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吉尼小镇 奔跑的蚂蚁 · 胖姐似有所悟,对对对,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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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 散花坞 本版 本版责任 责任编辑 编辑/ / 阮文生 阮文生 Email:hsrws@ Email:hsrws@126 126.com .com 3 散花坞 2017 年 6 月 21 日 星期三 www.huangshannews.cn 阳光舞动着蓝天上的云片,有风伴 奏,出门不得不往包里塞把折叠伞。 没用上,是个晴天。从早上到午后, 仍没下雨的迹象。一点过,去国际会议 中心参加一个微电影活动的新闻发布 会。早腻味了类似的会,全设计好了,连 新闻稿都现成的,只等披上各大媒体的 外衣,体体面面地进入公众视野。那么, 我是谁?一只送外衣的蚂蚁。 对,蚂蚁!一早奔赴单位时,我才突 然发现。多亏前面闪出的小女人,她个 不高,瘦小,平跟鞋,白色挎包,步速超级 快,还一跳一跳的,酷似一只奔跑的蚂 蚁。我自认为走路够快的了,却追不上 她。尤其是她穿过街道时,小身板在南 来北往的几辆车中音符般跳动,极像一 只为生计奔忙的蚂蚁。猛然意识到别人 眼中的我,不也这样可笑么?自从单位 由不坐班改为朝九晚五打卡制之后,两 百多号懒散虫,全都变成了热锅上的蚂 蚁,快步捎带着小跑…… 出单位东门,一招手,的士驶来,上 车才看清,司机是个胖姐。我说,国际会 议中心知道吗?胖姐瞟我一眼,不就在 北辰路嘛!掉头,奔三环。我连忙提醒 她,不能走长安街吗?胖姐不以为然,长 安街走哪去了?我说不是在东四环中路 么。胖姐话带火药味,东四环在东边,北 辰路在北边!到底去哪儿?我说国际会 议中心。我想缓解一下气氛,只要目标 正确,方向发生点偏差可以理解。长征 不也发生了点偏差么,但最终走向了胜 利! 真逗!胖姐说,你不知道,一个男的 把我气得够呛,现在还一肚子火气。 我笑道,难怪你情绪不佳,原来是被 乘客惹了,可我看你,不像个生气的人 啊? 胖姐回眸一笑,为什么? 心宽体胖嘛。 胖姐莞尔一笑,先前我抢一单,那男 的从外地来,我到车站打电话,他还没下 火车。等。又打电话,他说已在一个公 交车站了。问他什么站,他说不知道 ……整个儿一糊涂蛋,来来回回折腾了 我一个多小时,面都没见上,不是成心拿 人开涮嘛!气得我,很想收车回家,没心 情拉活儿了。郁闷,只想骂人。 生气是惩罚自己!我说,生气时,心 脏血流增加一倍,肝脏比平时大一圈,免 疫系统罢工六小时,肺泡不断扩张,肠胃 功能紊乱…… 胖姐好奇地看看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们都一样,路上奔跑的蚂蚁。 蚂蚁?胖姐意会地笑了,可怜的蚂 蚁! 我说,平常上网吧!浏览完了还存 手机或电脑里吗?内存好比人心,什么 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塞,什么结果? 胖姐似有所悟,对对对,有道理。 人都说,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 你偏偏将那样的人放心上,不是存心窝 自己心么!再说,人生是部大剧,你的 人生,你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和群 演。你想想,一部剧里全是好人,精彩 吗?有人看吗?所以得有坏人小丑,来 衬托丰富主角形象,促使剧情更加精 彩。优秀的主演,往往最善于感染身边 角色。 胖姐惊讶地看我一眼,说得没错。 我说,比如那个男的,便是你这部人 生大剧中的一个群众演员,我也是。在 你这部剧中,我们都是必须出现的角 色。这是上天导演的,你作为主角,没有 拒绝我们的权力。那男的结束戏份退场 了,我就上场了。可不,你不是郁闷得想 收车回家么,导演不干,安排我出场了, 为什么,开导你呀! 哈!胖姐如释重负,乐得跟花儿似 的。开起车来,格外轻松了。 反之,在别人的人生剧中,你也是配 角或群演。你想怎么演,别人根本无权 干涉。所以,作为主角,千万别受配角和 群演干扰,一集集往下推!只要投入,总 会有喝彩和掌声。 到了,我看到了国际会议中心。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胖姐跟我 拜拜时,眼里的云片没了,盛满阳光。她 说,再见蚂蚁! 一只受伤的蚂蚁被另一只蚂蚁拯救 了。已然蚂蚁了,就该放下包袱。目送 的士远去,高楼渐渐变成森林,无数蚂蚁 在奔忙…… 我下意识捏了捏包中的折叠伞。 山水 宣友海/作 奔跑的蚂蚁 □蒋寒 圣吉尼在侏罗山下的一个丘陵地 带。名为市,实际是个不大的镇。西边 的山势有点猛,突起的意味重重的。山 脊都磨平了,呈南北方向在天空平缓推 进,脊线和山腰的云岚,一起刻画着大 起大落,法国和瑞士的边地被广泛包 括。圣吉尼属于法国,由于欧洲核子研 究中心的许多科学家住在这里,对外交 往就多了。我是圣吉尼市邀请的客人, 不少时间喜欢四处边走边看。 公路在大片绿地和红黄的房子之 间,显得灰,像一个时期我们形容的那 种思想的灰。缺乏坚定的方向,低沉、 摇摆。一些段落有点裂,加上爬坡转 弯,一直没个平静。每天被满满的车 流洗涤着,差不多成了一条旧衣裤,看 起来不咋的,穿起来宽松实用,就让小 镇套着吧!反正,法国是个年岁长历 史久的国家。老旧的现象有时能和时 尚接连一起。我刚下飞机,上了日内 瓦到圣吉尼的 Y 巴士,对面一个姑娘, 裤子上的窟窿被修长的腿摆平,露出 的肤色倒像带着遮掩的偷窥。哦,是 蓝牛仔裤!窟窿周边是蒲公英一样的 绒絮,围拢和突围的应该都是春天的 草地。就算云朵是个伤口是个愤怒, 可是在深蓝里放牧,阳光地带也会灿 然飘动。那是我进入法国的第一时 间,车上人不少,我将目光偏向窗外。 