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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渡淡水河所見
呂政達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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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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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淡水河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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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政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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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有一段時間,我常去淡水,坐渡輪從淡水
到八里,然後坐回來。那時我心裡總想,要
寫一篇文章,總結渡河的見聞和感受。然後,
我以為,只要寫一篇文章,從此功德圓滿,我
與淡水河相看兩不厭,卻不會再常想來這裡
了。
這個感想後來真的付諸行動,我發現臺北
縣文學獎的徵文啟事,成為我寫作此文的動
機,也算是我對那段歲月的交代。渡河所見
皆為真實感想,但沒有,我沒有在淡水河上
失過戀。
感謝評審的青睞,總算了結了我的這樁心
願。然而,看來寫出一篇文章並不真的改變
了什麼,我仍常去淡水,
在假日擁擠的人潮裡,握
著一張來回船票,等待渡
河。我心中隱隱知曉,人
生所見,也是一場漫長的
擺渡。或許,這才是我迷
戀上渡河的真正原由吧。
呂政達簡歷:
呂政達,輔仁大學心理系博士生,
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
獎、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
等,著有《我在打造他的未來》、
《與海豚交談的男孩》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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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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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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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淡水河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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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政達
渡淡水河所見呂政達
雅桑,究竟日子該從何算起,從夢境還是真正的清醒?
若是從夢境出發,時常,一個人站在渡船頭,穿過濃冷的霧,
知道應該是一個夢,夢裡張開的眼睛仍能看見對岸的山頭,然後悠
悠回神,像結晶出釉。大河總是在身旁流動,發現自己安靜放好兩
隻手臂,坐在渡船艙,過河,船尾划開兩道波痕,眼睛望向彼岸。
雅桑,時常,心情卻羈押在這岸,妳有沒有這種體驗,醒著,
卻逗留在一場迷離夢境,做同樣的事,念著同樣的思念。我的思念
則一直停留在轉過渡船頭斜坡上的冰果店,夏天,在雕花窗檯邊一
起吃桂花龍眼冰,喝木瓜牛奶,再奔跑過長長的街搭最後一班渡
船。
雅桑,而現在是我一個人的時候。河床寬闊,晴朗無雲,對岸
的觀音線條柔美且安睡,河岸線在我眼裡蓊鬱地流轉,比夢境還真
實,前往對岸。
那些日子,我們經常在河岸邊的木頭步道上散步,河就在身旁
呼吸,大量的生命與流動,舢舨停靠在河邊,隨著風的節奏,象徵
漁汛的三角紅旗發出獵獵聲響。再沒有比這樣的日子更值得往後懷
念:一條河的歷史只為乘載兩個人的行走,任何時刻造訪,總會形
成這種印象。像那次退潮後,我獨自坐上渡輪,只有我一個人,船
板承擔我的重量不住地沉浮,潮汐,多等了一會,船長看著手錶,
說:「那我們就開船吧,今天不會再有人來了。」我一再思考船長
的這句話,靠岸的碼頭邊裸露著河床,漁船擱淺在泥灘,白扇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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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兀自行走,沿路吐出粗砂顆粒。魚在船的兩邊跳躍,翻見銀白魚
肚。雅桑,那個時刻,我一個人屬於這條河,一道渡河的靈魂,上
衣口袋裝著船票,單程,我還未決定想不想回來。
往左,雅桑,淡水河奔騰而來,經過長濱、大坌坑、竹圍,才
匯聚在我們腳邊。轉眼又將流往十三行,繞過紅樹林,沙灘和偶而
現身的白色風帆,紙風車在傍晚的風中轉動,舉目眺望也看不見的
十三行,曾經挖掘出宋代公主的柩廓,跟隨愛情渡過黑水溝,過完
她的日子,然後風乾成一副屍軀。孩子在她的腹部奔跑,渾然不知
千年前的遷徙,千年前彼此凝視的眼神。
凝視淡水河,雅桑,我們的河。觀音山和對岸的淡水鎮已讓
一座座樓房割據,堆疊成各自的城堡。紅毛城和荷蘭人的歷史曾是
妳的舊愛,妳說老時想住一座紅色的城,紅的椅子,在火堆前讀詩
集,如今只像陽光裡一處不起眼的紅。妳維持讀詩的習慣,藤壺仍
緊緊貼附在礁岩上,海峽的座頭鯨不定時傳來歌唱。我的船票已被
撕開,心中仍頑強宣稱:「這條河屬於我」,但是,雅桑,離別多
日,我們還能記得河岸沒有樓房前的風景嗎?
