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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回到康德: 李澤厚與八十年代的啟蒙思潮 1 1989514日夜,十二名聲名卓著的知識分子接受學運領袖王 超華的邀請,抵達天安門廣場向絕食學生發表演講 2 。這些知識分 子、學者和作家在八十年代以直言不諱地批判毛式社會主義而著 稱。文革的慘痛經歷在他們那代人的生命歷程中留下了深深的烙 印,促使不少人熱情鼓吹西方啟蒙價值觀。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階 層,這些知識分子在八十年代中國社會轉型中逐漸成為意見領袖, 引導公共輿論,而這一切皆得益於公眾對自由人文主義的熱情,相 對寬鬆的政治控制,以及中共改革派對溫和批評的接納。1989年的 北京學潮,與這些知識分子不遺餘力地宣傳啟蒙價值觀有著千絲萬 縷的聯繫。儘管如此,當這場由胡耀邦去世而引發的默哀行動逐漸 演變為一場激進的抗爭運動之時,知識分子們似乎認為他們能夠憑 藉自己在學生中的威望而解決這場危機。面對廣場上激憤的學生, 1 本文由於2017328-29日在哈佛大學召開的中國當代思想史工 作坊的會議論文修改而成 2 這十二位知識分子分別為:戴晴、于浩成、李洪林、嚴家其、蘇曉 康、包遵信、溫元凱、劉再復、蘇偉、李澤厚、麥天樞和李陀。見 《天安門對峙》, http://www.tiananmenduizhi.com/2015/05/blog-post_ 1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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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康德: 李澤厚與八十年代的啟蒙思潮1

涂 航

1989年5月14日夜,十二名聲名卓著的知識分子接受學運領袖王

超華的邀請,抵達天安門廣場向絕食學生發表演講2。這些知識分

子、學者和作家在八十年代以直言不諱地批判毛式社會主義而著

稱。文革的慘痛經歷在他們那代人的生命歷程中留下了深深的烙

印,促使不少人熱情鼓吹西方啟蒙價值觀。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階

層,這些知識分子在八十年代中國社會轉型中逐漸成為意見領袖,

引導公共輿論,而這一切皆得益於公眾對自由人文主義的熱情,相

對寬鬆的政治控制,以及中共改革派對溫和批評的接納。1989年的

北京學潮,與這些知識分子不遺餘力地宣傳啟蒙價值觀有著千絲萬

縷的聯繫。儘管如此,當這場由胡耀邦去世而引發的默哀行動逐漸

演變為一場激進的抗爭運動之時,知識分子們似乎認為他們能夠憑

藉自己在學生中的威望而解決這場危機。面對廣場上激憤的學生,

1 本文由於2017年3月28-29日在哈佛大學召開的中國當代思想史工

作坊的會議論文修改而成 。

2 這十二位知識分子分別為:戴晴、于浩成、李洪林、嚴家其、蘇曉

康、包遵信、溫元凱、劉再復、蘇偉、李澤厚、麥天樞和李陀。見

《天安門對峙》,http://www.tiananmenduizhi.com/2015/05/blog-post_

13.html。

36 思想 第34期

戴晴朗讀了剛剛寫就的〈我們對今天局勢的緊急呼籲〉,以一種居

高臨下的口吻勸說學生停止絕食。學生們對於知識分子在政府和學

運之間遊移不定的姿態極其不滿,學者們不得不在一片噓聲中撤離

現場。

在這十二名知識分子當中,李澤厚或許是那個時代最具影響力

的哲學家,甚至有人宣稱這場浩浩蕩蕩的新啟蒙思潮皆因李氏學說

而興起。李澤厚早在1956年便在「美學大辯論」中以批判朱光潛的

唯心主義和蔡儀的機械馬克思主義而嶄露頭角。七十年代伊始,他

在極其困苦的條件下潛心研究康德哲學,最終寫就《批判哲學的批

判:康德哲學述評》。在這本影響廣泛的著作中,李澤厚試圖以馬

克思主義唯物論改造康德的唯心主義學說。不僅如此,繁複縝密的

哲學推演之中暗暗隱含了他對文革成因的歷史反思。李澤厚致力於

將抽象的康德主體論歷史化為具體的中國問題。因此,他的名言「回

到康德」成為八十年代知識分子追尋學術自主反抗毛式政治的哲學

表達。八十年代中期,李澤厚發表了一系列評述中國現當代啟蒙思

潮的論文,明確提出了「救亡壓倒啟蒙」的著名論述,把重新發掘

五四啟蒙價值作為知識界當務之急3。

在當今中國學界,李澤厚的哲學傳奇和對八十年代啟蒙黃金歲

月的追憶已經不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儘管李澤厚在八九風波之後

選擇淡出知識界,然而他的名字卻被銘刻在中國知識分子集體文化

記憶的深處。九十年代伊始,李澤厚的學說和論述不斷地在新左派

和自由主義關於中國革命與啟蒙的論戰中被援引。李澤厚逐漸成為

一個空洞的能指,一個地標式的存在,一個冷戰自由主義的天真擁

3 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生

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回到康德 37

護者。即使是對於李的同情者而言,他的康德哲學也只能被理解為

八十年代老式自由主義和溫和改革派的遺產。對於受後現代主義和

新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新潮洗禮的年輕一代學人而言,李的啟蒙政治

早已隨著八十年代的終結而破產,無力應對當下全球資本主義引發

的諸多社會問題。

這些標籤式的批判往往基於對李澤厚學說的一種去情景化

(decontextualized)的理解,從而遮蔽了李式哲學和八十年代錯綜

複雜的歷史關係。本文試圖從思想史的角度探討李澤厚的哲學體

系。首先,從觀念史的角度來看,如何理解李澤厚對於馬克思主義

的社會化的革命主體的揚棄,以及對康德主體論中自我立法的重新

闡釋?其次,從歷史哲學的角度看,如何理解李澤厚以康德學說為

基點重新闡釋五四啟蒙與中國革命的辯證關係?為了回答這些問

題,本文嘗試解讀李澤厚學說的哲學與歷史內涵,並以此勾勒其學

說與八十年代啟蒙思潮的內在聯繫。

思想史的方法:觀念史還是社會文化史?

