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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特稿 2018年 12月 2日 星期日www.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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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渡过■本报记者 杨书源
孩子们和亲子共训营志愿者在一起进行互动游戏。 金美 摄
“承包队”让名角儿多演戏、演好戏(上接第 1版) 首场演出结束后, 我代表演出队提出义演,将全部收入捐献灾区人民。结果真的成了, 我们在湘潭市工人文化宫义演京剧《龙凤呈祥》,2200张票销售一空,当时的湘潭市委领导纷纷掏钱买票, 热情支持这场义演。
实行包干责任制,得失和所有演职人员相关,我们制定严格的奖惩制度,做得好奖励,做得不好处罚。巡演前,演员有梳着大背头、长头发、大辫子的,都自觉剪发,还有的剃了光头,
方便化妆。演出队鼓励大家剃头,节约时间,还专门发了剃头费。结果大家异口同声,老花钱,
太浪费,干脆队里买一把刮胡刀,每天刮。大家也爱护道具、盔帽、服装,因为所有的一切是与剧团的命运拴在一起的。
巡演途中, 我们也不忘提升剧目质量。搞话剧出身的随团导演,时时对演出效果进行修整,要求也很严格,谁要穿丝袜,就扣钱,必须穿传统的布袜子,观众偶尔看到长裙、长袍的腿才不觉得出戏。对我来说,演传统戏并非凭经验按部就班。我一直记得老院长周信芳说过的话,京剧程式取材于生活,又简化了生活,但若过于简化,就不动人了。表演要有真实感,要注重人物的内心戏,一定要让观众先看到你眼神里有伤感,然后再抹泪。我也一直在总结自己演现代戏、新创剧目的表演经验,就是演传统戏,也要与时俱进,老戏新演。
李炳淑(京剧表演艺术家):当年,包干责任制演出队走到哪里都是客满, 大家开玩笑:
“要赚钱,找李炳淑。”演出队经济实行包干、独立核算,分户立账,由国家负担成员工资 70%
和独生子女费、副食品补贴费等,其余各项开支均由演出队各自负担。收入结余部分 10%交院部,30%作为公积金和团长基金,60%作为分红。我们演出队加上后勤、总务,一共有 72 个人,还特地从衡山饭店请了两位厨师。
4月初, 演出队离开上海, 行李箱装着棉袄。在外一演 4个月,8月到温州,高温天,脸上连粉底也挂不住。条件有限,但大家很有干劲和热情, 都想让观众们看到最好看的演出。我们在义乌演出,遇到下雨。演出场地在露天小
广场,只有舞台搭了一块顶棚。雨下得大时,台上也会下小雨。但整场演出从头到尾,广场始终站满了观众,房梁和树上都是人。为了不影响别人看演出,大家都不撑伞,我看到观众头顶一层层水雾涌动。演出队在安徽住了 21天,
演了 23场戏, 连走道都站满观众。 后台很简陋,演员们淌着水走。第一天是全本《宇宙锋》,
演完我就感冒了,一个字都发不出,赶紧看医生、打针,只休息一天,马上就登台了。
实行包干责任制, 演出全要自己张罗。我的师弟负责打前站,谈价格、谈戏码,所有地方都要求戏码要硬。1982年,我饰演白素贞、方小亚饰演小青的戏曲电影《白蛇传》上映,风靡一时。电影里,我们绑着钢丝吊在空中,然后做出空中飞舞的动作,后期用特效制作,像角色在飞一样。现在看来,这些技术已是电影常用手法,在当时却是很先进的。观众的信件如雪花般寄到上海京剧院, 这成了演出队最好的招牌。走到哪里,都有人说,“《白蛇传》的演员来了。”我们在湖南巡演,第一天演《凤还巢》,接待方不停地问,“李炳淑什么时候出场,她一出场,要放鞭炮。”我们在 3 天演了 7 场戏,演到后来脚底像踩棉花发飘。 可大家干劲很足,对我来说,原来不是月月都能演出,巡演很快乐,
可以过足戏瘾。
【四十年来】
沿着前辈走过的路
改革成效如何?数字说话,1983年,上海京剧院生旦各有 60 人, 人称 “一窝旦”,“一筐生”,层层积压,舞台实践机会寥寥可数。承包 9
个月,100场演出,李炳淑演了 92场。青年小生王世民过去唱不上戏,在承包队 3个月演出 94
场,学会了不少戏。青年旦角演员孙爱珍,只身外出,与外地剧团合作,每到一处都受到热烈欢迎,邀她前往的剧团纷至沓来。青年演员高青、蒋矛洲,老演员伊鸣铎组成演出小组到河
