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

崔跃萍

封面设计

吴晓兰

ＩＳＢＮ　７一５３７１一３５４１一Ｘ

ＩＳＢＮ７一 ５３７１一 ３５４１一 Ｘ

１·１３２８　定价：１５．００元

月 缺 月 圆 月 黑 头

杨献文　著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责任编辑：崔跃萍

封面设计：吴晓兰

图书在版编目（ ＣＩＰ）数据

月缺月圆月黑头／杨献文著，—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１９９９．９

Ｉ ＸＳＢＮ　７－５３７１－３５４１

Ｉ．月缺 Ⅱ．杨献文Ⅲ中篇小说－作品集月圆月黑头

中国－当代ＩＶ．１２４７．５

中国版本图 数据核字（ １９９９）第４０８５０号书馆ＣＩＰ

月缺月圆月黑头

杨献文著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

（ 乌鲁木齐市胜利路１００号　　邮编：８３０００１）

新疆新华书店经销新疆博乐市博乐农垦报社印刷厂印刷

８５０　×　１１６８毫米　　　　　　　３２开　　　　　　８．３印张　　　１８０千字

１９９９年１０月第１版　　１９９９年１０月第１次印刷

印数：１—３０００册

：定价 １６元

ＩＳＢＮ７ ５３７１—３５４１—Ｘ／Ｉ·１３２８

作　　者 　　简 介

杨献文：男，生于１９４１年９月，河南省太

康县人。大专文化程度，高级政工师职称，系

新疆作协会员，新疆兵团作协会员。

１９６０年１０月入疆，先后于农五师红星十

三场、红星九场、八十三团场任小学教员、中

学教员、教务主任、副校长、校长、团党办室主

任、政治处主任、团副政委、政委、党委书记。现任兵团农五师《 博

乐农垦报》社长。

６ 。后停笔２４０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 青达拉》

年，于１９８７年又操笔创作。１０年间，在《 当代小说》《、 红岩》《、 电

影电视文学》《、中国西部文学》《、绿洲》《、萌芽》《、热风》等报刊杂

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词近百万字。反映新疆兵

团职工生活的中篇小说《 酒场》，在兵团产生较大社会影响。辞条

辑入《 中国当代文艺家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

序

哪里有花丛，哪里有蜜蜂采蜜；哪里有沃土，哪里有农夫耕种；

哪里有生活，哪里有作家创作。

我的文学创作之路，是一条艰难曲折的路。

一九五八年三月，我十七岁，正在太康第八中学读初中二年

级 。

我家在农村，我亲自经历了农村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钢

铁“ 三面红旗”的轰烈岁月。那年寒假，语文教师要求我们学生在

假期间必须写一篇反映农村火热生活的作文。我写了一篇小说，

约三千字，发表在《 太康报》文艺版上。这篇文章是我步入文学创

作的起点。

小说发表之后，我作为县文学艺术界新苗参加县文艺现场会。

此后在太康师范读书期间任校刊《 蓓蕾》期刊的主编，心中产生了

十年当作家的愿望。

当作家的愿望，原本无可非议。但那时候，心里想的不说出

来，什么事也没有。我说出来了，便成了资产阶级“的 成名成家”思

想，自然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教育帮助。

一九六零年，我在师范读书期间，因患坏血病、肺病，休学一

年。乘机来新疆，于哈密考入农五师红专学校农田水利班就读。

次年三月分配至博管处红星十三场一连，七月调场学校任教员。

我为红星十三场广大军垦战士，在万古不毛之地的盐碱滩上，

当年开荒，当年打粮；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战天斗地，艰苦创业，白

手办场的精神所鼓舞，于教学工作之余，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青达

拉》，二十多万字。虽然习作十分粗糙，它标志着我在文学道路上

前进了一大步。

这部小说一脱稿，便掉进了“ 阶级斗争”的漩涡“。社教”批我

“ 一本书主义“”，文革”批我“ 中间人物论”。此后，二十四年未进行

文学创作。

一九八五年，我从学校调团机关工作。虽然已担任团领导职

务，我觉得文章千古好，仕途一时荣。只有从事文学创作，才能实

现我的最大人生价值。于是，工作之余，我又开始文学创作。十年

间，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百万字，诗歌二百余首。实现了三

十多年前想当作家的愿望。

在共和国五十岁华诞之际，我选十篇小说，以《 月圆月缺月黑

头》作集，奉献给我的第二故 艾比湖垦区。乡

这部小说选集，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运用不同的艺术表现手

法，反映了第一代军垦战士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屯戍生活；反映

了军垦第二、三代人勇于投身改革，与传统旧观念决裂的大无畏精

神，展示了各种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和深刻的思想内涵，洋溢着兵

团农场浓郁的生活气息，带有传奇色彩的连队生活画面。一个个

闪烁着不同历史时代精神、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能让团场人回忆

历史，回味时代的脉博，也鼓舞团场人展望未来，充满希冀地走进

二十一世纪的春天。

作 者

１９９９年９月于博乐市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

酒 场

李志忠一手抓着酒瓶子，一手端着酒杯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叫了“声 哥们”，正式发话说“：今个晚上在长盛房子里喝酒，既然哥

们抬举我当司令，我先喝三杯令酒。”

这人是小修厂有名的不倒翁。有一年他帮地方修车，喝到兴

头上，他和民族同志一气碰了两大碗，当场灌倒八个。他“ 酒”震托

里乡，外人送了个“ 东霸天”的大号。

他喝了三杯令酒，放下杯子说：“ 今个喝酒，谁也不能偷奸耍

滑，都得碓碓砸碓窑，（石 实）打（石 实）地来。谁要耍赖不喝，别怪

我翻脸不认人。还是老规矩：喝起盅验杯，滴酒罚一满杯。今个咱

哥们先喝个十满贯，喝完十杯再划拳。大家先吃肉我倒酒，先填填

肚子再说。”

李志忠斟完酒，从瓷盆里抓起一块肥羊肉，嚼得满嘴流油，用

手掌抹抹，拉起黄棉衣襟擦擦手，端起酒杯说“：干！兄弟团结一杯

酒，改革路上同步走。马厂长，请！”

马天河端起酒杯心里说“：老子也不是吓大的，别说喝十杯，喝

二十杯咱脸不变色心不跳。咱老婆婆纺线，慢慢上劲。”

他这么想着，一扬脖子干了。他把酒杯斜亮在空中，滴酒不

落。他放下酒杯，抽一“根 阿诗玛”叼在嘴上，刘长盛急忙凑上打火

机，替他把烟点着。

“ 好，痛快！”李志忠见马厂长喝得义气，一边斟酒一边说“：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

事成双，一条腿不能走路，咱弟兄们喝酒，前两杯得连着干。”

“ 干就干。”马天河一仰脖第二杯又下去了。

“ 干！”一片酒杯乒乓乱响声。

下午，刘长盛笑眯眯地进了马天河家门。马天河一见刘长盛，

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斜刘长盛一眼，哼了一声，仍坐在椅子上，大腿

压二腿，望着屋顶吐烟圈。

刘长盛像借债还不起钱的穷汉，堆了一脸笑“：表哥，过三天就

过年了，请你的人多，我怕挨不上号，你尝个脸，今晚过去坐坐。”

“ 你眼里还有 ”马天河把眼光从房顶上收回来“，你是有头我？！

有脸的人物了，财大气粗，我想巴结你，怕找不着门，我这遭人挤

兑，眼看就垮台的小厂长，哪能排上号？你们家我坐不起，你不怕

我的穷气熏了你的财路？”

“ 表哥。”刘长盛急忙陪笑，他用哀求的口气说“：表哥，论咱弟

兄的情谊，你骂我，我听；你打我，我挨。咱弟兄的情谊，就是精河

的水，刀割不断，斧剁不烂。你有啥气，只管往我身上泼，我要寒寒

脸，就算兄弟不通情理。今个晚上没外人，都是咱小修厂一块混的

老哥们。你要不到场，吃菜没菜味，喝酒没酒味。”

马天河听他这么说，心里便觉得熨贴了些，他看刘长盛一眼，

觉得自己坐着也比他站着高一截子。他撇着嘴，用手扭着下嘴唇，

想再拉挂他几句。他媳妇赵淑贤从里屋出来，向刘长盛陪陪笑，就

数落马天河“：看你那操性，长盛好心请你，你不咸不淡的，就不怕

伤了弟兄的面皮？你也撒泡尿照照，看看你豆腐渣上船，算得上哪

路高级货？长盛兄弟，他有气让他自个在肚里沤去。走，他不去，

我去。”

“ 好好好，既然你眼里有我，我哪敢客气？你们先走，七点钟我

准到。”马天河面对刘长盛和夫人的双重压力，不能不从命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

月亮像个馕饼，半拉让库古琴山的壑嘴啃了。从阿拉套山飘

过来的几片云正往天山顶上蹭。小北风嘶嘶叫，脸上像针扎。马

天河的耳朵，木木的，生痛生痛。

马路上的雪，已积了一冬，车压人踩，光光溜溜的，他只敢迈着

小碎步，像个小脚女人往前挪。

马天河头上的皮帽子，帽耳朵没系带，走一步两呼扇。肩上的

布面羊皮短大衣，风拽着衣襟向后扯。出家门没走五十步，大头鞋

底冻得梆梆硬。他小心地捣腾着两条腿，一步步打着哧溜。“ 三九

四九，冻死老狗”。天冷得邪乎。他连着打了两个冷颤，鼻根子一

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忙拉下来帽耳朵，穿好皮大衣，觉着嘴

角有咸味，忙用手捂住冻得又酸又痛的鼻疙瘩，手背又好像有刀子

刮皮。他缩缩手，用袖筒严严地捂在鼻子上。

“ 喝酒，哼！老子今天不掀你的酒桌是龟孙！”马天河愤愤地

想。“ 你刘长盛算的上哪根筋？一个豆大的汽车修理个体户，撑破

上，吞天算个修理组，你竟想吃到我小修厂头 了我的厂 子搞合营，

虱子吞牛蹄，好大的胃口！哼！兴你不仁，也兴俺不义。别看小修

厂这鸡肋骨头肉不多，卡在你喉头上，看你小子咋咽下去！”

马天河脚底下一滑，一屁股蹲在马路上，又哧溜滑进路边上的

雪窝里。

马天河跌痛了尾巴根，痛得他捂住屁股直哼哼。

“ 表哥，这是咋啦？”

二回来请马天河的刘长盛，见路旁坐着马天河急忙来扶他。

马天河一把推开他，猛地站起来说：“ 自己跌倒自己爬。如今我是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扶持遭了闪失摔得更厉害。”他忍着痛，

一瘸一拐往前走。

哥，俺搬了，在园林连苹果园外面“ 表 。往那边走。”

马天河来到苹果园外面，看见那新盖的砖瓦院，心里便生 俩

虱子，立时痒起来。红砖围墙丈把高，青灰勾缝；高门楼像庙脊，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

着红瓦；两扇大铁门，蓝莹莹闪着光。他一进大门，黄狗从窝里蹿

出来，扒住他的肩膀头摇头摆尾。他拍拍狗头，黄母狗重新乖乖地

回了窝。一溜六间房，前墙有几条白色的凸棱长方条，青色水刷石

墙面。白瓷砖镶了四根方形廊柱，廊檐下嵌着方形罩灯，整个院子

照得亮亮晃晃的。他心里酸溜溜的。

“ 盖这栋房花了多少？”

“ 不多，差不离这个数。”刘长盛伸出两个手指头。

“ 嗯。”马天河从鼻眼里应了一声，心里抽冷气，乖乖，这个数！

他不愿意当面吹捧这位个体户。赚了大钱，再捧他，还不要能到天

上去？别看他脸上不显山露水，心里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这几年，他着实发了哩！人传他有七八十万，打个折扣，三四十万

怕是假不了。他心里后悔自己下错了一步棋，那时候千不该万不

该批了他的个体户，让他发财露脸显本事，显得自己穷稀稀的成了

八十年代的贫下中农。

“ 马厂长到！”李志忠高喉咙大嗓地喊了一声。

屋里的人隔着窗玻璃看见马厂长影子，互相咬了咬耳朵，等他

一进门，倔死驴发声喊，呼隆一声，都站起来鼓掌欢迎。

马天河像首长视察，眯起眼，挥着手说“：磨鼻子撞脸的老兄弟

了，别弄这猴相，大家都坐，坐。”话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像熨斗熨

了，热乎乎的，有种他久未体味到的滋味。

马天河在人们的推让下，面南坐了上座。他觉着脚底下打滑

溜，低头一看，是水磨石地面。他往墙上瞟了瞟，上半截乳白，底下

是鹅蛋黄，绿豆青天花板上吊着玻璃莲花灯。“ 松鹤图”，名家墨

宝，都镶在挂得不高不矮的镜框里。娘的，还真有一股秀才味呢。

咱啥时候发了财，也这么风光一下，一辈子也算没白活。这么想

着，进门时心里那股酸味，便慢慢消融了。

“ 表哥，你抽烟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

这脆生生的喊马天河听了 声，急忙转过头，呀，这张玉英！他

不由得一愣。她越活越鲜嫩水灵了，当姑娘时的一脸老茬相，眼下

滋润成了水蜜桃。怪不得人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装。她一身银灰

色的西装套服，果绿衬衣领上，扎着杏黄白花领带，人都快嫩成青

菜叶了，自己的淑贤呢？要是跟她站在一块比比，成老南瓜了，其

实她俩是同岁。他正晕天转地地瞎想，张玉英把一支“ 阿诗玛”插

在他的嘴上，他要掏火柴，张玉英咔嚓一声打燃了电子气体打火

机他凑过来点烟，打火机气门开得大，火苗呼呼蹿，差点烧着他

的胡楂子。张玉英红着脸憋住笑，慌忙溜进厨房去了。

人们嗑香瓜子，吃糖喝茶水，嘻嘻哈哈谝闲传，句句话都刺着

天河马 的耳根子。

“ 马厂长，张大嫂点烟燎猪头，过年请我们，下酒的凉菜不用愁

。”了

狗日的，一个个都笑岔了气。

“ 马厂长，长盛这房进来坐一阵，心里能舒坦两三天。”

“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啥时候咱小修厂发了，咱们也盖这样的

住住。”

“ 发财 是？哈哈哈。愣想心里屁，一辈子也放不完哪。咱们厂

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咱们厂要发财，除非太阳打西 出边

来。”

“ 那倒不一定，马厂长不是常说，公有一定要战胜私有，全民一

定胜过个体，只要咱们搞改革⋯⋯”

“ 那就看马厂长的了！”

马天河正想说几句深化改革“ 找米下锅”的鼓励话，刘长盛端

着一个大搪瓷盆走过来说“：各位老哥，多谢党的改革政策好，我刘

长盛扑腾了这几年，总算是从穷坑里扑腾出来了。说实在的，这几

年我也没少麻烦各位，早想和大家聚聚。今天，算是我给大家拜个

早年。我也没准备什么菜，炖了两只羊，卤了几只鸡，茅台酒十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

只有一条，谁不吃好喝醉不准出门。”

刘长盛说话轻声慢语，不惊不乍，老哥儿们心里却直打鼓：乖

乖，两只羊十瓶茅台，这气派比我们一年的工资还多！吃人家的不

心痛，搁到自己头上，做梦去吧。

李志忠倒好第三杯，说“：我说话也不怕你们寒碜，三年啦，家

里没买过一两肉，馋劲一上来，我真想在猪屁股上啃两口。今个大

盆清炖羊肉，我可要过肉瘾了！”

溜尖一大盆清炖羊肉，捏着骨头一吸溜，只剩骨头不剩肉。马

天河秀才睡娘子，开始还带着一股斯文劲，见弟兄们狼吞虎咽，也

大把抓两大块动起真来。八双筷子八张嘴，连吃带喝一会见了盆

底。

“ 嫂子，再来一盆，多盛点汤。”王志强边嚼边喊，一下子吃呛

了，扭过脖子直咳嗽。

张玉英应了一声，端肉出来，赵淑贤端走桌上的空盆子，望着

咳得直流泪的王志强，笑得腰拧成了麻花说“：小心别噎死了。”

李志忠抹了一把嘴，喘口气说“：来，干第三杯，兄弟喝个桃园

三，有福同享有祸同担，干！”

马天河听李志忠这么说，心里像吃了只蝇子，别提有多腻味

了。他哼了一声心里说：“ 有福同享容易，有祸同担？祸一临头你

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生怕我捞住你们的后衣襟。还同担呢，算了

吧！”他望着李志忠和刘长盛，平日里那一宗宗麻缠疙瘩事袭上心

来。

小修厂着实红火了十几年。打六五年起，国家隔几年都给机

耕连拨一批新车子，带轨的，带轮的，带棚的，样子样子的都有。那

时候，团里规定，机车中修、大修都得进小修厂。有的驾驶员图省

事，小修也把车开进厂里来，过滤嘴香烟楞往马天河嘴上塞，死缠

活缠要他派人修。一年四季，小修厂大院里到处躺着大卸八块的

机车。团长、政委跑到厂里来，拍着他的肩膀头⋯⋯那滋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

“ 马天河同志，有你在，我们一百个放心。”那热乎劲儿！人还

图啥？

那时候，他倒背双手，迈着方步，从一辆辆中修车，步到一辆辆

大修车。他觉得自己是这里的国王！他那些老哥儿们摩挲着两只

油爪子，跟他要烟抽，他把莫合烟卷好，往他们嘴上一插，给他们点

着，说“：兄弟，这就是我给你的加班费！”

“ 操你先人，抠屁眼吮指头的马天河！”

那些年，人就这么贱骨头，越忙越累越精神。他从天明到天

黑，这个叫那个喊，没个放屁的空，心里却美滋滋的，精神劲里还有

一股子他妈的神气劲儿。

自从团场搞承包，马天河成了架上的吊葫芦，悬在半空里八面

挨不着地儿了。往日里，一见面就往他嘴里塞烟净捡好听话灌耳

朵眼的驾驶员，一承包机车，开车路过小修厂大门口生怕马天河把

他的破车吃了，恨不能踩烂油门飞过去。有的拨不开面子，干脆绕

着道儿走。马天河为了拉生意，只好抹下脸皮找熟人套近乎。

“ 小王师傅，你的车该大修了，去咱厂里修，三天就成，再包修

你半年咋样？”

“ 老厂长，你放心，咱胳膊肘还能往外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

吧。”

这些抠门货，净拣好听话让你耳朵舒服，做事一个比一个损。

大修车子谁也不吭气，拆巴拆巴他娘的自己就修了。

“ 人情薄如纸啊！”

马天河前几天去了小修厂，院里院外，冷冷清清。他捅开大铁

锁，院里落了一大群乌鸦、麻雀，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在油泥地上觅

食吃，见了马天河昔日这块领地的国王，扑棱一声飞上了房顶。他

捡起一块冻土疙瘩，骂一“声 奶奶”，往房顶上扔去，扑扑棱棱，一大

片黑点点子，往蓝天的深处隐去了。黑点点子看不见了，他还木呆

呆地仰着脑袋，心里像倒吞了口凉水，凉丝丝地，慢慢从心里往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

周漫开去。

院里除了雪还是雪，再就是发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晃，发出一

种大概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呜咽声，他感到脸上有些凉凉的东西滚

了下来。

他又折到工房。

工房是七四年建的，比团部小礼堂还大。工房里有上百台车

床、刨床、铣床、钻床、镗床等设备。前些年机床有的唱，有的哼，有

的尖着嗓子叫，听着特提精神。如今进了厂房，机器昏昏沉沉，窝

窝囊囊地睡死了。唉，别说唱，能听见他们的喘气声也好呀！

唉，厂房里也荒了，荒到里边来了。黄黄的，满工房到处都是

芦苇，机床像丢弃在荒草窝里的石头堆。他气得在心里骂：“ 人都

死绝了吗？我开除你们这些狗日的杂种。”他骂了一阵，突然想起

刘长盛。都怨你个狗日的，弄散了厂子弄散了人心。你这忘恩负

义没良心的，不是我马天河救你，你早冻死了，骨头也早沤成八节

子了。现在你挖我的墙角，拆我的台！今儿，我要你刘长盛认识认

识我姓马的。

“ 哈哈⋯⋯好一个有福同享有祸同担，既然李志忠你把话说到

这情份上，来，长盛，咱们三个干一杯。”马天河一气喝干杯里的茶

水，把门前酒往茶杯里一倒“：再倒两杯一下干。”

“ 干就干。”李志忠端起茶杯一仰脖子，茶水顺着嘴角直往脖子

里流。他放下茶杯量了三杯酒，端起来望着刘长盛说：“ 长盛，

嗯 ？！”

刘长盛一看这架势心里犯难：“ 俺今个喝酒是为了补窟窿，不

是想再捅口子。这喝法⋯⋯”

“ 长盛，咋？嘿嘿嘿，你不想喝这个桃园三？”

马天河说到这里，指着刘长盛的茶杯说“：倒！”

李志忠二话没说，端起刘长盛的茶杯把水泼到地上，咕嘟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

倒了三杯酒，往刘长盛手上一塞，两眼一瞪说“：干！”

刘长盛端起酒杯长出了一口气，一肚子苦水在肚里乱汩涌

刘长盛今年四十七，中等个，浓眉大眼的，长着一个博士脑袋，

额头宽，鬓壑深，人说这样的人天生的灵性。他原本是五九年的高

中毕业生，因为成分高考落榜下学，自流来了新疆。文革那阵，他

憋在家里和稀泥，钻研汽车、拖拉机等各种车、刨床构造原理。他

熟悉各种机车的油、电、水路，跟熟悉自己身上的零部件一样。技

术上他是谷子囤里的黄豆，样样显眼出个，驾驶修理样样会，车、

钳、刨、钻项项通，模型翻砂也难不住。他那灵得邪门的耳朵，全团

驾驶员服气得没人敢说个“ 不”字。车子从他跟前开过去，他能说

出哪里有毛病，哪个螺丝没拧紧。

前些年，他常皱着眉头发牢骚“：团场干了二十年，光长胡子不

长钱。”他的月工资三十六块八，号称３６８０部队。工资低就低呗，

偏偏老婆的机器又中用得没法治，结婚十年，她两年一个，大大方

方地为刘长盛屙出来仨小子俩闺女，若不是赶快结了扎，他俩口子

不当正副排长算是有鬼了。娃娃儿们张着嘴要吃，伸着手要穿，天

天愁得他肠子拧疙瘩。

刚开始改革那阵，政策放得宽，刘长盛喜欢看报纸，灵醒得快。

他心里琢磨反正是捧着铁饭碗饿得肚子痛，不如干脆扔了，凭自己

的能耐扒饭吃。一个鸡俩爪，吃好吃赖自己闹腾着兴许自在。他

把这想法对张玉英说，老婆子说的那番话，把他感动得真想搂住她

喊她一声妈。

她轻声慢语地说“：嫁给当官的当娘子，嫁给杀猪的倒肠子，俺

嫁鸡随鸡，嫁狗跟狗，你挣了大钱俺吃香的，挣了小钱吃稠的，不挣

钱俺就喝稀的。你的花花点子多，只要看准了只管往前走，不撞南

墙别回头。俺头发比你长，见识比你短，只要你说行的事，俺就信

你依你，万一出个啥差错俺也不怨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

别看刘长盛家里穷得当当响，他人缘好朋友多。一个帮十个，

有金窝能掏空；十个帮一个，是穷坑能填平。他东筹西借买了一辆

旧汽车，跑车三年，可把钱挣炸了。张玉英又对他刮枕头风说“：你

这几年挣的钱也够咱这辈子花用了，为人得识足。你成天在外面

跑车不着窝，俺白天提着心，夜里揪着心，做梦也陪着你的车轱轳

转，转得俺瘦了好几斤。现在都看着跑车挣大钱，想买车的挤偏

头。趁着车好卖，干脆卖了开个修理铺，凭你一把好手艺，一样挣

钱。不吃跑食吃蹲食，也省得成天叫俺揪心。”

刘长盛开汽车修理铺的时候，沙山子东西几十里还没有修车

铺。他跑了几年车，路上救过不少单位的死车，是关着门吹喇叭，

早已名（ 鸣）声在外了。乌伊公路上东来西去的驾驶员，一看见刘

长盛汽车修理的牌号，不管车子有毛病没毛病，都停下车来跟刘长

盛热火一阵子。近几年刘长盛看见乌伊公路沿线的修车铺多了，

又扩大了营业项目，汽车、拖车、链轨车、小四轮、摩托车、自行车，

只要是带轮的他都修。经他修的车都登记，包修一年，坏了免费再

来修。他生意红火得连换三次招牌。大门口挂起了“ 刘长盛多种

机动车修配站”的牌子。

他这修配站是推着小车上墙头，（陡 抖）得狠了，便靠着公路建

了一座红砖院，三开大铁门，两边是排房，左边开着五金门市部，兼

营各种车辆零配件，右边是摩托车、自行车修理店。后院还有四大

间汽车修理库，两厢有三大间胶轮车、链轨车、小四轮修理间。雇

了四个师傅，带了九个学徒。社会上的风言风语，一个劲往他耳朵

里灌。

团物资站的买卖让刘长盛一把抓光了，气得站长跑到团部对

毛团长发牢骚“：他一个个体户楞掐咱全民的脖子，这样下去，我还

干个屁！他刘长盛又请师傅又收徒弟，这不是剥削吗？这政策对

头吗？当初你就不该批他的个体户。”

毛团长一听动了肝火：“ 胡说，搞改革干啥？就是为要发展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

产力！经济体制改革，就是人和人之间经济利益的再分配。人家

刘长盛与团里签的有合同，是经过司法公证过的。他每年给国家

交六万元税金，站里十五个人，一年还给团里交各种费用，再加地

皮税两万七千多元。人家刘长盛挣外面的钱，你们窝里啃职工的

有什么牢骚好发的！人家一不投机倒把，二不行贿，三不偷税漏

税，凭技术靠本事挣钱，谁也不敢把它封了。”

⋯⋯

“ 干就干！”刘长盛接住酒杯，脑子里连闪几个念头：光我们仨

干杯，岂不显得满桌人都外气？我当主人的不能割了驴鞭上供，干

那割死驴得罪神的窝囊事。俺得把兄弟们都牵上，免得说我眼里

没有谁。他把嘴一咧，笑容立时挂了一脸：“ 都是一块混了几十年

的好哥们了，咱谁也不能外气，都得陪俺弟仨喝三杯！”

“ 好。”

“ 中。”

满桌人呼啦一声站起来，一个个端起茶杯喝干茶水，就把杯子

伸到李志忠面前倒酒。马天河原想早点把刘长盛、李志忠灌醉，借

着酒劲发发酒疯，出出在心里憋了好几年的恶气，听刘长盛这么

讲，本想摔杯子翻脸，扬杯子发作，见满桌人都立身应命，只好忍气

作罢。

“ 干！”

“ 叭”一声，八个茶杯在半空里碰成一圈。三杯酒一百二十克，

不多不少半茶杯，王志强碰了杯，迟迟疑疑不敢喝，再好的酒也醉

人。要是改改地点换个主，醉成泥兜子他也不在乎。今个他心里

发怵，万一他们谝着谝着把事捣透了，那就网兜提猪娃子露了自个

的蹄爪了。丢人现脸事小，倔死驴一发性，少不了一顿臭揍！他这

么想着，脊梁沟子一凉一凉地直发紧。这时候他有些恨自己，更恨

他夹不住半拉热屁的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

说起来那事也凑巧，马天河刚踮脚到团部，八面捣正巧从工会

领补助款出来。他看见马厂长进了刘政委的办公室，心里觉着蹊

跷，便踮着脚跟到门口，他刚站稳脚跟，听见马厂长喊了一声政委，

接着就发了火。

“ 刘长盛，挖小修厂的墙角，人心都让他搅散了⋯⋯”

八面捣听着，心里叫一声乖乖。这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

艳啊。他表弟兄二十多年来好得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如今怎么

变到有你无我的份上了？真是人心多变，人心多变哪。这话是对

刘长盛说好还是不说好？他心里一时犯了愁了。

他推着破车子，一边走一边想。凭良心说，马厂长待他不薄。

他每个季度从团工会领四十块钱的补助费。这几年他从刘长盛那

里也没有少刮油。就说老婆子开刀取瘤子吧，五十块一张的票子，

他一把就掏十张。他从来没哭过，那回真的流了两行泪。他当时

正想说几句感激话，刘长盛把手一摆，掏出来那一腔子话，他今生

今世也难忘掉。

“ 俺在穷坑里扑腾过，知道穷是啥滋味。钱，你放心拿去用，别

耽搁了孩子他娘的病。要是不够用，缺多缺少只要你吭一声，治病

钱我全包了。你放心，这钱我不叫你还。”

八面捣在心里把他俩颠来倒去，不由扑哧一声笑，拍着脑门骂

自己“：王志强呀王志强，你咋糊涂了哩。他俩好都好，可这里头也

有个厚薄呀。马厂长那好，满打满算一年一百八十块，况且那钱又

是公家的，他马厂长身上不拔一根毛。刘长盛这钱是石磙压碾盘，

硬碰硬，是他身上的毛，肚里的油。管他娘的呢，谁的奶多，谁就是

亲娘。”

八面捣支住自行车，晃着葫芦头，来到修理铺，喊了一“声 长盛

哥”。

刘长盛闻声扭过头，见是八面捣，捡起棉纱擦擦油手，从兜里

掏出一“盒 良友”，扔给他一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

“ 长盛哥呀你没想到吧，嘿嘿，你表哥他跑到团部刘政委那里

告你去了。”八面捣说到这里卖开了关子，想有意拿一把，说半截又

咽回去了。

刘长盛听八面捣冷不丁抖出这几句话，心里犯嘀咕。他知道

八面捣的秉性，你越急他越夹住沟子不放屁。你越不理睬他，他越

扯根捞秧说得细。

“ 嘿嘿，”刘长盛笑着抹了一把脸说“，没的事，他告我的屁！”

八面捣见刘长盛不在乎，便急了，来了个掂住麻袋底子倒萝

卜，叽哩咕噜添油加醋把他听的墙根倒了个净搭光。

刘长盛听完忽闪忽闪眼子“，哦哦”两声，就要往车底下钻。八

面捣一把捞住他说“：你听完了，哦哦两声就了啦？”

“ 不了咋的？他鼻子底下长嘴，愿咋说咋说，想咋告咋告。我

身上没窟窿，就不怕蝇子来屙蛆。”

“ 长盛哥，看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嘿嘿，嘿嘿，我是说，现在不

是时兴有偿信息服务吗，嘿嘿。”

“ 啊。”刘长盛看他一脸赖皮相，心里恍然大悟，从上衣口袋里

掏出五块钱。

八面捣一把抢在手里，捅进口袋，打了个响指，把那“盒 良友”

往空中抛了两抛，也顺手装进了口袋，说了“声 拜拜”，骑上自行车，

满面春风地飞了。

“ 第四杯，四季财，金子银子滚滚来。”李志忠端起酒杯说“，来，

兄弟们喝杯发财酒，银行存款家家有。”

说是第四杯，半斤酒差不多进肚了。马天河喝得红头涨脸，肚

上子里翻翻滚滚往 涌，“他 啊”了一声，打一个大酒嗝，使劲往下咽

了两口气，把涌到嗓子眼里的东西压回去，翻着一对红眼，斜睨着

李志忠，霍一声站起来。

“ 发他妈的屌财！”马天河手起杯落，他一愣：“ 我这是怎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

了？”酒杯在水磨石地板上成了碎片，瓷渣四散。

李志忠伸把手拽住马天河的脖领子，使劲往下一摁，把他摁在

椅子里，立起扫帚眉，瞪圆一双虎眼，喷着酒气发狠道“：你想干什

么？想借酒发疯吗？我告诉你马天河，你要真的撕破脸皮，我倔死

驴的拳头可不认人！”

“ 坐坐坐，大家都坐下。”刘长盛陪着笑，平平和和地说“：表哥，

你肚里有啥气，只管往我身上泼。只要你说得在理，兄弟我愿意给

你跪下磕头，是打是骂我都认，中不中？”

赵淑贤、张玉英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来。赵淑贤伸手在马天河

臂膀上拧了一把，明着是骂男人，其实是连着窝儿撸“：你们都是胡

子拉碴的人了，喝两盅猫尿酒连吃屎的毛孩子都不如！要喝，好好

喝；要说，好好说。摔杯子，动手动脚不怕传出去人笑话。长盛，收

摊子散，你看看，一个个喝得红脖子涨脸的样子⋯⋯”

“ 嫂子，”刘长盛反转手握住赵淑贤的手，轻轻捏了两捏，飞过

去一个眼神“，你放心，刚开始喝，哪能醉呀。该说的就不能肚里沤

着，啊？去去，你去吧。”

“ 刘长盛我问你，你是不是想吃掉我的小修厂？”马天河的胸脯

大起大落，脸色白里透青。

刘长盛连连摆手，不惊不乍地笑着说“：老虎拉车，老虎拉车，

没有的事。那是捞住公牛挤奶，胡扯（蛋 谈）。”

“ 你别把赖往长盛头上糊，咱今个挑明了，这意见是我们几个

的主意。我们找过团长、政委了。你说怎么吧，嗯？”李志忠说着脱

掉身上的黑皮袄，抓一块羊肉大嚼起来。

“ 哎，老倔，我可是没去团里呀！”八面捣说着，盯着马天河的脸

色。

“ 去你妈的脚丫子！”李志忠顺手一推，扑通一声，八面捣连椅

子带人摔个面朝天。他用油手抹抹嘴头子说：“ 我们弟兄讲话，再

插嘴我撕烂你的嘴。你成天咧咧着红嘴白牙搅事非，清清白白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

事你也搅成乱麻窝，老实说，这几天你挑过啥事非？”

“ 我、我，没挑，没挑啥。”

“ 呸！”李志忠吐八面捣一脸唾沫“，你他妈的来回搅，还敲老子

的竹杠。你当着大家的面摆摆，说不清道不明老子饶不了你，说！”

“ 我、我⋯⋯。”

“ 你不说老子说。”

那天，八面捣没费劲，敲了刘长盛五块钱的竹杠，心里好不得

意，一路骑着自行车，哼“着 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一走神，就顺着

一个大陡坡往下飞去，险些撞到人身上。他忙把车把一拧，哐咚一

声，连车带人滚进路边一个水沟里。

“ 你妈的×，不长眼的狗东西，不给老爷让路，让你老婆给老子

洗衣裳呀。”

那男人站住脚，转回身，睁圆一双虎眼，晃着大油锤一般的拳

头说：“ 你龟孙骂谁？你他妈的骑车子不打铃，爷咋知道给你龟孙

让路？你骑车像个烧了毛的兔子，摔死与我有何相干！”

八面捣一看那男人，急忙挤出一脸笑“：啊，是志忠大哥呀，我

正想找你呢，找了几圈没找着。这是巧她娘掂个棍，没赶上巧，踅

回来倒碰上巧了。嘿嘿嘿，特大新闻，特大消息，你知道不知道？”

李志忠是山东人，四十五岁，人长得五大三粗，又会两套拳脚，

为人特别讲交情重义气。想当年，他是马天河铁杆保皇第一干将，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揪斗马天河的时候，他掂一根拖车轴站在马

厂长门口，如同张飞把守长坂桥，单人独骑镇得造反派只敢在五十

米开外喊口号，就是不敢来揪人。后来造反司令部跟他私下订了

个协议，保证给马天河批斗的特殊优厚待遇，只开个象征性的会给

造反派脸上贴贴金就行了。他哼了一声，造反派才敢请马天河赴

会。因他的脾气倔，职工背后都叫他倔死驴。

倔死驴听八面捣连声喊特大新闻，瞪着他说：“ 特大你妈的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

丫子，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一物降一物。八面捣被骂得狗血淋头，还得腆着脸巴结他说：

“ 志忠哥呀，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今个早上⋯⋯”

倔死驴听八面捣瞎摆划完，绷着的脸松了松，嘴角只动了动，

他从鼻孔眼“里 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 志忠老兄，如今时兴信息有偿服务费，人家刘长盛听了这信

息，给了五块钱。志忠哥，你多多少少也得出点血吧？”八面捣成心

想敲一回倔死驴的竹杠了。

“ 啊？”倔死驴心里明白，他把手掌伸出来弯了三弯，嘴里说了

三声“ 来、来、来”。

八面捣见他说得诚，随着他的手势，喜滋滋地走拢来。倔死驴

伸出手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子，呱呱呱，连着甩他三耳光“，去你妈的

吧！”他骂着轻轻一搡，把八面捣连车子带人搡倒在大路上，扬长而

去。

八面捣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一手捂着屁股，躺在车架上哎哟

哎哟鬼叫。他见倔死驴走远了，一瘸一拐地从车子上爬起来，对着

他背后狠狠地吐了一口，小声地骂：“ 倔死驴打你爹！你倔死驴早

晚得倔死。呸！”

刘长盛急忙把八面捣扶起来，替倔死驴打圆场“：志强兄弟，你

志忠哥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马天河两手卡腰，威凛凛地坐着，用鼻子哼了一声，话一字一

句从牙缝里往出挤“：你窟窿里生蛆，别拿八面捣撒气。你说说，你

凭什么鼓捣小修厂的工人都去刘长盛的修理店？我马天河有哪一

点对不住你李志忠？”

“ 我说，我说，今个请你来就是来给你说清楚的。你也不用气，

不用急，来，咱们喝了这个四季发财，我就对你说根由。”

“ 喝就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

“ 干！”

刘长盛听着李志忠和马天河拌口角，他瞅一眼马天河，见他气

得脸青嘴白，心里觉着实在对不起他。他用手搓着额门子，心里像

熬苞谷糁子的锅，往事翻腾成了一锅稠糊糊。

他五九年十月底到尾亚火车站，兜里只剩下三分钱，路上已饿

了两天一夜。他肚子痛得直想吐，头晕得天旋地转。火车站外已

是满地白雪，风刮得呜呜叫，刮到脸上像刀子割。没钱，住不了店，

买不成饭，候车室里又轰着赶着不叫人呆。他想，要是困在尾亚车

站，不饿死，也得冻死。他狠狠心，脱了身上的棉衣，只要卖够去乌

鲁木齐的汽车票钱就行。

“ 这位兄弟，听你的口音，咱们是老乡，俺是红星三场机耕队

的。新疆冬天能冻死人哩，你卖了棉衣不是自找死吗？你乌鲁木

齐可有熟人亲戚？”

马天河看他摇头掉泪，心里也泛酸味。见他冻得直打抖，不由

动了善心说“：这位兄弟，你把棉衣穿上吧，你上俺拉化肥的车，先

到哈密再说。你要真的没有投靠处，就先到俺家落落脚，你要愿意

留下，俺农场里也收人。”

他新认的表嫂赵淑贤，那时刚二十出头，从心里喜欢他。杏核

眼里那汪水汪着的心意，像要滴下来。他心里思量，自古女人坏朋

友，能穿朋友衣，不沾朋友妻。表哥是我的救命恩人，说啥也不能

干那缺德坏良心的事。我洗衣做饭打柴禾，是报表哥的恩。任你

水性杨花，俺也不能伤风败俗对不起表哥。

有一次，赵淑贤脱光了洗澡，喊他进屋说让他挑个刺。他一进

屋，差点惊呆了，便收拾了铺盖要搬到单干户宿舍去。

“ 表弟，”马天河一把拦住他说“，这是我出的主意，我有个见花

泄的病。你表嫂现在还是个闺女哩。她想要孩子，这里生一个孩

子，一个月给十七块五的营养费，顶职工半个月的工资哩。带孩子

的妇女还照顾轻工作，看在我帮你的情分上，你也帮帮我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

那事以后，马天河觉得刘长盛重情义，他对老婆说“：淑贤，咱

不能让他为咱耽误一辈子，你回去探亲，只要不瞎不瘸，好赖给他

领个老婆来，也算咱在他跟前没有亏心。”

七○年刘长盛三十结婚成了家，心里更感激表哥表嫂，工作也

越来越出色，每逢春耕春播他都修理服务到连队，保证机车满出

勤，连着三年都得全师第一，机耕队也风光起来，把队长马天河弄

成全师机务红旗标兵，一直把他抬到小修厂厂长的职位上。

改革的春风刚刚刮进团场，在人们都伸着懒腰打哈欠，一点也

闻不着改革味的时候，刘长盛就灵醒了。他把心里的打算一盘子

托给了马天河。

马天河带着三分赞成七分怀疑说：“ 长盛呀，虽说你的脑袋比

一般人灵出一大节子，你也得好好思虑思虑呀。咱小修厂碗里是

稀了点，可也是挖耳勺里炒芝麻，断不了的小打油，手里总算有个

铁饭碗捧着。你留职停薪干个体，停薪时间不算工龄，万一有个

啥闪失，明放着的是吃亏。不过，你要觉着真拿准了主意，我给你

往团里跑几趟，到上面捅鼓捅鼓，办个体专业户也不算太麻搭。可

就是厂子里去了你这把好手，可就剁了我一条膀子⋯⋯”

刘长盛致富没忘本，认他老三作干儿，又包了上大学的一儿一

女的吃穿花销伙食费。他给孩子们寄钱写的都是马天河的名。张

玉英对他起了疑心问：“ 你对马厂长家仨孩子咋恁好哩，这里头准

有蹊跷。马家仨孩的眉眼越长越仿你了。”

刘长盛觉着瞒不过去，把根根梢梢对张玉英讲了一遍，感动得

张玉英搂住他的脖子哭得呜呜叫，她说“：天河表哥害那病，一辈子

苦了淑贤姐姐，你再给他五千块钱，叫他去上海看儿子，顺便去大

医院治治。我不憨不傻的，心里啥事都明白。”

刘长盛思来想去，觉着对马天河也够忠心不二的了。这几年，

不是俺暗地里撑你的腰，你砸了骨头磨扣卖，也难一下供起两个孩

子上大学。你马天河不憨不傻的，这几年你得俺的油水还少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

我又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李志忠他们死缠活缠要跟俺干，又不是

我要聘请他，你不放他就算了，也犯不着跑到团里去告我呀。

倔死驴斟满桌上的酒杯，坐下点一支“ 阿诗玛”，抽了两口，望

着马天河说“：现在，我算服气长盛哥的脑瓜灵了，俩月前，长盛哥

得了一条信息，咱们新疆，纺织厂的机修零配件都是从口里订购

的，他有心把货揽过来，一要添机器，二要多雇工。添机器他不怕，

他怕的是雇工多了不合乎改革政策。我们几个寻思着，咱们厂子

里车、钻、刨、钳、翻砂啥都有，机器闲着没食吃。厂子里工人八九

十，天天闲着狗搔蛋，嗑牙磨嘴皮子。我们也不瞒你说，我们一是

想把长盛请回来当厂长，二是跟他合伙联营厂子，第一不用花钱买

机器，第二不用雇工。”

小鱼吃大鱼，私营吃国营，没门。马天河一拳擂在桌子上，震

得酒杯乱蹦，酒洒了一桌子。酒瓶子一歪，倔死驴一把没抓住，掉

在地上摔成好几瓣，半瓶子茅台酒积成一汪水，在地板上曲里拐弯

四处流。

“ 这是个方向问题！孬好我是兵团劳模，全师的一面红旗。这

不是对我马天河，你们想砍红旗哩，没门！我马天河不答应，你们

你的桌子！”说着说着，他拆我的台，我他妈的 的酒劲涌上来了，

眼珠子发红，越说越气，他掀住桌子就要往起 。

“ 干什么？干什么！”众人一看马天河要动真的，急忙站起来，

使劲按住桌面子。

倔死驴不由上了火，举起拳，朝马天河砸过来，刘长盛忙从中

间一拦，拳头从他的鼻尖上闪了过去。马天河翻身站起，捞住椅子

照着倔死驴砸过来。倔死驴眼明手快，伸手接住椅子。当倔死驴

再举起拳头时，他看到了马天河要着火的眼睛，他的拳头在空中凝

住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

倔死驴看着马天河后悔不该打这一拳。无论咋说，马天河对

他有恩有义。他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

那是六四年春天，马天河开“着 尤特”车去五连播种，快到五连

的时候，迎面飞过来一辆惊车。四匹马拉着一辆槽子车，车轱轳不

连地地飞着蹦。一车妇女全吓傻了，搂作一团乱叫唤。路窄错不

开车，眼看着连马带车就要撞到车头上。要撞上了，马死、车碎、人

亡，那“辆 尤特”车不进小修厂个把月别想动弹。

在这头发丝系碓碓，眼看掉到人头上的时刻，从条田里蹿出来

李志忠，连跃几步上了路。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捞住了那匹稍子

马，咋个那么一舞乍，把稍子马撩了个肚皮朝天，坠得另一匹稍子

马歇了性，才免了一场大祸。

马天河一打听，李志忠会两套拳脚，借口机务连缺警卫硬把他

从农业连队调到机务连，要他当警卫是假的，让他上车是真心，还

把他配在自己车子上，亲自教他学技术。

李志忠再倔头，心里也有仨角落两旯旮。不是马天河，他纵有

日天的本事也进不了机耕队。他想着在连队寒冬腊月三九天挖排

渠水利大汇战，过春节积运肥大竞赛的时候，压肿肩膀腿脚肿那份

累，那苦滋味⋯⋯是天河拉扯了他。他暗地里发誓，要学秦叔宝，

为天河不怕两肋插刀。他要不到机耕队，老婆还不知道在那儿刮

风呢！农业连队的小伙子长得再帅，天天看着姑娘的屁股扭，谁也

不敢套近乎。唉，农工，打心里怯！他调到机耕连还不到一年，从

四个大闺女里挑了一个，结了婚，凭他这块料，要不是到机耕队，别

说挑了，麻的瘸的能捞一个也就知足了。他结了婚，马天河又为他

老婆的调动跑断了腿 唾沫少说也熬去了好几斤，才把他老婆调进

来当了修理工。他常对老婆说，马天河是咱家的恩人，这恩，子子

孙孙都不能忘了，只要有机会报，要心，咱也扒出来给他。十八年

来，他先进年年当，工资回回调，从来没有操过心，一回也没落下

过。李志忠暗自对天起誓：我要学那刘、关、张，与天河大哥不求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

日生，但求同日死。

“ 你、你、你、好哇，你敢打我！”马天河知道李志忠的倔死驴脾

气，火一上来，六亲不认。他知道自己斗他不是个，煮烂的鸭子，肉

烂嘴硬地说“：你，你，咱们走着瞧！”

李志忠心里愧疚，可嘴上还说“：人头落地碗大的疤，我任杀任

剐！”

“ 嘿嘿，打是亲，骂是爱，你们弟兄是狗皮袜子，没反正。嘿嘿

嘿，马厂长，大人不见小人怪。”八面捣讨好地凑过来献殷勤。

“ 别卖乖，你两头啃骨头的东西，事情都是你捣坏的。”马天河

把一腔火全泼到八面捣身上。

赵淑贤、张玉英扒着厨房门框探出头，吓得打哆嗦，呀呀地尖

叫了两声。

“ 都坐下！”刘长盛声调不高地说，屋里却立时像灭净了蝇子，

再也没人吭 了。声

“ 大家的火炮脾气都得熄熄性，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我

今个请大家来，喝酒是小事，商量兄弟们的发财致富是大事。”

“ 哼！”马天河把头扭到一边，马上又把脸甩过来，对着刘长盛

吼“：我马天河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我的心是红的，不是黑的！

我任穷死，也不会干你那靠剥削发财的勾当！”

“ 剥削发财？我说马厂长，你这话说的可不沾弦。”给刘长盛当

雇工的马师傅，忽闪着小眼说：“ 我去年一年净拿七千块，七千块

呀。我跟刘站长干了三年，比跟你干三十年的工资还多呀！人总

得拍拍胸脯凭良心，你说这话不嫌亏心，我还嫌亏心哩。”

李师傅结巴着嘴也接了腔“：俺家那那那二小子，当学学学徒，

一一年也拿拿拿三千块。长盛有有有个规定，一年年一考试，以技

术定定定工资，孩孩子一一一回家，就看看看书。”

“ 表哥，我不是党员，可我爱党，爱国。我那个小站不大，养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

十五个人，一年给国家交税六万，给团里交利费地皮钱二万七。给

师傅学徒工平均发五千块的工资。我一年净落十二万八。要说剥

削，我不知道剥削谁。要说对国家的贡献，不含糊。咱们小修厂，

连机器带厂房，国家投资不下四百万，这几年，没给国家交过一分

一文，相反团里每年还得拨给厂里一万八千块困难补助，要是厂子

都这样，还不把国家啃成个大穷坑。”刘长盛话轻语重，发糕里头藏

骨头，句句话都刺中了马天河的心窝子。

马天河最怕人提那一万八，听刘长盛掂出这档子事，只觉得耳

根子一阵阵发热。他瞟了瞟左右两边的李师傅、八面捣，手托着腮

帮子像三月黄大麦，勾了头。他觉着再也不能让刘长盛讲下去了，

得赶紧找个台阶下。他霍一下站起来，说了声“：来，干了这杯五金

魁。”一扬脖子干了。

李志忠见马天河一仰脖子喝起盅，心里说：“ 长盛说的才是真

东西。别说是相好的弟兄，就是亲爹亲娘，也不能跟着你，明明眼

前是穷坑，俺再也不能蒙上眼跟着你往里跳了。”

这几年，市场上的物价像猴爬杆，哧溜哧溜一个劲地往上蹿，

家里五个孩子一个一个高中毕业，经商没本钱，干个体没技术，去

连队包地吧，又怕亏了落下账，都待在家里窝着吃蹲食。他年年欠

着团里一千多块五七八杂的费用。虽是挂账，名誉不好听，也显着

家里大人没能耐，孩子们找对象成了比当年讲成分还严重的问题。

那些看不起人，一心想钱的娘们，翘着两片子薄嘴唇净在背后给他

说丧气话“：他倔死驴家五个和尚头，两对半都得打光棍，有闺女嫁

不出去，挂起来晾干，也不能嫁到他家那穷窝里去。”

李志忠夜里睡不着，蒙着头想心事。长盛这步棋看样子是下

对了，穷凑合着过日子，老一辈人还行，孩子们这辈就不粘板了。

他妈的，这些王八羔子小祖宗，一个比一个赶时髦、新潮，谈个对象

结个婚，哪个不得花一大疙瘩钱。家里穷得当当响，他们还不去偷

去摸？还有不去坐班房的？唉！孩子多了是罪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

“ 你疯了，神经了咋的？不老实睡觉，半夜三更的瞎嘀咕个

啥？”老婆子问着，用脚蹬蹬他的屁股。

“ 孩子他娘啊，我愁得睡不着啊！”他爬到老婆那一头，对她倒

苦水：“ 孩子一个一个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

“ 是龙得趴个潭，是鸟能换个树枝枝，就你是个实性头，小修厂

的师傅，有几个不活动门路的？就是你非一根绳吊在马天河的尾

巴上，没人卸你，你就不知道着地。你看人家张师傅、李师傅、马师

傅，一个个精的能的，都把孩子交给了刘长盛，学了技术，一年还挣

三千块。要说，他们谁家也没有你跟长盛的关系好，只要你肯张张

嘴，他看着你的面子，也得给咱家解决一个俩的。”

“ 唉！也怪我见识短，不该冷落他那大半年。如今，顶着肉脸

见人家，心里总觉着⋯⋯”

“ 哎哟！你那脸能值几块钱一斤哪？这都啥时候了，你还顾脸

面。我对你说，你那烂棉衣，可是丝搭丝，绺挂绺的了，再也补不成

了。孩子的衣服也都换不下来了。你总不能看着孩子光屁股露

肉。”老婆子觉着话说得太重了，急忙搂住他笑着说“：人家长盛心

厚实，肚量大，再大的事也不往心里搁。你要真觉着抹不下来脸，

明个俺去找他说说。再说，现在不是时兴女人外交吗？”

“ 去你的吧，女人外交是眉来眼去，你那屌样子，跟人家眉来

眼去，不把人家吓跑吓晕才出鬼呢。算了，算了，我去我就去！”

刘长盛可真够哥们，一见面他倒先掏烟。

“ 志忠哥，仨孩子没把工资给你吗？”

刘长盛一句话倒把倔死驴问懵了，他忽闪着眼皮，丈二和尚摸

不着头脑了。

“ 半月前，嫂子对你弟媳妇哭了一下午，第二天，我就叫仨人上

班了。都跟着马师傅学修汽车。给他仨发的全月工资，一人三百

块。让他们添添衣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

李志忠再也坐不住了，这样的人你不跟他干跟谁干。他天天

与大伙去找马天河软磨硬泡，马天河稳坐钓鱼台，每次都把头摇成

货郎鼓陪着笑脸光给他们说好听话：“ 算了吧，说啥我也不能再放

走你们了。咱弟兄们说话得掏心哪，你们想想，从古至今哪个当官

的手底下没有几个得力人能坐得稳的？没有你们几个捧场，我这

厂长能干成吗？刘长盛干个体得意得很，要叫他回小修厂，没指望

了，你们这几根台柱子再一拆，小修厂的戏不就完球了，我这厂长

也吹灯拔蜡了。算了吧，你们再支持我几年，我也就退休了。”

马天河句句说的是实情，可倔死驴一听，心里的火苗子还是摁

不住。他霍地一声站起来说：“ 马厂长，今个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

了。你谈改革，俺信，俺等着。可你喊了几年，只听打雷，不见雨

点，说是刮风，不见凉快。俺锅里的糊糊一天比一天稀，衣裳一天

比一天烂。论心说，咱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也不能不顾自己

的老婆孩子，再支持你厂长到退休了。你退了休，正营级干部待

遇，月月领退休金。我们呢，还得苦着熬。今个咱都把丑话亮在当

面，俺也不是图钱财，只要你保证我们在厂里有活干，一年能挣下

七百八百吃饭钱，谁要不支持你去钻黄金窝，谁就不是人做的。你

没有这本事，又硬要留下我们支持你工作到退休，没门了，走，咱们

去团里⋯⋯”倔死驴硬梆梆地撂下一排子话，把手一挥，领头走了。

“ 表哥，请我回来当厂长，合厂子联营的事我也知道。”

“ 那你是啥态度？”马天河一听站起来，两手抠着桌面子，带着

一副掀桌子的凶样子。

“ 嘿嘿。”刘长盛笑笑，声音里像泡了砂子糖“，我，我刘长盛说

啥也不能吃到表哥你的脑门上。”

“ 嘿⋯⋯咳。”马天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吹饱的气球解开了

口，两手一耷拉，屁股落在凳子上。

“ 可我也不能看着弟兄们穷着不管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

“ 那你说怎办？”马天河忽一声又站起来，两手抠着桌面子。

“ 那就看你表哥的了。”

“ 你别背着葫芦给我卖迷魂药了，要下啥蛋，你就痛痛快快往

出屙！”

“ 我一不党，二不团，当官从来没有那个想。咱今个把话敲死，

要是团里硬要叫我回来，或是办合营，这厂长、书记还是你一肩挑。

要是万一我推卸不掉，也只能给你当个配角。”

马天河听刘长盛这么说，心里后悔死了。要早知道是这样，也

用不着装病生闷气，天天跑团里去丢人现脸了。他想着自个做的

咋那么短见，不由得从耳朵根子开始热起来。

马天河听说李志忠带着一帮子人去团里，就躺在床上不起来

了。他肚子憋得滚疙瘩。他一手揉肚子，一手捶击后背，肚子咕咕

噜噜响。

马天河害的是一种新病，这种病“属 改革医学”研究的范畴。

他觉着心口发闷，憋在心里那团气，一股无名的烦恼和火气窝

在胸口上，往上，透不出来；往下，也泄不下去。脑袋瓜懵懵的，浑

身没有四两劲。骨头又酸又软，胳膊腿沉得抬不动。心里有火没

处发，肚子里有气没处出。他想吼，没词；想骂，没理；想哭想笑，哭

不出来也笑不出声。他觉着似乎一切人都可恨，又觉着恨谁也是

没有理由。他像挨了一大群孩子的打，回家又挨爹妈一顿打骂踹

出家门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肚子委屈没处诉说。

他风闻了小修厂要跟刘长盛的修配站搞联营的消息，立时鞋

壳篓里长草，慌了脚了。他连着往团里跑了十几趟。他从团机关

干部那风雨表似的脸上已看出了不祥兆头，他的份量已经轻成了

没砣儿的称杆了。那些在机关蹲惯了的老滑头们，你在台上得势

的时候，他们见了你如同见了小姨子，耳朵窟窿都能笑出声来。到

你垮台走下坡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决不比见了讨账的好看，说话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

子哼，带理不理的好像是他三孙子。老滑头光打官腔，酸不叽叽的

越听越腻味人。

他去找刘政委，刘政委给他上了一堂改革课。毛团长搬出小

修厂职工的民意测验结果，来堵他的嘴。

“ 你们小修厂一百零二名职工，同意合营联办的九十八票，反

对一票，弃权三票。你没参加会议，算弃权。同志啊，民心不古，改

革的潮流势不可挡。我们是党员，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还有什么

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

他没找高副团长，高副团长碰见他说“：唉唉，改革嘛，也得考

虑考虑基层干部的思想承受能力问题，大半辈子熬到正营级干部

位上不易啊。职务的高低，就是对国家贡献大小的标志嘛，啊？要

是就这么改革改掉了，能不叫人寒心吗？改革怎么改我都积极支

持，就是在干部的问题不慎重这一点上，太让人想不通了！”

马天河找团领导，是想从团领导的话里探探口风，究竟是把他

当泥神往桌上摆呀，还是把他当毛草棉杆往灶里塞。他脚不连地

地往团里连着跑了好几天，脚脖子都跑细了，还是河上打着漂儿转

的草沫沫，根本没探着河底的（石 实）底细。他一气之下，躺了三天

没起床。

他妈的，这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呀！马天河越想越觉

得孤单、冷落。在这三天里，没有一个职工来看他，这使他亲自体

味了一回下台干部的滋味。在台上他没感觉到在人上，如今倒感

觉着在人下了。两年前，那一回扁桃体发炎，他也没觉着咋发烧，

一下子惊动了全厂职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同口里农村三月三

赶会进庙烧香似的，家里一天到晚没有断过人，光罐头送了三纸

箱，箱箱都摞得冒着尖。可如今呢？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滚出两行泪。他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说“：权势、权势，有权就有势，没权就没势。虎落平阳受犬欺，落地

凤凰不如鸡。这话一点也不假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

马天河悬着的心又落进心窝里了。他用手搓着额头，从指头

缝里看刘长盛，见他面诚心也诚，这才放心地唉了一声坐下来说：

“ 亏你还想着我，只怕是我不中用了。”

倔死驴哼了一声：“ 你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要掀桌子！谁个忘

了你了？”

“ 志忠老哥，你的脾气也够呛。”刘长盛笑眯眯地说“，咱弟兄一

起磕磕碰碰几十年，可谁也没动过手脚呀。”

“ 我是愿挨打也不听刺拉话，我错了，认错。”倔死驴的脸比耳

巴子扇过的还红。他几步走过来，扑通跪在马天河面前“：大哥，你

要有气，就使劲往我脸上搧！”

“ 起来起来起来，刚才我也不对，今个晚上都怪我。”

赵淑贤、张玉英一见男人又和了，叽叽咕咕咬了咬耳朵喊“：爱

疆，出来给你爸爸、干爹、叔叔、伯伯一人敬两杯酒。”

“ 爸爸，敬你一杯酒，活到九十九，年年都发财，洪福辈辈有。”

“ 啊，哈哈！先敬你干爹，好儿子，先敬你干爹。”马天河脸上笑

着，心里不由一酸。这孩子的眉眼越长越他妈的像刘长盛，说话的

声调、动作没有一点不像的。他偷眼瞄一眼赵淑贤，她没事似的站

着，盯着刘长盛的脸龇着牙笑得挺自然。

“ 疆疆，快敬。长盛，敬完了，咱俩划几拳。”

疆疆挨个敬酒，轮着八面捣了。马天河有心挡住不让敬，八面

捣却笑眯眯地站起接酒了。马天河想挡着不让敬，可又想对这号

靠捣鼓吃甜头的没尾巴货，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他这么想着便

没开口，又坐下来，想起早前那件事⋯⋯

“ 咦？马厂长，你眼里咋出汗了？”八面捣冷不丁撞进屋来说：

“ 哎，我说厂长，咱厂的职工都说你躺在屋里装⋯⋯不不不，你是病

了。嘿嘿，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漏漏咱厂这几天的信息。”

马天河知道八面捣是个啥货色，便指了指桌上的莫合烟袋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

说“：你抽烟，自己卷。”

“ 哎哎。”八面捣应着，他嫌马天河裁好的卷烟纸小，眼珠子一

转，东瞅瞅西瞅瞅，撕了桌上一大块报纸，抓了两大把莫合烟，卷了

一根擀面棍粗的长烟，点着抽了两口，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他见

马厂长仰面躺着没在意，急忙揉灭，把烟头装进口袋里，又撕一大

块报纸，边卷烟边说“：倔死驴个孬 最不是人了，平时拍你的马

屁舔屁眼，这几天他闹腾得最厉害了。还凑钱买了几大挂鞭炮，从

团部借了锣鼓家伙，准备合营开大会庆贺呢。他妈的，嘿嘿，我就

不服这个气。他刘长盛屁大一个修配站吃了咱的小修厂，这不就

跟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一样吗？我王志强可不愿意当这样的亡国

奴！别看我人穷，可我志不短。马厂长，只要你顶住，我跟你走，跟

你干。我要说半句假话，就让狗嚼我的舌头！”

马天河转过脸，目光像把刀，似乎要在他脸上解剖一遍，看看

里面藏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 我问你，民意测验的时候，你投的⋯⋯”

“ 哈哈，我投的是反对票。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全厂

不就是我王志强投了一票反对票吗？”

“ 可这几年，人家刘长盛可是真对你不薄啊。”马天河心里一

喜，坐起来很有兴致地说：“ 我可没想到你会投反对票。工人都想

跟着刘长盛干，你为啥不愿意合哩？”

“ 为啥？马厂长，你想想，咱们小修厂职工这几年没活干，家家

穷得叮 响。小修厂跟刘长盛合了营，他顾谁是啊？还能顾我

吗？厂一合，我每月四十块钱的补助团里还给吗？肯定他妈的吹

了。万一刘长盛不管我，我就他妈的小秃烂鸡巴，两头不落一头。

我想过来想过去，还是觉着全民好混。这不，我就投了反对票了。”

马天河被他鼓起来的一点劲，让他这么一诉说，立时像放炮的

车轮胎，气一下泄光了。他哼了一声，重重地倒在床上，浑身的骨

头比刚才更瘫更软了。八面捣赖皮是掉进灰堆里的豆腐，吹不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

吹，拍不能拍，打又打不得，还得罪不起他，得罪了他，他能把你捣

鼓得不人不鬼的。他正想着，赵淑贤进了屋。“ 八面捣，你跑到我

们家鼓捣啥呢！我告诉你，老马马上就下台，你就是在俺家满地打

滚也沾不着便宜了。我告诉你，小修厂与刘长盛的修配站合了营，

老马也得去站里当修理工。你别看错了财神爷，溜沟子溜着个拉

屎的，油水没舔上，捞了个满嘴臭呀！我告诉你八面捣，从今以后，

我要听说你在外面捣俺家老马半句，俺就撕烂你的臭嘴。”

赵淑贤轰走八面捣，卷袖子洗手做午饭，她一边和面一边劝马

天河“：行了，老马，你犯不着憋在家里生这个闷气。现在是改革年

代，你没本事改革就早点让贤。要真论本事，二十年前，俺就看着

长盛比你强。说句心底话，那时候俺要不念你用花轿抬俺，看着你

俺怪可怜， 早就一拍屁股跟他过了。再说，这几十年他哪一点也没

亏待过咱家和你，像他那样对你忠心的朋友，除了他就没有二人

了。俩个孩子上学，成家，挂的是你的名，花的是他的钱。现在，他

还养着咱老三。你也不想想，你的病是咋治好的！唉，人哪，别说

是朋友，就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难得他这份上。你也不能对

他过分的要求了。合营办企业，又不是他的主意。他一不憨，二不

傻，放着轻松不轻松，他能愿意捡小修厂那摊子吗？他也没办法，

群众拥护合，团里叫他合，他能说个啥？全厂职工都乐意，你何必

扭着劲！再说，你胳膊能拧过大腿？我看你是当官当出瘾了，丢了

官就丢了魂似的。要俺说，谁生下来也不是官，有本事的叫人家

上，没本事的就快快让。有本事的当官利一群，没本事的当官害一

窝。你教训职工几十年，轮到自己头上就行不通了，你也该好好掂

算掂算了。”

马天河听着腻得慌，拉开被子蒙住头，不想听她瞎叨叨了。

马天河看着疆疆排着给大人敬酒，心里拨拉开了自己的小九

九：看来合营办厂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要真按长盛说的办，厂长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

记叫他一把抓，职工心里服不服另当别论，万一再搞不上去，那就

更抓瞎。自己已是五十五六的人了，只要保住正营级的位子，混几

年也就退休了。刘长盛有技术，人缘好，脑瓜灵，当个厂长服众。

他不是党员自然不当书记，他把话说到这份上，这书记我是推不

掉。担子轻，没风险，职工满意，团领导也高兴，嘿嘿，这可是打着

灯笼也难寻着的好事啊！

“ 咱们喝个六顺酒，有灾有难连根扭。”

“ 哎，志忠，别别别！”马天河急忙拦阻说“，喝死酒我可受不了，

咱们喝了这一杯就划拳喝，我先打个通关咋样？”

“ 对对对，划拳喝，咋呼咋呼喝，再干喝两杯，我们都玩不成

了。”满桌的弟兄们七言八语乱咋呼。

“ 好，喝了这杯就划拳。来，干。”

“ 哎哎，长盛，你咋走神了？来来，咱们端起这盅就划拳。”

“ 对，干。”

刘长盛嘴上应着，端起酒杯一口干了。那事他越想越觉着可

笑。

刘政委不愧是干了三十多年的老政工，一气说了三个小时没

停嘴，把刘长盛的心说得热乎乎的蹦蹦乱跳。

“ 长盛啊，我们这个企业有困难，需要仁人志士献策出力，你可

不能袖手旁观哪。”

刘长盛心里忍不住犯折腾，自己虽说不是党员，也好赖在兵团

受了二三十年教育了，觉悟高低不说，对兵团总有一股子瓜和秧的

感情。自从他干了专业个体户，团里确实没少帮他忙。八二年冬

天，他跑车去伊犁，路过果子沟遇上大雪封山，他连人带车困在山

里出不来了。毛团长听了这消息，立即派车去救他，要不然，早就

麻搭了。他听了刘政委的话，一个磕没打当即表了态。

“ 刘政委，你讲的都是理。这几年靠了党的政策好，俺才从坑

底下爬到高岗上。回过头一看，弟兄们还在坑里扑腾，心里也不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

滋味。既然政委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刘长盛没二话，领导咋说我

咋办。”

刘长盛在政委跟前放过响炮之后，又差点让张玉英的枕头风

刮回去。

“ 你知道人家背后咋议论你的吗？”

“ 咋？”

“ 说你狗鸡巴上抹油，又尖又滑。干个体户发财发够了，又想

点子捞政治资本哩。”

“ 一人一张嘴，他咋叫咋叫去。听见蝼蛄叫，也不能不种地。”

“ 你话说得轻巧，你蒙住头细思细想过吗？小修厂水浅，龙多；

池子小，王八多，哪一次运动不烂成一摊酱？师傅们都干了几十年

了，一个比一个尿得高。表哥为小修厂操碎了心，累烂了苦胆，到

头来落了个啥？大前天，淑贤嫂子对我说，倔死驴他们领着人，一

天去他家里闹几场，我听着心里直寒颤。你放着轻快不轻快，偏偏

去捅那蚂蜂窝，就怕是老公公背着儿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到头

来吃不着蜜，还得蜇得头青脸肿的。”