起落的飞机,尖顶的建筑,大片黑色向 日葵秆,雕塑,众多的异国面孔,在时 空交错。带着破绽的见识不易过滤, 反而突破下午的阳光,明亮了时尚。 奔波围堵过来,裂缝也能替补和借 用。往事和历史仍在路上,这里有许 多看点,七次反法联盟浸透了阴谋、热 血和杀戮,邻居加亲戚成对头,一百多 年里,英国和法国打个不停。英国不 光打头阵,还喜欢把别人扯进来。荷 兰、奥地利、西班牙、土耳其、俄国、普 鲁士、瑞典、撒丁、那不勒斯等都是英 国的盟友。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 计。疆土简直成了祸根,霸权、战争和 掠夺就像山峰不断在欧洲绵延。拿破 仑是动荡的时代和这方厚土激扬的惊 涛骇浪,引来无数仰望。泥土里沉埋 的东西多了,说不准就会扒拉出一堆 炮管、马鞍、勋章什么的。远的不说, 我所知道的十九世纪末和一战二战期 间,这里绝非等闲之地。这路运过粮 草、布匹、枪弹、石块,比石块沉重多的 消息。瞧,我也像根木头一样被运来 了。 日内瓦到圣吉尼四十分钟车程。 钟一样守时的 Y 巴士,还有 18 轻轨电车(终点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 到圣吉尼还有 5 分钟),都是这条路上 养的马,属于不断的奔跑。边上的房 子,也应该是路运来的。不过,多年之 后事情连尾声也看不到了。老大一个 顶,从空中斜过,不小的气势愣在那 里,墙的尺寸好像压短了。大小别墅 里院中石阶有点小意思,擦着水池旁 鹅,鹿,牛羊等塑像的边缘,带点弯地 转到不大的门面。割草机、汽车停在 边上,齐整厚实的墙是草叶做的,但铁 丝在绿色里躲着。四周草坪覆盖了诸 多痕迹,绿色革命波澜壮阔地直涌坡 面和山地。落在其中的内容,不新也 不旧,房前屋后绝无拖泥带水的现 象。丰富的颜色彩饰着视野,生活进 入暖色调,不增加不减少,就像市中心 每天的黄昏。一个大胡子,二个银发, 一个秃顶,二个妙龄女郎,还有一个目 光游移的人,坐在中心广场的东角,伞 不动,黄昏不动,人数不动(也许一个 外国人的眼里,这些法国人长得都差 不多),咖啡的总量估计也是不动的, 增加或减少是瞬间的动作。那里的浓 淡只是对黄昏的堆加,不改变认定的 味道。冰块、糖和奶,冷静又扩散了圣 吉尼的一些选择和时光。四边门窗过 来的灯火,像加了弱音器的小号,明亮 里有了暗弱的势力,不短的调和与较 劲里,黄昏里的主题,还是在我的面前 鲜明了。借着广场的拐角,我有点匆 匆地消失在街头的暮色里。 朝小镇任何一个方向走去,都能 让我看上好一阵子。西边有座林子, 背景就是侏罗山。一条布满碎石子的 土路把我带进去。迎面是高深的寂 静。枝桠和叶片在紧密搭配,好像还 有一些互动未咬紧。都秋天了,该抓 紧的抓紧,总有新的节点和啮口在等 待。一条溪流在乱石上跳动,拖长的 声音是对深度的诵读,又被水花瓜分 和运走。溪流在回避着石头根须,同 时不断发泄着占有的欲求。弯曲又柔 软的小路,是暗中被清洗的段落,就像 大革命、凡尔赛宫、卢浮宫里普遍的心 机和手段。繁忙充满林子。岁月提升 了生命的高度,一些被风雨掏空的躯 干,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瘦骨嶙峋了 丛林形象。枝梢在相同和不同的位 子,抽打挤压着空间,空间零碎了,像 一些白乎乎的羽毛被粘附。粗壮的藤 蔓在把不同的路线网络串联一起,马 蒂斯和高更喜欢这东西,色彩常常从 那里掉下,砸中一块泥土,砸中一种流 行,叫它野兽派也好、印象派也行。我 知道,就是那些枯树老藤低矮的草叶, 产生的冲动砸击过世界,震撼也深化 了大地的想象力。米勒、塞尚、雨果、 兰波、莫迪亚诺都是这块土地上的浓 墨重彩。伏尔泰的莫尔奈庄园离这里 不远(也就是沉重的砖块和木板围起 的暮年的生活)。重量的源头在这里, 影响的力度荒芜了小径。多少年前的 寂静都在保存着,轻易不动。并且还 在积累着,而我的到来,只是磨损或消 费了其中的一点点。突然,一根黑漆 漆的树木将我的目光拽去,一大堆零 乱的板块线条里,它显得严厉,那是阴 暗朝着黑暗快速奔跑的结果,已经触 及风吹草动!我有些在乎,周身绷得 紧紧的。在这片土地,我是不踏实的、 无根的,而无根的心虚最容易惊动! 不说林子里出现黑漆漆的表情,就是 一枚坚果掉下的声音,也足以让我警 惕地侧目。理智告诉我,弯道不一定 就是绕来绕去的阴谋,黑影并不绝对 暗含凶恶,老旧的现象里也有料想不 到的潮流。蓊郁的草木原本不携带除 却自然本身的倾向和行踪。植物的气 息是浓郁的安宁的,它能融掉躁动的 阴影。前方传来狺狺的狗叫。这回我 真的紧张了,是一个女人带着两条狗, 那种像奶牛一样身上有块状斑点的 狗,其中一根带子,将女人拉成了仰 角。林中的路是狭小的,仿佛一阵慌 乱之后,就会没了。女人在用力,也在 呵叱着狗。我停住了,让半座林子做 了依靠。女人和狗没有停步,女人微 笑地招呼我,也不断向狗低语着。狗 望着我,从身边过去了,就像什么事也 没发生。那天没有阳光,没有影子加 重这里的气氛。 数天以后,我发现小镇的东面也 有一座林子,林中同样包容着一条溪 流。两座林子简直以小镇为中心,对 称着。它们同样在用凝重和轻盈、杂 乱和时序、新生和老旧,回望着小镇。 后来,我隔一阵子就到林子里转悠甚 至跑步,碰到法国人我也会主动招 呼。再也没有头一回的感觉。 如果没有一面法国国旗竖着,我 不敢相信这就是圣吉尼市政府,二层 建筑、不大的门面,多少回我从面前走 过,见不到人进去,也没人出来。门永 远关着,也没牌子,深色的玻璃看不到 里面的动静,像一个不常用的仓库。 有一天,一个通知贴出:晚六点半召开 市长见面会。地点在我宿舍对面的马 路边上。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时间快 到了,可天下起了小雨。一些人在临 时拉起的篷布里站着说话,路灯和雨 条把他们涂抹得清晰又模糊。篷布里 备有葡萄酒和果汁。这样的见面会, 像熟人朋友街头碰到了,就在马路边 上聊聊吧! 孩子告诉我见面会开过多次,都 是在市政府的会议厅里。主要听取市 民们对市政工作的意见。篷布里的气 氛很热烈,许多法国人微笑着招呼 我。