對於李澤厚的研究不可避免地觸及思想史方法論的分歧,即注

重重構哲學論述的觀念史學和注重歷史情境的社會文化史學之間的

衝突。觀念史學代表著一支獨特的學術傳統:對於哲學概念的分析

是其敘述思想史的主要方法論4。相比之下,晚近興起的文化史學更

4 觀念史的代表性著作見Arthur Lovejoy, The Great Chain of Being: A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Ide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rint; “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y of Ideas.”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No.1(1), Jan. 1940, pp. 3-23.

38 思想 第34期

注重理念和社會情境之間的互動5。兩者的分歧體現在各自對於思想

與其社會背景關係的不同看法之中。觀念史學的開山祖師羅夫卓伊

承襲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哲學傳統,把哲學看做是在思想中被把握

的時代精神。換言之,思想是對特定社會情境的抽象化

(abstraction):思想的形成意味著從具體的歷史情境中抽取一系

列抽象的邏輯,並且把這些邏輯重新組合為一個封閉的哲學體系,

因此這個體系本身可以脫離其社會文化背景而單獨理解。正因為如

此,觀念史學家的任務便是把思想從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剝離出來,

並把其看做自主的哲學體系來研究。然而對於文化史學家而言,任

何抽象化的企圖注定是一場失敗:任何把思想從其歷史語境剝離的

嘗試,不過是以哲學話語來掩蓋思想背後的社會政治意蘊。例如,

對於像布迪厄這樣的極端情境主義者而言,任何思想背後都代表了

特定的個人意圖和階級利益,抽象化則是一個把這些特殊利益普遍

化的過程。因此,文化政治語境是理解任何思想的關鍵出發點。文

化史學家的任務便是把思想還原到特定的歷史語境之中,並從中讀

出思想背後的文化和政治意識形態。

根據兩種方法論之間的分野,對李澤厚的研究也可以粗略分為

哲學角度的觀念史研究,和情境角度的社會文化史研究。哲學學者

們傾向於從觀念史的角度分析李澤厚哲學對康德、馬克思,以及黑

格爾哲學的借用。他們面臨的首要問題,便是如何理解李澤厚的馬

克思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之間的深刻分歧6。從盧卡奇到法蘭克福

5 關於文化史學的興起及其對觀念史的挑戰,見Anthony Grafton, “The

History of Ideas: Precept and Practice, 1950-2000 and Beyond.” Th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Jan. 2006, pp. 1-32.

6 見Woei Lien Chong, “Combining Marx with Kant: The 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 of Li Zehou.” Philosophy of East and West, Vol. 49, No.

回到康德 39

學派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們強調主觀意識和文化霸權在革命中

的核心作用,以擺脫經濟決定論的束縛。與此相反,李澤厚卻試圖

通過討論文化的物質基礎,來把馬克思主義轉化為一種有關經濟建

設和物質生產的理論。為了避免把李澤厚視為庸俗唯物論的同路

人,學者們試圖從社會歷史的角度解釋李澤厚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

拒斥:李氏對經濟基礎的強調旨在反抗毛澤東的唯意志論7。然而這

種從哲學中讀出政治教誨的闡釋,違背了觀念史學的根本方法論,

把哲學史變成了社會文化史。同時,社會文化史的學者們從情境主

義的角度分析李澤厚哲學與八十年代文化政治的互動。例如,劉康

認為李澤厚是八十年代鄧小平改革的意識形態代言人。李澤厚的美

學論述促成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由強調階級鬥爭轉向物質生產實踐的

範式轉移8。這種布迪厄式的闡釋把哲學等同於意識形態,忽視了李

澤厚的哲學體系和哲學所激發的政治想像之間的區別。

本文試圖調和觀念史與社會文化史之間的張力。思想史的研究

不需要重蹈黑格爾式唯心主義的覆轍,也不必追隨極端情境主義者

把抽象思辨簡單化為一種粗糙的知識社會學。本文試圖解決的問題

是:抽象的哲學思辨和具體的文化政治變革在何種程度上不可避免

地相互作用?因此,本文對李澤厚的分析分為三個層面:李在概念

層面上對康德和馬克思的借用;李在歷史哲學層面上對啟蒙與革命

(續)

2, Apr. 1999, pp. 120-149.

7 見Gu Xin, “Subjectivity, Modernity, and Chinese Hegelian Marxism: A

Study of Li Zehou’s philosophical Ideas from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hilosophy of East and West, Vol. 46, No. 2, Apr. 1996,

pp. 205-245.

8 見Liu Kang, Aesthetics and Marxism: Chinese Aesthetic Marxists and

Their Western Contemporarie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145-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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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新闡釋;以及李著所激發的政治想像和社會影響。我對這三個

闡釋層面的區分並不是試圖否認三者在很多時候相互重疊,而是堅

持三者在邏輯分析層面上的差別。首先,雖然李澤厚的哲學和他對

毛澤東的政治反抗緊密相連,然而他的論述是在概念層面上重新闡

釋馬克思和康德來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而非對時局的政治評論。

這意味著思想史的闡釋不能僅僅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把李澤厚的

理論看做一種特定的歷史與政治意識形態,而需要追蹤概念演化的

過程,並研究抽象概念的演變是如何與歷史政治背景發生互動的。

因此本文的第一層闡釋框架關注李澤厚哲學的概念層面:將馬克思

和康德結合在哲學上意味著什麼?換句話說,康德的自我立法預設

了一個自為自主的個體,而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則聲稱自我概念的

形成離不開外在的社會性力量,李澤厚如何調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

自我觀念之間的張力?將會在下文指出,李澤厚的「積澱說」是對

這兩種主體論的調和:李試圖在維護意識的內在心理結構的同時論

證其社會和歷史成因。這種折中主義背後是對黑格爾式綜合的拒絕。

在第二個闡釋層面裡,我集中處理李澤厚的歷史哲學:第一個

層面中抽象的普遍概念在這裡被轉化為中國現代性的歷史經驗。李

澤厚對黑格爾的排斥源於他對中國現代歷史的認知:李堅信黑格爾

式的絕對唯心主義深刻地影響了毛澤東的唯意志論的形成,從而造

成了中國社會主義實驗的種種悲劇。因此,李澤厚的新康德主義不

僅僅是對黑格爾的反抗,更是重新思考中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必然性

與合法性的嘗試。在對中國現代思想史的重新闡釋中,李通過發掘

五四啟蒙運動的遺產來尋找中國現代化過程中被革命摧毀的其他可

能性。這種歷史哲學,把中國現代思想史變成了一種關於啟蒙的萌

芽如何在社會主義到來之前即被扼殺的悲劇敘事。這裡隱含的訊息

是: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從一開始便走上了歧路,因為革命壓抑了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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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主義的價值觀,並走向了一種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集體主義。在