张玉英见他听得怪入耳，接着说：“ 小修厂干部 几个，都是

‘文革’支左进来的，嘴皮子耍得呱呱叫，要能耐就是嘴上的劲儿。

合了营一下子都涌进来，一个个咧着红嘴白牙啃企业，你就是一座

金山，也能把你掏成空壳壳。到时间万一来个啥运动，你的好心全

作了驴肝肺，再整你一大摞子材料，咬你贪了，啃你挪了，说你沾

了，叫你浑身长嘴说不清。老都老了，你还学雷锋焦裕禄呀？再

说，表哥他⋯⋯”

“ 张玉英，你个歪嘴毛驴子，净在枕头边上瘸子放屁，喷歪风。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倔死驴在窗户外面大吼大叫，哐啷一声，一脚把门跺开，伸手

拉亮电灯，朝门外喊“：你们都进来，咱们给这熊娘们辩辩理！”

张玉英枕头风刮得正热乎，睁眼见进来一屋子男人，气得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

骂“：你倔死驴坏死了，人家正睡觉，你们要干什么？”她说着，赶紧

往被窝里头缩。

倔死驴一把薅住她的头发：“ 你搂住老头子舒坦美了，坏俺的

大事。这几天，我心里就犯嘀咕，就觉着这里面有蹊跷。鼓响了半

天，不见花脸出来蹦，也不见唱旦出来扭，原来船是湾在你这里呀。

你给我出来，你要不给我说个小老鼠上灯台，我要不掀开被子捶你

的光腚子，就算你能！”

“ 哎哟，哎哟，倔死驴，俺没穿衣裳。我再也不管了，我要再插

一句嘴是龟孙妮子，放开，哎哟。”

大伙见张玉英噢噢叫着直讨饶，都乐得放声大笑。

那一夜，开始是辩论会，后来又变成了出主意的决策会，一直

嘀咕到大天亮。

倔 “ 三拳一杯死驴收净桌上酒杯，留下三个划拳杯，斟满酒说：

酒，一人三杯过，开始。”

马天河站起来，拱手作了个圈揖说“：弟兄们，我就几句话，说

完就划拳。”他看见大伙睁眼瞅他不吭气，接着说“：大家都知道我

一顿能吃几个馍馍，喝过几瓶墨水汁。今个我把话挑明了，厂子合

了营，长盛当厂长，我当书记就行了。”

“ 哈哈 ”人们都笑了。

“ 嗯？”马天河忽闪着眼皮愣住了。

“ 咱们想到一块高粱地去了。”倔死驴说“，今个请你来，原本就

摽是跟你商量的，不能让你撂挑子，要你跟长盛 紧膀子干哪！”

“ 那好，咱俩先划个碓碓拳。”

高高山上一只杯，

二人喝酒打碓碓，

碓碓打，打碓碓，

谁不碓碓罚三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

哥俩好啊打碓碓。

桃园三呀打碓碓，

四季来财打碓碓，

八大仙呀打碓碓，

一心敬你打碓碓。

高高山上一头牛，

两个角，一个头，

四个蹄子分八瓣，

尾巴长在腚后头。

哥俩好啊腚后头，

五金魁手腚后头，

六六大顺腚后头，

巧七巧七腚后头，

满堂大喜腚后头，

⋯⋯

“ 嗬，热闹得很哪！这一下好了，你们都在这。”

大伙看来了团长、政委，语多话稠声音高，三扯两让把他俩推

到上位。添了两双筷子，两只碟、调羹。刘长盛递烟，马天河划着

火柴点。张玉英忙换了一盆炖羊肉。

李志忠倒了六杯酒，指着旁边的空酒瓶说“：刘政委、毛团长，

你们看看，我们已经喝了六瓶半了。一瓶喝一杯，您俩一人也得喝

六杯。因为你们是团领导，工作忙，减半，一人喝三杯。”

“ 喝！喝三杯没说的。”刘政委接住酒杯，连喝三杯，又喝了口

茶说“：到底是刘长盛有气魄呀，大盆的肉，茅台酒，喝着顺，喝下去

出口气都带香味。”

毛团长咧着嘴吐辣气“：再好的酒，我喝着都是辣的。”他放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

酒杯吃羊肉。

“ 政委打通关，政委打通关。”一桌酒鬼七嘴八舌乱喊。

“ 通关我打。可得毛团长先把事说说，我就打。”

“ 上午开了个常委会，认真研究了你们厂职工群众的意见，决

定小修厂和刘长盛的修配站联营办企业。”

“ 我们正说这档子事呢，这一下领导算研究到我们心坎上了。”

“ 经理的人选，你们有啥意见哪？”刘政委问。

“ 我们的意见，经理长盛干。”李志忠说完又补充一句“，这也是

小修厂全体职工的意见。”

“ 大伙抬举我，我也不能凉了大伙的心。可我一个人也唱不了

满台子大戏。大家伙商量让马天河当书记，有党组织给我撑着腰，

我才能放心干哪。”

“ 不，不。”马天河心里乐滋滋的，故意歉让着说“，我这大呼隆

型的干部，思想不开窍，旧框框也多。眼前坑里水混，我也不想跳

里面瞎搅和了。只要长盛一个人能挑成，我当个修理工还能多拿

奖金哩！”

“ 老马，那话就不说了。”刘政委说“，为了加强联营企业的精神

文明建设和思想政治工作，党委研究决定，由马天河同志任书记，

正营级不变。”

“ 经党委提议，我聘任刘长盛同志为北疆联营综合修配服务公

司经理。”毛团长拍着刘长盛的肩膀头说“：刘经理，马书记，眼下的

当务之急，是清查物资财产，尽快组织职工投入生产。时间就是金

钱，这一点你刘经理比我还精明。如何按比例分成，上交利税和职

工工资劳保福利等问题，你先拿出个具体方案，本着国家、集体、个

人三兼顾的原则。再开个会研究研究，签个合同，甩开膀子好好干

吧！”

“ 来，”刘政委站起来说“，我代表党委祝贺公私联企业马到成

功，路广财多，多多盈利。恭喜各位四季发财！咱们共同干一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

“ 干！”

“ 来来，一人一碗海参汤，喝了汤再喝酒。”张玉英和赵淑贤说

着，一碗一碗往桌上端。

“ 政委该你打通关了。”

“ 好，我打！”

刘政委把手伸向马天河说：“ 咱们来个应景的”就边喊边划

道：

一辆大车二人拉，

车上坐着兄弟仨，

大的拽，二的拉，

三人团结成疙瘩。

哥俩好哇成疙瘩，

四季来财成疙瘩，

三星高照成疙瘩，

八抬大轿成疙瘩，

十满大堂成疙瘩，

哈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

荒诞小说二题

更 　新　 机

天狼星系花狼星的希门帕迪克球长，一天内接到三个辞职报

告，他感到问题非常严重。三位部长级干部一同提出报告并非偶

然的巧合。

“ 请你立即电传环境保卫部部长、卫生部部长、安全局局长到

玉狼宫来，我要召见他们。”希门帕迪克球长说。

希门帕迪克球长点燃一支无尼古丁含量的金猴狼尾无烟无灰

香烟，边抽边回忆三人递送报告时的情形。

“ 二位部长先生，青耶里华女士，请坐。”希门帕迪克球长极有

礼貌地说“：我非常愿意亲聆各位呈报的具体内容。”

环形洁都先生看着青耶里华女士，青耶里华女士回眸威帝大

卫。

“ 希门帕迪克球长先生，你对花狼星球和你自己缺乏负责精

神。”安全局局长威帝大卫说“，自从你办了星球演示馆，各星球的

科学家为了防止自己星球的衰老来此学术交流，我并没有什么意

见。但是地球人 有性繁殖后代的地球人便蜂拥到我们花狼星

球，他们带着极原始的手提机枪作防身武器，但我们没有不准携带

武器入境的条款，因此连续发生数起恶性案件。四月四号，星球演

示馆的浑天转换器主部件灵醒仪被盗。人体异味探测显示器数据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

通过体形、毛发、细胞结构证明是地球人干的。四月七号，四家银

行失盗，也是地球人干的，四月十四号，香花狼宇宙宾馆两位女招

待被强奸，精液检测表证明也是地球人干的，够了，够了！如果不

修改法典，我坚决辞职，否则我对不起我的公职！”

“ 噢！可爱的地球小人。”希门帕迪克球长不无讽刺地说。

“ 尊敬的球长先生，”卫生部长青耶里女士面带忧愁地说“，我

们在地球人住过的宇华帝都宾馆里发现一种我们花狼星球从来没

有的病毒，经我们病毒研究院研究，这种地球上名叫艾滋病的病毒

传染率极高，一但染上，死亡率很高，而且在目前也没有医治的良

药。他们来的男人性欲强烈，我们星球的女性缺乏对这种性传染

病认识，又不知道预防措施。据调查我们已有九名艾滋病患者。

虽然我们及时使用杀毒液清洗了各大宾馆，也对九名艾滋病患者

采取了隔离措施，但是，我担心这种毒菌会在其它地区蔓延。这就

是我提出报告的原因。”

年轻英俊的环境保卫部部长环形洁都伸出一根蓝色的手指

说：“ 地球人在旅游区里随地扔垃圾的事太多了。前天一个地球人

在宇宙公园游玩，跳过镶金玉雕路栏，钻进花丛随地小便。我们一

名环保卫士立即赶到，当场捉住了他。”

“ 亲爱的先生和女士，你们报告的理由是充足的。我对诸位的

负责精神深为感动。但我们星球规定一万年才能修改一次法典，

而且需要全球人公决。所以，修改法典是十分困难的。因此，我决

定由宇发公司赶制一批更新机，用这种机器去改造更新地球人，让

他们成为同我们花狼星一样的文明人。亲爱的朋友，让我们为花

狼星的高度文明携手努力吧。”

花狼星宇发科学院三天内赶制了十万台更新机。环形洁都先

生奉希门帕迪克球长的委托赴地球推销更新机，并且要整理一份

材料，证实更新后的地球人文明变化的程度。

花狼星人平均身高十米二五，蓝皮白发，头大如斗，耳大似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

环形洁都先生怕引起地球人的恐惧，用更新机先把自己更新得和

地球人一样，乘了光速飞行器飞临地球。

这天，Ｋ局长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把一张报纸翻过来倒过去

地看了两遍，呷几口茶，点一支香烟，把 上，微闭着一条腿翘在桌面

眼，摇头晃脑地唱起了京剧，他刚哼了几句，面前突然冒出一个人

来，Ｋ局长顿时吓出了一身大汗，声音发颤地说“：你是谁？从哪里

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 怎么？Ｋ局长你不认识我啦？”环形洁都说“，我是花狼星球

的环形洁都呀，你忘了吗？我在宇天大厦接见你们代表团时，咱们

两个还交换了名片，要不，地球这么大，我到哪里找你呢？”他说着

掏出Ｋ局长的名片晃了几晃。

他想起来了：那是去年春天，宇宙考察团来地球作考察报告，

关于花狼星办的星球演示馆啦，超世纪科学技术啦，如何延缓地

球衰老等等，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地球衰老是一百亿年以后的事，

就是爆炸了也碍不着他的事。他关心的是星际旅行。他听说花狼

星上有十大奇景，就决定去看看。反正无论花多少，旅游费报销又

不花自己一分钱。去花狼星一趟，飞行票价就是十万个金贝。他

先召开全局工作会议，有声有色地宣布了自己的旅游计划，博得了

全局的一致赞扬。接着成立了环球贸易总公司，做了三笔黄金生

意，便订了天蝎星的飞行票。

Ｋ局长带的旅游团打的是地球环境保卫考察团的旗号，所以

天狼星环境保卫部部长环形洁都先生不但亲自接待，而且每天都

派光速轿车亲自作陪去各地参观考察。

“ 环形洁都先生，我的星际老朋友，我非常非常高兴欢迎你来

地球参观旅游。”Ｋ局长忙不迭地从椅上跳起来，按天狼星的礼节

和环形洁都先生顶了头说“：你变样了，变得跟地球人一样，我都认

不出来了。”

”实在对不起，Ｋ局长，我怕我原来的样子惊吓了地球人，就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

更新机更新成地球人的模样。”环形洁都突然想起这次飞临地球的

任务，态度十分诚恳地说“：Ｋ局长，你作为地球环境保卫部的首席

官，优先考虑的应该是怎样最快地提高地球人的文明程度，真正地

做好地球的环境保护工作。为了最快地把地球人变成高层次的文

明人，我这次带来十万台更新机，帮你做地球人的更新工作。”

Ｋ局长听他这么讲，用眼一瞟心里不由一喜：你顺着光束只身

一人进来，手里连个小包都没带，鬼信你带有十万台更新机。他这

么想着，非常爽快地答应说“：环形洁都先生，你放心，帮助推销更

新机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别说十万台，就是二十万台，全包在我

身上。”

环形洁都说：“ 走，咱们下楼到院子里去，我亲自操作给你们

看。”

大楼里听说外星人来地球推销更新机，一个个情绪激昂，全停

止办公蜂拥到院内围观。

环形洁都来到院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七彩针，像天上浓缩了

的虹，扔在地上。他用大拇指对着中间的圆肚一指，那个两头尖中

间圆的怪东西开了一个门，环形洁都钻进去半个身子，拿出来一个

黄豆粒大的亮方块。他把亮方块放在地上，后退了五步说：“ 这是

我们花狼星宇发科学院为地球人特别研制的更新机。为了便于运

输，采用了高浓缩技术。你们看我手里这个对位器，我按动紫键，

更新机上的紫灯便亮，五秒钟之后，更新机便自动膨胀。现在大家

看。”

小亮长方块儿上随着按键按动一闪一闪地放着紫光。小亮方

块儿没有一点噪音，眼看着变大，变成一个一米宽，两米高，三米长

不绣钢似的长方体。这时候，紫色灯自动熄灭。

“ 哎呀，外星人的科学技术就是发达。”院子里一片啧啧称赞

声 。

环形洁都走过来，扶在机体上说：“ 现在更新机可以进入工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

状态了。工作之前，我介绍一下更新机的性能。更新机里输入有

年龄自选程序键，一个少年如果他想当爷爷奶奶，按一下黄色键，

从更新机出来就成了老年。反之亦然。总之你愿意成为哪个阶段

的人都行。我们星球上的人无病无死，一旦衰老便会自我更新为

青年，重新组建家庭进行第二个轮回的生活。我们花狼星人从恋

爱到家庭，爱情永恒，从不离婚，因为男人也作女人，女人也作男

人，时间长短，是两人商量的事。针对你们地球人男女的固定模

式，更新机选用了器官移置异体复位装置。更新机里还有许多自

选程序，比如这个花钮，它里面的程序是同异体错位装置。可以把

头移到手掌上脚面上，把其它器官移到脖子上，或者把猪羊狗的头

移到人的脖子上，把人头移到马牛猫的头上，这样在庆典的时候，

节日的气氛就会更加热烈。

“ 我这次来地球推销更新机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尽快把你们地

球人更新成文明人，你们看这个七色键，是脑智慧填充装置。初中

以下学历的人，有了更新机对知识的补充就会达到大学本科的水

平。我想，你们地球人都十分愿意把自己更新成年轻人。

“ 好了，我简单介绍到这里。更新机的全部性能调控使用程序

和保养维修方法，我们用地球的国际语译有详细说明书，现在让我

请你们一位地球人开机更新怎么样？”

院里人听天书似的听得如痴如醉，听说外星人要选人试验，一

个个又想又怕，都想别人先做试验，而后再更新自己，所以环形洁

都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忙着后退。

环形洁都被地球人不开化的猥琐行为逗得笑弯了腰，他连声

说“：愚昧愚昧，愚昧得好玩极了。好了，我自己试验给你们看吧。”

环形洁都开动了更新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彩灯次第明灭

闪烁，从五个面不断闪射着波浪形亮波，在距机体四十公分处消

散。五分钟后，长方机体两端各打开一个吊着金色软帘的门。

环形洁都先生全裸着身体，引得几位女士嗷嗷大叫。两眼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

只见他连续三进三出，青年变老年变少年再变青年。在唏嘘惊

声中有几位先生喊“：变女人！变女人！”环形洁都应声入机，出机

就引得女士们连声尖叫。先生们望着那地上鲜有月中仅存嫦娥似

的丽质美貌，都看傻了。环形洁都从机内抽出一刀站在机门口，

“ 叭”一声砍掉左臂“；咔”一声砍掉一条大腿，又剖腹挖出心脏。人

们眼看着鲜血流出机体。胆小的“ 嗷”一声闭了眼睛，两腿一软倒

了下去。这时众人喊“：出来了，出来了。”急忙睁眼一看，一个男环

形洁都正挥手向大家微笑呢。“ 朋友们，我请你们相信我们的更新

机。谢谢大家。”环形洁都谦逊地说“：我现在请一位朋友第一个更

新成文明人，谁愿意？”

“ 我愿意。”

人们循声一望，是小Ｅ。小Ｅ是研究生，来局里工作还不到一

个月。

“ 好的，请进更新机机门吧。”

环形洁都扶着小Ｅ进去了。

七彩灯依次序闪闪灭灭，小Ｅ又被退出了机门。

众人正在纳闷儿，机体上现出一个荧光屏，屏幕上依次出现下

列国际语：

本机更新物品和人，机内有自动选择装置，选择范围在距机五

百米以内。

本机更新的品种是：

一、陈旧物品

二、一般陈旧物品

三、轻微陈旧物品

字幕消逝之后，只听Ｋ局长“ 啊”的一声，已被吸进更新机内。

一分钟后，荧光屏开启，出现下列国际语：

一、陈旧型号：Ａ级

二、陈旧特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

１、高级职称无论著。

２、多次星际考察，回地球无一成效。

３、多次组织大型参观团、达标验收团，不解决地球存在的任何

问题。

４、经常参加宴会、剪彩、开幕式，不办实事。

５、形式主义、假大空的楷模。

三、更新名称：

人造肉冻　　　　冷冻血浆　　　　骨粉·毛发呢

四、新产品用途

ｗ星系科学院研究超人特种原料

小Ｔ见后门推出一个瓷盘，盘内放着四个透明袋，里面装着

人造肉冻、血浆、骨粉、毛发呢，就嚎啕大哭起来。冲上去撕住环形

洁都，破口大骂说“：你这个该挨千刀的外星贼，你害死了我丈夫，

不抵命你就别想走！”

环形洁都也吃了一惊，他挓 手连声自语“：这是怎么回事挲 ？

Ｋ局长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怎么出现这样的结果，难道是他

已达到不能更新的程度了？”

“ 我不管你结果不结果，程度不程度，反正你得赔我丈夫！”她

的话没说完，“也 啊呀”一声被吸入更新机内。

荧光屏上依次现出下列国际语：

一、陈旧型号：Ｅ级

二、陈旧特征：

１、喜欢吹枕头风，垂帘听政，干预男人的工作。

２、代男人索贿、受贿。

３、仗男人权势谋取家庭私利。

三、更新结论：

１、恢复二十岁以前的纯真。

２、保留四十岁女人的心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

四、调治方法与结果：

求知求新、潜心修养。恢复二十岁的容貌、心态、心理机能。

在人们眼里小Ｔ的一半脸是现在的脸，一半是二十岁的模

样，半边身子穿的是二十岁的朴素服装，半边穿得珠光宝气。一张

嘴同时说两种话，半边嘴哭叫着“：你害死了我丈夫，你还我丈夫。”

半边嘴说“：早就该死的老Ｋ，我一分到局里工作，你就强行霸占了

我，害得我们有情人天各一方。你把他冤死在狱中，又逼你老婆上

吊。”

“ 地球人真复杂。”环形洁都摇着头说“，哎呀，真是复杂！”

院里的观众无不大惊失色。保卫科长急忙拨通了正在开会的

Ｄ部长的电话，向Ｄ部长做汇报，问是不是报告公安局，把外星人

抓起来。

“ 不！”Ｄ部长的口气坚决果断“，立即让外星推销员关机，告诉

五百米以内的各级干部避一避，要不然，我回去部里很多人就再也

见不着面了！”

换 皮

杏花村的钟国宝身高一米七六，个头高大匀称，貌似潘安，他

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男子。

说起来奇怪，钟国宝出世的时候，身上有红光罩体。钟国宝

“ 哇”的一声啼哭后那团红光刹时间变作一团红云，从门窗缝里钻

了出来。正是夜深时分，红云飘上夜空竟映红了半边天。

翌日清晨，村人奔走相告，有人恭喜钟老喜得贵子，说“：大凡

圣人出世才会有异香扑面红光照体的先兆，钟公子定是天上星宿

下凡，将来一定会大荣大贵，成为栋梁国器，就起名叫国宝吧。”

也有人替钟公子卜了一卦，劝钟老爷趁早把婴儿溺死，说“：此

乃下经困卦也。此婴乃妖孽转态人形，将来累及九族时悔之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4

矣！”

钟老爷四十五岁喜得贵子自有主张。他说：“ 星宿妖孽自有天

相，星福妖祸各有归宿，骨肉既然临盆而世，抚养长大乃父母义务。

形而聚之以成人体，是福是祸听命由天也就罢了。成什么气候自

有他的天命。”

四邻八乡的美貌少年听说钟国宝为盖世美男子，便来杏花村

与钟国宝比美。来者见面莫不说：

“ 钟老爷，你儿子确实美绝至极，潘安何足挂齿？只是他现在

这穿戴⋯⋯”

原来钟国宝穿的还是他刚出世时那套衣裳。杏黄镶花边小儿

衫，绿色绣花小儿裤。衫内还有一个做工极精细的大红肚兜儿。

那时候村里人无不夸钟母手巧会打扮儿子。现在，国宝已年有二

八，还穿儿时的服装就大不雅观了。

钟国宝满十八岁那年，日日媒婆盈门。但一见钟国宝身上的

穿戴，便忍不住背面捂嘴偷笑。一个个无不为他这套衣裳摇头作

别 。

潘家村有美女潘解芳，闻人言杏花村的钟国宝是方圆百里出

众的美男子，心中早已有意，便从了媒妁之言，满心欢喜地换了生

辰八字订下婚约。其后，便多有村中姐妹传言钟国宝的怪打扮。

她想，吉人自有天相。她穿着幼装，定是当今放荡不羁之奇才，这

有何妨？

钟老爷抱孙心切，选择吉日良辰与潘家永结秦晋之好。钟老

爷一块心病落地，心中大喜，大操大办宴席，村人无不恭贺。

洞房花烛之夜，深夜竟传出潘解芳的哀怨之声：“ 你这一身衣

裳撕也撕不烂，扒也扒不掉，如何做夫妻之事。”接着就是潘解芳的

哭泣声。

钟国宝更是痛苦万状，他曾想尽一切办法撕、扯、扒⋯⋯方法

用尽，衣服还是脱不下来。原来衣裳和皮肉已融为一体，哪里能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5

得下？

钟老爷、钟母当时没想过脱不掉这身衣裳的严重后果。只是

眼见钟国宝日日长大成人，再穿儿时的衣裳很不时宜，便多次请来

裁缝做衣裳。每次做的衣服都十分可体，只是穿上去不到三刻，新

做的衣裳便会化成灰烬，风吹自落，国宝身上穿的那幼时的衣裳反

而变得越发鲜艳。

钟老爷看见儿媳的脸一天比一天拉长，就骂老伴说：“ 都怪你

这个败家星做那衣裳，撕不烂扒不掉，害得我们钟家眼看着要断子

绝孙。这可怎么好呀！”

夜阑人静，国宝、解芳带着夫妻不能忍受的焦灼久久不能入

睡，许久，她轻轻抓住钟国宝的衣领子闭了眼狠命一撕，钟国宝

“ 啊”的一声惨叫，就昏了过去。

钟老爷和钟母闻声惊起，用指头戳烂窗棂纸，洞察室内。见儿

子脖颈上的皮肉从喉头处撕开，两块皮肉血淋淋摊在枕上，连声

喊：“ 算了，算了，是好是歹还是将就着吧，就别让他活受这个罪

了。”

潘解芳见状也心痛得泪如雨下，心里后悔不该对丈夫如此。

日后，她百般侍奉好生调养，二十余日，见国宝脖子上的血痂和旧

皮一起脱落，长出的竟是正常人的肌肤。这又增强了潘解芳的信

心，决心要把钟国宝身上的衣皮一块块撕下来。

正在此时忽听门口有敲木鱼之声，有人唱道：“ 天下奇，天下

奇，天下有人衣连皮，莫道皮衣难脱去，天灵庙里请神医。”

钟老爷闻声忙出去，不多时领回一个秃头和尚。钟母急忙准

备茶餐，秃头和尚口中念念有词。

钟老爷急忙陪笑说“：长老呀，我们乃是山野草民，上不晓天高

地厚之玄机，下不知山川河流沧海桑田之轮回。我儿得天下异病，

如何诊理，还是请高僧明示。”

秃头和尚伸出一根指头，拍拍自己的秃头；伸出两根指头，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6

拍拍自己的秃头；伸出四根指头，指指钟国宝，又指指潘解芳，起身

扬长而去。

钟老爷和钟母紧锁眉头百思不解其意，钟国宝忽闪着眼皮说：

“ 我倒想出来了，不知对也不对？”

钟老爷说“：且莫管对与不对，说来我听。”

钟国宝说：“ 一根指拍头是十两银子。二根指拍头是两个猪

头。四指是四个羊头，指我们夫妻二人，是让我们去天灵庙烧香求

神，讨教医病仙方。不知对也不对？”

钟老爷捋须沉思片刻说：“ 是了是了，快准备百两纹银，两头

猪，四只羊，香纸金箔鞭炮一应贡品，明日你夫妻就去天灵庙拜佛

求仙去吧。”

夫妻二人携带贡品前去天灵庙叩首跪拜虔诚祷告。甫毕，从

天灵庙梁栋上飘下一张黄纸上面写道：

衣皮作肤二十年，衣皮坚，良方入梦三更天。

钟老爷见了表文心想，这表文却是写得贴切，曲指算来自穿了

那衣裳至今正是二十年了，衣坚如铁，撕衣切肤疼痛。“ 良方入梦

三更天”，定是仙医在鼓打三更之时下凡来与吾儿治病。想到这里

心中大喜，见日已沉暮，当及催促媳妇快去安寝。自己点灯坐待，

想看看仙医如何为国宝医皮。

三更鼓响之后，钟老爷觉得一股异香扑鼻，只觉神情恍惚，打

了个哈欠酣然入睡。竟梦见李时珍、华陀前来望、问、闻、切，竟说

医治不了。

钟老爷鸡啼梦醒，捶门。钟国宝、潘解芳和钟母闻声都到前

厅，各自说了梦，梦竟相同，无一言之差。

钟老爷望着钟国宝叹口气说：“ 想是你前世造孽，今世才得了

这神仙不治的怪病，害得我们钟家断根绝后。”

钟国宝对潘解芳使个眼色，夫妻二人回到卧房。钟国宝摸着

脖子说“：解芳，我的病神医都治不了，看来已没了指望。既然谁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7

靠不住，我看只有靠自己。你看我的脖子，自从你那次狠心撕了衣

领，我的脖子就恢复了正常，没有流血没有巨痛就没有新生。你下

下狠心，把我的衣皮撕个干净，我们才能过人的生活。”

潘解芳点头应道“：那就先撕两臂，再撕肚腹。最后，”她带着

羞色说“，再撕那个命根子。”

一声比一声高的杀猪般的尖声嚎叫，震得房顶掉瓦，残墙倒

坍。牛、马、驴、骡听见一声声惊叫，全变成了疯牛疯马疯驴疯骡，

挣断缰绳把主人咬伤踢倒，亡命逃进深山。胆小的乡民吓得瘫倒

地上，一个个呼爹喊娘，大叫救命⋯⋯

钟老爷和钟母听见儿子的嚎叫声，先是惊得倒地昏迷，醒了想

起儿子生命难保，连滚带爬赶到媳妇的卧房捶门砸窗，大骂潘解芳

心狠手辣，大叫媳妇停止扒皮。有胆大的乡民一起拥来，向钟老爷

诉说牛马驴骡闻声变疯的苦情，帮钟母砸撞推门。

屋里，钟国宝的嚎叫声渐渐平息，众人破门而入。钟老爷和钟

母进屋，见宝儿两眼紧闭，面如死灰，急忙揭开被单，看儿如同活剥

了皮的黄鼠狼，关节处露出带血骨头，叫了一“声 我儿”，一头栽在

床边昏了过去。

众人急忙捶背抹胸，连呼带唤救治钟家二老。有的大骂潘解

芳心狠手毒残害丈夫，不得好死，死了也得上刀山下油锅。众人越

骂越气，越气越恼，正要对潘解芳施暴的时候，钟国宝闪闪眼皮醒

了。他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平日里大

家互帮共济和睦相安，我妻解芳贤孝忠顺敬老爱幼，与乡里乡亲无

半点纷争。因我得了衣皮糅合不治的怪病，使我夫妻不能通体相

爱，害我钟家断子绝孙，扒衣换皮是我们夫妻俩的事，望父老乡亲

高抬贵手多多海涵。”

众乡亲散去，归家一瞧，见丢失的马驴牛骡正在槽上吃草，心

里的气自是消了。钟老爷和钟母见媳妇潘解芳对宝儿细心照料体

贴入微，见钟国宝的胳膊结痂，血脉活畅处长出新皮，悬起的心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8

落地归了窝儿。

那夜月朗星稀。三更过后，一声声惊天动地撕心揪肺的哭声，

又将全村人惊醒。

族长三老爷和大舅急忙来看，揭掉白布单儿，两人都倒吸了一

口冷气，只见钟国宝血流满床，腹部的皮肉撕得干净，只有一层透

明的白膜护着五脏。心、肝、肺突突跳动看得分明。两人又要找解

芳发难。

三老爷和大舅转身走到门口，突然觉得绳子勒住了脖子，越勒

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回头一望，立即吓得瘫倒地上。原来钟国

宝抓住自己的肠子甩将出来将二人套住，正一把一把往回收呢。

“ 孙儿！外甥！饶命！”三老爷和大舅急忙求饶。

“ 饶你们可以，”钟国宝说“，我们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别

找解芳发难，我才饶你们。”

众人久等二老不来，找上门见三老爷和大舅被勒得瞪眼伸舌，

只有出的气没有回的气，急忙替二老告饶，钟国宝松开手，肠子回

腹，三老爷和大舅鼠窜而去。

有了国宝用肠子拴勒三老爷和大舅的教训，乡里便传钟国宝

定是天上神仙地上妖鬼。以后听了钟家哭嚎之声，一家家急忙关

门闭户，自堵了耳朵躲避，无一人敢出来寻事。

钟老爷和钟母因上两次扒衣换皮，见钟国宝双臂和胸腹生出

了新皮。近日听了这一声声山摇地动的哭嚎，二人又心惊肉跳地

耳贴房门，忽听潘解“芳 妈呀”一声哭得断气，情知不好，拼命撞开

房门，揭开布单子一看，见宝儿裤裆里血肉模糊，那命根儿血呼漓

拉如同一个剥了皮的老鼠。钟老爷连喊数声“：完了，完了。”觉得

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钟母正要昏倒，眼见宝儿那命根儿动了几动，紧忙揉亮眼睛，

又惊又喜地唤叫钟老爷和儿媳说“：行了，行了，你们快看看呀。”

钟老爷和潘解芳睁眼仔细一瞧，只见钟国宝的命根儿动了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9

动，像遭捂的禾苗，揭开了盖儿见光见风之后就慢慢挺直起来。潘

解芳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背过脸去。

钟老爷哈哈大笑说“：行了行了，我钟门有望了，有望了呀！”

日后，钟宅又传出号啕大哭声，不过那是解芳九月怀胎之后新

生儿的哭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0

斗 鸡

黑水沟这地方，瓜蛋儿长到拳头大，苞谷穗子吐胡子就下霜。

高级农艺师说，这几年有效积温只有二千七百度，只有小麦和土豆

能够成熟。

这几年，建设兵团的土地承包到班组管理到个人，春种夏收用

机器，中耕除草用药剂，忙也就忙在挖土豆那个把月时间上，一年

干不了几月活。职工闲着没活干，就养鸡喂兔，喂猪羊，日子越过

越滋润。

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全连职工差不多都看了中央电视台的

外国斗鸡节目。外国人真他妈绝门，斗鸡斗得大伙儿心往神驰。

黑水沟的公鸡天天斗架，因为人们不注意，也就普普通通不新鲜。

黑水沟有的是公鸡，论个头论气魄哪点也不比外国鸡差劲。他们

外国人有时间斗鸡玩，黑水沟人的时间更多，小青年舞跳够了，摩

托骑腻了，正愁着生活没有新鲜味，一见稀罕没有不学的。一个个

把鸡抱到水泥大场上，作了对儿斗。老头斗，小孩斗，女人也斗，形

成一股斗鸡风。那斗鸡瘾，比外国人还他妈的外国人。

黑水沟出了两名斗鸡专家，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秦，一个是五

十出头的老楚。他们两家的鸡种纯，身高体重，爪利嘴喙尖。其他

家的鸡站跟前一比，简直是武大郎和西门庆，一方又瘦又小，另一

方又壮又粗。小秦、老楚的鸡斗起来，用不了三扑两抓搂，准叨得

你的鸡耷拉着膀子转着圈寻找旮旯钻。这不，说着小秦就抱着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1

走过来了。

小秦怀里抱的那只白公鸡，猛一看像只羊羔子，白腾腾的扑散

一怀。一只鸡爪子从他胳肢窝里伸到背后，鸡腿上那疙疙瘩瘩的

磷角块片片如同指甲盖，鸡爪子弯得像铁钩，要是抓住人，不搂掉

你一块肉，也得撕下一块衣裳片。他没去斗鸡的水泥大场，径直来

了老楚家。他用脚踢踢蓝钢大门，问了一声“：楚指导员在家吧？”

虽然老楚下台三年多了，小秦还是这样称呼他。

“ 进来吧，我等着你呢。”老楚听出来是小秦的声音，不冷不热

地应一声。

“ 我今天辞掉两场酒，专门来 场定同你道个别。斗鸡也就这一

输赢了。”小秦在八角水泥砖铺的庭院小路上边走边说。

“ 不用斗，你胜了，我输了。”老楚看小秦一脸得意相，心里升起

一股酸溜劲，翻出一肚子气和恨。这个本事通天的年轻劲敌，心狠

手毒，吃肉都不带吐骨头的。别人都说老楚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

滑头，可最后却栽到他手里。他正想借小秦调动的机会臭骂他一

顿出口窝囊气呢，他竟抱着鸡进门了。也许是小秦心里有鬼，专门

来赔理道歉的吧。既然是进门之客，还是先听听他说啥。老楚这

么想着，把一肚子火憋回去，话里带刺地说：“ 你明天去物资站赴

任，就是堂堂正正的正营级站长了，以后回黑水沟来，不要装着不

认识呀！”

小秦听他话里带刺，有心想抹下脸回敬几句，但见他脸可怜

相，又想到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就不软不硬随便应一句“：其

他人可以不认识，你楚指导员我敢不认？”

“ 坐。”老楚指指方石墩。他从水磨石圆桌上拿起剪刀，抬手剪

下两串葡萄“，你尝尝，咱这里天凉，葡萄长不熟，好几年了，就今年

结了十几串青豆子。”

黄豆粒大的葡萄串，带着一身白绒毛，葡萄粒硬得像石头。小

秦知道，这家伙酸得倒掉大牙。但他不能不吃，作为对手来说，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2

也是一种较量。他摘下几粒撂进嘴里，嚼得咯巴咯巴响，忍着酸掉

腮帮子的酸味儿。

“ 哈哈，够味吧？人说姜是老的辣，我说葡萄越青酸劲越大！”

老楚那一脸奸笑，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秦知道，他这人说话喜欢绕弯子，办事喜欢兜圈子。你对我

啥意见，到不如提着麻袋倒萝卜，何必拐弯抹角地伤人。你不挑明

我挑明。他说“：楚指导员，明天我就走了，你对我有啥意见就摆出

来，对我也是个帮助教育，我是真心诚意的⋯⋯”

“ 哪里，哪里，”老楚摆着手“，你先说，你先说。”

“ 那好，我先摆就先摆。实话对你讲，我从小就恨你！一九七

○年，我七岁。你别看我小，可我记事早。那时候，我爸爸是指导

员，你是排长。我们小孩晚上摸黑捉迷藏，我看见一条黑影往棉花

场里跑，就在后头紧追着，从背影和走路的姿势看，我能认出来是

你。你是转业军人党员排长，我猜你是去场里查看场的老拐睡没

睡觉，就没有再跟你。不大一会，场里起火了，惊动了全连职工去

救火，烧伤五个人，因为那天晚上风大，一场棉花还是烧个净光。

“ 我爸爸愁得吃不下饭，你一天三趟往我们家里跑。你向我爸

爸汇报，说今天谁贴了他的大字报，明天谁写了检举他的材料。半

个月以后，师里来人逮捕我爸爸，临上车的时候，你哭成了泪人。

你说：‘秦指导员，你冤枉啊。你放心，事情总会查清楚的，家里有

我呢。’你说着把一袋莫合烟送给我爸爸，又把五十块钱塞进他兜

里。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 是的，全连队只有我对你爸爸感情最深，我的排长是他提的，

人总得有个良心。”老楚听小秦念叨他的好处，很得意地笑了。

他不反驳他，接着说“：无论你怎样装模作样，我都觉得你是猫

哭耗子假慈悲。我想这火一定是你点的。从那天起，我一直吊着

你的线。看场的老拐大爷吓得掉了魂儿，你亲自去启发他，你说这

可不是闹着玩的，国家财产遭受这么大损失，查出来毙不了也得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3

蹲个十来年。查不出来，你老拐可得吃不了自己兜着。老拐大爷

听你这么一说，吓得腿一软跪下，抱着你的腿直磕头：‘冤枉呀，冤

枉呀，楚排长你可得救救我呀！”你说：‘别说我，谁也救不了你。

救你全靠你自己！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谁在场上抽过烟哪？’”

“ 那我是叫老拐揭发坏人，好摆脱你爸爸的干系，你怎么能怀

疑我。”老楚委屈得差点没哭出来。

“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他的话接着说“：我爸爸被判了九年刑，

你升了连队指导员。我心里有疑不落地，常爬到你们家地窝子顶

上偷听。地窝子顶上有天窗，你和谁说话干啥事，我都听得清楚看

得明白。我听了差不多三个月，也没听出啥名堂。”

“ 为人不干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这回你不该恨我了吧？”

老楚得意地笑出了声。

“ 我并没有灰心，凭我的感觉，我觉得你快露馅了。那天晚上

下着大雪，厚厚的积雪把我盖在你家地窝子顶上。你回去得很晚，

一进屋王阿姨便审你。她问你哪去了？你说你去看看老秦嫂。她

一听劈脸给你一耳光，骂你是黑了心的烂肺货，逼着老拐害人家秦

⋯⋯你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跪下给王阿姨磕头，求她把这事沤烂

在肚里至死不能漏出来。”

老楚的脸成了一张鼠皮，惊异地瞪着眼，呐呐地辩驳“：那是女

人家她她她吃醋，她胡说八道。”

“ 这也有可能。我当时又气又恨，我发誓要为我爸爸报仇。等

你们睡着了，我揭开你们地窝子天窗上盖的毡片子，往你们 里灌屋

了一瓶子汽油，划根火柴扔进去。”

“ 啊，你你你？”

“ 对，是我。我恨我自己弄得汽油太少了，没有烧死你。我恨

我连累了张志农叔叔，他的成份高，又是自流来的右派，评工资他

又和你吵了一架。你一口咬定是他搞阶级报复，结果判了他七年

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4

白公鸡窝憋得受不了了，在小秦怀里乱蹬乱抓。尾巴一蹶，屙

在小秦腿上一摊屎。

“ 你把鸡放了吧，今个咱们根根梢梢地交个心。”老楚说着，顺

手捞起拖把给小秦擦鸡屎。

他心里不住地犯嘀咕：这小子心重，我得把话给他套出来，看

看他是咋整我下台的。

小秦松开手，白公鸡跳下地，忽扇忽扇膀子，又哧楞一声飞上

花墙，高高地挺起胸脯，扯开喉咙叫了一声。白公鸡一眼看见花墙

里有鸡群，扑拉着翅膀飞落地，大爪子不停地狠劲刨地，点着头咯

咯咕咕叫母鸡。

老楚家的大红公鸡有一尺多高，尾巴梢子拖到地，一走一扑

扇，好像滚着一团火。几只母鸡听见白公鸡的呼唤声，伸着脖子往

前跑。红公鸡气恼地一声惊叫，母鸡们收了步，又胆怯地踅回来。

红公鸡昂着头，吼叫着对白公鸡发出一连串警告。红公鸡说：“ 你

是哪儿来的光棍，竟敢在我面前逞威风，快滚！”白公鸡气得面红耳

赤，它也是一条汉子，决不允许任何不敬重，特别是当着这么多母

鸡的面。它高傲地詈骂了一声，红公鸡又回了一句。白公鸡恼透

了，咯咕咯咕地骂着踏着小碎步，向红公鸡拢去。红公鸡威风凛凛

像披挂了红盔甲的武士准备迎击倭寇。两只公鸡对骂着靠近，互

相怒视着，扎煞开膀子，拉开架式，嘴对着嘴从空中降到地面，互相

估计了对方的实力之后，扑楞一声同时跳起，开始了一场恶斗！

老楚把目光收回来说：“ 人世上破不了的谜多的是，座座庙里

都有屈死的鬼。猜归猜，事实归事实。反正你爸爸那天下班的时

候，他是在棉花垛边抽过烟。老拐一死也没人来对这个证了。你

愿意咋分析是你的事，反正我心里没冷症，也不怕吃凉西瓜，烧我

的地窝子，我想一百遍也不会想到你头上。既然你把事说透了，也

确实冤枉了张志农，这我有责任，可主要责任应该是你负，是不

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5

小秦点支烟，慢慢地抽，悠悠地吐，内疚地说“：该我负的我就

负，他落实政策调口里的时候，我对他实说了，他原谅了我。他摸

着我的头说：‘孩子，叔叔不怪你，在那人治年代里，我们这类人是

铁定的人治对象，一切没人承担的罪行，最后都会摊派到我们头

上。孩子你想想，你没治住他却治了我，事与愿违，你该记住这个

教训啊！’从那时候起，我更恨你了。但，我不再盲动，我学会用脑

子了。我一直觉得，老拐的死与你有关系。”

“ 与我有什么关系？”他急切地反问。

“ 为什么我爸爸释放回来的当天夜里，他喝药死了呢？”

“ 天知道他为啥喝药，也可能是他没脸再见你爸爸。小秦，你

怎么把坏事都往我头上安，一点也不念我的好处呢？自从你毕业

回来，我对你还是不错的吧？”

“ 我佩服你的政治手腕，你在社会生活里虽说比魔术师还高

明，也难免有漏招的时候。”

“ 那你举几个例子说说我听。”他给小秦递支烟，因为满脸上那

诚恳的表情太多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藏着的虚伪。

小秦知道他是想套着他掏心里话，甚至会在他走后记到笔记

本上以备后用。但是，他不怕。人治的阴谋必将为法制下的坦诚

之风所代替，民主制将淘汰集权与专制，他怕什么呢？他接过烟在

大拇指甲盖上磕几下，把烟接 上“。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交心的，我

把我的想法和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你要认为有必要，也可以作作笔

记。”他先声夺人。

“ 哎，哪里哪里，我怎么能这样，咱们这说哪去了。”

“ 我高中毕业回到咱们黑水沟连队，你表面上最关心我，给我

个别谈过五次话，其实你是一心想把我挤兑出去。你对我讲青年

开荒连如何如何好，磨破嘴唇动员我去开荒连。刚才我对你讲过，

我遇事会动脑子了。我把你的话原盘儿端给楚保疆、楚红梅，鼓捣

他俩和我一块去。你儿子和女儿一听都怔了。你不知道，我们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6

小一直是同学，关系十分好呢。保疆说：‘你疯了？你千万不能去

那里！我爸爸说那地方是个连鬼都不敢去的老碱窝，挖地窝子出

水，没法子只有住 吃帐篷。夏天热得贼死，冬天能把人冻成冰棍。

的是红水沟的碱水，肚子胀痛天天拉稀。青年连的人都跑光了，你

愿意去活受罪。’”

他说到这里有意识看看老楚的脸色。老楚似笑非笑，脸上的

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是默认，又似乎是要开口反驳。从政治

运动里混出来的这种人，都他妈的精得让人猜估不透。

“ 我们一个班一共毕业回来十六个人，除了你的儿子女儿不恨

你，都恨你。他俩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最差，可是回连队不到仨月，

保疆分配到电站，红梅在连队当了实习会计。你别急，我知道你会

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与你没关系，对吧？无论怎么说，我们气你

以权谋私，恨你为官不正。那仨月你请过十一次客，当然我不是说

你有意请的，都是机关下连队检查工作因为错过了时间，你才留住

第一次六个人，你他们吃了顿饭。 把他们灌倒四个，两个勉强走到

厕所里，一泡尿没尿完就瘫倒了。

“ 我们知道你们家有六间房，最东头那一间是库房，墙上挂的，

梁上吊的，地上放的，货架摆的东西，比土产门市部的货还全。你

第一回请客不几天，团里召开连长、指导员会议。我们运用了一次

游击战术，翻墙越院，撬开后窗，没怎么费事就把你的‘军用物资’

全部收回归还人民。我们分析你没有胆量报案，你果然自认倒霉，

没张扬也没报案。但是，你们家一下子喂了三条大狗。你不知道

吧，你要的三条狗全是我们喂熟的，我们用手一指，三条狗都蹲到

你门口，只要你一出来，它们会扑上去咬你的。所以，你的物资库

游击队照样光临。

“ 夜袭了你家库房几次以后，我们召开了第一次黑水沟会议，

经过激烈的争论统一了思想，形成了决议。我们决定在生产上、经

济上、政治上三个方面向你发起总攻。总指挥就是我秦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7

“ 你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你那时要升官，靠的是阴谋手段，

我们这一代人想当官得有真才实学。其实，我们这三项决议对你

暂时并不能构成什么根本性的威胁。从实质上讲，完全符合改革

开放和党的事业的需要，离开了这一点就没有我们的前途。我们

的目的是充分显示和表现我们的才能，在这三个方面一定要超过

你。比如说，我们制订的小麦单产八百斤计划，这在艾比湖垦区是

没人敢想的事。我们不仅敢想，而且应用小麦种植最新科技，严格

种植技术的规范和要求，结果，我们青年承包组平均亩产小麦一千

零八斤，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垦区。

“ 小麦是国家统购物资，你卡不住我们。我们分析，你可能在

卖土豆时治我们。为了防你这一手，我去边城和淀粉厂订了购销

合同，交货期在九月十五号上冻前七天。你知道我们这是冒着很

大风险的，目的是想看看你的心是红还是黑。你千方百计地寻找

借口，把我们出售土豆的日期推了再推。因此，我们得出一个结

论，你是想让我们青年组的土豆冻烂在地里。你没想到吧，九月十

五日边城淀粉厂一次派来十五辆大卡车，都带着拖斗，一天全拉运

完了。每公斤价格比连队出售的高一毛五，每亩地多收入三百元。

我们青年组又打响一炮，人均收入一万五千元，是连队职工人均收

入的五倍。我们达到了发展生产、提高经济效益的目的，在政治方

面也取得了根本性的胜利。在老职工眼里我们不再是毛孩子，成

了懂科学有技术的人物了。特别是师、团大小会议树立了我们在

全垦区里的威望。那时候你也很高兴，你以为我们为连队争了光，

给你脸上抹了粉。你想错了，正是从那时候起，你的宝座开始倾斜

⋯⋯ ”

两只斗红眼的鸡扑啦扑啦斗过来，一下跳到他俩对面坐的水

磨石桌上，他俩的话不得不中断。

红公鸡跳起来，想对白公鸡来个泰山压顶，而后用铁钳一般的

嘴又准又狠地钳住对手的冠子，嚓的一撕，鲜红的血就立即会糊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8

对手的眼睛。凭它的经验，只需三五招，对手就得耷拉下翅膀，它

高傲地叫几声，向母鸡们炫耀它的战绩。

白公鸡见对手招式凶猛，拳脚狠毒，心里暗叫一声：乖乖。它

明白，对这号武夫且不可莽撞，要避其锋芒，耗其锐气，而后智取擒

拿。它打定了主意，望着红公鸡凌空而来的霹雳恶招，来了个母鸡

钻草窝的路数，不慌不忙地把头一缩，闪身往前跑了两步。红公鸡

扑了个空，踉跄三五步，差点栽倒在地。

“ 刁徒！”红公鸡气极败坏地骂了一声，忽地转过身来，接着又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白公鸡眼明手快，侧身抬腿，啪的

一声，不偏不斜一脚踢在红公鸡脸上。一颗眼珠儿早落地滚了下

来。红公鸡痛得哇呀怪叫，恨不能一爪把姓白的撕了。它霍地跳

起来，想用公鸡压蛋式将老白擒住，而后来个麦子囤里挑绿豆，一

嘴啄瞎它的眼睛。白公鸡缩身抬头，扬颈一钳，一嘴叼住红公鸡颏

下的轻肉，轻轻一甩，红公鸡连翻三个筋斗，滚在老楚脚下。

老楚伸手抓住鸡膀子，扬手扔进花墙里，回过头来看着小秦

说“：后来呢，后来你们就开始拆我的台了吗？”

“ 不，我们给你补台。”

“ 给我补台？”

“ 对，补台，欲擒故纵！”

“ 我们知道，要把你轰下台，得先取得你的信任，因为你在连队

的实力太雄厚了。老党员都离休退休了，现在全连三十多名党员，

都是你在台上这二十多年发展的，而且大多数都跟你有连襟亲戚。

比如说，你把你大儿子的小舅子调到我们连队开车，他根本没有开

过车。结果，一上车轧住刘志强，造成他终生残废。春耕春播的

时候，又烧了缸报废了那台机车。职工有意见你不处理，他们告到

团里师里，上面一来调查，你那三十多名干将便冲锋在前，七证八

证保你没有问题。对刘志强家则白天五人，晚上五人，轮番做工

作，唱红脸的许愿，唱花脸的威胁。刘志强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收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9

诉状。在你的势力圈内，有时也叽叽咕咕发生矛盾，那是因为你对

他们的利益分配不合理造成的，他们有时也议论你，甚至攻击你，

但是，一旦危机到来，动摇你的权力的时候，他们都会死命抱成团

儿保你，因为你一倒，他们就会树倒猢狲散。你们在连队形成了一

个无形的密封的个人利益的圈子。

“ 为了打进你们的势力圈子，我们青年承包组特别注意在介绍

经验的时候，为你楚指导员编几条支持我们承包组的事迹。比如

说，开春季节冰洪暴发，淹了我们承包的冬小麦，楚指导员带头排

水，冰凌划破他小腿上的皮肉，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水面上便泛着

鲜红的血。这话灌进你耳朵里，你的眼睛都笑没了。你连声说，有

这事，有这事，青年组满实事求是的嘛。其实你最清楚，我们完全

是胡吹瞎编的。

“ 我们十四个人，一人拿出来一千元，用一万四千元集中优势

打歼灭战。我们装成傻大头，绵羊一样温驯。我们天天请客，灌得

你的人马三天两头晕乎。因为你讲廉政，主张勤俭反对大吃大喝

铺张浪费，我们不请你，专捡你们家缺的你喜欢的东西买。你最怕

有人撞见，于是三更半夜我们去做客。你嘴上批评我们不该破费

钱财，望着大堆礼物叫我们拿回去，你老婆却总是很是时候地把礼

物及时收起来。其实你没捞到什么好处，你只是保管几天，游击队

很快会把原物交回人民手里。”

“ 你是不是看透了我们的阴谋，我们不知道。有一次，支部讨

论发展我，几个支委都同意，你却气得拍桌子。你说，你决不做那

愚蠢的农夫。你一句话把我堵在大门外，这使我坚定了与你决战

到底的决心。我一想起爸爸和志农叔叔的冤案，浑身便充满了仇

恨和力量。是你逼着我不得不采取卑鄙手段，把目标对准你女儿。

她是你的心尖子，只要降服楚红梅，你就得乖乖当俘虏。”

“ 你你，唉！”老楚气得背过脸去。他想指着鼻子骂他一顿以消

心头之恨，又觉得他灵牙利齿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一斜眼瞅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0

即将落地的残阳，不由触景伤情，心里一阵哀叹：“ 既然年轻人升

天，我这下台干部珠黄风凉。唉！还是忍为贵，忍为贵呀！”

“ 我和楚红梅同学十二年，摸透了她的脾气。她爱吃爱穿爱

玩，爱打扮讲漂亮。她恨你，因为你怕露富，你惯她又捆着她。你

怕稍有不慎露了马脚，你侵占贪污的不义之财会成为罪证。红梅

不理解你，是因为你觉得孩子们嘴不严而不肯直说。这就为我们

提供了攻击的漏洞。我给她买的衣服料都是从广州寄回来的，化

妆品都是进口的，我讨好她，满足她。比如春游啦，舞会啦，都是她

安排我们花钱。不到半年，她发生了根本变化，她在学校就和团长

的三小子谈恋爱，毕业后更打得火热。你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你

多次留他在你们家过夜，而且装没看见。团长三小子高中毕业分

到机关工作，每年不足千元工资。我们虽然在连队当职工，一年一

万五千元收入。他满足不了红梅的享乐要求，而我们能满足。她

对他一天天凉，对我一天天热。听红梅说，我们的果敢行为使你大

为吃惊。因为你心不细，红梅爱吃酸东西而且常呕吐你都没觉察。

其实，在两年里我和红梅去了三次边城医院。”

“ 道德品质败坏，败坏！”他骂一句，狠狠地盯对方一眼。

“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五四’那天，早上八点钟，我正布置

会场。你悄无声地进了会议室，咳嗽三声，我转过脸望着你。你

说：‘秦胜，你们都是二十四五的人了，该办的事就办了吧。’我第一

回看见你满脸真诚，没有一点虚伪和奸诈，真的，但你的口气里充

满威严，完全是命令的语气。我灵机一动说“：楚指导员，我还是个

白丁呢，等我加入组织做一番事业再说吧。’我看见你忽闪着眼皮

子一声没吭地走了，我心里就明白了，你们封闭的权势之门已向我

敞开了。”

白公鸡带着一身血大步跑过来，老楚和小秦怕身上溅血，急忙

躲在一边。白公鸡绕过水磨石桌又向八角水泥砖铺的小径上跑

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1

白公鸡年轻体壮，斗红公鸡根本不在话下，只要红公鸡扑过

来，它便在它脸腮上叨一口，口口见血，嘴嘴 个带毛。恶斗了三

回合，红公鸡的头冠开了数十处口子，脖颈上半截子红毛也被啄掉

成了秃杆儿。白公鸡眼见对手东张西望要败下阵去，心生一计，有

意让过一招，让对手叨了冠子“，哇呀”一声惊叫，拔腿就跑。

红公鸡不知是计，心中大喜。心想：你老白不过如此，老子岂

能放过你去！它紧追不舍，绕过水磨石桌追向院中的小径。

白公鸡边跑边想：你姓红的好不知趣，老子让你，你见好就收

才是。既然你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就别怪我老白不客气了！它

打定主意，连着变幻着老虎扑食、狼叨羔羊、啄木鸟掏洞三个毒招。

第一招回头迎击，只一扑，将老红扑倒在地，上前叨了脖颈，头一

甩，红公鸡翻了几个筋斗，在对手还没醒过神来时，照着它的眼皮

只一啄，那另一只透明的玻璃流体和黑眼珠儿便从眼眶里流了出

来。红公鸡痛得失声惨叫，满地打滚儿。

“ 这么说，你加入了组织当了连长就开始整我喽？”他打定主意

今天不把小秦肚子里的话掏出来就不算完。他坐下，把水磨石桌

上的烟盒推过去，划燃火柴准备给小秦点烟。

小秦不得不坐下抽烟。他在低下头点烟的时候，翻着眼皮子

扫了他一眼。他看得出来，他眼角的笑纹里藏着成堆的奸诈，头顶

上稀疏的毛发间隐着不怀好意的红光。他笑了笑，嘴角上挂着鄙

夷和不屑一顾的神情，心里说：“ 今天我叫你见识见识九十年代青

年人的坦率“。”这些我都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只是你别搭腔打断我

的话，也不要激动或者生气。”他说。

“ 对对。”他点头答应。

“ 连队的职工都恨你，他们敢怒不敢言，因为你报复人往往很

快兑现。孙学勇向纪委写过你的检举信，他们家九吨土豆冻烂在

地里。你在职工大会上批评驾驶员无政府主义，又捎带着批评了

马连长的工作失误。曹志学背后议论你找了两个替罪羊，第二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2

他家的地调到三岔沟，一等地换成了五等地。他问你为啥调换他

的地？你说：‘为了共同致富嘛。这块地你包三年脱贫致富了，换

个贫团户包这地合情合理，再说，这也是群众和支部的意见。’你讲

得光明磊落得谁都说不出话来。其实谁都知道你明明是报复人。

“ 马连长是你亲手提拔的，你把他当木偶耍，有了问题他又是

你的挡箭牌。时间久了，他怕下不了你的船，不得不留一手，你早

想换掉他，只是愁着没机会。孙学勇到处上告，师纪委派人下来调

查，下来就陷进你的势力圈子里了。结果机车报损、九吨土豆冻烂

的罪过全栽到马连长头上了，他背着‘双开’的处分下了台，倒为我

让出了一个位置。

“ 我当了连长，我们青年承包组背着我召开了第二次黑水沟会

议，甩出一张又狠又毒的牌，他们把红梅和团长的三小子在一起照

的光板子照片交给了我父亲。

“ 这你别怪他们，是那小子拿了照片对他们炫耀，他们要来的。

我爹娘不愿意，把照片摔我们这代人讲感情，别的不在乎。 给你，

你把照片摔给团长夫人。红梅很快调走和那小子结婚，免去了一

趟边城医院。我在你面前表现很悲痛万状，是你多次做工作，我才

控制了绝食的念头。这一招，割断了我们两家的亲戚关系。

“ 你最大的问题是见了女人走不动，你最后就吃了这个亏。兰

花说，你打她的主意少说也有三年了，大伙儿动员她为民除害，商

量好对策引你上钩。结果你中计了，被打得鼻青脸肿⋯⋯”

老楚气得“ 哼”一声站了起来，抬眼看见自家那只斗倒在地的

红公鸡，心里不由一阵懊恼“。你看，我们家的红公鸡败了，它没死

吧？只要他不死，养一养恢复了元气，还是可以再斗的！”他说。

小秦说“：那好，你啥时候想斗告诉我一声，我把鸡再抱来斗！”

白公鸡见老红躺在地上不动了，走过来拉了拉它的膀子，红公

鸡便装死过去。白公鸡扑打着浑身的尘土，得意地高声夸耀自己

的胜利。一嗓子没喊到底，从鸡群里冲出来一只花公鸡边走边骂：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3

“ 你小子欺人太甚，你他妈的有啥了不起！今天你来了，就别想出

我们的家门。有仇不报非君子！”他叫骂着对着白公鸡头脸动了手

脚。

今年正月红公鸡和白母鸡压蛋，二月白母鸡孵出的这只芦花

鸡，此时骨骼未硬，羽毛也未丰满。白公鸡看他年龄幼小不肯还

手。小芦拳打脚踢骂声连天，气得白公鸡骂了声：“ 小杂种，老子

难道怕你不成！”他带着一腔怒火，跳了起来，和芦花小鸡斗在一起

⋯⋯

公鸡们遗传下来的这种好斗的劣根性，不知何年是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4

团　长　摆宴

一

电话铃又响了，这是高团长早上进了办公室后的第五次电话

铃声，那部嗡嗡作响带有刺耳啸声，用了三十多年有摇把儿的老式

电话机完成了历史使命之后已光荣离休去了，新安装的直拨电话

机唤人的“ 滴滴”声如同美妙的轻音乐，听着让人心荡神怡。他抓

起话筒问：

“ 先生，您是？”

“ 我是刘鹏。”

“ 是刘师长。”高团长说“，你有什么指示？”

“ 是这样的，”刘师长说“，农业部一行十二人，是来新疆考察万

吨优质棉出口基地的，今天他们从伊犁霍尔果斯海关返回乌鲁木

齐，中午路过你们团，由你们安排午宴，按每人两公斤枸杞子准备，

作为礼品赠送给他们，要特级品。午宴质量要高，接待要热情。你

要见机行事，最好把你们团场的棉花枸杞都说说，我也去你们团，

一点前赶到。”

“ 你带几个人来？”

“ 连驾驶员四个。”

高团长放下话筒，一边简要地在台历上记第五次电话的内容，

一边盘算如何恰如其分有条不紊地安排落实五项工作。从大体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5

来说，这五次电话的基本内容同属于接待工作的性质，至于来宾的

地域差别和他们工作职务上的差别就大了。第一次电话是兵团经

贸部刘主任打来的，“说 新加坡客商两人、台湾两人、香港四人共八

人由经贸部李副部长陪同从乌鲁木齐出发，专程去阿拉山口和霍

尔果斯两个海关考察对独联体的贸易问题，因为你们团的枸杞子

已驰名港台和东南亚各国了，要扩大枸杞子种植面积，发展枸杞系

列产品，想引进资金，所以才决定在你们团停留吃午饭的。当然你

们要见缝插针，要把你们开发枸杞种植面积和枸杞系列产品的可

行性都要认真地全面地进行分析和介绍。每人赠送一公斤枸杞也

就行了，当然质量要特级的，这样他们就会直接地而不是间接地把

你们团的枸杞子宣传到香港台湾新加坡去了。总之这是你们与外

商直接对话的一次机会，一定要重视啊。”第二次电话是兵团党委

办公室打来的，赵主任 ，说：“ 你们这两年一下子盖起二十九栋大楼

你们团场的城镇化 南北一百多个国营团场中引起了巨建设在天山

大的震动和反响。今天，农三师的贾拉提副政委亲自带二十八名

副团级以上的干部到你们团参观学习。他们都是少数民族，必须

安排在清真饭馆里用餐。他们从石河子出发，估计到你们团也就

差不多到午餐时间了。到你们团先参观，午饭后再开座谈会，你把

你们搞城镇化建设的经验再全面汇报一下。晚饭前他们赶到师

部，你们就不用管了。”因为赵主任说话的速度超常，中间很难插进

去话。听到这里，高团长才开始提问题，说来参观问题不大，楼都

在地上摆着怎么参观都可以。问题是团宾馆只有汉餐部没有清真

餐厅，二十八名民族干部招待确实很困难的。赵主任哑了分把钟，

哼哼叽叽地说“：那你们是不是能在公路边的饭馆里想想办法呀。”

“ 不能，”高团长说“，公路边的饭馆都很小，最大的清真饭馆也才能

摆两张桌子，要是十几个人挤挤也能凑和过去。一下子接待近三

十人咋挤也挤不下。”高团长听赵主任不吭声了，又出主意说“：不

知道这样行不行，还是在我们宾馆接待，厨师招待员每人发顶白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6

子，炒菜用清油坚决禁止用大肉。只是这样做就有点那个了，万一

他们提出个什么意见就不好讲了“。”是的是的，”赵主任说“，这恐

怕是不行，首先咱们不能骗人家。再嘛，你的锅呀勺呀盘子呀碟子

呀也都不清真，这样是不行的。我看还是在路边清真餐馆里办，人

多就分期分批就餐嘛。”高团长说“：这样行是行，就是公路边的馆

子卫生条件差一些，桌子凳子都油渍渍的黑黢黢的，这样接待师团

级领导干部实在有点那个“。”那个就那个吧，”赵主任说“，那个也

没办法，现在新疆改革开放的势头猛，一天的客流量差不多顶过去

一年的了，服务设施一时难跟上，也只好这样了。不过，你让接待

的饭馆子彻底打扫打扫，桌子凳子该用刀刮的先用刀多刮几遍，刮

了再用洗净剂多洗几遍，尽量搞干净卫生些。不管怎么说，你还是

按我安排的意见办吧“。”行行，就按你的意见办。”高团长痛快答应

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高团长心里掂掂这五拨人的份量，觉得一拨比一拨分量重。

如今接待讲究级别讲究规格，团长亲自接待的和下面科长接待就

大不一样，团长是团场的法人，正七品县官，亲自接待外商和来宾，

一是能提高客人的身价，同时又说明团场对客人的热情程度。因

此，凡是重要的接待，团长亲自接待也就成了没有规定的规矩了。

接待要是一天来一拨客商或来宾，团长亲自接待问题也不大。一

天来两拨就是人多一点一下办两桌三桌一次了了，问题也不大。

一天来四五拨就有问题了。因为新疆的路长，他们坐的车子也五

花八门，有奔驰、皇冠、２１３、巡洋舰高速、中速车，也有北京２１２、天

马、白山低速车，还有的参观团集体坐班车，到的时间有早有晚，开

宴时间凑不到一块儿。要是先来的先开宴，连着陪几场酒谁也受

不了啊，特别是今天，农三师的二十八个师团级干部又都是民族干

部，连陪客最少也得开四桌，还得分批招待，如果高团长不去陪，三

师的同志一定有看法。要是去陪也作难，另外四拨外商来宾不见

团长的面心里也遗憾。高团长又没分身术，这样的新问题着实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7

好办。

高团长分析来分析去，终于拿出了个稳主意，农三师那个二十

八人的参观考察团交给冯政委去接待。冯政委也是正团级干部，

副政委带队，可能农三师的贾 大多数都是政工干部，冯政委接待刚

好对上口。冯政委好口才，对团场的两个文明建设城镇化建设的

基本情况也熟，酒量也行，各方面准会让他们满意。只是冯政委今

天早上去解决处理二十七连和二十八连的争水问题去了，得先打

个电话问问情况，让他早点回来。如果问题比较复杂，那就先稳

住，明天再去处理。师长打电话安排的农业部那个万吨优质棉出

口基地考察团，关系着兵团今后的棉花生产和出口的大问题，加上

师长带的四个人刚好安排两桌。兵团设计院的三位高工是来帮助

团场勘察设计三级水电站的，水是农业的命脉，电是大农业生产的

能源，对这些科技人员决不能怠慢。就让他们和港台新加坡外商

们坐在一起，让他们向外商介绍兵团改革的科技成果，让外商给他

们洗洗脑筋，也好让他们增加一点市场经济的新观念。不过，他们

这一桌人多了些，那就和带队的加上司机也开两桌。自治区农行

和兵团农行的行长副行长，那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财神爷，单给他们

设一宴，以表示团场对金融界的特别关照和敬意，让他们感到一种

优越感。这样就可以见机行事，多说几句困难话，说不定能捞一笔

低息贷款呢。今天中午在团雪莲宾馆安排五桌宴，宴席一开，他先

致个欢迎词，共同干两杯，往人少的桌上一坐，下面就是各桌陪酒

员的事了。高团长这么想着，心里高兴浑身轻，忍不住哼起了“ 十

五的月亮”。

高团长不但是为自己的安排心里得意，想着自己选的陪酒员

心里更得意。为了陪外商和参观考察团宴会，他专门选 五名了 酒

仙，号称革命的人民陪酒员。这五个酒仙是全团出名的海量，都是

一瓶不醉，两瓶不倒，三瓶不耽误赛跑的人。七月份，珠海 市来个

商贸考察团，一场酒下来，珠海的十一个人都不知道用腿上车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8