南固始演出,引起轰动,一再延期。那一年,上海京剧院包干责任制演出队走了 5 个省,62 个城镇、公社,深入山区、渔村、部队、工矿、学校,9个月总收入近 38万元,演员增加了实践,群众多看了戏。 京剧院每场演出成本从 430元下降到 320
元,每年可节约开支 8 万多元,拿出 6 万元排新戏,改变过去一排新戏就向国家伸手的状况。
40年过去了,内心有冲动、有理念、有能力还有承受力的新一代京剧院名角们,通过各种新形式“包干责任制演出队”,实现多演戏、演好戏的理想。
2016年,梅派青衣史依弘担任艺术总监的上海弘依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宣布成立,首个项目就是与上海京剧院合作 “占尽风华”2016史依弘全国巡演。去年,她将《霸王别姬》带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连演十余场。博物馆在《霸王别姬》首演次日向全球直播,把美国演出变成中国京剧艺术的全球盛宴。今年,“梅尚程荀史依弘”亮相上海大剧院,获得成功后,京剧音乐剧《新龙门客栈》
创作箭在弦上,弘依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开始新一轮招兵买马,史依弘亲任考官。
2008年起,余派坤生王珮瑜创立工作室“瑜音社”,开通微博和微信公号,在淘宝上推广周边产品。从 2009 年开始,“瑜音社”与王珮瑜一系列演出品牌紧密相连,包括“余脉相传”京剧骨子老戏展演、 王珮瑜京剧清音会以及足迹遍布全国各地的“瑜乐京剧课”等。2017年,王珮瑜通过“瑜音社”,制作喜马拉雅音频节目《京剧其实很好玩》达到 100 期,收听人次超过 168 万。今年 7月“余脉相传”王珮瑜京剧传统骨子老戏迎来第四季,中国大戏院首场演出《朱砂痣》坐满了年轻观众。
上海京剧院院长单跃进表示,“以演员为纽带,国有戏曲院团携手民营公司做演出、创排剧目,是上海京剧院又一个机制创新。”在他看来,
“以名角为纽带,上海京剧院强大艺术资源,结合民营公司人脉以及灵活的市场推广,能激发对民族文化知之不多但有崇敬感的人群对京剧的热
情,用好艺术家品牌,通过社会资源参与京剧推广。” 上海京剧院与演员参与的民营公司合作每个项目, 都要签订规范合同, 约定演出时间、剧目、京剧院参演人员,“统筹策划,发挥 1+1>2的效益。艺术家要光鲜地站在舞台上,市场有深有浅,自己去尝试。”
上海京剧院“大圣来也”“小丑挑梁”系列展演, 尝试另一种以名角为中心的演出创作机制。
2015年,“大圣来也———郑派悟空戏系列展演”,
上海京剧院打破常规,首次以院团之力推出制作人制度,激发年轻人创造力,整合资源、激活市场。围绕严庆谷形成的 80后制作人团队,来自京剧院不同部门,以项目制形式自由组合。单跃进表示,“以往做演出、推剧目,以行政架构为主的运行机制正面临着挑战。院团体制改革进入深水区、攻坚阶段,我们必须换思路,才能有作为。”从
“大圣来也”到“小丑挑梁”,以主演严庆谷为核心的制作团队激发年轻人的创意思维。今年“小丑挑梁”迎来第三季,制作人制度日臻成熟。
今天,名角舞台也从传统剧场延长到社区各个角落。花脸名家安平担任艺术总监的上海宇屏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今年揭牌成立。宇屏文化落户杨浦区, 计划与杨浦区文化局进行一系列合作,
包括打造杨浦文化产业品牌及落实文化惠民政策, 与杨浦区联合主办京剧票友大赛及少儿比赛。安平领衔的京剧名家、演员在杨浦区文化馆举办文化惠民、京剧知识的艺术讲座活动,与杨浦区联合举办传统文化进校园京剧艺术讲座等。
老生名家李军携手长宁区文化局,在长宁区佳都大厦运营小剧场。李军发现,让观众上台唱,观众更高兴。于是,他推出了“周周唱”活动。由他制作、主演的新编京剧《社区仁医》以长宁区华阳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党员医生石向东为创作原型,受到社区居民欢迎。李军说:“戏曲要找到顺应时代的发展道路、顺应人民需求的创新样式。”
条件好了,更要活出精彩1983年,上海京剧院试行包干责任制演出
队,试点改革冲击了平均主义,触动了躺在国家身上吃“大锅饭”的懒汉思想。体制改革“鼓励了干的,促进了看的,教育了懒的”。转眼 40