這裡,「回到康德」的哲學口號變成了一種特定的歷史政治意識,

即回到五四時期對啟蒙普世主義的承認和尊重。李澤厚的歷史哲學

以一種「未來先在時」(future anterior)的語態,通過回溯歷史上

的五四,來寄託他對八十年代新啟蒙運動的展望和期許。

在第三個闡釋層面裡,本文關注李澤厚哲學的政治意蘊。李澤

厚的歷史哲學把空疏的抽象思辨轉化為一種特定的政治訴求,這也

意味著其理論獲得了政治性。在這一層面,思想被置於一個混亂的

政治競技場,不同政治勢力都根據各自的意識形態來奪取對李澤厚

體系的闡釋權,把一系列修辭,話語,戰略,和政治利益強加在哲

學之上。我將集中考察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如何通過宣揚

或是批駁李澤厚的哲學,來為自己的政治議程服務。雙方都企圖超

越李澤厚的啟蒙╱革命二元論: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希望以一種告

別革命的姿態來啟動啟蒙主義的遺產,而新左派的信徒則要求拯救

被新啟蒙運動汙名化的中國革命。我將論證,這兩種闡釋並沒有突

破李澤厚二元論的局限性,因為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批判

繼承而非摒棄了八十年代的啟蒙主義。

「要康德,不要黑格爾」

在其1979年發表的著作《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哲學述評》中,

李澤厚系統討論了康德關於認識論、倫理,以及美學的有關論述。

這本在文革期間構思並寫就的論著立即成為八十年代初知識界的一

個關鍵文本。對於李著熱情洋溢的接受和評論,體現了知識圈中普

遍增長的對文革政治的不滿情緒,伴隨而來的是一種要求徹底變革

知識生產與政治體制的呼聲。隨著鄧小平的上臺,政府暫時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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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對文化和知識生活的控制。以傷痕文學為首的一系列文學和思想

作品不斷湧現,反映了文化大革命對於中國社會各個方面的災難性

影響。有學者認為鄧小平暗中支持這股反思極左政治的思潮,因為

這有助於削弱以華國鋒為首的毛式政治的堅定擁護者的合法性,鞏

固改革派對於權力的控制9。與此同時,以鄧小平為首的改革派也在

尋求辦法以促進經濟增長,在政治制度中引入有限的權力制衡,以

及培養支持改革的新文學。然而,知識界對於極左政治的批判繼而

引發了一種激進的思潮,這種激進主義通過揭露中國社會的文化、

政治,以及社會的危機來表達根本性變革的訴求。這種啟蒙主義的

升溫把知識界推入一種和黨國政治對立的緊張關係之中,結果便是

兩個思想運動之間的不斷衝突和妥協:由共產黨的改革者發起的旨

在改革社會主義制度的思想解放運動,和知識分子宣導的系統接納

啟蒙價值觀的新啟蒙運動10。官方思想改革的擁護者試圖從馬克思

主義的人道主義中獲取靈感,使鄧小平的現代化政策獲得合法性,

而另一些年輕的知識分子則逐漸轉向擁抱以啟蒙價值為特徵的西方

現代性。

李澤厚的立場似乎在這兩股思潮之間遊移不定:他試圖用官方

改革主義的理論資源(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來改造啟蒙議程(康

德理論)。此外,李氏學說繼承了一個更為寬廣的思想譜系,即被

壓抑的五四啟蒙遺產和中國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複雜律動。李澤厚在

9 傅高義,《鄧小平時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

頁217-249。

10 思想解放和新啟蒙對立的觀點最先由李陀提出。李陀進一步認為這

兩股思潮在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由合作逐漸轉為對立。見查建英,《八

十年代訪談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李陀部

分。

回到康德 43

1956年的「美學大辯論」中以一個美學家的身分登場,提出了一種

獨特的美學理論。這場學術辯論背後是毛澤東為系統清除五四時期

資產階級知識體系而發動的一場政治運動,其目標是朱光潛的主觀

唯心主義哲學。以蔡儀為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推崇列寧的社會主

義反映論,聲稱思想只能被動反映物質世界11。不同於朱光潛和蔡

儀的學說,李澤厚認為美的生產包含了社會和個體心理的互動。李

的學說一方面試圖解決個體對美的接受問題,另一方面強調美的社

會性——即美是通過集體勞動生產出來的12。李澤厚並沒有完全否

定朱光潛的唯心主義美學,而是試圖把布爾喬亞的孤立個體

(bourgeois alienated interiority)納入社會性的人類歷史整體。如果

毛澤東推崇的美學要求個人放棄內在性,擁抱無產階級的汪洋大

海,李澤厚的折中美學卻為個體的內在性保留了一線生機。

為了對抗文革高潮期間歇斯底里的階級鬥爭風潮,李澤厚隱退

到一種內在流亡(inner exile)的狀態,同時秘密編織著他對毛澤東

的哲學反抗。在七十年代下放到五七幹校的艱苦歲月裡,李澤厚設

法取得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並藏在毛主席語錄下面閱讀13。

回到北京之後,李澤厚開始把自己的閱讀筆記整理成一部完整的著

作14。此時此刻,李澤厚僅僅打算從美學的角度撰寫一部康德哲學

11 見蔡儀,《論美學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根本分歧》,文藝報

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12 見李澤厚,《美的客觀性和社會性》;《論美感,美和藝術》,文