如今搞招待就像下雨前刮的风，刮风是为了下雨。搞招待是为了

引进资金和技术，搞活经济发展自己。这一点，纪委书记任杰到现

在也未能理解我高某心中的苦处，行为的难处。对，今天陪酒员一

个也不叫，就叫纪委书记、审计科长、财务科长陪酒，也让他们知知

实情。高团长心里定了谱，拿起话筒就拨电话号码。

二

“ 喂，你是冯政委吗？”高团长拨通了二十七连的电话。冯政委

说“：是的是的，我是老冯。”高团长就问二十七连和二十八连的问

题怎么样了。今天十二点钟以前能不能弄出个眉目来。冯政委回

答说问题不大，就是两个连队的包产组在渠边争了几句，两个连队

的治调会已经调解好了。高团长说“：那好那好。”高团长又把今天

来的五拨人及他的安排意见讲了一遍，最后说“：冯政委呀，你十二

点半钟以前一定得赶回来，要不然把我撕成几瓣也弄不成事。”冯

政委说“：你放心吧，农三师的这拨人就包给我了，保准误不了事。”

高团长跟冯政委通完话，用手摁了一下终止钮，又一个电话催

来了团行政科的周科长。行政科是团机关的不管部，职能部门不

管的事行政科全揽。高团长对周科长说：“ 你用笔记一下。第一你

告诉服务员把常委会议室、三楼会议室、雪莲宾馆洽谈室打扫干

净，备好茶水。把香蕉、桔子、葡萄、苹果、梨、西瓜、甜瓜、瓜籽、花

生准备好；第二你在乌伊公路边选个干净大一点的清真餐馆，中午

农三师的参观 招待。二十八个人安排四桌，按团招考察团在那儿

待的最高标准办，烤羊肉、清炖羊肉、拌面不能少。准备一辆专车，

留着冯政委带他们参观用。参观完在三楼会议室开座谈会。”周科

长说“：车就不用另派了，政委就坐他那辆奥迪行了。”高团长说：

“ 行。第三你去雪莲宾馆安排五桌，也按团最高标准办“。”让他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9

喝啥酒呀？”周科长问。高团长说“：喝奎屯特。奎屯特是咱新疆的

名酒，在国际上得过两次金奖。不是不让喝茅台五粮液，让人家喝

出是假的，还不如喝咱新疆的酒好呢。第四你准备四 公斤枸杞十

子，农业部的和港台新加坡客人每人两公斤“。”那其他人呢，还有

驾驶员？”周科长问道。高团长望着周科长说“：算了算了，干脆按

人头都是两公斤吧，有的给有的不给面子上不好看，就脚心手心一

样厚吧。”

周科长刚出门，高团长又要通了团纪委。

“ 任书记吗？你去叫财务科的许科长，审计科的严科长，一块

到我办公室来“。”好，我就去叫。”任书记那“头 咔嗒”一声先挂了电

话。

高团长抓过来一张报纸，边看边等人。

高团长原本是反对喝酒，也反对搞招待的。全团一万多人，两

年以前谁也没见过高团长坐过酒桌，也没人见他喝过一盅酒。他

在团机关大会上说，有的同志一见酒就喝，喝了就醉，洋相丑态百

出，在职工群众中影响很不好。今后谁喝醉了酒在群众中造成坏

影响，谁就出机关。团场对内没搞过什么招待，对外一律是四菜一

汤的工作餐。因此被兵团誉为保持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模范团。

你传统也罢，有荣誉称号也罢，社会上不买你的账你就干瞪眼

吃亏。高团长的优良传统并没有感动棉麻公司的棉检员，团场一

万吨出口优质棉因过不了检验关，到十二月底一包也没有卖出去。

棉花换不成钱，先是团场当年六百多万元建设资金没法开销，建筑

公司包工队的头头们成天跟着高团长的屁股转，打发不了轰不散。

再是干部工资发不了，职工等着兑现，眼看又临年关，借款的条成

大摞，借款的队排成串。高团长被逼的没法了，亲自出马去棉麻公

司一趟。

棉麻公司的王经理是高团长大学时候的老同学，把高团长拉

进家关住门说“：老同学，口里人说‘社会主义在新疆，共产党人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0

兵团’，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假。人家这么说咱可不是赞扬咱，人家

的意思是新疆保守僵化不开放。就说你吧，不是也够老共的了吗？

我们的棉检员到其它团场验棉花的时候，人家团长亲自陪着，一天

三顿不离酒，天天喝成泥兜子，晚上专门挑了漂亮小姐小伙子陪着

跳舞，临走每人一大包纪念品。你倒好，四菜一汤培养廉洁作风培

养到我的人头上来了。我也对他们交待过，说你是我的老同学，验

你们团的棉花要那个点。因为你太那个了，他们不但对你们团不

那个反而⋯⋯唉！连我的面子也白搭进去了。今年的棉花质量

差，本来都不好往外调。人家棉检员说你们团的棉花不合格，我也

不能硬说合格吧。你想想人家棉检员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

他不趁着下团场验棉花的时候吃点喝点捎点，那不成廉洁的模范

了吗？如今的物价猴爬杆子‘噌噌’长，他要廉洁咋生活？我对你

实说，现在就是熟人好办事，比如你们师部吧，农业处、林业处、科

委哪个部门大小多少都有点批钱权。原则上讲谁最需要批给谁，

谁困难最大批给谁。实际上呢，哪个团场没有点困难，哪个团场说

不需要钱。批给你是批，批给他也是批，那就批给熟人。没有批给

你是因为你的困难不太大资金不太急需。你意见大我就答应你去

调查调查再说。别说不去调查，就是去调查你也得等下回。这就

是计划经济的弊病。老同学你看看，现在谁不拉关系，有了关系办

事就好办。你们农业处今年就批给赛里木湖团七十五万农业发展

基金，你呢？一分也没捞上吧。”

王经理见高团长点点头又说：“ 行了我就说到这，你想想吧。

老同学，有一点咱说明，咱可是关住门说的话，出了门谁也没说

啥。”

高团长听着一直没吭声，这些话似乎有道理又没有道理，没道

理又有道理。当今的事不就是这样吗？你反感你不服你有意见的

人家照样做，你抵制人家人家就抵制你。现实现报让你的棉花积

压着卖不出去，产品变不成现钱，企业活不了，你当官的就没本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1

不管怎么说，把棉花卖掉是大事，不情愿做的也得捏着鼻子顺应

着“。这么办吧，老同学。”高团长说“：你派人给我验棉花去吧。只

要等级差不离，去的人吃喝烟酒住宿跳舞我全包，每人十斤清油一

只羊，你们公司人人有份。”⋯⋯

高团长一张报纸没看完，任书记和许科长、严科长进门了。高

团长指指沙发，三人坐下打火抽烟，等着团长下指示。

“ 是这样的。”高团长把刚才接的五次电话一一说了，望着他们

的脸说“：我想听听你们是啥意见。”

“ 这这。”任书记摇头为难地说“，上面来电话要团里接待，你不

接待也不行，可要是这样接待下去还不把团场吃垮吗？反正上面

咋说咋有理，反对大吃大喝请客送礼是他们提倡的，招待送礼也是

他们电话通知的。招待不招待，你团长看着办就是了。”他又把球

踢给团长。

“ 我看还是按上面的规定，谁招待谁掏钱，谁请吃谁掏钱。”严

科长话一出口就觉着不对劲，这不明说是让团长掏钱吗？他抬头

看看高团长，见他正低着头笑，面上也没啥情绪，急忙转过弯说：

“ 当然了，我指的不是团长。要是搬原则，招待费谁也掏不起。咱

是全民企业，又不是乡镇企业和个体户，吃了喝了送了不入账。我

是说招待费难入账，不合理开支入了账，我这审计科长对上面也就

不好交待了。许科长，咱们团的招待费是多少了？”

“ 从元月到五月底是二十二万三，六月至八月是高峰期，这三

个月的招待费是四十二万多，送出去的枸杞子礼品三吨四，合十一

万八千八，到九月底全部招待费一共是七十六万一千八。”许科长

说话的声音跟他拨算盘子的声音一样清脆。

“ 啊呀，这不是把一栋大楼吃掉了吗！”任书记激动地说“，我的

意见今后该招待的招待，不该招待的不招待，特别不能胡招待。”高

团长接着说“：那你说说啥是该招待的，啥是不该招待的，啥是胡招

待的，啥是⋯⋯”任书记一时没想出词，手指头插进头发里很活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2

了一阵又说“：比如说生意能谈成，能引进资金或技术的就该招待，

不是这样的就不招待“。”人家还没有来呢，或者来了还没谈呢，你

怎么就知道生意谈不成，你怎么知道人家带没带资金技术呢？这

样的客商你招待不招待呀？”高团长见任书记光咽唾沫不吭气，又

说：“ 算了，我看你们也给我出不了啥好样的主意了，我就明说了

吧。我叫你们来，是因为团里今天中午要来五拨客人，农三师的那

一拨由冯政委陪，余下的四拨咱们四个陪，谁的桌上酒喝不好，我

就找谁算账！”

“ 你叫我们陪酒？”三个人的眼瞪得溜溜圆，张开的嘴巴似乎再

也不想合上了。

“ 是的，我就是专门叫你们中午陪酒的。”

“ 那今后我们还咋去查人家？”任书记难为地吐了真心话。

“ 这就对了。违纪的贪污的你咋查我都支持，可是对此接待工

作，你们现在这查法，还不把全民企业查死完。咱们全民企业的老

虎为啥不下山，因为它不敢下，出差费低，为公家办事个人倒贴钱，

事办成了你不提成还怀疑你吃回扣了捞油水了。查这查那落不

净，还不如在家看报纸喝开水呢。上个月我到珠海斗门县，正碰上

人家从美国请回来个三十六人的回乡观光团，吃的住的县里全包

干，天天领着参观逛风景，半月花了二百多万。华侨感动得不得

了，捐款的，投资办厂的，一下子筹了四千多万美元，人家发展还能

不快吗？你们把团一至九月份的招待费算得清得很，咋不算算招

待费带来的经济效益呀。七月份咱冯政委请了十八家报刊的编辑

记者在咱团开了个恳谈会，五天花了三万多，你们在后面嗷嗷叫，

你们知道不知道，人家记者给咱的枸杞发一篇新华社通讯，咱们的

枸杞一下子出了名，让外商抢购一空，光这一项咱团多赚六百万。

你们要把目光放长远，不要芝麻眼绿豆眼只看眼边二指远。”高团

长说到这里望着他们等回话。“ 是的是的，今后我们按你团长说的

办。”三人急忙表态，声音不是那么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3

“ 那好，我估计客人差不多也快到了，咱们去宾馆等着吧。”

三

如果说雪莲宾馆比广州的白云宾馆深圳的皇妹宾馆差一点，

那就差在没装电梯和客房没有直拨电话等硬件上。宾馆门口的迎

宾小姐面带微笑，头戴红色船形帽，身穿一身镶边红礼服，斜挎一

条黄缎带，上面绣着楷书银字：雪莲宾馆欢迎您。那不失风度的热

情态度能将你燃成一团火。

宾客一进客厅，先看到一个三米高的超豪华大吊灯，上百组高

级彩灯映照得高而宽敞的过厅金碧辉煌。客厅中央的水池里，红

鲤鱼拨得碧水涟漪。推上电闸，水喷头喷出的朵朵花形经过水下

红、蓝、黄、紫色灯的照射，水花儿姹紫嫣红。客厅顶上镶装着银

镜，地上景物与镜中景物一对称，客厅的空间高不可猜。来宾们无

不交口称赞，新加坡那位小姐尖声大喊“：哇，了不得，了不得，你们

团场真是了不得呀！这样豪华的宾馆和我们新加坡的兴新宾馆一

样美。高团长，你们兵团人真是了不起！”

高团长听着一片赞扬声，心里那股子乐劲溢得满脸都是花。

当今的事已不是敢想不敢想敢做不敢做的事了，而是会想不会想

会做不会做的事了。今年春天，高团长决定扒掉老招待所盖高级

宾馆，团场职工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团长犯神经。特别是那位被人

尊称王老的已退休的王团长，用拐杖捣开了高团长的办公室，胡子

一撅一撅地说：“ 高伟峰呀高伟峰，你可真高透了。你扒了老办公

室盖机关大楼我不说，扒了医院学校盖楼我也不说，你扒了连队办

公室盖楼我还不说，你不该再扒我这个招待所，你知道不知道，这

招待所是咱团三十四年前盖的第一栋房，兵团政委住过，司令员住

过，连敬爱的周总理也住过呀！他老人家来视察的时候，就住在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4

南头的第二间。他老人家坐在床上说：‘新疆兵团在保卫边疆建设

边疆的伟大事业中作出了很大贡献，特别是你们老军垦战士为保

卫边疆建设流过血吃了苦，党和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希

望你们继续发扬南泥湾精神，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把边疆

建设得更美好。’他老人家的话至今还在我耳边响呢，想不到你你

你，你竟把招待所给我扒了。”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哭起来了。高团

长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后悔。但招待所已让挖掘机挖了，墙土也运

到田里作了肥，后悔也没办法了。高团长只好劝他说“：王团长，你

老别激动，宾馆的地基已经挖好了，你说的再对也晚了。总理不是

要我们把边疆建设得更美好吗，咱把宾馆盖得豪华点，让你第一个

住单间。”王老一听更火了“：我住 ！我八辈子也不住那资产阶级

的单间，毁了艰苦奋斗作风。”高团长没法只好陪笑讲道理。高团

长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外面天天有人来，人家都说咱们团的城镇

化建设发展快，就是招待所太旧了。不能洗澡不说，一进招待所就

把人家吓跑了，咱总不能让人家也来体验咱们过去的艰苦奋斗的

生活吧。盖宾馆也是为了改善投资环境投资条件，招来的客商多，

信息就灵，引进资金技术的机会就多，这也是改革开放的需要嘛。”

“ 好好，需要需要。你们理论高，我说不过你。”王老突然提高噪门

喊“：今天我叫你知道，我这个老党员要告你！”

高团长望望刘师长。刘师长笑着对新加坡小姐说：“ 姬小姐，

这个团五八年建团至今已三十四年，前二十六年累计亏损三千八

百多万元。一九八四年开始盈利，从九○年开始每年盈利二千多

万元。他们建宾馆这地方，三十多年前是红柳甘草滩，是野鹿、黄

羊出没的地方⋯⋯”

“ 哇！”姬小姐又一声惊叫，伸着大拇指喊“：不可想象，真是不

可想象。”她转过身用英语跟另几个人咕噜，咕噜得他们也伸着大

拇指一个劲地点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5

高团长看看表，两点整，正是开午饭的时候。他小声对刘师长

说“：时间到了，开饭吧。”刘师长说“：好，开饭吧。”高团长拍几下掌

刹住客厅里的喧哗声说：“ 各位领导来宾和朋友，为了欢迎大家来

我团指导工作洽谈生意，特备几桌便宴，现在请大家进餐厅就坐。”

说过领头走到餐厅门口，恭让客人进厅。

餐厅装修得非常高雅别致，天蓝色豪华有机玻璃吊顶，十八组

高级吊灯星罗棋布状如河汉的星系。豪华墙布贴墙，绿地毯如同

神秘的绿洲。四个雅座间门上镶着托底套色金字，分别是雪莲厅、

牡丹厅、芍药厅、菊花厅。高团长把客人领进雪莲厅，餐桌上紫色

玻璃钢转盘衬得台布洁白如雪，二十三寸的大彩电正播放着悦耳

动听的卡拉ＯＫ。姿丽貌美的服务小姐连声问好，悬壶冲茶。餐

桌上的啤酒杯、白酒杯，饮料杯透明净亮，盘子碟儿一尘不染。桌

几个下上已摆好十 酒凉菜，多是猪羊鸡鸭的头蹄心肝。在来客一

片惊叹声中，高团长对刘师长说“：师长你先讲几句吧。”刘师长说：

“ 我就不讲了，你是东道主，还是你说吧。”高团长不再推辞“，那好，

我就说几句。”

高团长端起一杯酒，走到几桌宴中间。一小姐赶快把卡拉

ＯＫ的声音限到最小音量。高团长说：“ 各位领导来宾和朋友，美

丽的绿洲为什么增添金色的光环，雪莲宾馆为什么洋溢欢快的笑

谈，丝绸之路为什么畅响千年驼铃的梦幻，是因为贵宾们光临我

团“。”好！”席上有几人喊好，又响起了 阵热烈的掌声。高团长接

着说：“ 我代表我团热烈欢迎各位领导来宾和朋友来我团做客。祝

农业部万吨优质棉基地考察团的各位专家学者事业成功；祝新加

坡 泛、台湾、香港边贸考察团的各位先生、小姐万事如意。为了广

宣传我团的枸杞子特产，每人赠纪念品两公斤，宴后由总服务台赠

送。现在我提议共端酒杯。”高团长在宾客纷纷站起的时候又说：

“ 雪莲宾馆会群仙，绿洲相逢是情缘，三杯改革开放酒，三杯三下三

次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6

“ 好。”众宾客群情激动，一阵爆豆般掌声之后又一片讨饶声。

这个说喝不了，那个说不会喝。农业部一白发教授声称一辈子滴

酒未沾过，今天盛情难却，建议大家为高团长的盛情就干三杯。白

发教授十分干脆，连喝三杯酒后，呲牙咧嘴地说“：高团长真是好文

才好口才。”刘师长说“：你们不知道，高团长是兵团作家协会会员

哩。”众人说，怪不得他出口成章呢。刘师长又说“：去年他要求任

师文联主席，我硬是没同意呀。”宾客一片啊啊声。刘师长转向高

团长说“：老高呀，你先死了那份心吧，你们团啥时候上小康，我啥

时准你当文联主席。这样你的生活就更丰富了，那你就能写出好

作品了。”

高团长不断讲笑话，宴会的气氛很是活跃。设计院两位高工

酒杯没干，高团长说“：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

血。”说得高工不好意思，只好喝干杯中酒。教授们有的酒杯握在

手中，有的把酒杯装进袋中，不喝酒的态度十分坚决。高团长说：

“ 各位导师，咱们都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要是不喝酒，那就只

剩下两袖清风了。”一位戴高度近视镜的教授摆着手说“：不行了，

不行了，我已喝多了，醉了。”高团长说“：我给你念一段内地的喝酒

歌吧。革命的小酒常喝醉，喝坏了肠子喝漏了胃，喝得群众直反

对，喝得老婆分开睡，老婆一气告政委，政委回答得很干脆，革命的

小酒该喝不喝也不对，最好不要天天醉。”众人在笑声中又干了一

杯。

热菜更丰盛，新疆的牛羊肉、手抓羊肉、烤羊肉、清炖羊肉，还

有海鲜、虾、螃蟹、团鱼、田鸡、鳝段、清炖蛇，堆碟垒盘上了一大桌。

在广州、上海、北京培训回来的厨师各展手段，把个菜做得宾客们

无不惊讶，纷纷说在团场吃到这样的菜真是没想到，菜太多了，就

别再上了，要上就上几道素菜好了。

兵团农行行长突然站起来说“：高团长，你再即兴赋诗一首，我

们再共同干一杯。”众人都说“ 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7

高团长心里明白，这是明“着 将军”哪。要是让他将住了，大家

扫兴不说，也显得团场没人才呀。他应声端杯而起略加思索后说：

“ 春风南巡渡人间，丝绸古道又新天，改革志士共饮酒，开放大潮波

涛翻。”众人在喝彩声中举酒干杯。高团长想，今天的来宾中有才

有智的一定很多，既要喝得豪爽，又要喝得尽兴才好。他灵机一动

说“：我出个题目，说四句话，前三句每句三个字，最后一句七个字，

每句话的最后一字必然是同一个字。说不出的自喝一杯，谁说对

了我喝一杯。”众来宾都说“：不得了不得了，你高团长又耍点子叫

我们喝酒的。”白发教授说“：让他说，让他说，不就是一杯小酒嘛。”

高团长说“：盘儿圆，瓶口圆，餐桌圆，天下来宾共团圆。”白发

教授沉吟片刻说“：流水长，丝路长，情谊长，社会主义万年长。”

“ 好！”在众人喝彩声中高团长干了一杯。众人有答不对喝酒的，也

有不答喝酒的。高团长本想再让宾客们猜拳行令再喝一阵子，斜

眼一瞄，任书记喝得乱摇晃，许科长趴在桌上不抬头，严科长好像

就要从椅子上栽下来。心想，真出息，要知道这样，真不该叫他们

来。高团长正想建议同喝圆桌酒，几个客人都对刘师长说要去方

便方便，男男女女好像一下子都得了传染病，没等高团长同意，都

去方便去了。

来宾方便回来又坐了。刘师长说“：高团长，大家都说喝好了，

再也不能喝了。我看大家同喝一杯圆桌酒就吃饭。不过我告诉

你，他们对你们团的枸杞子很感兴趣，农业部和农行的领导不走

了，下午开个座谈会，你好好介绍介绍。只是晚上再也不喝酒了，

吃个拌面就行了。”

高团长连声应“：行，行。”

四

雪莲宾馆二楼有一个四十多平方的洽谈室，玻璃钢推拉门，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8

上装饰有中外名家的字和画。一个椭圆形的联体会议桌，龙凤花

架摆在桌中的空地上，上面放有君子兰、红灯笼和菊花。宝丽板镶

桌，铜条压边儿。桌四周摆几十张高级高背司其顿皮椅。空调机

呼呼作响，坐在室内会产生经济学家那种特有的感受。

高团长指着桌上的瓜果说：“ 咱们团的甜瓜可是哈蜜瓜的正宗

产品哪，不信就尝尝。”众宾客边吃边听高团长介绍情况。戴老花

镜的陈教授吃了哈蜜瓜掏出手绢擦了手说：“ 高团长，枸杞子你讲

详细点，你按我们的提问讲，这样节省时间些。”高团长说“：好，我

按你们问的讲。”

高团长一口对百问地说：“ 我们团一九七○年开始种枸杞子，

已有二十二年枸杞种植史。枸杞是从宁夏引种过来的。全团的种

植面积七千二百八十六亩，亩产量一百到三百公斤干果不等，年总

产量一千吨左右。今年的市场收购价是二十三块五一公斤。”

“ 原来宁夏的枸杞子最出名，你们的枸杞怎么一下子就震了港

台东南亚地区了呢？”农业开发司副司长问。

兵团农业局副局长朝烟灰缸里弹弹烟灰说：“ 有两个原因，一

是因为八九年宁夏遭了一场雹灾，完不成出口任务。宁夏就查老

底子，看看那个地区从宁夏引种过枸杞子。这一查就把这个团给

查出来。宁夏的就来这里收枸杞。第二原因嘛，就是外商收了宁

夏的货一看就发现了问题。怎么这一批货里质量就不一样呢，有

的和原来的一样，有的颗粒又大，颜色又特别红鲜呢？他们就化

验，一化验，哇，含糖量高达２６％。新疆昼夜温差大，瓜果特别甜，

枸杞含糖量还能低了吗。不但甜，还含有十六种营养成份微量元

素和氨基酸，特别是锗元素含量丰富。九○年，外商就直接来这个

团订货来了。高团长，对不对？”高团长回答“：对对对。”副司长点

点头，哦哦了两声又问“：高团长，对发展枸杞你有什么打算哪？”

“ 多了。”高团长说“，我们团面临着市场经济的考验。要发展

我团的商品经济，我看二三产业要发展，当地的特种产品也得发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9

发展。我们团适合种植枸杞的土地还有六万八千亩，我计划先扩

大两万亩枸杞面积，在枸杞系列产品上做做文章。计划搞枸杞茶

叶、枸杞罐头、天然原汁、营养冲剂、口服液、枸杞保健营养食品等

系列产品。”

兵团农行行长问“：你一亩枸杞的产值是多少？”自治区农行行

长又补一句“：亩利润是多少？”

高团长说“：按平均单产二百五十公斤，每公斤二十块钱计算，

一亩地的产值五千元，利润在三千五百元以上。”农业部的领导专

家和教授乱插话说，这可比棉花高得多，你们团的枸杞开发潜力很

大。那么你们新植枸杞的成本是多少呢？高团长从打机井、架电

线、修水渠、开荒地、人工和生产成本一一算了一遍。白发教授边

听边摁计算器，高团长的话音一落地，他就说“：每亩投资六百五十

元。”高团长急忙接腔说“：两万亩地总投资一千三百万。”

刘师长说“：如果单靠我们师、团的财力也可以发展起来，只是

速度慢一些。现在国家把一切优惠政策都给我们了，我们希望得

到有关部门的支持，最好能列入发展计划，贷款也行，合资开发也

行。高团长的意思是只要能尽快发展咋干都行。”

农业开发司司长连连点头，用征询的目光望望农垦司副司长，

又望望各位教授说“：你们的意见呢？”白发教授说“：咱们来新疆主

要是考察万吨优质棉出口基地的，考察这个团的枸杞也是一个收

获。投资千把万开发二万亩枸杞我看可行。不过这点钱在国家也

够不上单列项。我的意见兵团自己立项，要是资金有困难，那就报

棉花项目的时候附带上。”自治区农行行长说：“ 你高团长要是贷

款，你贷多少我给多少。”农垦司副司长说“：这事就由我们农垦司

办吧，你们兵团农业局尽快作一个枸杞种植的可行性分析报告，打

印八十份，最好我们回北京时就带走。”兵团农垦局副局长连声应：

“ 好的好的，保证误不了。”

高团长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想：老天爷，一千三百万我们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0

掉几身肉，他们也就一句话，说定就定了。他看看手表，已到晚上

开饭时间，站起来说“：各位领导专家学者，时间已到，请到餐厅用

餐。”往餐厅里走的时候他又想：任书记、许科长、严科长可能正醉

在梦乡里，他们要是知道这个结果，不知道咋说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1

蛮　　　荒　 地

题记：乌兰布尔台那块人称火烧滩的蛮荒地已变成美丽富饶

的新绿洲了。然而，翻开当年拓荒者记忆的老仓底子，讲起当年那

些陈谷子烂芝麻往事，竟使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既然蛮荒地

那蛮人、蛮事已实际上化作绿之魂注入新绿洲的生命，无论如何也

应该写下来载入蛮荒地屯垦史的首页。

太阳遛达一天，累得腿痛胯骨酸，拉开西天的红被子蒙头盖脑

入睡了。开荒连的汉子挖了一天排碱渠，累得筋软骨头瘫，夜里还

要加班加点修盖一间大草房。

开荒连是新建连队，全连一百二十号人，清一色的“ 和尚”，分

住在十顶帐篷里。听说因为开荒连活重，生活艰苦，一年半载解决

不了住房问题，一个女的也不要。二十多名连队干部和班排长，都

是从老连队挑出来的思想红，觉悟高，干活一个顶俩的老军垦，为

了带好我们这批支边青年，“ 自愿”别了妻子儿女来到开荒连。一

提自愿，我们刘班长就骂大街“：自愿个屁，妈拉巴子，都是因为你

们上海阿拉老爷，团里才决定在乌兰布尔台这屌蛋精光的蛮荒地

上开荒的，害得老子陪着你们吃苦受累受洋罪。没房子，老婆也接

不来，老子成了老和尚。谁要想当这个班长是孙子，谁要叫我离开

乌兰布尔台这鬼地方，我跪下给他磕响头。”

乌兰布尔台又叫火烧滩，整个地形像仰面朝天躺着的女人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2

子。沟头有一个碗口粗的泉眼，像女人那生命的泉。刘班长说他

冬天常来这条沟里套兔子，他知道沟里的水流进加河，加河流进艾

比湖。泉水是甜的，我们的帐篷就扎在沟头的碱崖上。

正是七月份，天上没有一片云，也不刮一丝风，太阳不是想把

蛮荒地蒸干，便是想把它烧熟。白花花的阳光照着碱滩，碱滩上的

红土像燃烧的火焰，碱包像烫起的水泡，碱粒闪闪发光，刺得人睁

不开眼睛。在加河北岸上崖上生息的枸杞鸟，飞过蛮荒地上空就

着魔，一只只从天上栽下来，在烫土窝里扑腾几下翅膀，死了，晒不

了半天，干了。刘班长对我们说，热死鸟算啥，不是啥稀罕事。这

还不是火烧滩最热的年份哩。有一年他赶着槽子车去胡杨林里打

柴禾，一堆拣了八只热死的黄羊。

中午，太阳光如同烧灼的火针，刺到我们身上，火辣辣的痛。

我们肩上、胳膊上的皮褪了一层又一层。老职工晒惯了，浑身乌黑

油光，也不脱皮。值星排长不吹哨子，谁也不敢休息。我们都像机

器人，一锹一锹甩土。排渠要挖三米五深，挖到二米五左右，沙就

甩不上去了。刘班长让我们三个人一组，楼梯式地站着，一锹一锹

往外倒土。衣服湿溻溻地缠到胳膊上，难受得要死。刘班长干活

像一头黑犍牛，宁可拉断套，不让套绳弯。我们一天挖五方土，他

挖十方多。我们三个人倒土，他一个人甩土，干一阵子，把衣裳脱

下来“ 哗哗”地拧，把头插进水桶里，咕咚咕咚地饮，一气能喝小半

桶。

“ 妈拉巴子，天热得熬人油，咱们还捂这湿衣裳干啥，这里又没

女人，用不着挂这遮丑布，利手利脚也图个爽快。”

我们看着刘班长的赤身裸体，一身疙瘩肉，上下串通一体的连

裆胸毛，都忍不住笑。

“ 笑啥，都给老子脱干净，谁不脱，老子揍他！”

刘班长是毛驴脾气，顺着他的毛捋，他能把身上的肉割下来送

给你吃。谁要是找他的碴，他非把你收拾得跪下叫爷爷。有一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3

下班的时张雷跟他顶了几句嘴， 候，他把张雷留下，说是要和张雷

谈谈心。我们没走多远，又拐回来，趴在渠外土堆后面听稀罕。我

们听见张雷鬼叫了两声。

“ 给老子把裤子扒下来，撅起来！”刘班长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往

出挤。

“ 刘班长，你饶我这一回，从今以后，我要再给你顶一句嘴，我

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啊啊，我脱，我脱，求你饶我这一回，饶我

⋯⋯”张雷可怜声里带着七分哭腔。

“ 妈拉巴子，看看你这熊包样子，你记住，这就是老子给你谈

心。跪下，打一个嘴巴，喊一声爷爷，磕一个响头，老子就饶你。”

有了张雷的经验，我们都灵醒多了。老实说，我们都怕他。在

这块蛮荒地上，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谁也不

能否认拳头说服教育比谈心的效果更快更有效。刘班长干啥事情

都有一股认真劲，发过命令之后，便一个一个地做落实工作。他油

锤一般的拳头在我们全班每个人眼前都晃了一下，于是，全班人的

衣裤便分放了几堆。一排长似乎觉得我们的行为有失大雅，特意

把连长喊来参观。连长笑得弯了腰，不但不批评，反而大加赞扬：

“ 破天荒，真是破天荒！这样干活利索，又省衣服又省布，一人一米

五布票不够用，这样就好了，也省得我求爷爷告奶奶磨破嘴皮子到

团里要求补助布票了。”连长说话的时候，我们刘班长斜着眼瞪一

排长好几回，有意大声咳嗽两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是老子

的自由，老子把皮剥了，也用不着长脖子驴瞎叫唤。”

我们的高雅之风比感冒传染得还快，立时感染了邻班，轰动了

全连。一排长只好顺应潮流，来个黄河里撒尿随大流。只有连长

穿着裤衩，维持着尊严。站在渠道土堆上往排碱渠里看，挖土的、

甩土的、清渠底的、修渠坡的、弯腰的、侧身的、斜胯的，整个一个千

姿百态的人体大展览。

我们枯燥无聊的生活一天一天无休止地循环着。天不亮，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4

星排长的哨子一响，刘班长便吼，谁要不醒，他就把谁的被窝撩开，

一巴掌下去，给你腚上印一个五指掌印。从脱光身子那天起，谁也

没再穿过衣服，我们从胡杨椽子支架的芦苇床上爬起来，拿着牙

缸、毛巾去崖下刷牙，洗脸。泉水凉得要命，冰得牙根痛，毛巾往脸

上一放，睡意一下全飞到爪哇国里去了。早餐是两个金黄色的玉

米面窝头，硬得像秤砣，啃一口掉渣儿。一人一块咸萝卜，上面沾

满大盐粒。吃过早饭十分钟，值星排长吹上班哨子，班长打头，排

长断后，我们像被驯服的猴子走进碱滩，走进排渠。被我们踏起的

尘土，如烟如雾，在我们背后慢慢飘散。中午两点钟下班，一人一

个半斤重的白面馒头，一勺盐水煮豆角、茄子、辣子，咸得齁人，吃

到肚里，肠子有腌成腊肠的感觉。吃过午饭有两个小时的午睡时

间，太阳烤，碱滩蒸，帐篷里比火笼还热。各班都在水沟边挖一个

大水池子，池边挖出一个个座位。我们坐在水池里，温乎乎的水湮

了双肩。我们头上戴着用芦苇野草编成的草圈，头枕着池边的草

地午睡。晚上，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地，

跳进水池里，洗掉身上的碱灰。一人领一个半斤重的白面馒头，一

勺咸得齁人的大锅菜，摸进帐篷，点亮马灯。连长说“：一天吃两顿

白面，是团党委对我们上海支青的照顾。老连队职工只供应百分

之三的白面，不够每个旬日喝一顿面条的。”听连长这么说，我们心

里都很感激，吃着馒头，一歪头睡着了。于是那感激之情便牵着我

们的好梦飞到黄浦江边，扑进妈妈的怀抱。

一合眼，就是一身大汗。蚊子白天躲进水沟草丛里不出来，晚

上都飞出来了，在帐篷里轰轰作响，打一巴掌，满手是血。盖了被

子热得睡不着，不盖被子咬得睡不着。到了下半夜，暑气散了，帐

篷里才凉下来。刘班长怕我们蹬被子着凉生病，夜夜都给我们盖

几回被子。

晚上，天热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们的班排长们抱来晒干的芦

苇，点着，在上面压上湿草，用滚滚的浓烟熏蚊子。他们都赤身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5

坐在胡杨树身下谝闲传，一人一个轮着讲，不逗人笑不算，没有酸

味也不算。每天都谝到后半夜，天凉快了才睡觉。

“ 连长，咱们已七个旬日没休息了，是不是让大家休息一天？”

“ 想老婆了是不是？”

“ 可不，三个月谁回去过？就是刘班长回去过一趟。”

“ 妈拉巴子，不提回去不生气，一提回去老子就来气。”

“ 连长照顾你，你气啥？”

“ 气啥？嘿嘿老子回去得不凑巧，正赶上老婆身上来那东西

大家笑过之后，一排长说“：两口子在一块不知道分开的苦，现

在知道了，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要是搂住女人睡一觉，乏也解得快

些。”

“ 我也是。”二班长用浓重的西北音搭了腔“，在老连队开荒的

时候，天也这么热，活也这么重，把人累得不能言传。晚上睡觉女

人在身边，觉得浑身舒坦得不能成。我说连长，你就开开恩，放我

们一天假吧。”

“ 不行不行，这不行。咱们兵团当年开荒当年打粮是老传统，

这你们都清如水明如镜。上级交给我们五千亩开荒任务，现在排

渠没挖完，土地没平整，十月一放不了水，封冻前就压不了碱，明年

就不能春播。你们想想，要是完不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刮胡子撤职

是小事，对不起党是大事。大家的心情我都理解，你们也别怪我心

狠。这里头还有个把支青往哪引的问题。”

“ 妈拉巴子，咱们干脆加班，盖他娘一间大草房，都把老婆接

来。胡杨林里有木料，加河里有芦苇，还怕盖不出房子来。”

“ 对，从今天起，咱们二十个人分成两个组，一组砍树备木料，

一组割苇子，料备好了就盖，我看不用半月，准能把房子盖好。”

十里外有一片胡杨林，站在帐篷前看，乌黑一片，很像中洲大

地上的村落。树林里，千年古树几个人牵手不能合围，有的弯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6

有的盘旋，树身朽成空筒，树梢却长出几枝绿叶。朽倒的树横七竖

八。

加河从林边绕过，满河滩的芦苇，春天生，秋后死，枯枝败叶厚

积三尺。老芦苇死了，烂了，新一代的芦苇深深扎根在先辈的躯体

上吸取营养，一代比一代兴旺。那一根根芦苇粗如拇指，壮若翠

竹，一弯弯，一块块，一堵堵简直是风吹不透的绿墙，鸟儿飞不进，

兔儿钻不进。

蛮荒地的汉子们，心里燃烧喷涌的欲火，迸发出一股急于发泄

的暴力。在我们翻动着酸疼酥麻的身子发出一声声呼唤母亲的梦

呓的深夜里，月光下，利斧声声，木渣四溅；星光下，镰刀嚓嚓，芦苇

倒伏。他们像草原上的马儿欢叫着，扛回一根根平时两个人也抬

不动的胡杨木；他们像力大无比的公驼无声无息，驮回一捆捆小山

一样的湿苇捆。在我们眼里，班排长们如果不是犯了神经病，便是

想老婆想疯了。刘班长冲我们一笑：“ 妈拉巴子，你们这些小青年

懂 ，女人比啥都有吸引力，不到时候，你们是不会懂的。现在对

你们说，等于对着石墙放响屁。哈⋯⋯”

太阳落了七回之后，我们帐篷旁边木料堆成了山，芦苇积成了

垛。明月高挂东天的时候，月光下活跃着汉子们犍牛似的壮身影。

刘班长一边埋木桩子一边唱：

想老婆想得我那个手腕软，

想老婆想得我那个难睡眠，

盖草房接老婆呀，

我和老婆哪个亲三天⋯⋯

这声音实在不美，简直像驴喊马叫吓坏人。我们横竖睡不着

觉，也来搭手帮忙盖房子。

加了五个夜班，房子盖好了。二十米长，三米宽，两米高，虽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7

是芦苇房，也算得是蛮荒地的第一大建筑了。芦苇房盖起来并不

难，先把带桠杈的木桩栽结实，两两相对，两根木桩上放上檩子，檩

子上绷上椽子，椽子上再苫上芦苇。最后在四周栽上芦苇，用树条

捆扎三道，东西各留一个门便成了。房子里铺一个大通铺，铺的全

是毛芦苇，边上用胡杨木挡住，通铺上吊了十八个布单，一米一个

隔了整整二十个格子。一切停当之 个阉儿，二后，一排长写了二

十名汉子各抓一个阉儿，从东到西对号儿。刘班长抓了个一号，乐

得打胯拍屁股，驴腔狗调地又唱起来：

累死累活十三晚，

芦苇草房已搭完，

但等孩他妈火烧滩里来相会，

俺夜夜亲得她嘴唇酸⋯⋯

房子盖好了，我们的班排长们都对连长有意见了。吵得最凶

的是刘班长，他嘴里不干不净，手指头差点捣到连长鼻子上“：你当

的个熊连长，我们加班加点盖好了房子，你屁也不吭一声，你为什

么不派人把我们的老婆接来？你光知道挖渠开荒，不解决我们迫

切需要的问题，老子给你挖屌的排渠！”连长有涵养，不火也不气，

一直笑着做解释“：同志们，大家别着急嘛。前天，我已叫王会计给

营长捎信去了，王会计回来说，营长表扬了我们，还建议我们利用

业余时间挖地窝子，作长期打算哪。营长亲自通知我们的家属，这

个旬九的下午都来这里，一个也不能落下。不信，你们问问王会

计。我向大家保证，这个旬九的下午谁的家属不来，我就给谁放

假，保准都叫你们夫妻相会。”

旬九那天半下午，值星排长提前吹哨子集合。我们站在排渠

里，连长站在排渠外土堆上说“：今天下午提前下班，我估计这会她

们可能还都没到，大家回去涮洗涮洗，胡子脸也刮一刮，别邋邋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8

遢叫老婆看了讨厌。我先回去看看，万一她们来了，我把你们的衣

裳送过来。你们在后面慢慢走。”

连长走下土堆，我们的班排长都上了排渠。连长在前面急急

地走，班排长们的两条腿倒腾得也越来越快。翻过最后一条排渠，

看得见我们的帐篷前站了一群女人，正往我们这边望。“ 啊，她们

来了！”刘班长大吼一声，腾空跃起，从渠道土堆上跃下来，嘴里喊

着“：秀兰，秀兰！”抄近路向帐篷冲去。班排长们早把连长的安排

忘光了，都疯了，狂了，忘了男人的尊严，忘了自己是赤身露体，像

草原上的马儿见了骒马群那样嘶鸣着，嚎叫着撒欢尥蹶子往前跑。

“ 站住，站住！”连长被撂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吼着，叫着。然而，谁

也不听他的，气得连长直跺脚。我们眼前那光屁股蛋儿像踢飞的

足球，贴着地面疾飞而去，蛮荒地上荡起冲天而起的烟尘。

帐篷前的女人们也笑着，叫着，迎面跑过来。当她们终于看清

了飞奔而来的是一群一丝不挂的裸体汉子的时候，顿时尖叫着，折

转了身子没命地往回跑。那场面像一群黄色的马群追赶着一群杂

色马群。

女人的花衣裳驱散了火烧滩的暑气，虽然那时候太阳还高挂

西天。老实说，我们心里都莫名其妙地刮进了一丝凉风，蓝天像使

人沐浴的海湾，太阳像使人解渴的桔子，我们的帐篷像扎在沙滩上

的凉伞。这群女人像法力无边的观音，驱散了久储在我们心头的

枯热和烦闷，给我们的心里吹进一股清凉的馨香。男人生活在女

人群里，都见过数不清的女人，细细想来，除了母亲和姐妹之外，一

切女人都匆忙而来匆忙而去了，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女人的名词和

一个女人粗略的形体概念。只有在蛮荒地的男人眼里，才能称出

女人真正的分量和价值。她们的笑声，撩拨得我们的心弦发出颤

音；她们水 女人，女灵灵的眼睛泛起的波澜，能醉倒我们的灵魂。

人，世界上没有比女人更伟大更神圣的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班长敲着碗说：“ 今天晚上都把自己的老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9

搂紧。格子窄，中间只有一条被单，别迷糊了钻错了被窝。到时候

我发口令，大家统一行动。”刘班长的话引得男人一阵笑骂，逗得女

人发泼。刘班长不跑不躲也不恼，任女人们在他身上又拧又掐。

熏蚊子的浓烟又升起来了，刘班长吼叫着，硬把我们赶进帐

篷。我们像驯服的羊只，在闷热的圈栏里谁也不想睡，谁也睡不

着。我们把帐篷掀起来，听他们讲故事。女人静静地听，嘎嘎地

笑，倒进自己男人怀里，任男人在身上摸。

一轮明月高挂中天，银河的凉意浸透了火烧滩，蛮荒地退了烧

恢复了正常体温，乌兰布尔台的万物都酣睡入梦。刘班长托起秀

兰嫂子说“：天凉快，大家还愣着干啥，开始行动！”我们的班排长们

闻声而起，爱说笑咋呼的女人似乎一下都得了哑症，一声也不吭，

随着男人走进夜幕掩盖下的那间不平常的草屋⋯⋯

“ 爱娣，爱娣，你在哪里？”张雷八叉儿仰面躺着，两条粗杠儿胳

膊平伸着，手指握得叭叭作响。他喊了两声，闭了眼睛，似乎在沉

思入梦。

我们谁也不作声，静静地躺着。想着火烧滩朝朝暮暮的往事，

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摆脱了有生以来的混沌幼稚而成熟了，稚童变

成了男子汉了。胳膊粗了，身子壮了，臂力强了，浑身燃烧着活力。

丰厚的胸肌下面那颗一直朦胧的心也一下豁亮了，一直说不清道

不明的艰苦生活究竟缺少了什么的疑团有了明确的答案：我们需

要爱，我们需要爱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0

坎　　儿　　 井

咚，咚⋯⋯

在坎儿井井道里，我们用短把儿坎土曼使劲刨那坚硬的黄土

壁。这使人联想起抗战时期冀中军民挖地道的情景。那时挖地

道，军队有严明纪律，老百姓也很守祖宗的规矩，男人们衣着整齐，

女人包头巾下的青丝也一丝不乱，堪称中国文明的楷模。我们这

群在火烧滩修坎儿井的汉子把家教祖训全忘到脑后，一个个光裸

着身子把人体美好的丑陋的该或者不该暴露的隐私全都亮了出

来，全顾不得羞耻了。这堵挡在我们面前要命的土壁硬得像石头，

尽管我们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坎土曼上，咚一声只能在壁上留下

个白印，震得臂膀又麻又酸，手掌上的血泡震破了，血顺着坎土曼

把儿流。

牛大海连长，一个壮得使人想起耕田水牛的汉子，在打井队作

动员时说“：同志们，他奶奶的，我们连就要开连队下面的那五万亩

芨芨草滩了。他奶奶的，上级要我们修这条坎儿井至少得盛他奶

奶的六方水，洞子开小了可不粘他奶奶的弦。”

我们按照设计图纸施工，井洞子三米宽，两米五高，像铁路隧

道，只是小得多。井洞子右侧土壁上每十米远钉个大头铁钉，挂上

马灯。昏暗的灯照着井道土壁和我们的裸体，奇形怪状的影子在

巷道里交互晃动。运土的嫌灯不亮，乱拨灯捻子，灯芯上的黑烟冒

出熏黑了马灯罩，满洞子柴油烟熏味，呛得人直打喷嚏流眼泪。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1

时候，刘排长便发火，取下马灯罩一边擦一边骂“：他妈的，是哪个

龟孙手贱乱拨灯捻子，再乱拨我剁了他的鳖爪子！”

打井队一个排分三个班，除了四名班排长其余二十七人全是

自愿报名参加的上海知青。打井的时候，一个班挖土掘进，一个班

运土到竖井，一个班摇辘辘把土提到井外。一星期倒一次班，轻活

重活轮着干。

咚，咚。

这不是我们刨土的响声。代理排长陈思和摆下手，我们全停

了动作。他把耳朵贴在土壁上，倾听了一会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容。

“ 咳，小伙子们，快通了，快通了！”

我们比陈代排长更兴奋激动。那位泼辣而不爱动脑筋的妇女

排长王金花无意中曾说：“ 你们别把我们女同志看成傻瓜，你们怕

热我们就不怕热吗？你们能光着身子干活，我们就不能？我们怕

啥？”她的话激动得我们睡不着觉，一直议论了好几天。

那堵耗尽我们气力极不情愿后退的黄土壁像磁铁般吸引着我

们，全井洞里的壮汉子撂掉坎土曼，扔下抬土笆，都把耳朵贴在壁

上听那声声异响。咚咚，咚咚，一声声敲击着我们的心扉，久淤在

我们心头和浑身的疲劳，被召唤得烟消云散了。

“ 傻小子们，听声音解不了眼馋，大家加油猛干，把土壁打透，

咱们就和妇女排会面了，哈哈，加油干吧！”陈代排长一边宣传鼓

动，一边用大巴掌扇我们的屁股蛋。

我们连队南七公里有个乱石滩，满滩的石头都是红颜色，一个

个像屠宰场上没顾得收拾的带血的牛羊头。站在阿卡尔河边的黑

山头上看，夏日赤灼的阳光照着红石，满滩石头似乎燃烧着，烈焰

红光映天，因此当地人叫火烧滩。我们亲眼看见从天山飞来的苍

鹰展翅翱翔在火烧滩上空，突然着魔似的一头从天上栽下来掉在

我们帐篷近处的石堆里，不到半天时间就烧烤成了一堆黑炭。听

老职工说，早些年他们在修东干渠的时候，曾把几只黄羊轰进火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2

滩，三个小时以后他们披着淌水的被子把羊弄出来，美美地吃了一

顿烤全羊。火烧滩的四周还不时升起冲天高的巨大旋风柱，横穿

黄沙渠而后转向天山脚下的大戈壁而去。

通向我们连队的东干渠正从火烧滩中穿过，干渠全用大卵石

铺砌水泥灌缝。原设计装六个水，开垦那五万亩芨芨草滩足够用

了。然而东干渠线长，从渠首大闸门放下来七个水，进了火烧滩连

蒸发带渗漏，水流到我们连十几峰骆驼便能一气喝干。因为缺水，

我们连每年种几百亩地，打的粮食还不够我们连队职工的定量呢。

“ 同志们，他奶奶的，我们都是大活人，不缺头少脑也不少胳膊

短腿，我们大活人能让尿憋死吗？有水流不下来，有地不打粮食，

我们算什么军垦战士！他奶奶的，团首长讲了，让大家献计献策，

只要那五六个水能从火烧滩流到咱连队，咱们连就能多种五万亩

地。到时候团里会给咱们连拨来几十台链轨车、胶轮车、收割机。

他奶奶的，那时候你们年轻人也都上车出息出息⋯⋯”

牛大海连长从团里开生产会飞马回来，没顾得把马拴上桩，手

使铁棍使劲敲吊在木柱子上的炮弹壳，没等值星排长点名，他就扯

开喉咙吼开了。一边讲一边用右手揪耳朵，激动得汗水顺着脖子

流。

谁都知道牛连长因为连队生产没上去，让团领导刮过来熊过

去简直成了出气的篓子。听说团长在会上发了火，指名点姓把牛

连长撸了一顿“：你这不动脑筋的猪罗，脑壳壳里装的是豆腐渣，有

水进不了地，有地打不出粮，自己养不了自己，白吃国家的干饭，你

为什么不发动群众出主意想办法？你把困难交给职工让大家讨论

嘛，我就不信有水流不进火烧滩。”

那时候我们的集体荣誉感很强，连长挨批评，我们心里也像生

了毛毛虫，见连长急得揪耳朵，我们也急得浑身冒汗。从连长的话

里，我们看到了前途、希望，也看到了爱情。开机车在团场姑娘的

眼里是技术工作，连队来了拖拉机，要是我们当上驾驶员，在姑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3

心里那爱情的天平上就会加重我们男性的砝码重量。

“ 连长，我们在火烧滩修林公井不行吗？”郑西林不知可否地问

一问。

“ 林公井，什么林公井？”牛连长把揪耳朵的手停在耳根后，张

嘴瞪眼望着郑西林。

“ 就是新疆叫的坎儿井嘛。”

“ 啊！”牛连长被他一语点破了迷雾，高兴得用手拍着太阳穴连

声说“：对对对，他奶奶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上，还是你们知青

点子多。咱们说干就干，每个排给我抽十个棒小伙子，明天就到火

烧滩上打探井，只要下面是岗土，咱们连就有希望了。”

乌云满天夜色黢黑，惊雷炸翻了金蛇洞，闪电撕碎了浑厚的

夜空。若在江淮地区遇上这样的雷鸣闪电，暴雨准下得湖漫河溢

然而，在我们火 说烧滩却一滴雨不落，连凉风也不刮一丝。老职

上雨也在下，只因实际 天气干热，雨滴在半空里就被蒸发了。

这时，两辆木制的二轮子老牛车，一路吱咕吱咕叫不停声。一

辆载着我们的行李，一辆装着炊具和打井工具，正慢慢向火烧滩南

沿移动。

夜色把戈壁滩染成了黑色之海，那一堆堆沙丘形如黑色排浪，

沙丘上那丛丛红柳、梭梭、铃铛刺乘着排浪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

来。远处，饿狼、猫头鹰的嗥叫令人不寒而栗。在电闪雷鸣中我们

像一群冤鬼被推向森严可怕的地狱之门。

“ 你们都没魂了吗？这样啥时候能到一号井？告诉你们，上半

夜无论如何得赶到一号井，下半夜必须打出一截井洞子。不然，住

在井上我们都会在火烧滩烤成人肉饼的！你们知道吗？”刘强排长

边走边催促我们快赶路。

在连队我们都怕刘强排长。你别看这小子眉清目秀身材好，

全连的班排长数他爱打小报告，只要他白天对你皱皱眉头瞪一眼，

晚上开大会，连长指导员准会指名点姓地把你克一顿。按他的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4

法这叫紧跟领导，因此，也要求我们紧跟他。特别是我们的父母从

万里之外的上海寄来肉丝、肉干、海虾、高级糖果的时候，他嗅觉的

灵敏决不亚于黄鼠狼能闻到鸡在哪里放过屁，加上他细致的思想

工作你只得自觉情愿地打开箱子请他品尝，吃过一抹嘴照样紧跟

领导打你的小报告。若是你主动往他家送几包土特产，只要他老

婆对你一笑，年底你准能评上“ 五好职工”。我们刚到连队的时候，

他还是个班长，因为在芨芨草滩抓了郑西林和胡爱娣的双，阶级斗

争的弦绷得紧才提升为排长的。

“ 别理他，让这狗东西去逞能吧。”郑西林咬牙切齿地说，压住

脚步慢慢走。

“ 这家伙专会搞鬼，要不是他歪嘴驴子念歪经，也不会成立妇

女打井队，害得我们连谈对象也得中断。”陈班长不满地嘀咕。

成立打井队的决定一传开，连长指导员办公的那间地窝子简

直成了招兵站，大家都挤扁脑袋去报名，连奶娃娃的女职工也写了

请战书，要求支部批准自己参加坎儿井战斗以示对革命无限忠诚。

不少人在那红柳条编的桌子上看见郑西林写的请战血书。

“ 郑西林，你准备立新功创英模吗？”

“ 创屌，我是带罪请战，准备立功赎罪呢。要不是团领导看我

是知青，劳改队的烂萝卜白菜叶子早喂阿拉的脑袋了。凭这一点

阿拉也得去大干苦干拼命战一场才是。”

他说话的正经样子笑得我们肚子痛。我们上海知青都知道，

他日前去地方买了两只鸡，剁掉鸡头蘸鸡血写了四份血书，一个领

导送一份，竟胡弄住了头儿们，一再公开表扬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的好青年，还号召全连职工向他学习呢。

其实，全连职工争着报名参加打井队是因为新建连队的生活

太苦了。别看我们连队种地不多，一个人也合四十多亩。因为打

粮少对国家贡献不大，机耕作业挂不上号。春天，连长跑烂鞋底到

团里作揖求爷爷告奶奶，到全团春耕春播快结束时，才来两辆机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5

给我们犁地播种。一开始春播便天天刮狂风，卷起地上的黄沙碱

土弥天扬撒。站播种机的特别倒霉，黄土团腾空而起跟着机车移

动，在土尘里看不见机车播种机，也看不见人。我们不时得用手指

掏鼻孔、耳朵，以保持呼吸和耳道通畅。五年间我们都得了一种职

业病：一会不掏耳朵鼻孔，便有耳朵不灵鼻孔不通的感觉。在风天

里干一天活腋窝下结两坨黄泥饼，裆里生一团黄泥块，洗三盆泥浆

水肚脐眼儿还洗不净。玉米地定苗说来是轻活，其实能把人累炸。

日定额三亩，完不成任务扣工资。一天到晚弯腰撅腚，三天之后我

们都变成了爬行动物，像戈壁滩上的四脚蛇在田里爬着定苗，腰腿

脖子痛得伸不直。浇水日夜连着转，白天太阳火蒸人，我们踩着没

膝深的碱泥水堵水口浇地，累得汗水顺着衣角滴。热得受不了便

和衣躺进渠水里图凉快，连长一见就骂人“：他奶奶的，这样会得风

湿性关节炎，重的要瘫腿，到时候我可没法向你们娘老子交代。”夜

里浇水时成团的蚊了从蒲草沟里向你扑来，伸手抓一把，使劲一握

一掌血。为了防蚊子，我们用纱布缠住头脸只露两只眼，戴着皮手

套，穿上皮大衣，又热得汗水顺着裤管滴。新开荒地碱大，不能种

菜，一天三顿饭每顿两个秤砣一样硬的玉米面窝窝头，一碗盐水汤

漂几片咸得发苦的萝卜片或者是能酸掉大牙的老白菜帮子。因为

活重我们的胃口特好，二十天准能吃光一个月的定量。为了弥补

定量不足，我们便打看场马老头的主意，只要给他送一袋儿花糖，

晚上马老头准扛一袋玉米送到我们地窝子里来，让我们偷偷爆玉

米花儿吃。我们上海阿拉都举手发过誓，谁要向外漏一点风声，谁

就是我们全宿舍男人和他妈做出来的杂种。

眼下已是七月初，玉米一人高，小麦黄了梢，马上就开始夏收。

没有收割机全靠镰刀得割一个半月。想着那名目繁多的班排、对

手、夫妻劳动竞赛，想着那如火骄阳和月光下突击抢收的紧张劳

动，一听说成立打井队，我们像死囚犯听到了可以逃生的机会一

样，甭提心里有多高兴。为了参加打井队，我们听从了郑西林的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6

议，都把妈妈寄来压在箱底舍不得吃的宝贝拿了出来，分成两份与

联名请战书一起送给连长和指导员，天天盼着好消息。

我们不知道那些礼品起了什么作用，反正连长、指导员都在全

连职工大会上宣布：“ 根据团党委的指示精神，为了把上海知青培

养成为劳动的多面手，支部研究由他们组成两个打井队，抽四名能

干的班排长任打井队队长和组长。两个队从南北两端同时开始向

火烧滩腹地进军，三个月必须竣工，不能耽误冬灌用水。”我们听了

这英明决定，都发疯似的鼓掌欢呼。

接着连长宣布刘强任打井队队长，我们顿时泄了气。还没来

得及抗议，刘强已干咳两声站起来，忽闪着两只母狗眼说“：我坚决

拥护连领导的英明决定，我决心活着干死了算参加打井战斗，完不

成任务决不下战场。但是，打井队远离连队独立工作，领导干部少

思想问题多，男女职工混合编排，再说又没地方住，万一出了问题，

我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建议成立一个青年打井队，一个铁姑娘打

井队⋯⋯，，

这建议把我们气炸了，都恨这家伙存心棒打鸳鸯和我们作对。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暗自商量在打井队收拾这条狗。

刘排长独自朝前走了一程，发觉我们没有跟上，气得跑回来站

在路中间开口就骂：“ 你们是腿断了筋走不动了吗，连领导叫我们

去打井，不是让我们逛戈壁滩的夜景。别以为你们是上海知青管

不了你们，我天王老子也不怕。我讲得很明白，天亮前必须打出一

段井洞才有住的地方。现在愿意打井的快跟我走，不愿意的就滚

回去。”

浓厚的云团聚在中天，电光在夜空闪耀，雷声在头顶轰鸣。我

们心里的云团也越积越厚。我们愿天打一个霹雷霹死姓刘的王八

蛋，下一场暴雨淋死这狗杂种。

帐篷四角拴在胡杨木杆下，像一片绿叶飘在火烧滩上空，挡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7

火辣辣的阳光，在石滩上留下一块阴凉。竖井井口立着两根粗柳

方木，上面架一盘木辘轳。两个人对面站着使劲摇，负重的辘轳发

出一阵痛苦的怪叫，沉重的大柳条土筐极不情愿地升到地面，随即

被运出帐篷外。

帐篷底下没有一丝令人惬意的凉爽，火烧滩无形的热浪蒸得

人心烦意乱。帐篷外赤灼阳光刺得人眼睛发黑，那似乎能燃烧的

红石滩，更给人一种置身火海即将被烧死的恐怖。衣裤湿透了，脱

下来一拧哗哗地淌水。清晨炊事员把烧开水的锅架在石头上，水

已被晒得翻花咕咕作响。

“ 陈班长，辘轳轴冒烟了。”

“ 快，把我吊上去。”

陈班长拧开军用水壶盖往轴头浇凉水，轴头吱吱有声直冒白

气。

“ 他妈的，狗日刘排长自作 上聪明，我们几个班长一致意见晚

干活白天休息，他硬不同意，他是想把我们热死在火烧滩呀。”

陈班长嘴里不干不净地发牢骚，一边卷莫合烟。卷好烟叼在

嘴上，划火刚要点烟，轰的一声帐篷烧着了。

“ 快，坐筐下井！”

陈班长慌忙把着辘轳放我们到井下 井，才坠着绳溜下了井

上木辘轳和绳子已燃烧起来，火团火灰落进井内，顿时在他光脊背

上烧起几个大水泡。

刘排长青着脸从井洞里跑过来，手搭眉梢往竖井上一望，立时

气得像只发疯的狼，吼道“：我×你妈！”转身照陈班长当胸就是一

拳。陈班长没防备，跄跄踉踉退撞在井壁上。刘排长还没解气，又

凶狠地扑过来。

“ 刘排长打人，刘排长打人了！”我们大家一齐喊。

陈思和班长是山东人，我们都知道他会两套拳脚用不着我们

拉架。他右胳膊一架，左手来个饿虎掏心拳，脚下使个扫荡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8

下就把刘排长撂倒在地上。

郑西林鼓动我们集体参加打井队，目的是想借远离连队的机

会收拾刘排长一顿，以报抓双之恨。没想到陈班长一拳揍了他个

老母猪拱地，我们心里好不痛快，一齐大笑起来。

“ 笑屌！你们还有一点同情心吗？”他从地上爬起来，对我们发

了一通火，又指着陈班长骂“：你、你、你小子打国家干部，你他妈的

放火烧掉帐篷，破坏生产工具，我要告你龟孙！”发泄一通之后，便

退到一边，拉开自己的羊毛毡，一屁股坐在铺盖上喘粗气。

井洞里没有外面热。郑西林向我们挤挤眼，大家都拉开毡子

坐下卷莫合烟抽。

“ 你们都看见了，刘排长动手打人还诬赖我烧帐篷，连里领导

来了，你们都得凭良心说公道话呀。”陈班长不放心地对我们说。

“ 陈班长你放心，连里来了人我们保证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

“ 陈班长并没有烧帐篷，说人家破坏生产工具，真他妈良心长

在腚眼里去了！”

“ 刘排长阶级立场坚定，打人有功，凭这一点准当团劳模，又带

头让我们休息，也是关心群众生活嘛。哈哈哈，来，打扑克，谁输了

把腚撅得高高的，赢家在屁股上跺一脚，来吧。”郑西林故意阴阳怪

气地气他。

刘排长受不住我们的冷嘲热讽，气得忽地把被子一撩，大吼

道“：陈思和，我派你回连队汇报情况，要连里天亮前拉来帐篷和辘

⋯⋯”轳，要不然

“ 要不然就是破坏生产是吧？”郑西林不等刘排长把话说完，截

了他话头，“ 咱们刘大排长可真会吃苦在后把困难让给别人！我说

刘排长你报复同志现兑现也真够立竿见影的了，向连里汇报工作

情况是你排长的事，你现在叫陈班长回去，难道他是耐火材料做的

吗？”

郑西林连珠炮打得刘排长懵了头，他气得哼了一声，拉开被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9

蒙头盖脑地睡觉了。

我们打扑克玩得高兴，两个大半截莫合烟头悄无声息地落在

刘强的被子上，时间不长，井洞子里冒起一股火烧棉花的浓烟，呛

得我们一起向竖井口跑去。

火烧帐篷事故发生之后，刘排长不得不同意让我们白天睡觉，

夜晚干活。

前天夜里，牛大海连长乘着送帐篷、辘轳的老牛车来了打井

队，一下井就没好气地吼我们集合“：他奶奶的好啊，你们这伙小青

年人小鬼大，合伙收拾刘排长，你们说帐篷是咋烧的？刘排长的行

李是咋烧的，陈班长是怎样打他的？”

我们心里明白，一定是刘排长对我们上了坏药。我们谁也不

吭声，看着陈班长和郑西林软磨硬抗。

“ 牛连长，”郑西林咳嗽一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你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发议论，你

调查清楚了吗？有的人瘸子放屁，邪气冲天，认为同志都是反革

命，只有自己最革命，你能相信吗？连长，火烧滩热得像火海，我们

打井队一致认为白天干活工效低，晚上凉快干活工效高，刘排长硬

是不听。陈班长带着出土班，半小时换一组，摇辘轳的热得浑身冒

油，你看看我们哪个身上没脱皮，哪个嘴上没虚泡。这样艰苦的环

境，划火抽支烟不犯罪吧？烟没抽着，离人几尺高的帐篷着火了，

这怪谁呢？请你细想想，辘轳轴冒烟，不是说明帐篷木桩子都达到

自燃程度了吗，这些物理知识他刘排长不懂，反而说陈班长破环工

具，把人家打得口鼻流血⋯⋯”

“ 胡说，我就打了陈班长一拳，你说他口鼻流血有什么证据？”

“ 有，我去拿。”

我们见郑西林拿来几团带乌血的纸，都忍不住笑。那是他昨

天打输了扑克撅起腚让大家踢，马凯歌一脚踢破了他的痔疮，是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0

擦腚用的纸。

“ 他的行李烧了是他抽烟烧的，关我们屌事。”陈班长趁机辩驳

说。

“ 去去，扔一边去。”牛连长不耐烦地摆摆手，睁大眼审贼似的

盯着我们问“：他俩说的是真话吗？”

“ 句句是真话，要有半句假话你连长处理我们。”我们七嘴八舌

地说。

“ 好了好了，我刚才是他奶奶的调查情况嘛，我知道你们都是

好同志。刘排长今后要讲究工作方法，你们也要多谅解刘排长的

难处。总之，大家要团结，争取他奶奶的早日打成坎儿井，把五万

亩芨芨草滩变成新绿洲，到竣工放水的时候，我请你们的客。”

艾比湖的夏季，夜晚只有五个半小时。我们没有白天睡觉的

习惯，摆开扑克象棋没命玩，到晚上干活的时候瞌睡劲上来，个个

张嘴打哈欠，刨土的坎土曼从手里掉下来，身子顺着土壁一溜就歪

头睡着了。抬土的趔趔趄趄倒在地上便打鼾，摇辘轳的不见井下

给信号，靠着井旁的土堆抽烟数星星，数着数着眼一闭梦中回上

海找妈妈去了。

刘排长本来就对我们憋着一肚子气，见我们上班打瞌睡，气得

牙根咬得咯咯响。他粗野地又叫又骂：“ 都给我滚起来，再睡觉我

记你们狗日的旷工。”

“ 哎哟，哎哟，我肚子痛。”马凯歌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 你小子耍滑头，白天玩牌比猴欢，晚上干活装病耍狗熊，你骗

鬼鬼信，休想骗我。我叫你装病，我叫你装熊！”刘排长使劲踢了马

凯歌几脚，向竖井走去。

“ 蛇，有蛇！”郑西林拖着抬土笆惊惶失措地跑过来。

三条戈壁滩上的土布袋蛇，在昏黄的灯光下疾速爬行而来。

我们上海知青都怕蛇，听见喊，忙爬起来东躲西窜。

“ 别怕，蛇在哪里？哈哈哈，给我送来一顿美餐。”陈班长笑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1

跑过来

土布袋蛇一见陈班长，像绵羊见了狼，浑身打摆往土缝里钻

陈班长拎了尾巴一抖，倒过来捏住头，从头到尾一捋，活蹦蹦的蛇

立时成了根软面条。他顺着蛇嘴左一撕右一撕剥了蛇皮，像吃大

葱白似的嚼得嚓嚓作响津津有味。

“ 啊呀，陈班长你真行。”郑西林伸出大拇指说“，在连队听说你

服五毒我们都不相信，这回亲眼见算服你了。”

刘排长一见气歪了鼻子，恶声恶气说：“ 说不定我们挖了蛇窝，

大家都小心点，谁让蛇咬了我可不负责。”

干活的时候谁也不敢打瞌睡了。我们猜可能是刘排长搞的

鬼，但没啥证据

马凯歌已病了五天了，从昨晚开始滴水未进，俩胳膊抱住右腿

压挤着肚子不住声呻吟，蜡黄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前两天，我们都不信他真病了。这小滑头一到连队大忙季节

会耍死狗，哼哼叽叽不是头痛就是神经痛。连队卫生员没少享用

他家寄来的高级食品，因此只要他说有病，准给他开三五天病假

在我们上海 六岁，老职 同知青里他年龄最小，刚来新疆时只有十 工

情他，连队干部都关心他，常拉他到家里吃小灶，天长日久他成了

连队唯一的特殊职工。刘排长当班长的时候就说过大话：“ 我就专

会治滑头犟筋，他马凯歌要是在我们班，我早把他治得服服贴贴

了。”