一个年长的大胡子对我说,他去 过中国,在上海办过一个文化公司。 市长是一个敦实的中年人,头大大的, 黑发在灯火里有些发亮。听说我是来 自中国的记者,他从人群里大步跨过 来和我握手。问我对圣吉尼的看法, 我说这是一个整洁的地方,草地和树 林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每天要化一 定的时间在那里走动。市长告诉我, 幼儿园设施投入会多些。运动场在做 小的改造(我早上跑步的操场就在坡 面底层加了砖块)。一些事在落实,十 八路轻轨电车会从欧洲核子研究中心 接到圣吉尼。这些消息都在把小镇向 着更好更便捷的方向铺垫着。淅淅沥 沥的小雨,潮润了空气的湿度。先来 的人走了,后来的人又进了马路边的 篷布里。一辆车子从边上擦过,鲜亮 的水花挂上了圣吉尼的一角。 “阿婆,你这块青石卖不卖?” 家里就一块青石,砌在柴屋的墙角, 是老房子拆下来的门头。最后一块了,知 道卖不了几个钱,已经拒绝了几个收古董 的。 偏偏这个人执着,跟着奶奶进了屋 子。既然进来了,奶奶又多了句嘴: “你能 给什么数?” “它已经裂了。” “是裂了,不值钱,所以不卖的。” “我会补。” “老东西一补就更不值钱。” “看怎么补。” 一来一去的,简直是智斗。 他一脚一脚漫不经心地踱到后房水 井边。突然发现我。 我也望着他。 他把手背在身后,叮叮当当把玩一串 钥匙。“老板娘回家休假?县城工作?什 么单位?” 我肯定不会回答这种自来熟的问话, 又好笑他的职业病,对一切眼底的未知都 想查个水落石出。他其实很好看,黑脸 堂,头发浓密,鼻梁很高,身材适中,最得 体的是他那件外套,湖蓝色的休闲西服, 里面的衬衣是天蓝色的,这两种色系搭配 一起有说不出的雅致。 他一刻也没有停下地寻找,猪圈也没 放过。他跨过门槛的时候,头顶一盘很大 的蜘蛛网被他用头发带走。但他不知。 亮光下,黑发生灰,像突然老了几岁。 “现在民间古董还多吗?”我问。 “多啊……但不值钱。”他的目光仅仅 在我身上停留一秒,就发现了新的世界。 “阿婆,这是你家屋斗床拆下来的板 吧?还有一些呢?有没有雕花好看的?” 厨房的横梁上搭着几块赭红色的木板,他 若不说,这些年我也从未发现过。 问也是白问。 又走过去拉了拉碗柜的铜拉环。 他的背影居然很挺拔,并不是我印象 里收古董的形象。但一言一行都是。 奶奶司空见惯,任来人在屋前屋后地 转悠,她却是自顾自地淘米,往灶台里塞 柴火。再不搭讪。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 音,我透过门口一丛茂密的箬叶望出去, 是一辆蓝色的五菱七座(哦,又是蓝色)。 车子经过老屋的时候颠了一下,那种 颠法,一看就是空车。 挖两颗蒜 有五个菜已经烧完,最后一道是烧咸 鱼。奶奶火急火燎地递过来一把小锄头, 说下坞塘旁的菜地里有蒜,去挖两颗来烧 鱼,不然鱼会腥。 奶奶家其实离塘还很远,坝又高,根 本看不见水,放眼望去全是各家的菜地。 坞倒真是个坞,两旁山头隆起自成屏障, 沿一条小路进去,要踩坏很多小花小草, 嫩嫩的绿,满眼都是。等你愧疚地回头 看,它们又刷刷地直起身子,仿佛凭空而 来,一点痕迹不着。 挖蒜的小锄头短短的手柄,小而亮的 铁挖子,栽种秧苗的时候都得靠它,拿在 手里放在地上却都是精巧可爱的样子,像 我班里四岁的孩子,脆生生地说话,又毫 无掩饰地哭和笑。 蒜还没成瓣,前几日才抽的蒜薹。抽 蒜薹的时候就被告诫不要抽得太“毒”,不 然会影响蒜的生长。 一锄下去,见土地上翻起了几片白色 蒜片,知道碰伤了它,第二锄就有些犹 豫。我不会干这些活,但又不好意思说不 会干。 直起身子想看看周围有没有熟人帮 着挖两个,然而山林寂静,鸟鸣清脆,唯我 伫立泥土之上。昨日天空晴丽,仿若夏 日,今日又突然收了阳光,云层压下来,裹 挟着风—我却偏爱这样的天气。 林子里的树叶背着光亮,完全不是绿 色的,因为不是绿色,所以你可以想象任 何一种你喜欢的颜色。树不粗,没有几年 树龄,但密集,踮起脚想看看树的背后是 什么样的,徒劳,除了从罅隙里看到青色 的若隐若现的天空,并没有鸟飞翔。也没 有人走过。 挖两颗蒜。这艰难而巨大的劳动。 泥土被我重新翻出来,一锄又一锄, 泥土中有亮光一闪,然后那亮光竟然蠕动 起来。蚯蚓,这丑陋怪异的东西被我惊 吓,在大地上兀自翻滚扭曲,从泥土的这 一头钻到那一头。一只,两只,三只,细 的,粗的,长的,短的,红色的,褐色的…… 在我邀请一位植物出关的同时,并不想另 一物种参与。我闭起眼睛,又一锄下去, 耳畔是根系离开泥土的声音,兹,兹,别离 艰难,很疼,很不舍。小铁挖子被我深深 地扎进土里,一拉,一颗缺了半边的残疾 蒜头出土了。我松了口气。 第二颗出土就简单多了,简单,是因 为心狠了,知道要挖得深,连根拔起的蒜 和连根拔起的人和事都需要一个心狠手 辣的人来操作。 蒜倒是圆乎乎胖头胖脑的,一层一 层,没有蒜心,但仍旧有蒜香。我没见过 蒜的青年时代,这个,算是吧。 在中心城区三马路公交站等车的 时候,我看到了我的中学语文老师 —肖老师。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已经等 了将近二十分钟,可是我要等的 2 车就是不出现。你也知道,等车车不 来,那滋味像是有一只小猫在心里挠 抓一样,当然更像等一个人那人就是 不来却又不告诉你他或她到底来不 来,很能折磨人的。 就在我心情烦躁的时候,我看到 了马路那边有个小老头,矮小,清瘦, 他的耳垂很大,还有一个小耳垂。我 认出来了,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肖慕 白,那时,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外 号:耳朵柄。 在我认出肖老师的那一瞬间,我 有点吃惊,岁月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当 年那个潇洒、倜傥的帅男,三十多年之 后的今天,是如此的颓败,像荒野中的 一根衰草,毫不引人注目。要不是他 的耳垂上那个刺眼的耳朵柄,我是怎 么也不敢把眼前的小老头跟当年的英 俊书生联系在一起的。