藝報編輯部編,《美學問題討論集》,第二集,北京:作家出版社,

1957。

13 見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86,頁7-8。

14 見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86,頁9-10。

44 思想 第34期

的入門讀物。然而當《批判哲學的批判》出版時,書中對自我立法

的複雜論證,對於僵化的馬克思主義教條的迴避,以及純粹學術類

著作的常年缺失,使得李澤厚在青年學術圈中迅速走紅。不少讀者

把這本書當做飽含微言大義的政治宣言,把其對康德體系的理論闡

釋,例如自我立法、物自體,以及無目的的合目的性(purposiveness

without a purpose),看做對文革暴力的哲學控訴。不僅如此,李著

筆下的康德對法國大革命的矛盾態度,對德國君主專制的含蓄批

評,以及他對啟蒙理性的渴望,無一不與剛剛走出文革的中國知識

分子所思索的問題不謀而合。知識界普遍流行著一種文化恥辱感,

即中國還未走出舊式封建傳統的桎梏,而這種文化落後性與康德提

倡的啟蒙普世主義理想發生了衝突。這種歷史化的解讀,並不意味

著李澤厚不惜用曲筆來把自己的政治訴求摻雜在哲學論述裡面。相

反,正是由於李著純粹的哲學論調,反而賦予自身一種疏離世俗政

治的批判性距離,並由此獲得了一種激發政治想像的力量。換句話

說,康德哲學在李澤厚的筆下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歷史意識,引導

著讀者反思毛澤東的革命實踐,但李著在方法論上仍然是哲學式

的:李試圖回到他在1956年闡發的折中主義美學理論,調和心靈的

內在性和社會性。這意味著利用馬克思主義來改造康德的唯心主義

圖式論。

由二元論引發的主體自發性與被動接受的二律背反,貫穿了康

德哲學的整個體系。這在康德認識論中格外明顯。正如康德所言,

「沒有內容的思考是空洞的;沒有概念的直覺是盲目的」15,一方

面人類主體具有被動接受外在世界感性資訊的能力,另一方面人類

15 見 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07, Print, p.12.

回到康德 45

心靈必須主動地產生認知框架,將直覺式的感性經驗翻譯成有意義

的資料。我們用於認知外部經驗的基本概念框架(康德在其先驗推

論中稱之為「範疇」)必須源自理性本身,而不能訴諸直覺式的經

驗。更重要的是,只有當被動接收的外在經驗和自發的概念框架一

起合作時,我們才具有主體認識。接踵而至的問題便是:兩種截然

不同的認知範式——概念和直覺——是如何結合在一起的呢?換句

話說,如果來自外在世界的感性資料和我們內心的概念框架必須一

一契合,那麼必須存在第三種認知能力將直覺式的經驗轉換成抽象

概念。康德把這種認知能力稱為「超驗想像力」(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一種能夠調和直覺和概念的能力。然而,第三種功

能的介入似乎打破了主客體之間的微妙平衡:這意味著人類心靈不

僅需要提供將經驗轉化為概念的準則,還需要提供如何應用該準則

的先驗判斷。康德由此推論外在世界只有通過在我們腦海中呈現出

表徵(representation)才具有意義,從而肯定了人類主體的自由——

我們能夠制定關於如何認識外在世界的規則。然而,對現象世界的

認知是以犧牲對實體世界的感知為代價的,即康德認為我們完全無

法瞭解世界在人腦表徵之外的物自體的存在。因此,康德關於自我

立法的論述肯定了人類主題的自主性,卻無法提供一種關於自我和

外在的社會交互關係的辯證理論。

與此不同的是,李澤厚對康德二元論的改造始於對經驗/概念的

優先秩序的顛覆。李對主「體」性(subjecticality)的理解迥異於西

方哲學關於主「觀」性(subjectivity)的論述16。李澤厚認為對「體」

的強調體現了人類心靈的物質基礎,因此康德的先驗論必須放在人

16 Li Zehou, “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cality: A Response,” Philosophy of

East and West, Vol. 49, No. 2, Apr. 1999, pp. 174-183.