其实刘排长也没啥高明的招术，无非是不管你真病假病有无

病假条，只要不上班干活一律记旷工。连队规定：一年有三个以上

工”资格；三年旷工当年取消评“ 五好职 内不予晋升工资；五年内不

予调动工作。谁不怕？这年每逢农活大忙季节，其它班排都有住

院的职工，唯独刘排长管辖的班排一个人不少。职工背后恨不能

一句把他骂死，可天并不报应恶人，他活得比 谁都水灵痛快而且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2

运亨通，被看成是难得的干部哩。

看来，马凯歌这回真病得不轻，大家却束手无策。

刘排长自来打井队连着吃了几回亏，对我们恨之入骨。陈班

长说，他睡觉都在咬牙切齿“：咱们走着瞧，我要不把你们一个个收

拾成一摊软泥，就不姓刘。”

我们心里也恨得咬牙切齿，下决心拧成团跟他干到底，每天总

要找些话来刺他。见到他心痛那床被烧坏的被子，我们就说风凉

话。

“ 在火烧滩干活不烧几床被子能叫火烧滩吗？”

“ 咱们刘排长家里养了头好母驴，一心支持革命工作，旧的不

去新的不来，保准明后天准能送新的来。”

“ 那咱们刘排长和嫂子相会火烧滩，说不定能种上一颗火烧子

呢，哈哈⋯⋯，，

刘排长气得又跳又骂，我们像看猴戏一样得意。

昨天晚上我们掘进遇到沙土段，沙子塌进井道，越挖流沙越

多。刘排长吼了一声“：休息，我回连汇报情况。”

他坐着吊筐刚出竖井，送菜的牛车正好到。我们听见他向赶

车的老郑头说“：老郑头，我的被子带来了吗？”

“ 你老婆叫你自己回去拿。她说，菜地荒了，等你回去下种。”

“ 去你妈的！快卸车，我要回连队汇报。”

郑西林一听就说“：这家伙要回去抱老婆了，不让他走！”

这时马凯歌忽然惊呼起来“：哎哟哎哟，陈班长我不行了⋯⋯”

他肚子痛得满地打滚。

郑西林一看，对陈班长说“：我看小凯歌准是盲肠炎。陈班长，

咱不能看着他痛死在这里。送菜的车到了，咱们就是和刘排长打

一架，也得把他送回去住院。”

“ 对。”陈班长直着嗓子朝井上喊“：刘排长，快下来，马凯歌不

行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3

一阵轳辘声，刘排长回到井下，一脸乌云地走过来，见马凯歌

满地打滚，哼了一声“：装得倒像。”

“ 刘排长，咱们把话说结实，我这是第一次向你汇报情况，你准

也罢，不准也罢，马凯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由你负责！”

“ 马凯歌要是死了，我们找你算账！”

“ 叫他抵命！”

我们七嘴八舌争吵一阵，刘排长见自己势孤力单，才一挥手

说“：好好好，让马凯歌回去。不过你们都别怪我铁面无情，他马凯

歌回去多少天，我记他多少天旷工。”

我们不再理他， 上。七手八脚把马凯歌抬到井上，安置在牛车

老郑头让我们放心，独自赶着车走了。

我们望着牛车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天边挂着一弯新月，晚

风送来凄厉的狼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送走了马凯歌，接连几天，井道里的空气十分沉闷。刘排长天

天逼我们加快速度，甚至威“胁 谁磨洋工就扣谁的工资”，但进度就

是不大。

忽然有一天，连长、指导员脸色阴沉地到井下来了。指导员召

集起我们，低声说：

“ 同志们，大家不要难过。马凯歌同志因盲肠炎抢救无效不幸

病逝。”

“ 啊，小凯歌死了？”

大家的目光倏地射向了刘排长。

刘排长不愧善于见风使舵，扑通一声跪倒井道里，失声嚎叫起

来“：连长、指导员我可是为了工作呀，马凯歌得了病，白大热得送

不走，晚上打井工作紧，几天不来车，病号送不出去，我可负不起这

个责任哪！⋯⋯”

“ 姓刘的，你掏净耳朵听仔细了，”郑西林愤怒地冲过去抓住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4

的衣领“，马凯歌有病你说他装病，陈班长对你讲几回你不准假，临

快死的时候你还说他回去多少天你扣他多少天旷工。你到底对马

凯歌有啥仇，非置他于死地不可？我们哪一点惹着你了，你为啥千

方百计打击我们？连长指导员，马凯歌的死，刘强要负主要责任，

他推卸不了！”

顿时，我们群情激愤，怒不可遏地喊：“ 让刘强抵命，让他偿

命！”

几个知青冲过去拳脚交加把刘排长打得嗷嗷叫。

“ 住手，奶奶的，都给我住手！”一声断喝，震得井洞子嗡嗡作

响。我们见牛连长发了脾气，都停了手脚。

“ 同志们，你们是军垦战士，不是不懂组织纪律的毛孩子，无论

多大的问题都要相信组织是会公正处理的。你们这样动手动脚万

一把刘强同志打伤打残了，谁负责任哪？”指导员几句话平息了我

们的震怒。“ 同志们，你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的号召，离

开父母离开上海来支援祖国边疆建设的，你们的革命行为受到全

党全国人民的支持和高度赞扬。我们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为人民

利益而死重于泰山。马凯歌同志为党的屯垦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

的生命，我们大家都不会忘记他，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团党委

已决定授予马凯歌同志革命烈士称号，已发电报通知他的父母

⋯⋯”

当年我们这些上海知青最听党的话。知道我们的命运只有同

党的事业联系在一起，才能结出璀璨的花果。

牛连长接着讲话。他总是一斧子两橛直通通的不会拐弯：“ 现

在我宣布撒销刘强同志的排长职务。由陈思和同志代理排长。”

我们听了牛连长的宣布，一个个雀跃欢呼“：毛主席万岁，中国

共产党万岁！”

历史翻开新页，１９８９年清明节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5

寒潮刚刚退去，耀眼的阳光洒满戈壁滩，洼地的积雪在渐渐融

化。

我们站在马凯歌墓前，风掀动我们皮大衣的下摆。二十三年

的风风雨雨已使坚硬的石碑剥落，碑两边的小字也模糊不清了。

一个旋风吹来，把我们烧的一大堆纸灰悬上天空，直向云彩飘去。

“ 马凯歌显灵了，把我们送的纸钱收去了。”郑西林戏谑地说。

“ 他要活着，今年也三十九岁了。”

“ 他要活着，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我们默默地想着。

一辆北京小吉普开过来，嘎一声停在路边。车门开处下来一

位五十出头的老人，穿一身黑呢制服，肩披雪花呢大衣，头戴鸭舌

呢帽，露出黑白间半的鬓发。一双长筒皮靴油亮闪光，靴掌踢碰得

戈壁石子叮 作响。他旁若无人地走到马凯歌墓前看了一阵，脱

下帽子鞠了三躬，微闭着眼似在沉思。

郑西林注视着他，忽然问“：你是刘强同志？”

“ 你是？”他睁开眼睛，打量着郑西林。

“ 不认识了？我是郑西林呀。”

“ 啊呀，郑西林！”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和我们一一握手。

“ 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呀？”刘强问。

“ 高级会计师职称，团计财科的科长。”我们替郑西林作答。

“ 恭喜恭喜，四化建设得靠你们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哪。”刘强一

脸真诚的喜色。

“ 你呢？”郑西林问。

“ 唉！一言难尽哪。”刘强面带凄惶地说“，我从火烧滩回连就

调新格拉去了。说我判刑劳改是骗你们的。谁知道躲了这一天，

躲不了文革那一天。因为马凯歌的问题判了我十年刑，到第五年

头上落实政策才放回来。多亏党的政策好，我办了个养殖场，说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6

话这几年我发家了，羊有八百多只，哈哈哈，要不然我能雇得起小

车吗？三个儿子也好，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跟我一起办养殖场，老

三最有出息，在西北农大上学，明年就毕业了。过去，我对你们实

在是问心有愧。”

听了他这番讲述，郑西林叹息一声“：刘大哥，说实话，当年我

也是有意跟你为难。”

“ 其实，我倒应该感谢你们。”刘强笑笑说“，要不摔那一跤子，

我这个人就是明白不过来。我终于懂得了怎样做人，再也不可以

把自己的弟兄当仇敌了。”

时过中午，我们一起离开墓地，马凯歌的墓前留下一片杂乱的

脚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7

河南人在新疆

郑刚这一夜睡得美透了，从昨天天落黑到今天日头晒焦屁股，

一夜连个梦花都没做。从商丘上火车到新疆奎屯下火车，四天四

夜，他没合过一回眼。媳妇玉花一上火车就喊肚子痛，俩孩子一男

一女，大的四岁，小的两岁，一会喊渴，一会叫屙，弄得他手忙脚乱

不消停。昨天半下午从奎屯下了火车坐班车，又走了两百多公里，

赶到八连天就黑透了。

老大一片阳光，透过玻璃窗映在西墙上， 慢慢朝下移，移过席

梦思床头，照在郑刚甜睡的脸上。这是一张方脸，浓眉毛，高鼻梁，

两腮微陷，颜面骨显得高些，很有男子汉的刚毅感。看他眼角的鱼

尾纹和他那连腮的胡子，准以为他是小四十的人了，其实他今年才

二十八岁。

阳光刺着郑刚的脸，他揉揉眼醒了，扭头看见玉花的空被窝，

心里一机灵翻身坐了起来，披衣裳下床，趿拉着鞋轻声喊：“ 王花，

玉花。”屋里没瞅着玉花的影子，他心里有点发毛了，胳膊一伸穿好

衣裳，提上鞋就朝门外跑。

上锄了日升三竿，已是八点钟光景。若是在商丘老家，正是早

一歇地，该回家吃早饭的时候。可连队家家关着门，只见房顶上的

烟囱冒着青烟，却没有一点动响。郑刚围着 寻见连队转了一圈没

玉花，选了一棵冲天大杨树，脱了鞋，甩了袜子“，哧溜哧溜”爬到树

杈上，手搭凉棚，仔仔细细地向四周扫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8

天蓝得好像用洗涤剂洗了十几遍似的，蘑菇团似的云彩如同

漂白粉漂过的白棉堆，慢悠悠地从哈萨克斯坦上空飘过来。北面

的国界 阿拉套山仿佛就在眼前，山上有悬崖陡壁，绿如墨似的

松树林和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天上地下一尘不染，这让郑刚有

种到了外国的感觉。

近处，防风林带一层一层望不到尽头，万顷良田一块块无边无

际。四条林带围一长格，一个长格一块条田，好像昆仑仙人特制的

棋盘。绿油油的春小麦如碧毡铺地，喷灌机正将扬天水柱拍打成

银花碎玉，在麦田里荡漾起如烟如霞的水雾。从西德进口的勃兰

特巨型机车如同巨大的怪兽“，嘎嘎嘟嘟”吼叫着，拖着翻转犁、圆

盘耙，强型重力平地器在条田里加紧拾掇棉花地。乌鸦、麻雀、百

灵鸟和蓝雀在机车后飞舞，寻吃翻出来的虫、蛹。

郑刚把日光聚在远处林带里一个黑点上，看见黑点拉长一下

又缩下去了，他判定那可能是玉花。他从树上溜下来，掂着鞋袜，

踩着刚整理出来的虚土地，径直朝那黑点走过去。

玉花身体单薄得如同一根细麻杆。瓜子脸变成了三角脸，杏

子眼成了塌眯眼，又黑又长的细叶眉，画在黄胶泥似的脸上，再也

显不出昔日的水灵气了。

鸡叫三遍之后，小肚子一阵胀痛，把玉花痛醒了。她擦擦头上

的汗，两手倒腾着慢慢揉。她心里有点纳闷，怀前面两个孩子的时

候，开始也没啥感觉，肚子大到腆出来，才有点下坠的感觉，可到临

产也没胀痛过。她对郑刚说：“ 我咋感觉跟以前不一样，肚子一天

比一天胀痛得厉害。”郑刚说“：你能睡觉能吃喝，有病也不多。要

不咱到医院去看看，检查检查去？”玉花摇摇头说“：再花一疙瘩钱，

拉一屁股账，万一不是病，不就冤枉死了！”

小肚子胀痛得玉花直出汗，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出了门，

在林带里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痛疼轻了好几分。她顺着庄园林拐

进条田林，心里一阵高兴。林带里落有好多干树枝，捡回家准能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9

半年多。在老家秋天一打霜，女人天不亮就起来扫树叶，迟慢一步

就得空着筐回家看婆婆的黑长脸。要是有这么多树枝子，人不抢

疯才鬼呢。

玉花捡了十几堆树枝，小肚子又痛得厉害了。她坐在柴禾堆

上捶背揉肚子，想起了爹，想起了娘，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后悔不该

来新疆。

“ 咦咦，你们女人家的泪真不主贵！”郑刚见玉花坐在柴禾堆上

哭鼻子，心里一时乱了谱，没好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跑出来干啥？

让人找得一头火星子乱冒，你哭啥哩？”

“ 俺想俺爹娘哩。”玉花哭得越发伤心了。

“ 你看你看，又说昏话了不是？”郑刚耐着性子说“，咱不是不来

不中嘛。自打咱分家，咱四口就那巴掌大一亩八分地，超生一个孩

子，罚了一万多。一年四季穷折腾，糊嘴还不了账，还账糊不住嘴。

咱一屁股两肋巴都是窟窿账。本上加利，利上升本，咱那一亩多地

就是生金牙，结金蛋，也还不清啊。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咱来

新疆混几年，没人跟着要账了，心里也干净了。再说，咱们万一挣

了钱，也能把老家的账清清。妥啦妥啦，起来起来，咱回家，给孩子

做饭吃去。”

玉花擦擦泪弯腰抱起那堆柴，郑刚上去夺下来说：“ 你身子重

了，还逞能逞强！这几堆柴禾，俺抽空就弄回去了。”他说着从树上

弄下来几根柳枝，拧成麻花条，结结实实捆了一大捆，撂上肩扛着

往家走。

小英和望子光着屁股在门口追打着玩，玉花又是心痛又是气，

一人拍了两巴掌，骂道：“ 俺的小祖宗，衣服也不穿，冻着了咋办？

还不快给我爬回去！”

玉花走进东间，新锅新灶新烟囱，砖台上架着新案板，案板上

放着水桶、盆、瓢、碗筷，还有两袋子白面。她心里一酸，又挤巴出

两眼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0

“ 又咋啦？”郑刚放下柴禾捆，叹口气问。

玉花撩起衣襟擦着泪说：“ 菜没菜油没油盐没盐，咱人生地不

熟的，借又没处借，你叫俺咋做饭哪？”

“ 我说玉花，你也该知足了。你看看这三大间砖瓦房，桌子、凳

子、床都是新的。锅碗瓢盆啥不齐？连锅台都盘好了，你看看连自

来水都接到锅台边上了，你还想啥？你想想，咱爹娘给咱和哥嫂分

家的时候，除了分给咱一间破草房外还有啥？我看人家这里比咱

爹娘想的还周到。没油盐没菜怕啥，咱先打一顿稠疙瘩汤凑合凑

合。吃了早饭，该买的东西咱去买不就是了？”

玉花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

“ 郑刚，玉花，恁两口子睡足睡过瘾了吧？新疆跟口里可是不

一样，口里 十点钟上上班；这里七点钟天亮，五点钟天亮，八点钟

班。到了冬天，十点钟天还不亮哩。快起来吧，大伙都来看你们

了。”一个说话响快、三十四五岁的妇女，嘴不失闲地叫着来到郑刚

家门口“， 嗵”一声推开门，径直进了屋。跟着她来的人放下手里呼

的东西，站在门外等着。

郑刚闻声急忙往外走，在门口与女人撞了个怀碰怀。女人向

后闪了两趔趄，差点摔个屁股墩。

女人 “ 日他姐，这小舅子的劲真大，你笑着直拧腰，响快地说：

慌着投胎似的往俺怀里撞，急着拱奶吃啊！”她得意“地 嘎嘎”笑，扭

转身说“：俺叫刘香，因为说话响快，大家都叫俺响嫂，俺是咱八连

的工会主席兼妇女主任那个高个子的是张连长，圆胖脸的是赵

指导员，这个剪发头是诚嫂，白胡子的是老八路⋯⋯”几个人都喊

着郑刚的名字，伸着手跟他握手。

诚嫂端着一个洋瓷盆子，盆子里有三四个荷包蛋正冒着热气。

她说“：玉花，你跟孩子快趁热吃了吧。”

郑刚忙接住盆递给玉花说“：都进屋坐，快进屋里坐。”

赵指导员提来一兜花卷，一罐头瓶子糖蒜。“ 你们昨晚上才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1

咱连，建个新家头三脚难踢，缺油少盐没柴禾，早饭还没吃吧？我

这有花卷就着诚嫂的荷包鸡蛋先垫垫肚子。停一会，咱们连队给

你们捐的东西就 了。”老八路说“：我一个孤老头子家，也都送过来

没啥捐的。你们刚来买啥东西都得花钱，俺就给您捐点钱。”说着

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钱卷子往郑刚兜里塞着说：“ 你要是不要，俺可

生气了！”

“ 不中不中，这不中！说啥俺也不能要你老人家的钱。”郑刚捂

住口袋不让装。老八路给得实意，郑刚实意不要。

“ 别撕扯了，郑刚，你接住。你要实意不要，老八路可真的生气

了。”响嫂说“，咱们老八路是一九四一年在延安参军的，一辈子没

结婚，没儿没女。一辈子的工资都捐给灾区、困难户、学校了。老”天爷也不长眼，这么好个人，偏偏炸坏人家种孩子的机器

响嫂一句话，把一屋人全逗笑了。

“ 俺咋听着恁的口音都像河南口音哩。”郑刚说。张连长说：

“ 你说的没错，咱们都是老乡。赵指导员是许昌的，老八路是洛阳

的，我是郑州人，诚嫂是淮阳的，响嫂是裤裆里砍一刀，你说是啥地

方的？”郑刚忽闪着眼皮子，半天猜不出来。张连长笑得打个仰摆

说“：他是伤（球 商丘）的。咱们连河南人占百分之七十多。”赵指导

员说：“ 咱们兵团河南人也多，影响得维族蒙族巴郎子都说河南话

呢。”响嫂说“：你们来咱八连可真来着了，老乡多不说，咱兵团讲五

湖四海不讲老乡。咱们 干，连地多，产量全团最高，只要恁俩好好

年底保准能拿上一把钱。”老八路说“：这是小张连长指导科学种田

有本事。小赵指导员扶贫措施得力，刘主席腿勤嘴快工作扎实。”

响嫂说：“ 你看你老八路，一会把俺仨油漆了一遍！不是你说当连

领导的得有菩萨心、刀子嘴，外带两条毛驴腿吗？俺们仨还不都是

你老八路调教得好“！”啊哈哈⋯⋯”老八路笑得直咳嗽“。在咱们

连种一年地能拿多少钱哪？”郑刚问“。不是种地是包地，”赵指导

员说“，包三十亩棉花，只要你技术措施落实得好，能净落三万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2

最差的也能拿一万八“。”哎哟！”玉花叫一声“，老天爷，这一家伙不

就发财了吗？”张连长说“：这算啥发财呀，要发财得多承包地，你让

诚嫂对你说说。”

诚嫂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说“：去年，俺那口子说，趁着这几

年身子骨硬棒，咱们多承包地挣几年钱。俺家去年包了两百亩棉

花，你猜年底挣了多少钱哪？”

郑刚和玉花眼瞪得都像灯泡似的，支楞着耳朵生怕听错了音。

响嫂一字一顿地说“：十八万六！”又说“：今年俺家又包了三百

亩棉花地。”

“ 咱们连地是咋包的呢？”玉花听诚嫂连说几个包地，心里不明

白，待诚嫂喘口气忙问。张连长说“：咱连统统实行两费自理承包，

就是把土地费，上交团里连里的利润和种地用的全部生产成本一

下子交出来，交多少钱包多少地。”郑刚问：“ 那一亩地交多少钱

哪？”赵指导员说“：一亩地八百五，三十亩一份儿地得交两万五千

元“。”哎哟，老天爷，这我们可就抓瞎了！”郑刚和玉花一下泄劲了，

“ 我们上哪弄这么多钱包地呀？”张连长说“：这，你们不用犯愁，咱

们连的党员对包不起地的贫困户负责扶贫。”响嫂说“：是哩，你们

还没到连队的时候，党员大会上就把你们抢了。”诚嫂说“：我和老

路把你们抢住了，恁那一份地的承包钱，过了年就给你们交上

了。你们只管好好干活就中啦“。”那俺给恁作揖磕头了！”郑刚说

着朝玉花腿弯子上踢一脚，两人就要往下跪。老八路急忙拉住说：

“ 别别别，兵团不兴这，不兴这⋯⋯”

“ 哎哟，俺的老天爷！”响嫂一眼瞄住玉花的肚子惊叫了一声，

扳住玉花身板从头瞅到脚“，啧啧”着嘴说“：恁瞅瞅，这眉眼这相貌

这身瓜条子，当闺女的时候一准漂亮得像天仙。可咋就瘦成了干

麻杆了，老碴碴的没了一点水灵气了。像你这样的身体，以后包地

咋干活哩？你这里头又有了吧？咱们丑话先说前头，你要有了就

赶快处理了。要不可别怪我这妇女主任心狠，以后按团里规定，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3

你的钱还得除你的名，你就是俺的亲妹妹俺也不会给你添半句好

言语！”

张连长不住向响嫂使眼色，赵指导员扯她几回衣裳。响嫂不

理他俩的碴儿，一气把肚子里的话倒完了 说 ：，还气哼哼地加楔子

“ 像你们这样要孩子不要命的，不严肃处理就不行！”

响嫂办啥事都有风有火，一锥子扎下去不冒血不撒手，张连长

和赵指导员打心眼里服气她。可今天都觉得她有点冒失，人家新

来乍到，对兵团的事一点不摸，就在人家头上乱夯锤，无论咋说都

不利于他们在连队安心扎根。正想找合适话安慰安慰郑刚两口子

呢，却见玉花拉着响嫂的手，泪顺脸往下流，张张嘴没有说出声，脚

脖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 哎哟，我的天王爷，你要憋过气去，我可是浑身长嘴也难说清

了。大妹子，你醒醒，你醒醒！”响嫂一时急得脸蜡白，一边给玉花

揉胸捶背一边喊“：大妹子，大妹子，有话你说出来，别闷在心里憋

毁了⋯⋯”

“ 快去叫医生来！”老八路推推张连长。

“ 不碍事，不碍事。”郑刚一手掐住玉花的虎口，一手掐住人中

说“：年前，她得个晕病，一生气一激动就发晕。一掐就好了，你看

你看，这不是过来了吗！”

玉花缓过来一口气，翻身跪在响嫂面前说：“ 响嫂，恁要不要

俺，俺自己回去。可千万不能除俺的名，知道的是因为超生，不知

道的还以为俺在新疆犯了法，被开除了呢。”

“ 俺知道咱们兵团计划生育管得严，过两天俺就去医院做人

流。在老家俺要说这话，老人准气得白瞪眼。”郑刚叹口气说“：现”在老人伸腿上西天走了，撇下俺在阳间受不完这穷酸罪

“ 响嫂响嫂，东西卸哪呀？”门外有人喊。

郑刚两口子出门一看，感动得张嘴说不出话来。两辆拉拉车，

一辆车装着大白菜、白萝卜、红萝卜、洋芋和大葱，另一辆车装着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4

蛋、清油、大米，还有大人小孩穿的衣裳，单的棉的几摞子。

“ 吃的搬到厨房内，穿的弄到西间撂铺上，让玉花拾掇。”响嫂

下着命令，和众人一起往屋里搬东西。

张连长往屋里搬了两麻袋，拍着手上的土说：“ 郑刚、玉花同

志，你们现在就是咱们八连的职工了。有什么困难对响嫂讲，我们

研究，只要能解决的尽量解决，解决不了的反映到团里去。现在棉

花播种忙得很，你们承包的地已经播好了。今天你们在家收拾收

拾，明天让条田长带你们去地里看看。我和指导员就不陪你们了。

老八路，诚嫂，你们把咱们连的建连史给他们好好聊聊。”

棉花地里的农膜铺得跟线绷的一样直，蒸出来的湿气在膜里

凝一层白雾，雾气结成水珠又滴回土里。连队今年推行宽膜植棉，

一膜四行棉花苗齐刷刷的绿成四条线，把地膜拱得圆鼓鼓的没有

一点皱折子。棉花苗闷在地膜里，憋急得浑身水溜溜的。太阳在

头顶上发威风，职工们草帽底下的红脸庞上，好像刚洗了没用毛巾

擦，汗珠子水珠子顺着脸、头发和脖子往下淌，在背心上花布衫上

印出了千奇百怪的图画。

兵团农业连队的生产，犁地、平地、耙地、播种、中耕、除草、打

药、化控、收割、入仓，全部机械化，就是春天铺地膜、解放棉苗、秋

天摘棉花需要大量劳动力。连队地多人少，一个劳力至少得承包

小麦二百亩，棉花地三十亩。大晴天毒日头，棉花苗解放不出来就

会烫死，一年可就抓瞎了；秋天棉花开得铺天盖地，若摘不回来埋

到大雪里，到手的钱也就让大风刮走了。这时候连里要是来几百

号人打零工，管吃管住掏工钱家家都欢迎。

那天，条田长领着郑刚两口子去认地。条田长说：“ 这块条田

的编号是十八农，考虑到你们新来乍到又有俩小孩，连长说你们承

包的地一要离家近，二要土质好。十八农是咱们连的王牌，号称油

葫芦。你们回头看看，一眼能看清你们家门口，离家够近的吧？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5

连这油葫芦地的租赁费已抬到一千块钱一亩，还抢不到手呢。连

长说，这块地谁也别抢了，明年咱们连要分来几户新职工，这地就

留给他们承包好了。今年，你们两口子承包三十亩棉花，只要你们

按我讲的去做，我保你们年底至少拿到两万五千块钱。”

郑刚说“：条田长，虽说俺在家也种棉花，可那是挖耳勺里炒芝

麻 小打小闹，哪像咱连队一种几千亩，一人承包几十亩。这么

大的地块，瞅 疆种棉花俺可是大闺女坐轿一眼吓得人头晕。来新

头一回。连长对俺说，你是俺的技术指导，你放心，你叫俺正

叫俺打狗俺打狗，叫俺撵鸡俺撵鸡，俺东俺正东，叫俺正西俺正西，

要给你犟半句嘴，你就把俺的眼珠子抠出当炮摔！”

昨天晚上，刚吃罢剩馍，条田长迈过门槛进了屋，生怕他们听

不懂似的，连说带比划呱啦了两小时。他说“：郑刚，你们抓住了，

你们承包的棉花地苗已出齐了。你们这块地全连播得最早，播的

时候你们还坐着火车往新疆走着呢。眼下的活是立马追脚赶快把

棉苗解放出来。放棉苗的时候，你把筷子削个尖，靠着棉花苗扎进

地膜里，围着棉花苗压着地膜向外这么着，看好了，这么转一圈，苗

就从膜里出来了。这样膜上的窟窿眼不大，将来复土封洞的时候

就省力省时间了。一亩地保苗一万四千株，两三公分一棵，有苗就

剔出来；万一倒春寒烂根什么的有苗就不用补种了。”

今天，天还黑蒙蒙的呢，郑刚两口子就进了地条田里静悄悄

的，四边望不见一个人影。一膜四行，俩人各把一边解放棉苗。

郑刚用筷子压着地膜旋一圈，碧绿的棉苗就甩着头从地膜里

钻出来，窟窿眼里冒着热气，棉苗滴着清水。郑刚噗哧一声笑了。

玉花问“：你笑啥呢？”

郑刚说“：你看这棉花苗绿得滴水，比你可水灵多了。”

玉花说：“ 去 当闺你姐的×吧　，你是嫌俺不水灵了是不是？俺

女的时候谁不说俺像那嫩藕瓜，水灵灵的一掐一股水。在二里集

相亲的时候，你看俺眼都看直了，嘴水都滴到裤上 裆里了；你就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6

条哈巴狗跟着俺的屁股转圈子。俺给你生儿养女，忙里忙外⋯⋯

你个没良心的，还说俺不水灵了。你看谁水灵就去跟谁水灵去呀

⋯⋯”她一顿嘟囔将郑刚的嘴堵得严严实实，摇头咂舌没啥说。她

噗哧一声，笑得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 哎哟哎哟，俺的小奶奶，你咋一高兴就忘了王二哥贵姓了呢！

你看看，你老母猪一打窝，后面的棉花苗就崴了一片！”郑刚伸手去

拉她。

玉花激灵一下坐起来，边放苗边挑逗地说：“ 郑刚先生，你说

呀，俺水灵不水灵呀？”

郑刚说“：水灵水灵，水灵还不中啊。”他把话题一转又问“：玉

花，你凭心说，连队对咱咋样？”

“ 一百个好。”玉花说“，我压根也没想到兵团人这么厚道这么

好。说起来你们郑湾都是一个老奶奶下的蛋，一见面大爷长婶子

短的嘴一个比一个甜，可一过事人情比纸都薄。”

郑刚说“：咋薄了咋薄了？你别给我红嘴白牙胡咧咧！”

玉花说“：俺一点也不胡咧咧，俺刚进门的时候，你开着油坊，

你那三朋四友的谁不找你喝酒？那是吃你啃你捉你。自打咱超生

挨罚款，你那帮狐朋狗友谁要给你帮过仨核桃两枣也算他够朋友。

你到处磨借谁给你掏一分钱了？搬咱家东西的时候，谁站出来替

你说半句好话了？外人指望不住呗，就不用说了，就说咱大哥大嫂

二哥二嫂吧，只要他帮衬过咱一把米一把面一个针鼻线脑，也算一

个爹娘下的蛋。咱来新疆的时候，你看他们那熊样子！一想起来

他们拿着架子，撇着嘴那样子，俺心里就来气！”

“ 你说的是理。”郑刚长叹一口气说“，咱老家一人不合一亩地，

手脚不失闲，一年勤扒差强能糊住嘴。稍微出点事，就是一个难迈

过去的坎子。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哩。”玉花说“：就你会给

他们打圆场。会说不抵会做，咱来这连队跟谁粘亲带故了？吃的

喝的用的啥都送齐全了，衣裳送了几大包袱，孩子长到十岁都不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7

买，咱俩三年也不用添，兵团人就是心诚厚道。”

郑刚四周打量不见人影，才小声说“：玉花，既然兵团不赖，咱

就扎根不走了。我看咱那一万五千块钱⋯⋯”

玉花急忙一把堵住郑刚的嘴，环眼望了一圈说“：你想干啥？”

“ 交到连队包地呗。”郑刚说“，咱放着钱一不生崽二不下蛋，到

年底咱还得给垫支的诚嫂、老八路掏银行利息，一反一正几千块钱，就白搭进去了哩。

郑刚两口子都是精明人，明知道超生要罚款，不等孩子落地，

就把油坊卖了，宅子上的树出了，屋里值钱的东西能卖也卖了，不

能卖的挪了窝。几拼几凑攒下这一万五千块钱，套了三层塑料袋

又装进塑料盒里，埋进老丈人家的猪圈里，临来新疆的时候才挖出

来 。

“ 那可不沾，这钱说啥也不能动。”玉花说“，这钱是给望子留着

成家用的，咱不是起过誓吗？就是拉棍子要饭也不能动这钱！”

“ 咱在老家怕透气露风，如今离家一万多里怕个球！你想想，

望子才一岁多，离成家还有二十来年哩，这钱存到银行里，二十年

能给咱下多少蛋哪？”

“ 下啥蛋的呀？”响嫂咋咋呼呼地走过来说“，你们两口子干活

还真是把好手里，你看看，棉苗放得多匀称！”郑刚说“：是条田长给

俺指点得好。俺手生，就按领导说的干。”响嫂说“：对，不懂就得虚

心学。恁俩今天下地准早，差不多放了有两亩多了。好好，放苗的

时候就得加班加点。今天，俺家也雇了几个人放苗，俺走啦。”走了

几十步又转身喊“：郑刚，气象预报说这几天有高温，得抓紧时间快

干。”

郑刚个子大，低头弯腰像大虾，干不到 一歇活，腰酸痛得撑不

住了。他蹲着，蹲一会腿麻痛得如针扎；跪着，一会又跪得膝盖痛

汗水顺脸往下淌，脊背上的衣裳湿透了。他望望天，只觉得太阳走

得慢。他望望别人，又觉得头天干活说啥也不能拉稀。人家老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8

谁主贵，就是腰腿累断八节子也个农民也不比工都能挺住，咱是 得

解放出来，咬着牙把棉花苗子 他气自己的腰腿不配合，使劲拧了

几把，因为使劲太大，将自己打得嗷嗷叫。　“ 你咋 玉花吃惊地问了？ 。”

“ 咋也不咋。”郑刚说“，解放棉花苗还不如扛麻袋哩，弄一会腰

酸腿麻的，我使劲拧他个龟孙！”

玉花笑得差点没岔气。“ 骂得好，你使劲拧他个龟孙吧，让他

个龟孙嗷嗷叫唤吧！”

玉花正说笑着，突然觉得小肚子拧肠子似的痛了一下。她说：

“ 郑刚，我今天觉得特别不对劲，哎呀！俺的娘啊啊⋯⋯”她左手使

劲掐住腰窝，右手 上，一时痛得在地使劲捶打肚子。一屁股坐在地

上乱打滚。

“ ”郑刚急忙抓住她的右手说“，你疯了，哎呀，你这是咋着啦？！

你把望弟捶掉了不就毁了！”

玉花在地上翻滚着，用头撞着地叫：“ 郑刚俺今个是活不成了

⋯⋯”她啊啊两声，浑身抽搐得如筛糠，用手撕着头发，牙齿咬得格

嘣格嘣响。一时间脸都黄了，嘴唇也白了。

“ 玉花、玉花你醒醒，你醒醒！”无论咋摇晃，玉花就是不睁眼。

郑刚一时急得六神无主，扯着喉咙喊“：快来人哪！玉花不行了，救

人哪⋯⋯”

解放棉苗的职工听到呼救声，从四面八方赶来，可谁也摸不清

玉花得的是啥急病，有的说赶快掐虎口、人中；有的说不要动，万一

是心血管、脑血管病越动越坏事。响嫂跑得直溅汗花子，边跑边

喊“：别动她，别动她。”她拧开军用水壶盖子，可玉花牙咬得死紧，

滴水也不进。众人正急得没办法的时候，连队卫生员背着药箱跑

来了。卫生员打开一个软囊囊 喷了的软塑料瓶子，朝玉花鼻子前

一片雾水。玉花咂　咂嘴睁开了眼睛。响嫂忙问“：你咋啦？”她指指

小腹说“：痛死我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9

响嫂忽闪忽闪眼皮子，伸手朝玉花屁股底下捞摸一把，果断地

说“：大壮、天山、建疆、卫生员，你们赶快去把担架拿来，马上送团

医院。她可能是流产了。”

郑刚一愣怔，他已向响嫂作了保证，解放完棉花苗就去团医院

作手术。没想到还没来及去呢，她就流产了。他长叹一声，耷拉着

脑袋干着急没办法。

团医院二楼十二号病房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响。

玉花刚做过手术还没有醒过来。郑刚陪着熬了几天几夜，眼

皮子重得抬不起来，正靠着一张空床头打盹。

玉花根本没怀孕。也不知道是啥时候的事，她子宫里竟长了

个大瘤子。在棉花地放苗时子宫瘤破裂引起大出血，要不是兵团

医疗条件好，住院及时，她就是有十条命也早都丢完了。

那天，连队卫生员、天山、大壮、建疆他们几个人把玉花抬进团

医院，响嫂和赵指导员脚跟脚也进了急救室。响嫂瞪几眼郑刚，强

忍着一肚子气没吭声。等做了Ｂ超，大夫会诊确诊为子宫瘤破裂

需要住院手术治疗，响嫂楼上楼下办完住院手续后，就提名道姓地

骂开了“：郑刚，俺日死你的老先人！你们这些狗男人，就知道娶了

老婆在床上搂着舒坦，一点也不知道关心女人的痛苦。我问你，你

媳妇肚里长瘤子你就一点不知道？你哑巴了？”

郑刚让响嫂骂得搂住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肩膀头耸了几耸

“ 哇”一声哭起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玉花呀玉花，我对

不起你呀！半年前她对俺说，她的月经不正常，我叫她去医院看

看，她心疼钱说啥也不去医院。都怪我粗心大意没往心里搁，她说

她可能又有了，我还喜欢得不得了。谁知道她是长了瘤子哩。如

今咱万把里地来到新疆，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撇下我跟两个孩子

可怎么过呀。玉花呀⋯⋯”郑刚哭着说着，突然止住哭声“，扑嗵”

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抓住响嫂的手腕子，往自己脸上扇着说：“ 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0

嫂，你骂得好，你打我吧，你使劲打我一顿俺心里也痛快点！”

响嫂还没见过一个大老爷们哭得这么伤心，也忍不住抽搭得

擦湿了手绢，拧红了鼻子头。她没防备，让郑刚抓住手腕子在他脸

上扇得自己指头痛。她又撕又扯，在众人的帮助下才把手挣开，摇

着郑刚的肩膀头带着哭腔说：“ 郑刚兄弟，你别生气，都怪我性子

躁，骂你骂得太狠了。”郑刚说“：你骂的一点都不狠，句句都骂到俺

的心痛处。”赵指导员说“：郑刚，你就好好侍候你老婆住院吧。”郑

刚说“：指导员，俺刚来咱们八连，一天活没干完，就给连队弄出这

么大的麻烦事⋯⋯”赵指导员立即截住他的话头说“：郑刚，你不用

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怕没钱住院塌账是不是？刚才我对

院长讲了你的情况，经我们研究决定这么办：你们是我们团接来的

支边青年，从分配到八连那天起，你们就是咱八连的职工，同老职

工一样享受公费医疗待遇。按照工作年限，你们新职工可报销百

分之五十的医疗费。考虑到你们刚从内地来，住院费连里再给你

补助百分之三十五，你们自己只负担百分之十五。如果年底你们

经济还有困难，支部再研究解决⋯⋯”

指导员的话音还没落，老八路推门进了病房。他一边解他的

黄挎包带子一边说“：我就知道住院得花钱不是，这不，我去银行取

了一千块，先用着。等出院的时候，差多差少我都包干了。”

郑“刚 扑嗵”一声跪在地上，顺脸淌着泪说“：我早就听说社会

主义在新疆，共产党人在兵团。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这一回俺算

亲身体会到了！”他一举拳头高声大喊“：中国共产党万岁！新疆建

设兵团万岁！指导员、老八路、响嫂⋯⋯”

老八路急忙止住说：“ 喊党万岁、兵团万岁都中。我们就别万

岁了，能活个八十多岁九十岁就中了。孩子，这钱你先拿着用。俗

话说，钱是龟孙，花了再拼。”

响嫂说“：郑刚，刚才妇科主任对我说了，为了手术有把握，先

得住院观察几天，要是玉花有高血压或其它什么病，得先治疗稳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1

了才能做手术。你们尽管放心住院，家里地里有咱八连支部和全

连职工呢，在咱这个大家庭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 郑刚同志，你 血型，团医院血家属明天手术。你家属是ＡＢ

库储备的ＡＢ型血用完了，你去博乐一趟，想办法联系八百ＣＣ血

才能手术。”一位护士通知他说。

“ 护士，护士，我求你们了！俺刚来新疆，还摸不清博乐市在哪

边呢，俺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去买血呀？我求求你们和上级医院联

系联系，血钱，出差钱俺全掏还不行吗？”郑刚跟着护士求情，没想

到在走廊里和赵指导员撞了膀子，撞得指导员一歪栽倒在窗台上。

他急忙扶起指导员道歉说“：对不起，指导员，没看见你。”

赵指导员说“：郑刚，你不在病房侍候你老婆，撵着护士干什么

呢？”郑刚把护士的话重复了一遍，扎挲着手说“：你看这，你看这，

这事叫我咋办哩？”赵指导员说“：你快回病房照顾你老婆，这事你

就不用管了。我去找找院长，不行我亲自去博乐一趟。”

郑刚在医院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火烧火燎不得安生。

他走出门，扒住二楼窗户往外望，最后实在憋不住劲了，走下二楼

跑出医院大门，手搭凉棚往大路上瞅。眼看着太阳落下山，远处的

山也消失在暮色中，还是瞅不见指导员的影星子。他长叹一声自

言自语起来“：又没望了⋯⋯我郑刚办啥事都没顺过茬，也不知道

我上辈子偷吃啥爷爷奶奶的供果了，让我这辈子老是不顺⋯⋯”

郑刚正在大路边上犯愁，远处亮着的一片灯光快速移过来。

“ 突突突”一阵摩托车响，如刮风似的说来就到了跟前。打头的是

张连长 多个年轻，车后驮着响嫂，后面跟着大壮、天山、建疆三十

人“。快停车快停车！”响嫂眼尖，一眼看见路边上的郑刚，从车上

跳下来说“：郑刚，你不在医院看你媳妇，在路上游逛啥哩？”说话间

十几辆自行车已在医院大门口扎住一大片。跟在后面的三辆拖拉

机也熄火停了车，车上的人都急着“ 扑腾扑腾”朝下跳。响嫂说：

“ 你是在这等指导员的吧？他在博乐还没回来哩。”郑刚一听腿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2

往地上瘫，张连长伸手一把抓住他说：“软就要 赵指导员跑了师里、

州里两个大医院，都没联系上ＡＢ型血，用传呼机给我打了个电

话。我们按指导员的意见马上开了个支委会，支部决定号召全连

职工献血。响嫂在喇叭上一喊叫，职工刚下班还没吃饭呢，这不，

十八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呼呼啦啦都来了，三百人只多不少。

这么多人总有ＡＢ型的吧，人多了，一人献一点儿就够了，不用休

息，也不耽误明天工作⋯⋯”郑 “：各位大爷叔叔，刚转圈作着揖说

兄弟姐妹，我郑刚一辈子记住大家的恩情，只要俺挣了钱，一定加

倍付钱⋯⋯”

有人说：“ 你别说付钱的话，要说卖血我们就不来了。 郑刚你

记住咱们是兵团人就行了。”

“ 大家排好队，站成三行。不要争着朝前挤，只要你是ＡＢ型

的排到后面也能轮到你。”张连长和响嫂队前队后喊叫着⋯⋯

“ 郑刚，郑刚，你咋啦？”玉花醒过来，见郑刚嘴“里 呜啦呜啦”讲

着话，手在胸前抓过来挠过去两腿乱蹬达，她就用手拍着床头柜喊

郑刚。

郑刚见玉花杏子眼虎灵灵的轱辘转，叫一“声 我的心肝”，扒在

花也不躲闪，任他亲。玉花问“：俺得口。玉她脸上一连咂了几十

的究竟是啥病呀？”

郑刚从 十地讲玉花在棉花地得病说起，一五一 到大家来献血。

最后说：“ 动手术之前，大夫征求过俺的意见，要是不把子宫全切

除，怕日后会癌变。俺心里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你昏迷不醒，也

没法商量。大夫说，子宫肌瘤这种病，百分之六七十的女同志都

有，只不过有的发展快有的发展慢，发现早的发展慢的可以用药

物治疗，发展快的就得动手术。像你这样引起大出血的也是少数，

要不是送医院抢救得及时就完了。为了避免日后癌变，他们的意

见是全切除，还保留着卵巢和输卵管，不会影响咱们夫妻的性生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3

⋯⋯”玉花朝郑刚头上捣两指头，嗔着脸说“：瞅瞅你那没出息的样

子，俺都昏迷过去了，你还想那事哩！”郑刚辩解说“：你别冤枉人，

这都是大夫讲的。俺正没办法的时候，响嫂来了。她说全割了，一

次弄干净。”玉花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下可好了，女人的麻烦事全

没了。”

护士进病房挂吊针，大夫也跟着进了病房。医生仔细看了刀

口说“：好，下个礼拜五一拆线就可以出院了。”郑刚听着这话，心里

头比三伏天喝凉水还痛快。

吊瓶里不住地泛着泡泡，药水一滴一滴往下滴。玉花觉得好

受多了，不停地絮叨。她说：“ 这半个月也不知道小妮、望子咋样

了，也不知道跟着谁，人家讨厌不讨厌。”又说“：咱的棉花地也不知

道成啥样子了，我得病那天农膜里就热得烫指头，也不知道烫死没

有。棉花苗要是烫死了，咱今年就又抓瞎了，到年底塌一疙瘩账，

又难翻身了。咱的命就是赖，在老家倒霉，万把里地来到新疆还是

倒霉，咱到哪都是黄莲命。”她絮叨得嘴上泛白沫，见郑刚不搭腔心

里有点气，加重语气说“：你得瘟病了，为啥一声不吭？”郑刚扑哧一

声笑了，他急忙端起茶缸子一边给玉花喂水一边说：“ 你说话别使

那么大的劲，把肚皮上缝的线挣崩了可就坏事了。你说俺不说话，

你叫俺说啥？你住院半个多月，俺没白没黑守着你一步也没离开，

你叫俺说啥？你知道想孩子，俺就不想孩子啦？啥事都有个轻重

缓急，俺又不能劈成两瓣儿。”

“ 小乖乖，我说你爸爸妈妈想你们了吧。小乖乖，快去亲亲你

妈妈爸爸。”随着说话声，诚婶推着小妮、望子进了门。后面跟着老

八路，他一伸头把两大兜礼物放进门里，一缩头又不见人影了。

俩孩子叫着妈，一个一个和玉花亲不够。诚婶说：“ 这俩孩子

可乖了，吃饭也不用大人喂，不哭也不闹，吃饱了老八路爷就领着

他们玩去了。小孩不吃昧心食，你看小脸蛋红朴朴的都鼓起来了。

就是天天尿床，两个小尿床精⋯⋯。”玉花感动得直抹泪。她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4

“ 诚婶，就是俺亲娘也操持不了这个样。你看看，半个多月光景俩

孩子就变样了。叫俺可咋说好哩？妮子、望子叫奶奶，跪下给奶奶

磕个响头。以后俺就是恁亲闺女，孩子就是恁亲孙子。”

“ 哎哟老八路叔，你是想把商店搬来呀！”郑刚急忙接住篮子、

袋子、兜子说“：这得破费多少钱呢？”

老八路哈哈笑着说：“ 什么破费不破费的？钱是龟孙，花了再

拼！你们是咱连的职工了，可不兴说那外气话。玉花动这么大手

术，就得给她补养补养。身体养好了，多包地，多收粮食棉花，才能

为国家多做贡献嘛。”

玉花思思前想想后，比比家照照这，忍不住心里一酸，吸溜吸

溜地哭出了声。

“ 闺女，你咋啦？”诚婶和老八路觉得奇怪，急声问“：你是不是

哪儿痛不舒服呀？”

玉花摇摇头。

“ 那是咋啦？”

“ 俺在老家是趴在坑底下，没人帮，有人踩，拿俺不当人看。俺

来兵团算是爬出坑了，站在岗上有人看起了，是个人了。”她说到这

里“又 扑哧”一声笑了。

出院那天，响嫂坐着拖拉机来接玉花。她一进病房门，望着玉

花先“ 咦”了一声，接着就咋呼开了“：你瞅瞅，你瞧瞧，你咋一住院

就变成洋面馍了哩，又白又胖又水灵，一掐一股水，变了个人似的。

眼郑刚，你个小舅子头真的有福，弄个这媳妇搂怀里看着顺 摸着舒

坦。我可告诉你，你憋了几十天，回家可不能太性了啊？”玉花羞得

勾着头，恨不能瞅个地缝钻进去。郑刚说“：嫂子嫂子，你别笑话我

了。你看看咱连职工送的这些营养品，还剩下几大箱子。她光鸡

蛋就吃了一两千，能不胖不水灵嘛？嫂子，俺跟你说实话，也不知

道咋回事，你几天不来，俺想你想得心里直抓挠。”响嫂一听，笑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5

把个腰拧绕了几圈子：“ 你个小舅子头的，准是想吃嫂子的奶了。

俺这几天奶胀的不行哩，你哭没哭哇？哈哈⋯⋯”

已是六月上旬，庄稼已将地皮铺盖严实。小麦齐刷刷地窜胸

高，一拃多长的麦穗子，跟接受检阅排成方阵的战士一样整齐；蒲

扇大的甜菜叶子，明溜溜的绿得直想往下流清水；玉米叶子似长

剑，葵花杆子比擀面杖还粗实。一块一块绿成一块毡，半截墙。

郑刚坐在拖车上，一路不眨眼地看庄稼，心里说“：新疆这地劲

真大，庄稼都长疯了“。”咦咦，快看这块棉花地，”玉花大惊小怪地

说“，你看，你看那一片开花了哩。”响嫂说“：你们的棉花地比这块

还好呢。”郑刚说“：好，俺也没出一点力，还给连队添这么大的麻

烦，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味。”响嫂说“：你没出力是真的，说给连队

添麻烦也不假。中耕追肥打硬子修毛渠灌头水麻烦不算大，麻烦

就麻烦到放苗子上。那时候，家家都放苗，人破成两瓣也不够使唤

的。在这节骨眼上玉花住院了。咋办哩？连里也不能看着让你们

的棉花苗子烫死呀。烫死了不但你们亏损拉账，连队的棉花单产

也得拉下来一截子。连里出一个贫困户，党员的脸上也没光。赵

指导员和张连长都急了，连夜召开支部大会和职工大会，从两个文

明共同致富上一讲，全连职工都嗷嗷叫。就连一辈子也没讲过三

句话的死鳖子，也在大会上发了言。他齉着鼻子说：“ 老职工老

了，年轻人进工厂了，新工人来了就接上茬了。下个世纪，咱们的

农场、连队就靠他们了。咱们现在得跟他们心换心，等咱们退休

了，就得指望他们创造利润给咱们发退休工资了。咱们现在对他

们好，将来他们心里才气顺。宁可烫死咱自己的棉花苗子，也不能

叫他们的棉花苗子烫死一棵。”第二天早上天一明，全连男女老少

亩地棉花苗解放出来了一千多口人，不到一个上午就把恁三十 ，洞

也封完了⋯⋯”

郑刚听着，心里翻腾出一件事：

那是超生挨了罚款不到两月，那年春天老天爷就是不下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6

雨。地干得裂嘴，树旱得掉叶，小麦出穗就焦头。大哥家有部抽水

机，浇完自家的小麦，拉到他丈人家浇，二哥再拉回来浇小麦。他

想，二哥浇完了可能就轮到我浇了。谁知道二哥浇完了，机子让人

拉走了。他找大哥说“：大哥，抽水机⋯⋯”大哥一挥手截住他的话

说“：你不说俺也知道，天旱得越很，用抽水机的人越多，一亩地五

十块钱，人家早就交钱排队了，俺也不能因为你是俺亲兄弟就坏了

规矩不是？”郑刚忍不住火上头，晃着拳头说“：你你⋯⋯你也太瞧

不起人了！你看俺家罚得屌蛋精光的怕俺给不起你浇水钱是不

是？俺可以用麦子顶你的账，决不会耍赖不给你！明天俺要浇不

上水，不把你的机子砸稀碎俺就不是郑家的种！”大哥急忙赔笑说：

“ 你看你看，谁也没说不让你浇呀。明天你把机子拉回来，浇麦不

就妥了嘛。话可是你说的，麦子顶浇水钱。人家谁浇水谁自家买

油，你要是没钱买油到俺家找你嫂子弄点油先用，谁叫我是恁大哥

哩！”收麦的时候，大哥大嫂先到他家地里割了三分地麦子。郑刚

说“：大哥，你割得有点多了吧？”大哥一笑说“：你的麦子不太饱，浇

水用的油钱、机子的磨损费，还有俺跟你嫂子这割麦、拉运、打麦的

工钱，你可能都没有详细算吧⋯⋯”

郑刚想到这里用试探的口气问：“ 响嫂，解放棉花苗中耕追肥

打埂子修毛渠去那么多人，工可得记清记详细，将来俺也好付工钱

哪“。”付个屁！”响嫂说“：中耕追肥是机车，秋后机务排统一结算，

该多少扣款就行了。其它的都是义务劳动。帮你就是帮你的，付

啥工钱？”

说着话，拖拉机已进了八连的地面，郑刚、玉花都说要下车看

看棉花地。响嫂说：“ 看看就看看吧，有恁俩这关心生产的劲俺也

放心了。俺对你们说句实话，你住院这二十多天，我天天在地里

跑，跑得脚脖子都细了一圈，可一回也没进过俺的承包地。俺也在

这儿下车到地里去看看。”

棉花长得确实不赖，棉花棵三十多公分高，一扁指宽一个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7

一棵一棵都像绿皮灯笼。棉枝一棚一棚五六棚，一个枝上长三四

个花蕾，棉棵底下那层枝，红、黄、白、紫花已开得不老少了。

郑刚两口子在地里趟了一遍，越看越不想走，喜欢得满眼都是

泪花子。

“ 郑刚，”玉花紧走一步，扯住郑刚的手说“，咱把那一万五千块

钱交到连里吧？咱再对连长、指导员还有响嫂表表决心，咱也为兵

团献了青春献子孙，子子孙孙永远都当兵团人！”

郑刚转过身，眼瞪得溜圆，突然伸出手，一把将玉花揽进怀里，

嘴对嘴咂磨一阵子问“：你通了？”

玉花说“：钱是龟孙，花了再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8

冬 　　虫　　　　夏　　 草

一 辆上海小卧车从赵良面前驶过，他望着土路上荡起的尘烟，

一直目送着小卧车进他们连队，拐了个弯儿，隐没在一排房后。

自望见小卧车那一刻间，赵良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上。他的

脑瓜懵懵的，似乎装满了千头万绪的事，又似乎什么也没装。他告

诉自己不要过分紧张，只不过来了辆小卧车，而且来的人也不一定

是查他的问题的。但是他的两条腿却不住地抖，而且重得像灌了

铅似的。

团里只有三辆北京小吉普，下连检查工作的团领导，只要看见

他，或者他招招手，没有不停车的。今天是小卧车，从他面前驶过

的时候，他正在路边站着，小车没停，也没对他摆手，看来问题是严

重的。一定是师里 十有八下来的， 九是冲他来的。他这么想。他

曾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连队职工联名写检举材料，复写了十几份，

每个团领导送一份，还有一份直接报到师纪委。李直跑了几趟了，

张书记表态，说他要亲自过问“。他妈的。”他骂了一句，心想他也

该准备准备了。

他想回连队，两条腿怎么也挪不动，他急得浑身冒汗，使劲在

大腿 上拧了两把，两条腿才 像累疲了的牛，磨磨蹭蹭地朝前挪。

赵良工作五年，当了三年农机手，开了两年链轨车。他对外人

吹牛说他当了十年机车组长，评过八次劳模，不管熟人在不在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9

他的表情自然得足够使人相信。他把车开进排渠里，翻过四回，损

失三万多元的事，他从来没提过一个字。他的脸上、身上天天有新

伤，都是酒后的作品。他老爹对他除了法律的以外，政治的、经济

的，家长的种种手段都用过，从来没灵验过一回。

“ 这个祸事鸟，今后还不定闯出什么大祸来呢。他要是个鸡

狗，也早把他宰了。”老赵头气得没法，对着老伴发脾气“，你咋给咱

生了这么个孽种！”

“ 要我说，你犯不着为他气坏了身子骨。干脆去派出所挂个

号，遇有机会把他撵出去不就结了。”

机会说来也就来了。

，路东一头，路西一头清晨六点钟，赵良一路打着酒嗝 ，走三步

退两步地哼着回来了。一进门，老赵头劈脸给他两大嘴巴。赵良

腿下打个漂，一跤跌了个猪拱泥。

“ 你个孽种！你喝酒套着人家的油壶尿尿，扒着人家的床帮拉

屎，脱光衣服躜女人，赵家的脸全让你丢尽了。机车组今天把你开

除了，你给我滚！从今天起，你再别踩老子的家门！”

“ 你老子个球，我还是你老子呢！你他妈的动不动就揍老子，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

“ 斗你妈的屁，我叫你龟孙斗争！”老赵头气黑了眼，铁锹在门

口竟找不着。

赵良被机车组开除，又让老子撵出家门，连队承包班组不要，

活活地给晾起来了。他心里的气憋成了疙瘩：“ 去伙吧，老子没生

路，也不叫你们痛快活着。”他一边磨刀一边想，先宰了你狗日的机

车组长，再准备一桶汽油，烧了你老家伙的房子⋯⋯他用手指试试

刀刃，心里又有了松动。“ 算了吧，好死不如懒活着。天生我才必

有用，说不定遇着机会我也能弄个连长营长干干呢。”

指导员发现赵良思想反常，专门开了个支委会，指定几个党员

成立帮教小组，规定任务要他们对赵良思想扶贫，技术扶贫。连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0

说：“ 连里有二百亩地膜玉米任务，分到各个承包组去，地块太零

碎，也不符合五统一的种植原则。干脆让赵良办个独户小农场，承

包玉米。工作有了，扶贫措施也落实了。”

不摸底细的，都说赵良走了红运。那一年，他承包的地膜玉

米，单产超过６００公斤，年底盈利１５，０００元，一下成了连队的冒尖

户。实际上，春播是连长安排的机车，指导员派党员站的播种机；

定苗除草是支部号召党员义务工帮他管的，秋收是指导员联系学

校的学生帮他收的。从种到收浇了六道水，每次浇水都离不了连

长指导员。职工当着面说指导员：“ 他老子把他撵出门，你倒把他

当儿子。”指导员说“：在改革的路上，咱不能看着同志掉队不管。

转变后进同志的工作同物质文明建设一样重要。”

年底兑现之后，赵良吹得五马喧天，如何选用良种带肥播种，

如何根外追肥叶面喷肥，如何施用人工除草剂，人工授粉化控水控

⋯⋯压根儿没提过支部和党员对他的帮助。实际上他吹的那一

套，全是技术员写的玉米丰产经验总结上的词。他背了个熟，吹了

个透。这也算一种本事。

赵良腰包鼓起来了，似乎腰粗腿壮也人物起来了。其实他的

人样儿不错，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方脸膛，很有一股男子汉

的帅劲。再穿上毛料西装套服，呢子大衣，脖子围着淡青色的围

巾，戴上茶色变色镜，不摸底细的人，准认为他是一个很有才干和

魄力的企业家呢。

“ 人人都说钱能通神，现在老子也有钱了，何不试试走走门路？

豁出去五千块走路子，能捞个一官半职，也比包地的油水大多了。

只要靠住一棵大树，入党转干商品粮，哈哈⋯⋯”赵良躺在床上想

美事，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他愁的是没跟团领导打过交道，也没

人引见。弄不好碰一鼻子灰，一头脱了，一个秃子，自己反落个两

头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1

赵良心急慌忙往连队赶，路上碰见几个老熟人。他们一个比

一个眼皮子活，逢年过节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拜访，名酒一兜

子，高级烟几条子，临走甩个烟盒子。四个老头的票子搓成卷，多

的装十几卷，少的装四五卷。他们也吃不了亏，连队里义务工费，

灾情减免费，职工困难补助费，乌七八杂的开支项目多的是。只要

他连长点个头，谁都能抱块金砖回去。刘胖子包的棉花地发生了

黄枯病，片片拉拉死了一亩多，他报了二十亩。团里核减了上交的

利税３０００多元，一反一正７０００多块钱，还让他光明正大地捡了个

大便宜。这些人平时见了他，没话也得找话跟他套近乎。今天，这

些家伙谁也不理他，眼里那股怪光，让他看着浑身起疙瘩。他想臭

骂他们一顿这些薄情寡义的势利小人，但是一眨眼，他们都变成了

鸡，像躲一只黄鼠狼似的，叽叽呱呱乱往树林子里飞。

他看得很清楚，从小卧车里下来三个人，带着公文包。师纪委

郑书记最后一个下来，他认识他，在师党校连长学习班上听过他的

报告。不少职工围过去，争着和他握手，那亲热样子简直像阴雨了

半年突然看见一个晴天似的。职工激动地讲，郑书记不住点头，他

猜他们一定是揭发他什么，可就是一句也听不见。突然间一声吼

叫，一只红虎从人群里蹿出来，一口咬住郑书记的手腕子，他吓得

叫了一声，仔细一看却是李直。他正握住郑书记的手叫呢。“ 郑书

记，可把你盼来了。”

“ 他们告你，你也告他们嘛。李直有什么了不起，你也给他捏

造几条嘛！比如说，他跟你小姨子谈恋爱吧，是不是有不轨的

⋯⋯”他看见李直，一下想起潘团长的提醒，脚在地上一蹬，直向郑

书记飞去。

那年冬天赵良戒酒了，他怕醉酒误了大事。职工都说他变了

个人《。 党员联系户使昔日浪子走上勤劳致富路》《、 在转化后进青

年工作中发挥思想教育工作的优势》两篇文章见报之后，指导员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2

上整天挂着笑。为这还专门摆了一桌，把赵良请到家谈了大半夜。

“ 赵良，全连职工都为你的进步感到高兴，评你为先进生产者，勤劳

致富光荣户，你可不能忘记大家对你的教育帮助呀。我希望你能

保住这个荣誉。来来，为你的进步咱们喝一盅。”

“ 不，指导员我半盅也不喝，男子汉说话能不算数吗？”他那态

度坚决的样子，足能让指导员最后一点疑虑消失“，指导员你放心，

我赵良的心也是肉长的，你和党员对我的恩情，我十八辈子也忘不

掉。我一定干出个样子来，让全连的职工看一看。”

有天赵良在茶馆闲坐，推门进来了何勤学，他初中时的同桌老

同学。何勤学外号小能猴，个头小成绩好，逢到考试他就抄何的卷

子。何受谁的欺负了，他帮何出气。两个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毕业后很少见面，今日茶馆相会，都感到格外亲热。

“ 何勤学！”赵良喊了一声，迎上去就是狂烈的拥抱。

“ 赵兄，你今年发了大财，不请老弟喝一顿吗？”何勤学说着，二

人落座。他端详着赵良说“：啧啧，我真羡慕你这一表人才，我要是

姑娘，龟孙不嫁给你。我给你介绍一个怎样？”

“ 那就给你磕头了。你可不知道，姑娘一听说我赵良的名字就

吓得脸黄，你也可能听说过。”

“ 年轻人，谁没那个事。现在你是出了名的人物了，报纸一出

来，我看了好几遍。你可比我这收购站站长强多了，一年收入一万

多，比县太爷的工资高多了，我可真服了你了。”

赵良听说他是收购站站长，高兴得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

他天天泡茶馆，为的是想听听升官的门道。茶客们议论改革，夸耀

财富，谈行贿受贿的新闻，争论着排列清官的名单，就是没有谈如

何升官的。他心里想“：在学校我抄你的考卷，十有八回不及格，咱

俩是小孩的鸡鸡，一个熊样。我倒要听听你是怎样升的官。”他站

起身说“：何弟，我请客，咱们去西施饭庄，那儿僻静，好好聊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良端起酒杯说“：何弟，大小当个官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3

过卖水烟。我包地拿钱不假，你哪里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蚊子成

群咬的滋味呀，比起你堂堂正正的站长天上掉地下，落到井里还差

三个弯呢。如今你也是堂堂的正连级，进步得让老兄仰着脸看你，

你上面要是有树，也给老兄⋯⋯”

“ 哈哈⋯⋯”何勤学一口把酒干了，把酒杯放在桌上说“：鬼的

树。我们家近八辈也就我文化最高了，写封恋爱信尽闹笑话，我他

妈的把‘衷心爱你’，写成‘哀心受你’了。吹了两个女朋友，我才知

道了这缘由。”

“ 不管咋说，你总还是有点路子。”

“ 不瞒老兄说，自传说老站长要退休，争这个位的也有几打。

没点路子，到死也轮不上咱哥们坐这把椅子。”他把一大块海参送

入口，眯着眼看赵良的神气“，老兄，你是不是⋯⋯”

“ ⋯⋯”赵良欲说又止，急忙点头。

“ 嗯，只要你不抠门，想混个官当容易。”他看赵良想插话，摆手

止住他说“：你听我说，咱们团场十一名团级干部，只有那么三个清

官。老政委腰杆直正没说的，可如今企业是场长负责制，他说话不

灵，梁正治不住椽子斜。第二个是管文教卫生的副政委，他管的部

门穷得 响，求人都来不及呢。他说话不如风，指示号召不如

钟。第三个是纪委书记，调查没人泡茶，工作有人找碴，看不完的

冷脸子，坐不完的冷凳子。余下的，屁股没一个干净的。你记住，

想当官找老潘，要离农找老洪，想拿钱找老袁，要想路子宽，四个老

头一盒烟。”

赵良听得如同腾云驾雾，由不得发了感慨：“ 老弟你进步也太

大了，到底是团部的人就是比我们偏僻连队的见多识广。你最后

几句的意思是⋯⋯”

“ 老潘是潘团长，生产、财务、人事一把抓。他说聘谁当干部，

也就是一句话的问题。”

“ 那四个老头一盒烟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4

“ 四个老头是四个人头一百元的票子，搓紧了，一张跟一支过

滤嘴香烟一样，二十根刚好装一盒。如今廉政建设抓得紧，行贿受

贿查得严。办事的得变着法儿送，送的不显眼，收的不漏风。万一

有人查，你来个死不认账。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样？领导

干部得了你的暗食，关键的时候说句话，你的路子还能窄了吗？”

“ 啊，啊。”赵良大悟，瞅瞅四座，嘴对着何勤学的耳朵叽咕了几

句。

“ 对，对，就这么办，哈哈⋯⋯你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连队的职工围着郑书记，像一堵活动的墙。赵良往东，人墙移

向东。他往西，人墙移向西，怎么也走不到郑书记跟前“。让开，都

给我让开，你们不去干活，围在这干什么！”他大声地吼叫。

“ 你吼叫什么！”李直的目光像两把利剑，向他刺过来“。收起

你那一套吧，干部一来你就往家里领，专捡好听的话给领导听，再

好酒好菜招待一顿，什么问题都遮盖过去了。今天，你一边呆着去

吧。我们要向师领导揭发你的问题，郑书记叫你，我会通知你的。”

李直在老山前线打过仗，负过伤，立过功。转业回团后师里给

他安排工作，他却辞了不干，坚决回连队搞承包。支部改选时，他

当了纪检员。这是别人想甩都甩不掉的工作，他反而主动提出来

干这得罪人的差事。他说：“ 我愿意做一把小小的剃头刀，专剃腐

败分子的脑壳。剃的时候，要是脑瓜子乱摇晃，可不能怪我给你开

口子流血。”

李直是绣花针包饺子，外面皮软内里馅硬。他当纪检员不到

三个月，就把老会计收拾了。

老会计这人是丝瓜瓤子脾气，当十五年会计一把连根账。吃

大锅饭的时候，发计时工资，只要不扣错款，一锅煮账没有人提意

见。连队实行了承包责任制，生产成本垫支款，机车化肥农药款，

家家都有一本账。年底结算兑现款的时候，十有八家喊错账。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5

为他有在文化革命中冒死救过老干部的功劳，职工反映多年，团里

没人当回事。“ 错了改过来不就行了。”一句话就把上访的职工打

发回去了。

李直一听上了劲，一头栽进账里。把一家一户的承包账查个

透。对职工提出的错账，经连领导同意，一笔一笔地核实，露出了

老会计的马脚，查出他扣职工利税两笔漏账一万五千多元。经团

审计科审定，追回欠款，处以开除干部队伍处分。要不是老干部出

面干预，就是不判刑，党籍也难保住

在赵良心里，李直是个带刺的丸子，有心想跟他交个朋友。他

对李直说“：你在老山为国立过功，给你个照顾，职工谁也说不出啥

来。划给你二十亩枸杞包上算了。这可是摇钱树呀，一年上两次

肥，浇几次水，等着收枸杞就行了。一公斤枸杞十几块，一亩二百

多公斤，除了上交税款，少说一年也盈两万元。”