同时,我也为 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伤感—哪一 天我老了,我可能还不如眼前的肖老 师的。 我的心里有些矛盾,不知道该不 该走过去,跟老师打个招呼,问问他这 些年来的情况。做为他的一个当年很 不听话的学生,有关跟着他学语文时候 的一些零碎的记忆,伴随着内疚和羞 愧。其实那时候我是有一些语文天赋 的,我的朗诵、写作也还是过得去的,只 是因为正处在那样一个各种思潮风起 云涌的时代,而我又恰好处在那么一个 冲动、叛逆的年龄,我的表现总不能让 肖老师满意。一次次让肖老师伤心失 望之后,他只好恨铁不成钢,放弃了对 我的鞭策。 如今,看到几近衰老的肖老师,我 的心里涌起的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脑海里出现的都是老师当年对我的种 种好处。我决定,即使是错过了公交 车,我也要走过去和老师说几句知心的 话。也就在这时,另一个情况出现了, 马路那边的人行道上,迎面向着肖老师 走来了两个中年女人。 这是两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女人,从 装束上看能够断定,她们有一份很不错 的工作,很可能是属于白领阶层的职业 女性。她们都挎着很有档次的女包,一 个包是紫色的,一个包是水红色的,她 们一路很开心地聊着一个话题。就在 这时,离她们不远处的肖老师认出了她 们中的一个,这种情况有个很时髦的词 语叫做“邂逅”,小城本来不大,这样的 邂逅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肖老师认出了那个稍微年轻一点 的挎紫色包的女人,他的神情一下子 变得激动起来,有了一点脚下生风的 气势。这一阵脚步加紧,跟他的年龄 极不吻合,以至于他差点因为身体失 去平衡而跌倒。可他依然很兴奋,热 情地冲着那个紫色包的女人喊着:唐 海鸥!唐海鸥!这个名字一喊出来, 我也认出了那个挎紫色包的女人,是 的,是唐海鸥,我们中学时代的语文课 代表。不过,我觉得肖老师的声音、动 作和表情都夸张了一些—在这样一 个行人穿梭的情况下,仅凭三十年前 的并无多少可圈可点的经历的普通的 师生关系,肖老师大可不必如此的。 肖老师的声音那么大,唐海鸥应 该是听到了的,而且她也是能够看清 肖老师那醒目的耳朵柄的。当年,肖老 师的耳朵柄这个很有创意的外号,就是 唐晓鸥福至心灵时的神来之笔。可是, 唐晓鸥并没有配合肖老师的热情,她只 是轻描淡写地向肖老师点了一下头,便 又把脸转向了她身边的女人。 肖老师却是不屈不挠,继续一边 喊着唐海鸥一边迎了过去,甚至有电 瓶车横向穿过时,他也毫不在意。唐 海鸥!唐海鸥!肖老师就这么喊着。 唐海鸥终于停止了和另一个女人的交 谈,她看了肖老师一眼,收起刚才亢奋 的神情,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把自己的 尾翼收拢了起来,说不出的失落。于 是,肖老师看到的是唐海鸥的一个勉 强的微笑,她冲肖老师随意地晃了一 下手臂,轻轻地叫了声肖老师。 肖老师很是开心、欣慰,他停下脚 步,等待着唐海鸥接下来的回忆当年 读书生活之类的回应。但是唐海鸥敷 衍几句之后,马上又和身边的女人说 起了刚才未尽的话题。肖老师刚刚有 点晴朗起来的的脸,很快多云转阴,黯 淡了下来,自我解嘲似的捏了捏自己 那个肉团团的耳朵柄。 这时候,我等待已久的 2 路车来 了,可我没有上车,我觉得自己有必要 走过去,给当年的老师,眼前的小老头 一个宽慰。我穿过斑马线,来到肖老 师的后面,很真诚地喊了一声肖老 师。肖老师转过身来,他的目光里已 经有了我心里预设的那一道惊喜,仅 仅只回忆了几秒钟,他老人家就叫出 了我的名字。 我的出现,我的热情,让肖老师多 多少少有些喜出望外,有些受宠若 惊。我很想跟老师说很多的话,可又 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我跟肖老师说 我这些年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就说 到了三十年前,我说那时候肖老师正 在痴情地追求着学校里最美丽的朱丽 叶老师。都说爱情是最吸引人的话 题,本以为说到朱丽叶,肖老师会激情 起来的,可是,我没有看到老师脸上预 期的红光。 忽地,我把话题转到了唐海鸥身 上,我从刚才肖老师和唐海鸥偶遇时 那一刻的惊喜,我知道,关于唐海鸥的 话题是可以打开老师的心扉的。果 然,肖老师的脸上,立刻光芒四射,兴 奋、幸福溢于言表—唐海鸥十六岁 那年,在肖老师的辅导下,获得了全省 中学生“萌芽散文奖”比赛的第一名, 在我们当年读书的中学,甚至是我们 县我们地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 肖老师的一个奇迹。 曾经的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神话般 的荣耀,此刻在肖老师的脑海里熠熠 生辉。 圣吉尼小镇 □ 杨可观 收古董的 (外一篇) □ 吴晓雪 马路边看到熟人 □ 伍劲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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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散 花 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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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花 坞2017年6月21日 星期三 www.huangshannews.cn

