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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责任编辑:李晓晨 电话:(010)65389204 2013年2月25日 星期一文学院
我首先想到的是福克纳的那句名言: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福克纳的传记作者达维德·敏特说,福克纳比那个时代任何一个美国作家都更具有一个地区的乡土性。他把福克纳叫做“我们伟大的乡下人”。
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威廉·福克纳的家乡,福克纳度过了一生中大半岁月的地方,在他的小说里叫做“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耕耘了一辈子的地方。福克纳的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很像那句“芝麻开门”的秘语,为后来的作家打开了一个藏宝洞。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公开承认受过福克纳的影响。1997年,莫言在福克纳诞辰100 周年的时候,写了一篇 《说说福克纳老头》 的文章纪念福克纳,莫言在文章中写道:“十几年前,我买了一本《 喧哗与骚动 》,认识了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老头。我首先读了该书译者李文俊先生长达两万字的前言。读完了前言,我感到读不读 《 喧哗和骚动 》 已经无所谓了。李先生在前言里说,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了一块自己的天地。我立即感到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跳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也去创造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后来,莫言果然创造了一块叫做“高密东北乡”的新天地。把故乡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
统统写进了他的小说,创建了一个文学的王国。
乡土作家除了才华还有一个可供开采的故乡。那块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不仅用自然的山川水色滋养他们的身体,还用经年积累的民间故事、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乡土人情润泽他们的内心。2011年,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来中国,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听了他的题为 《一个作家的证词》 的演讲,略萨开篇即讲到童年时候妈妈给他讲的故事;莫言获诺贝尔奖后的演说,提到了那个乡间集市上的说书人……作家的童年经历中,聆听故事几乎是不可或缺的记忆。莫言说,那许许多多的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乡村童年的慢时光,有足够多的时间吸纳自然乡间与精神民间的一切养分。那样的滋养想必是丰沛的。那个叫做故乡的领地,想必也是坚实的,足够他们的才华恣意妄为、挥刀舞剑、翻天覆地、呼风唤雨……他们用文字逼近故乡,背叛故乡,一次次疏离又一次次抵达,一次次拆解又一次次重构,最终建构起一个文学的故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贡多、沈从文的湘西边城、大江健三郎的北方四国森林、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杜拉斯的湄公河岸、萧红的呼兰河……作家一旦把现实的地域变成小说中的故乡,这个故乡跟现实的关系就不单单是对位的关系。这个虚构的故乡,比现实的故乡还要丰饶,还要包罗万象,还要真实。没有什么比虚构更能抵达真实。这个文学的故乡,比现实的乡土更有生命力。即使现实的乡土消亡了,我们依然可以从小说里了解那片土地和发生在那里的故事,甚至凭借小说复原那条已经
永远失去的河流。故乡对作家童年的浸润更像是