渡船頭的擺渡,早於我們的出生,我們自身的歷史,雅桑,因
而我們的凝視顯得如此的狹窄,想像穿越不過去康熙那年,蒸氣引
擎在吃水極深的渡船後首次開航,長官來巡察,短暫停留,他的眼
睛自滿地搜尋水域,對面的觀音山,心中仍掛念繁重的縣務,看不
見接下來的朝代和變化。後來座落於唐山家鄉的墓誌銘,有沒有記
載他的眼神,和那天觀音山上飄過的一朵雲?
雅桑,我記起妳目不轉睛觀看觀音山上的雲,然後默默拭淚。
很長的時間,也早於我們的出生,河兩岸的住民只依賴渡船交通、
往來貨物、結識彼此,沒有更快捷的方式,即使兩岸思念的戀人也
要依靠渡船。我們已習慣用自己的出生,當做歲月的距離,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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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桑,當機器引擎縮短渡河的時間後,在這裡,悠悠歲月長如河
水,人與人間的距離也因而縮短了嗎?
雅桑,僅是從淡水到八里,或者回程的河域,遇見各式各樣的
人,和各種身世邂逅。有人緊靠渡船頭的欄杆釣魚,晴朗時,釣桿
常佔滿遊客的視線,在引擎發動前議論:「他釣的是什麼魚?」剎
那間,釣線猛然拉動,一條魚身躍出混濁河面,雅桑,妳從不相信
魚會這麼輕易上鉤,我猜想是潮汐的關係,潮水將魚群往岸邊趕,
而我們正要出發向河,與月亮的韻律相反的方向。當渡船緩緩啟
動,起初像是風景的滑走,置身在一個盡責自轉的星球,岸邊的距
離在我們的視線裡改變,但我們、人與人間的距離並未改變,傳來
輕微暈眩感,許久以後,我一直記得坐在妳身旁的暈眩感。一群中
國來的遊客穿黑西裝,來自更遠的對岸,環繞在我們周圍,用正統
的北京腔開始議論起這次的旅程,將我們簇擁成一座島,隔絕在他
們旅行的潮汐間。雅桑,我們已習於用陌生和熟悉畫界線,當做彼
此的隔絕,中國的腔調來到淡水,相異的歷史和地理,遂就在這個
河面相遇。雅桑,於是我們都成為彼此眼眸裡的陌生人,只能禮貌
而尷尬地笑。
但願我們間不存在距離,靠近妳,聞見妳頭髮的香味,並著肩
膀,談論淡水河的風景。星期日,老街上遊人也密織成另一條河,
在香火鼎盛的媽祖廟膜拜,插香,想要求得一根上上籤。我說:
「這會兒,我們是淡水鎮的兩尾魚。」有誰肯記載魚的命運,為一
尾魚寫一本書,見證它的生命?水花濺起,分灑在箭頭般前進的渡
船兩側,我們見過河中含氧量過盛,黑藻浮漾,死去的魚密密散布
河面,如惡夢場景。那種時刻,我也希望我們間不存在距離。
我們見過一對吵架的夫妻,靠得那麼近,卻又存在天涯般的距
離。從渡船頭上船後,即展開話語的交鋒,怒氣的分列式,丈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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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政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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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吼過去:「早就知道會這樣了吧。」妻子也不甘示弱,用高音喇
叭的音量攤開恩怨帳簿,多年的婚姻必定足夠累積沉重怨懟,像河
底淤泥,在我們見不到的深處,敘述暗流浮動。妳招招手,換到離
這對夫妻稍遠的位置,他們卻不再出聲。妻子轉過頭,默默觀看河
面。船抵達八里,夫妻依序下船,一種他們非常熟悉的順序,走進
假日的腳踏車陣。他們的婚姻如此輪迴著喧囂與沉默,然後回家,
雅桑,八里是他們的家,還是他們才要離開一個家?