46 思想 第34期

類主體和物質世界交互作用的漫長的歷史演化過程中檢驗。換句話

說,人類的認知能力起源於對自然的物質改造。通過製造和使用工

具來進行物質生產實踐,人類不僅形成了關於這個世界的感性認

識,也鑄就了主體內在的理性17。如果康德的主觀性預設了一個超

驗的普遍認知框架,李澤厚的主體性則歷史地產生於內在心理與外

在活動的交互作用。因此,李澤厚致力於修正康德的先驗學說,強

調正是由人類物質實踐,而非先天的理性框架,構建了人類主體性。

同時為了解決康德圖式論中直覺與概念二律背反,李澤厚從哲學人

類學的角度提出了文化心理積澱論。在李澤厚看來,人類在通過勞

動改造外部物質世界的同時也改變了其內在本質。這個過程被李稱

為「自然的人化」:人類在改造外在自然的過程中不僅把人性外化

於自然,而且通過構建社會組織和集體文化心理,改造了內在的人

性18。換句話說,人類通過勞動來改造外在世界,並且逐漸將這種

「人與自然的新陳代謝」(men’s metabolic exchange with nature)內

化到自己的頭腦中。因此,正是人類的感性經驗構築了內在理性。

為了印證自己的理論,李澤厚通過一個考古學的案例來闡釋「積澱

說」的歷史合法性。在《美的歷程》中,李澤厚指出即使是最原始

的圖騰圖像也具有一種粗糙的幾何形狀,而這種幾何形狀正是歷史

積澱的產物。在考察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陶瓷設計之後,李澤厚認為

其設計原理並非單純模仿動物圖形,而是蘊含了幾何原理。這種從

簡單仿製到程式化的抽象幾何的發展正是一種歷史積澱,正是人類

勞動過程中的經驗積累把單純的內容變成有意味的形式,從而創造

17 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7,頁28。

18 李澤厚,《華夏美學.美學四講》,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

店,2008,頁34。

回到康德 47

了比較純粹的美的幾何形式和審美感19。對於康德而言,美感在超

脫的客觀性(detached objectivity)和主觀感覺之間徘徊不定。更重

要的是,康德的美感是一種與感性經驗無關的普遍理性。相比之下,

李澤厚的美感則源於人類與自然的直接感性關係。對於李澤厚而

言,只有通過勞動的歷史過程,粗糙的感性經驗才能被轉化為抽象

的美的形式。

李澤厚用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論克服康德二元論的辦法,迥異於

後康德時代的德國哲學思潮。從費希特到黑格爾的德國哲學家致力

於把客體主體化來克服內在理性和外在經驗的對立。對於後康德的

時代的德國哲學家而言,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鴻溝必須被消弭,使孤

立的康德主體得以擁抱主客體合一的總體性知識20。與此相反,李

澤厚的哲學致力於把主體客體化:當內在主體主觀地改造世界之

時,外在世界也通過改造主體來把主體客觀化。主體與客體的界線

並未被揚棄。相反,李澤厚構建了一條雙向街道,保持著主體與世

界之間的辯證運動,而非把兩者納入一種黑格爾式的絕對精神之中。

李澤厚與後康德哲學家的分道揚鑣並不意味著他成功解決了康

德二元論的問題。李澤厚的積澱說過於依賴青年馬克思關於勞動是

人與自然之間新陳代謝的理論,因為只有通過馬克思主義的勞動,

李澤厚的主體才能和外部世界發生關係。李的浪漫主義視角把勞動

闡釋為一個綜合調節的過程:通過勞動,人和自然,感性和理性,

主體和客體得以互相轉化。然而,這產生了另一個問題:李澤厚能

19 李澤厚,《美得歷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頁28。

20 關於以費希特和黑格爾為首的後康德德國哲學家對於康德的揚

棄,見Terry Pinkard, German Philosophy 1760-1860: The Legacy of

Ide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rint.

48 思想 第34期

否繞開黑格爾來討論馬克思?眾所周知,青年馬克思的新陳代謝論

依賴於黑格爾的一個重要觀點,即人和自然之所以能夠辯證互動,

正是因為兩者已經屬於一個有機的整體,消弭了主/客體的界線。換

言之,在馬克思的理論框架中,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必須建立

在一個前提之上——即內在心理與外在世界的黑格爾式綜合已經完

成。因此,李澤厚把主體客體化的嘗試並不成功,因為他的理論基

點——青年馬克思的哲學觀是建立在黑格爾的絕對唯心主義之上

的。此外,即便李澤厚在一定程度上有別於黑格爾的絕對唯心主義,

其積澱說中的主客體分野並未脫離康德圖式論的二元論色彩:李澤

厚對文化心理結構和技術社會結構的區分,難道不是對康德的心物

二律背反的反復嗎?

李澤厚的哲學嘗試不僅觸及了一個普遍的哲學問題,也代表了

一種特殊的歷史意識。李氏對於黑格爾的拒斥與貫穿二十世紀的新

康德主義思潮隱隱相合。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黑格爾對於理性的社

會性闡釋(socialized reason)是克服康德圖式論內在缺陷的必然後

果。康德哲學的諸多方面已經蘊含了黑格爾式綜合的思想萌芽,這

使得康德和黑格爾之間的分歧並沒有許多人想像的那樣勢同水火。

然而問題在於,康德愈是靠近黑格爾,愈是顛覆了自身關於個體自

由的論述21。黑格爾認為康德式個體自由忽略了「他者」(the other)

的存在。在黑格爾看來,主體的自我意識是處在與「他者」的衝突

之中了克服「他者」的異質性,主體需要在更為廣闊的社會場域中

21 以Yovel 為首的新康德主義學者認為黑格爾理論的諸多方面——綜

合式的邏輯,歷史哲學,和社會主體論——都可以在康德學說裡找

到萌芽,然而康德拒絕突破二元論體現了其對黑格爾式綜合的後果

的警惕,見Yirmiyahu Yovel, Kant an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300-302.

