不例外。

日本政府對每一處建築物都制定

了明確的抗震標準，倘若一所建築達不

到其標準，它就不能存在。建築業是最

容易出現「政商勾結」的行業，假如平

時給政治人物提供政治獻金的建築業老

闆，建的寫字樓沒達到抗震標準，政治

人物又偷偷容忍了其失誤，或故意裝糊

塗，被媒體曝光後，我相信，這屆內閣

百分之百會垮台。

別說政治人物，在人口極端密集的

東京，如果建築設計師工作有疏忽，立

刻會被媒體批評，他隨後的生存環境將

徹底惡化，成為全民的敵人。對生活在

「地震大國」的日本國民來說，建築是

牽涉生死的大事。媒體針對建築的監督

相當嚴格，其力度並不亞於針對政治人

物醜聞或官僚腐敗的批判。

日本收視率最高的節目往往是天

氣預報，地震預報則是其重要內容。二

○○

八年六月十四日栗原發生地震前，

日本地震局提前十秒做出了預警，並在

NHK

中播出，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第一部分  千年一遇大危機

8

日本在地震預警上有兩個特徵：一

是定期預警地震，雖有時不準或漏報，

但整體上令人滿意。據專家說，大的地

震相對容易預測，小的比較困難。二是

有了預警，還要及時向公眾發佈信息。

比如栗原地震，從預警到播出只用了六

秒鐘，這就要求地震部門和電視台配合

非常默契。各大型公共場所都有專用的

地震預報廣播，比如大的商場、超市，

經常會播出「多少分鐘後會發生×

級

地震，請大家迅速撤離」。所有日本人

都很熟悉預警前特有的「提示音樂」，

它與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息息相關。

抗震是「演習」出來的

「預警」不過是冰山一角，更重要

的是全民日常的安全教育。

玉樹地震發生後，中國媒體人向我

諮詢日本人是怎麼搞預防、災後重建和

防災教育的。我說：「其實很簡單，做

防震教育不要印很多教材亂花納稅人的

錢，只要各學校能堅持要求全體師生做

好實際的演習訓練即可，投入很少，回

報很多，對師生們的幫助卻很大。」

日本的學校每個學期都必須搞一次

避震演習。所有教師從學生時代起，就

接受過很多次避震演習，因此，實際遇

到地震時，他們知道該如何做。從小學

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我們大概要接受

三十多次防災訓練，而並未接觸過任何

有關灌輸理論的教材。不斷的演習讓我

們明白：在自然災害發生時，人與人的

協調配合最重要。

9

日本的邏輯

演習時，首先應立刻戴上安全頭

套。所謂安全頭套，就是平時凳子上

的坐墊，但經過特殊設計，在發生晃

動時，立刻將它扣到腦袋上，以保護

頭部，然後迅速躲藏到安全的地方。

等晃動停止後，在老師的統一帶領和

班長的引導下，迅速離開教室。在那

樣的緊急時刻，日本人對秩序的尊重

發揮到了極致，它是潛移默化而根深

蒂固的，不是簡單依靠理論或一次性

灌輸教育能獲得的。

按政府規定，所有學校建築物必須

在樓外安裝臨時樓梯—非常樓梯，

教室裏要有緊急出口—

非常口。哪

個班走哪條線路，都事先規劃好，以免

地震發生後出現擁堵、無序狀況。撤離

後的師生，最後集合到一個固定的場

所，如學校操場或大廣場等，按班級排

隊，班長點名確認後，迅速彙報給班主

任，班主任陸續彙報給副校長，副校長

最後彙報給校長。

家庭對災害的準備也極為重要。雖

然父母很少告訴我遇到地震該怎麼做，

但從他們日常行為和生活方式中，我早

就了解到應該如何應對地震。

日本某小學舉行防震演習，學生們紛

紛到桌下躲避。

圖為一小學生在桌下「躲避」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