李直笑了笑说“：谢谢，这不费事到口的蜜糖我可不好意思吃。

咱们连有两户老职工没脱贫，让他们一人包十亩，一两年也就脱贫

致富了。我还是承包麦子棉花吧！”

赵良望着李直的神气劲，恨得直咬牙。他愤愤地骂：“ 我看你

小子能傲到天上去，只要潘团长不倒，老子栽了也不能轻饶你狗小

子！”

赵良遵照何勤学的指点，为了避嫌，专门打听好在潘团长外出

开会不在家的时候去走门子。

潘团长的夫人王梅是组干科科长，外号“ 超级常委”。只要过

了这一关，啥事都好说了。

他头一回走门子，心里的小鼓敲得直发慌。王科长要是板着

脸不答腔，烟盒递不出去，再弄他几句难听话，那就丢人打家伙了。

自己的名声臭，万一她有耳闻，送一盒四个老头办不成事，贩盐的

遇上大雨，亏本就大了。他这么想着，在潘团长家门口转游了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6

圈“。主人不打进门客，既然来了，行不行也得试火试火。”他发发

狠，举手敲铁门。门口三条狗积极地向主人报信，抖得铁链哗哗作

响。

“ 你坐，坐呀。”她热情且动作熟练地递烟、泡茶。两只眼迅速

自然地把他身上搜了一遍，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烟盒上，头点了一

出下，腮帮子上 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纹。

“ 阿姨，你别、别、别⋯⋯”他把四个老头放在茶几上，激动得说

不出下文了。他暗暗责怪自己没出息，还没上大台面呢，嘴就结巴

开了。在她转身放火柴的时候，他狠狠地在大腿上掐了两把。

“ 你是？，，

“ 我是十八连的，姓赵名良。啊，对了。我就是承包二百亩苞

谷，挣了一万五千多块的那个赵良。”

“ 啊？”她拖着长腔绕弯儿，笑面菩萨似的说“：知道，知道，报上

登过你的模范事迹。团长常夸你呢，说你懂科学懂技术，是全团科

学致富的人才。今天一见你，果然才貌出众。你来⋯⋯”

“ 阿姨，我是毛（逐 遂）自（存 荐），嘿嘿，毛逐自存。”他急得使劲

晃着脑袋，想搜出几句能打动人心的豪言壮语出来。“ 我们年轻人

有一颗火热的心，为四化大业增砖添瓦匹夫有责，匹夫有责。就说

我们连的领导吧，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亏他改嘴快，没把“ 家

伙”二字说出来“，老革命了，干工作没有一点朝气。我想挑重担，

请阿姨团长叔叔多栽培，嘿嘿，多提拔。”

“ 好啊。”她看着他，像母亲看头胎儿，满脸的慈爱和喜悦。她

笑着说：“ 咱们团的基层干部普遍老龄化，特别需要培养一批年轻

干部充实基层，否则就青黄不接了。”

⋯⋯

“ 他妈的，我咋觉得那娘们是耍嘴皮子的呢。”赵良从王科长家

出来，对何勤学说“：提干，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容易吧。”

“ 这你又不懂行。”何勤学把两大块肥肠塞进嘴里，边嚼边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7

“ 过去培养选拔干部，是最严肃认真的工作。家庭出身、个人历史、

直系亲属、社会关系，样样扒腾清楚。还要在政治上、思想上、道德

品质上、工作上、生活上考验你。不流几身汗，脱几层皮，掉几斤

肉，别说连级营级，就是提个排长也比登天难。如今企业盛行一长

制，加上关系风盛行，弄得干部管理也乱了套。就说潘团长吧，屁

本事没有，前年在芦草沟竞选连长落了空，去年反倒调到咱们团当

了团长。他老 ，一下升了五婆原来在大田干活，两年工夫入党转干

级成了正营级组干科长。这里面的底细你不摸门吧？”

赵良摇摇头，把耳朵伸向何勤学。

何勤学尽量压低声音说 “ 听说他姐夫是个大干部。他落选之：

后，他姐夫来咱们师一趟，在酒桌上闲聊的时候，他说“：芦草沟团

那个潘世年是我内弟，你们得关照一下。当然喽，你们也得根据他

的能力安排工作。’他奶奶的，你说这种人当团长他能正得了吗？

听你刚才说的详情，我 了。你再补补分析已是 门子，好八九不离十

了。戏就开台 ”

赵良二次拜门子，怎么也没想到，王科长对他非常冷淡。她皱

着眉头说“：听说你被机车组开除了，常喝酒闹事，还打你老子，有

这事吗？”

她兜头给赵良浇了瓢冷水。赵良的心如同烧红的铁一下扔进

凉水里，气得直了头发梢。他顾不得什么了，一开口便骂“：我操他

祖宗，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红嘴白牙给老子造的谣？王科长，你听我

说，机车组长马亮给承包户犁地，搞人家女人不收机耕费，我揭发

他，他开除我对吗？我喝酒是事实，我在酒桌揭发连队干部以权谋

私的事实，他们就诬赖我醉酒闹事。不正之风我不该揭发吗？我

什么时候揍过敬爱的老人？这些王八蛋全是造谣。我要找他们一

个一个地算账！”他口若悬河的辩驳，心里为自己随机应变信口胡

编的能力而吃惊，他相信他的辩白足以能够改变任何人对他的不

良看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8

“ 小赵，看你急的，听我给你说。”王科长的眉梢差点没笑开了，

她压了声调说：“ 我对你讲的话，沤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讲。老潘为

提升你把人得罪光了。马书记、冯副政委他们硬是不同意，也不知

道那些事他们从哪里听来的，没根没据的不该在会上提出来。是

我力排众议，老潘拍板定案。先提你任副连长，考察一年，好好干

吧，团场的前途终归是你们青年人的。”

赵良的心激动得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他抖抖肩膀，似乎伟大起

来。他想跪下给她磕头，又觉得俗气，想敬礼又没戴帽子。他对着

她鞠了一躬，一头把她顶坐在沙发里。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

“ 阿姨，你和 今后，潘团长是我的再生父母，知恩不报非君子也

哪怕天上落石头，路上插刀子，我都跟着你走⋯⋯”

李直和连队的职工拥着郑书记向办公室方向走了。赵良晾了

摊，没精打采地往家走。

一种祸事临头感裹着赵良。他看看天，天是吓人的黑洞，几朵

乌云像披头散发的魔鬼向他扑来，林带像持枪的卫兵威严地监视

着他。几只乌鸦向他飞过来，报丧似的“ 哇哇”叫了几声。他的心

一缩，一股寒气从心里钻进脊梁骨。他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一窝蜂

向远处飞去。

“ 他妈的，难道真像何勤学说的，他们非把我送进监狱不罢休？

这形势说变就变，行贿风说不行就不行，这时事也太叫人捉摸不透

了。该死的李直，连潘团长也告了，你他妈的也太狗胆包天了。哈

哈⋯⋯只要团长倒不了，老子也不会倒⋯⋯”他一想起潘团长，身

上又来了劲“。老子给你个死不认账，叫你老虎吃刺猬没处下口。”

他抬头看见自己的宅院，心里又是一沉。往日，他一见自己这

别墅似的宅院，心里就漾起一股舒适幸福感，洋洋自得的神情还加

几分自豪，今天他望着这宅院，心里升起一股犯罪感，横看竖看没

有一处让他顺眼的地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9

宅基地选在紧靠在灌渠一块一等甲级地里，为了灌水方便，他

在渠道上安了一个钢制闸门。宅基地一亩足数。红砖围墙水泥勾

缝，水刷石大门柱，进门顶上装着方灯。推开铁门，小车能开进院

里。院里花墙间六角水泥方砖铺路，路西是菜园，东面是果园。虽

然不是楼房，五室一厅带有厨房卫生间，标准比高干的不差。室内

水磨石地板，吊天棚，白色涂料墙面，漆了墙群。卧室里铺着地毯，

装饰了淡青色的花纹贴墙纸，内装饰比高干住室并不逊色。这套

住宅花了六万，那是连队盖机车库时，私人包工头给他建的。自从

搬进新房，李直查弄得他没安生过一天。多亏包工头死不认账，才

没露出马脚。这一回，郑书记亲自来调查，万一网兜提猪娃露出蹄

爪，就这一条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到家时，他看见铁门敞开着，心里起了疑。他爱人马英回娘家

坐月子才二十多天，说好满月他去接。他把马洁锁在房子里，窗上

有防盗的铁栏杆，是谁开的门呢？

马洁的哭声从屋里淌出来，他像挨了一枪麻醉药弹，四肢发

软，抽了筋似的，眼睛发花，天旋地转。他扶着门框直往下溜“。一

定有人问马洁情况，得听听她讲的什么⋯⋯”他瘫在地上，两条腿

不听使唤。一狠心，向院里爬去。

王科长也真会给赵良安排，从西边最偏僻的十八连调到最东

面的一连，相距四十公里。这对他干事方便多了。没想到，他一上

任就碰上一大堆麻烦。

一连有几个待业的坏小子，长头发小胡子，腰带上挂着小刀

子；白天睡大觉，晚上偷鸡摸狗赌博喝酒。玩上了兴，敲媳妇姑娘

家的门窗。谁敢背后骂一句，不是猪耳朵被割，就是端了鸡窝把鸡

头留在门口。指导员抓了两回，派出所关了两次，放回来更凶了。

指导员家的凉棚烧个净，手压井里倒了“ 敌敌畏”，要不是他心细，

一家大小也就险了。连队职工人人嚼他们，可谁也不敢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0

赵良听说此事，三夜没睡觉，当场抓获，一个个挨着揍，直揍得

他们跪地求饶。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报复，夜里睡觉钻到床下。第

七夜里闯进来五个蒙面人，一进屋照着床铺就是一阵乱棒，赵良用

大棒一扫，钻出来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收拾得五个小子俯伏在地。

赵良坐在椅子上，拔出匕首，“ 叭”一声扎在自己大腿上，血顺着腿

肚子流，眉头不皱一皱。他说“：你们谁有这个种，我就饶谁。没有

这个种的，从我胯裆底下爬出去。今后老子碰上谁作歹，不卸你的

耳朵不姓赵！”

不管他这一招如何，安定了两个连队却是事实。职工伸着大

拇指说“：赵副连长有种，硬是把这伙坏小子镇住了。行！”

何勤学看了垦区报纸，那是过年的时候，赵良从银行取出一千

元，亲自送到两户贫困职工家里的事迹。他特地来一连祝贺说：

“ 这两件事你干得漂亮极了。你在职工中的形象起来了，威信也立

起来了。但是，你千万不能夺权心切。你们连的连长指导员都五

十八九了，他们当干部三十多年，你别想给他们眼里揉沙子。你得

老实做人，踏实工作。他们去团里替你说句好话，比职工说一百句

没说的，其他团领导还管用。潘团长那儿 听他们俩的。他俩都想

早退休，还能不器重你吗？只要你老兄按我说的办，好事准能轮到

你头上。说不定到时候党政工作还让你一肩挑呢。”

他到一连，第一眼看上的是马英。她的眼睛比银行职员打算

盘的珠子更灵活，撩拨得他的心没定位的时候；她的眼睛比酒盅厉

害，酒醉人，她的眼醉神。可他遇到了麻烦，连长家的姑娘，指导员

的闺女，都在追他。

何勤学闭着眼把脑袋转了三圈说：“ 赵老兄，这事说好办也好

办，说难办也扎手。要我说你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面上你得

恋着玉梅和荷莲，婚姻也是一种政治手段，儿女情连着父母情，这

对你的进步大有好处。可是，你要陷进三角恋爱，到时候可就小秃

烂脚，两头不落一头了。我看你一不做二不休，这么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1

何勤学的主意简直坏透了，他带着玉梅、荷莲去边城医院人流

两回，老连长和指导员，也光荣离休。他升任了连长，又兼了支部

书记。玉梅、荷莲催他打结婚证，他把和马英的结婚证书亮了出

来，气得她俩差点没喝农药。

“ 不行，打了结婚证也不行，得给我退了。”马英爹气得直跺脚，

不是碍在老夫老妻份上，不把马英妈打成泥就怪了。

在赵良没法收场的时候，何勤学带着车来连队拉打瓜子。他

说：“ 我分析，马英他爹半路放出来打扛子，肯定是听了外人的传

闻。再严实的被窝也闷不住屁，你跟玉梅、荷莲的事能瞒一时，可

瞒不了长久。现在是你用权的时候了，只要你多往他们嘴里抹蜜，

风波自然平息。你得这么办⋯⋯”

“ 何老弟，我算服你了，你简直是我的诸葛亮。咱们兄弟一场，

你给我帮忙我也不能亏待你。这次拉打瓜子，我给职工结账的时

候，一公斤压一毛钱，扣出来两万块，就算老兄对你的报答。”

赵良办事是很有气魄的。他借口马英爹有高血压，把他从三

十六农换到四农，一等甲级地并且紧靠着二支渠。又打着照顾年

老妇女同志的旗号，让马英妈包了十亩枸杞，一年白捡便宜二万

元。团里在三河下游开荒，从美国进口几十台大型农机具，从一连

调走几名驾驶员。他借这个机会又安排马英的三个弟弟，玉梅的

二哥，荷莲的小弟上了机车。年底结账的时候，他抓住算账、发款

中的差错，辞掉会计和出纳。他又个别谈话，聘用玉梅当了会计，

荷莲任了出纳⋯⋯

马英爹松了口，对马英妈说“：生米做成熟饭了，孩子的事还是

让她自己做主吧，趁着现在还不太显眼，给他们办办算了。要办得

像样点，亲戚、职工全请。”

赵良的婚礼确实气派。那天潘团长和王科长的光临，很为老

岳父争了面子。当然他们参加婚礼是来关心下级的，自然不必带

礼。临走的时候，潘团长满面红光地看着赵良把一台放相机悄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2

放进了卧车。

全连二百多名职工家家都接到一张请柬，跑腿办事讲得清白，

不准送礼，只是用这个机会叫大家聚聚，赵连长是为了感谢全连职

工对他工作的支持。职工心里自有一本账，平日里想找个巴结领

导的机会还愁没门呢，办事的把请柬送到门里，就不是叫你空着手

带着嘴去白吃白喝。连长掌着职工的银根子，叫你富有一大堆理

由，什么少浇水作物受旱啦，虫灾药害啦⋯⋯只要摆出来一条，利

税减一笔就是千儿八百块。要多扣你的款也是一大堆理由，什么

特产税、超水方费、地膜回扣费，一笔账扣你几百块。放着光光路，

谁也不肯去钻窟窿眼子。大伙儿接到请柬，沾过光的单独送礼，生

怕比别人少了不显眼。得了便宜的，几户联合起来，搬冰箱，抬电

视，专捡值钱的大件买。他丈人得意地对人说“：没想到，女婿的群

众威信还真高，大物件收子十几件，现金收了四万多块。”

赵良爬到门口，趴在门槛上听她姐妹俩捣腾他。

“ 小妹，你别哭。”马英说“，你姐夫他怎么你了，你对姐实情实

说，姐不会怪你的。”

马洁抽抽搭搭地说“：你坐月子的第七天，他回家对咱妈说，他

工作忙又不会做饭，这家请那家叫的，日子久了，怕影响不好。妈

叫我来帮他料理家务。谁知道他没安好心，嘻皮笑脸地开玩笑，摸

摸揣揣地动手脚。第三天，他硬占了我的便宜⋯⋯”

“ 小洁，你姐夫千坏万坏还是你姐夫，为着姐，你也不能去告

他。”

“ 就不，李直告诉我，师纪委就要下来查他。我不能放过这个

色狼。”

“ 你不能，不能啊！”赵良连滚带爬地进了屋，磕头如捣蒜地说：

“ 小洁妹我求求你，你饶了我这一回罢！”

“ 哈哈⋯⋯”一群男人的大笑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3

赵良惊恐地抬起头，几万张陌生的面孔怒视着他。他觉得自

己在缩小，在变形，他变成了一只老鼠，在地上到处乱钻地上没

有洞，人体变成一座山也没缝。他跑得大汗淋漓，又变成一只落汤

鸡。他大声喊叫着说“：妈呀，你们饶了我吧！”

远处开来一辆卧车，是潘团长的车。他透过车窗玻璃影影绰

绰看见了潘团长和王科长“。哈哈，潘团长来了。潘团长！”他大叫

着朝小车跑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像气球一

样鼓胀，冲塞了天地间的空白。小卧车在他跟前停了，李直从车子

里钻出来。他拿着一面镜子，态度异常友好地问：“ 你知道这是什

么吗？”

“ 镜子。”

“ 这不是一般的镜子，是现形镜，你过来看看吧。”

李直用镜子照潘团长，镜面上是潘团长和善的笑脸，模糊变形

成了一只卧着的六腿狼，血红的舌头舔着嘴角的鲜血。镜子里出

现了王科长动人的容貌，模糊变成一只三尾狐狸，翘起尾巴尖声叫

着，呼唤自己的情侣。镜子里出现了赵良的形象，一副美男子相

貌，模糊变形成一棵草，又变成一条虫，虫子迅速膨胀，长成一头白

猪⋯⋯

“ 把这头猪宰了吧，宰了吃，宰了吃！”人们吼叫得山摇地动，震

得他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觉得他的手脚被捆上了，绳子勒进肉里麻痛。一把明亮的

刀子在额头上磨了两磨，刀尖凉凉地捅进肚皮，刺进了心脏。

“ 救命呀，救⋯⋯”

“ 他妈的，你小子咋呼啥，还不快起来接班去！”机车组长马亮

揭开被子，狠揍他几巴掌“，你小子这一夜算把我折腾苦了，一会哭

一会笑，又吵又闹，我一夜也没睡成觉！”

赵良缓缓地睁开眼，抹掉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4

绿 灯 红黄灯 灯

一

坐在飞机前舱五排Ｆ座上的刘政委，身上的安全带依然紧紧

扣着。他的右肘儿支撑着上身的重量，两眼透过椭圆形机窗往下

看，那厚不可测的洁白云层，使他想起站在团场轧花厂巨大棉垛顶

上看棉花的情景，团团坨坨满场银白。但机身下的云层和团场轧

花厂的棉花垛根本不能比，满场的棉花垛在蓝天下像一座银岛，机

下的云层则盖严了山河、大地、沧海。云层波澜壮阔藏满了神奇的

变幻和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永远解不开的谜。看着那白峰绵柱雪峦

冰原，撒满散银碎玉的谷地，又使他想起了库古琴山冰达坂上的景

致，但库古琴山冰达坂的玉峰银河因为凝固似乎永远僵死，而机下

的云层滚滚荡荡瞬息万变，于是，他产生了神仙那种飘飘然羽化而

登仙的感觉。

他这次飞深圳不是参加学习班学习，不是参观考察，也不是去

旅游和疗养的，他是带着团长的重托去办事的，这牵涉到全团职工

１５０多万元的利益。简单地说，去年１２月常委会研究决定：投资

５０万在珠海与部队合作办一个枸杞饮料厂；投资１００万元和深圳

磁力光联电子厂合作办一个高科技项目 泵厂。款已经汇出半

年之久，因不见对方动静，职工中引出了许多谣传。说深圳１０个

人就有７个人行骗，还有两人胡乱转。有人说汇的款让老板买股

票了，有的说办厂的老板带着钱跑了。团长说“：刘政委，职工风言

风语很多，你亲自出马去一趟，见机行事，要是办厂有希望就下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5

心办下去，要是没门就把钱拿回来，把人也撤回来算了。”

刘政委知道许多团场在对外经营中上当受骗的事儿，因此这

次南行他带了财务科长，做了追款的准备；又带着酒厂的厂长，也

作了办厂的准备。

刘政委第一次坐飞机，一直从机窗口往下看。飞机飞出浓云

层，进入一块稀云区。远处的云像一团团棉花。山村从大地上匿

迹，城市的高楼大厦似儿童摆出的积木。飞机简直是在一张胡乱

涂抹了红橙黄绿的纸上飘着。刘政委回头望望，乘客全闭着眼打

盹儿。于是他也放了椅背，闭眼打起盹来。

“ 先生，你用茶还是咖啡？”空中小姐一声甜蜜的问候，机舱又

活了，一连串放餐板儿声。

“ 刘政委，给你。”周厂长把一杯红茶放在刘政委面前的餐板

上。

“ 啊，你是政委？”坐在座上的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小姐转过脸

问“，你能给我安排一个合适工作吗？”又说“：我叫王旭梅，也是兵

团连队的职工。在连队包了３年地，倒贴了３０００多元，１９８７年我

跑出来经商做买卖，已经５年了“。”你挣上钱了吗？”刘政委插问一

句。她没有直接回答，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 现在我在乌鲁木齐

大西门个体批发站工作，负责 东深圳的批发业务。你需要什么，广

回乌鲁木齐我送给你“。”不需要不需要。”刘政委话出口又后悔，不

该冷她的热心。王旭梅一笑说：“ 你们党的干部都这样，实际要起

东西来可狠了。可怜我爸爸妈妈，在团场辛辛苦苦一辈子挣的钱

没我一个月挣的多。我把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全接到乌鲁木齐住，

花１２０多万买了地皮盖了楼房。”刘政委吃了一惊，转过脸仔细瞧

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找出商人特有的奸诈。她相貌平常，眉眼间

也难找出些微过人的灵气 但从她那坦然的神态和随便的语气

里，又觉得她说的实在可信“。这几年你挣多少钱哪？”刘政委似乎

在盘问了。她伸出右手食指，无名指上闪着一颗金刚石大钻戒，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6

手指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袖口儿向后一缩，露出光闪闪一副金手

链儿。“ １００万？”刘政委没敢少说。她又是一笑说：“ 还得加个

零。”

“ 你挣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我给你安排工作呢？”刘政委追

问 。

“ 没钱的时候想钱，挣多了又觉得没意思了。现在我想当个干

部，妇女主任呀，管个计划生育什么的都行，我想体验体验管人的

滋味。”

王旭梅似乎说得口干舌燥，呷口茶，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

刘政委也闭了眼睛，心里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苦味。自己奋

斗了半生，官也升到了正七品，每月３００多元工资，在职工眼里已

是厚禄。可有谁知道他的难处呢？父母年迈体弱多病，儿女学业

未成，银根羞涩，一年的工资不到１２月就早派完了用场。为解放

全人类的奋斗者遇到了解放自己的问题，那么谁来解放自己呢？

像王旭梅这样的姑娘，兵团何止成千上万，是她背叛了兵团，还是

兵团背叛了她？如果都像她这样弃农经商，连队将会断根，绿洲岂

不枯黄⋯⋯

“ 各位乘客，深圳机场就要到了。请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降

落。”

刘政委醒了。 上的他觉得很热，掏出手绢儿擦了擦脸和脖子

汗 水。

下午六点钟，天全黑了。

刘政委住华洋宾馆２０１６房间。这是个二星级宾馆，客房里两

个铺位，两床间有一个控制柜，按一个个开关，顶灯、壁灯、台灯便

亮，电视机也打开了。泡沫塑料墙壁很洁净，绿地毯像赛里木湖畔

的草地。控制柜下有两双一次性拖鞋，卫生间梳装台上有一次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7

牙刷牙膏，浴盆上方的不锈钢架上，毛巾浴巾洁白如雪。空调机呼

呼作响，客房凉如深秋。

刘政委痛痛快快洗完澡，换了衣服，靠着席梦思抽烟。他不想

看电视，他在回忆下飞机到华洋宾馆的经过，想写篇日记，再写一

首 诗 。

他在机场里找到洗手间方便了一次，因此出机场迟了十几分

钟。他走向出口时候，同来的许科长、周厂长齐声叫他。团里派到

深圳来办磁力泵厂的李副厂长也叫着迎过来，接过密码箱，指着一

位高个青年说“：刘政委，这位是深圳灯饰厂的政工科的马科长，赵

总经理特意派他来接你。”马科长亲热有礼貌地和刘政委握手说：

“ 刘政委，我代表赵总经理欢迎你，请上车。”

蓝鸟面包车从深圳机场一路北上，过了深圳海关检查站，是一

条很宽的双行车道，南来北往塞满了六行车，走走停停。马科长指

着车摇头说，这条路是去年市政府拨款４０００万新修的，今年又拨

３０００万扩建加宽。不然，每月都有１０００万吨物资不能及时运到

深圳厂家。马科长指点着蓝鸟车停在华洋宾馆门口说：“ 刘政委，

我们深圳灯饰厂就在蛇口工业区，离这儿不远。赵总经理安排住

这个宾馆，目前算是蛇口第一流的宾馆了。房间已订好，请上二

楼。”

电话铃声打断了刘政委的思路，他抓起话筒问“：你是哪里，你

找谁？”

“ 我找你 ”这是一个娇滴滴且又非常轻佻的女音“。请问，你

要服务小姐吗？”

“ 服务⋯⋯”刘政委忽然明白了。他心里一阵紧张，叭一声放

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晚饭是马科长代表赵总经理招待的。乘电梯下一楼进餐厅，

门口站着两位非常漂亮的高个子姑娘，身穿红缎子旗袍，开岔高得

让人一看心就起毛，斜挎一条金色绣边缎带，上面写着：华洋宾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8

欢迎您！一位笑容可掬地迎过来，甜甜地说“：先生，请进。”说着领

他们进餐厅。餐厅里有一百多张餐桌，桌桌都坐满客人，但是餐厅

里很雅静，没有人高谈阔论。不像北方的餐馆吆五喝六，争吵嘻闹

粗俗得让人头痛。

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之后，一个女声问“：先生，能进吗？”

刘政委想，可能是二楼服务员来送水，随口应道“：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妙龄女郎，瓜子脸，淡淡地着了妆，描过的眉毛

柳叶似的，脖颈儿白得像一节嫩葱，身材修长，线条柔美，没袖儿的

白衬衫齐着胸前的隆起处，着一条淡青色超短裙。她进了客房，坐

进刘政委对面的沙发里，一条腿跷在扶手上不停地摇晃着。

刘政委目视着她进客房后的一举一动，心悬到喉咙口。她坐

下的时候有意提了提超短超短裙，天老爷，她竟不穿内裤！女人的

神秘裸露得无一丝遮掩。刘政委颤动的心转换成悸抖，呼吸急促

得缓不过气。他急忙闭上眼，把身子侧向一旁说“：你你，快遮住！”

她笑得把头在沙发背上晃着，接着慢慢坐直身子说“：怎么，你

害怕了吗？今天晚上我就是来为你服务的。我知道你们新疆人工

资低，优待你，５００元一夜，我在这里从来没开过这么低的价码。”

，似乎没想什刘政委的脑颅似乎空了 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但，有一

，一个团的政委决不能放弃基本的原条主线他不能也不敢忘记 则，

否则如何向组织向群众向妻子儿女交待？他见她想要动作起来，

果断地摆着手说“：不，你快走，我不要服务“。”不，你不是不需要，

”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团的政委。你不要惊奇，你是害怕 我们

和总服务台是串通一气的。公安局天天都在抓卖淫和嫖娼，抓的

都是个体办的宾馆和旅店。像你住的中外合资的宾馆，还有外资

独办的宾馆是不会抓的。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北方人，现在我也有

工作，在一家饭店当招待，白天打工，晚上服务“。”你为什么这样？”

刘政委话一出口又后悔不该问。她笑了，笑得很脆。“ 不为什么，

为了我个人的幸福。你们不是要彻底解放我们吗？我奶奶１９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9

年饿死了，爷爷文化革命中被斗死了，爸爸妈妈种地养活不了我们

兄弟姐妹七个，我就自己出来闯。刚来也怕这怕那，听多了见多了

就不怕了。开始也害羞，细想想人活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咋快乐就

咋办，不必用旧框框拴自己。我要狠挣钱，挣了钱回去盖楼。找个

男人好好过日子。你不要怪我，外来的几十万打工妹，只要是长得

能对起男人眼睛的都是白天打工，晚上服务。让他们抓住，大不了

赶走。我们不怕，白天撵走，晚上老板会到约定地点再把我们接回

来的。你不要怕，我们不会有传染病的，我们经常检查身体，街上

的药店什么药都有，我们有外国药，即使有病，吃了外国药三天准

好。不会传染的，怎么样“？”不，你快走！要不，我就打电话。”她悻

悻地站起来，临出门又回头剜刘政委一眼说“：背气，不开化的死顽

固头！”

刘政委从门缝里看着她走进又一间客房后，急忙敲开２０１８号

房间，一进门便怔住了。两位身着三点式泳装的小姐正在和许科

长、周厂长纠缠呢。许科长一眼看见政委，遇上钦差大臣似的说，

他是我们的团政委，我们来出差办事，决不能回去挨处分。两位三

点式气恨地白了刘政委几眼，极不情愿地走出客房。

许科长、周厂长缓着气，用手绢擦着满头汗水。刘政委说“：许

科长，今晚你过去和我住一个房间，明天换成三人间一块住。”刘政

委说完要回房间休息，周厂长说“：政委，咱们仨还是一块儿看电视

吧。”刘政委明白周厂长的意思，就点头答应了。

周厂长打开电视机，香港台正播放故事片《 天下无敌大赌尊》

的片头。

刘政委没心思看电视，靠着席梦思想超短裙那双十分动人的

眼睛。这双眼睛使他又联想起连队那双同样动人的眼睛，虽然都

充满了狂热和烈火，但连队那双动人眼睛的眼角已结了细细的蛛

分坚决，多次跪在他面前哭诉丝。她闹离婚的态度十 。可无论她

怎样哀求，都动摇不了他爱护老干部的决心。他劝她说：“ 王学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0

同志，你应当知道，他是离休老干部，需要关怀和照顾，需要一个祥

和的家庭，善良的妻子⋯⋯”她火冒三丈高，简直是歇斯底里大发

作：“ 刘一政一委！因为我善良，我服从组织，１８岁就嫁给一个５０

岁的糟老头子。他离休了，我一个人在连队承包土地，浇水扛棉

包，过磅扛麻袋，这些我都能忍受。可我是女人，我才３２岁，我要

你给我孩子，我要你给我做女人的自由！”刘政委想着她的满脸泪

光和怒气，长叹了一口气。他惭愧地想，那时候不卡她就好了，她

就不会外出。听说她也在深圳，可千万别碰见了她。唉！女人女

人，一个个都是猜不透的谜。

电视机里怪里怪气的音乐打断了刘政委的思绪。荧光屏上在

播放台湾、香港、日本、美国、丹麦、加拿大世界十大赌王进场的镜

头。刘政委想，难道世界就是一个赌场：执政的在赌，有钱人在赌，

男人女人也在赌？

晚餐是赵总经理订的。他先打来电话，询问刘政委来蛇口三

刘政委没接电天休息得怎么样。 话，许科长复述着刘政委的话说，

刘政委休息得心急，他这次来深圳不是游山玩水的，希望和赵总经

理早日洽谈办厂事宜。赵总经理大概明白了话意，急忙道歉说，实

在对不起，近三天接待了四川的、山东的、内蒙的６家客户，忙得实

在脱不开身，慢怠了刘政委，很不好意思。请刘政委大人海涵，给

予宽容和谅解。而后又说，他下午５点准时到华洋宾馆，恳请刘政

委千万不要外出。刘政委看看表，才两点半钟，时间还早呢，到附

近的街上转转去吧。许科长周厂长说“：行，老窝着也不行。”

在大亚湾里是看不出蛇口地貌的样子的，只有出海的渔民黎

明归来的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大亚湾那舌头似的海岸，张开的蛇

蛇口市嘴，舌头似的内伶丁岛。 离海岸一箭之地有一条八里长街，

街两旁有千百个私人开的店铺。“ 这么多的店铺，街上行人稀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1

他们能挣上钱吗？”刘政委怀疑地问。李副厂长说：“ 政委你不知

道，下午５点钟之后，满街是人，人都挤不动呢。夜市开到３点多

钟，老板熬了夜，第二天１０点多才开门，白天开不开门倒不十分在

乎。”刘政委说“：啊，原来是这样。”刘政委觉得头痒，又问“：这里有

理发店吗“？”多得是。”李副厂长指着店门说“：你看，凡是有花纹旋

转灯的店铺都是理发店。政委，我劝你别理“。”为什么？”刘政委

问。“ 这都是私人开的理发店，要价特别高，专门坑外来人。上个

月长春来的客人到店理发，理完算了８００块钱。要价高不说，关键

是⋯⋯”李副厂长下面的话又咽回去了“。关键是什么？”刘政委追

问。李副厂长红了脸笑道“：关键是还要给你按摩，趁机掏你的钱。

按摩完还把你往后面小房里拉。妈的，我第一次来理发吓坏了，差

点让她拉进去。上个月１５号，公安局一次封闭了１２家理发店，每

家罚款六七万，有的老板还蹲了班房。不过，现在都开门营业了。

这些人都不怕罚款蹲班房，一开业又让理发员按摩员拉客。”

私人老板的店铺大多是专卖商品，很少有百货商店。街两旁

的店门都开着，出了这家店门，隔墙又是一家店门。店铺的老板都

十分热情，只要你从店门前路过，他们就会拖着广东腔叫“：先生，

请进来选购物品啦，我的价格比别的都便宜的啦。”那服务态度，让

你不买也想进去看看。

踅进一家服装店，女老板立即迎出柜台说“：先生是北方人啦，

是来蛇口谈生意的大老板啦。我劝你买套像这样的西装啦，要不

然，深圳的老板会瞧不起你的啦，会把你当成打工仔对待的啦。”刘

政委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非常本分的中山装，心里犹豫了一下。女

老板立即从衣架上取下一套西装说：“ 先生，这套西装你穿最合适

啦，现在深圳、广州、香港老板正流行这种西装，１２００块一套，我批

发价卖给你，１１５０元送给你啦。”刘政委吓了一跳，一年工资还不

够买四套西服！花这么多钱买套西装，回去可不好向老婆交待的。

女老板又说：“ 先生，深圳的老板特别讲究穿戴的啦，有１２００块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2

套的西装，决不会穿１１９９块钱的西装。今天我没开张，你是北方

人，我才便宜卖给你一套啦。”刘政委听人讲过，在广州深圳买东西

要狠杀价，不然就吃亏上当。他心里折算好一阵说“：老板，这西装

做工比较差，３００元一套我就买啦。”女老板笑得鼻孔朝天，连连

说“：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啦，这样我要赔大本的啦。”李副厂 长拉

拉刘政委的衣袖，先走出店门。刘政委心里明白，随即跟着往外

走。女老板高声大叫“：先生，回来啦，我卖给你一套啦。”李副厂长

急忙拉刘政委进了一家药店，小声说“：千万别回去，你还了价不买

她会不依的。那套西装顶多１８０块钱。你要买服装，我替你看成

色。我来蛇口几个月，啥都懂一点。”刘政委点头嗯了一声，心想：

差点吃亏上当。

药店的老板是小女孩，年龄最多有十六七岁。她盯着他们没

吭声。刘政委想给老婆买种特效药，治治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因

此，从柜台里到药架上一样一样看得很仔细。看了一圈，治风湿病

的药也有十几种，都是新疆也有的。李副厂长、许科长、周厂长趴

在一张药柜上一直没抬头。刘政委转过去一看，老天爷，药柜里摆

的全是性药，什么金枪不倒丸，金枪不倒油，皇宫秘方，日本猛男，

吹情粉，激性素之类的。药品的包装封面上，还印有十几个男女床

上的动作。刘政委觉得耳热心跳，连忙转到对面看药品。听见周

厂长说“：这种拿出来看看，真的管用吗？”女老板笑着回答“：非常

管用，我们都试过，灵得很哪。不信你先买几包试试，保准灵。”

回去时，赵总经理已在房间等了多时。他是个四川矮个子，三

角脸，深度近视镜遮挡了眉眼，头发油亮，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如

果不是个子太矮，倒有十足的绅士风度。在客房休息十几分钟，赵

总经理邀他们乘电梯到一楼餐厅，迎宾小姐领他们进餐厅选了个

中台。

赵总经理没坐，指指雅座间。迎宾小姐盯着刘政委的中山装

微微一笑，才领他们进了芙蓉厅。芙蓉厅的服务小姐急忙打开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3

拉ＯＫ机子，一支台湾乐曲便把人的情绪飘旋起来。

按赵总经理的吩咐，招待小姐沏泡了两壶菊花茶。赵总经理

说“：喝这种茶能清热败火，在蛇口很受欢迎。”另一位小姐拿来一

本菜谱。赵总经理说“：刘政委，你点菜。”刘政委心想，这菜不能

点。点便宜菜，赵总经理会小看他们，点名菜，钱花多了又不知道

他满意不满意。于是，他推着菜谱说“：赵总经理，还是你点吧。我

第一次来深圳，对这里的菜名不熟悉。”赵总经理见刘政委执意不

肯点，又向许科长周厂长推让之后，说“：这餐厅里有北方菜、北京

菜、川菜、粤菜和港菜，这我都不点，因为你们新疆离海远，很难吃

上新鲜海鲜。今晚我全点海鲜。”说着在菜单上写了２０个菜名

“ 先生，喝酒吗？”小姐问。

“ 喝，来一瓶法国人头马。”赵总经理说“，刘政委，这瓶酒的批

发价 ”是９００，宾馆的餐厅卖１０８０。

刘政委吃 是表示他了一惊。他明白赵总经理话里的意思：一

对他们的热情，二是炫耀他的富有和豪爽的气概。于是他接住他

话茬儿说：“ 感谢赵总经理对我们的盛情款待，你有机会一定到新

疆去，我们虽然没有新鲜海鲜，但我可以现宰猪羊，烤全猪、全羊。

‘伊犁特’虽然比不上‘法国人头马”名贵，但也是得了两次金奖的

名酒。”

这顿晚餐让刘政委大开眼界，宴席上的花蟹、海鱼、海参、鱿

鱼、鲜贝、海螺、海虾、团鱼满满一桌子。刘政委在新疆也吃过海参

鱿鱼和对虾，但那都是冻的，烹出来吃着面乎乎的，已没了鲜味。

今晚吃的都是活烹的，看着津津洒洒的透明发亮，吃在嘴里就能体

会到这些海生物在大海里生存的艰难。

赵总经理自称不会喝酒，说今天破例，为了陪刘政委才喝三杯

的，喝了脸一下红到脖根子。刘政委好酒量，是全团公认的四大酒

仙之一，喝着谝着一瓶酒也就干了。赵总经理叫再拿一瓶，刘政委

和许科长实意拦住，这才上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4

赵总经理吃完饭，一连声道歉，说刘政委酒没喝好。这时候，

绿衣小姐用盘子托来结算单，赵总经理看了一遍，拉开公文包，拿

出四迭钱放进托盘。绿衣小姐转回来时，托盘里放有三张１００元

钞票。刘政委暗叫一声，乖乖，一顿饭吃了３７００元，差不多是他一

年的工资。

从餐厅出来，赵总经理缠住刘政委非进地下舞厅不可。刘政

委对跳舞不感兴趣，执意不去。赵总经理说“：你不跳也可以，进去

开开眼界嘛。”

地下舞厅门口迎接客人的小姐个个蝉翼薄衣，乳罩和三角裤

都呈现得清清楚楚。一位小姐迎上来问“：先生，要包厢吗？”赵总

经理说“ 要”。他拉开手提包，取出６沓子钞票，办了手续，一位小

姐把他们领到第１８号包厢。当刘政委知道包厢里一个座位是

１１００元的时候，惊得直到半夜里也没睡着觉。

舞厅里舞曲十分悦耳动听，七彩灯光线很暗，伴舞女郎香腮红

唇，裙带翻飞，冰肌玉腿。包厢里的男女拥抱接吻旁若无人。刘政

委还没坐稳一位小姐飘到眼前，搭肩搂腰地邀请跳舞。三个年轻

人耐不住，随着舞曲旋入舞池。刘政委执意不跳，赵总经理只好作

陪。打开果仁瓜子盒子饮料瓶子，请刘政委饮用。

刘政委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他望着打

旋翻飞的裙子，润嫩的肉色；听着隔壁包厢里发出的窃笑和呻吟

声，突然产生了一种大难临头即将亡国的感觉。他想，改革开放到

这种程度，不是完全西方化资本主义化了吗？人在这种环境里不

腐败才出鬼呢。细想想，又感到不是这么回事。人们白天工作累

了一天，晚上到舞厅玩玩松活松活，两厢情愿的，对社会能产生多

大影响呢？人无事就生非，人闲着的时候，好事坏事胡乱想，想坏

事的人多了，社会治安就混乱。深圳这地方看不见打架闹事的，乘

车也没见人偷包抢钱，说不定正是因为这里的夜生活特别自由的

原因呢。他这么去想，心里又觉着好受了许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5

“ 刘政委，你在这里有何感受啊？”赵总经理嗑着瓜子问。

刘政委笑了笑，没吱声，也不想回答。

“ 你可能看不惯吧？”赵总经理说“，深圳最大的特点，是人在这

里能充分发挥个性和自由，这也许是深圳发展速度快的根本原因。

刘政委，我劝你不要束缚自己，放大胆子自由一下，松活松活对健

康很有好处。”他招招手，两位陪舞小姐进来，不由分说携起刘政委

和赵总经理旋入了人群⋯⋯

四

约定好上午刘政委一行到灯饰厂参观。从赵总经理的话里听

出来，这是对刘政委一行的特别关照。他说，除了他聘任的经理和

主管生产的副经理可以进车间以外，任何人是不能进入车间的。

蛇口乘车非常方便，出了华洋宾馆大门往路边一站，便有中巴

和的士停下，他们叫着蛇口深圳，问先生上不上车。中巴不拥挤，

人人都有座位。

大街两旁栽植有椰子树和荔枝树，树很小，只有一人多高。树

两旁都栽有两根木桩子，用夹板把树拴牢了。刘政委想，可能是雨

季里雨大风猛，怕把树刮倒采取的加固措施。街两旁大楼林立，高

厦耸天。一乘客指着几十幢大楼说，深圳速度真不得了，上半年他

来的时候，那儿还是一片水塘，夜里蛙叫得睡不着觉。这次来就盖

起了几 十栋大楼。

进了灯饰厂大门，传达室一老者，有礼貌地查看了身份证和证

件，急忙拨电话。一个２０岁出头的年轻人急忙从二层楼上下来，

自我介绍说“：我姓王，是主管生产的副经理，刚才赵总经理打来电

话，说他要接待四川客人，让我先陪你们参观。”

灯饰厂是座二层楼，连楼下的平房一共四个车间，一个车间

２０至４０名工人不等，绝大多数是打工妹。他们工作的时候，神情

专注目不旁视，只听电机的轰鸣声。刘政委很想了解她们的工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6

生活、待遇各方面的情况，问了几个人，都像机器人，没有一个人应

声，就不再问。

二楼是一个制做微型灯泡的车间，十几台进口自动化机器，将

血管粗细的玻璃管切割、制泡、装丝、抽气、封口一次性完成。微型

灯泡通过流水线传入组装车间，４０多名女工一人一把尖嘴钳子，

将一筐破开的塑料管子拉直摆平在工作台上，每隔五公分嵌进一

个微型灯泡，再把相邻的两个灯泡间的细钢丝连接住用电烙铁焊

住。一筐做完，有人就会再送过来一筐。把制好的一筐卡上工作

台号，送到质检车间。质检车间的工人装了插头，接上电源，满筐

的灯全一闪一灭。质检员一个灯泡一个灯泡地一节一节细查一

遍，没有次品的就传送到楼下平房总成车间。那是一台巨大的注

塑机，将灯饰线重新注塑、上色、冷却，定型为成品。

刘政委被三块黑板吸引住了，黑板上贴有十几张厂方公布的

纸条子。第一块黑板上的纸条全是晚上班的罚款通知。刘红梅

１０月２１日上班迟到一分钟，厂方决定给予罚款１０元。第二块黑

板上的纸条都是因工作造成浪费受罚款的通告。１０月２６日打扫

卫生时，在王小红的工作台下拣到微型灯泡一只，厂方决定罚款５

元。第三块是废品罚款通告。１０月２７日，质检车间查出马青云

一条灯饰带有两个灯泡不亮，造成返工浪费，厂方决定扣马青云半

月工资，并取消当月奖金。

“ 他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你们这样罚款，工人不找你们闹

吗？”刘政委问。

“ 手慢的一个月６００多块钱工资，手快的９００多，不包括奖金

和经理给的红包。没人找，更没人敢闹。”王副经理说“，谁要找到

厂里，除非是她们在外厂找到工作了，要么就是厂方叫他们立即结

算伙食账。”

刘政委感慨地“ 啊”了一声。心想，这种管理方法倒十分 单简

省事，可就是在新疆行不通，特别是在团场更行不通。要除一个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7

工的名比登天还难。上级批评你工作方法简单粗暴，群众骂你绝

情惨无人道，职工准给你闹翻天，让你吃不成饭睡不成觉，也工作

不成。一个职工为了一级工资告了６年状，是他上任后才给他补

调了一级工资，那职工感激得泪流满面，说他一辈子就遇见这么一

个真包公，买了一条雪莲烟千恩万谢。其实他６年打官司告状走

门子花了２０００多元。同是一个中国，这里能办的事，那里就不能

办。这大概就是差别吧。

“ 啊呀，刘政委，实在对不起，没有陪你参观，实在对不起。”赵

总经理再三说明了来迟的原因，听王副经理说已参观过了，便把他

们让进总经理办公室。

“ 刘政委，你对我的灯饰厂印象如何啊？”赵总经理边倒茶边

问。

“ 从对厂子的管理来看，赵总经理不愧是一位满腹经纶精通管

理才华出众的企业家。”刘政委恭维地说。

赵总经理耸耸肩，近视镜后面的两个亮点闪了几闪，惬意地笑

着说“：刘政委过奖了。其实我也是从新疆兵团出来的。”

“ 什么，你也是兵团人？”许科长、周厂长有兴致地问“，你从哪

个师出来的，怎么到深圳来了？”

赵总经理在对面单人沙发上坐定，呷一口茶说：“ 我姐姐是农

九师的。我１５岁那年，姐姐回四川探亲，正碰上批斗我父亲。她

天黑进家，天不亮出村，就把我带到新疆去了。我放了一年羊，天

天跟姐姐闹着要上学。高中毕业后考入南京工学院，大学毕业又

攻读了两年硕士研究生。分配工作之后，碰上深圳改革开放的好

形势，我没到工作单位报到，就直接到深圳来闯天下。先在蛇口修

船厂打工，那时候蛇口只有一栋楼，就是那座两层旧砖楼。”他指了

指高楼大厦丛中极不协调的土木小楼说：“ 后来我当技术员，就在

那楼上办公。前年蛇口成立招商局，我又去招商局工作一年，主管

外商接待工作。这时候台湾的陈志鹏先生在广州建了一个灯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8

厂，因为国内代理经营管理不善，厂子面临垮台倒闭的危险。陈先

生决定公开招聘厂长。经过竞争角逐，我被陈先生选中，离开招商

局到广 州中外合资厂任厂长。我在招商局工作时的７名好兄弟，

接受我的聘任，分别担任了管理、财务、技术生产领导。经过６个

月的努力，灯饰厂起死回生扭亏转盈。去年年底我宣布辞职，随行

的７名兄弟都随我一起杀回蛇口，创办了中国自己的第一家灯饰

厂。”

“ 后来呢？”刘政委不动声色地问。

赵总经理似乎从刘政委的眼神里发觉了什么，附之一笑说：

“ 当然了，在我向陈先生辞职以前我一切活动，都是按照我的计划

进行的当然也包括我们集体辞职以后厂里管理干部的培训和安

排，过河拆桥，见利忘义的事我是不干的。其实，我们杀回蛇口办

厂创业也是很困难的。刚开始由于资金困难，我们开始办了十几

个人的小厂，经过一年半的努力，现在固定资产已达到２００多万

元，每月纯利润６０多万元，工人增加到１６４人。另外在安徽、上

海、天津、四川办了四个分厂，在１２个大城市设立经销服务部。在

不久的将来，执全国灯饰之牛耳者非我赵某莫属也！哈哈⋯⋯”

刘政委看着赵总经理骄狂的神态，心里生起一丝不快，在没有

正式洽谈之前，他为什么关照我们参观他的工厂，为什么主动介绍

他的经历、他的事业、他的工厂发展史？疑团从刘政委心中升起。

五

从厂里回来，已是下午三点半钟。因为不习惯广州和新疆的

时差，回宾馆大家都觉得很困。一觉醒来，天已擦黑，大街上的路

灯全亮了。刘政 长委把许科 、周厂长叫醒说“：老在宾馆餐厅里吃

饭，咱们可吃不起。我看咱们还是到外面的小餐馆里去吃，这样省

一些。”许科长、周厂长连声答应，对，对。

“ 李副厂长怎么现在还不回来？”许科长自言自语说“，等不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9

他？”

从灯饰厂回宾馆之后， 长专程去赵总经理刘政委安排李副厂

家里一趟，要他告诉赵总经理，就说刘政委来深圳时间有限，明天

上午一定要洽谈合资办磁力泵厂 的事。如果赵总经理最近抽不出

时间，刘政委明天先去珠海和部队谈办饮料厂的事，回来再谈也

行。

许科长的话刚落音，李副厂长推门进来了，满脸高兴地说“：政

委，按你的意见定了，明天上午十点赵总经理准时来宾馆和你洽

谈。另外，灯饰厂技术科的牛科长晚上来，他想单独见你，说有好

多话想跟你谈谈。”

“ 那好，那好。”刘政委说“，咱们赶快 科下去吃饭，回来等着牛

长。”

华洋宾馆街对面有一个无名小餐馆，餐厅是一间４０多平方米

的砖混结构的平房，餐厅里摆有６张圆桌，门边有一个烟酒专卖

柜。房前有一个用钢架和塑料瓦搭的凉棚，炉火通红，六七个大师

傅忙得满脸是汗。就这么一个小小店面，每天的营业额在５万元

以上。

一位小姐见４人走来，忙腾出一张空桌，擦桌抹凳，递上本

菜谱。３人把菜谱推给刘政委。刘政委说：“ 咱们今天改改，专吃

素菜。”３人说“：行，你就点吧 时上写了。”刘政委掏出钢笔在菜单

菜、尖椒苦瓜、炒西洋菜芯、菠菜四样。他看主食谱 上有炒面，因为

好几天没吃面，又写了４盘炒面。心想这顿饭是不会超过１５元钱

的。等小姐拿着划好的价单来结算时，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每盘炒

菜８元，一盘炒米粉面条８元，合计６４元。因为炒面的盘子过分

精小了些，每人又加一碗牛肉面，实际是一碗方便面，碗小得可爱

极了，面上有４块小指甲盖大的牛肉和一点酱油蒜汁，一筷子刚好

挑完吃净，剩下的半碗清汤也刚好一口喝干。每碗６元钱，这一餐

小吃共花了８８元，还吃得半饥不饱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0

“ 老天爷，深圳的饭真是吃钱的呀。”周厂长一回宾馆就叫开

了，“ 咱们的出差补助一天只有６块钱，住宿费只准报１２块，这么

个吃住法，不把老婆贴进去才怪呢。”

打开电视机，香港台正播放英语武打片。看着电视，大家还议

论着小餐馆的饭菜贵。刘政委心想：武林界在打，经济界在打。武

林界力气强而又有正义的胜，经济界实力强不管正义不正义都能

胜，坑就坑住没有钱的穷人了。

门响了几声之后，进来一位２０岁的年轻人，细高挑个儿，脸面

白净，戴一副近视镜，说话操一口安徽口音。李副厂长介绍说“：这

位就是牛科长。”接着又把刘政委、许科长、周厂长逐一介绍给牛科

长。

牛科长并不健谈，两眼盯着手，两手搓着手指头。刘政委问一

句，他答一句。

“ 听李副厂长介绍，你和赵总经理是患难之交的兄弟，你们合

作一定很愉快吧？”刘政委正话反说，有意兜圈子打开他的话匣子。

“ 哎！”牛科长叹口气说“，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办了几个分

厂以后，兄弟间便有了意见。就说我们厂和香港马老板在福建办

的那个分厂吧，技术转让费５０万元，机器购置和设备安装，都是我

一手操办的，整整忙了３个月，办完回厂，我一分钱没落。我们在

那个厂子以技术入股了１０份，他只给我两份。后来他发现我对此

有意见，在外面办分厂就干脆再不让我插手了。可是，订购机器和

设备安装又得我去办。刘政委，你说这样我们还能合作下去吗？”

刘政委没有应声，他觉得自己不好说什么。一面之词，很难悟

出内中真谛和由衷。他深圳之行的目的很明确，厂子办不成就把

钱带回，没有教育任何人的任务，也没有调解任何矛盾的差使。刘

政委这么想，便顺着牛科长的思路问“：今后你没什么打算吗？”

“ 现在我们还没有闹到撕破脸皮的程度。我知道他在技术上

目前还离不开我，而目前我在社交和管理方面也不如他。现在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1

有维持着关系各干各的事。”牛科长说到这里摘掉眼镜，使劲揉了

几下眼睛又接着说：“ 上半年我回安徽老家一趟，在家乡为我哥哥

了一个灯饰厂，他来信说已赚了１２万元。”办 他掏出一封信，交给

刘政委又说：“ 如果刘政委有心在新疆办灯饰厂的话，我只要２０万

元技术转让费，比他们的少３０万。购买设备机器安装和工人的技

术培训我全包，不另取分文。不知道刘政委有没有办厂的意向？”

“ 我对灯饰厂一无所知，把握不准，决心难下。”刘政委说“，不

知你能不能提供资料，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 好的。”牛科长从内衣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说“：刘政委，不瞒

你说，灯饰厂的全部技术资料只有我这一份，从来没让人见过。刘

政委，因为你是党的干部我才敢交给你，明天一早我来拿，不能让

任何人知道。如果你们决定办厂，我一定效力，时间不早，告辞。”

他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有礼貌地道了一“声 晚安”。

“ 我看这个人不正派。”周厂长说“，就凭他把技术资料偷拿出

来这一点，我觉得他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 不。”李副厂长说“，我来这儿已半年多了，对他们厂内的事也

略知一二。牛科长是个技术尖子，为人老实忠厚，只是不应该在钱

和分股上计较。挣来的技术转让费用在工厂扩大建设上了。技术

入股是不错，他们兄弟七八个，一人一股只剩两股，何况他还多得

一股呢。人家赵总经理也有他的难处。”

“ 要我说，他们兄弟七八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结合起来的，其

实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许科长说“，一旦他们个人的翅膀

硬了，就会各飞各的。”

刘政委听人说过南方人做生意的事，对外卖不掉的货，就拿回

家卖给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或亲戚朋友。原价是１００元进的货，

说成进价是４００元，因为亲戚朋友才２００元便宜卖你。货脱了手，

钱照样赚。因此，刘政委不想参与这种无稽的评论，重要的是办自

己的事，好回去有个交待。他说：“ 明天咱们就要和赵总经理洽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2

了，大家想想会遇到、会出现什么问题，事先商量商量对策，免得洽

谈的时候被动。另外，对牛科长今晚来的事，谁也不准向外透露

人家把技术资料交给咱们是对咱们的信任。”

“ 政委，万一磁力泵厂办不成，咱们在这里投入的资金你是准

备带回去呀，还是准备在这儿继续投资办厂子呀？”许科长问“，这

一点你定了，我们就好给你参谋了。”

刘政委没回答，１５０万元不是个小数字，分分角角都凝聚着全

团职工的血和汗。厂办不成钱带不回去，新办厂子项目选不准，都

对不起团场的职工群众。

刘政委思来想去说：“ 咱们团也不缺少这一两百万块钱，拿回

。一是能去存在银行里，就不如在南方办个厂 在特区开窗口，二是

可以培养管理和技术干部。就是办砸了，为发展二、三产业买个教

训也值得，当然得立足于赚钱了。只要办厂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把

钱带回去。”

这晚上，他们一直商量到３点钟。

六

第二天１０点整，赵总经理准时来到华洋宾馆。他穿一套美式

米勒特西装，褐色老板皮鞋，手持大哥大，腋下夹一个特制公文包，

很有一股大亨气派。进了客房和刘政委寒暄之后，他坐进沙发里，

高跷着二郎腿，面带微笑地说：“ 江泽民总书 四次全国记在党的十

代表大会上作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报告。他说‘今年初邓小平同志

视察南方发表重要谈话，精辟地分析了当前国际国内形势，科学地

总结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基本实践和基本经验，明确地回

答了这些年来经常困扰和束缚我们思想的许多重大认识问题。谈

话强调基本路线要管１００年，动摇不得，要求我们思想更解放一

点，改革开放的胆子更大一点，建设的步子更快一点，千万不可丧

失时机 。他在论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中说：‘继续大力发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3

商品市场特别是生产资料市场，积极培育包括债券、股票等有价证

券的金融市场，发展技术、劳务、信息和房地产等市场，尽快形成全

国统一的开放的市场体系。’他的这些讲话在深圳特区和港台外商

中引起了极大关注⋯⋯”

刘政委吃惊地望着赵总经理，心想，这个一心办厂子挣钱的总

经理，竟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十四大报告中的章节。他倍加赞赏地

说“：赵总经理学报告如此之好，我十分佩服。”赵总经理耸一下肩

膀说“：这是逼出来的“。”什么？”刘政委又吃一惊。赵总经理解释

十四大召开之后港台客商来大陆洽谈生意，说“： 总先要问你几段

江总书记的报告，如果你能流利地背出来，说明你是有政治头脑

的， 如果你对报告一知半解，或者一问三不知，洽谈就容易成功

他们就认为你没有政治头脑，生意也就告吹了。不学法律，不懂政

治，不熟悉改革开放政策不行，那你就钻不了法律和政策的空子，

“ 啊！”刘政委一下明白了。他想，南方你就赚不了大钱。” 人为经济

利益自觉学习十四大报告要比办学习班那硬性灌输强多了，这也

可能是南方与北方发达与落后的一个原因吧。

李副厂长提几袋水果进来，说是刘政委安排的，边吃边洽谈

他把芒果、荔枝、香蕉、桔子倒在茶几上说“：请。”

赵总经理拣一个桔 子，边剥皮边说“：我先把办磁力泵厂 的事

向刘政委和各位汇报一下。今年二月，南京工学院带我的导师来

信说，他发明并申办了磁力泵专利，并且寄来了部分资料，这日前

在国际上尚属高科技项目。他要求我在深圳寻找生产合作厂家，

正巧你们团长在深圳考察。我从有关科技资料中查证，新疆现在

水土不平衡，要发展大农业，必须开发地下水资源。磁力泵的性能

比潜水泵的性能优越得多，结构简单而且不易损坏，这种高科技产

品一定能占领新疆的厂大市场。你们团长很赞赏我的意见，当时

达成口头协议。３月份，王副团长和李副团长来深圳，与我们灯饰

　厂正式签订了联办磁力泵厂合同书。李副厂长来时带了５０万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4

汇票。７月份我去你们团，又带回１００万元汇票。你方资金和管

理人员全部到位，完全信守合同。”

“ 既然我方尽了全部义务，我想赵总经理为办磁力泵厂也一定

尽了极大的努力。”刘政委柔中有刚地说。

“ 是这样的。”赵总经理呷口茶说“，你们知道，我夫人是你们团

的人。我岳父母和夫人一直关照说，要我为团里办件实事好事，我

决定和你们团联办磁力泵厂即出于此动机。由于办厂工作不能顺

利进展，我 几封信，骂我是大骗子，说我骗了团里的收到你们团十

钱跑了，有的指责我买股票赔了等等。老实说，这伤害了我的感

情，也影响了我办厂的情绪。”刘政委望着赵总经理委屈得低头欲

哭的样子，急忙安慰他说“：赵总经理，请你不要相信那些来信。我

们团党委和团领导对你一直是十分信任的。我想赵总经理在办厂

中一定遇到了很多实际问题和困难，是吗“？”是的，”赵总经理抬起

头说，“ 我很感激刘政委对我的理解。我原想，我引进我老师的技

术专利，他是不会要技术转让费的。我的打算是把厂办成，他以技

术入股利润分成，尽量不损害你们团的利益。我万万没想到，他根

本不同意我的意见，必须先交８０万元技术转让费，才提供全部资

料和生产可行性分析报告。为此事，我专程去南京三趟，我老师始

终不肯改口，这样与我的计划相差８０万元。但是这三趟我也没有

白跑。我从老师的口中探知，目前国内尚无生产磁力泵厂的工艺

和厂家。可要投入生产，得按我老师的设计制造生产磁力泵的生

产流水线，这项投资需要２０００多万元⋯⋯”

刘政委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儿。既然厂子办不成，追款便成了

主要任务。为了掩饰表情，他剥食着荔枝，漫不经心地问：“ 这么

说，我团到位的资金你是没动了？”

“ 不，”赵总经理说“，如果不动用，那我就太傻。深圳这地方资

金周转最快的１个月４次，有钱放着不用或存在银行拿利息，那是

傻瓜办的事。说实话，我用了５０万元发展壮大了我的灯饰厂。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5

政委你请放心，如果你要全部带走这笔款的话，３天内我会备齐的

刘政委从他的神态里联想到参观他的灯饰厂和那晚招待宴上

他的讲话，心里便概括了这样一个轮廓：４月份以前，赵总经理的

灯饰厂只有十五六人。团里５０万元资金到位之后，他扩建了厂

房，购进了配套机械设备，扩大了生产经营的规模，如果说办磁力

泵厂不是他有意设下的骗局，那么办磁力泵厂，也一定会排在他的

灯饰厂发展壮大之后。如今他借鸡下蛋成功，羽翅丰满了，说话的

口气就强硬起来。刘政委这么想着，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气，但他

马上又咽下去了。因为他知道跟这种人打交道，有气有火都于事

无补，生气发火反而会使事情复杂起来。

赵总经理望望刘政委的脸色急忙递过来一支“ 三五”烟。刘政

委点着烟，连着抽了几口说“：赵总经理，这么说你的灯饰厂现在一

帆风顺，没有什么困难与后顾之忧了？”

“ 从目前来说，我们灯饰厂已具有了适应国内市场的规模，但

从市场经济竞争的角度，特别是从与国际大市场竞争的角度来看，

我尚未摆脱受制于人的局面。因为我的灯饰厂所用的微型灯泡原

材料全部由台湾进口，目前国内还没有生产厂家。因此，我计划再

投资３００万元，再办一个微型灯泡厂，那样，参与国际市场的大竞

争，就无人能卡我的脖子了。”赵总经理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得

眉飞色舞，反而露了马脚。刘政“委 嗯”了一声，恭维之中带有讽刺

意味地说“：想不到赵总经理精力如此充沛，为灯饰厂尽心竭力，还

有精力筹办磁力泵厂。我们团就缺乏你这样的人才。”刘政委几句

话说得赵总经理自觉漏底，脸一下红了。

磁力泵厂一事已不言自明。按昨天晚上商定的，资金问题由

许科长谈。在赵总经理倒茶的时候，刘政委对他使了眼色。

“ 赵总经理，我很想知道你对办微型灯泡厂究竟有多大把握和

办厂的具体办法。”许科长没谈资金，又把办厂的事提出来了“。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6

个我是有绝对把握的。”赵总经理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资料说：

“ 这是办微型灯炮厂的 划可行性分析报告和全部技术资料。我计

和美国麦脱普里坦发展公司合资办厂，具体细节已和该公司的国

内代理谈妥了“ 为什么和外国人合资办厂呢？”许科长追问“。这。”

是深圳人赚钱的诀窍，先办乡镇企业，三年不交税。到该缴税的时

候，再转办成中外合资企业，不但减免税收，而且政府一路给你开

绿灯。因此，这次我一开始，就计划办成中外合资企业。政府可批

购一辆免税进口豪 子办大了，没车不行。说是中外合资企华车，厂

业，其实完全是自己的资金，我已和麦脱普里坦公司国内代理刘奇

峰先生商定，把部分办厂资金打到香港，刘奇峰先生再用公司的名

义把款打回来，就算中外合资企业。当然不能白用美国麦脱普里

坦公司的名号，只需要给他们百分之三的股份就行了。他们不出

一分钱，挂名拿钱的事很乐意干。”

刘政委很快看完了微型灯泡厂的技术资料和可行性分析报

告，心中有了底，问“：如果按你的设想，什么时间能开始办厂，什么

时间能投产呢？”赵总经理说“：如果你们团１５０万元入股投入办厂

的话，明天就可筹备办厂业务组，在台湾订购成套机械设备，联系

房事宜。１２月底成立租借厂 董事会，明年元月机器安装调试完

毕，２月份正式投入生产。还有一条，”赵总经理伸出右手食指说，

“ 深圳办厂，一般技术转让费６０万元是不能少的。但是，看在你刘

政委的面子上，技术转让费只要４０万元。但我不要现金，以此作

为股金入股。这样你们投入的资金只能占百分之四十一点多的股

份“。”这样是可以的，”许科长说“，但是，李副厂长四月份带来的

５０万元，七月份你从新疆带回的１００万元，必须按银行贷款的方

式结算到微型灯泡厂全部股金共同入账的日期“。”可以。”赵总经

承诺说“，办理满口 中外合资企业要办理１８种手续，下午再详细商

谈。”他看看手表又说“：午餐时间到了，我请客，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7

七

珠海市正下着入秋以来第一场大雨，刘政委视察淇澳岛的计

划只好推迟。

珠海市北吉莲新村，３年前是一片荒丘。澳门一个经营房地

产的老板，根据珠海改革开放的形势望风测雨，投资４００多万元。

一次建２０栋住宅楼，每个单元以２００００元出售，一年赚了５６０万

元。这位老板虽然精明，却没有估计到日后改革大潮的急流猛浪，

３年后，一个单元价格长到２０万元，是当年售价的１０倍。

吉莲新村落成之日，兵团领导决定在南方建个办事处，为兵团

开一个窗口，了解南方改革开放的形势，为兵团提供经济信息。据

说这引起了一阵波动。有人说，８个单元花１６万元，那得多少亩

苞谷，多少职工才能创造这么多利润呢？兵团的希望在绿洲上，在

绿洲的田野上。我们在南方开个窗口究竟对兵团能起多大的作用

呢？⋯⋯尽管有不同意见，办事处还是办了，窗口还是开了。

许科长和周厂长下的一盘棋正杀得难分难解。刘政委无心观

战，推开窗观看南方的雨景。

新疆的雨和千里浩瀚的戈壁有同样的性格，凝重而且缺乏爱

心。雨点儿鞭梢儿似的抽在人身上，冷嗖嗖的叫人毛骨发凉。珠

满了爱的激情。海的雨点像秀女多姿的身段，轻柔而且充 雨点儿

灵活得让人想起戏台的鞭鼓棒儿，有节奏地敲着 顶、路楼顶、瓦屋

面，顽皮地在楼顶、瓦屋顶和路面上蹦跳着翻着筋斗。街头花园

里，火红的三角梅，千姿百态的金菊，经了雨的陶冶，显出了大自然

透明的天质，同村姑的心灵一样纯净。 路上已有马 积水，飞落的银

箭射得积水泛起一片闪亮的白光，水泡成堆儿。海湾里有尊手捧

珍珠的玉雕珍珠女塑像，在雨雾中时隐时现，在雨雾中飘然欲飞而

又恋恋不舍人间。远处，南海的天、海、云混沌为一体。一艘巨大

的货轮撞入眼帘，像外星突然飘来的飞行物，像在天上飞翔，又似

在海上游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8

一阵笑声，惊醒了沉浸在雨景中的刘政委。许科长和周厂长

不知何时结束了对弈，和一位高个青年谈兴正浓。

“ 我们应邀参加了朋友的宴请。”高个青年说“，在皇妹酒楼聚

会以后，我们再三追问他。你今天宴请我们，究竟是什么原因，是

你的生日，还是什么喜庆事。不说，我们就不开宴。我的朋友被问

得没了办法，说：‘没有什么喜事，我来深圳３年６个月，到昨晚为

止，正好有２０００个女人陪我同床共枕。特请各位朋友来酒楼聚

聚，以示庆贺⋯⋯’”