回到康德 49

與「他者」搏鬥,從而獲得絕對理性。為了獲得更高的社會性的存

在,自我意識不得不揚棄個體自由,來擁抱總體性的絕對精神。對

於李澤厚和他的新康德主義同道而言,黑格爾對康德二元論的克服

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為黑格爾放棄了自我立法的可能性。正因為

如此,李澤厚八十年代對康德的重新闡釋,實際上更加接近朱光潛

的布爾喬亞美學——李氏論述肯定了孤立個體存在的合法性,並且

拒絕黑格爾式的自我和社會的融合。儘管如此,李澤厚仍然堅持在

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視野下,把內在心靈的塑造歸功於集體的社會

性。這種折中主義反映了李澤厚在康德式的自我立法與黑格爾式的

社會性之間不斷遊移的姿態。在下一節,我將闡釋李澤厚的諸多哲

學命題——對康德的同情、對黑格爾的拒斥,以及對青年馬克思的

迷戀——是如何影響他對中國思想史的闡釋的。

重新闡釋五四啟蒙思潮

從八十年代初開始,李澤厚撰寫了一系列闡釋中國近現代思想

史與啟蒙思潮的論文,對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主潮——新儒家,五

四啟蒙運動,以及馬克思主義——進行了系統反思。這些論著體現

了一種強烈的歷史意識——重建被壓抑的啟蒙普世主義傳統。李澤

厚的哲學體系變成了一種歷史敘事:康德與黑格爾之間的張力被歷

史化為啟蒙世界主義與革命民族主義之間長達半個世紀的糾纏。換

言之,李澤厚的中國思想史在方法論上是一種歷史哲學。在歷史哲

學的層面,李澤厚的折中主義涉及了康德與黑格爾對於歷史進步觀

念的迥異看法。康德認為,理性不僅僅表現為一種個體意識,而且

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歷史力量。因此理性可以通過制度化的形式在具

體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得到實現。雖然康德悲觀地認為人類本性的問

50 思想 第34期

題——被其稱作「非社會性的社會性」(unsocial sociability)的劣

根性——無法通過歷史演化來根除,然而康德承認大自然有其隱秘

的宏大計畫(the hidden purpose of nature)——在歷史進步中實現理

性和自由22。儘管如此,歷史演化論與康德關於人是歷史最終目的

的倫理學自相矛盾:歷史進步論意味著人類理性有其缺陷,需要在

發展中得以完善;然而歷史發展卻意味著不完美的人性本身並非自

然的最終目的,從而取消了人在歷史中的核心地位。黑格爾的解決

管道是超越個體理性的限制,通過歷史的辯證運動將個體理性的特

殊性融入絕對知識之中。諷刺的是,黑格爾成功地建立了一套完整

的進步史觀,卻完全抹殺了個體理性,因為人性本身不過是實現黑

格爾式的歷史目的過程中的一個媒介罷了。偏激地說,黑格爾的歷

史觀是一種自動主義(automatism):絕對精神的演進預設了歷史的

軌跡,而歷史進步甚至不依賴於個體意識的參與。與此相反,康德

認為歷史是根據人的欲望、意圖,和行動而不斷變動的,人類理性

參與了重塑世界的浩大工程。這種分歧從根本上塑造了康德和黑格

爾對於法國大革命的不同看法。康德受到了大革命的激勵,卻試圖

告誡世人不要輕易把大革命視為歷史進步本身。康德非常含混地

說,正是歐洲公眾對革命的普遍同情,而非大革命這個歷史事件本

身,顯現了道德進步的歷史跡象23。康德沒有同黑格爾一般把大革

命等同於歷史的客觀發展,而是通過細緻地區分對革命原則的肯定

與作為真實事件的革命本身的意義含混性,來展現抽象理性與其歷

史實現之間的差別。由此可見,正是因為他再度回到了二元論,康

22 Kant, “Idea for a Universal History with a Cosmopolitan Purpose,” in

Kant: Political Writings, edited by H.S. Reis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rint, p.41-53.

23 同上,pp. 41-53.