一块文化的胎记。故乡的自然风光与乡土人情,那方水土的独特风貌和历史文化记忆,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小说里留下印迹。语言、感觉、气息、风情、氛围……总有一点什么印证着现实故土的独特记忆。杜拉斯的湄公河岸弥漫着浓丽的绝望气息,萧红的呼兰河却是另一番淳朴清冷的光景、沈从文的湘西边城弥漫一种淡淡的忧伤、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张扬着汪洋肆意的活力……现实地域的记忆流淌在小说中,就是小说的血脉。血脉的畅通、血液的浓度直接关系到小说的生命力度。作家故乡地域的特殊性,是小说风格各异、千姿百态的源头。
美国南方的诗人、批评家艾伦·塔特说:“地区主义在空间上是有限的,但在时间上是无限的。地方主义在时间上是有限的,在空间上则是无限的。” 一个作家能听到宇宙歌唱的地方是时间、地点、家庭、历史和记忆已经扎根的某一个村庄,而不是广袤千里的空间,无所依凭的变动。
荣格说,扎根于大地的人永世长存。故乡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作家对它的了解越深,它就越具有原型意义。福克纳常年游荡在奥克斯福,还未成年就已经是熟悉山林的猎人。他对家乡的研究,包括历史、探险、地理、植物等各个方面。同时代的南方作家凯瑟琳·安·波特说福克纳是一个像大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壤的人。福克纳的小说也成为我们了解美国南方那个已经消失的乡土社会的最好途径,他的小说为我们保留了美国南方社会的人情世故。
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说,乡村里的生活亲切而又生动,使人产生一种乡土人情的感受。这里的
人们交谈聊天,他们谈话的内容便是好作家的写作材料。反之,在城市里,隔壁的那条街上也许有人自杀了,而你却永远不会知道。出生于1904年的格林无意中说出了乡土作家的幸运密码。的确,乡土作家是幸运的,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是作家开采不竭的资源,同时也是作家施展才华的领地,有了那块领地,作家就是王者。
因为经历的关系,我是一个故乡感模糊和飘忽的人,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但是,即使生活了很长时间,我依然是一个过客,我跟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建立起足够深厚的血肉相连的关系,至今也找不到自己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
格 雷 厄 姆·格 林 1994 年 去 世了,跟他了解的那个时代相比,城市之间人与人的隔膜更加深重,互联网的时代,我们貌似坐在家里就能尽览天下大事,实际上,我们了解的世界充满各种混乱的信息,真相被遮蔽的程度远远大于格林生活的时代。而且,乡村也处于剧烈的变动之中,乡村人际关系瓦解,乡土人情日趋淡薄,现实的乡土摇摇欲坠,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沦陷与消亡。
日新月异,这个适合当下的词汇,既有空间变动的不稳定感,也有时间流逝的速度感。一方面,人们生活的空间数倍扩大,可以绕着地球跑。另一方面,地域的同质化越来越严重,生活在北京跟生活在上海的差别越来越小,吃同样的垃圾快餐、挤同样拥挤的地铁、穿差不多品牌的衣服、玩同样的游戏、看同期上演的电影、说标准的适合交流的语言,乡音已经因为不具备交流功能而被弃用……连气候都变得南北不分,南方下雪,北方暖冬。地域特征的不断弱化已是不争的现实。
像我这样故乡感模糊和飘忽的人,会越来越普遍。已经有评论家论及乡土文学的终结。即使乡土文学没有终结,失去故乡感的写作者,已经很难找到福克纳和莫言们那块邮票大小的领地了。
失去故乡的作家们,凭借什么创造自己独特的文学王国,写出具有差异性的小说,这倒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作家的故乡□川 妮
家乡的农民种苹果树,满川满塬都是,到了收获的季节,红富士挂满了枝头,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晃动着的人影。现在是冬天,苹果树脱光了叶子,枝条尽现,是最好的果树修剪季节;等到过了农历年,新的一年开始了,土地解冻,便是施肥浇水的时候了,然后苹果树就会开花,长出叶子,结出一颗颗饱满圆润的果实来。
说这些话,只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先想到的,也可看作是一时的题外话。