刘政委吃惊地望着高个青年。看面相，他二十七八岁，方面高

鼻，深度近视镜后面有双刚毅的鹰眼。他穿一套青色西装套服，白

衬衣领，系着“ 丽尼”高级领带。刘政委厌恶地想，一定不是好东

西！他想回卧室看看书，无心听这种无聊的琐谈。

“ 刘政委，您好！刚才见您一心赏景，不敢惊扰。”高个青年站

起来，很有礼貌地说。

“ 他叫赵翔，是从瑞士回国的经济管理硕士研究生。”许科长介

绍说。

刘政委心里的不快立时消散，眼角堆上笑纹说“：您好，请坐。”

赵翔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学位证书、瑞士护照、澳门经济报

记者证。

“ 赵先生现在何处供职？”刘政委随便翻着证书问。

“ 唉！”赵翔叹了一声说“，一言难尽。我是前年回国的，在瑞士

攻读经济管理。我从报纸上看到祖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特别

是深圳改革开放的形势吸引了我，我便决定回国，参加祖国的四化

建设，报效祖国。”

赵翔苦笑了两声说：“ 刘政委，你听听我回国后的遭遇气人不

气人。回国后我没去北京探望父母，就直奔深圳，到招商局联系工

作。很多人劝我给台湾老板干，或者替外国公司当国内代理。我

不，我不愿意帮助外国人赚中国的钱，虽然他们答应给我丰厚的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9

遇。在这段时间里，我认识了４位朋友，都是回国的留学生。一位

陈小姐比我回国早３年，是发明家。现在手里有十几项专利项目，

正寻找合作伙伴。她发明的汽车节油器获国家‘尤里卡’金奖，在

世界汽车行业界引起关注。另两位是技术专家。我们怀着同一颗

拳拳报国之心，一起受聘于ｓ公司。你知道ｓ公司吗？那是多次

被国家领导视察过的著名大公司，素有改革火车头之称。国家领

导曾说，ｓ公司的改革开放带动了深圳的改革开放，深圳的改革开

放又带动了全国。我被Ｓ公司聘任为经营管理经理，为了出色地

做好份内工作，我吃住在公司，办公室设在车间一角，和工人一起

加工机器零件。我的工作受到公司总经理的赞扬和奖励，但同时

也得罪了一些基层干部和工人。因为我绝对不允许他们迟到、早

退、旷工和怠工，更不允许他们把工厂的物品挟带出厂归为己有。

有一次，我 十几个人把我从珠海回来，已是夜间１２点，刚下汽车，

包围起来，不由分说，拳打脚踢棍棒交加，把我打昏在地，若不是警

察及时赶来，那次就危险了。我醒来时遍体鳞伤，头上缠满了纱

布。公司领导劝我休息，我想车间不可一时无指挥，第二天仍坚持

到车间岗位工作。我原想公司一定会支持我，协助公安干警查出

歹徒和凶手绳之以法的。没想到３个月过去了却杳无音讯，后来

几经周折终于真相大白，原来那一伙歹徒全是公司领导的亲友。

他们见我工作一丝不苟以公司事业为己任，都觉得离不开我。但

我的西方经济学管理方式和手段又侵害了他们亲友的利益。又因

为我是归国留学生，也不好公开炒我的鱿鱼。于是才有了那次违

法行为⋯⋯”

刘政委听到这里，觉得有一口闷气堵在心里憋得霍霍刺痛，急

忙服了两片药问“：你为什么不上诉“？”我已经上诉了。”赵翔说，

“ 在这里上诉似乎无用，因为公司的一些领导曾被中央领导肯定

过，非常难动。所以，上周我又投诉到北京归国留学生服务处，想

来这些歹徒终归会受到应得的惩治。”“ 你现在还在Ｓ公司任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0

吗“？”不，当我明白真相之后，就愤然辞职了。既然改革的典范公

司不能容我为其工作，我想其它地方的改革条件就会更差些。因

此我们４位就一起辞了职。既然我们不能容于国家的全民企业，

又不想效力外资企业，我们就商量着用我们在外国学的管理和科

技知识，自己办企业办工厂，下海闯世界，走工业强国的路。”

是个有志气有抱负的爱国者。刘政委敬佩地点点头，问：“ 你

不是还有十几项专利发明吗，有没有短、平、快项目？如果有投资

少见效快的项目，我们团可以和你们合作“。”好的，好的。”赵翔说，

“ 我带有三个短、平、快专利项目，马上拿来请你选。”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周厂长把话筒交给刘政委说马主任的

电话。

窗外，风刮得紧，雨下得急。

八

雨下到半夜时停了。

刘政委一觉醒来已是早上５点半钟，阳光透过窗玻璃在客房

的墙上照出一片白光。

吃过早茶，马主任说“：我上午去码头接人，等一会儿部队的车

子来接你，上淇澳岛我就不陪你了。下午早点回来，斗门县的黄县

长今天下午来接你，我跟你一块去。”刘政委连声答应“：好的，好

的 。”

前一天下午的电话，是马主任转来的部队开发公司张经理的

电话。张经理说“：广东军区后勤部来电话通知，明天有紧急会议，

约定的明天同去淇澳岛考察和洽谈只好往后推迟，至于什么时候

谈，等回来以后再定。实在对不起，耽误了你的时间。不过，我怕

你等得寂寞，特意安排孙参谋陪你去淇澳岛考察。请你先去看看，

有了第一印象，洽淡的时候就能拍板定案了。祝你考察满意。”

在淇澳岛办枸杞饮料厂是团党委研究决定的。那是团长去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1

圳考察时，发现南方的饮料行业特别赚钱，一瓶２５０克的葡萄汁饮

料２元５角钱。团长说：“ 我们有２５００亩葡萄，５０００多亩枸杞，我

建议在南方办个饮料厂。我们已研制出十几种葡萄汁饮料，再研

制几种枸杞饮料新品种，就能形成我团的饮料系列产品。地点就

选在珠海市的淇澳岛，这个岛原来是广东军区驻珠海的一个独立

营的营区，随着中越关系的缓和，撤了独立营 号，留下数百间的番

营房，还有几十亩土地。我们在淇澳岛可以办饮料厂，还可以发展

种植业和养殖业，把它作为基地和窗口，为我们提供经济信息，对

我们发展二、三产业是有好处的。”常委们听了团长的介绍，都认为

机不可失。于是当即决定筹资５０万元，选定了厂长、会计、出纳，

组成筹办班子，由副团长率队南下珠海，为筹办饮料厂打头阵。

蓝鸟空调面包车绕着海边飞驰。一层层白浪从远方奔涌而

来，在长满树木无人居住的小岛和寸草不生的巨大礁石上一次次

冲撞，浪花飞溅，泡沫四散。海浪勇往直前的拼搏和冲撞引得刘政

委浮想联翩。人像大海，大海也像人。人创造的历史是因为贫富

的悬殊而产生的生与死爱与恨的冲撞，形成了人间大海的一次次

巨浪和巨浪撞击后破碎的浪花。难道海浪与礁石永无止息的撞击

也是因为生与死爱与恨吗？

孙参谋挨着刘政委坐，听口音他是四川人。“ 你们是部队，成

立公司干什么呢？”刘政委问。因为孙参谋已了解了刘政委的身

份，说话也少了许多保密方面的顾忌。他笑着说“：刘政委，我们部

队也在改革，也要适应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就说我们张经理吧，你

们团长来的时候，他是留守淇澳岛的参谋，负责管理珠海军分区部

几亩，多的队的营房。空营房有２００多处，营房占地少的十 上百

亩。军区首长根据当前的国际形势，提出稳定军费改革自养的方

针。军区后勤部提出开发营房房地产业和租赁业务，因此成立了

珠海军分区营房房地产公司。为了搞活部队经济，公司与军分区

脱勾，提张参谋任正团级公司经理，自主经营房地产和租赁业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2

刘政委心里似有所动，部队经营营房房地产业，不能不说是当今世

界军队的新创举！

黄坑渡口，说是渡口，实际上只有两艘渡轮和三艘快艇。孙参

谋介绍，两年前这儿根本没有渡口，也没有渡轮和快艇。那时候部

队的官兵和淇澳岛的村民来往都乘坐部队的舰艇。独立营撤走

后，淇澳岛的乡民没有渡海工具，有人贷款自买了渡轮和快艇摆渡

挣钱。这些人都发了，两年挣了几十万，还提出要买我们的军舰

呢。

十几台挖掘机正在劈挖黄坑渡口旁一座红土山，几十辆自卸

车来回装土卸土，海已填了２００多米。孙参谋对刘政委介绍，珠海

市政府 六已作出决定，从这里到淇澳岛要架一座渡海大桥，已有十

家外商申办投资开发淇澳岛旅游区。第一期工程，计划九五年前

竣工。第二期工程，从淇澳岛到香港建一条海下通道，把珠海和香

港连接起来。在淇澳岛办饮料厂，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是很有前途

的。

淇澳岛是一个荒岛。岛 说不出名目的各种林上 木遮天蔽日，

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野草满山满坡，一丈多长的毒蛇在草丛里疾

速穿行，林间阴冷得使人恐惧。部队在岛 修建的道路和操上 场上

都长满了齐胸高的野草，已看不出路和操场的痕迹。营房房顶上

长满了青草青苔。孙参谋说，岛上的白蚁非常厉害，没扒走的门窗

全让白蚁毁了。团派来筹办饮料厂的吴厂长说：“ 这里的蛇也厉害

呢，大白天往床上爬，我们养的几只鸡全让蛇吃了。我们打死一

条，剥了皮四个人吃蛇肉一顿没吃完。蛇皮我还放着呢，足有八米

多长。”

部 靠海，西营区距岛队在淇澳岛占地１６平 公里多方 ，东营区

上居民点六公里。看了两个营房区和附近的山林，许科长说：“ 在

这里办饮料厂简直是开国际玩笑，原料和产品靠渡轮来回运，有多

少钱也得填进去。营房缺门少窗，要全部修起来，少说也得１２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3

万。”周 长说“：办饮料厂没水不行，两个营区厂 只有两口井。刚才

我问过孙参谋，他说雨季井是满的，旱季井就干了。要是到岛外运

淡水，生产成本就更大了。在广州深圳办饮料厂可以，在这儿办卖

给谁？”吴厂长说“：井里的水质已化验过了，不符合饮料用水标准。

刘政委，这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白天热死人，晚上蚊子咬死人，

雨天潮死人，被子单子能拧出水。技术员两口子一上岛哭了一天

一夜，第二天晚上两口子不吭不哈，乘渡轮溜号了。咱是党员不能

跑，硬死守着等团领导来决断。这回你刘政委来了就好了。我说

句实话，刘政委，在这儿办饮料厂是白扔钱。”

刘政委却一直不表态。因为自副团长和部队签了租地意向书

之后，兵团数位领导也先后来考察过淇澳岛，都说这是一个具有发

展前途的好地方，并且表示，如果团场资金有困难，兵团也投资入

股共同开发这个岛。不论他们讲的是真是假，他都不能草率从事。

签协议书的时候，部队提出营区和营房年租金５万元。现在改了

口，营区每平方月租金一块钱，营房每平方两块钱，按说也够低了，

但全部算下来营区和营房的年租金得１６００多万，别说是团场，就

是兵团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部队暗里撵你明着不说，这一手也

够绝了。撤人离岛也不行，万一以后这里发展起来，兵团领导就会

说，这些笨蛋太没经济头脑了，那么好的地盘硬是没买下，太没有

战略眼光了。万一怪罪下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刘政委问：“ 不

能办饮料厂能不能搞其它项目？比如说种植业，种蔬菜、瓜果行不

行？听说这里的狗肉值钱，波斯猫也很贵，能不能办养殖场或者以

这里为基地，做生意跑买卖行不行？”

“ 都不行。”吴厂长说“，我也想过养鸽子，也试养了，都叫蛇吃

了。也有人养过狗，都让当地乡民偷光了。刘政委，你看山脚下那

几块地，地里没土，都是细贝壳粉。我也试验着种过菜，种子就是

不出苗，扒开土连种子也找不见了。一问乡民才知道，是白蚂蚁把

菜种吃光了。去年广州植物研究所在岛上搞试验，种的菠萝和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4

子，１０亩地花了８００多万。咱们团能干吗？”

刘政“委 嗯”了一声，心想：今天跟着孙参谋，说啥也不能表态。

办不办饮料厂，等考察了斗门县饮料厂再定。就是放弃这个岛，也

得想个万全之策，让部队和兵团领导现在和今后都说不出什么。

他打定了主意，指着荒山对孙参谋说：“ 我看在这里办个打猎场一

定能赚钱。把蛇打净，树 上有鸟，再多养些兔子，海边建疗养院，准

能挣大钱⋯⋯”

“ 是的，是的。”孙参谋连连点头。他看了表又说“：刘政委，时

间不早了。张经理临走安排我，让我代表公司招待你。今天，我在

九洲城大酒家订了席，１２点半得准时赶到。你看正巧这儿停有渡

轮，咱们走吧。”

太阳照在当顶，火辣辣地晒得人头皮涨痛。他们向渡轮走去，

个个都汗淋淋的。

九

因到吉莲新村办事处已是下午３点半钟了，马主任正在门口

等候。刘政委一下车，马主任就说“：刘政委，人家斗门县黄县长派

乡镇企业局两位同志来接你，等了两个多小时了。怎么样，今天中

午部队招待得不错吧？”斗门县乡镇企业局的两个人上半年都和刘

政委见过面，听见说话声，一齐迎出来说“：刘政委，你还认识不认

识我们？”刘政委和孙局长握着手说“：孙局长，你没想到我们会在

这里见面吧？刘小姐，你好吗？我说一定会来看你的。怎么样，我

没骗你吧？”孙局长说“：我们接到马主任的电话，听说你来了，都高

兴坏了。跟黄县长一说，他比我们更急，当即让我们来接你。”刘小

姐说“：我们去新疆疆那么多地方，一个人也没记住，就记住你了，特

别是你的划拳，让我们高兴得要死。回来在办公室还常念叨你，认

识你这个朋友，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这回你来斗门县，可不

能灌我们酒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5

３个月前，斗门县黄县长带着１２个局长、副局长去新疆霍尔

果斯和阿拉山口海关考察对独联体的边贸，兵团经贸委李主任打

电话告诉刘政委说：“ 珠海斗门县黄县长率的边贸考察团，明天中

午路过你们团，你们一定要安排一顿有新疆特色的饭菜。把你们

团的枸杞生产情况详细向他们介绍介绍。他们县很有钱，争取他

们投资，扩大枸杞种植面积或者枸杞产品深加工。每人送几包枸

杞子，扩大你们团的影响。”刘政委后来摆了两桌酒宴，上了烤全

羊，吃得他们满嘴流油，喝得他们上车找不着车门。

西行１０公里出珠海市，路南面是烟波浩渺的南海，在阳光照

耀下白茫茫连天接地，朦胧出诗的韵味。澳门岛和岛上若隐若现

的楼丛厦群似乎浮在云烟上，又似乎埋在云烟下。路北面是层层

迭迭连绵起伏的丘陵，碧丘连着苍岭，绿得似乎透明。隐在山凹里

的椰林中，露出数点泛黑色的瓦屋顶，使刘政委一下想起陶渊明的

世外桃源⋯⋯

公路很宽，上下各有条车道。但是，车却像牛车一样缓慢，巨

型的集装箱运输车、２０多吨的载重货车、冷藏车排起串儿缓行，小

车挤在大车缝里，像牙缝儿里的骨刺。挖掘机挥着巨臂铁爪，劈砍

着路边上的土丘。孙局长说：“ 从１９９２年元月到现在，到县乡镇企

万人业局申办企业的个体户已超过１５ 。美国、港、台外商在我县

投资办厂的有３７０００多人，总投资额超过１３亿元。地价猛涨，黄

金地带每平方米已涨到１２０００元　。你看，路两边的地全都划完了。

要办厂只有劈山填塘。”刘政委点点头，问“：你们给外资企业什么

优惠政策“？”那就太多了。”孙局长说“ 个三，前三年不交利税，第二

，　年交一半利税，无盈利的再免交。就说你们兵团的精炼食油吧 我

们免费给你们提供门面，让你们先开张营业。再无偿为你们去广

州和北京办理有关手续。你们油瓶子商标上没印出厂日期，如果

重印就要浪费十几万元，经理愁得吃不下饭。我们听说这件事后，

给你们经理出了个主意，让他印一个布条拴在瓶子上，问题就这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6

解决了。我们的工作是服务，服务的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

时间赶超深圳。”

斗门大跨度大桥是斗河上的新建筑，总造价３０００多万元。桥

上装有万盏彩灯，３００００米灯饰线，夜晚灯火辉煌状若天上彩虹。

原来这里只有一个渡口，车辆和行人过河至少要等个把小时。县

政府早要造桥，因资金缺乏耽误了几十年。１９９０年有人出了个主

意，把全县有海外关系的逐一登记造册，一一发了请柬，邀请海外

华侨回乡观光。５７名回县观光者一个个感动得痛哭流涕。原来

县里拨款给他们修了祖坟，修葺了房舍院落。７天里参观了工厂、

医院、学校，游览了名胜古迹，招待吃住一概免费。临别前一个小

时，县领导亲自来送行，谈了县里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也谈到了

修建斗河大桥因为资金缺乏，建桥计划只好往后推迟的事，侨胞一

听，当场你５０万，他１００万，共捐资４０００多万元。如今斗门大桥

上面镌刻着捐资者桥头堡里立有石碑一座， 籍贯、姓名、金额，留作

后人瞻念。

过了斗门大桥，便能望见斗门县。１０年前，这里还是山区的

一个穷县，人均土地不足两亩，人均收入不上百元，政府那栋砖瓦

房是全县唯一的大建筑。如今一栋栋高楼大厦，足以和深圳市罗

湖海关外香港的豪华大厦媲美。孙局长用炫耀的口气说，在珠海

市，斗门县的发展名列第一，人均收入超万元，提前８年跨入了小

康。

按照刘政委的要求，第二天早饭后参观县维佳饮料厂 厂领。

导和总工程师事先得到了黄县长的电话通知，车到时，他们都在大

门口迎候着。冯副厂长听秘书介绍，说刘政委一行是新疆来的，是

黄县长请来的客人，他显得格外亲热，当即把他们领进洽谈室，打

开十七八种原汁饮料请刘政委品尝。他说，厂长去广 州开会去了。

厂长有心和新疆联营办厂，因为新疆的水果资源特别丰富，而且品

质特别好。要是厂长在能当场拍板就更好了。魏总工程师是位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7

同志，她说她参加过乌鲁木齐举办的乌洽会和吐鲁番的葡萄节，去

南疆库尔勒、喀什考察过香梨和蟠桃，去北疆乌苏一带考察过山

楂，去伊犁考察过 她说苹果，就是没考察过沙山子地区的枸杞子。

新疆的水果质量太棒了，要是用新疆水果制作天然原汁饮料，产品

一定能打进国际饮料市场。

刘政委一心想看看维 打佳饮料厂的先进设备， 听打听投资额，

的诸多问题之后，提出要应酬了联办饮料厂 参观生产车间。冯副

厂长和魏总工程师看着秘书不应声，秘书说“：黄县长对我讲过，就

边看边介绍吧。”

这是一个有１０００人的大厂，占地２０余亩。西边是工人住宅

区，几十栋楼房全是５层，阳台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如同深

圳东关夜市上的摊位。冯副厂长介绍说，工人全是北方来的打工

妹子，要求不高，很能干，厂区东边是生产车间的高大厂房，主厂房

有两套从西德引进 上罐。的自动生产流水线，一条线上瓶，一条线

冯副厂长领着刘政委上了二楼，刘政委隔着玻璃望着自动生产流

水线问，这么大的规模，总投资得多少呀？魏总工程师介绍，他们

厂，最近一年碳酸饮料的原来也是生产碳酸饮料的小 市场行情不

行了。广州、深圳近百家饮料厂全部倒闭，一个原因是生产规模

小，效益低。主要原因是外商不喜欢服用碳酸饮料，喜欢服用天然

原汁饮料。为了适应市场，县里决定更新设备。从１９８９年投资到

现在，总投资额已达１００００２０００多万元。仅西德进口的两条生产

自动流水线一项，就花了４７６万美元。 的大楼说：她指着正在施工

“ 我们用的易拉罐全是从台湾和新加坡进的。为了改善生产条件，

我们厂决定上制罐生产线，这套生产线得 房１２００多万元，不含厂

建设⋯⋯”

刘政委一听，心里暗叫一声“：乖乖！”他想，别说团场办饮料

厂，就是兵团办饮料 也有厂 困难。”

参观完毕，已是１２点整。冯副厂长和魏总工程师拉住刘政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8

不放，执意要请刘政委吃饭。秘书说：“ 不，黄县长已准备了，中午

要请刘政委喝外国酒呢。”

十

台荧光屏上 的班候机厅里几十 ，不断地显示着飞往各大城市

机的起飞时间，值班小 ，通知旅客在几姐用汉语和英语一遍遍广播

号门搭乘即将起飞的班机。空中小姐带着旅客有秩序地走进机

场。空了的长椅，立即又被提着各式箱子、各种提包的旅客坐满

了。窗外不时传来飞机起落时沉重的轰隆声。许科长和周厂长在

候机厅高大明亮的窗子前，又说又笑地指点着飞、落的客机。

十分惬意地想，中刘政委安稳地靠着长椅， 外合资办的微型灯

泡厂已正式签了合同， 上海、台北市、筹备组的人马已飞往天津、

淇澳岛办饮料厂的领 班子，已按他的谋略让部导 队开口撤离出来，

人员随后搭乘火车返回新疆　。该撤的连人带款一起撤了，该办的

事也落实办了起来，团场没有毫厘损失，在短短的２０多天时间里，

他快刀斩乱麻干脆果断地处理了两件棘手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

特别的工作能力他这么想着看看表，离起飞时间还有４５分钟

他闭上眼睛，把心中的得意化作一种轻快，小声哼唱起来。

“ 啊呀，老天爷！这不是刘政委吗？”这是一个带有惊喜的女

音。

刘政委吃了一惊，在深圳机场能认识他的女人会是谁呢？他

睁开眼望着对面站着的女人。她穿一件镶边淡青色缎子旗袍，优

美的线条很能招惹男人多情的眼睛，一头大波浪烫发，瓜子脸分外

的白净，他估不 她的那双眼睛觉得又熟悉似乎又陌透她的年龄，对

生。

“ 怎么，刘政委你不认识我了吗？”女人紧靠着刘政委坐下，拉

过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拍揉着他的手背说“：我就是１６连的

王学梅呀，你真不认识我了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9

刘政委大吃一惊，真是冤家路窄，怕见谁偏偏撞见谁。他确实

认不出她了，她年轻多了，她跟老革命闹离婚的时候正是赤日炎热

的夏天，强烈的阳光和从大漠深处刮来的干热风使她的面色变得

和非洲老女人一样黑红，麦收期间的强休力劳动，在她眼角刻下一

圈圈皱纹，女人忍不了的干熬使她变成了一只发疯的母狮。如今，

南海的风热滋润得她皮肤又细又嫩，没了过量的劳累，没了女人的

煎熬的苦，她赢回了女人自身的纯美。

刘政委一下想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升出许多猜疑。他问：

“ 王学梅同志 作，还好吗“？”好着呢。”王学梅说“，我在，你做什么工

深圳一家私人理发店工作。”她自豪的眼神，使刘政委突然觉得背

有芒刺似的，一连挪动着身子 王，一边挣脱着手。 学梅一把将刘政

委搂在怀里，在他脸了吻了几响，爽朗地笑着说“：刘政委，你不觉

得活得太拘谨太劳累了吗？”刘政委一下明白了，她是在对他讽刺

和报复。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尽快摆脱这种难堪和尴尬，他用检

气说“：王学讨的口 梅同志，请你原谅我，在你离婚的问题上，我不

该⋯⋯“”不，”王学梅坦然地说“，我从内心里非常感激你，如果没

有你的原则，我也下不了这么大决心来闯深圳。如果你那时候同

意我和老革命离婚，我就是再嫁人也还得 。我现在摆脱在团场里

出来了，我自由了。我愿意 了，我觉得我非常幸福。干的事没人管

开始时我在店里打杂，现在是按摩师。老板每月发９００元工 资，

我愿意的时候 ” ，没有了顾话已谈开 忌刘政还可以给男人服务。

委就问“：你打算长 “？”不”她忽闪着眼皮说“，我已期这样下去吗

存了６万 我知道有了钱元，存够１０万我就回团场，我得有个家。

就能拴住男人的心⋯⋯”

“ 飞往乌鲁木齐的旅客请在５号门登机。”

“ 刘政委再见，我们一定会在团里见面的。”王学梅说“，如果不

是仓促分离，晚上我定要解放你。”

刘政委一进机舱，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回想着深圳之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0

繁　　　　　　　　　　有的一幕幕生活，一个个人物，就又联想起深圳市 华的十字街口

的绿灯、黄灯、红灯。空中小姐送水的时候，班机已平稳地在航线

上飞行。他从机窗口往下望，不见了大街上的绿灯、黄灯、红灯，只

见机翼下翻腾滚荡着的无际云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1

月圆月缺月黑头

一

我岳父家住在艾比湖团场八连。在团场我没进过丈人家，调

进城，岳母每年春秋都来住一俩月，我却从来不踩岳父家的门槛。

妻子李杰明了我和岳父心里都有难解开的疙瘩，我不去她们家，她

从来没说过什么。

“ 明天我去艾比湖团场，你也去，咱们一起去八连看看你爸

爸。”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妻子说。

“ 什么？什么？”李杰立时睁大了眼睛，连声说“：你说去哪，去

哪呀？”

我说“：去八连，送货 上门，让你爸爸看看我这个头上长疮脚底

板流脓满肚子坏水八辈子也翻不了身的货。”

“ 天爷，我以为我的耳朵抛锚发生了故障呢。你真去呀？”妻子

为我主动登门缓和翁婿关系而有些激动，没话找话地说：“ 你猜我

爸现在对你会是啥态度？”

“ 起码不会拿着棍子追着我打了吧。”我说着耸耸肩膀，把她逗

笑了。

我印象中的八连已不存在了。八连是个大连队，六十年代初

有五百多名职工。职工住房布满了九号两百亩条田。说起住房让

人寒心，建房的时候，一付 上夹棍架板，就地取土用石碓夯成墙，棚

胡杨椽子，盖 上芦苇麦草，再用麦草泥厚厚地泥上一层，干打垒房

子就建成了。没有窗户，房顶上掏个窟 窿；没有安门，夏天挂单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2

毡子，老冬天挂 职工 说，住这样子的房子，他们连做梦都没敢想

五。 十年代他们都住地窝子，在地里挖个坑，棚上椽过 子盖上芦苇

上泥，土堆连土堆，远处看去像野 泥草 坟茔。他们说：“ 奋斗了十几

。”乔迁新年，总算从地底下爬出来了 居那天到处买不来鞭炮，李连

长跑团里也 单干户职工一人发一个洋铁没借来锣鼓家什，就组织

桶，海敲海打了一通，非常生 动地庆贺了一回全连职工的乔迁新居

大喜。如今的九号条田早又变成良田了，当年的干打垒上房全犁

多年的老宅和进地里做肥料了。有二十 人情作肥料，难怪皮棉单

产竟超过了 十公斤。一百五

八连的新宅区又移 里，和九号条田隔一块地。一号条田到了十

这块条田有三百多亩，从东到西有九条路，路两边全是职工按规划

建起的宅院。红砖院墙钢铁大门，门楼修得很讲究，不少人家大门

两边还蹲着 粗，青枝绿叶扑甩得石狮子。路旁的杨柳树已比碗口

满天青。李杰问了好几个年轻人，才打听到她们家住在杭州路门

牌十二号。

⋯⋯连队的巷子“ 哈哈 叫杭州路，还有门牌⋯⋯”我觉得十分

好笑。

“ 咋啦！就兴你们城里正经有路名呀？我们八连是团里的小

康示范连，实行的是农村户口城市化管理，你懂吗？”一个年轻人对

我的嘲笑很反感，对着我大声吵叫。

我们倒回来又向东走，在第四个巷子口看见杭州路牌，数着号

码找到我岳父家大门口。

院门敞开着，岳父、岳母正在房前拾掇葡萄架。他们都退休

了，闲着也是闲着，在房前小菜园里鼓鼓捣捣锻炼身体，也是一种

乐趣。

“ 爸爸，妈，我们回来了。”李杰一迈进大门就喊。

“ 哎哟哟，俺的傻妮子，你还知道家吗？”岳母嘴上埋怨的是闺

女，两眼却在我脸上扫。她一溜小跑迎上来，接住我提的礼品盒、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3

大兜子小袋子说“：快进屋去。”

岳父抬头望我一眼，龇了龇牙，算对我的问候和欢迎。说实

话，他这笑并不比哭好看多少，看着让人心里别扭不自在。但他至

少没吼叫着让我滚，也没把我的礼品往外扔，看来他对我的态度已

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了。

岳父家的住房同连队职工的住房一样，砖混结构，一百二十平

方使用面积。如果把连队职工的住房摞起来就是楼房，那可比城

市楼房的一个单元的面积大得多岳父的两个儿子都通过我的关

系在市机关安排了工作，这也许是老爷子对我转变态度的根本原

因。他朝我龇龇牙之后，也跟脚进了客厅。

客厅有二 五六十 平方之多，朝阳面是大块玻璃装的落地窗，拉

索道轨上挂着苹果绿窗帘和白色塑料窗芯。吊顶天棚，水磨石地

面，东墙通墙装着茶色玻璃镜，映着对面一大幅山水画。老实说，

老爷子居室内的装修和很有现代特点的家具及摆设确实让我感到

心里不自在，幸亏老爷子没去过我家，如果他去一趟的话，别看我

和李杰是拿工资的，我敢肯定，我在他心目中的窝囊废形象一定会

更加牢固。

“ 吃吧，吃吧。城里拿工资的钱紧张，平时也舍不得买零嘴吃，

回去给外孙多捎点回去。”岳母从冰箱里搬出苹果、香蕉、梨、萄萄、

蟠桃、核桃、花生、高级水果糖，满满堆了一茶几。

岳父进屋 一茶壶茶水，又没吭声，先提暖瓶泡上 从放着电视

机、放像机的小组合柜里拿出几盒“ 红塔山”香烟，撕开盒在放在

，一点带着命令的口气我面前说“：你抽烟。”我觉着他这话 也不婉

边说“：他娘，鸡鱼啥肉冰箱里都有，转。他一边倒茶递盅一 我再去

宰一只羊吧。”

这话让我的耳朵 说：感到特别舒服。李杰说：“ 不宰了。”岳母

“ 宰就快去宰吧，两羊大腿让他们捎回去。”我明白岳父这话是冲着

上轻轻我说的，我笑着不表态，并且在李杰脚面 点一下。老爷了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4

羊不吃白不吃，羊腿不捎白不捎，咱不能不吃不捎让他落个便宜不

是 ？

岳父刚从组合柜抽屉里拿出英吉沙长刀，院里就响起了嚷叫

声“：老连长，今个是老婆把你绑到裤带头上了？三缺一，等你就是

不见你的人影子。快出来，抠四圈，中午在我那吃拉面⋯⋯”

弄“ 你看看你看看，他在家哑迷着日 葡萄架里。”

“ 日弄葡萄你也哼叽一声呀，我们早给你搭把手不早就弄完了

吗？早弄完不早就抠麻将嘛。”

我虽说很少来，准确地说从来没走过岳父家，但艾比湖团场我

还是没少来。常有老同志告诉我：“ 你岳父老两口子现在活得可潇

洒了，老寡妇、老苞谷、红柳根还有很多离退休的，白天是牌友，晚

上是舞友。轮到在谁家打牌，中午在谁家吃饭。这些老东西们舞

瘾大着呢，天天晚上在老年俱乐部跳不到两三点不散场。”不用说，

这是岳父的牌友来喊他耍牌的。

岳父、岳母一听见外面的嚷叫声，赶紧出了门。

“ 我说今个咋就出不了门了，原来是娇客来了哩。那中那中，

俺就陪你女婿先玩着，中午陪客吃饭。”

“ 老寡妇、老苞谷恁俩先陪文教、大妞玩着，俺去帮老连长日弄

羊。”

“ 哎哟，俺的文教、大闺女，今个是哪股风把恁俩给吹过来了？

二十多老寡妇扳了几个指头说“：俺的个文教嗳，自打你调走 年你

就没来过咱八连了。我说你们文化人就是有志气，气性大，几十年

那陈谷子烂芝麻事就别搁心里了。掏达掏达撒了它不就结了。你

不来八连，俺在八连阅览室里可是看过你写的小说。你写俺们妇

女班在苞谷地里的事一点不假，那还是我领头干的哩，现在看着回

想回想还真满过瘾呢。 我说你咋不写写你和大妮子那事⋯⋯”

这个老寡妇嘴上从来都不安门，不管啥事也不分啥场 只合 管

呱啦着往外泼。她当着我岳母、妻子的面公开我的小说内容，确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5

让我面 上挂不住。李杰更够呛，脸立时成了一块大红布。她从沙

发上跳起来，摇晃着老寡妇的肩膀连声喊“：阿姨，阿姨！”

“ 好了，好了，不说了。俺大妞脸上挂不住劲了。来来来，咱开

桌子打牌玩。”

“ 文教，你知道不？”老苞谷摇晃着头顶 上一撮子黄穗缨子似的

头发说“：莫三能死了！”

我大吃了一惊，自言自语地说：“ 莫排长他怎么死了呢？两月

前我下团场碰见他，还谝了一晚上呢，他怎么死得这么突然？”

“ 钱钱钱！都是为的钱哪。”老寡妇说“，操他先人的钱，钱都把

人变成疯子变成傻子变成男盗女娼了。人世上最黑最赖最脏最没

良心的东西就是狗日的钱⋯⋯”

老苞谷说：“ 放你那哧溜子屁去吧，没钱你看着人家吃香的喝

辣的穿花的。你不是能得很吗？你明天一分钱不带去街上趟，

能把东西拿回来吗？”

老寡妇说：“ 老娘我工作一辈子，没儿没女还不是美美气气一

辈子。莫三能他不猴能吗？操心操了一辈子，费力扒叉一辈子，想

钱想得脑汁痛，挣钱累得浑身痛，落了个啥？落了个人完蛋家业散

老苞谷说“：这都是命，俗话说，命中只有六合米，跑遍天下不

满升。他是没那么大的福分。话又说回来，人家莫三能论工作、论

干活，谁不服也不中。”

莫三能排长是我的挚友，艾比湖团场有名的致富户，团场、师

和兵团的劳模，他怎么突然死了呢？

二

一九六三年那场伟大的全国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原本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6

要“ 软、懒、贪、占、变”干部“ 下楼洗澡”的。万万没想到我在运动中

也成了“ 四不 干部。清”

一九六○年我高中毕业，因家庭出身问题高考名落孙山后，

我一气之下，辞了民办中学教师工作来新疆找大舅。大舅说：“ 石

碾，不论咋着说，新疆兵团还是比口里强，一个月三十六斤定量，三

十多块钱工资，就是不能按月及时发，去商店买东西没有钱，连里

开个牌牌子自个打个条条子也能把东西买回来。你要愿意留下，

我就给你报批个工作不走了。”我说“：大舅，我来就没留回头路。”

不久，我的工作批到新建八连。李连长看了我的高中毕业证

说“：你先代理咱连的文教吧。”

连队的代理文教是以工代干，名字虽然也在连队职工花名册

上，但属团组干科管理。在“ 社教”之前，组干科对全团正式干部、

代干干部都发了一封函，调查每个干部的出身历史和社会关系及

政治面貌，于是我对民办教师工作的不辞而别成了对党不满，隐

瞒地主成份，不但是对党不忠，而且是企图混进革命干部队伍梦想

复辟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连队里没有清出来“ 四不清”干部，

却清出来了我 一份检查，在职工大会上这个地主羔子。我写了十

下了“ 十二回楼”还是下不来“。洗澡”已洗得浑身干净并且第一个

阵的李连长在职工“ 下楼”轻装上 大会 上说“：妥了，别再折腾他了。

岁，解放土改的时候他才七八岁，开他今年二十 裆裤刚缝住，还是

属于可以教育好的这类的。用了地富了女代干，是我让代的，我

“ 下楼洗澡”时不是检查了嘛。咱不让他代不就妥了。你们看看他

那麻杆瘦 样子。莫班长，明天叫他到你们妇女班干活，多教育教尕

育他就妥了。”

为了以实际行动巩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成果，团党委发出了

过革命化春节的号召。春节期间，团党委召开第二届换届选举大

会，全团农业单位要掀起积运肥劳动竞赛高潮，用优异成绩向大会

献厚礼。李 的连长说：“ 团党委决定过革命化春节，这是万分之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7

正确的，万分之千的正确的！咱们八连是新建连，屌蛋净光的也积

不出啥肥料。俺向团领导请示过，咱们连七千亩地的苞谷杆子还

在地里立正着呢，咱们就用这龟孙献厚礼，开展个砍苞谷杆子劳动

竞赛。连里抽二十个人弄个突击队，创他娘的一个特大工效去献

礼。排对排赛，班对班赛，两口子搞夫妻赛，没家的单干户弄对手

赛。文教，你给咱连好好写个喜报⋯⋯”职工听连长点名要我写喜

，报，会场上立时有了议论声。李连长大咳一声说“：你们叽喳个

谁能写举手让我看看，举呀。去 了吧。日后你们谁要红嘴白牙

子可不认这份账！小给我胡咧咧着提意见，老 丁，你只管给我好好

写，有事我兜着你的底！”

晚 单干户宿舍里拉提琴，莫三能的女人在地窝子房上，我正在

顶上“ 咯嚓咯嚓”一阵响，把头伸进天窗里喊“：小丁，你出来，你们

班长找你有事。”

月黑头加阴天，我黑灯瞎火地摸到莫班长家，地窝子里热气直

蒸人。大肚子灶里的红柳根火旺，烧得土块火墙红了半截子。莫

班长勤快，地窝子上头红柳根、梭梭柴、干胡杨树堆了几大垛。灶

上的大铁锅“里 咕嘟”得一片声响，蒸气把肉的香味散得满屋喷香。

莫班长光着脊背，脊梁上出一层明溜溜的汗珠子。他正“ 哧啦

哧啦”磨镰刀，已磨好的四把在旁边放着。他摁住镰刀使劲磨，见

我进来，把镰刀举起来虚眯着眼对着吊在房上的马灯看着刀刃说：

“ 俺屋里烧得热，新疆天冷，晚上把房子烧得热热的往外赶赶寒气。

你趁早把棉衣、毛衣脱了，待一会保准热得你汗巴流。一个和尚挑

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们单干户一窝几个人，谁也不想伸手，

洗脸盆里结冰凌，冻死也活该！”

挑捡得着莫班长在八连是芝麻堆里的黑豆 的人物。他的

爷爷奶奶饿死之后，他的爹娘也饿得快瞪眼伸腿的时候，土改工作

队进村救了他一家人的命。莫三能一工作就是乡里的民兵大队

长，混了八九年熬了个大队党支书，正逢上三面红旗迎风飘的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8

代，因为大队里饿死一片人，把他扒拉出来当了替罪羊，撤销了党

内外一切职务。他来八连工作三年，公社寄来一封函，给他平反恢

复了党籍。八连支部把他从职工政治二类表上划进了一类表里，

宣布他为妇女排代理排长兼一班妇女班长。妇女班里的班长都是

麦囤里挑豌豆挑出来的，一要政治可靠是党员，二必须结婚成家并

且家属也在连队工作的，这事人人心里都明镜，是怕政治不好觉悟

不高没结过婚的男人在女人窝里管不住自己犯错误弄得连队乌烟

瘴气。

莫班长随手拨拉给我一个红柳疙瘩说“：没凳子，你坐吧。”我

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磨镰刀问“：莫排长，你咋磨这么多镰刀“？”参

加连队的突击队呗。”他说“，文教你想想，打你到咱连工作，连队哪

一回突击队漏过我莫三能一回呀？其实俺也想参加。啥事都是不

打早，不打晚，专打你的不长眼，关键头上要露脸。比如说开大会，

要到就早到，点名的时候你在场就不挨批评；要么就晚去，会开个

半不拉子你溜进会场也挨不了批评；刚点过名领导正要讲话呢，你

进来了，正好让领导逮住，准得训你一顿。全连组织大竞赛，你豁

出来弄一两回前三名，也就有名了。平常你工作稀拉一点，就是犯

个小不然的错误毛病也就遮掩过去了。”

“ 怪不得李连长说你是只老猾脚兔，啥枪也打不住你，啥运动

也能滑过去。”我非常佩服地说“，你真行。”

莫班长抬头望我一眼，苦笑着说“：小丁，你这话说得可就岔板

了，俺在老家当大队支书的时候就栽了个大跟斗。

“ 那是麦收前，公社召开三干拔白旗反右倾大会。那场面你没

经过，俺第一回参加也吓得两腿稀软，心里嗒嗒颤。会场里摞着三

张方桌，大队干部一个一个排着队往主席台子上薅，让你报小麦产

量。刚开始谁也不摸气白旗咋拔法，就实打实地报产量。你刚报

完，公社书记说，思想太右倾。把个驴嘴一歪，立马上来几个民兵，

先拧住你的膀子摁住你的头，让你撅着屁股坐一回喷气飞机在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9

台上亮亮相。再把你弄到人圈里推过来推过去连踢带打弄一顿。

民兵营长喊一声，拔白旗！十几根鞭子抽着逼着你往三张方桌顶

上爬，爬上去还没站稳当呢，下面的民兵使劲一掀，你就从方桌上

一头栽下来，栽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有的掉了膀子瘸了腿。小麦

单产猴爬杆似的噌噌往上蹿。后面上台的一报产量，前面的人就

倒大黑霉。头一天，亩产报五千斤以内的全让拔了白旗。

“ 第二天，头一个轮着我上台报产量。我心里想：‘这年头谁说

真话谁挨揍，既然兴说假话，日他姐，我就给你闭住眼瞎吹吧，先来

个光棍不吃眼前亏再说。’我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我一手

抓太阳，一手抓月亮，抹掉帽子冲破天，亩产粮食一万三。’公社书

记叫一声说：‘莫三能，你真能透了！’我以为报少了呢，急忙接着

说：‘我亩产一万三不算完，产量再翻两三番，后面再加五个三。’公

社书记问：‘后面的五个三怎么个加法？’我说：‘我后面再加三万三

千三百三。’公社书记从昨天开会到我发言，脸上一直紧绷得像青

棉花桃子，这回咧开大嘴笑了。他对着麦克风直着嗓子喊：‘同志

们，这才是咱中国人的大跃进气慨嘛，不打破封建保守旧思想的束

（搏 缚），咱们能二十年超英赶美吗？三面红旗迎风飘，看你会飘不

会飘，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你们的胆子也得大得包住天⋯⋯’”

“ 喂，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可是你说的。”正纳鞋底的莫嫂

说“，你的陈谷子烂芝麻，从口里到八连谁不知道？你还穷摆划哩，

老主贵，老光荣！”

“ 去去去。看看野鸡兔子熬熟没有？熟了就捞过来。”莫班长

对着马灯看看刀口，把镰刀洗干净放一边，在水盆“里 呼啦呼啦”涮

涮手，在裤子上抹两把，卷一支指头条粗的莫合烟，大口抽着。

“ 后来呢？”我问。

“ 后来？嘿嘿嘿，我就球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过去初一没过

去十五，来年春天，俺大队一家伙饿死一百多口子，把俺一下子抹

成个平头老百姓了。那时候俺的脊梁骨要是铁的，也让人背后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0

捣断了；脸是木的，也让人当面骂烂了。俺在村里难站脚，就跑新

疆来了。”他突然睁大眼睛对着我问“：我说，文教你说，这能怪我

吗？俺穷小子一个，饿得白瞪眼快断气的时候，是党救了咱。咱感

激，咱咬破指头发誓铁心跟党干革命，样样工作走前头。走来走去

走成了罪人，咋犯的错误连咱自己都不知道，你看看这，你看看这

算啥⋯⋯”

“ 别瞎叨叨了，快趁热吃肉吧。文教你好好吃。”莫嫂端出来一

个热气腾腾的洗脸盆，盆里放着三只兔子，两只野鸡，烂熟得一撕

掉一大块。

莫排长天天下午一下班就去戈壁滩、芦苇湖里下套子，每天早

上遛一圈都掂几只野物回来，从来不落空。我自从分到妇女班，隔

三差五都到他家吃顿肉。

莫班长撕下一只野鸡大腿递给我，又撕下一只兔子大腿放在

我面前，自己拽个兔子头边啃边说“：文教，我可不是对你穷摆乎，

你看看我的波折，想想你的委屈，你就不会悲观了。我是老粗，也

讲不出来个啥里表。依我看，无论哪朝哪代打天下的都是泥腿子，

建设天下就靠秀才。你们有文化的人，那一肚子墨水子就像饱盈

盈的种子，一到好时候准会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子。不让你干文教，

是因为赶到运动风头上了，实际上连队写写画画演节目唱戏还得

你们文化人干。你只能往前冲，可千万不能往后缩呀。人就像江

里河里的船，有顺风顺水的时候，也有顶风顶水的时候，磕磕碰碰

是少不了的事。就说你跌了一跤，跌倒就躺着再不站起来，再不走

路了？我比你跌得重，跌得狠，还不是得活着，得站起来往前走。

俺在排以上干部会上提了，让你当妇女班的统计员兼一班记工员。

李连长对我说，你用就用在会上提啥。俺不提行吗？一个排一百

多号人，就李连长的闺女一个中学生做仨班的记工员，每天量成绩

记工弄到黑更半夜。人家也是人，干一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就不

中，这样她弄俩班，你弄一个班再汇总全排的就快多了。”他说着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1

诡秘地朝我笑。

老实说，当时他对我劝慰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更嚼不出话中

的味道。几年几十年之后，我才掂量出他那朴实的语言中沉甸甸

的分量。

“ 老莫这熊在咱八连确实没有少掏劲。”老苞谷用手指头划拉

着头顶的缨子毛说，“ 就说那年春节砍苞谷杆子大会战吧，你们还

记得吗？”

“ 记得，记得。”我说“，那是咱们一九六三年过的革命化春节，

怎么能不记得呢？”

“ 喂呀，那一天他割苞谷杆子⋯⋯”老苞谷伸出四个指头，翻手

又叉出一个“ 八”字说“：四十八亩，四十八亩呀！那天，他腰上束根

绳，绳上别四把镰刀，一进地就唰唰地割。乖乖，跟一台机器没二

般。晚上下班的时候，他的棉裤棉袄都冻硬了，衣襟上挂着冰溜，

一走路哗哗响，冰碴子不住往下掉，腰弯得成了弓腰虾，三天都没

直过来。”

“ 这是个愣熊，干活只要不挣断套绳，就只管扣住蹄子往死里

挣。团里连里哪回劳动竞赛要是没他，就没有高工效了。就说那

回，他带着我们打井吧，差一点没把俺俩淹死！”老寡妇眼里闪着泪

花说“：这档子事你们还记不记得？”

“ 记得记得⋯⋯”我和老苞谷同声应道。

三

世上的许多事，常常怪得让人理解不透。八连连部方圆几十里

全是盐碱滩，盐碱不是十分重，土碱白花花的，一刮风荡得满天白，

下场小雨，地上结一层薄碱壳，人一“踩 咯吧咯吧”又碎了。碱滩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2

长着骆驼刺、铃铛刺、芦苇和墩连墩的芨芨草。方圆几百里没溪没

河，碱滩中间偏偏就生出来一个泉眼，你说怪不怪？泉眼斗口粗，

不泛沫也不涌水，水面和地面一样齐，一丝水也不向外流。连着挑

几十挑子，水也不往下降一毫。有人说，这泉眼的根子可能跟雪山

下的哪条河连着襟呢。不对，马上就有人反对说，要是和山下的

溪、河雪水连着襟，泉水应该是甜的，为啥这泉是苦的？八连建连

定点的时候，李连长根本没思想这苦泉和啥溪河连不连襟，他掬一

捧水喝下肚，咂咂嘴说，日他奶奶，这水又苦又咸。就这啦，方圆几

十里没个尿滴子，这水咸是咸苦是苦点，当年我们在大沙漠里剿匪

的时候，马尿还滋溜溜地轮着喝里，连部就弄到这妥了。

连部扎在苦泉子边，当年开了万把亩荒地，修了一条西干渠，

把天山上的雪水引来浇地。职工夏天吃渠水，秋后大渠一停水，就

得吃苦泉水。大渠停水前，李连长派一个排，用水桶把苦泉水往外

舀三天，再围着泉严严实实栽上木桩子，安上木门，防止牲口糟踏

水。

苦泉子年年让职工换一回肠子。

刚吃苦泉水，小肚子发胀人拉稀。晚上点名召开政治学习大

会，会场里这儿嘣那儿嘟嘟，屁放得比年三十的炮还欢呢，放得礼

堂里没有一点好味道。职工都像猴子的屁股坐不住，一个个轮着

往外跑。李连长说“：操他老先人，这苦泉子真他娘的怪，吃了这水

又拉稀又放大屁。这不行，咱得打井，把窟窿戳得深深的，说啥也

得把甜水弄出来。莫排长，这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在全连挑几十个

人，明天就准备干。文教，你先读一篇报，我也出去一下。”他说着

捂住肚子慌慌张张往外跑，弄得礼堂里轰轰大笑。

莫排长领着打井突击队先在连东面挖了一个大窟窿，挖来挖

去弄个干家伙。又在西边挖，一层碱土一层沙，挖过了一层淤泥又

是一层干沙子，使劲往下挖了两三丈深，还是见不到一点湿气。莫

排长说“：连长，俺心里揣摩几天了。口里的芦苇都长在坑边塘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3

咱连西南角有一片洼地，芦苇长得挺旺，说不定在那能打出甜水井

呢。”李连长说“：那咱就在那打，这一回要是再打不出甜水就他妈

的噎了。”

莫排长领着打井队在芦苇洼挖了五天，约摸挖有三丈深的时

候，沙层里突然冒出来一股水，像小孩的鸡鸡往上直蹿。莫排长张

着大嘴接了一口，咽下去咂咂嘴，就在井里头晃着拳头蹦开了“：甜

的，日他姐，甜的！”

莫排长打出甜水的消息比连队添台拖拉机惊人得多，全连的

男女老少儿啦娃哇啦地一起围到土井边，如同蛤蟆窝里捣一棍，哇

哇叫得一片声响。老莫嫂拍着水桶喊“：天山他爹，水桶你接住，弄

一桶上来！”沙眼冒着冒着又断气了，莫三能搭着人梯将半桶水提

上来，你一口他一口，嘴唇子咂得比会餐还响呢。李连长的脸喜欢

得跟蜜蜂窝儿一样，他喝得猛，一下呛住了“。啊嚏”一声，把水和

鼻涕一齐打进了水桶里。连长夫人说：“ 看看你那出息劲，又没人

你拿过来吧，让俺也跟你抢着喝，小心噎死你个丈人头。 尝一口。”

“ 吃水不忘莫三能！”有人喊。李连长听了这句话如同挨了蝎子蜇，

跳起来把眼瞪得鸡蛋大，在人群里扫瞄了一圈子说：“ 是谁说这有

眼子不长牙的话？老子开你的批判会！”有人赶快纠正说“：吃水不

忘李连长。”李连长说“：屁话，不忘我也不行！吃水不忘共产党！

知道吗？”

团里对八连打井挺支持的，派汽车排专门从一千多里外的乌

鲁木齐拉回来几车砖头。下了井盘，用砖砌围圈。又从团里弄来

一部抽水机，连天赶夜正经八板地打起井来。

从沙层见水又往下打了五米深，水旺得再也抽不干了。李连

长说“：打口井兴师动众的不容易，能打尽量往深里打， 一年万一哪

天旱了，用井水也能浇浇菜地。再给我往深 ！”里狠打

那天早上，抽水机抽了两小时，莫排长指指红柳根和青杏说：

“ 准备下。”仨人甩了鞋袜，脱了棉裤袄。莫排长脱得更利索，只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4

一个花裤衩。等着换班下井的开玩笑说：“ 莫排长昨天穿的蓝裤

衩，今天穿的花的，准是和莫嫂弄事穿错了。”莫排长嘿嘿笑着把话

岔开说“：打井是重活，俺说一个女的不要，连里偏偏弄几个女人塞

进来碍事。要不是她们，俺就脱个赤溜净。”青杏说“：谁也不是没

见过你们男人那家伙，你赤溜净就净呗。俺也想大肉羊肉吃几顿

不定量的饭。”

仨人 轮滑下井，使着短把铁锹使劲挖，连泥带坐在兜桶里让滑

水挖了大半桶，喊一声“：满了。”井口上两个接桶倒泥的朝一队男

人喊“：准备，一 二！”拉泥桶的一队人使劲拽大绳，拽得滑轮

“ 吱嘎吱嘎”乱叫唤。泥兜桶晃荡着，泥水哗哗漏着往上升。

井下的人怕绳断了砸着人，泥兜桶一起，三人都靠着井壁立正

站着，泥水淋头往下浇。水旺得很，一瞄扫眼工夫水蹿得齐腰深。

青杏挪挪身子，膀挨膀地和莫排长紧贴着。她一身单衣弄得透湿

溜，紧紧地箍在身上，具有女人特点的部分该突出来的都十分显眼

地突出来了。她腿一拐缥在他腿上，他的大巴掌糊在她的沟子上，

十个手指头一起活跃起来没有一个老实的。

“ 青杏，你男人的病我看是瞎子吹灯，没亮子了。他万一瞪眼

伸了腿，你咋办？”莫排长龇开一嘴白牙问。

“ 莫排长，你是不是想黄鼠狼给鸡去拜年呀？”红柳根囊着鼻子

问。

“ 拜你姐的×！”青杏腾出一只手，从红柳根的鼻梁骨上使劲刮

了一把说“：反正老娘肚里没有蛋，也不能生崽。他走了，俺就当寡

妇，喜欢谁就跟谁自由。”

莫排长说：“ 我看你还是踅摸一个好的。寡妇门前是非多，你

乱自由弄得咱排都鸡鸭狗不是的，我这排长也不好当了。”

“ 我不要蛋，也不要崽。青杏，只要你愿意，你说啥时候我就啥

时候把被子抱到你床上不就结了。”红柳根盯着青杏俩奶，眼里直

冒火，那样子直想趴上去吃两口似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5

青杏抓住莫排长的家伙捏了三捏，望着莫排长的脸说：“ 你今

晚给我送个野鸡吃吧。”莫排长点点头。青杏转过脸又骂红柳根：

“ 撒泡尿照照你那猪不啃的南瓜脸，葫芦头瓢把子嘴，酒糟鼻子红

鼻头子，个子像个红柳疙瘩，你给俺舔沟子俺还嫌你的舌头涩

⋯⋯”

“ 快挖，快挖！”说着泥兜桶又落进井里，红柳根嘿嘿笑着说：

“ 有你在井里骂着，浑身都觉得轻松呢。你说这人他妈的怪不怪！”

上一青杏哏哏笑得差点没噎住，冷不防弄把泥朝红柳根脸 抹，

趁机在莫排长嘴上亲了几大口。莫排长嘿嘿笑着小声说：“ 别太显

眼了，让人看见遭家伙。”青杏却说“：你怕啥？这个是木墩子。”莫

子，排长说“：井上有两木桩 眉下还有四只眼里。”青杏往井上望一

眼说：“ 看看把你吓得那个龟孙样 ！井上四个眼在那戳子 两棍，这

么深的井，黑古隆冬的⋯⋯”

“ 哎哟哎哟，你把老子的眼迷住了！”红柳根叫唤着，撩着泥水

洗脸，两眼里的沙子咋弄也洗不干净。

带动抽水机的柴油机突然不“ 突突”了，井上的人咋呼得一片

声响“：柴油机坏了，莫排长你们快上来。”

抽水机一停，井水打着漩往上冒，一眨眼工夫蹿了一米多。莫

排长一把将红柳根推进兜桶里，大声喊“：快把红柳根拉上去！”

“ 莫排长莫排长你先上！”红柳根瞎迷着眼喊着，还挣扎着往下

跳。

“ 操你妈，你快上！”莫排长伸手按住红柳根说“：这关头上，我

是党员能先上吗？”

井水打着漩，翻着花，冒着泡，呼呼往上蹿。莫排长觉着身子

一轻，脚不连地地向上漂。他急忙抠住砖头缝，倒腾着两手往上

爬。一回头不见了青杏，只见水面上漂着一片黑头发，青杏“ 咕噜

咕噜”直喝水，扑拉两下手没扑拉起来，眼看着秤砣似的往下沉

莫排长伸手捞住她的头发梢，使劲一圈一圈往胳膊上缠，缠拧了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6

圈，把青杏的头薅出水面说“：快，扒住我的腰！”

兜桶把红柳根拉出井，人们情急手快地从铁钩上摘下兜桶，赶

快往井里放绳子。莫排长抓住铁钩子，往青杏腰上缠了两圈说：

“ 你抓紧绳头子！”又朝井上喊“：拉！快拉！”

真是越忙越添活，越急越添乱。青杏在井上还没站稳呢，手一

松，“又 哎呀”一声叫，还没等井上的人回过神来呢，只“听 扑嗵”一

声，青杏又掉井里了。

莫排长觉得肩上一沉，手一松也沉到井底下。他伸手一捞摸

觉得水里有人，顺手抓住一条胳膊往膀子下一掖，使劲一蹬腿，又

钻出了水面。他抹拉一把脸，吃惊地问：“ 你咋⋯⋯”

青杏落井时，也不知道是啥东西砸住了莫排长的头。他觉得

的，一时昏昏迷迷没了知觉，手一松脑袋瓜子懵懵 ，身子直往水里

沉⋯⋯

“ 老莫老莫！”李连长扒住井口，往下没瞅见莫排长，一下子急

得汗珠子往下滚。他回头看见红柳根还坐在兜桶里，气得直骂：

“ 你龟孙坐在桶里抱鸡娃子吗？去你的吧。”他伸手一拉，把半桶泥

和红柳根一起豁出去，扯过来铁钩子挂住兜桶，跳进桶里大声喊：

“ 快把我弄下去！”

“ 你们是说莫排长打井那档子事的吧。”红柳根支撒着刚剥羊

的两只血手进屋问。

“ 你个鳖孙，我啥时候想起这件事，啥时候骂你个王八蛋！”老

寡妇说，“ 你说你上去了，还坐在桶里干啥呢？你龟孙也真木头到

家了！”

“ 嘿嘿，嘿嘿。”红柳根笑着说“，我红柳根就是木头，我要不木

头，这辈子早和你一个被窝几回了。嘿嘿⋯⋯”

“ 窝你姐的大鸭子！”老寡妇说“，你有本事就跟文教一样呀。

坐在草车上忽闪闺女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7

“ 哎呀阿姨！”李杰的脸一下子红成了一块大红布。她把牌“ 忽

啦”一下子推得满地打滚，一扭屁股进厨房去了。

“ 哟哟哟，你看看我这不把门的臭嘴，真该打！”老寡妇假模似

样地朝脸上扇了两小巴掌，瞪着红柳根说：“ 你是愣怔着想你姐的

吧？三缺一，你还不快洗手去！”

也热流胡辣老寡妇一提草车，我脸上 的⋯⋯

四

上级领导来八连开大会作报告说：“ 咱们是部队，是为国家屯

垦戍边的部队。当年咱们这支部队就在延安南泥湾开荒种过地。

如今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全国学大寨，咱们只要把南泥湾精神和

光荣传统捡起来，也就把大寨先治坡后治窝的讲贡献不讲待遇的

精神学到手了。你们八连当年开荒当年生产玉米三、四百万公斤，

人住在地窝子里，吃的是苦泉水，这就是大寨精神，延安精神嘛。

你们连取得这么大的成绩，是全连职工的光荣成绩和骄傲，但主要

是女同志的光荣成绩和骄傲。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是有妇女，男

人就有家，才能拴住男人的心。在边疆安心扎根，生孩子开花结

果，咱兵团才后继有人。二是大田生产全靠妇女，男人浇水、开机

器、赶车放牛马，搞勤杂，真正在大田干的就微乎其微了。因此，可

以说妇女是团场农业生产的主力军⋯⋯”

连队年年学大寨开荒地，早把植树造林的计划猴秋到尾巴尖

子上去了。夏天红花日头地上晒得人冒油，小休息的时候没处躺

也没处藏，人冒着油晒太阳。那时候不像现在家家有彩电，想看啥

节目用指头一捣就出来了。全连就李连长家有个豆腐块大的收音

机，还金贵得不得了，说不架天线收不住音，只能逢年过节才拿到

会场上，在开会之前“ 哇哇”一阵子。因为收音机的天线架得不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8

高，一开收音机听不见人说话“，咯吧咯吧”的响声弄得人耳朵根子

痛。一年四季没唱戏的，也没哼曲的，想看文艺节目，得等到冬天

连队成立演唱组了兵演兵。没有文化娱乐的 日子，真能熬坏人。

连队大田班的女人比农村的女人开通多了，虽然她们大多是

从农村出来的，但她们一离开老家就脱离了爹娘公婆的管束，也摆

脱了叔伯大爷兄弟姐妹兄嫂弟妹 工天之间严格的关系。连队的职

的人南海北啥地方 ，都有 两口子一家一间地窝子，说啥话都用不着

背背藏藏。只要不当众说犯原则出格的话，就由你信马由缰嘴上

刮大风。

妇女排管一万多亩苞谷地，除了浇水是浇水班的活，春播秋收

定苗除草砍杆积运肥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苞谷地是女人的

上也就没遮拦了，风天下，女人一进苞谷地脸上没羞，嘴 一刮起来

什么都忘脑后勺去了。

“ 个多月，昨天回来了，快把晚上的事毛妮，你男人进山放马一

向大家老实交待交待。”小寡妇打头说。

小寡妇刚提升一班班长。莫排长对我传说一是她工作能干，

有嘴有牙能说会道能管住人；二是她男人死了，给她提升是让她自

重些。

“ 好吧，我就老实交待吧。”毛妮扬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话还没

出口呢，自个笑得先拧腰。“ 我的天爷，这男人离开女人时间一长

就急得那种样子。昨天 上午一下班，我一进地窝子就让他搂住了，

又啃又咬地往床上抱。我说等晚上再那个，他说啥都不依。我说

你从山上下来饿了，咱吃了饭再那个。他说他下面饿得痛，下面饿

比饿饭还难受。说着就性急地往里扎，差点没把裤头捎进去⋯⋯”

满地的女人全乐了，笑得哗哗的。没有约束的女人世界比男

人快乐得多。

我摇摇头自言自语说：“ 无耻，毫无羞丑廉耻之感！”

“ 你说啥？闭住你的腚眼子嘴吧！”小寡妇笑着骂我说“，我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9

没文化，跟你们文化人当然不一样⋯⋯”毛妮说“：文化人咋啦，我

不信文化人娶了老婆不弄那事。”女人又哗哗地笑，你一句她一句

地说，文化人 咋不一样？粗男人如狼似虎，可能跟粗男人不一样，

像毛妮男人那样差点把裤头捎进去。文化人可能文气得多。文气

个屁，照样把你整得嗷嗷叫，不信让文教试试你 女。 人又哗哗笑一

阵子。又说，文化人是能弄不能说，说出来就那个啥？没镰吃（ 廉

耻）。他不吃去火，咱就说出来笑个痛快身上轻快解乏不累就行，

“ 班长，让大妮子和文教到那边锄地去吧。”李杰妈说“，别让他

们这些青瓜蛋子跟咱学坏了。”

“ 好吧，好吧，你俩到那边去吧。”小寡妇说“，咦，你这是让他俩

搞恋爱去的吧？”

这句话 八九又打开了女人的话匣子：“ 十 的大闺女也该搞了。

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花骨朵子挡不住开，香瓜一熟就得

摘。我也不知道你们当闺女的时候是啥心情，我一到十八岁，成天

想男人，心里那个急又跟其它急不一样，又焦又躁又百爪挠心急得

痒得慌，那味道反正用话是道不清。恁大妮的瓜也熟了，你可不能

让她急出事来了。你看看她对文教眉来眼去的心里早把他装进去

了哩。文教不赖，细皮嫩肉的长得俊，还喝一肚子墨水子，我要有

这么大的闺女就让嫁给他⋯⋯”

女人的话把我们送到地的另一边，李杰跟着我，和我并排锄

地。我斜眼看看她，她的一只耳朵好像红布上的红花朵。我的心

不跳，因为我自从社教受了打击，就决心独身一辈子了。既然我认

定父母生我是错误，我就不能让错误连锁反应了。我想，一个阶级

的对立面彻底断种了，社会就可能安生清净了。

工农兵再教育，我以为我被我到妇女班接受 开除出干部队伍

了呢。后来团刘政 作，连长专门派莫排长把我从委来八连检查 工

地里叫回来。他说“：你快回去，刘政委叫你呢。”我一听吓得差点

没有屙裤子。我问“：刘政委带人没有？”他说“：带两人。”我问“：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0

们带枪没有？”莫排长说“：没匪没盗的，人家政委下来检查工作带

枪干啥？你快回去吧。政委要见你，这是好事。”我心里好笑，这辈

子好事要能掉到我头上，除非西边出太阳。

连队办公室，刘政委从头到脚我一进地窝子 打量我一遍

说“：你就是丁明同志，你写的文章同你一样精干啊。你写的喜报，

编写的节目很有文彩。听说你社教后背了很大的包袱，这就不必

要了嘛。你不要灰心气馁，好好干，年轻人前途是有的。人人都要

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包括我们这些老干部。你的情况我已经了

解了，党的事业需要文化，毛主席不是讲了嘛，没有文化的军队是

愚蠢的军队。我们屯垦戍边更需要文化，需要知识分子。怎么能

把这样的同志划到那边去呢？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随便

开除出干部队伍怎么行⋯⋯”

老实说，刘政委的谈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但妇女排的女人却

点燃了我生活的希望之光。

从我进妇女班那天起，就是那些没有文化会说粗话的女人一

个一个开导我“：小丁，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头成天耷拉得像出

了精的老二。你识文断字的啥事理不明白，运动来了谁不说两句

能中。我也批判过你几句，凭心说，俺可没有瞧不起你，批判着你

心里还是高看着你里。你累了就歇着，报成绩不够了，把俺的成绩

扒下来弄给你。出门在外的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挣工资过个人家

生养 上哪有不结婚的男女，除非是傻家伙 你看那牲后代吗？世

口，它们明明知道生下来是受苦受累受罪干不动了得挨宰，还性着

猪爬狗连蛋的配种呢。我们两口子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也没

年河东，三十有像你这种想法。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 年

河西 就结婚。几十年以后谁知道社会变成啥样子。该结婚生孩子

生孩子，人活着就跟牲口一样，拉不完的套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苦

和累。就是两口子睡觉弄事那一会，啥苦啥累全没了，只觉着浑身

舒坦美得慌。你啥也别管，叽着眼只管稀里糊涂往前走。一个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1

杆十八节，过到哪节算哪节。你要是踅摸不着闺女， 俺我写信

妹妹来。俺啥也不嫌你，什么这农那农的，两口子就是两口子。我

先写封信，让她寄张照片，你看中了就让她来结婚⋯⋯”