回到康德 51

德才能夠抵抗黑格爾式的歷史目的論的誘惑。

康德關於理性原則與其歷史實現的區分,在李澤厚的思想史研

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李澤厚認為,中國革命與黑格爾式的融

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者均熱衷於揚棄個體意識和理性。在其最

為著名的論文〈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之中,李澤厚提出,五四

啟蒙運動伊始,中國知識分子企圖通過彰顯個體自由來推動文化的

革新,使中國大眾能夠接受康德式的啟蒙觀念。不幸的是,這場文

化革新運動被一連串的內戰、民族主義運動,以及政治鬥爭所壓倒,

因為戰爭的威脅使個體自由不得不讓位於集體主義。自由主義的軟

弱性,使得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尋求能夠賦予中國人民更為強大的歷

史意志、激發政治行動的思想資源,即馬克思主義。以馬克思主義

的中國接受史為例,李澤厚指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興起源自無政

府主義思潮的傳播。然而在政治鬥爭的過程中,無政府主義逐漸被

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所取代,因為馬列主義能夠系統而具體地指導

革命鬥爭。隨之而來的國共內戰進一步加劇了革命的激進化,以及

對個人權利的壓制24。

李澤厚進而把毛澤東思想看作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代表。

李澤厚認為毛澤東思想中濃厚的唯意志論是黑格爾主義和王陽明心

學的結合產物。在其著作《青年毛澤東》中,李澤厚探討了毛澤東

早期思想與黑格爾式絕對唯心主義的隱隱相合之處。李著認為青年

毛澤東思想的幾個顯著特徵為「動」「鬥」「貴我」以及「通今」25。

青年毛澤東認為宇宙處於永無止境的運動和衝突之中,並由此領悟

24 李澤厚,〈救亡與啟蒙的雙重變奏〉,《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

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頁21-27。

25 李澤厚,〈青年毛澤東〉,《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生活·

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頁127。

52 思想 第34期

了一種強調自我與他者,人與自然之間不斷鬥爭的倫理學。對毛澤

東來說,萬變宇宙中唯一恆常不變的便是不斷抗爭和抵抗各種外力

的主觀戰鬥精神。此外,毛澤東的絕對主觀倫理拒絕一切康德式絕

對律令。毛的倫理近乎尼采式的超人意志,以克服混沌宇宙中的永

恆鬥爭。李澤厚認為這種倫理學夾雜了龐雜的思想靈感——從《水

滸傳》中的個人英雄主義,到五四啟蒙運動中的無政府主義,都深

刻影響了毛澤東的唯意志論26。

李澤厚進一步認為,毛澤東早期的唯意志論,從根本上塑造了

他在戰爭年代對於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李澤厚認為毛澤東對於馬克

思主義的鑽研大多集中在延安時期。唯意志論和緊張的革命鬥爭,

使得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看做一套軍事策略:辯證唯物主義有助於

理解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局勢。毛澤東這一時期的重要著作《矛盾論》

中宣稱,萬事萬物處在永恆的運動之中,而運動則產生了無數矛盾。

同時,矛盾的普遍性與矛盾的特殊性相依相存:在每一個特定的歷

史時期,一個特定的矛盾主宰著歷史運動的軌跡。對於特定矛盾的

克服並不能恢復宇宙的秩序,而僅僅是將主體推向由另一個矛盾主

宰的鬥爭運動之中。因此,毛的辯證法無法導向黑格爾式的辯證演

進,而是使得主體陷入永無止境的鬥爭之中,並不存在著克服矛盾

的可能性。對與李澤厚而言,毛式辯證法近乎道家關於恆常變化的

學說,並且加強了毛澤東對於政治鬥爭永恆存在的信念27。

李澤厚認為,中國社會主義實驗的悲劇來源於毛澤東唯意志論

中對鬥爭的推崇。正是這種存在主義式的邏輯,把毛變成了一個永

遠革命的信徒:矛盾的恆常性使得毛澤東相信,即使是在建立了社

26 同上,頁132。

27 同上,頁145。

回到康德 53

會主義制度之後,由矛盾引發的暴力鬥爭也無處不在。如果無法客

觀地發現矛盾,中國人民必須主動創造矛盾,以便將潛在的鬥爭敵

人轉化為社會主義主體的一員。對於毛澤東來說,從農業集體化、

工業現代化到無產階級文化建設中的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階級鬥

爭來解決。

毛澤東憑藉著他的軍事鬥爭經驗,認為社會主義的敵人無處不

在。毛澤東不斷地通過批鬥從知識分子、民族資產階級到黨內走資

派的一系列社會階層來印證「敵我矛盾」的存在。在他著名的「批

評-團結-再批評」的口號中,毛澤東不斷地通過找到人民內部的敵

人來擴大社會主義的外延,把一切個體身分都納入社會主義革命的

總體性之中。這是一種癲狂的黑格爾邏輯:每一個把個體融入總體

性的階段並沒有帶來歷史的辯證演進,而是將主體不斷地驅趕回循

環往復的激烈鬥爭之中。每一種身分、階級和個體都可能被定義為

社會主義的敵人,需要被否定、批判、和改造,然而每一次改造又

將導向另一輪激烈的敵我鬥爭。在這個無限迴圈中,無產階級革命

的勝利總是一個將來到來卻並未到來的存在。黑格爾邏輯演繹到極

致的後果,不僅僅體現在個體自由的湮滅,更體現在永無止境的階

級鬥爭之中。

在系統審視了毛澤東思想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內在聯繫之後,李

澤厚呼籲創造性地轉化啟蒙傳統28。更具體地說,李澤厚希望從毛

澤東的黑格爾邏輯回到五四啟蒙時期的康德主義。他警告讀者,八

十年代新啟蒙運動可能如五四啟蒙一般,導向另一輪政治激進主

28 李澤厚關於「創造性轉化」五四傳統的觀點受到了林毓生的影響。

見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穆

善培譯,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

54 思想 第34期

義。李澤厚從「積澱說」的角度提出,走出思想困境的關鍵在於創

造性地改變中國的技術社會結構和文化心理結構,而這種創造性轉

化的思想靈感來源於五四啟蒙運動。因此,李澤厚對於五四啟蒙傳

統的發掘是一種「未來先在時」(future anterior):啟動歷史的目

的在於對未來的展望。根據這種敘述模式,李澤厚從根本意義上改

變了中國現代思想史的結構和意義,因為李氏學說重新闡釋了五四

啟蒙運動與毛式社會主義的歷史關係。在毛時代的歷史學家筆下,

無產階級革命的登場克服了五四啟蒙內在缺陷,因此具有政治合法

性和歷史必然性。這種敘述試圖強行建立一個穩固的因果關係,把

社會主義革命實踐視為不可逆轉的歷史進步。與此相反,李澤厚顛

覆了啟蒙與革命之間的歷史因果關係,把這部社會主義革命成功的

「喜劇」變成了啟蒙失敗的「悲劇」:中國革命的勝利是以系統摧

毀啟蒙傳統為代價的。

八十年代的啟蒙與知識分子的政治

李澤厚的歷史哲學把抽象的康德學說轉化為關於中國現代歷史

的具體敘述,使得空疏的哲學論述充滿了政治想像與歷史意識,在

八十年代的知識界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從這種意義上來看,李

澤厚的學說具有深刻的政治性。本文試圖拒絕把哲學看做是意識形

態,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哲學不具有特定的政治功能。李澤厚的每次

哲學創舉都產生於中共對意識形態作出路線調整的變革關頭。1956

年的「美學大辯論」的展開,與毛澤東試圖通過公共辯論來清除資

產階級思想資源的意圖息息相關。李澤厚的成名離不開馬克思主義

正統化的時代潮流。同樣,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迫切需要一種修正主

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來印證其摒棄階級鬥爭發展經濟的合法性。

回到康德 55

李澤厚對於物質生產實踐的論述,似乎又與改革派的意識形態轉向

隱隱相合。李氏哲學與其時代的微妙互動彰顯了中國獨特的文化傳

統:學術與政治、哲學與現實,個人反思與公共批判相互融合。這

種獨特的文人傳統鼓勵知識分子介入公共政治,而非投身疏離世俗

的形而上學,在前現代中國、士大夫的文化理想和道德義務與投身

合法的政治訴求息息相關29。學術的政治化集中體現在綿延千年的

科舉制度上:這種細緻的旨在為封建王朝選拔人才的學術性考試,

指導著文人如何思考政治、文化、與道德30。同時,對於「政治」

的詞源學考察,揭示了中國統治階層對於政治與學術互為表裡的認

知:以「文」為首的學術成就與政治權術都是構成善政的不可或缺

的組成部分31。因此,「政統」與「道統」之間的分分合合構成了

前現代中國士人與政權關係的主軸32。這種獨特的文化傳統,深刻

影響了民國乃至共和國時期的學術與政治。在毛澤東的時代,幾乎

每一次重大的政治運動都是通過政治化的學術批判而開始的。更重

要的是,毛澤東把自己視為在新儒家「知行合一」理想下融合政治

與學術的完美典範:他氣勢恢宏的七言律詩,對馬克思主義文學理

論的強力干預,以及對古今中外偉大人物的精到論述,無一不體現

了政統與道統、哲學王與立法者的完美融合。正因為如此,毛澤東

29 關於士大夫文化理想的詳細闡釋,見余英時,《士大夫與中國文

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0 關於科舉制度的考察,見 Benjamin Elman, Civil Exams and

Meritocrac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31 見Peter K Bol, Neo-Confucianism in Histo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32-142.

32 例如,葛兆光從政統與道統的關係出發重新梳理了中國思想史,見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56 思想 第34期