我出生和成长于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县城,人口虽少,地理位置也偏僻,但这个地方却和历史上两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联系在一起。一个是理学创始人“三先生”之一的胡瑗。他是泰州海陵人,在宜川莅政之余,教授学生,广泛传授理学,
《宜川县志》称“随贤愚训之,士赖造就,见者即识为安定先生弟子”。后任宋太常博士,天章阁侍讲,《宋史》载:“学派势重”,“礼部所选士十有四五为其弟子”。另一位是北宋唯物主义哲学家张载,他曾在云岩
(现为宜川县第一大镇) 任县令。张载乃一代大儒,是关学的创始人,他有几句话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任云岩县县令期间,“在兴教育、变风俗、关心民瘼以及断狱案诸多方面,颇有 政 声 ”。《宋 史》 这 样 评 论 :“ (其) 政事大抵以敦本善俗为先”,也就是说,在一切工作中,他把传播自己的政治伦理观念、教化民众,让百姓“明礼教、敦风俗”当成首要任务。而正是这两位哲学家的“敦本善俗”,多少年来直接影响了宜川乃至陕北地区民众的生活习俗、衣食住行、家庭伦理等观念的变化。
张载当县令的云岩镇历史上曾建有张载庙,俗称张夫子庙,宜川县城的南街曾建有“二贤祠”,供奉的两位圣贤一位是胡瑗,一位是张载。迄今为止,在宜川及周边地区,老人去世了,都要举行盛大的葬礼,葬礼俗称“夫子礼”,夫子当然就指的是张载,据说这种礼仪正是张载为贯穿自己的忠孝仁悌观念而创设的。这种葬礼仪程极为烦琐,处处彰显着传统儒家文化精
神,表明着儒家的价值趋向。老人殁了,先要叫娘家人来“吊”,吊是吊唁,但意思并不在于此,而是要娘家人对死者进行一番查验,看是否寿终正寝,只有娘家人发了话,葬礼才能合法进行。葬礼中要举行多次仪式,这些仪式都是由四名穿长袍戴礼帽的礼生主持,长子带领的孝子们及前来参加葬礼的祭客在他们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每一项祭奠活动。特别有意思的是其中有一项仪式叫“下话”,对于孝子来说,无论去世的是父亲或是母亲,都要给母亲的娘家人“下话”。当此仪式举行之时,设桌具酒食,娘家所有的来客都坐在桌前,孝子及儿媳一一跪在当院,先由孝子诉说老人重病期间看病及去世的经过,接着由娘家人当着众人的面挨个数说每个儿子及儿媳对老人是否孝顺,对其人品及所作所为当众做出一个公允的评价。
“下话”的场面是现代的城市人所不能想像的,它是完全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参与旁听,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道德评价对于孝子及众儿媳妇来说甚至是有几分残忍的,但就是这样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在宜川县以及周边地区延续了近千年。这种“下话”绝不是走过场,就我经历的几次葬礼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孝子就只有一声不吭低头听认娘家人对自己评价的份,但也有极个别的,儿媳妇嫌舅舅对自己说的话过重,或觉得评价不公,最后导致葬礼另起风波,双方不欢而散。
这个场景,我写到了 《贵人相助》 这个中篇小说中。小说中的乡党委书记折方宇最后终于升官至管农业的副县长,表面看是一些“贵人”在帮忙,其实我想说的是在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他,深受传统文化影响、浸濡,所以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这些东西在起作用,他守住了底线,取得了成功。说到底,传
统文化中的精华才是最珍贵的,才是真正对他有帮助的“贵人”。
我年少时出外求学,和所有的青年一样,总存有一分叛逆心理,对这块土地上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求学后一直在家乡工作,经过这么多年,城市农村出来进去几遭,书读了不少,视野也开阔了许多,但思想却越来越“保守”了,愈发能感觉到儒家文化的价值所在,以及地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我们村几百口子人从集体化到包产到户,从贫困到富裕,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因触犯刑律而被判刑的,甚至没有一个家庭离婚的。村民间偶有小磕碰,很快就和解了,大家和睦相处,人情味浓郁。
或者你会说,他们奴性化,他们思想落后,他们视野狭窄,他们对一些事物的本质缺乏认识,但我感觉到的却是他们活得淳朴,活得阳光,活得温暖,活得实实在在。