她们这些暖心窝的话，让我心里锈死的活塞又活动了。特别

是我头痛脑热的时候，她们端来热腾腾的面条、肉菜，坐在我的床

头上看着我吃饭的样子，使我感受到了那种温暖和善良，女人真

好！她们走的时候，逼着我躺下，摸摸我的额头，掖好被子，又从床

底下拿走我换下来的衣服。女人的心真美！我独身的高垒之墙终

于塌了，我觉得是该成家了，娶个妻子可能要好得多。

我打定独身主义的时候，总是有意躲着李杰。 意她对此很有

见，曾多次向我提出警告和抗议。“ 高傲的丁明同志，我身上是否

有令你败兴的部位或者有令你厌恶的气味？希望你以后别躲我，

给别人留下瞧不起我的感觉好吗“？”李杰同志，”我说“，请你不要

猜疑，因为你是连长的千金小姐，我是什么东西你心里很明白。”李

杰说：“ 你这是把我往天上抬，掉到地下你不理。连长的闺女也是

人，是女⋯⋯”我不敢再听，也不想再说下去，冲她笑笑赶快躲

李杰很俊秀，一张又白又细嫩的瓜子脸，全排的女人一到夏天

张张脸都晒得像锅底，她越晒越白，而且没点没雀斑，眉毛细长弯

得自然，杏核眼双眼皮，疙瘩鼻子直鼻梁，嘴唇不抹口红自然红。

五官端正，搭配得让你没挑剔。身高一米七，个仿她爹。杨柳细腰

大屁股，身瓜条胳膊腿都匀称，具有姑娘非常特别的线条美，这一

点仿她妈。因为团场没学校，她一直在师部上学，读完初中，又考

上高中，要到乌鲁木齐去上。李连长说：“ 从哈密到吐鲁番又搬到

博乐，家搬得像兔子不着窝，耽误了孩子们上学。一 七八的闺个十

女，读了大学头发也白了。初中毕业在团里也是大学问，高中不上

了，工作吧。”

我“ 下楼洗澡”的时候，她正巧被批准工作。我站着挨批判的

时候，她的两眼时 上滚不时地在我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2

近来，我心里越来越感到奇怪，明明有意躲她，不见她心里又

想她想得难受。

自从莫排长让我当了妇女排的统计员，我再想躲她也躲不成

了，因为每天晚上她都得向我报那两个班的出勤和成绩表。一开

始就在单干户宿舍里，她向我报，我记。一个木箱放中间，我们俩

坐两边，很规矩地坐两边谁也不挨谁。记完工，她拿出来她写的

诗，让我帮她修改。后来竟在报纸、诗刊上一篇篇地发表。发表的

诗歌，她总把我的名子排前面，这条线又把我们两个拉近了。她从

箱子的另一边挪到我这边，坐在我铺上。就我们两个的时候，她喜

欢用腿碰我的大腿和屁股。头一回挨住她，我的头发根一乍，心里

很有一点异常感觉，心跳得自己能听见响。我扭头看她，她仰着脸

靠在被子上，两眼望着马灯，装得没事似的，但我看见她的胸脯也

起伏得比较厉害。她说“：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听得出，她

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有点发颤。以后我的手越来越不老实，她一碰

我，我的左手便在箱子黑影里在她腿上不安分。她不动，显得很情

愿地嘿嘿笑。她一笑， 的胆子就更大了。她一起一伏的胸我手上

脯上便增加了对我一次一次的记忆。我很机警，也害怕有人突然

闯进来。我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且闯进来的是她爹。

记工员因为记工算成绩，可以不参加连队的晚点名和学习。

我们俩汇总完妇女排的成绩，马蹄表告诉我们离散会的时间还早

得很呢。我们对着脸说了一会话。李杰说：“ 你教我写美术字吧，

我学会了，你出黑板报的时候我也好给你帮把手。”我摸着她的手，

有意让半截身子伏在她身上，脸也贴得近得不能再近的程度，直到

感到她脸上的热气为止。她一扭头，如同白绸缎在我的肉皮上留

下了第一回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她笑得似银铃，在我身上拍打

着说“：你坏，你坏，你是故意的。”准确地说，那绝对不是拍打，是

摸。我的魂让她弄飞了，脑子里什么成分啦、地主羔子啦、连长呀、

挨批挨斗呀全飞到爪哇国啥也没有了。我冲动地把她放倒，她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3

着嘴等待着那种期盼的降临，我奋不顾身地趴下去。于是，我们的

舌头和口中立即感觉到了对方津液中的甜味。

幸亏我们早早结束了战斗，李连长突然闯进门的时候，我正拉

着小提琴，李杰刚唱一句：一条大河波浪宽。我见进来的是连长，

手脚全部慌了神。拿着琴和弓立正站着说“：连长，你坐，我给你倒

水。”

“ 不渴。”

“ 连长，散会了吗？”

“ 不散就不兴我来看看？”

“ 能看能看。”

“ 你给我回去！”李连长对李杰下命令说。又斜着眼在我床铺

了上检查 一遍。

我把被子已重新叠好，并且摆放得十分正规。枕头枕巾放在

被子上，床单也重新铺过拉得平展展的。量他也查不出啥毛病来。

他来不来我都这样，铺上弄得乱糟糟的，同屋的小伙子散会回来还

不知道说我们啥呢。

了一声，大概对我的床铺满意放心了李连长用鼻“子 嗯” ，说话

的语气也立时软和了许多。又朝李杰抬抬下颏说：“ 回去吧回去

吧。”

李杰反倒硬起来了，把歌曲本子往箱子上一摔说：“ 你叫我回

去干什么？你不放心是不是？你看谁能记工叫谁记行了，记工员

我不干 了行了吧！再不放心，等我一下班，你用绳子把我捆住嘛，

真是的！”说完一扭身，咚咚地走了。

李连长当着我的面让闺女弄了个难看，气得他原地转了三个

圈，指着我说“：丁明你可要一老一实地接受工农兵的教育，别胡思

乱想耽误瞌睡影响白天工作。”他把话一撂，走了。

李连长对我发出了严正警告，我明白他是怕我勾缠他闺女。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青年人谈恋爱与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之间的辩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4

关系，他是以此威胁我，这使我心里闷闷不乐，夜里也没睡好觉。

李杰告诉我说，那天晚上她回家跟她爹斗争了大半夜。她爸

爸也没有说出个啥里表，光知道说婚姻是大事，弄不好影响前途，

连孩子也跟着受牵连。

莫排长 上去。他说“：我看听了，笑得差点没把牙龇到耳根子

你们俩就是天生的一对，我叫你当妇女排的统计员，目的就是撮合

了我的当，发现了你们两个哩。李连长糊里糊涂上 也晚了。小丁，

你别犯憨，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证你跟李杰能成功，只是你的胆

子得大点，你这么着⋯⋯”

我按照莫排长的意见，让莫排长悄悄从团部捎回来两条凤凰

烟、两瓶茅台酒、两套的卡衣服，四块上好花布。逢到过旬日，我换

了衣服正正经经进了李连长家门。李杰坐在门外洗衣裳，冲我笑

着点点头，又指指屋里伸出两指头，意思是说她爸爸妈妈都在屋

里。

我一进门，李连长先是一怔，两只眼十分警惕地盯着我的一举

一动，好像我是个特务，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乘机偷劫什么机密文

件或在什么地方偷安个定时炸弹似的。他不说话，也没有让我坐

下的意思。我也不能老站着，就把礼品放到床上，坐到他对面的圆

木墩子上。

我壮壮胆子，把准备好的话往外倒“：李连长，请你能理解我和

李杰的感情，我们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们两个谈好了，只要你

和阿姨同意，秋后我们就办结婚⋯⋯”我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准备

的一肚子话一出口就全变了，还结结巴巴有点不连趟，气得我在自

己腿上偷拧了一把。

“ 什么什么什么？”李连长准以为自己的听觉器官发生了故障，

摇摇头又拧自己耳朵两把问“：你和李杰咋着？”

“ 结结⋯⋯”

“ 结你妈的腚！”他豁然一下子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开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5

胡扯蛋！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你捞住公牛挤奶 贼胆还不

小呢！社教我开拓你，工作我照顾你，没想到你敢偷俺的馍心吃。

你也尿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啥东西，恶霸地主双料货！自流来疆

的盲流蛋子，呸！别说你是长条瓜瓜的小白脸，就是吕洞宾来了也

不中。他妈的运动一个连一个，一运动就查你祖宗好几代。你披

着这身老虎皮，谁给你沾亲带故谁倒霉谁遭殃，谁沾你谁染一身

臊，你萝卜切片用盐腌，死了你的心去吧！俺闺女就是弄到粪坑里

去沤粪，也不能嫁给你这个地主羔子。你快给我屎壳螂搬家

滚蛋！”

“ 大妮她爹，你咋真火性？孩子自由谈恋爱，你不同意就好好

说，咋能这么泼恶水哩⋯⋯”李杰妈急忙来劝阻。

“ 去你的吧！”李连长一把将她推个仰八叉“。我泼恶水，我还

给他泼屎尿哩。我要不心狠，明天给你抱回个小王八羔子，你哭也

来不及了！”他一转身从案板上抽下一根擀面棍，两眼放着光吼：

“ 你滚不滚？不快滚，我要不打断你的腿我就跟你姓！你滚！你

滚，快滚！一辈子不准你踩俺家的门⋯⋯”

“ 哎哎⋯⋯你千万不能动手。”莫排长很是时候地进了门，一扬

手夺下擀面杖说“：连长连长你歇歇，别把身子气坏了！”

原来李杰洗衣裳是当联络员的，她一听见屋里的叫骂声，急忙

站起来，朝办公室门口摇摇花手绢。莫排长喊一声“：上！” 个几十

妇女就一起跑过来了。她们憋在地窝子门外听，一听李连长下了

铁心要打人，轰一声拥进屋，挤得屋里没个下脚的地方。鸡一嘴鹅

一嘴地嚷嚷开了，李连长一句不让，一时嚷嚷得开了锅。

“ 你李连长张嘴骂人动手打人这是啥作风呀？国民党作风。”

“ 我就是国民党不是国民党他妈的家长作风，我就不准他跟俺妮子

恋爱“！”国家有婚姻法，男女恋爱自由不准父母包办“。”我让他们

自由个大鸭子，我是她老子，我就不准她自由，我就包办，就不准她

嫁给一个地主羔子“！”你是国家干部⋯⋯“”我是国家干部，还是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6

员呢，运动来了照样挨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人家是出身不由

己，道路可选择是可以改造好的地富子女，你骂人家是违反政策

的。党教育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你想把朋友推出去，给

我们树立对立面吗？”小寡妇说话又响又快，像一排连珠炮把李连

长打懵了。他早已吵吵得舌干口燥“，我我”了两声，把手一扬说：

“ 我不给你们这些女家伙瞎叨叨。”他这一句话又捅住了马蜂窝了，

又引起女人一阵疯狂进攻，而且话越说也越难听。“ 我们女的咋

啦，妇女能顶半拉天。没有女人还没你呢。现在不是你当国民党

的骑兵连长的时候了，想咋欺负女人咋欺负。社教的时候你准隐

瞒了历史，你老实交待，那时候你欺负过多少女人？说！”

李连长气得跺脚转，嘴里“ 咦咦”地叫着，把个头摇成了货郎

鼓。他咬着牙，一字一 地说“：嘣 俺要欺负过一个，脑袋早让枪子穿

透了！”莫排长越听越觉得离题太远了，急忙制止说“：哎哎，马腚上

离蹄（ 题）太远了。李杰的婚钉掌 姻，得问问李杰是啥态度对

不对呀“？”对，对！问李杰。李杰你当着大家面说说你是啥态度。”

李杰将辫子往后一甩说：“ 我真心爱丁明，别说他是地富子女，就

是劳改出来的我也爱他。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刀割不

散，棒打不烂，一口吞个秤砣子，俺铁了心啦！”李连长气得一蹿老

高，扯着嗓门蹦着骂：“ 你个龟孙 你们家妮子翻了天了，我就得叫

散，叫你烂！你给我滚，都滚“！”滚就滚！”李杰一点不示弱，一跺脚

说“：一辈子不踩你的门“。”走，先到我们家住着去。”几个妇女说，

“ 有神还怕找不着庙，你是职工有工资，怕啥！李连长今天要发疯，

让他疯去吧，咱们都走，别理他。不理他也不行，咱们给团长政委

去打电话！”众人拥着我和李杰一轰而散，李连长气得浑身像筛糠，

抓住我送的礼品，栽歪栽歪追出门，扔一件骂一声：“ 给你的狗东

西，给你的狗东西！姓丁的，你要再敢踩俺的门，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就不姓李了⋯⋯”

八连爆出了一件特大新闻，李连 长举起铁扫帚，将未来女婿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7

出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团各连队。职工都为我捏一把汗，纷纷

揣测李连长会把一个什么型号的小铁鞋套到我脚上。见了面都劝

我说“：小丁啊，你可要作好最坏的打算，你千万要沉住气，到关键

时候咱们职工都会替你说话的⋯⋯”

我自己戳的窟窿我自己补，补不住了栽进去了也活该。我早

思想过了，他李连长报复我给我小鞋穿不外乎三条办法：一是把我

单位；第三最糟糕透弄到男工班；二是通过团里给我调换个 顶的是

把我弄进管治班里劳动。这个班只有十几个人，全是连队里清查

出来的五类分子，还有两个是从口里监狱跑出来的逃犯。他们全

年没有一天休息天，别人不干的活都派他们去干。若是前两条，也

就罢了。我也不是他们说的那瘦尕尕的麻杆子，一百公斤重的麻

袋不用人 ，一撂上肩谁也不是没扛过，调到男工班也没啥了不起

的。调换个连队也好，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活得更好呢。如果

真的把我弄到管治班劳动，我决定再盲流一回去伊犁，听说那里的

团场也收人。无论再到哪里一定向党献忠心，报地主成份，再也不

能欺骗党了。心里有了谱，也就没啥顾忌了。就是难丢难舍下李

杰，她只要铁心跟我走才行，万一她下不了决心，那也怪不得我了。

我癞蛤蟆爬到热鏊子上，鼓着肚子硬撑着，心里火烧火燎地等着穿

李连长的小鞋。

莫排长听了我心里的话，哈哈地笑着说“：看看把你吓的，你想

哪 了？”去

说实话，这时候我非常反感他的嘻皮笑脸的样子。我用沉默

回敬他。

“ 放心吧，老弟！我量他也不可能把你咋样。”莫排长说“，你一

点没错，你跟他闺女谈恋爱合理合法。满脸带笑去送礼，无论咋骂

你没急。他有啥理由收拾你？怎么样，我再给你出个主意，保准他

闺女是你的。”

“ 莫排长，你再别给我出馊主意了，你上个主意坑了我一个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8

接梨，人都丢完了。再出个主意还不把我弄进火坑里！”我苦笑着

摇摇头说“：再也不能听你的了。”

“ 你看你看，你让他骂了一通，觉着受委屈了是不是？可你没

拐过这个弯，委屈后头是你的胜利你知道不知道？这第一条，这么

一闹腾，全团都知道，包括团长政委也知道你和连长的姑娘李杰谈

恋爱，这就把她系住了，想跑也跑不掉了。第二，全连职工谁不说

你肚量大，都说你将来准能办大事！全连没有一个人说连长对的，

都说他是吐鲁番的洼水平。特别是你那一帮子嫂子们，可真替你

卖大劲了。那天从连长家出来，呼啦呼啦全进了办公室，把电话机

子差点没摇散架。缠住政委轮着说，刘政委开始也没言传啥，说着

说着他也上火了。他说：‘这个李石头，怎么能这样呢！我谢谢你

们向我反映问题，你们放心，我们的干部也得教育，他们也会进步

的⋯⋯’你受了委屈不假，落的是同情和支持。你听我的话没错。

怎么样？我的第二个主意你听不听？不听就算了，你可不要后悔

哟。”

我点点头，冲他一笑。⋯ ”耳朵说““ 哎，这就对了。”莫排长对着我的 ：你这么的

“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一听吓得差一点没让心蹦出来，站起

来就想跑。

“ 咦，你看你那熊包样子，你是个十成十的书呆子。”莫排长伸

手抓住我的腿，气得瞪着我直咬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说：

“ 妥了，我该说的说了，听不听由你。明天我派你赶牛车拉马草，你

看着办吧⋯⋯”

打马草是我的主意。

团党委提出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各连队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有的连队进山抓鹿崽，养着割鹿茸；有的组织劳力进山挖贝母，采

雪莲，卖中草药增加收入；靠近牧区的捡骨头、烧骨粉⋯⋯八连种

一万多亩苞谷，新连队人少劳力紧，抽不出人搞副业生产。苞谷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9

到大腿深，中耕机进不 长了地。苞谷地里的牛草、稗子草、狗儿秧

得特别旺。我对莫排长说“：咱割苞谷地里草，草割干净了能增产。

草割下来晒干捆成捆，一毛钱一捆也能增收万把块钱“。”对对！”莫

排长说“：连里正发愁没有增产项目搞呢，你的主意不赖！”

妇女排割了十几天，条田边、渠道边、排碱渠上到处都摆满了

草捆子。莫排长说，再晒就晒过头了，草不泛青卖不了好价钱。他

和大车班联系两辆牛车，让我把草拉到大场堆成垛，冬天好卖给蒙

古族牧民。

早起我到大车班去套车，莫排长已把牛车套好了。李杰坐在

我车上，小寡妇坐到他车上。莫排长冲我使眼色说：“ 你们去拉十

六号地的草。路远，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就妥了。”我明白他的意

思。

天，蓝得如玻璃。我想天上可能也有清洁工，天天用雪水把天

抹一遍。成块成团成堆成疙瘩的白云彩，白得似茧筐茧篓茧堆丝

窝似的，白种女人的奶包儿也没有博乐的云彩白。风带着暑天的

热气扑入怀，光棍汉们要是能搂住这热气保准比喝醉酒快活得多。

万亩苞谷地绿得望不到边，风吹着玉米棵前伏后拥，绿叶荡起碧波

哗哗作响，如同艾比湖涌起的波滔。老牛“ 扑踏扑踏”地迈着蹄子，

高轱辘车不急不躁。我跳上车辕坐车的时候，稍牛和辕牛一齐望

着我，可能见我没有拿鞭子，一路上不停地伸出舌头，把路边的青

草卷到嘴里，慢慢嚼着咽。走着走着干脆站着不走了，大吃大嚼着

过瘾呢。我知道牛比我苦得多，站着吃草我也不打牛，它可能没吃

饱肚里饥，吃就让它吃一会儿。反正一上午只拉一车，时间早着

呢。何况我背后还依着个大闺女，多依多靠一会是一会。

“ 你咋不说话？”她用胳膊肘弄我护痒的地方。

“ 让你爸爸把我骂哑巴了。”

“ 哈⋯⋯”她在我背上蹭着，笑道“：你咋那么稀泥兜子？”

“ 我一点不稀，等着穿你爸爸的小铁鞋呢！十几天了，也该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0

吧？好了 ”

“ 那你就等着吧！”她往前猛一欠屁股，要不是我机灵伸手抓住

车厢，她就把我扛下车辕去了。

“ 我告诉你俺爸的原话。”她说“，‘我要给他王八孩子使小性，

俺的心就成针鼻子了。我发脾气是不假，我不发行吗？他要是把

俺闺女缠进去了，就是割不断的亲戚了。政治运动这么多，因为他

一个人得臊一大圈子。老子、儿子、孙子三辈人跟着倒黑楣。你说

我不发怒行吗？他只要不缠俺闺女，我也不会咋着他。他啥时候

缠俺大妮了，我啥时候不依他！’”

这话是李连长从小寡妇家叫李杰回家的时候讲的，小寡妇早

就对我传达过了。

“ 那，咱俩趁早拉倒算了吧！”我试探着说。

“ 你敢！”她突然提高八度的大嗓门，吓我一大跳。我回头

看，她的两条眉都立直了，满脸的怒气。

“ 你别恼嘛。”我急忙陪笑说“，爱情的神箭若折了，留在我心里

的箭头将会穿透我的心，在我腹中结成一个令我终生痛苦的病

块。”

“ 啊！”她长出了一口气说“，你现在还是我心中的谜。你，我恨

你！”

我背上马上有了两根鼓槌的敲打。人说，打是亲，骂是爱，不

打不骂是臭菜。今天，我算领略了亲和爱的滋味了。她的两只小

拳头不轻不重打得我心里忽悠忽悠直想起毛毛。

“ 你说你爱我到底图个啥？弄得我心里不安生。”我没话找话

地说，“ 就凭你的美貌、身段，随使挤住眼摸一个也可能比我强得

多。”

“ 爱你多才多艺，能识乐谱会拉琴，能编节目会演戏，能作文章

会写诗。爱你好人才，个不高不低，小白脸长得齐整。你就是我白

天想夜里梦的白马王子。我知道跟着你一辈子也享不了荣华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1

贵，自古才子多灾难，自古美女多薄命，我认了。以后路上有刀山，

我也跟你一起上；有坑有河一起过。俺不图官不图钱财和势力，不

图荣华和富贵，跟着你就图个心里快活。哎哟哎哟⋯⋯”

大车突然陡立起来，李杰从车厢里往后滚，我也从车辕上被翘

到高空。

架辕的牛是头公牛，可能没 吃着骟净。拉稍牛是头母牛，公牛

草突然想点子了，它拉着车突然朝前冲，竖立起前蹄就往母牛身上

爬。两前蹄一搭到母牛背 上，一尺多长的红牛鞭出来就要弄真的。

母牛往前一冲，公牛闪得嗥嗥直叫唤。这很可能就是动物本能的

那种强烈的呐喊了。

“ 老实！”我大吼一声，还是没打牛。

我急忙把李杰扶起来，浑身摸了一遍，问了一遍。李杰红着

脸，一头扎进我怀里，笑得两肩直抽搭。

“ 看见了？”

“ 一次吓死人的本能冲撞！”她伸手摸摸我那，“又 哎哟”一声松

了手，使劲捶着我的大腿说“：你还不如牛呢，人家就敢⋯⋯”

“ 咱们赶快去装车。”我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子劲，拉过铁叉把

子，在辕牛屁股上敲了一下。草车装得高高的，按莫排长的经验，

最上面一层草装四边空着中间，用大绳刹好车，中间正好是个槽，

好坐人，能坐能躺能睡觉。我把李杰拉上车，将指挥稍子牛辕牛的

缰绳不 用叉把捣捣辕牛屁股，大喝松不紧地绑在刹车大绳上，

声“：驾！”

李杰爬上车，坐着擦干了汗，仰脸躺在草车上，两眼在我脸上

不停地打转转。

上发生自从 公牛路 企图强奸母牛事件之后，我心里一直在打

转转。

老实说，那天莫排长给我出的第二个主意，就是让我把李杰的

生米做成熟饭。人的世界，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大概都有这种桃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2

新闻。由于感情所致，连队出几宗这种乱扯麻穰子事也不稀罕。

女人愿意不吭气，明白人看见睁只眼闭只眼装着没看见也就没事

去年，六连有俩相好的，男人写条约女人去麦场。女的男人看了纸

条，悄悄跟进麦场抱走了两人的衣裳，送到团保卫科报案。保卫科

的干部到麦场拿住了俩白瓜。两人都戴了坏分子帽子，帽子拿到

群众手里，群众说啥时候改造好了啥时候摘帽子。丢这种人，能叫

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着看李杰妩媚娇嫩的神态，我的贼心鼓鼓的。想想她爹的凶

神恶煞样子，我像充了氢气似的气球般的贼胆又破了。天爷！为

什么人一生下来就得有爹娘老师班长领导和许多人管着压住呢？

没人管就不人间不世界了吗！

“ 喂，丁明，今天我们俩一定要把阴阳组合一体，弹奏一曲完美

的人生最幸福的交响乐曲；用你勃勃的生命之根，探测我的纯洁的

萌发生命的源头吧。”她用朦胧诗般的语言述说着，解开封固女性

贞节和操守的神秘锁链，将团白云袒在我的眼前说：“ 我的一切

交给你了。”

”我“ 我⋯⋯ 觉得我的声音仿佛是天外来客的陈述。

“ 我爸说，要调我去卫生队工作。有了我们之间的珠玉联体，

我们的心才能像大海一样，没有狂躁而永远坦荡；有了这回生命火

花的撞击，我们的心才能坚如磐石，消除焊条留下的纹痕而永结同

心！你犹豫啥呢，你给我过来吧，快！”

“ 你怔啥呢？打牌呀！”老寡妇推我个栽歪说“：你是想草车上

的那事吧？”

发烧。天爷，我觉得脸上 几十年以前的事，差不多都淡淇了，

怎么这件事总抹不掉呢？我冲老寡妇笑笑，赶快打一张九条。

岳父弄了羊，进厨房洗了手又来了客厅。我忙站起来说：“ 爸

爸，你打我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3

“ 不不，我让我让。”红柳根站起来说“，这几天我的手臭，打牌

老不赢。老连长你打，你女婿来一回不容易，你们好好联络联络感

情 。”

岳父嘿嘿笑着，笑得一点也不自然。他没话找话地说：“ 你们

是说莫三能的吧？那不是个好货！”

“ 那事也不能怪他！那年代的人都疯了，疯人说疯话办疯事。”

老寡妇打抱不平地说“，依我看恁俩般平，谁也别说谁。”

“ 你看你看，到现在谁一说莫三能，她还跟护秃子头似的护他

呢。”老苞谷说。

“ 那当然，人家相好一辈子了，情比水井深多了。”红柳根说。

上趴狗老寡妇说“：俺跟他是秃子头 鳖 明摆着的。他要不

死，俺就抱着被子跟他过去了。你干气！”

“ 我气个屁！”红柳根说“，快打牌吧你。”

五

我知道岳父气莫排长，这事还得从我和李杰说起。

那天早上，莫排长套好两辆牛车，吩咐我去拉马草，他赶着车

去了胡杨林。因为天太热，职工小休息没有荫凉地，坐在太阳地里

干晒。都给连里提意见。李连长说：“ 这还不好办吗？莫排长你弄

辆车，去胡杨林里弄十几车树和椽子，两块中间搭个大凉棚，把你

们割的草捆子棚上不就妥了嘛。”因为要去木工班拿截锯，他走得

晚些。

李连长先去机务排安排了修拖拉机的事，转腿来到大车班。

问“：大车班长，今天妇女排要了几辆车 丁？”大车班长说“：两辆，

明一辆，莫排长一辆。我给你要人你不给，人手紧，我把两辆破车

上坐的是谁？派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赶⋯⋯”李连长又问“：丁明车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4

大车班长抠弄了半天头说：“ 莫排长车上坐的是小寡妇，丁明车上

坐的是是⋯⋯对了，是你闺女李杰。”李连长一听心里泛开了嘀咕，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快把枣红马给我备好，我下地转一圈。”大车

班长，一指拴马桩说“：那不是，桩上拴着哩，早就给你备好了。”

李连长攀鞍上马，夹住马肚子松开缰绳，两脚在马肚子上一

磕，又抽了两鞭马腚，枣红“马 咴咴”叫着四蹄腾空，箭一般冲十大

路。他原来是三零九师的骑兵连长，骑马是行手。

路 上追了一程，望李连长在 见前面有车影子，赶快下马藏进了

苞谷棵。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说：“ 你丁明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决不能让俺闺女一朵鲜花插到 上，我不怕红花日你的臭狗屎堆

头地子晒不死你的苋菜心，今天只要你敢不规矩轻狂俺闺女，我非

送你去劳改队吃几年号饭不行⋯⋯”

李连长原本是想收拾我的，因为我们走得早，车又停在横道

上，他咋瞅也瞅不见他一上路就跟错了车。他想抓住把柄拿住

真凭实据，就不能抛头露面让看见，只有在老远处跟着悄悄盯梢。

小寡妇就是青杏，因为她面嫩又一直没生过孩子，人水灵得就

像五月的仙桃。长瓜瓜的细身条，白白净净的长脸上配一双丹凤

眼柳叶眉儿。李杰没有回连队的时候，她就是八连的一枝花。好

女没好命，她偏偏招摸一个病秧子男子。她在苞谷地里也不知道

叹过了几十回，她说：“ 全连的女人就我的命最赖，一是不能生孩

子，二是两口子也没真正痛快过几回。”妇女们说“：那是咋啦，他是

骡子那没用？”她说“：他也不是骡子，刚结婚的时候还行，自打有病

就不行了，有时候想得吃不住劲的时候去找他，他的那家伙软得扶

也扶不起来，得摸它逗它，好不容易性起来了，刚爬上去还没等你

叉开腿呢它就流你一肚皮。招摸着这种没用的男人，让你气没法

气哭没法哭，年年让你活守寡。”说着说着她就滚出两眼泪。女人

说“：你也别难受，你男人这种病叫见花泄，这事搁谁头上也架不

住。你也别信命，不生孩子你的×不　痛。你男人没用，你就弄个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5

好的先痛快着。他那病是早晚的事，他闭眼你就再嫁个男人

职工小寡妇在全连男人里一眼看中了莫排长，社教的时候，在

大会上读过他老家来的公函。他除了有浮夸风错误外，也和几个

女人不干净过。虽说后来那几个女人反不承认有那回事了，但

她相信。他虎檀檀的个子像座塔，胳膊比女人的腿还粗。特别是

他卧蚕眉下那双轱轮转的大眼睛，多看哪个女人一眼准能勾住哪

个女人的魂。他和大车班班长打过一回赌，硬是用手绞住牛头拧

倒了那头公牛，赢了五公斤酒。她想，和这种男人在一起准快活

⋯⋯

胡杨林离八连差不多 几里地，远处看胡杨林像豫东大平有十

原上的村庄，准猜那里人烟不会少了，其实走十天半月也难碰上个

人影星。这是盐碱滩上的一片原始树林子，几丈高的土包上长着

胡杨，一人多高的碱土包上长着红柳。比老牛腰还粗几圈的老树，

锅口粗、水桶粗、碗口粗的大树、小树一棵挨着一棵长。老树熬不

住岁月，有的从半腰断了，有的从树根歪了，有的躺在地上耍赖了。

倒在地上的树身子，轻轻踢一脚，树身就“ 轰”一声散成一堆白灰。

立着的老树身 上都长有大窟窿，小窟窿里能藏人，大窟窿里能躲

牛。树林里荒草胡棵、刺柴满地。林里没有路，老职工都说，林子

里有狼群、野猪群、几百头一群的黄羊群、大头羊群，还有狐狸、兔

子、野鸡。

牛车离林子越近，莫排长和小寡妇偎得越紧⋯⋯

李连长兜了大圈子，打马进了胡杨林。看见一块甘草地，下马

解脱了马叉子，用缰绳绑住马的俩前腿，让马吃草休息。他从这棵

树闪到那棵树后，悄声不响地向斧头声响处靠拢，一看见人影就急

忙钻进一个树洞里。

李连长这一上午可没赚一点香赢，他烟瘾大，又怕咳嗽不敢

抽。树洞里不透风，一会憋出一身汗。他怕一麻糊眼错过了机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6

了便宜，自己的闺女吃了让那小子捡 哑巴亏；目不转睛地扬着头

瞅，又扬头扬得脖子梗痛。他心里又急又气又担心，不大一会儿功

夫，浑身的汗像大把往下推的一样，布衫湿溜溜地贴在脊梁上，裤

子湿乎乎地巴在大腿上。浑身上下如虫爬，这也痒那也痒，浑身痒

得没有一个好地方。他张嘴打个哈欠，眼泪鼻涕都想往外流。他

知道再不抽烟准会打瞌睡，急忙卷一根烟，划火抽着。刚抽一口，

鼻根子直发痒。他赶紧揉，用手捂住嘴强忍着。另一手掏出手帕

子，铺地上，一拳打个窝。把嘴伸到窝里一连“ 啊嚏”了七八声，又

咳嗽了一阵子，靠着树洞抽了几大口烟，舌头又苦又涩干得也搅不

动了。要是有水的话，他一口气准能喝下去一罐子。这一上午，他

虽然又累又乏又渴又饿，但他心里感到挺满意。他们锯树砍枝、装

车、煞车绳，坐下吃馍喝水都没啥不规矩行为发生。心里说，你小

子还是守规矩的好，要不然老子不客气立马就能让你吃霉头，先打

你个苦接梨，再⋯⋯

他这么正想着，心里突然一紧，急忙用手背揉擦眼睛，只见两

个白光光的光身子，正贴饼子似的往一块贴呢。他一腔怒火从胸

蹿，如同一只憋急疯的疯虎，大扒着蹦子往前冲。顺手从地上捡一

根胳膊粗的树枝子， 上早挨了还没有等莫排长机灵过神来呢，屁股

两家伙。

莫排长情知露了馅了，连着翻了几个滚，爬起来夹着腿，用手

护着裆弯着腰，抬头一看是李连长，头立即勾成了大麦穗。他有气

无力地说“：连长，你处理我吧！”

“ 啥！”小寡妇不卑不亢地吼了一声，拍着肚皮说“：哪个狗日的

敢处理你？老娘这里头撑不住劲了，俺男人死了，我愿找谁就找

谁。李石头你不是来抓双的吗？我先告诉你，只要你有把俺俩押

到团保卫科的本事，咋处理俺，俺二话不说认啦。你要没这个本

事，俺可是提上裤子不认账。你记住，今天你是一个人一张嘴，俺

是两人两张嘴。今后你要敢动莫排长一指头，到外面胡咧咧，老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7

我就一口咬定你要强奸我，是莫排长抓住你救了我，要不把你弄进

专政班，我小寡妇就不是娘养的！”

“ 别说了！”李连长背过身去，抹掉帽子使劲拍打着说“：奶奶，

今天我算霉气透了！龟孙愿意碰见这种事，⋯⋯”

咋第二天，我见莫排长走路不顺当，问：“ 莫排长，你的腿 瘸

了？”莫排长大声说“：昨天锯树砸住了。”说过，把我拉到背地里，嘻

嘻哈哈地说了昨天那事的经过。他不甩乎，反倒把我吓得差点没

有拉稀屎。我越想越后怕，把话悄悄过给李杰，她笑得差点没气，

指着我的鼻子直数落：“ 全连就你胆最小，我一个姑娘家还不怕呢，

你一个大男人家怕啥呢？你想想世上有爹逮她闺女那事的吗 我？

看他是糊涂晕头了⋯⋯”

我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事过半月，团里调我到宣传科

那当干事。李杰也调到团广播站当了广播员。十月一日 天，团长、

政委一个主婚一个证婚为我们办了婚事。岳父说：“ 别说他是个于

事，他就是当了团长、政委我一辈子也不踩他 ，我家的门！这辈子　

跟他断关系。他啥时候踩我家的门槛子，看我敢不敢打断他的

腿。”

谁也没想到，莫排长和小寡妇的事一年之后又翻腾出来了

这回怪我岳父，但要真怨他又屈枉他了。

团里为了加快开荒速度，在八连下面的白碱滩又规划了四万

多亩地，决定成立一个新九连。在团领导研究决定九连连长人选

的时候，刘政委用手指头在眉头上敲着说：“ 前年冬天在老碱滩挖

排渠大会战的时候，那天刮着大风下着大雪，咱们去看八连突击排

时，那个突击排的排长光着脊背，浑身冒着热气，一天 四挖了二十

方土，他叫啥名字来着“？”他呀，叫莫三能。”团长说“，他是八连妇

女排的排长，听李连长说这个人很能干，是八连一根很重要的台柱

子。八连每年也开荒地，一年种一万多亩玉米，他那个妇女排是大

田的主力军。”组干科长提醒说“：莫三能同志当地政府发来过回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8

⋯⋯虽然平反恢复了他的党籍，但有些错误事实还是存在的。”刘

“ 有错误改了就好嘛，我们不怕犯政委说： 错误，就怕犯了错误不

改。这样吧，明天我带几个人去八连一趟，听听职工群众的意见。

如果他在这里没有什么大的毛病，我看就用他⋯⋯”

那时候团里没有小车，团首长和机关干部去师部开会或下连

工作全骑马。刘政委是红军干部，没进连队就一头扎进群队检查

边干活一边了解情况。中午没休息，召众里头去了，一 开了连干部

座谈会，只叫提莫排长的缺点不让说优点，结果座谈会还是开成了

摆功会，把莫排长的成绩摆了一大堆。

“ 你留下。”散会的时候，刘政委指着 单独再谈李连长说“，咱们

谈。”李连长说“：我刚才都说干净了，再也没啥可说的了。”刘政委

说：“ 毛主席说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是

老同志，要为党的事业负责任嘛。你再好好想想，比方说他在妇女

班工作作风上有没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但是，李连长又觉着为难得很。说出来

吧，这一钉子就把莫三能钉死了， 且而 钉得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翻

身的机会了。凭良心说，他这辈子从被抓兵为国民党干事到解放

过来为共产党的事业干革命；从国民党的兵干到国民党的骑兵连

长到解放过来当解放军干到共产党的屯垦连长，他没有也没想过

坑害人。要是把莫三能胡杨林里那事提露出来，这不是要害他一

辈子了吗？万一日后来个啥运动，让他为这事遭个歹，自己岂不坏

良心。坏良心的事咋着也不能办。可又一想，要是不说更不妥。

自从解放过来受了党的教育，明白了革命道理那天起，他真的觉得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水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他是下了 辈

子跟党走的决心了的，还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过誓，对党忠诚，决

不叛党，为了党和人民群众的利益不惜牺牲⋯⋯党经常教育要敢

与同阶级敌人作斗争，同坏人坏事作斗争⋯⋯莫三能干了坏事，自

己不但不斗争还替他瞒了一年多，自己的觉悟原则性都弄哪去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9

在关键时刻不说实情，肯定是对党不忠。对老婆不忠行，对党不忠

万万不行。他掂量过来掂量过去，终于开了口：

“ 刘政委，我说的这件事你可千万给我保着密⋯⋯”

莫三能没当成九连的连长，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新建九

连的计划一风吹了。

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在革命委员会好

的凯歌声中，八连依然如死海，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八连的革命委

员会不成立，已经使艾比湖团场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日期推迟十天

革命委员会三了。师 令五申并且特别强调指出：“ 在团革委会成立

之前，必须实现全团一片红，万万不能残留下一块‘白区’。如果你

们三天之内拿不下八连这个‘土围子’，你们团上报的革命委员会

成员名单统统拿掉一个不留。”团无产阶级揭老底革命战斗队队长

原组干科科长一开成立大会就走马上任团革委会主任的胡翻

天，气得一蹦八丈高，拍着桌子骂三个副主任“：你们是天底下从粪

堆里也难扒拉出来的最他妈的窝囊的草包和饭桶！文化大革命马

上三年了，同志，三年了哇，我派你们去点几回火，可八连的革命一

直瞎着火，连个革命小组到现在都没成立一个，别说在兵团在新疆

了，就是在全国也难找出来这样的死角！当权派到现在没打倒，一

直插着白旗掌着咱无产阶级的印把子。他李石头当过国民党的骑

兵连长，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种人你们都扒拉不倒，你们干么

去了！我真为你们丢脸。”

第二天，胡翻天亲自率团革委会全体成员外加一个文攻武斗

队二百多人全副武装分乘五辆大汽车惊天动地来了八连。一下汽

车先对天“ 啪啦啪啦”打一阵子枪，吼喊着叫骂着踢打着把面如灰

土色的职工和娃儿一个不留全轰进了大礼堂 一间能装二百来

人的大地窝子。

因为时间紧迫革命形势逼人，胡翻天没作革命动员报告，以快

刀斩乱麻的革命姿态亲自下手了。他沙哑着嗓子喊叫：“ 走资派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0

权派站出来，统统站出来！”他一眼瞄扫见会计又说“：革命不是请

客吃饭。他妈的你们都聋了吗？连领导业务干部统统给我滚出

来！”他一拳将会计打了个仰八叉，踢一脚骂一声，把会计踢滚到前

台。又喊：“ 九种人地富子女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站到大礼堂右边，

贫下中农坐左边，快，他妈的快点。”

大礼堂里轰乱了一阵子很快又平静下来。坐在左边的只有莫

排长、小寡妇等八个人。胡翻天忽闪着眼皮子说：“ 怪不得你们八

连的革命发动不起来，反革命势力太大了嘛！革命群众只有八位，

八路嘛，比‘沙家滨’里的十八棵青松还青松。打倒了八连的当权

派，你们就是八连当然的主人⋯⋯”八连的八个八路没人吭一声，

喊口号的时候只伸拳头不出声。这让胡翻天又气又急在台上转着

圈子骂“：妈啦巴子，真他妈的是老头的鸡巴拨拉也拨拉不起来！”

他突然将手一挥，喊“：你们先准备好，莫三能你跟我出来一趟！”

胡翻天把莫排长领到办公室，简明扼要地把那次他陪刘政委

来八连考查新九连连长的情况讲了一遍，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

“ 莫排长，你眼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你真有那事，八连的革命就从

你头上先开刀，马上就开你的批斗大会，全团游街后再把你打进专

政队；一条是你没那事，李石头他诬蔑你，你就要在今天批斗走资

派大会上揭发他，八连的革委会主任就是你的。你们八个人分分

工，把领导和业务一下子全夺过来⋯⋯”

世上没有放着蜜罐不抱去啃黄连根有官帽子不戴愿意去充军

的人。莫排长一听说李连长向刘政委汇报了他和小寡妇在胡杨林

的那事先是一惊后是一气，惊的是李连长答应不管那事，怎么说话

不算话反而向刘政委汇报呢？气 上，这的是在批斗大会的节骨眼

事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生死线，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你活我死⋯⋯

他这么想着嘴上就骂开了：“ 这个老王八蛋，他自己砸女人的皮碗

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子，你不仁我也不义！”胡翻天说“：好好好！快

进会场，你到那里去骂，骂得越厉害越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1

会场上早已准 着十根备好了。靠近主席台的第一根房梁上挂

十顶高帽子。在震天响的口大绳，地上摆着十副木枷 号声中，莫排

长虎步咚咚一溜小跑径直走到李连长跟前，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

脖领子，睁圆一双虎眼骂：“ 你个老毛驴子！你说你在胡杨林是咋

想欺负小寡妇的？你老实交待！”李连长心里马上明镜了，他胸脯

一挺，睁大眼盯莫三能一会，把头一甩“ 嘿嘿”笑了两声。小寡妇也

心明镜了，她从地上蹿起来，冲到李连长跟前哭嚎着又撕又抓地

骂：“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流氓，你想欺负俺，要不是莫排长救俺

⋯⋯”胡翻天急忙擂着桌子喊“：反革命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铁

扫帚队给我上！”

号声中在“团 文攻武斗”队响彻云天的革命口 ，李连长和业务

干部被铁扫帚队捏拿小鸡似的五花大绑起来，木枷和高帽子对号

入座，铁扫帚队长一挥手，绳“子 咯嘣咯嘣”响着，十个人立即被腾

空吊了起来，吓得嗷嗷哭叫的孩子刚哭两声，又立即让大人拧回去

了。在棒子条子皮鞭子“的 忽忽”声里，李连长顺着“ 杆子”往上爬：

有强奸妇女 共的意图，强奸过妇女，有小寡妇、兰花、白豆腐⋯⋯一

三十六个，从一九四五年一当国民党兵就强奸妇女，少数民族妇女

也强奸过，一 个，还有⋯⋯个，蒙族的二十共五十个，维族的三十

“ 你光记住老莫整治你的事了，你整治老莫你就不说了。”老寡

妇说。

“ 你们那是硬捏我，往死里捏我。”岳父说“，你也不是好东西，

合着伙往死里捏我。”

“ 捏你？”老寡妇说“，你向政委汇报那事是真的吧？其实谁也

不想捏你，那是胡翻天逼的。后来你让老莫游街没人逼你吧？你

报复他也不能赖账⋯⋯”

八

邪那年月真是瘸子开盲肠 门透了。运动比铲子快，人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2

子一茬子地往下割。走资派学术权威臭老九弄掉一批韭菜一茬 ，

革委会成立清理阶级阶队弄掉一批⋯⋯弄过来弄过去八连没有一

个好人了，也分不清好赖人了。八连革委会主任莫三能上任不到

仨月半，屁股还没坐稳当呢，又让现役军人扒拉下来了。

因为兵团在新疆具有特殊作用，党中央从北京转来一批现役

军人，他们一来兵团就开始落实政策清理打、砸、抢三种人，师、团

干级领导 部一下子来了个大换班。艾比湖团场革委会主任胡翻天

上午还在大会上作报告呢，下午就成了阶下囚。胡翻天一垮台，

营、连级干部又“ 哗啦”一下子倒了一大片。在文革中被打倒的老

干部平了反昭了雪一个个恢复了工作。软了枝耷拉叶的李连长也

泛青滋棱起来了。

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如同做了一个梦，放了一个哑巴屁，弄得李

连长和莫三能都稀里糊涂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天去团里开

“ 三干”会，莫三能进会场看见李石头也坐后边，心里想，这家伙咋

来了？李石头的眼和莫三能的眼对了一下光，赶紧把帽沿子拉下

来盖住眼，心里说，通知我来开会他怎么也来了？

带军衔的邵团长敲敲麦克风宣布开会，马政委正正军帽在掌

声中坐到搭着白台布的讲桌后，先讲一通最新最高指示深挖洞广

积粮不称霸的伟大意义，又讲了一通新疆兵团屯垦戍边反修反霸

的战略意义和作用，接着宣布团、营、连三级领导班子和干部任免

名单。八连，撤销莫三能同志的党内外一切职务；李石头同志任八

连党支部书记兼连长。两人的命运就这么一人一句话给定了。人

简直像路上的蚂蚁，踩住你不死也得断骨头，不踩你再把你捏到馍

花堆里也是你的运气。

莫三能在口里犯了错误，一下台就弄到挖河工地上去了。一

天二两粮食，白天干活晚上挨批斗拔白旗。二十多天光景，他一身

骨头架子全挑起来了，脸肿得像关爷，腿肿得似杠子。他发过誓，

这辈子别说自己再也不当干部了，只要他活着，儿子孙子也不能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3

他们当干部。他刚分到八连，他说他会打铁，其实他连铁锤也不知

道咋使的。打铁的定量是四十八斤，只要能吃饱活重他不怕。自

从公社来函给他平了反，干部瘾没事时就勾搭着他的心。俗话说

大小当个官，都能闲逛圈；干部随便走，坐下能喝酒。当官有当官

的好处。不说别的，就说他当大队书记那几年吧，除了收礼，哪一

天不吃喝得像个泥兜子。大跃进跃得老百姓家家揭不开锅，也没

锅，让他一句话全收了砸巴砸巴日弄进炼钢炉里去了。大队干部

白天装成死长虫躺家里睡大头觉，晚上去大队油房炸油条油饼，一

，临走都掂一兜子。几个个吃得打嗝 个村饿死几百口子，没有干部

家的一丁一卒。要想公道打个颠倒，谁家饿死了人谁都恼，揪住干

部出出气也应该。他知道兵团是不穿军装的部队，要提干全凭干。

自从他当了排长，眼睛就盯住了连长的位置了。他心里暗自和李

连长比较过好多回，他觉得他比李连长差就差在团里没人给他说

话这一点上。别看李连长当过国民党的骑兵连长，团里的参谋长

曾当过他的团长。参谋一带长放屁咚咚响，能不提他当连长吗？

你天天学雷锋，上级不知道你，没人替你说话，你就是有日天的本

事也升不了官。

莫排长原本也没 是有一点革命造反的念头，他对小寡妇说，

自流来疆的，根子软得经不住捏。神仙打架为了权，学生造反想当

官。不论谁当官谁掌权，咱老百姓还是种地的，管他妈嫁给谁呢，

咱们只管跟着喝喜酒就行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越是不想造反革

命，反越送到你脸上直碰你的眼皮子。胡翻天那排子话，让他又怕

又惊喜。怕的是批斗他游 往的街弄进专政队，惊喜的是做梦都向

八连党政一把手的帽子就要戴到他头上了。说心里话，事后他也

觉得往李连长头上泼恶水坏了良心，说不定为了这事会坏良心下

辈子得托生成长圆毛的牛驴扎扁毛的鸡鸭哩。可当时胡翻天把手

枪压在脸前你不造反他就造你的反。这个胡司令曾指挥着武斗队

枪炮打红半拉天，一夜端了满江红战斗队的司令部，死一百多人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4

嘣　了，还说是嘣了个臭流氓呢。不眨眨眼。他一扬手嘣了你也就

当时他心里说：“ 李连长我就弄 坏一回你这回冤大头，在你跟前

良心。”他当时冲到李连长跟前，心里虚得如同花穰子，虽说打了他

两拳头，也没真使劲。他要真用劲打，不用两拳，一皮锤就能把他

打倒在地上咕嘟咕嘟吐血半年也别想爬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胡翻

天的心会比鏊底还黑，李连长的两腿一离地往梁上一悬，他的心也

立马跟着悬起来了。一条子一鞭子抽打在李连长身上，他觉得比

抽打自己的脸还厉害。世上要是有卖后悔药的，他情愿买了吃了

说了实情自己挨批斗游街进专政队。

莫三能当了八连的革委会主任，要是按照胡主任的指示办，就

得把革命革下来的下台干部全打进连队专政班管制劳动，还要一

天一次批判会三天一回批斗大会。莫三能觉得对连干部有亏心，

和小寡 下台干部的名字全编进连妇商量过来商量过去，把连队的

队专政班，大部分到大田班。天天上报一次批斗会，批的谁斗的

谁，来 天天编一回。对李连长格外照顾，他挨个二大姑编辫子

打重，允许他在家养着，仨月没上班工作工资照发，他刚上班工作

半月，恢复了职务，他就被免职下台了。

一 命的阵势，李连长就情知这一劫跑不了也躲不看文化大革

过去，早晚非逼进去不可。但是，他死也没想到莫三能会跳出来弄

他，而 屙的屎橛子硬往他头顶上栽。他对连队的职工一且还把他

个一个在心里都过了一遍筛子，除了连队的业务干部和几个贫下

中农之外，全连两百多号职工大多没“有 四大权利”，有的虽说出身

可以， 干部不可屁股上又特别不干净而且也没有来函平反。业务

能造他的反，能造反的莫三能还有一张牌捏在他的手心里。只要

他敢乱动弹，翻翻牌就能把他砸趴下。谁知道防风洞里掉石头，砸

他头的偏偏正是莫三能。

李石头在家养伤，扎了个草人，把莫三能的名字填进去，每天

早上把他的老先人祖奶奶日捣着骂一回，扎一百锥子，再顺头浇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5

碗开水以解胸中之气。“ 你也太阴毒了吧！”老婆子给他擦着身子

说“，他莫三能再精也是个偶猴，背地里没人牵着他，他也舞动不起

来。你在家里不知道，二连张连长连吊着打，一头栽下来就断气

了，连腿都没蹬弹一下。五连的刘连长更惨，一天一场批斗会，浑

身打得稀巴烂，浑身上下找不着一片好肉了。他受不了这阳罪，用

菜刀把右腿砍掉大半截。莫三能他不就打你两锤嘛，人家也没捆

你吊你。你在家养伤人家还给发着工资，你也得认个足成。你也

犯不着这么咒人家。”李连长说“：我操他十八辈的老先人，他自己

弄女人，反把粪盆子扣到我头上，要不是他和那个臊×货一唱一

合，人家能捆我吊我打我吗？这个黑龟孙，只要我不死，早晚我都

得跟他翻别瞪！”

李连长恢复工作那天，团落实政策办公室兼清查三种人办公

室主任给他两张调查表，一张受迫害干部调查表，一张三种人摸底

表，他决定亲自填写这两张表。他把莫三能的名字先填上，又填了

何年何月生、家庭出身个人成分、何年月入党何年月怎样进疆、何

年月工作、文革命前任何职务现任何职务，下面几栏就填不下去

了。组织过何战斗队任何职务，何时何地组织过武斗打死打伤致

残多少人，摧残过的老干部姓名致伤致死情况与经过，致伤残等

级，爆炸学校仓库公路铁路或重点设施情况，抢劫国家物资或群众

贵重物品情况⋯⋯这些情况莫三能都没有，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夯

过他两皮锤，根本上不了表，上不了表就是说他不是那三种人。

他把这张表先放下，又把老干部受迫害情况调查表从头至尾

看了一遍，他觉得他够不上，蹲监狱关押时间那个栏里有个括号，

三个月以上。自己有三个月没上班，不是关押更没蹲监狱是在家

里养伤。下面的十几栏更是八不贴边。上不了表就是说他没受迫

害或者说受的迫害还不够分量，自己挨捆挨吊挨打也就白捆白吊

白打了。日他奶奶，你莫三能也真他娘的能透了！你那时要打我

个苦接梨打伤打残多好哩，现在你龟孙不是跑不掉了吗？不对，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6

拉 胡扯蛋了。打两拳还是比打伤打残强得多，打住公牛挤奶

两锤痛一会，打伤打残了可是一辈子的事。他不够格，就这么便宜

了他龟孙？不行，你能诬赖我，我也能诬赖你。你能把你的事弄到

我头上，我也能给你瞎捏几条，日弄日弄你个龟孙！

李连长这么想着瞎编着填了两栏，越填心里越腻味，手也哆嗦

开了。他拍拍脑门子又使劲扯扯耳朵，心里又翻腾开了。你这是

弄啥哩，你这不是伤天害理吗？他莫三能坏良心不是人，你能跟他

下排比着坏不是人吗？如今的运动好比蒜辫子一头挨着一头往 ，

这次运动你初一，下回运动他十五，斗过来斗过去啥时候是个头

呢？既然莫三能连表都上不了，就不如饶了他这一回。再说自己

也没有啥了不起的，人家将军元帅还冤死呢，你一个小连长顶多算

个蚂蚁，没踩死你能囫囵地活着也就万幸了⋯⋯他这么寻思着，把

两张表叠在一起，撕了叠了又撕，撕得两手碎条子，在手里搓成个

纸蛋儿，张口扔进嘴里嚼了。

团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来电话问：“ 你填这两表咋比女人生孩

子还难啊？全团各连都报上来了，就差你们八连啦！老李你啥时

候送上来呀？”李连长说“：我们连虽说也有裤裆里拄拐棍 捣过

蛋的，也都是小闹根本就上不了表，我看就算了吧。”落办主任说，

“ 人家都说你肚量大，可也不能因为你的肚量大漏掉了三种人呀

听说那个莫三能不是打过你嘛。”“ 打是打过两皮锤。”李连长说，

了““ 又不太重，因为这两锤把他弄成三种人就太屈枉他 。”他就没

有一点其它什么问题？比如说斗私批修方面的，刘少奇王光美之

类的问题。”落办主任说“，抓住他一点问题教育教育他也好嘛，总

不能让他闲着平平安安舒舒坦坦过去了事了。”李连长说“：刘少奇

王光美这样的问题在我们八连普遍存在，又不是他一个。”落办主

任说：“ 这就更有必要打打他这个出头的椽子了，打他一个教育

大片。老李，团里斗私批修的文件你们连还没贯彻吗？”李连长说：

“ 我寻思着没法贯彻，要是“把 刘少奇王光美”也弄干净了，职工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7

生活就更苦更难了。”落办主任说“：老李同志呀，这可是个路线问

题哩，你老李可千万不能右倾啊！你们连的社情复杂，我们也不怪

你什么。我看，这个问题就由团斗私批修办在你们连抓典型，帮助

你弄吧！”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刮过来这股风，说是为了保证无产阶级革

命路线的纯洁性，防止社会主义江山变颜色，兵团农牧团场职工家

庭一律不准喂猪养鸡。喂一头猪就是养了一个刘少奇，养一只鸡

就是养了一只王光美。团斗私批修办下发文件，限十日之内将全

团各连的“ 刘少奇王光美”全部彻底消灭干净⋯⋯八连因为个别领

导干部思想右倾，对文件传达贯彻不力，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全团斗

私批修运动的顺利发展，在团斗私批修阶段总结大会上，虽然没点

李连长的名，但谁都知道这话是针对他讲的。

落办主任打电话的第二天，斗批办主任亲自带队雷厉风行地

来了八连，没进连部直接先进了莫三能家。

斗批办主任在莫三能家三进三出之后，兴奋得鼻头子都红了，

他很满意地瞪了李连长儿眼说：“ 领导干部的思想右一点，路线就

不知道斜哪去了。问题在你们眼皮上堆成堆，你们都看不见。你

们八连简直成了私窝修根了！”

莫排长自从团三干会上宣布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后，回来

分到一排一班干活。身牛劲没处使，他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多喂猪多养鸡弄点实在事干，自己吃不了也能卖几个钱花。旬日

休息的时候，他从地方一挑子挑回来五只猪娃子，上班一个大背

篓，下班弄回来一大堆草。他想先喂青草搭拉着让猪吊架子，秋后

买几百斤苞谷再追肥。过年宰一头自家留着吃，那四头弄到集上

宰肉卖，弄几百块钱那是篦子上抓窝窝 稳拿。斗批办主任转

到猪圈大吃一惊“：哇！这不是要翻天的嘛，五个刘少奇，四五十只

王光美，你看看这修正主义的根子粗得还得了吗？走，进屋再查

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8

建连时，连里按户一家分一间地窝子，一十几年过去了，儿女长

大，住个房里都受限制。

莫排长不受这限制，他有的是力气，不知道啥时候他挨着地窝

子又挖了两间，一间准备儿子大了住，另一间准备给闺女住。一间

儿子已经住进去了，另一间一直闲着，也用椽子苇把子搭了铺，定

期不定期的和小寡妇心性一回。屋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烂玩艺。

斗批办主任看了这屋看那屋，一进第三间地窝子就“ 咦”了一

声说“：你准备开地下兵工厂的吗？”莫三能咧咧嘴没应声。

屋里堆着三大堆铁器，一堆是坏了头断了把的坏铁锹，一堆是

豁鼻子裂眼的砍土镘，另一堆是断把弯裂的镰刀头。“ 你偷这些东

西干啥用？”斗批办主任声色俱厉地问。莫排长说“：这是全排妇女

使用坏的家伙，俺来连队打过一年铁，去年冬天修好一批，今年冬

天⋯⋯”斗批办主任说“：去你的吧！偷公家的东西还有理了，等你

修好了，我们国家就苏修了！把那个木箱子弄开看看。”

箱子里装了大半箱子破铜烂铁，有眼子没有杆子的螺帽和螺

丝杆，断半拉的铁圈子，裂开口的铁钩子⋯⋯斗批办主任讥讽地

说：“ 你这是准备装一台农机具的吧？麻袋里是啥？”

“ 苞谷。”

“ 哪弄的？”

“ 地方买来的。”

“ 干啥？”

“ 喂猪。”

“ 喂你爹呢！”斗批办主任脸都气白了，直着嗓子眼叫“：把这个

披着羊皮的狼给我捆起来，猪鸡逮起来，偷公家的东西统统装车

上，给我在全团先游街示众。”

⋯⋯

“ 那事也不能怪我。”岳父说“，我汇报他养鸡喂猪了是不假，可

我没有存心报复他。我要报复他，三种人表上给他胡编几条，就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9

以后能平反，他也得在专 ？”政班管制劳动受几年阳罪是不是

“ 你报复不报复你心里明镜。”老寡妇说“，要不是你给他弄那

么大的丢人，他也不会去天山放羊，也不会去新九连开荒地。”

“ 他去开荒办小农场，富得冒油了，成了咱响当当的劳模了。”

岳父说“，我看还好了呢。”

红柳根把大腿压在老寡妇大腿上说：“ 他开荒不开荒连着你哪

根筋了，看看把你心痛的。”

老寡妇在他大腿上狠拧一把，拧得红柳根直叫唤。

“ 别骚了，快出牌吧！”老苞谷说。

七

岳父的话一点不假，莫三三能去新九连开荒办小农场养殖场发

了大财，又成了艾比湖垦区和兵团的劳模。但是，岳父不知道，他

的劳模材料和报上登的事迹全是我写的。

莫三能自从斗私批修被抓了那回典型在全团游了街以后，便

有了厌世之心。他对小寡妇说：“ 天下这么多的路没有我能走成

的，哪里要是要和尚我要不去是龟孙。”小寡妇说“：去你的吧，你是

让人日弄烂胆了。人离开人活着没味道，人一块活着又你日弄我

我日弄你日弄的没个头。唉！哪辈子要是谁也不日弄谁就好了。”

莫三能说：“ 还哪辈呢子，这辈子我就活够了。要是有机会我就钻

进深山老林里死不出来。”

这样的机会终于让他等着了。

八连有群牛，先前由一个戴坏分子帽子的孤老头放牧。听说

这个孤老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指挥饥民抢了国家的粮库，后来改

名换姓藏在八连，社教的时候弄清了他的底细，戴上了坏分子帽

子。从此他不理发不刮脸，变成了一句话也不说的瘟神了，一看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0

子就像个坏人。他每年开春进天山，入秋下山，放了几年牛。病得

快断气的时候，他拉着李连长的手，从补了三十多块补丁的破棉袄

上撕开一个补丁，掉出来一个党费证，撕掉一块补丁掉出来几十块

钱，再撕一个补丁又掉出来几十块钱⋯⋯他指指钱指指党费证指

指心，一句话没说走了。李连长拿起党费证一看是一九五○年的，

这个老头来历神着呢。

神秘老头一死，李连长准备再踅摸一个戴帽子的单干户去放

牛。一排长说“：李连长，莫排长对我提过要求，他想去放牛。”李连

长转了一阵眼珠子说“：那就叫他一家三口都去，省得他寂寞。”

莫三能接住牛群再也没踩过八连一步，平时领粮油工资都是

他老婆孩子回去弄。小寡妇气得直骂：“ 这个活龟孙早把俺忘到脑

后勺去了。”他每年都准在祭灶那天天不亮到我家来一趟，驮一大

麻袋黄羊腿和野鸡兔子。我们喝着酒谝社教谝文革谝那神秘的老

头，还谝出了门就不认账的谁也不敢谝的时事政治。谝到小半夜

穷乐了一天他再走，任凭我死拉活拽也没留住他住下过一宿。

第八个祭灶那天，我照例请了假，夜里也没上大门，又早早起

床等着他。天亮了，半中午了，他还没来。李杰说“：他今年可能不

来了吧，莫非病了。要么家里出什么事了？”我说“：你别胡猜了，马

上就要过大年了，少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的话音未落，门外

传来马蹄声响，接着就是一声《 智取威虎山》小常宝他爹的一声道

白：八年了，别提他了。

“ 深山真的出太阳了！莫排长，你可真是八年第一回大白天在

团部露面。”李杰说。

我对李杰讲过莫排长给我出的那两个主意和我执行的经过及

对莫排长产生的不良后果，当时她羞得在我怀里钻窟窿。她说：

“ 这个人最坏，以后他再来我们家我再也不理他了。”你要是有经验

的男人，女人的话最好反着听。莫排长年年祭灶来，她比我还热

情，早早买好东西准备一桌酒菜，临走的时候她总是把烟酒糖别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1

回老家捎来的我们舍不得吃的团场买不 备好上的土特产也给他准

一大兜子。

“ 是呀是呀，如今太阳确实出来了。邓小平的改革政策好嘛，

咱这怕见光的夜猫子也在光天化 ” 他边日之下骑着马逛街了哩。

往下卸麻袋，一边说“：我这回来还准备住两天，让大秀才好好给我

参谋参谋哩⋯⋯”

老红军刘政委开发新九连的计划在档案室压了十八年之后，

已提升为兵团副司令员的刘政委去伊犁垦区视察工作路过艾比湖

团场，一下小车先把团部打量了一遍，掂着拐棍在地上捣了三捣

说“：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江山未改山河未变，还是我开发艾比湖

团场时候的老样子。团场经济不发展，职工生活不提高，别说孔雀

东南飞，麻雀也要飞的。连队留不住人，党的屯垦事业就会断代。

新疆的稳定力量削弱了还谈什么新疆稳定！党的三中全会召开十

年了，全国都在搞改革开放，你们团场是怎么改的呢？”

新上任的刘团长是六十年代西北农大的毕业生，抓工作抓生

产都是好手，就是不善言词。他概括简练得不能再概括简练地说：

“ 农业连队全部推行的是班组承包责任制。”刘副司令员说“：全兵

团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承包模式，实现产量指标发档案工资，超产三

七分成。去年你们团职工平均拿多少奖金哪？”刘团长说“：全团一

万八千名职工，平均奖金一百八十块钱。”刘副司令员摇着头说：

“ 太少了，太少了！一个职工一年的工资奖金加起来不到八百块

钱，太少了！这样就留不住人了。你们团的知识分子有没有走

的“？”有。”刘团长说“，近两年往口里调走二十四个，还有准备调走

的。”刘副司令员又问“：职工呢？”刘团长说“：两年走了五百六十多

人，是两个连队的职工人数。”刘副司令员满脸惆怅地说“：这怎么

了得噢！你们改革的胆子要大，步子也要加大，要允许职工个人搞

承包，个人办小农场，个人搞土地开发，个人开商店，个人跑运输，

要给职工松绑放权，要让职工多收入高收入，一年拿一万十万，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2

一百万也别眼红。要让他们盖砖房盖楼房，要让他们觉着在兵团

比在口里好，他们就不走了，他们就祖祖辈辈扎下根了。”他突然把

话一转又问“：我十八年前制订了一个开发新九连的计划，九连开

发没有？”刘团长说“：文革期间农田水利设施损坏得太厉害，近几

年兵团的投资全部用到修建水利工程上了。团里还没有经济力量

搞开发建设。”刘副司令员说“：白碱滩那里我亲自去考察过多次，

全部开发出来可新增耕地八万多亩，你们团的耕地面积可翻一番，

这样才能有规模效益。我告诉你们，今后兵团对各师各团的投资

就要由拨款改贷款了。你们赶快报个计划，我给你们团批五百万

元投资。这个团是我亲手开发创建的，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你

们把西干渠修进白碱滩，路通过去，排水渠挖出来，条田规划好，鼓

励职工去那里开荒办小农场。我记得八连有个莫三能，这个人很

能干，让他带头办小农场做开发致富的带头人。”

八“ 你看看，十 年了，人家老政委还记着我的名字哩。”莫排长

激动得嗓音颤，他晃着拳头说：“ 有了好政策咱还能再当缩头乌龟

吗？我豁出去了，弄个小农场起来。人怕病怕死怕强盗没有怕发

财的，俺的本事虽说也不大，现在身板还硬朗，挣一疙瘩钱还是篦

子上抓窝窝稳当拿的事。”他见我一言不发，忽闪着眼皮子问“：咋，

你说这事弄不成？”

那天刘副司令员住下了，第二天上午又开了三干会。他从沿

海和农村的改革讲到兵团党委即将出台的改革新政策。如同放了

一把火，说得人心里长毛虫，痒呼呼的坐不住，团党委又连着开了

三天会，制订了一套职工个体承包土地开发创办小农场和二三产

业的优惠政策。没等五百万元投资款到齐，开发白碱滩再造一个

艾比湖团场的计划就开始全面实施了。

团场三个建筑工程队分包西干渠，限半年竣工。五台挖掘机

一天三班倒，农业科的一位副科长吃住在工地亲自坐阵，也限半年

亩地的总排渠和支排渠。又出动十台时间挖出四万 推土机，不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3

一个月时间连推带轧路就出来了。团里领导都知道刘副司令员的

脾气，他限时间定的任务，你完成得好，他会像当年打了胜仗一样

高兴，笔头子一动捎带着就能多给你批个几十万百十万，就像当年

分战利品，功大的连队多搬几十箱洋烟洋罐头一样，他不但不会寒

脸还哈哈大笑呢。他对刘团长说“：你数着，一百八十天整，我来验

收你开发白碱滩的工程，质量好了我另外有奖励。”