阳光舞动着蓝天上的云片,有风伴奏,出门不得不往包里塞把折叠伞。

没用上,是个晴天。从早上到午后,仍没下雨的迹象。一点过,去国际会议中心参加一个微电影活动的新闻发布会。早腻味了类似的会,全设计好了,连新闻稿都现成的,只等披上各大媒体的外衣,体体面面地进入公众视野。那么,我是谁?一只送外衣的蚂蚁。

对,蚂蚁!一早奔赴单位时,我才突然发现。多亏前面闪出的小女人,她个不高,瘦小,平跟鞋,白色挎包,步速超级快,还一跳一跳的,酷似一只奔跑的蚂蚁。我自认为走路够快的了,却追不上她。尤其是她穿过街道时,小身板在南来北往的几辆车中音符般跳动,极像一只为生计奔忙的蚂蚁。猛然意识到别人眼中的我,不也这样可笑么?自从单位由不坐班改为朝九晚五打卡制之后,两百多号懒散虫,全都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快步捎带着小跑……

出单位东门,一招手,的士驶来,上车才看清,司机是个胖姐。我说,国际会议中心知道吗?胖姐瞟我一眼,不就在北辰路嘛!掉头,奔三环。我连忙提醒她,不能走长安街吗?胖姐不以为然,长安街走哪去了?我说不是在东四环中路么。胖姐话带火药味,东四环在东边,北辰路在北边!到底去哪儿?我说国际会议中心。我想缓解一下气氛,只要目标正确,方向发生点偏差可以理解。长征不也发生了点偏差么,但最终走向了胜利!

真逗!胖姐说,你不知道,一个男的把我气得够呛,现在还一肚子火气。

我笑道,难怪你情绪不佳,原来是被乘客惹了,可我看你,不像个生气的人啊?

胖姐回眸一笑,为什么?心宽体胖嘛。胖姐莞尔一笑,先前我抢一单,那男

的从外地来,我到车站打电话,他还没下火车。等。又打电话,他说已在一个公交车站了。问他什么站,他说不知道……整个儿一糊涂蛋,来来回回折腾了我一个多小时,面都没见上,不是成心拿人开涮嘛!气得我,很想收车回家,没心

情拉活儿了。郁闷,只想骂人。生气是惩罚自己!我说,生气时,心

脏血流增加一倍,肝脏比平时大一圈,免疫系统罢工六小时,肺泡不断扩张,肠胃功能紊乱……

胖姐好奇地看看我,你是做什么的?我们都一样,路上奔跑的蚂蚁。蚂蚁?胖姐意会地笑了,可怜的蚂

蚁!我说,平常上网吧!浏览完了还存

手机或电脑里吗?内存好比人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塞,什么结果?

胖姐似有所悟,对对对,有道理。人都说,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

你偏偏将那样的人放心上,不是存心窝自己心么!再说,人生是部大剧,你的人生,你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和群演。你想想,一部剧里全是好人,精彩吗?有人看吗?所以得有坏人小丑,来衬托丰富主角形象,促使剧情更加精彩。优秀的主演,往往最善于感染身边角色。

胖姐惊讶地看我一眼,说得没错。我说,比如那个男的,便是你这部人

生大剧中的一个群众演员,我也是。在你这部剧中,我们都是必须出现的角色。这是上天导演的,你作为主角,没有拒绝我们的权力。那男的结束戏份退场了,我就上场了。可不,你不是郁闷得想收车回家么,导演不干,安排我出场了,为什么,开导你呀!

哈!胖姐如释重负,乐得跟花儿似的。开起车来,格外轻松了。

反之,在别人的人生剧中,你也是配角或群演。你想怎么演,别人根本无权干涉。所以,作为主角,千万别受配角和群演干扰,一集集往下推!只要投入,总会有喝彩和掌声。

到了,我看到了国际会议中心。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胖姐跟我

拜拜时,眼里的云片没了,盛满阳光。她说,再见蚂蚁!

一只受伤的蚂蚁被另一只蚂蚁拯救了。已然蚂蚁了,就该放下包袱。目送的士远去,高楼渐渐变成森林,无数蚂蚁在奔忙……

我下意识捏了捏包中的折叠伞。

山水 宣友海/作

奔跑的蚂蚁□ 蒋 寒

圣吉尼在侏罗山下的一个丘陵地带。名为市,实际是个不大的镇。西边的山势有点猛,突起的意味重重的。山脊都磨平了,呈南北方向在天空平缓推进,脊线和山腰的云岚,一起刻画着大起大落,法国和瑞士的边地被广泛包括。圣吉尼属于法国,由于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许多科学家住在这里,对外交往就多了。我是圣吉尼市邀请的客人,不少时间喜欢四处边走边看。