格外強調哲學的政治化:哲學的沉思必須為政治參與讓路,從而使

得思考與行動、學術與意識形態合二為一。

李澤厚哲學的政治影響必須放在這種文化傳統之中理解。八十

年代政治對學術的控制日漸鬆弛,然而知識分子與政權的緊密關係

意味著哲學在公眾生活中仍然佔有重要地位。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始

於一場關於真理與實踐關係的哲學辯論。當權者需要一套系統理論

來印證經濟發展優先於階級鬥爭,然而放鬆思想控制所引發的關於

社會主義異化以及人道主義的激進反思超出了黨的預期。自由主義

思潮的反彈不僅僅是對毛時代政治化學術的反抗,也意味著政統與

道統的重新分化。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像李澤厚這樣的哲學家被賦

予了一種特殊的歷史使命,來重振知識分子失落已久的道德理想,

即通過批判政權來介入社會議程。李澤厚的哲學論著並不是在象牙

塔中獨自沉思的結果。與此相反,李澤厚的哲學總是對接踵而至的

社會危機和政治例外狀態的一種回應。李著最重要的兩個部分——

康德哲學與對五四啟蒙的反思——均是對時局危機的思想闡釋。因

此,李的著作中充滿了抽象哲學思辨與現實政治隱喻的緊張關係。

在整個八十年代,李澤厚關於哲學、美學和政治改革的每一個論述,

幾乎都對知識界產生了重大衝擊。他的主體論哲學被用來支持從尋

根文學到現代主義的各種文學流派。他的美學論述引發了一場空前

絕後的「美學熱」,在八十年代初期橫掃中國學界。他對新儒家傳

統的發掘成為八五「文化熱」中文化保守主義的重要思想資源。八

十年代興起的諸多思潮——人道主義、新儒家、現代化理論——都

或多或少地需要藉著回應李澤厚來建立自己的論述。

八九風波之後,李澤厚的影響日漸減弱。即便如此,他仍然成

為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論戰中無法迴避的存在。九十年代中國知識界

分裂背後的根源,在於對李澤厚的啟蒙╱革命二元論的不同理解。

回到康德 57

自由主義的信徒強調當今中國需要重新啟動李澤厚發掘的普世啟蒙

主義的遺產。對於像李慎之和王元化這樣的知識分子來說,李澤厚

所代表的啟蒙理性在八十年代後半葉被政治激進分子劫持,學術日

益僵化為激進主義的政治口號,因此八九風波不是啟蒙的宿命,而

恰恰是由於偏離啟蒙議程所導致的悲劇性後果。因此,李慎之和王

元化宣稱當今知識分子的使命在於再次拯救被打斷的啟蒙進程33。

與此相反,九十年代興起的新左派認為當今中國社會病症的根源,

在於啟蒙主義對於西方現代性毫無批判的全盤接受。九十年代肆虐

的全球資本主義正是八十年代啟蒙運動的後果。因此,需要被拯救

的恰恰是被啟蒙打壓的社會主義革命的遺產。在汪暉對中國革命的

重新闡釋中,毛澤東領導的革命代表了一種「反現代性的現代性」,

並由此推論中國知識分子需要重新發掘中國社會主義的批判性力

量,用以抵禦新自由主義秩序的侵襲34。在後現代主義學界新潮的

影響下,汪暉和他的新左同道們致力於通過解構啟蒙運動的普遍主

義,來揭露八十年代的中國新啟蒙運動的內在缺陷。更具體地說,

自由派哀歎啟蒙的終結,而新左派則把李澤厚的啟蒙哲學視為一種

「去政治化的政治」,認為九十年代崛起的全球資本主義是八十年

代啟蒙普遍主義的延續。例如,張旭東認為,李澤厚的「回到康德」

預示著新時期布爾喬亞個人主義的興起:「在中國後社會主義的文

化語境裡,從馬克思、黑格爾回到康德,就是要從歷史回到規範,

從革命、烏托邦、大敘事回到一種過日子的常態,回到常態所需要

33 見李慎之,《風雨蒼黃五十年》,《李慎之文集》,張貽編,自印,

2004;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4 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去政治化的政治:

短20世紀的終結與九十年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08。

58 思想 第34期

的穩定的形式和範疇。」35 同樣,賀桂梅將李氏哲學放在冷戰自由

主義的意識形態光譜之中檢驗,認為其哲學背後的政治議程是復辟

資產階級的道德與法律權力36。汪暉更加有力地反駁了李澤厚關於

五四啟蒙與中國革命的論述。在汪暉看來,毛澤東的革命並沒有推

翻五四啟蒙的遺產,而是啟蒙最激烈的表現形式,是民族獨立與個

體自由的有機結合。因此,李澤厚的啟蒙議程被看做是系統推翻毛

澤東革命遺產——階級政治、革命世界主義,以及無產階級文化意

識——的意識形態37。

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的紛爭仍然無法擺脫李澤厚的幽靈。從某種

程度上來說,兩者的核心理論資源都建立在李澤厚的啟蒙/革命二

元論基礎之上,並試圖通過重新啟動啟蒙/革命的遺產來解決當今

中國的社會病症。諷刺的是,兩者對於過去的闡釋都是片面的。對

於新左派而言,自由主義者的「救亡壓倒啟蒙說」是充滿問題的:

這種二元的歷史闡釋一方面質疑中國革命的合法性,另一方卻不加

批判地全盤接受啟蒙普遍主義的價值觀念。同樣,對於自由派而言,

新左派企圖啟動革命遺產來抵抗全球資本主義的嘗試也是可疑的:

這種同樣二元論式的歷史哲學在抬高社會主義遺產的同時,忽視了

革命與暴力糾纏的陰暗面。這兩種方法都企圖用一種決定論式的歷

史哲學,來論證啟蒙╱革命是現代中國唯一的合法道統。兩者都遵

循著一種二元的、非此即彼的歷史闡釋方法,而這種理論的源頭正

35 張旭東,《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西方普遍主義話語的歷史批

判》,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頁37。

36 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頁1-25。

37 汪暉,《短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香港:牛津大學

出版社,2015。

回到康德 59

是李澤厚關於啟蒙/革命的二分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左派和

自由主義都是八十年代啟蒙政治的遺產,雖然兩者以迥異的方法企

圖超越李澤厚的啟蒙議程,但終究殊途同歸,無法擺脫八十年代時

代精神的束縛。

後世的思想史家或許會禁不住地困惑:九十年代伊始的一連串

「主義」與「紛爭」的鬧劇究竟是克服新啟蒙運動內在缺陷的嘗試,

還是回歸毛澤東時代政治化學術的歷史倒退?知識場域中政治的回

歸(return of the political)是否已經偏離了李澤厚的啟蒙議程,還是

對八十年代啟蒙遺產的辯證揚棄?思想史家們或許會不得不一次又

一次回到1989年5月14日的那個夜晚,那個李澤厚的哲學與時代精神

擦肩而過的歷史性時刻。當李澤厚和他的同伴們試圖用康德式的理

性來說服學生抗議者之時,啟蒙的理念和真實的歷史力量之間的對

立彰顯無遺:對於李澤厚來說,主導這場學生運動的激進主義無疑

是毛式政治的延續,而這正是整個八十年代的啟蒙運動想要竭力阻

止的;對於青年學生來說,李澤厚刻板的啟蒙議程與毛主義一樣企

圖為了「大我」而壓抑「小我」38。八十年代的啟蒙思潮引發了這

場學生運動,然而當理念成為一種真實的歷史動力之時,理念自身

卻被歷史所揚棄。六四學潮乃至整個新啟蒙運動的最終悲劇或許不

在於其被激進政治所吞噬,也不在於其陰差陽錯地促成了改革派的

黯然退場與保守派的上臺。更深層的悲劇是,啟蒙思潮以疏離政治

開場,卻以回到政治而終結 。

涂航,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學術興趣為

中國當代思想與文學,知識分子研究,及德國政治哲學

38 劉曉波,《選擇的批判:與思想領袖李澤厚對話》,台北:風雲時

代出版公司,1989。

60 思想 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