年过去,戏曲生存环境变化,国家加大投入力度,以保护非遗、保护传统文化为宗旨,拨出大量经费用于戏曲剧团,演员们再也没有活不下去的担忧,用老艺术家的话说,“比我们当年好百倍、千倍。”
走在位于天钥桥路的上海京剧院,童祥苓感叹,“我老了,如果我还年轻,该多好。这里有空调、明亮的排练厅,年轻演员拥有多么好的条件。过去练功毯破了一个大窟窿,换不了,别说空调了,风扇也没有。”在他看来,物质条件大幅度提升, 内心的坚持和执着更要与之匹配,“培养有事业心和责任心的新一代文艺工
作者,多出好戏。”
生存无后顾之忧,是一件好事。但有作为的演员不会满足于“等、靠、要”,他们想方设法积极开拓。《霸王别姬》美国巡演,史依弘发现外国观众不适应传统锣鼓点,于是萌生了制作室内乐版京剧想法。王珮瑜将直播和弹幕引入京剧清音会中,她将这种互动视为京剧“叫好文化”的一种延伸。
从童祥苓、李炳淑到新一代演员,打破旧思维的改革创新,总会面临“枪打出头鸟”的质疑。对此,上海京剧院院长单跃进表示,艺术发展有个性,团队与个人也有个性,我们应该充分尊重个性,让艺术家的才华、能力得以施展。
我们鼓励成功,我们也接受失败,希望能在正确的道路上循着正确的目标前进,最终达到理想的境地。
记者手记
13岁的谭谈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指竟然还能轻快地落在黑白琴键上。
她走到旅社里的电子琴旁,弹出一段旋律,又放声吟唱歌剧……嘈杂的人声顿时静默,所有目光都被这位染着金色短发的少女吸引。
过去休学半年间,让家中钢琴再无声响,这是谭谈对母亲最直接的反叛。因为弹钢琴,是她童年时由名校博士毕业的母亲安在她身上的“高尚志趣”。
琴声乐声相伴的美好场景背后,其实在场老少有着共同的焦灼———这是一个以“因心理疾病休学少年疗愈”为目的的亲子共训营现场。
媒体人张进于 2016 年创办了以精神健康为主题的公众号“渡过”,今年公众号推出“陪伴者计划”,试图从社会支持层面入手, 探寻精神疾病疗愈之路。11 月末,“陪伴者计划” 在杭州举办了一次报名条件苛刻的首次线下活动,
征集 20 个因中重度抑郁症等精神疾病休学在家的青少年及其父母参与。打来电话报名的家长中,有一大半都几度哽咽。
在“陪伴者计划”建立的 26 个线上微信群中,8 个群皆为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满员家长群。数量之惊人,揭开了青少年精神疾病患者现实处境的冰山一角。
“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
11月 21日,共训营第二天,上午的课堂坐满家长,却很少见到孩子。
孩子在哪儿?父母们平静地解释:还在睡。晚起之所以被谅解,因为这属于孩子们的病态表征,也是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
下午,来听讲座的孩子渐渐多了,可他们听了一会儿就纷纷走开,就像中学课堂里捣蛋的孩子。但事实恰恰相反,记者发现这些孩子有着惊人的相同点:他们在病前大多是重点中学的优等生,自我要求极高。
19岁的韩青在分享环节自称是“逃兵”———来杭州入住后的第一天,一家人打算到浙江大学学生食堂吃饭。距食堂门不到 100米时,她扭头逃走。“我没办法走进去……”原本成绩优秀的她现已休学 3年,却始终放不下考个好大学的念头。因为这种灰心,她不久前吞服安眠药试图自杀。
袁然然被父亲喊起床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青旅客厅最后一排沙发上,用宽大外套罩住双手。“暴食一个月,重了 10公斤。”她语气猎奇,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这位明艳的女孩患有严重的进食障碍:由于失恋而暴食,暴食后担心发胖又产生抑郁和焦虑情绪。
晚餐时间, 父亲老袁总是热情动员女儿陪他去吃饭,一旦女儿拒绝,他就陷入焦虑,因为女儿午夜可能躲在无人角落暴食……
训练营的大部分讲座时间,16 岁的浙江男孩陈浸都在沙发休息区,和父母若即若离。
陈浸人高马大,看起来最为健谈,似乎总在帮小伙伴答疑解惑。 他为一位因有认知障碍而觉得自己很丑的女孩拍照,不断告诉她:“看,多好看!”