我记得的最盛大的一场葬礼,也来自我们村。葬礼的主角就是我在 《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的主角三娃老汉。他在村里就是个小老头,光景过得不尽人意,但总是人叫就到,乐于给各家各户帮忙,爱喝两口酒,每每见到他,脸红扑扑的,人乐哈哈的。在村里,他会说书,还会擦米碗 (一种小孩中邪后驱鬼的迷信活动),他当然也爱赌博,但他的死亡不是像我小说中写的那样,被抓而死在派出所里,而是有一回喝醉了酒失足跌崖而死。他死掉了,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一对儿女尚未成人。但就在这时,村里人自发地给他举办了全村最隆重的葬礼。那一天,送葬的人群黑压压一片,葬礼各种程序都有,主官也罢、礼生也罢,跑前跑后的、打墓抬杆的,这些人全都是义务的,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由这些事再联想到胡瑗及张载
的传经布道,联想到延续千年的“夫子礼”,你不由得会感叹传统文化力量的根深蒂固,感叹地域文化之强大,你会觉得这些东西不再是一种漂浮物,而是一种块状物,它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韧度与硬度存在于这片土地里,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流动在每个人的血液当中。
在 《西游记》 里,孙悟空每每要离开唐僧时总会拿金箍棒划一个圈儿护着师傅。而每个作家的出生与成长,也总会有一个圈子,这个圈子就是地域文化。作家总是通过地域文化来认识世界,然后通过地域文化来表现世界,传达自己的想法,传达自己的感受,传达自己对事物的认识。
福克纳究其一生都在写“邮票”大小的故乡,贾平凹大半辈子都未走出商洛的人情世故,没有关中这块“皇天后土”也绝不会有陈忠实的《白鹿原》,对于路遥来说终其短暂的一生都是透过陕北这个地域环境来看世界。而对于我,每每踏上脚下这片土地,看到这些淳朴的乡亲,就会有一种异样的冲动,总会想到用我的文字把我感知到的东西表达出来。
地域是作家成长之地,地域文化是作家成长的温床、播种希望的摇篮,是作家创作永不止歇的的源泉与动力。
返回来又说到苹果树,什么地里长什么树,什么树上开什么花,要想结出色泽鲜艳、圆润饱满的果子来,就先得把根扎进泥土里,这是一句俗话,当然也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大道理。
譬如一棵苹果树□侯 波
文学脉络与地域维度本期话题:
作为人的生身之地,小说与地域从来都有着切割不断的关系。只有在自己的生身之地上,我们才会与某条街、某幢房子、某些人、某块空气,有着那么深刻的联系。只有自己故土上的人物与风情深印脑中,才令人不假思索便可倾吐。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湘西凤凰、莫言的高密、迟子建的漠河、王安忆的上海吧。
那么,我的故乡又属哪一地呢?我生在江南的一幢老宅院里,度过人生的第一个月,便由母亲抱着,一路火车、汽车去往安徽找我的父亲。其时父亲离开上海的家已许多年,在安徽北部的一个煤矿安下身来,他栖居的小小的宿舍便成了我的第二个居住地。我的第三个居住地,是祖父母居住的上海,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成为父亲往返浙江与安徽的中转站,我被父亲带到那儿,有时住一两天就带着我赶火车去了,有时留下我跟随祖父母生活,直到下一次回来再带走我。
我在三地间辗转来往,习惯了睡梦中被人叫醒,穿上衣服,迷迷蒙蒙出门,登上火车。漆黑的车窗、摇晃的车厢、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汇集成一种动荡。即使成年以后,我的生活极其安定,这种动荡依然在我身体的某一处存在着,只是,时间让它变成另外一种物质。正是这种物质产生了我的小说吧。我想这就是属于我的命运,没有一个仅此惟一的故乡,而我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也并没有不适应,每到一地,便自觉改口讲那一地的方言,吃那一地的食物。
也许我更喜欢上海一点,我喜欢那幢有着灰白色地中海式外墙的公寓。门前的马路虽短,却毗连着六七家出版社,充满文化气息,梧桐郁郁葱葱,百米外就是有着巨大的法国花园的瑞金宾馆,每日下午散发出烤面包的浓郁香味。被带去外滩看外国轮船的我,又或是被带去喝罗宋汤、吃法式棍子面包的我,并未意识到身边的异国的美,更未意识到自己就处在“东”与“西”的连接点上,只是本能地接受这里的习俗,尽力使自己的言谈举止和身边的人一样。