公路在大片绿地和红黄的房子之间,显得灰,像一个时期我们形容的那种思想的灰。缺乏坚定的方向,低沉、摇摆。一些段落有点裂,加上爬坡转弯,一直没个平静。每天被满满的车流洗涤着,差不多成了一条旧衣裤,看起来不咋的,穿起来宽松实用,就让小镇套着吧!反正,法国是个年岁长历史久的国家。老旧的现象有时能和时尚接连一起。我刚下飞机,上了日内瓦到圣吉尼的Y巴士,对面一个姑娘,裤子上的窟窿被修长的腿摆平,露出的肤色倒像带着遮掩的偷窥。哦,是蓝牛仔裤!窟窿周边是蒲公英一样的绒絮,围拢和突围的应该都是春天的草地。就算云朵是个伤口是个愤怒,可是在深蓝里放牧,阳光地带也会灿然飘动。那是我进入法国的第一时间,车上人不少,我将目光偏向窗外。起落的飞机,尖顶的建筑,大片黑色向日葵秆,雕塑,众多的异国面孔,在时空交错。带着破绽的见识不易过滤,反而突破下午的阳光,明亮了时尚。奔波围堵过来,裂缝也能替补和借用。往事和历史仍在路上,这里有许多看点,七次反法联盟浸透了阴谋、热血和杀戮,邻居加亲戚成对头,一百多年里,英国和法国打个不停。英国不光打头阵,还喜欢把别人扯进来。荷兰、奥地利、西班牙、土耳其、俄国、普鲁士、瑞典、撒丁、那不勒斯等都是英国的盟友。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计。疆土简直成了祸根,霸权、战争和掠夺就像山峰不断在欧洲绵延。拿破仑是动荡的时代和这方厚土激扬的惊涛骇浪,引来无数仰望。泥土里沉埋的东西多了,说不准就会扒拉出一堆炮管、马鞍、勋章什么的。远的不说,我所知道的十九世纪末和一战二战期间,这里绝非等闲之地。这路运过粮草、布匹、枪弹、石块,比石块沉重多的消息。瞧,我也像根木头一样被运来了。

日内瓦到圣吉尼四十分钟车程。钟一样守时的 Y 巴士,还有 18 路

轻轨电车(终点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到圣吉尼还有5分钟),都是这条路上养的马,属于不断的奔跑。边上的房子,也应该是路运来的。不过,多年之后事情连尾声也看不到了。老大一个顶,从空中斜过,不小的气势愣在那里,墙的尺寸好像压短了。大小别墅里院中石阶有点小意思,擦着水池旁鹅,鹿,牛羊等塑像的边缘,带点弯地转到不大的门面。割草机、汽车停在边上,齐整厚实的墙是草叶做的,但铁

丝在绿色里躲着。四周草坪覆盖了诸多痕迹,绿色革命波澜壮阔地直涌坡面和山地。落在其中的内容,不新也不旧,房前屋后绝无拖泥带水的现象。丰富的颜色彩饰着视野,生活进入暖色调,不增加不减少,就像市中心每天的黄昏。一个大胡子,二个银发,一个秃顶,二个妙龄女郎,还有一个目光游移的人,坐在中心广场的东角,伞不动,黄昏不动,人数不动(也许一个外国人的眼里,这些法国人长得都差不多),咖啡的总量估计也是不动的,增加或减少是瞬间的动作。那里的浓淡只是对黄昏的堆加,不改变认定的味道。冰块、糖和奶,冷静又扩散了圣吉尼的一些选择和时光。四边门窗过来的灯火,像加了弱音器的小号,明亮里有了暗弱的势力,不短的调和与较劲里,黄昏里的主题,还是在我的面前鲜明了。借着广场的拐角,我有点匆匆地消失在街头的暮色里。

朝小镇任何一个方向走去,都能让我看上好一阵子。西边有座林子,背景就是侏罗山。一条布满碎石子的土路把我带进去。迎面是高深的寂静。枝桠和叶片在紧密搭配,好像还有一些互动未咬紧。都秋天了,该抓紧的抓紧,总有新的节点和啮口在等待。一条溪流在乱石上跳动,拖长的声音是对深度的诵读,又被水花瓜分和运走。溪流在回避着石头根须,同时不断发泄着占有的欲求。弯曲又柔软的小路,是暗中被清洗的段落,就像大革命、凡尔赛宫、卢浮宫里普遍的心机和手段。繁忙充满林子。岁月提升了生命的高度,一些被风雨掏空的躯干,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瘦骨嶙峋了丛林形象。枝梢在相同和不同的位子,抽打挤压着空间,空间零碎了,像一些白乎乎的羽毛被粘附。粗壮的藤蔓在把不同的路线网络串联一起,马蒂斯和高更喜欢这东西,色彩常常从那里掉下,砸中一块泥土,砸中一种流行,叫它野兽派也好、印象派也行。我知道,就是那些枯树老藤低矮的草叶,产生的冲动砸击过世界,震撼也深化了大地的想象力。米勒、塞尚、雨果、兰波、莫迪亚诺都是这块土地上的浓墨重彩。伏尔泰的莫尔奈庄园离这里不远(也就是沉重的砖块和木板围起的暮年的生活)。重量的源头在这里,影响的力度荒芜了小径。多少年前的寂静都在保存着,轻易不动。并且还在积累着,而我的到来,只是磨损或消费了其中的一点点。突然,一根黑漆漆的树木将我的目光拽去,一大堆零乱的板块线条里,它显得严厉,那是阴暗朝着黑暗快速奔跑的结果,已经触及风吹草动!我有些在乎,周身绷得紧紧的。在这片土地,我是不踏实的、无根的,而无根的心虚最容易惊动!不说林子里出现黑漆漆的表情,就是一枚坚果掉下的声音,也足以让我警惕地侧目。理智告诉我,弯道不一定就是绕来绕去的阴谋,黑影并不绝对暗含凶恶,老旧的现象里也有料想不

到的潮流。蓊郁的草木原本不携带除却自然本身的倾向和行踪。植物的气息是浓郁的安宁的,它能融掉躁动的阴影。前方传来狺狺的狗叫。这回我真的紧张了,是一个女人带着两条狗,那种像奶牛一样身上有块状斑点的狗,其中一根带子,将女人拉成了仰角。林中的路是狭小的,仿佛一阵慌乱之后,就会没了。女人在用力,也在呵叱着狗。我停住了,让半座林子做了依靠。女人和狗没有停步,女人微笑地招呼我,也不断向狗低语着。狗望着我,从身边过去了,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天没有阳光,没有影子加重这里的气氛。