“我觉得我没有问题,但我爸妈觉得我有很大问题。”陈浸耸耸肩,一派轻松模样。
成绩优异的陈浸,忽然有一天宣布不再上学,因为“没意思”。之后他不仅情绪有异,身体也疼痛。短短数月,他学会抽烟喝酒,父亲只能在他面部表情痛苦时给他一支烟,母亲只能在他需要时和他一起喝酒。
在突如其来的心理疾病面前,家庭秩序变得渺小。
16岁的万言遭遇过校园暴力, 甚至有位男同学曾把她逼到厕所墙角后,伸出小刀对着她的脖子。糟糕的情形持续到万言念初二时,她再也无法走进学校。
“我真的很后悔,最初以为她只是青春期厌学情绪……”
万言的母亲现在终于摆脱了最初的自责。
一位母亲直至女儿休学, 都以为是出于 “青春逆反心理”,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女儿手上有拿小刀划过的 10道自残伤疤。“我试着在我手上用小刀划一道,但做不到……我真的意识到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这位母亲说。
认知疾病,对于这群曾经优秀的孩子而言,也和家长一样困难重重:许多孩子拒绝就医,确诊后也拒绝服药。
万言休学后在贴吧上建了一个“我要当大神”的小号,她每日反复关注小号有没有掉粉。获得关注,成了曾经作为学霸的她如今精神世界的寄托。
“帮助无法正常上学、社会适应较弱、自救意识不强的初高中学生, 正确认识抑郁, 改善亲子关系……直至顺利复学。”这是活动初期主办方立下的目标。可记者发现,少有父母将复学作为直接诉求。
“希望孩子来这里交几个朋友,当个快乐的普通人。”这样的回答,在这群父母中几乎成为标准答案。
敌意和爱意
亲子共训营的第二天晚间,家长们被活动志愿者要求退场。这是孩子们的专场座谈,主题围绕“你期望爸爸妈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帮你做些什么”。
“我真的不怪他们了,就像是我养的猫,它饿了我拿质量不好的火腿肠喂它,但不知道这会让它丧命……”一位女孩泣不成声。
她说起自己在小学三四年级时患过肿瘤, 病痛来袭时,
她勉强支撑着到母亲教书的教室门口求救,而不知情的母亲搬了一把小板凳到教室外,命令她:“你就坐在这儿。”
陈浸回忆时带着平静的笑意,“我妈妈头脑精明,她把我看成最大的一笔投资。我上初中时,她反复比较了两所中学的收益回报,然后,哈哈……”
“我和我妈妈关系一直不好。”韩青低垂着头,停顿了一会儿。她曾劝父亲离开母亲,“我一直觉得我爸爸是我最好的陪伴者,但是他拒绝了我这个想法……”
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韩青正在调整药物, 母亲陪伴在侧。她对母亲的负面情绪正在消退,因为她看到了强势的母亲逐渐变得柔软。“我自己很难一下子变好,我只希望我的家庭关系能够变好。”韩青说。
指导老师梁辉把这句话带给了韩青的母亲。 母亲落泪了,“女儿病后,我常常对她冷暴力,或者以出差工作忙的名义当逃兵,其实是我不敢面对她……”
有时,敌意和爱意,本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我知道我应该恨我妈妈,但恨不起来。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因为她。”从小跟着母亲在美国长大的谭谈,回国后就读于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成绩保持在年级前 20名。她擅长钢琴、歌剧,图书阅读量颇大,在同学们眼里是“完美人设”。