在安徽我要野很多,像男孩那样爬树、爬铁轨,无所不能。我喜欢北方人性格中的直爽,这种不遮不掩的直爽也影响着我的性格,可是当我静下来,便觉得孤独。是因为没有祖先的生息吗?即便父亲工作生活半生,于我仍是一个无根之地。看多了下井归来满面煤尘的矿工,更不用说矿难一旦发生,连绵数日的哭泣与悲哀如厚重的云层压向每个角落。这是让我觉得生之不易的地方,也是拆除生之华丽、尽显素朴的生之本相的地方,每个馒头都从辛苦中来。成年后我回去过,在毫无变化、显得陈旧落后的街道上独自走着,看着,已无人认得出我。我能找回生活过的印记,而我生命的某一部分,永远只能回忆,而无法找回了。
我把这些无法找回的部分写进了小说。从第一个小说到现在,我一直在写居住过的地方。我回避不掉上海、安徽这两个地方,而我写得最多的,还是我的出生地——那幢老宅院,以及直到现在仍居住着的地方——海宁。
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淹没于众多都市中,海宁之小几可忽略。然而,地处钱塘江口,江水每日溯洄来去,又接壤杭州,相邻上海,这里从不安于闭塞,永远呈现出一种接纳四方的开放的姿态。
海宁既有不息江潮,也有代代名人。我总向初见面的人提起诗人徐志摩、国学大师王国维。他们是近代的文化巨匠,他们的思想与学术仍旧深广地影响着现世。我也不会忘记数学家李善兰、军事家蒋百里。其实,出自海宁的名人,从东晋写《搜神记》的志怪小说之祖干宝算起,实在是一份太长的名单。这些人中的许多人,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时期对中华文明的发展产生过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我从小生活于深厚的文化积淀中而不自知,如一粒草籽,只因偶尔的因缘,落入此地,生长起来。记忆最深的,依然是那幢生活过很多代人的老宅院。宅院原为康熙皇帝的近侍、书法大家查昇第六世孙所有,名“花溪小隐”,厅中有匾“古安堂”。这是典型的江南三合院,中间堂屋,两边厢房。先人的痕迹蛛网似地布满整幢房子,木屑偶尔从蛀空的地方落下,犹如撒下一线尘土。置下这幢房产时,我母亲的祖上想来还是殷实的,到我出生,这宅院已经变得衰老,每个居于其间的人都尝够无助似的安然于清寒的生活,只有院中花木茂密,生机勃勃。我极爱在院中逗留,以致忘记吃饭,每到吃饭时间,常要家人喊许久,才从树丛后姗姗走出。
寄居在外祖母家这一事实,使我并不喜欢这里,尤其讨厌邻居议论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议论父亲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害怕入夜后宅院内漆黑一团,碰到停电,又必须一个人穿过堂屋,总要心惊胆战好一会儿。老宅院毁于我 10 岁的某天。比这早一年,我已和母亲搬入新置的居所。想来母亲是了解我的,告诉我它已被拆毁,再三嘱咐我不要去看,免被碎石弄伤。我答应不去,次日放了学,在一种奇异的心境中,还是悄悄地去了。我永远记住了那一日目睹到的平整的废墟,微风在空荡荡的四处吹拂,掀起轻薄的纸片。我觉得高兴,同时也觉得莫名的悲哀。居于此百多年的祖先失去了附着之物,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失去了。
直至今日,我仍清楚记得那四面高墙,那一长排木窗,与窗外的天。我时常在梦中回到那里,却不愿真正去造访那块故地,不愿想它早已更换成另一种面目,混杂在别的院舍中。只有在我的小说里,它是不变的,既不会更新,也不会消失,带着我赋予的意义。它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了下来,这是另一种意义——小说的意义吧。
一个写作的人对故乡的感情,有着挣不脱的血缘一样深厚的关系。而故土对写作的人来讲,更如一个魂牵梦萦、难以割弃的梦境吧。一直以来,我不过是在写自己走过的路,通过我的理解、我的观察,去阐述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我熟知这三个生活过的地方,从这三地汲取素材,也由这三地的人与物触发灵感。幼时的生活常常让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不能对某一块土地产生死心塌地的热爱与眷恋。从前,从我写第一个小说,就想寻找并构建出一个自己的故乡——超越真实故乡的精神的故乡。现在,我仍在寻找并试图构建出这个故乡。从前,我总想从海宁之外的地方去寻找这个故乡,现在,我把目光转回到了这块生身之地,也是栖居之地。
这块有大潮、有灯彩,产生过如此多有志有识之人的地方,早就形成了一条文脉。它必从久远以前而来,经一代代人累积,时而宽阔浩荡,时而细窄涓流,不管时世如何更迭,总是不绝不息,带着强大的生命力,随着时间亘古不变的速度向前流去。身处其中的我,如何能不依附上去,沿着这样的一条文脉继续往前走去呢?
剪不断的文脉□吴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