数天以后,我发现小镇的东面也有一座林子,林中同样包容着一条溪流。两座林子简直以小镇为中心,对称着。它们同样在用凝重和轻盈、杂乱和时序、新生和老旧,回望着小镇。后来,我隔一阵子就到林子里转悠甚至跑步,碰到法国人我也会主动招呼。再也没有头一回的感觉。

如果没有一面法国国旗竖着,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圣吉尼市政府,二层建筑、不大的门面,多少回我从面前走

过,见不到人进去,也没人出来。门永远关着,也没牌子,深色的玻璃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像一个不常用的仓库。有一天,一个通知贴出:晚六点半召开市长见面会。地点在我宿舍对面的马路边上。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时间快到了,可天下起了小雨。一些人在临时拉起的篷布里站着说话,路灯和雨条把他们涂抹得清晰又模糊。篷布里备有葡萄酒和果汁。这样的见面会,像熟人朋友街头碰到了,就在马路边上聊聊吧!

孩子告诉我见面会开过多次,都是在市政府的会议厅里。主要听取市民们对市政工作的意见。篷布里的气氛很热烈,许多法国人微笑着招呼我。一个年长的大胡子对我说,他去过中国,在上海办过一个文化公司。市长是一个敦实的中年人,头大大的,黑发在灯火里有些发亮。听说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他从人群里大步跨过来和我握手。问我对圣吉尼的看法,我说这是一个整洁的地方,草地和树林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每天要化一定的时间在那里走动。市长告诉我,幼儿园设施投入会多些。运动场在做小的改造(我早上跑步的操场就在坡面底层加了砖块)。一些事在落实,十八路轻轨电车会从欧洲核子研究中心接到圣吉尼。这些消息都在把小镇向着更好更便捷的方向铺垫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润了空气的湿度。先来的人走了,后来的人又进了马路边的篷布里。一辆车子从边上擦过,鲜亮的水花挂上了圣吉尼的一角。

“阿婆,你这块青石卖不卖?”家里就一块青石,砌在柴屋的墙角,

是老房子拆下来的门头。最后一块了,知道卖不了几个钱,已经拒绝了几个收古董的。

偏偏这个人执着,跟着奶奶进了屋子。既然进来了,奶奶又多了句嘴:“你能给什么数?”

“它已经裂了。”“是裂了,不值钱,所以不卖的。”“我会补。”“老东西一补就更不值钱。”“看怎么补。”一来一去的,简直是智斗。他一脚一脚漫不经心地踱到后房水

井边。突然发现我。我也望着他。他把手背在身后,叮叮当当把玩一串

钥匙。“老板娘回家休假?县城工作?什么单位?”

我肯定不会回答这种自来熟的问话,又好笑他的职业病,对一切眼底的未知都想查个水落石出。他其实很好看,黑脸堂,头发浓密,鼻梁很高,身材适中,最得体的是他那件外套,湖蓝色的休闲西服,里面的衬衣是天蓝色的,这两种色系搭配一起有说不出的雅致。

他一刻也没有停下地寻找,猪圈也没放过。他跨过门槛的时候,头顶一盘很大的蜘蛛网被他用头发带走。但他不知。亮光下,黑发生灰,像突然老了几岁。

“现在民间古董还多吗?”我问。“多啊……但不值钱。”他的目光仅仅

在我身上停留一秒,就发现了新的世界。“阿婆,这是你家屋斗床拆下来的板

吧?还有一些呢?有没有雕花好看的?”厨房的横梁上搭着几块赭红色的木板,他若不说,这些年我也从未发现过。

问也是白问。又走过去拉了拉碗柜的铜拉环。他的背影居然很挺拔,并不是我印象

里收古董的形象。但一言一行都是。奶奶司空见惯,任来人在屋前屋后地

转悠,她却是自顾自地淘米,往灶台里塞柴火。再不搭讪。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我透过门口一丛茂密的箬叶望出去,是一辆蓝色的五菱七座(哦,又是蓝色)。

车子经过老屋的时候颠了一下,那种颠法,一看就是空车。

挖两颗蒜有五个菜已经烧完,最后一道是烧咸

鱼。奶奶火急火燎地递过来一把小锄头,

说下坞塘旁的菜地里有蒜,去挖两颗来烧鱼,不然鱼会腥。

奶奶家其实离塘还很远,坝又高,根本看不见水,放眼望去全是各家的菜地。坞倒真是个坞,两旁山头隆起自成屏障,沿一条小路进去,要踩坏很多小花小草,嫩嫩的绿,满眼都是。等你愧疚地回头看,它们又刷刷地直起身子,仿佛凭空而来,一点痕迹不着。

挖蒜的小锄头短短的手柄,小而亮的铁挖子,栽种秧苗的时候都得靠它,拿在手里放在地上却都是精巧可爱的样子,像我班里四岁的孩子,脆生生地说话,又毫无掩饰地哭和笑。

蒜还没成瓣,前几日才抽的蒜薹。抽蒜薹的时候就被告诫不要抽得太“毒”,不然会影响蒜的生长。

一锄下去,见土地上翻起了几片白色蒜片,知道碰伤了它,第二锄就有些犹豫。我不会干这些活,但又不好意思说不会干。

直起身子想看看周围有没有熟人帮着挖两个,然而山林寂静,鸟鸣清脆,唯我伫立泥土之上。昨日天空晴丽,仿若夏日,今日又突然收了阳光,云层压下来,裹挟着风——我却偏爱这样的天气。

林子里的树叶背着光亮,完全不是绿色的,因为不是绿色,所以你可以想象任何一种你喜欢的颜色。树不粗,没有几年树龄,但密集,踮起脚想看看树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徒劳,除了从罅隙里看到青色的若隐若现的天空,并没有鸟飞翔。也没有人走过。

挖两颗蒜。这艰难而巨大的劳动。泥土被我重新翻出来,一锄又一锄,

泥土中有亮光一闪,然后那亮光竟然蠕动起来。蚯蚓,这丑陋怪异的东西被我惊吓,在大地上兀自翻滚扭曲,从泥土的这一头钻到那一头。一只,两只,三只,细的,粗的,长的,短的,红色的,褐色的……在我邀请一位植物出关的同时,并不想另一物种参与。我闭起眼睛,又一锄下去,耳畔是根系离开泥土的声音,兹,兹,别离艰难,很疼,很不舍。小铁挖子被我深深地扎进土里,一拉,一颗缺了半边的残疾蒜头出土了。我松了口气。