她却说,因为母亲,她没有童年。“她是名校博士后,踌躇满志却有很多遗憾,我就是她消除遗憾的工具。而且在我病后,妈妈无坚不摧的权威形象被她自己亲手毁掉了。”母亲变得无所适从,这是谭谈更加恐惧的。
共训营里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孩在发病时特别爱去超市的儿童玩具柜台———这是他唯一的快乐记忆,源自幼儿园时期。他的父亲接管教育大权后,嘴边只有一句:考不上清华北大,就是社会渣滓。男孩在中考前一个月向母亲求救:“如果爸爸再看着我做数学题,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一名因认知障碍而觉得自己“很丑很胖”的漂亮女孩,盘旋在脑中的是小时候母亲称她“胖姑娘”的日常调侃。
一名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女孩依旧清晰记得,3岁时因为惹怒母亲被反锁在阳台,直到她假装昏厥才被放出;童年
时父亲常在公共场所把她打倒在地,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永远无法原谅他们,这就是我想对父母说的。”女孩说完低垂着头。志愿者递来纸巾,她拒绝了,坚持说自己没有眼泪。
记者原本以为,这次“控诉大会”会以冷场告终。指导老师梁辉亦有同感:“报名表上,我看到父母为孩子写下‘性格内向’的占了大部分,事实却相反。”
在大多数家长看来,梁辉“说话很直,有时让人消化不了”。而在身为一线教育工作者的梁辉看来,善待学生,敲打鞭策家长,才是家庭教育中普遍缺失的“救赎”方法。
梁辉的话让家长们沉默了———“你们所感受到我刻意释放的攻击性,或许仅是你孩子曾经承受的你的攻击性的 1/10。”
纠正的道路
课程进展不错,几位家长倡议孩子们建一个没有家长参与的交流群。但之后的补充倡议坏了事:有家长建议邀请一两位在场老师参与其中。
“他们还是不相信我们,这不就是监视吗?”一位女孩生气地说。
“接纳”和“改变”已成这些家长的高频词汇,毕竟家庭环境“出错了”,孩子病了。然而,纠正的道路,并非尽能如愿。
共训营进行了一半, 一位母亲依旧无法把女儿请出房间———孩子们都相约去逛街,女儿仍在房里昏睡。
像往常一样,她遛弯、跑步、深呼吸调节情绪,再度请孩子起床,女儿的拒绝又将她打回谷底。
学国学、健身……她几乎遍尝,仍然陷入死循环———她和颜悦色,女儿愤怒反抗,她强行调节焦虑……
这位母亲找志愿者邹峰聊天,陪伴经验丰富的邹峰提出了她意想不到的观点:你的和颜悦色,其实并不是放下,而是焦虑。
邹峰找了这位母亲的孩子聊天, 发现孩子表达活跃,却在母亲介入聊天时迅速萎蔫,一言不发。邹峰建议:在孩子的成长上,母亲需要进一步撤退。
当晚,这位母亲主动告诉女儿:从今天起你服药,我不再递给你。女儿欣然接受,并在当晚琢磨清楚了药物资料。
服药自主权下放后, 她发现女儿变了———女儿不慎崴脚,却还是要和小伙伴参加次日的集体活动。尽管第二天女儿没有兑现承诺,这位母亲依然觉得:这是好的开头。
放手与否的矛盾,几乎如影随形。
在餐厅里,韩青主动提出负责点菜,母亲愉快地一口答应。但韩青说出的好几个菜名,都被母亲否决。
用餐时,韩青的母亲主导着各个餐盘的摆布,还勉力往韩青碗中送去她觉得有营养的菜,可韩青被其中一块辣椒呛
到咳嗽,母亲变得慌乱……
陈浸的母亲方捷也自称不焦虑了,因为“孩子已经好转”。
陈浸情况最糟时, 曾在一次母子争吵后大声喊出:“我要杀了你!”