想起八里,渡船頭不遠處,民房的磚牆刻有「八月印里」的招
牌,後來那家餐廳已經歇業,卻留下四個字,繼續招徠想像。八個
月亮,如何同時照映在一個里,我如此好奇數了起來,夜裡河面的
月影應該算,瓦房燕尾屋頂上歇的也算,洗髮後散開長髮的女子鏡
裡的月亮也算,還有那些喧鬧的月光像躲藏起來的精靈,湊齊八的
數目?雅桑,我真的努力想這個問題,「別想了啦。」妳說,月光
灑在妳的長髮間,好像妳已經知道答案。
想起有名電影導演定居八里,清晨出門,搭船過河,將兩手
搭起視框,假裝那就是他的鏡頭,穿過手指的視框看見淡水河、
城鎮、紅毛城的六角塔樓,更上面的天空,他常如此開始一日的工
作,許多取鏡的靈感必定來自對淡水河的張望。雅桑,還有位我們
都認識的照相師,搬來八里的理由僅單純為了:「可以大聲地聽古
典音樂。」他常夜裡聽莫札特的豎笛協奏曲,十八世紀的音符從河
對岸嫋嫋渡來,前來與她的感官會合,河上煙霧浮沉,漫飄,如準
時地從夢境出發,雅桑,究竟日子該從夢境還是真正的清醒算起。
燈都亮起來或將睡去的夜晚,必定傳說過八個月亮同時出外遊玩的
故事,於是,在一株向河面傾曲的雀榕樹下,遇見頭髮濕漉的莫札
特。
確實,雅桑,日子應該以思念為測量單位,將心跳裝進量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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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上量度。與妳分手多時後,我獨自搭渡船來八里,心裡僥倖地,
想還會不會在此處遇見妳。有名女子穿淡紫的碎花洋裝,獨自站在
步道望向河面,風吹她的裙沿,背形像妳,我記得妳也有件這樣的
碎花洋裝,撐一把花陽傘。
我跟隨她走,追想我們在八里左岸漫步的時光,說不定,僥倖
的,她回過頭,真的是妳,這一別已歷經多少歲月?總能互相問句
好。但那女子顯然發現我跟隨她,向碼頭愈走愈快,後來是碎碎小
跑步。我停下來,心頭突然想發笑,壓下這想與妳不期而遇的荒謬
念頭。有些事情在經過後,確實,只會徒留下無窮追想,像藏在心
裡頭的一件標本,確已難再悠悠復活。才發現與妳在淡水那家冰果
店的分手,就是真正的分手,桂花龍眼冰的滋味殘留味蕾,那個季
節不對,老闆說:「龍眼全是冰凍的,吃不吃?」我望看妳,妳望
看桌面,彷彿我們的感情也是冰凍的,季節不對。最後一班渡船即
將出發,妳說:「時間不早了,我要過岸。」從此我們就會像一條
河的兩岸,那樣的分開,距離無法彌補。
總說分手必經激烈爭吵,用力卻虛弱的吼叫,像我們渡河所
見的那對夫妻。或說掉眼淚也是必經的程序,在冰果店外站成兩根
沉默的鹽柱,「別這樣,你還會遇見其他的女孩。」塞過來沒有記
號的手帕。或是把你熬夜寫的信全丟還給你,用疲倦的語氣宣告:
「這一點也不好玩。」
雅桑,分手後,我只許久,許久沒有吃龍眼的胃口。有一天,
衝動的劃掉妳的名字、電話和通信地址,妄想抹去妳在記憶河域的
所有痕跡。有一天,又懊悔的將名字和電話重新填回通訊簿,期待
沒有漏接任何一通電話。經過我們一同走過的街道,吃過的餐館,
悠悠的想這時候妳會在那裡,回想,結晶出釉。即使靜靜地坐在圖
書館角落準備下一堂考試,心裡仍翻攪成颱風夜,一起讀過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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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淡水河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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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仍好好地站在書庫角落,等待下一次的翻開。有一天,雅桑,
我希望能閱讀妳的心事如同讀一首詩,不用再加註解,像寬闊的淡
水河,默默隱在雲層的觀音山,我們的河,屬於我們自身的歷史。
妳曾經後悔這樣的結束嗎?我在想些什麼?捷運車廂緩緩駛進
淡水站,開門,一任河風頑皮地鑽進遊客衣襟。那個命定的問題,
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會等在電梯口,一一詢問:雅桑,妳選擇離
開,還是回家?
我們無須再爭吵了。有一天,這條河將屬於我,是我一個人
的。河裡的魚兵和蟹將即將安睡,遠方海域的座頭鯨揚起鰭尾,向
一個共同的夢致敬,唱起迷離的搖籃曲。河床寬闊,晴朗無雲,像
一個歷史學家在長年的書寫後終於圈上句點,宣告他的任務已經完
成。那種心情無從體會,後來的歷史學者總有自己的看法,所以任
何歷史時期從不真的落幕,如綿綿延延的歷史長河,這班渡輪才抵
達對岸,緊接著又將發動引擎,開始下一趟的接航。
放下吧。我握票踩上渡船,彷彿聽見河面傳出這樣的聲響,線
條柔美朦朧,回頭,船長頻看手錶,等待更多的遊客。
雅桑,沒有妳在一起,這條河仍繼續奔流,渡船仍載送旅客來
往兩岸,我冷靜清醒地思索這個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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