第二颗出土就简单多了,简单,是因为心狠了,知道要挖得深,连根拔起的蒜和连根拔起的人和事都需要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来操作。

蒜倒是圆乎乎胖头胖脑的,一层一层,没有蒜心,但仍旧有蒜香。我没见过蒜的青年时代,这个,算是吧。

在中心城区三马路公交站等车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肖老师。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已经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可是我要等的 2 路车就是不出现。你也知道,等车车不来,那滋味像是有一只小猫在心里挠抓一样,当然更像等一个人那人就是不来却又不告诉你他或她到底来不来,很能折磨人的。

就在我心情烦躁的时候,我看到了马路那边有个小老头,矮小,清瘦,他的耳垂很大,还有一个小耳垂。我认出来了,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肖慕白,那时,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外号:耳朵柄。

在我认出肖老师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吃惊,岁月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当年那个潇洒、倜傥的帅男,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是如此的颓败,像荒野中的一根衰草,毫不引人注目。要不是他的耳垂上那个刺眼的耳朵柄,我是怎么也不敢把眼前的小老头跟当年的英俊书生联系在一起的。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伤感——哪一天我老了,我可能还不如眼前的肖老师的。

我的心里有些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跟老师打个招呼,问问他这些年来的情况。做为他的一个当年很不听话的学生,有关跟着他学语文时候的一些零碎的记忆,伴随着内疚和羞

愧。其实那时候我是有一些语文天赋的,我的朗诵、写作也还是过得去的,只是因为正处在那样一个各种思潮风起云涌的时代,而我又恰好处在那么一个冲动、叛逆的年龄,我的表现总不能让肖老师满意。一次次让肖老师伤心失望之后,他只好恨铁不成钢,放弃了对我的鞭策。

如今,看到几近衰老的肖老师,我的心里涌起的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脑海里出现的都是老师当年对我的种种好处。我决定,即使是错过了公交车,我也要走过去和老师说几句知心的话。也就在这时,另一个情况出现了,马路那边的人行道上,迎面向着肖老师走来了两个中年女人。

这是两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女人,从装束上看能够断定,她们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很可能是属于白领阶层的职业女性。她们都挎着很有档次的女包,一个包是紫色的,一个包是水红色的,她们一路很开心地聊着一个话题。就在这时,离她们不远处的肖老师认出了她们中的一个,这种情况有个很时髦的词语叫做“邂逅”,小城本来不大,这样的邂逅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肖老师认出了那个稍微年轻一点的挎紫色包的女人,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有了一点脚下生风的气势。这一阵脚步加紧,跟他的年龄极不吻合,以至于他差点因为身体失去平衡而跌倒。可他依然很兴奋,热

情地冲着那个紫色包的女人喊着:唐海鸥!唐海鸥!这个名字一喊出来,我也认出了那个挎紫色包的女人,是的,是唐海鸥,我们中学时代的语文课代表。不过,我觉得肖老师的声音、动作和表情都夸张了一些——在这样一个行人穿梭的情况下,仅凭三十年前的并无多少可圈可点的经历的普通的师生关系,肖老师大可不必如此的。

肖老师的声音那么大,唐海鸥应该是听到了的,而且她也是能够看清肖老师那醒目的耳朵柄的。当年,肖老师的耳朵柄这个很有创意的外号,就是唐晓鸥福至心灵时的神来之笔。可是,唐晓鸥并没有配合肖老师的热情,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向肖老师点了一下头,便又把脸转向了她身边的女人。

肖老师却是不屈不挠,继续一边喊着唐海鸥一边迎了过去,甚至有电瓶车横向穿过时,他也毫不在意。唐海鸥!唐海鸥!肖老师就这么喊着。唐海鸥终于停止了和另一个女人的交谈,她看了肖老师一眼,收起刚才亢奋的神情,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把自己的尾翼收拢了起来,说不出的失落。于是,肖老师看到的是唐海鸥的一个勉强的微笑,她冲肖老师随意地晃了一下手臂,轻轻地叫了声肖老师。

肖老师很是开心、欣慰,他停下脚步,等待着唐海鸥接下来的回忆当年读书生活之类的回应。但是唐海鸥敷衍几句之后,马上又和身边的女人说

起了刚才未尽的话题。肖老师刚刚有点晴朗起来的的脸,很快多云转阴,黯淡了下来,自我解嘲似的捏了捏自己那个肉团团的耳朵柄。

这时候,我等待已久的 2 路车来了,可我没有上车,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走过去,给当年的老师,眼前的小老头一个宽慰。我穿过斑马线,来到肖老师的后面,很真诚地喊了一声肖老师。肖老师转过身来,他的目光里已经有了我心里预设的那一道惊喜,仅仅只回忆了几秒钟,他老人家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出现,我的热情,让肖老师多多少少有些喜出望外,有些受宠若惊。我很想跟老师说很多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我跟肖老师说我这些年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三十年前,我说那时候肖老师正在痴情地追求着学校里最美丽的朱丽叶老师。都说爱情是最吸引人的话题,本以为说到朱丽叶,肖老师会激情起来的,可是,我没有看到老师脸上预期的红光。

忽地,我把话题转到了唐海鸥身上,我从刚才肖老师和唐海鸥偶遇时那一刻的惊喜,我知道,关于唐海鸥的话题是可以打开老师的心扉的。果然,肖老师的脸上,立刻光芒四射,兴奋、幸福溢于言表——唐海鸥十六岁那年,在肖老师的辅导下,获得了全省中学生“萌芽散文奖”比赛的第一名,在我们当年读书的中学,甚至是我们县我们地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肖老师的一个奇迹。

曾经的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神话般的荣耀,此刻在肖老师的脑海里熠熠生辉。

圣吉尼小镇□ 杨可观

收古董的(外一篇)□ 吴晓雪

马路边看到熟人□ 伍劲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