一家人在无可奈何之际铤而走险:顺应陈浸心愿,让他搬出去独自居住。父亲在获得他允许的前提下去照顾起居,母亲偶尔探望,父母从不在那里过夜。陈浸独自居住的 4个月里,方捷报名学习心理学。终于有一天,陈浸开口说想搬回家里住。
方捷记得儿子归家后的一个画面———母子俩平静地并排坐着喝酒,儿子突然说:“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极度缺乏安全感。”方捷心痛而欣慰,起码她重新成为儿子情绪的出口。
然而,方捷的内心或许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懈可击。
共训营最后一天下午,陈浸消失了。方捷打不通孩子的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孩子懒懒地说:在吃饭,希望一个人安静。方捷叮嘱:早点回来。
电话挂断后,方捷询问下得知,昨晚交流会,陈浸或许是因为某个孩子的发言引起共鸣而情绪波动,上半身不住战栗……
听罢,方捷和爱人决定去找孩子,确认孩子无恙后,悄悄折回。
为人父母的尺度,对于这 20个家庭而言,是需要精准拿捏的话题。答案,或许就在每一位孩子心中。
每次万言的母亲问她需要什么帮助,万言总说:“希望你做自己。”
什么是“做自己”?万言给出的答案是:不要再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家长权威,也不要再做那个因为孩子病了就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做一个最真实的成年人。
推倒后重建
今年,韩青独自去成都参与一个实验性的“复学计划”。复学,难以坚持,调整再复学……她勇敢地在这个困顿的循环中不断尝试恢复社会功能。
但在父母面前,她轻描淡写。
就像一位主讲人秋月在讲座上所说的,“这个战场血流成河,
但除了我没有人能看到”。秋月曾是重度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
而转头看看家长们的推断———“孩子认知疾病能力不足,
自救意识不足。”这是共训营上父母们提及最多的。
真实情况恰是反面。记者留意到一位女孩向主讲人提了一个专业问题:青少年单相抑郁症转化为双相情感障碍的概率是否真的很高?显然,女孩已在思索自己疾病的未来。
记者与陈浸沟通时得知,他得病后偷偷阅读《变态心理学》
《犯罪心理学》,他想知道对人友好的他对待生活的恶意究竟从何而来。
韩青和万言也在尝试着寻求认知行为疗法等自我解救的道路。
在某种意义上,家庭所给予的最好帮助,或许仅仅是“陪伴者”的本来含义。
袁然然又“失踪”了,回青旅时带着好几件新衣服。她和老袁解释:这件是给老妈的,那件是给外婆的……
老袁看着女儿,这次没有责备———虽然这又是一次女儿释放压力的疯狂购物,但这是她很难得的一次为家人采购。
距共训营结束还有 1天时,袁然然打算提前撤退。这次她没有不辞而别。她告诉了老袁,希望父亲和她一起回家。老袁尊重了女儿的想法。临走前,老袁摸着女儿的头,玩笑似的说:早知道女儿会因为失恋发展出心理问题,就应该教教她怎么谈恋爱,而不是一直补文化课。
20个家庭之中,另一对父女组合是谭谈父女。有人问起她母亲为何没有同来,她的答案是:妈妈工作太忙,她也很难因为参与这些活动被改变。
实际上,就在共训营结束前那晚,从未在群里发言的谭谈母亲写下一段长长的话:“我很高兴孩子能利用这个机会有个情绪的出口,有个公共场合释放自己的攻击性……我愿意成为我女儿攻击和推倒的目标。只有推倒,才能重建。”
这位未曾露面的母亲道出了缺席的真实原因。她觉得自己仍有控制孩子的心理,因此自发离孩子远一些。
彼此多一些信任,究竟会怎样?
万言的妈妈在女儿病后开始“追星”,追的是年逾五十的演员郑伊健。她带着女儿一边四处求医,一边在城市机场体验粉丝接机;女儿也常常帮母亲所在的粉丝团发布推文。母女俩把看病过程视作“游历”。
课程最后一天,陈浸破天荒早起。他见到记者,欢喜地伸出手,想要击掌。
共训营结束后,陈浸对父母提出:想在杭州再逛逛。父母回家一天后,他也顺利归家。
共训营结束 3天后,陈浸又独自出发去湖南听作家张嘉佳的讲座了。孩子告诉母亲,自己喜欢像他一样的丰富人生。那一刻,方捷坚信:“我的孩子不是病人,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探寻生命的意义。我要慢慢走,陪他看看风景。”
(文中未成年人及其家属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