开发白碱滩的工程质量让刘副司令员一天伸了十几回大拇

指。刘团长说“：总体的大工程基本完成了，如果不进一步投资，开

办小农场就难了。”刘副司令员把眼睁大一倍说“：咋？”刘团长说：

“ 西干渠是修通了，条田里没毛渠，这样职工投资办小农场个人投

资太大，调动不了职工的积极性“。”哎，你别给我兜圈子了。”刘副

司令员说“，你说吧，你两年里能开发多少亩？”

“ 四万亩。”

“ 好！你说修这四万亩地的灌渠毛渠得多少钱？”

刘团长掰着指头往多里算，鼓着胆子说“：至少两百万元。”

“ 你瞒我瞒得满有水平的嘛。”刘副司令员笑着说“，灌渠毛渠，

一米平均五十块钱，造价就不低。好吧，我好事做到底了，我再批

给你两百五十万，我就让你砸我一次榔头吧。咱们先说好，这两百

五十万是专款。再过七百二十天我还亲自来验收，四万亩地你少

种一分也不行。这钱我叫你好吃不好吐⋯⋯”

这笔专款转进了农行里，刘团长一直没有敢动用。刘团长担

心，万一灌渠毛渠都修好了没人来开发办小农场，用不了几年时

间，盐碱土就给你全蚀坏了。那时候刘副司令员给你弄顶官僚主

上，可真让你张嘴没说的。义帽子戴头

刘团长大会小会讲开发土地办小农场的优惠政策，开始有的

职工心里还有点湿湿的，越讲越没人报名了，前面报名的几家两眼

瞪得像六猴，缩了脖子谁也不先办土地使用证。他们怕亏怕投资

打了水漂，怕银行贷款还不了自己挽的绳套套住自己的脖子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4

刘团长说“：看样子是得先培养个典型。”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说

我和莫三能的关系一等的好。他说：“ 丁主任，明天咱俩进山去找

老莫，动员他出山当小康致富的带头人。”

小车翻过了几层精光的秃山，顺着河谷又往天山里七拐八转

界一阵子，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绿色世 草原：一条。这是一个“ 袖珍”

小河连着雪山半腰的瀑布，白练似的铺在草原 ，水冲着磨盘、卧上

牛大的石头，满河漂一层白花。草原上的牧草没膝深，远看像铺的

厚绿毡，一层野花迎着山风摇晃，在绿毡上绘出人间没人绘制的美

丽图案。可能这里不准牧羊，一路上没见一群羊。吃饱的马牛鼓

着肚子横躺竖卧在草丛里好像五色石头若隐若现。天山背阴处的

松塔林，从雪线以下一直铺到草原边上，白色的毡房散布在松树林

里，如同青菜园的白蘑菇。看到这景色，我忍不住暗想：莫三能真

是能得透顶，怪不得他在山里不出来。

我们打听了几座毡房，蒙古族妇女和孩子都摇头，他们谁也听

不懂我们说的啥。刘团长说：“ 也别问了，只管往前瞎摸。满共十

几个蒙古包，一个一个跑过来，我就不信找不着他。”

第四座毡房离小河有几十米，刘团长刚开车门，扑过来一条黑

狼狗，差点咬住他的脚。他“ 啊呀”一声“，啪”一声又关住了车门

黑狼狗没咬住人似乎气不顺，又“ 呜哇呜哇”一连气咬车轱辘十几

口。我一看是黑蛋，摇下车玻璃叫“：黑蛋，黑蛋。”黑蛋年年祭灶都

山，来一回我都喂他几个馍。黑蛋闻声翻转身和莫三 下能 跑到车

窗闻了闻，前腿一趴摇着尾巴叽叽叫。莫三能叫着从毡房里　出来

了，后面跟着老莫嫂和他的独生儿。他的独生儿莫天山已长成虎

檀了，脸盘、身架如同和老莫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走路的架势也

如同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的。莫三能一见我从车里钻出来，撅着屁

股弯着腰探着身子跨着大步嫌腿短地往前跑得差点没栽倒，生怕

握不住我的手似的，一头扑到我肩上。

“ 这是刘团长。”我知道他对当官的不感冒，怕他冷落刘团长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5

上难看下不来，又补充说：“ 他在社教文化大革命中受的冲击比我

还大。”

“ 啊，刘团长！”他把缩回去的手又热情地伸出来，双手握住刘

团长的双手往毡房里拽。“ 喂，你快烧奶茶。天山你去把我逮的黄

羊捅一只。”

刘团长一进毡房，屁股还没挨毡子呢，就开始呱啦开了。他从

刘副司令员来艾比湖团场那天开始，一直讲到在刘副司令员的关

心下白碱滩工程完工。特别很详细地讲了刘副司令员第一次怎样

提到莫三能的，第二次验收完工程，又如何到八连找他扑了空的，

感动得莫三能满眼泪花子。这使我感到奇怪，这个平时不善言语

的刘团长今天咋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呱啦起来没完没了。最后

他说，刘副司令员让我传话给你，他说七百二十天以后，他一定到⋯ ”你的小农场里亲眼看看你有多大家产

“ 真的吗？”莫三能怀疑地问。

“ 骗你我不是人。”

我一听团长打赌了，急忙点头。

“ 那天进山你一句话也没说，就点了两下头，这里头是不是有

啥蹊跷？”莫三能说“，咱们既是朋友，有话可不能沤在肠子里，事败

了再往外头放。我今天是专门向你讨教的，小农场办不办由你钉

个板。”

他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敢随便撂炮了。在机关混了几十年，好

赖也熬到副团级，我也学得圆滑多了。但对他我就不能抱着葫芦

不开口了，也不能万一事弄砸了落一头埋怨。我分析地说：“ 眼下

咱们团开一亩荒地从浇水压碱到能种庄稼至少得投入两百块钱

⋯⋯”

“ 咱没那么粗的屁眼子就不屙那么粗的屎橛子呗。”莫三能说，

“ 咱先办个一块条田三百亩地的小农场可中？”

“ 那至少得六万块钱哪！”我提醒他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6

“ 我们家这么多年存一万块钱，你先拿去用吧。”李杰非常支持

地说“：你要是亏了，只当俺把钱丢了。”

“ 那中。”莫三能立即搬着指头算着说“：你这一万，俺有四万。”

“ 你咋存这么多钱呢？”我问。

“ 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在山上可没少弄钱。”莫三能说“，松树林

子里有的是脸盆大的蘑 上有雪莲。夏菇，沙沟子里有贝母，雪山顶

天能套黄羊，冬天能打大头羊。拿到集市上不都是钱吗？我让老

苞谷、红柳根一人再给我凑个万二八千的，六万元也不用去农行贷

款就够了。”

我见莫排长越说越上性，有意想打打他 市的兴头说：“ 眼下是

场经济，新疆的棉花最吃香，你新开的荒地种不成。粮食又卖不出

去，我就担心你的效益⋯⋯”莫排长立即接住我的话头说“：效益问

题你别担心，我一不种棉花二不 压了碱，我栽五十亩枸种粮食。

杞，种二百五十亩油葵套上首蓿，用苜蓿养牛羊喂猪，种植业加上

饲养业。你知道，这两样都是我的拿手好戏。”我说“：你又是种地

又是养猪羊，就怕凭三口人侍弄不过来，到时候小秃烂鸡巴两头不

落一头。”莫排长笑着说“：那是，光靠俺仨，人劈开也不够使换的。

摊子一扎好，我就往口里写信，老家人多地少，侄子外甥弄来几个，

咱雇他的工，管吃管住干活发工钱。天下有这种好事吗？天下有

这种好事吗？保管他们喜欢得屁叽叽的。”

“ 那就⋯⋯”我没言辞了，心里担心的问题全让他堵回来了，但

是那“个 干”字我得让他说出口，有意拖个长腔。

“ 干！”莫排长在茶几上拍了一掌，弄得茶几上的暖瓶茶杯差点

没有 上 。跳地

“ 老莫办农场可真的没有少操心费力。”老苞谷说“，头一年，眼

看着他瘦了一圈子。”

“ 这我清楚。”老寡妇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7

“ 你当然清楚了。”红柳根说“，你成天泡在他地里，耷拉在老莫

后头狗尾巴似的，他的屁是啥滋味你也清清楚楚的。”

“ 你这个货，一会不骂你个兔崽子你就急得慌是吧，你再接老

娘我的鸡下额子，看我不扇你的嘴。”老寡妇冲着红柳根骂。

“ 老苞谷你出牌呀！”岳父催着说。

老苞谷把一张牌拍在桌子上，喊了一声“：五万！”

岳父把牌推倒说“：我独赢中心五。”

八

莫三能一头扎进他的小农场又不露头了。

那年五月，我去连队解决了领导班子之后，特意到白碱滩去看

他。

小车在二十多米宽的土路上行驶，车两旁已难寻觅白碱滩那

昔日的原始地貌的影子了。注入了五百万元血液之后的白碱滩，

虽然死神依然攫取着它的灵魂，但苍天之灵满天星月都已感觉到

了它的绿色脉搏已实实在在地缓缓启动。三米深两米宽的总干排

渠和农渠如同周公“ 井田”的界岭，将深藏着万担粮棉深情厚意的

四万亩老娘土划成一千多块整整齐齐的条田，状如放大的棋盘，等

着棋圣们操弈对垒。想起老军垦们麻绳噬肩衣破血流木犁吃土的

故事，想起老军垦们飞汗扬镢老茧开花争分夺秒开荒一寸的诗句，

谁能不赞叹钢铁巨臂的神威，谁又能不翘首渴望早日拉开现代农

业那多彩的帷幕。当历史的博物馆装满了一百个世纪，人们就能

用七彩制作一个万花筒的世界了。

莫三能的小农场弄在白硷滩的第一号条田里。大概是因为受

了点莫三能的鼓舞，那几个等等再说迟迟不办土地使用证的一见

莫三能风风火火地弄起来了，他们也议论说，老莫就是当年割资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8

主义尾巴的时候那个在全团游街的，搞资本主义有办法的人对财

路认得准，学着他干吃不了亏。听说他是丁主任的大舅哥。是刘

团长和丁主任进山把他请出来办小农场的哩。开荒办小农场没

撅腚（ 决定）了。他们几错，咱也该弯腰捡钱 家占了下面的几

块条田。团基建科按规划的施工图纸修了灌渠，又派车在条田里

推了农渠。

刚开春的时候，莫三能压碱捡了个大便宜，连着灌水压了三遍

碱一分钱也没掏。

山上开始放水的时候满渠都是冰块，大田里不用水，浇水的只

有林业承包户。他们白天拉开闸门放水灌林带，天一黑便关住闸

门从西干渠往下排水。

莫三能把时间掐算得一天不差。他催命鬼似的让机车犁地平

地打硬子开毛渠，吼得老婆孩子蹄爪不时闲，连天赶夜修毛渠和

埂子。上午买回来三顶矿工帽，晚上水就排下来了。第二天早上，

那几个小农场主看见莫三能地里水汪汪的淹了半截地，又议论开

邪了。这真是瘸子的屁股 门了。没见他放水咋就灌了半截子

地了哩？莫三能将团场和连队用水的规律讲了一遍，农场主们才

如梦方醒，抓紧开毛渠打埂子，也都跟着捡了个洋捞。

连着压了三遍碱，地湿进不去机车不能犁地。他吩咐老婆和

天山照着他划的线用麦草泥垛猪圈，自己弄辆牛车一天两趟去胡

杨林伐树砍椽子。实心树扎牛栏羊圈，空心树一锯两瓣，两头钉上

木板，弄成喂牛羊的木槽。几样活刚弄停当，又临近油葵播期了。

莫三能正在地里灌枸杞，看见团里的小车来了，把铁锹往地头

上一扎，就要跳渠过来接我。

“ 你别过来了，我过去看看你的地。”我说。

我跳过渠道，莫三能就呱啦开了。他说“：这地也蒙人，原先着

白碱滩白花花的白到天边，也不知道这碱土 到底有多厚，碱有多难

治。我雇机车一来犁地才知道，这碱只有薄薄的一层浮碱，地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9

来黑乎乎的还沙棱棱的带沙性。人家刘政委怪不得能当兵团司令

年，不知道给国家贡献员，人家的眼光我算服了。这地要早开二十

了多少粮棉了呢！今春我用排下来的水浇了几遍，地里的盐碱你

尝尝就明镜了。”

我对开荒治碱地并不生疏，高畦湮灌压碱后，头一年种油葵玉

米，地上又泛起一层碱，油葵玉米出苗率能达到百分之五六十也就

很不错了。碱大的地连着种几年油葵，再种一年小麦，地就改造得

差不多了。莫排长的一号地，放眼看过去，地皮黑黑的，只有几小

片泛白。油葵已长了四片大叶，在风中扑扇着骄傲和自豪。苜蓿

四指多高，把地绿成一坨了。眼前的五十亩枸杞地，栽的时候选的

都是指头粗的大棵子，栽得早，一棵没死全活了。如今枝绿叶青，

一棵一棵都绿成了一把伞。我捏一点土放在舌尖上细细品味，如

果我的味觉神经真的没有发生故障的话，我确实没有品出来盐碱

土中那咸苦的味道。

“ 莫排长，你今年可真抓住了！”我喜出望外地说“，这真是没想

到！”

“ 抓住了？哈哈⋯⋯”莫排长笑得后脑勺朝地。“ 抓住的还在

那边 ”呢。走，你去看看咱的猪羊去⋯⋯

和一号地相对的是一百六八号条田，两块地中间隔着一条灌

渠和一条支排渠。支排渠上架着三根胡杨树，走上挖支排渠边堆

的土岭子，眼下就是一大片用木桩子和树椽子扎成的木栅栏，好像

古代的兵营栅寨，只是里面一栏一格比兵营栅寨的结构要复杂得

多 。

第一个木栅里是牛栏，几十头母牛看见有人来，都抬起头瞪着

大眼看人。第二栏是羊圈，一百多只羊里没有只公羊，全是母

羊 。

我说“：你怎么都养母的？”

“ 公的只能吃肉卖皮，母的能一变俩俩变四往上翻。现在的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0

业配种不用你操多少心，到时候请兽医来配种，品种还都是优良的

排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百几十平方米的泥圈子，圈子里用桩子

分成东西两排，一排二十多个格。东面那排一格一头猪娃子，西面

那排格子里全空着。没等我发问，莫排长就开了腔：“ 猪娃子全是

公的，四月买一批，八月再买一批。四月的猪九月底宰，赶上过国

庆节，八月的赶上过大年。宰一批买一批，换着茬子不断线，资金

也周转得快⋯⋯”

“ 你从哪弄这么多钱哪？”我问“，你从银行贷款了吗？”

莫三能十分得意地说：“ 咱一不偷二不抢三不会变戏法，全凭

人缘关系。一月前，我专门到机耕作业站还有物资供应站和水管

站去签了合同。每个部门先交预付金五千块，年底多退少补。筹

的六万块不就省下来了吗？老寡妇、红柳根、老苞谷都清了箱子

底，又给凑搭了好几万。羊羔子牛犊子年前我在山里早就定好了，

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地方上的苞谷卖不出去，苜蓿粉也便宜，准

备的足够用半年。用不完咱的苜蓿就下来接上茬了⋯⋯”

我怔怔望着莫排长，脑海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怀疑：站在我面前

的对我讲话的是我真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莫排长吗？这并不是

因为他瘦得让我认不出来了，而是他的经营思想和谋略让我的神

经发生了错位。

“ 是谁在背后嘀咕我的呀！”

一声咋呼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身一看是老寡妇。接着老苞

谷、红柳根、老莫嫂子也从排渠那土岭里钻出来了。

“ 哎哟哟我的老天爷，你咋到俺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了？”老

寡妇说“，文教，咱可是多年没见面了。你官当大了，把俺忘了吧？”

红柳根冲着“我 嘿嘿”一个劲地笑。

屋吧文教。”老苞“ 进 谷说“，今晚吃了饭你再走，咱们好好谝一

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1

我敢说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简易得再简易的房子了。他们在

堆在排碱渠边的土岭上挖开一个豁口子，三面用大土疙瘩填泥垒

平，横担 上几根椽子，苫 芦苇，再盖一层土，房子就成了。门朝西，

没有前墙，房顶第一根横梁上吊一张苇帘，算是门。他们一怕房挨

房墙塌了，二是为了喂牛羊猪和看护便当， 米远弄一间这种隔几十

房。这就是西北边塞第一代农场主的住房，它打破了我心目中的

五味瓶，让我心里顿时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 你们怎么都聚到这里来了？”我问。

老寡妇响快地说：“ 我按规定五十岁退休了，这俩熊货今年没

承包土地，也过来凑热闹来了。”

八九的人了，包一份地老苞谷说“：我们俩都是五十 实在是干

不下来了。连里照顾我们内退，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到六十岁了

再正式办理退休手续。在家里闲着憋得浑身痛，我们就过来给老

莫搭把手，喂喂牛羊喂喂猪，成天骂骂嗒嗒嘻嘻哈哈还觉得挺欢乐

呢。”

莫三能说“：我也不叫你们白欢乐，到年底我给你们发工钱，你

们进屋先谝着，我去弄饭菜。”他推着老莫嫂说“：你快去呀。”

老寡妇揭着门帘，我们钻进屋。屋里香喷喷的，屋屋顶上钉着塑

料布，地上铺一大块双人毡，花被褥叠成一个方墩有角有棱的特别

整齐，上面盖的花单子也叠成四方块形。北面墙上有个洞，洞里放

着梳妆盒，盒上摆着大宝护发宝和女性赶时髦的化妆品。不用问，

这准是老寡妇的卧室。

红柳根吸溜吸溜鼻子说：“ 弄这么香，准是勾引老莫的。文教，

你看看，她说她五十了谁相信，滋凌得还是青菜叶似的。女人年过

四十五，凶得如同下山虎，站着吸风坐着吸土，浪得比发情的母狗

还厉害哩。可人家心里偏偏没有咱。我来钻过两回帘，都让她用

脚踹出去了。不信你问问她！”

老寡妇含着笑，斜着眼瞅着他，等他说完，“才 咚”一声在他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2

上捣一拳说“：你看看你当着文教的面都胡说的啥！”她这口气里似

乎还嫌红柳根的话说的不过瘾似的。“ 我才没有胡说哩。”红柳根

脖子一扬硬得铁轴似的说：“ 人家老莫家好，她要是个醋精筒子你

就崴泥了。文教咋了，你敢说他在外头没有相好的？像他们这种

干部思想比你还解放，在团里他不敢泡小妞，出差到外地说不定泡

过多少了哩⋯⋯”我一听红柳根想往我身上引火，急忙把话引开。

“ 说真心话，你们觉着莫排长的种植养殖场到底怎么样？”

老苞谷说“：我看中得很，我们都替他信心一百倍。”红柳根说：

屙的屎上到地“ 你想嘛，喂猪养牛羊毛皮肉都是钱哪。牲口 里多出

钱。我看着他圈里的猪牛羊就不是猪牛羊“！”那是啥？”老寡妇说，

“ 是你爷“？”去你的吧，”红柳根说“：是一沓一沓的钱摞子。”老苞谷

说“：老莫的心劲大着哩，他明年还准备把小农场往大里日弄，把这

块条田再弄掉。他说入冬前抓住后秋的排水把这块地的碱压了，

明年播种苞谷。”老寡妇俚戏地说：“ 那不把你老苞谷播了，哈哈

⋯⋯”

人走时运马走膘，莫三能走运气走得让人觉着有神仙在背后

指点着似的。这年新疆油料欠收，清油市场上的油价往上猛蹿。

四 的肉贩子每年一入冬成列火车皮往新疆倒大肉，这一年，四川

电视台上讲，由于饲料和市场生猪价格不协调，影响了农民养猪的

积极性，今年的生猪收购量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百分之二十一点

七。四川的大肉进不来，新疆市场上的肉价一家伙翻了几个筋斗。

俗话说萝卜快了不洗泥，独此一份没挑剔。莫三能的几十吨油葵

没来及扬二遍，就让收购油葵的用高价运走了。肉价一上涨，人们

都觉得发展牧业能赚钱，纷纷出高价买母畜。莫三能的牛羊肚里

都有崽，市场上的母畜价火爆得厉害，一般人哪能舍得卖。莫三能

把大腿一拍说“：卖！”

“ 卖你姐的×。”老寡妇说“，我看你是脑瓜子里没搞油，脑汁转

悠不动了吧！人家发展还来不及呢，你刚弄起来就卖。再弄起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3

就得费二回事。”老苞谷说“：老莫，我看也不是不能卖，是现在不能

卖。等到春天卖牛犊子羊羔子，留着母畜图发展。”红柳根刚张嘴

要发言，一看莫三能的脸色又把话咽回去了。

莫三能直着眼珠子说：“ 你们懂个屁，市场经济你就得把住市

场的上风头，你要跟着市场的沟子转不赔死你才怪哩。一看赚钱

大家都一窝蜂去争着抢着弄，东西一多价钱马上就扑踏掉地上。

大家都干的我不干，大家不干的我干。我是农场主，我说卖就卖！”

没出三天时间，一群母牛卖净了，一群母羊也卖光了。牛卖成

了马价钱，羊卖成了牛价钱，而且连牛带犊连羊带羔都卖成了双套

钱。一圈猪也让贩猪的连屎带尿活着过秤弄干净了。这一年莫三

能挣上了六位数，消息传开没有人不吸溜嘴的。

过了七百二十天，刘副司令员从医院打来个电话。他说今年

就去不成了，只要能熬过这一关，就是明天离休了，八月份我就是

拄着拐棍也得去你们团看看白碱滩的开发，看看莫三能的小农场

和养殖场。刘团长说“：人老了加上有病，我看他是来不了啦。”莫

三能说“：就是。人一老好比遭霜打的树叶子，看着挂在树枝上，说

落也就落了。”

没想到，刘副司令员说话如吐钉，说八月来，过了“ 八一”三天

就来了。

那天莫三能正弄几十个人摘收秋枸杞，小车从他地头唿一辆

辆，顺着新垫的唿一辆不多不少整十 沙石大公路窜过来了，莫三能

急得一步十八垅往大路上跑，跳过灌渠到路上，路上留下一缕烟，

最后一辆小车也跑得快看不见了。他想，可能弄错了，不是刘副司

令员来了，是兄弟师参观团的车，今年来白碱滩参观土地开发的单

位特别多。

自从莫三能带头在白碱滩上开发土地创办小农场养殖场当年

开荒当年致富奔小康的事迹上了大报，白碱滩比香帽子还吃得开，

没出一个月时间四万亩土地全有姓名了。剩下的四万亩地虽说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4

挖排碱渠，也让职工啃了两万多亩。刘副司令员开发白碱滩的试

点经验一上大报，又引来兵团各师局各团场的参观考察团，每次介

绍经验都从莫三能说起，他的名声在新疆“ 三山两盆”里比吹着的

喇叭还响呢。

莫三能转身回到枸杞地，刚摘几把枸杞子，小车绕着白碱滩转

了一大圈又回来了，头一辆车一停，后面九辆车“也 哧哧”地放着屁

刹了车。第一辆小车裂开肚子开了门，刘团长从车头里先钻出来，

两手卷成喇叭筒套在嘴上大声喊：“ 莫三能，刘副司令员来看你来

了。”

莫三能跳着蹦子跑过渠道跑到车边，头戴白帽子身穿白褂子

的一男一女也把刘副司令员搀扶出来了。刘副司令员刚握住莫二

能的手，十几架照相机立即“ 咔嚓”得一片响声。刘副司令员上气

不接下气地说：“ 二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你莫三能的名字，挖排渠大

会战的时候，你一天挖几十方土对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你这几年的

情况报上登了，我看到了，刘团长汇报得更详细，你这个头带得好！

搞社会主义发展市场经济就需要你这样的实干家，咱们兵团屯垦

戍边也需要更多的你这样的实干家。”

刘副司令员的头发眉毛全白完了，嘴唇有些发青，一出气嗓子

眼里叽叽响。这样一位老人乘车来看莫三能，激动得莫三能一层

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抽出一只手揉着眼说：“ 司令员你身体

不好，这么远的路⋯⋯”

工作过八年刘副司令员说“：我在这个团 ，我知道白碱滩是块

宝地，开发不出来是我的一块心病，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瞑目。你们

开发出来了，变成绿洲变成粮仓棉库了，我这块心病就让你们除

了，死了也瞑目了。”

“ 司令员，天气热，咱们回团部休息吧。”刘团长见医护人员对

他使眼色，急忙过来劝说。

“ 哎！我刚才坐车转一圈是走 马观花，这不行，还得下马看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5

走，到莫场主的地里看看去。”刘副司令员的兴致特别高，甩手就开

路，两个医护人员急忙追上来架住他的胳膊。莫三能和刘团长一

前一后紧偎着，兵团机关和各师的领导不近不远地紧跟着，绕到桥

上一齐走进一号地。

刘副司令员一进地就没有停嘴，看见啥夸啥笑得不住声。他

说“：你们看看这枸杞红得像小枣。”他摘几颗撂进嘴里嚼着说“：枸

杞在中药里是补品。台湾一年销两千吨，大陆一年才销一千吨。

你一亩地产多少斤哪？”

莫三能答“：湿果六百公斤，干果两百公斤。”

刘副司令员问“：你这是五十亩地吧？”

莫三能点点头，打心眼里佩服他的眼力。

刘副司令员说“：十吨干果，少说能卖十五万，市场行情好能卖

二十多万。”说着走进棉花地， 二号棉花他又说“：你们看这豫棉十

长得有多好，棉花桃子打得我腿直疼。我说莫场主这棉花皮棉单

十公斤，你们谁敢给我打赌呀？产可以达到一百二 ”马师长说“：司

令员，你在新疆开始种棉花的时候，我们初中还没毕业呢，我们可

是不敢给你老司令员打赌。”莫三能说“：我敢。”刘副司令“员 嗯”了

一声问“：你说达不到吗？”莫三能说“：我说一亩一百二十五公斤。”

枸杞沫。他又说地里的人全笑了，刘副司令员笑得喷了一口 “：你

这个莫三能，办小农场种地能，办养殖场养牛羊能，说话也能，真正

三能。走，咱们再看看他那块地和他的养殖场去！”

莫三能养殖场的鼻子眉毛已很有一点现代化的气魄了，创业

时的木栅栏已为红砖钢门大院替代。大院里打了一眼机井，修了

一座水塔，牲畜圈棚全用水冲洗打扫卫生保持清洁。密封式砖混

结构的牛羊圈和猪舍上固定着拱彩铁架，荷兰黑白花奶牛、美利奴

和小尾寒羊、乔龙瘦型猪已在这里繁衍子孙。

刘副司令员指着圈棚上的铁架子门问“：那是干什么用的呀？”

莫三能说“：司令员，我儿子天山看了一本杂志，上面介绍说，温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6

饲养鸡能多生蛋，牛羊上膘快，猪能早出栏。我心里寻思着温室不

就是塑料大棚的样子嘛。就焊了铁架子。天一冷，拉上塑料布就

成了透明透光的暖棚圈了⋯⋯”

老寡妇和老苞谷红柳根听见大门外有人声，头戴白帽子身穿

白褂子一起从一栋砖瓦房里跑出来，拦阻众人说：“ 不能进，不能

进！”老寡妇尖起嗓子发开了神经疯“：你们的眼睛长哪去了？大门

上写着闲人免进谢绝参观，你们没有看见吗？来参观的没通知一

律不接待，今天没做消毒防疫准备工作，谁也不能进！”莫三能急忙

挤鼻子弄眼打手势，不但没有起作用，反而惹起了老寡妇的半调子

劲 她的嗓子如同可调谐的音箱，音量突然增大一倍地说：“ 你场

主也不能违犯规章制度，俺们二人不管什么人都按规章制度办。

我们心里只有对养殖场的责任。你们要进来参观也可以，你们在

门外等二十分钟，让我们做好防疫准备，给你们一个个消了毒再参

观行吗？”

刘副司令员从大门旁的小侧门已经进了院，听工人讲得满有

理，赶快退出院笑着说：“ 应该的，应该这样。养殖业是一门科学，

有这么严格的制度，有这样认真负责的老同志，我就放心了。”刘团

长把手表伸给刘副司令员说“：司令员，已经三点半钟了。”刘副司

令员迟迟磨磨地往车跟前走，边走边说“：你们看，这林带长得有多

好，再有个五六年光景，白碱滩就是名符其实的绿洲了。莫场主，

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打算呢？”

莫三能说：“ 团里土地开发速度快，水土不平衡就成了大问题

了。我打了一眼机井，明年我在一号三百亩地里弄 上喷灌，后年这

块地弄上滴灌，搞节水农业⋯⋯”

“ 有远见，有远见！”到了车跟前，刘副司令员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说“：刘团长，我今天不走了，晚上住你们团。刘团长你坐别的车

上去，让莫场长坐我车上，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和他谈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7

“ 人的心不能太大，太大了天不容。说书的说的李元霸就是例

子。他说他能用锤把天打烂，就把锤扔上天去打天，天没打烂，老

天爷发怒了，让铜锤掉到他头上把他砸死了。”老苞谷说“，老莫，他

的心太大了，他挣了钱，又盖了楼开着大商店，就该知足了，就该收

场了。他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结果弄出了一场祸”

岳父说：“ 这怎么能怪他？怪只怪社会上有赖人！要不是那货

他哪里会有祸？”

老苞谷说“：那货是该崩！话又说回来，老莫要不是富得流油，

那货也不会逮他的猴。”

老寡妇说：“ 你说这话等于放了个哧溜子屁，谁活着愿意穷得

透气？人活一辈子就顺当不顺当两码子事。人家老莫也不顺当

过，顺就顺当得全兵团有名，我就佩服他这一点。”

红柳根急忙插嘴说：“ 你还佩服他那一点。”他得意地仰天大

笑。

老寡妇不知啥时候弄来一只袜子压在屁股底下了，见红柳根

仰天咧嘴笑得得意，趁他不防备，伸手将袜子弄进他嘴里。她笑得

腰拧绳地说“：我叫你嘴臭，老娘我今天非治治你这张臭嘴不行！”

“ 文教，你可别介意。”老苞谷摇着头顶的稀缨子说“：俺几个闹

腾惯了，说话嘴上也没个着落。没别的，就图个心里痛快。”

“ 这样能长寿。”我说。

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莫三能的小农场和养殖

场弄得风风火火的时候，一场谁也料想不到的人祸突然从天上掉

下来，砸到莫三能的头上了。

莫三能办小农场的第三年年底，他写了一封家信，放在桌子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8

到里屋去扒腾信封的时候，来打扑克的老寡妇、红柳根、老苞谷进

屋看见这封信。老寡妇一看完信咋呼开了：“ 老莫，你是看俺仨老

了不中用了是不是“？”咋啦咋啦？”老苞谷、红柳根连声问“。恁俩

又不瞎，自己不会看！”老寡妇一巴掌把信瓤纸捂到老苞谷脸上说，

“ 他写信要口里亲戚来，这不是明摆着要炒我们的那个啥鱼的吗？”

老苞谷说“：鱿鱼。”老寡妇说“：油你个头。莫三能你出来！”莫排长

慌得差点没跑掉鞋底子，进客厅扑撒着手说“：看你看你，我要炒恁

仨的鱿鱼，不就跟炒我老婆孩子的鱿鱼一样嘛！我不是等着你们

来商量的吗，都坐下说说你们个人的看法和意见。”三个坐是坐下

了，但是都怄住嘴，谁也不吭气。

老莫嫂子从里屋走出来说：“ 俺是这么想的，眼看着农场养殖

场的摊子越扑踏越大，人手也越来越紧搭了。天山和雪莲一结婚，

就在团部开那三层楼的大商场。农场养殖场里人手少，商店那头

人也不够。三位老哥老姐就是再能干，也是年岁不饶人，一年比一

年年龄大。俺去年不是回老家一趟吗？回来俺就说了，庄子比先

前大一半，人均土地比先前少一半。就是说现在的改革政策好了，

你地里也不能种金子，一口人几分地吃饱饭是没啥问题，就是手头

上苦寒。俺几个娘家侄一个个长得虎檀一样，在家闲着没事做，连

个媳妇也娶不上。我寻思着来俩仨，让他们给咱搭把手不是都省

点劲轻闲些吗？俺的娘家侄来了，俺不就多了几个贴心人吗，你说

呢，亲家？”老莫嫂说到这里，望着老苞谷寻找支持。

莫排长的儿子天山和老苞谷的独生女雪莲去年“ 三八”结的

婚，两家结成儿女亲家了。

老寡妇用鼻子哼了一声，显得对老莫嫂的说法很不满意。她

说：“ 我问你，是咱们一块混了一辈子谁都知道谁的屁是啥味道的

人知心哪，还是你一辈子只见过一面的娘家侄知心？”

这句话把莫嫂子问成了个瘟猪嘴，她眨巴着眼皮子干咂嘴没

说的。但她笑着，望着老苞谷求救兵。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9

老苞谷的眼皮子忽闪得打闪似的，他用手指头拢着头顶上剩

下没几根的缨子毛说：“ 论说知心，谁也不如咱几个盘根知底。谁

的啥长在啥地方，谁的屁在肠子里咋拐挤出来的都知道得清楚的

透透的。亲家母想叫她侄来，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日子太苦寒了。

她把她几个侄弄到新疆来干几年，他们挣点钱再帮陪他们一点，一

个个娶了媳妇成了家，她当姑的也就尽了心意了。不过有几点咱

们也不能不想不能不防。口里人多地少，特别是一些年轻孩子在

家里游手好闲懒散惯了，到新疆来就怕他们吃不了苦受不住累”

红柳根说“：天底下哪里都不开养爷店，受不了就让他滚“！”你说得

比吃灯草灰还轻闲呢，就怕来了像狗皮膏药扒住你，让你扒都扒不

下来呢。”老苞谷说“，再就是怕他们来 窿，了不安生，到处给你戳窟

把咱们弄得也不安生。”老寡妇说“：我说话也不怕得罪人，好听不

好听的你们作个参考。要我看越是你亲侄越不能叫他来，他们在

老家的底细你一点不摸气，万一来个戳祸的鸟你情跟着倒黑霉了。

他们来了要是仗你们的势力，我们不管吧不行，管吧又管不住

时候俺可不受这份窝囊气，不用你炒鱿鱼，俺就给您拜拜了。”

几个老伙计正七嘴长八嘴短地说着呢，门口传来敲门声。莫

排长说“：门没关，进来吧。”

走廊里扑踏扑踏一溜脚步响，进客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明眉大眼高鼻梁，人长得也怪排场，就是一头头发烫得满头都是

狗尾巴卷，让人看着不顺眼。他一进客厅，俩眼珠就轱辘着转。一

眼瞧见老莫嫂子说“：三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大壮呀。”

“ 哎哟，我的傻孩子，你咋来了？”莫嫂一见娘家侄，亲热得不知

如何是好了，话多得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你爷爷奶奶的身体扎

实不扎实⋯⋯”

大壮把手提兜放桌上说：“ 好着哩好着哩。你不用挂念。三

姑，唉！俺来新疆的时候，俺爷俺奶奶叫俺给恁捎十斤小磨香油。

在火车上俺一眯怔眼，油让人偷走了，钱包也让小偷摸跑了。你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0

三姑，姑夫，俺就这么着空着手来了，要是俺爹娘知道了看这！ ，又

该骂俺没成色 了”

“ 东西丢了罢了，人平安来了就好。”莫嫂一趟连一趟，把电冰

箱里的香蕉、苹果、桔子、梨、葡萄，还有高级糖果端出来，大盘子在

方桌子堆得满满堂堂的，又问：“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擀面

条。”

老寡妇使个眼色，老苞谷和红柳根跟莫三能和莫嫂打了招呼

都出来了。腿一迈出大门，老苞谷说：“ 我看这个货准是个爱吃爱

穿不能干活的衣裳架子。”老寡妇说“：要光是衣裳架子就好了，你

看看他那两只贼眼，一进屋就轱辘轱辘转着不停歇。我看他八成

不是个好东西。”

莫嫂没出三天把她的娘家侄换了个新。头上戴的是一顶冬天

上穿出门戴的军用皮帽子，还有一顶室内戴的时髦博士帽；身 的衬

衣衬裤毛衣毛裤是新买的，还买了两套高级布料西装套服，外加一

件 千八百多块钱的皮茄克；脚上穿的是一双里面有毛的真皮靴，

他穿了两天，说有点夹脚，又买了一双从哈萨克斯坦国进口的长腰

马靴子。莫嫂一辈子花钱从来出手没有这么大方利索过，这一回

人们说她对她娘家侄大方得有点出圈了。常言说：挣钱如吃屎，花

钱如拉稀。莫排长见老婆如此破费，有心想说她几句，好几回都是

张 又把话咽回去了。他想：“ 罢了，还是不说好。老婆子跟自张口

己过了大半辈子，花钱从来没有作过一回主。俗话说，娘家侄出气

这人，歪歪嘴写响器 家业也有她的一半，她对她的娘家侄破费破

费是自然 再说，现在又不是没有钱，她娘家侄穿得阔气些，不的。

是也给我老莫面子上争光荣吗？”

大壮休息十来天，老莫嫂让他到饲料房工作，刚工作一天，晚

上老苞谷就来数落他来了。老苞谷说“：亲家，你这侄俺不能要，他

到饲料房比掌柜的还掌柜。我让他上机子粉碎饲料，他说他不会；

让他配料，他说也不会；让他推车子运料，他说他拉不动车子。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1

天抽了三盒红塔山烟滴事没干。我说你来新疆不是让你来享受

的，你姑你姑夫还干活呢，你游手好闲，走到哪里也不行。他上来

一把抓住我的衣裳领子说：‘这是俺姑夫的养殖场，不用你老家伙

教训俺，你老东西也是俺姑夫雇佣的，不愿意干你就滚。到了老子

当家的时候，你老东西给我提鞋子，老子不一脚跺你一个仰八叉老

子就不是人。’你看看，你看看，他一个屎皮子还没掉干净的毛孩子

称开我的老子来了。要不是他们上来拉得快，我打也挨上了。”

莫三能气得脸发青，在屋里转着圈，干咂嘴没说话。当姑夫的

不好说。

“ 咦！这个王八孩子。”莫嫂气得把牙咬得咯嘣响“，等他回来

我给他算账！”

“ 三姑，你也不用给俺算账了，这活俺干不了。”大壮从门外走

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客厅里说“：俺错了，俺不该对这位大爷无礼

貌，俺给你老磕头赔侍你了。三姑，姑夫，家里就那两亩地，还不够

俺爸爸一个人种的呢。俺在家里就没干过活。”

“ 那你爹娘就叫你成天在外面胡浪荡吗？”莫嫂本想揍他几鞋

底，见他跪在地上满脸泪花子，心一下子又软溜了。

“ 俺哪敢胡浪荡呀，成天在外面忙着做生意。”大壮一斜眼，溜

眼看见屋里的人脸上的气消了，壮壮胆子说“：姑，姑夫，你们给我

弄三五千块钱本钱，俺还是做生意去吧。要是赚了钱，再把本钱还

给你行不行？”

莫嫂寻思半天，望着莫三能的脸说：“ 你表哥表嫂在团部开着

大商店，人手也不够。你要想做生意⋯⋯”

莫三能一听老婆要把大壮往天山的商场推，大声咳了一声。

莫嫂知道自己说岔板了，急忙刹住口，望着莫三能唉叹了几声，等

着他拿主意。

莫三能心里想，这货准是个祸家星，在家待不住了跑出来了。

要是让他去天山的商店，他要不把商店捣零散才出鬼呢，不如给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2

些钱让他自己去跑生意。赚了钱是他的本事，当姑夫的在岳父岳

母他爹 也就有了好交待。就是他赚不了钱，几千块钱全泡娘那儿

了汤，对他爹娘也能说过去。他盘算定了说“：大壮，你既然提出来

自己跑生意，我当姑夫的就依你。我就给你五千块钱的本钱。咱

先说好，你要是盈了，就给你爷奶奶爹娘多寄点钱；你要跑亏了，也

别指望我给你掏第二回钱，你就回老家让你爹娘管你就行了。”

“ 姑夫，你放心，俺要跑赔了本，再也没脸来见你了。”大壮咚咚

地捶着胸脯说“：姑夫你放心，俺要再麻烦你二回不是人。”

大壮揣着五千块钱到乌鲁木齐市去提货，一住进旅店，在客房

里遇上几个赌博的。大壮一看人赌钱手又痒痒开了，他在口里赌

钱赌惯了，输了钱拉了一屁股赌债还不了，跑到新疆躲账来了。他

想，我在口里时运背，跑到新疆还能背运吗？背不背也得试几把，

万一赢了比干啥来钱都快。

这天晚上，大壮打牌赢了输输了赢。天快明的时候一连输了

四圈牌，一算账输了三千块。大壮知道手臭的时候越输越想捞，越

捞输得越多。输了就输了，输了也不能再捞了。还有两千块钱，提

一千五百块钱的货，回去摆小摊，是赔是赚也算对姑对姑夫有个交

待。

大壮在乌鲁木齐批发市场兜了几圈子，最后决定提童装。团

场里独生子女多，赚他们的钱好赚些，没想到弄到团里卖不动。货

也怪便宜，来买的人也不少，可就是童装的质量太差劲，不能穿着

试，一穿不是开缝就是掉袖子裤腿。买了回去的人又回来退货，为

此大壮跟人吵了几架，还差点打起来。

大壮有货变不成现钱，住在旅舍又瓜葛 上一个小姐，连吃带住

一个月，钱 日弄得干打干。店老板撵着沟子跟着腚向他要饭钱店

钱，把他的几袋子衣裳也扣了，还当面对他讲，十天内要不把钱交

够，就弄几个小伙子先揍他一顿，再到法院去告他。

大壮没办法了，自己吐出去的唾沫就不能不舔了。他打听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3

莫三能去师里参加劳模表彰大会，便趁机找他三姑去了。只要能

弄上路费就回老家去。这里留下来的一屁股烂账就留给他姑夫擦

去吧。

今年莫三能又被评为师里的状元农场主，正披红戴花地坐在

主席台上。他望着满堂攒动的人头，缭绕的烟雾，眼前浮现出他一

生一幅幅多彩的画卷：他小时候嘴里咕嘟着泡沫子躺在地上等着

饿死的时候，解放军进村了。他挎着枪，率领民兵斗地主分浮财。

他蹲在地上，参加选举的农民从他背后走，他背后碗里的黄豆满碗

了，他当上了大队党支书。他扯着喉咙在主席台上喊，人有多大胆

地有多高产，一手抓月亮一手抓太阳，抹掉帽子冲破天。一群头戴

孝帽的农民冲进他的宅院，将他打得满地滚。他被开除了党籍，在

挖河地工上管制劳动，白天挖河晚上拔他的白旗。他偷扒火车汽

车来新疆，在八连的一次次大会战，苦泉子打井差点淹死。他冲上

前去打李连长两拳，当了三个半月革委会主任。他躲进天山放马，

刘团长动员他下山办小农场，在兵团劳模大会上和兵团司令员、政

委合影，同桌吃饭⋯⋯他想“：俺莫三能这一辈子穷也穷过，富也富

过；福也享过，罪也受过；荣誉的时候也披红戴花，倒楣的时候也挨

过打；平平坦坦疙疙瘩瘩的日子都过过，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月也

圆过，月也缺过，月黑头天也有过⋯⋯”

他正云天雾地想心事呢，李师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 莫

三能同志，你们家出了一点事，你赶快回去吧，车我已经给你派好

了，在礼堂门口等着你呢。”

莫三能一路上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是羊死了？猪瘟了？是儿

媳生产不顺利？”他分析来分析去都觉着不太可能。他忽然想起来

夜里做的那个恶梦：他开着一辆小汽车在公路上飞，前面有座桥，

开到跟前是一座窄木桥。他捏着小心开车上桥，开到桥中间，“ 唿

隆”一声桥塌了，他连人带车掉进了河里。他大声喊：救命啊！岸

上没有一个人。这时从河面上漂下来一个人头，龇着牙朝他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4

人头冲到他跟前，他一看是他老婆三妮的人头。人头咬着他的衣

裳拉他到岸上，又滚到他脚边，满眼流泪。他问“：你的身子呢，你

的身子呢？”人头往上一蹦，一口咬住他的大腿，他“ 啊呀”一声，只

见大腿上被咬掉一块肉，白白的肉茬子一点也不流血⋯⋯

小车开到团部天山商店门口停下了。莫三能一看，门口有两

名武警守住大门，心里先是一咯噔。他想，可能是商店让人偷了。

派出所所长从大门里迎出来说“：老莫叔叔，昨天晚上三点钟，你们

家三口人被歹徒杀害了。”

“ 什么！”莫三能头一晕两腿一软就往地上倒。派出所所长急

忙扶住他，捶背抹胸一阵子，莫三能才缓过来一口气，脸蜡黄得没

有一点血色。他哆嗦着嘴唇子问“：是⋯⋯谁⋯⋯”

派出所长说“：被害的有阿姨、雪莲和你刚出生的小孙子。”

“ 让我⋯⋯看⋯⋯”莫三能说着挣扎起来，两腿软得拉拉不动。

派出所长一挥手，过来两名武警，架起他的胳膊朝三楼上走。

三楼四个房间，天山两口住一间，余下三大间是库房。老莫嫂

子的头耷拉在临街的玻璃窗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扒住窗台，身

子曲卷着挂在窗 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她瞪着眼，台上，背

张着嘴告别了人世。莫三能一见老婆死得这么惨，“ 啊”的一声惊

叫没气了。

凶手是谁？正是莫嫂的娘家侄大壮！

那天大壮去白碱滩找他三姑，老寡妇没好气地说“：哟，大老板

的生意做发财了吧，是不是挣了钱来还钱的呀？要是你还钱我给

你打条子先替他们收了就行了。什么？你找恁三姑，她去团部好

几天了。你表嫂子生孩子坐月子你不知道吗？恁三姑去侍候她去

了。”

大壮没停脚，立即折转身子回了团部，在商店里碰见天山。他

问“：天山哥，俺三姑呢？”天山正忙着给人提货，应了一声说“：在三

楼呢，你去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5

大壮一气上到三楼口，就听莫嫂说“：雪莲你再算算，是不是

五万，可千万不能错了！”

“ 呃。”雪莲应一声，停了好大一阵子说“：妈，对着里，不多不少

整十五万元。”

“ 你告诉天山，也不用取出来了。”

大壮心里先是一喜。心里说：“ 天爷，今天可碰上财神爷了！

乖乖隆的咚，人家都说他家 ”接着又钱多，这回我可是亲耳听到了。

是一愁。他想：“ 钱再多也是人家的，人家的也不会白白给你呀！

咋样能把钱弄过来呢？要，不行。人家已经 了，哪能再给你？给过

骗，也不行。上一回那五千块钱本来就是骗的，再说他们在外面工

作了几十年，见过的比自己听说过的还多，就是拿出八仙过海的本

事，也捂盖不住他们的眼。那就抢，抢了就跑，跑回家就说是拿的，

娘家侄拿姑家的钱走遍天下也没输理的。抢要不给呢？那就给他

们耍耍厉害，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把钱交出来。”

大壮打定了主意，一缩头又下楼了。在旅社吃了晚饭，悄悄溜

进厨房，趁人不在意，顺手将一把杀猪刀掖到裤带上。

“ 深更半夜的，是那兔孙在下头使劲咣 门？”莫嫂坐起来披

上衣裳。

雪莲说“：妈，你说一声让他走，不管是谁都别开门。”

莫嫂应一声，拖着鞋开开三楼窗户 不开门，，伸出头说“：晚上

你走吧。”

“ 三姑，三姑，是俺，我是大壮。”

莫嫂听说是大壮，心里升起一股火。她心里说：“ 我正想找你

哩，你个鳖儿找上门了。这回我非捣够你不中。”她下了三楼，将大

门开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三楼。大壮问“：你咋下来开门，俺天山

哥哩？”莫嫂没好气地说“：天黑时坐夜班车去乌鲁木齐去了。”一进

卧室，莫嫂摆出当姑的架子说“：你给我跪下！”

大壮扑通一声，真的跪下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6

原来大壮到乌鲁木齐去提货，住在一起赌博的那几个货，都是

团场的个体户。他们赢了钱，只管嘴上说得痛快得意，还指着大壮

的小摊说，他们几个合着伙就赢了那家伙的钱，话传来传去传到天

山的耳朵里。莫嫂一来团部，和她熟悉的老职工又把大壮卖次品

跟人吵架，住旅馆和一个小妮瓜葛的事往她耳朵里灌，把莫嫂气得

嘣一拍肚子嘣　 响。

“ 三姑，你骂够了吧！”大壮说“，赌，俺赌了；劣品，俺也卖了，架

也吵了；那小妮，俺们是有感情，俺准备把她领回老家去结婚。今

晚上俺是跟你来借钱的，你是俺亲姑，就借给我一万两万，拉我这

一把。”

莫嫂说：“ 你做梦去吧！我已经给你爹写信了，让他来把你领

回去。钱，一分也没有。”

“ 啥？你给俺爹写信了，你不是叫他来活剥俺的皮吗？”大壮摸

住 十五万，俺腰里的杀猪刀把子说“：今天下午你在屋里数钱，一共

都听见了。今天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莫嫂心里一怔。下午他们数的是支票，那是莫三能去师里开

劳模会临走的时候安排的，他在兵团物资总公司订购了一套滴灌

器材，让天山去乌鲁木齐提货时顺便把款交了，如果货到了就把喷

灌材料拉回来。下午，天山去农行办了汇票，坐夜班车去乌鲁木齐

走了。莫嫂只能实话实说。“ 十五万是不假，钱让你天山哥带乌鲁

木齐买滴灌器材去了，家里没钱了。”

“ 你骗鬼去吧！”大壮唰一声捞出宰猪刀，对着莫嫂的心窝子

说“：快拿出来，快把钱拿出来！”

雪莲一见情势危急，翻身起，在大壮肩头上狠咬一口。大壮往

前一栽，一刀戳进了莫嫂的肚子里，莫嫂扬手在空中划拉几下倒在

血泊里。

“ 杀人啦，救人哪！”雪莲见大壮捅倒了婆婆，嘶声喊叫着，顾不

得孩子嚎哭，捞住桌子上的台灯、暖瓶往他身上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7

大壮一见三姑鲜血喷涌，一时恶胆生杀机。他怒骂着：“ 操你

先人，我叫你喊！”回身朝雪莲胸腹上连捅数刀，扬手又朝婴儿头上

劈了一刀。可怜莫嫂婆媳祖孙三代顿时死于非命。

大壮用刀砍开箱锁翻箱倒柜，将床铺翻腾得如同翻毛鸡似的，

从一件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沓钱，往口袋里一塞。转身看见莫嫂已

爬出门外，扶着窗台已站起身，头伸出窗外正要喊叫，几大步跨出

门，将杀猪刀狠狠地插进了她的脊背⋯⋯

“ 那家伙一来，我就看着他就不是好东西。”老寡妇说“，我对老

莫家说，如今这社会人人认钱，讲情讲义的有几个？认钱不认爹娘

的人也多的是。你不如早点把他弄回去，她就是不听。”

“ 她不是不听，老莫家有老莫家的难处。”老苞谷说“，他是她亲

侄，谁能想到他能对他亲姑起这种歹心。唉！啥话也别说了。”他

想起了闺女雪莲和没见过面的外孙，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

“ 唉！”岳父长叹一口气说“，发家几辈子，败家一眨眼。老莫家

刚熬出头，一夜间就这么去球了。你看看，这人活着还有什么劲？”

“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黄鼠狼光咬病鸡。这件事炸雷

轰顶呗，劝说劝说眼看他快还应过来了，谁知道又给他当头一闷

棍。”

“ 我看这是老天爷要绝他。”红柳根说“，天要绝谁的路，你躲进

地窟窿里也得逼死你，跑不了也躲不掉。”

“ 别说了，别说了。”岳母拿着抹布进客厅，望着我的脸说“：饿

了吧？快收拾收拾桌子吃饭。”

十

“ 我和李杰得到莫排长坟上去，去祭奠祭奠他。”吃过午饭，红

柳根要把麻将牌往桌子上倒，我拦住他说“：他去世的时候，我在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8

圳。今天来了，说啥也得到他坟上去祭奠。”

“ 对。”岳父说“，你们是应该去他坟上烧烧纸，去给他送点钱

去。”

岳母点点头没吭声，转身准备去了。

“ 还是人家大知识分子讲情讲意知情达理。”老寡妇说“，他的

坟就在当年咱们打的甜水井边，我领你们去吧。”

“ 我也去。”岳父说“，干脆咱们都去吧。”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雷响。我们一起走进院看天色。岳父说：

“ 五月，天上打雷在我们这儿可是稀罕事。”老苞谷说“：温泉三月还

下冰雹呢，新疆的天气变多了，暖和多了，雨水也多了。”老寡妇说：

“ 这雷声兴许是老莫的阴魂不散，大声和文教说话呢。他这辈子和

文教最好。”红柳根说“：他和文教再好，也没有恁俩好得结实。”

岳母走出门说“：天要下雨了，今天就别去了吧？”

“ 不。下雨也得去。”我看过云和风势很有把握地说“：今天这

雨下不到这里，顺着阿拉山口绕过去了。”

“ 那就快走吧。他们来一趟不容易。”岳父说了又进屋去了。

李杰提着一个柳条篮儿，老寡妇前头开路，我们大队人马往苦

泉子西南方向水井走去。

“ 日他奶奶，过去听说书的讲，山贼大盗常用迷魂香迷魂汤害

人图财害命寻花问柳，如今出了迷魂烟迷魂饮料，你说鬼不鬼？”红

柳根边走边对我说“，老莫要不抽那家伙的烟，不喝他的饮料，保准

受不了他的骗。”

那是莫嫂过世半年后的一天，天山说“：爸爸，你别成天囚在家

里，到团部办公大楼前的广场、小花园、商业一条街、农贸市场去转

悠转悠散散心去吧。我跟青杏婶子说好了，只要你把心劲提上来，

再过半年我就把她接到咱家来，再办几桌酒席也热闹热闹。”莫三

能心里的火苗子忽闪了一下，不知是批评还是赞扬地说了句：“ 你

这孩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9

莫三能会自己劝自己。他想，人一辈子都有三昏三迷，一是从

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昏昏迷迷来到人间；二是咽气闭眼的时候，

又昏昏迷迷着离开了人间；三是夜里睡觉睡着的时候，在半阴半阳

里昏昏迷迷地不省人间的事。这人生的三件大事，谁能自己说清

楚？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死，世界上哪一天都死几百几千人，因为没

有死自己的亲人或亲友，自己才不哭不哀伤。天山他娘不该死也

罢，自己找死也罢，反正已经死过了。你想你念你哭你叹，你就是

碰头去死了，她也不会活过来了。他手扪着胸口仔细想想，自己在

她跟前也没塌啥亏件。虽说在口里在新疆俺也寻过几朵花问过几

枝柳，可从不也没有耽误过你的发面盆发面。一辈子俺没骂过你

一句，一辈子没夯过你一锤。前三十年你吃了苦，那年月天下的女

人都一样。可后十年赶不上你的就多了，你的脖子手脖子耳垂子

指头上的骨节子，一摆一亮是金子。他虽然能够自己劝醒自己，但

想起来她背上插的那把杀猪刀，心尖子一颤泪就下来。

团部五层机关办公大楼和三层四层的职工文化活动中心、老

干部俱乐部、职工住宅楼、影剧院连成一大片，办公大楼前的广场

上，松柏树花草池八角凉亭和葡萄长廊编成一组组对称均匀的图

型。十六只一组的高架太阳弧光灯和一个装有百只水下彩灯数百

喷嘴的巨大水池，若和广州深圳的喷水池相比，立即就能让人感悟

到新疆人大漠一般的胸怀和口内城市因地域影响的小坑细流的小

家子气。两公里长双排路灯上下八股道的混凝土大公路，把艾比

湖团场和亚欧国际公路桥连成一体，联通国际光缆的直拨电话，将

阿拉山口岸旁的这座农垦新城纳入了地球新村中的一员。路两旁

的楼房一丛丛一层层，完全可以和深圳新华路的楼丛称兄道弟，商

业一条街上店门敞开，日本的电器、南洋的服装悬梁盈架；农贸市

场上冰冻的海鲜，海南岛的瓜果蔬菜堆柜。团场职工出这个门进

那个门出，熙熙攘攘挤挤扛扛磨肩接踵好不热闹。

莫三能在团部溜达了一圈，回头去逛市场，一辆桑塔纳小车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0

他背后驶来在他前面停下来。刘团长从车肚子里钻出来，宽慰了

老莫一阵子，临上车的时候又说“：你要赶快振作起来，把滴灌试滴

的情况弄个总结出来。我今天去师部开会，明天我回来了咱们再

详细谈。”

莫三能转悠到商业一条街街口，迎面走来仨年轻人，一男两

女。男的卷毛烫发，西装革履，英俊潇洒，金戒满指，金手链搭腕。

女的酥胸袒露，短裙露臀，衣裳光闪闪薄如蝉翼，女人身上该背藏

该捂盖的东西几乎不含羞云不嫌丑地显露出来。她甩着手腕上的

金镯子，晃荡着酥胸前金项链下悬着一“个 财”字的特大心型坠子。

脚底板与小腿拉成一条直线，两条腿交叉倒腾着，走一步颤三颤地

扭腰晃屁股过来了。

青年男子走到莫三能跟前操着广东话说：“ 先生，请恕我直言

啦，我观你印堂发暗，家中定有灾情啦。噢！风府灰褐一定丧了妇

人，天柱凹陷孙子必定夭折啦。若先生欲知祸福，学生愿意给你观

观手相，送你一条趋吉避凶的密计分文不收，只为交个朋友替我扬

名传声足矣。”他用手一指说“：我就住在绿洲大酒家 十八号房间，

先生若信得过，请到房间叙谈叙谈啦。”

莫三能听他这么讲，心里一机灵打个寒颤，一股寒气从头顶一

直出溜到脚底心。他家的事让一个冷面外乡人猜得如此准头，着

实让他吃了一惊。

他当大队支书的时候，最反对最讨厌的是瞎子算卦。他见了

算命的就骂，有钱卖西瓜，不让瞎子胡喳喳。他说“：前二年一个算

卦的说我卦牌歪三年灾，我选成支书了，看他咋灾法我等着。”他砸

了几个卦摊子，还游了几个算卦先生的街，从此再也没一个算卦的

敢到他的地盘 三年后，他在三面红旗里真的栽了个筋斗，上来了。

就又想起算卦的话了“：不出三年栽一堆，命 年中有路在西北，三十

口嚼黄莲苦，后 年票子垛一堆。”他当民兵大队长十 时，心傲得似罗

成，那能容得算卦的胡诌，一脚踢得签筒里的签子满街飞，还将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1

卦的绳捆大绑揍了一顿。自从他被拔了白旗，挨了圈打之后又从

三层方桌上摔下来弄得浑身乌兰青，他就后悔不该打那个算卦的，

更不该没让他把话说明白。是不是算卦的指的路他没想过，他听

说新疆 年好混世，才逃出挖河工地偷扒火车奔来大西北的。几十

过去了，命不命的他并不十分在意，经这年轻人一提，他越发觉得

几十年前那个算卦的卦灵了。不是吗？前三十年，苦熬弄烂了苦

胆也没好过过，这几年办了小农场养殖场，同样的操心受累就发家

了，固定资产一百多万，银行还有几十万元的存款。难道说这就是

算卦的说的：命中有油篓，钱财都到手；命中苦寒凉，一生空瞎忙。

莫三能望望年轻人，只见他眉清目秀天聪正，直鼻口方底颏

圆；面白如粉，白里透红，一脸和善慈祥如同佛祖。他想：“ 人说有

智不在年老少，无智枉活一百年。看他人虽然年轻，断事如同活神

仙。今天是遇上高人了。”他抱拳拱手说“：先生大名高姓？”

“ 岂敢岂敢，弟子乃昆仑门派二十八代玄空大师门下关门弟

子，法号纯空是也。”年轻人说了声“ 请”，方步款款而行，莫三能紧

随其后。

二人进了绿洲大酒店十八号房间，纯空大师洗手净面，从密码

箱里请出来一尊玉佛，将一个赤铜小香炉摆放佛前，燃香入炉。又

取出一盒印有外文的香烟和两瓶饮料放在佛前。而后三拜九叩，

坐于佛前。他双腿盘膝，两眼微闭，身稳如石，微颤口唇，默诵法

语。突然他睁开双眼问“：你姓莫，名三能对吗？”一句话惊得莫三

能出了一身冷汗，张口结舌连连点头不止。

“ 来来来，咱们抽支烟，喝喝饮料，我再给你观手相。”他随手取

下佛前外烟，抽一支递给莫三能，又“ 叭”一声打燃打火机替他点

着，将一瓶外国饮料拉脱瓶盖递给莫三能说“：我祖慈悲，我师玄空

大师怜吝。当今市场经济盛行，行骗狼出虎跃蚊行满地，吾师特命

我一十八名弟子出山，点人迷津引渡光明大道。半月前我在石河

子宾馆遇一张先生，他身携巨款前去新疆伊犁霍尔果斯口岸投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2

我劝他天聪升起烟绺，告诉他明日定有车祸。他向我求避灾密计，

我告诉他：‘你明日让你秘书先行出发，去伊犁联系客户，你三日后

子时出发方能免此大劫，切切不可有误！’第二日晚上八点半钟打

来电话，言秘书赴伊犁盘山道时，小车方向盘突然失灵，栽下百尺

悬崖车毁人亡。张总经理当即拿出二十万元，以答谢我的救命之

恩。吾辈牢记师训分文未取，志在洁身净魂为吾佛增光。”

莫三能听他口气大，也动了心眼。他想：“ 眼见为真，耳听为

虚。我先让你看看我的命相说得对不对。”他伸出左手说“：纯空师

父，请你先看看我的命相。”

纯空师父一笑说“：左手乃祖相，右手为本相，请伸右手。”他先

用右手握住莫三能的右手三合三开，用食指在他那条生命线上压

指按纹轻移慢划了一遭说：“ 你幼年缺衣少食多灾多病，十七岁时

幽州城前有贵人相助方免一死，青年时期顺水风帆平安得志八年，

命中该当个乡级干部。二十五岁大难临头有绝路，西北道上再求

生。你在新疆前 十五年，虽然道路曲折乃食饱腹衣暖体的命相，二

五十二岁这年财路大开钱财盈室。莫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 对对对，全照应。”莫三能十分诚服而又急切地说“：快快给我

看寿命。”

纯空大师又一笑，握住他的右手三合三开，用食指在他的生命

线和运气线上轻移慢挪了两遭说“：命运连体，莫先生请恕我直言。

你今年有一大劫，因财引灾，病发腑腑，若不疏财消灾，绝难活过年

底！”

莫三能吓了一跳，毛发直竖，顿时黄豆粒大的汗珠子顺脸直

滚。他喘着粗气说“：请先生指教我避灾。”

纯空大师再一笑道：“ 我佛慈悲，吾师怜吝。临出山时，我师玄

空送我弟子百个佛镇，让我弟子打救那些单足跨进封都城门命危

旦夕的好人。佛镇乃黄金制成，一市斤重，价值五万元，不准多收

分文。”他望望莫三能的脸色道“：你买一尊金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3

“ 我买一尊金佛。”

“ 你回家拿五万元来买！”

“ 我回家拿五万元来买。”

“ 你要守 对谁也不讲！”密，

“ 我守密，对谁也不讲。”

“ 你快去取钱来！”

“ 我去取钱来。”

莫天山在商店越想越不对劲，早晨父亲出门时精神满好的，刚

才神情恍惚摇晃着身子上楼以后就下楼走了，喊他几声也不应，出

去这么半天还不见回来⋯⋯他正寻思着解不开这个谜呢，传呼机

响了。他打开手机问“：你哪里“？”我是农业银行营业所小刘，我告

诉你，你爸爸刚才取了五万元现金，问他干啥用的，他连腔也不答

就走了“。”他去哪了“？”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莫天山向小姐吩咐了几句，匆忙走出商店。在商业一条街和

农贸市场找得脚不连地。经几个人指点找到绿 八房洲大酒家十

间，见父亲手捧金佛嘿嘿傻笑着说“：哈哈，这一回好了，俺有金佛

保佑了，哈哈哈。”莫天山情知上当，当即将金佛拿到银行化验，分

明是黄铜制成。向派出所报案，那纯空大师和两个小妖精早逃得

不知去向⋯⋯

“ 老莫的肺癌准是气出来的。”红柳根说“，听人传说，那仨狗男

女在宾馆住了一个多月了，把老莫的底细早摸得透透的了，要不上

当才鬼哩。”

“ 挣这种钱也不怕坏良心。”岳母说。

“ 世上的良心都让狗吃完了。”老寡妇说“，有头有脑的贪，有脸

有面的收，驴鳖虾蟹们骗，这世道就没良心了。”

当年莫三能打的甜水井已不见踪迹了，连队照着原井位置打

了一口八十多米深的机井，井上修了一座水塔。全连队通自来水

那天，职工议论说，咱们每家捐十块钱得给这井立块石碑，让老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4

呢 人谷牵头负责这事。老苞谷说：“ 那石碑上刻啥字 们？” 说“：刻一

行大字：吃水不忘打井人。小字刻上莫三能打甜水井，老连长打机

井建水塔的事迹。老莫人走了，老连长年底也退休了，他俩的功德

应该纪念。”

纪念碑修得很有气魄，高大的水泥底座起了五层台阶，竖起的

石碑高丈余，宽四尺，上面刻的魏体字苍劲有力。石碑正面上写

着“：吃水不忘打井人”七个大字。八行小字，前四行写一九六三年

元月隆冬飞雪地冻三尺，莫排长带着打井突击队打井三处，在此打

出甜水井一口。后四行记李石头连长一九九三年六月盛夏打机井

建水塔一座，八月八日全连通上了自来水。石碑背面刻写着二百

五十八名建碑捐款人的名单。

离石碑南三十来米，有一座连襟大坟。莫嫂过世后，老莫说：

“ 到处是盐碱滩，人活着一辈子就够咸苦了，死了再也不能埋进盐

碱土里腌着了。八连甜水井那儿土不咸，就埋那吧。将来我百年

之后，也跟恁娘一块埋那。”

大坟用水泥箍封着，坟前立着两块石碑，前面一块是莫三能

的，另一块是莫嫂的。石碑底座上修有石桌供香台。

李杰非常虔诚地把篮子里的祭品一件件摆放石桌上，点着烧

纸。我点着一把香，插进水泥香炉里。

岳父打开一瓶酒，边洒边说“：莫三能排长你醒醒，我女婿闺女

来看你来了。过去磕牙磨嘴的事你都忘了吧，对起对不起的事也

别往心里搁了。早一天晚一天的我们还都到这里聚，要是来世见

面，也许会好点，就是还有啥麻葛，咱们也不能再斗了。”

“ 唉！”老苞谷叹声气说“，人活一辈子，斗来斗去闹来闹去气来

气去累得死去活来的，最后就落这么一堆土，你说松劲不松劲？”

“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撑着一股子心劲，苦日子巴望好日子，好

日子巴望幸福日子。就像那月黑头天里盼有月，有了月亮盼月

圆。”老寡妇说“：人就没个知足有个满意的时候，为自己为孩子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5

孙子，为我的妻我的儿我的孙我的钱我的财，其实你两眼一闭两条

腿一蹬，啥也没有了。你的老婆你的儿你的钱财还不知道是谁的

呢。我看这满世人都是糊涂虫，就是不明白没满足是祸根！”

红柳 没人根说：“ 都像你青杏就好了，一辈子一个自由身子

管。”

老寡妇说“：都像我也不行，世上没人生孩子，不出一百年人不

就绝种了吗？”

香，冒着青烟不打弯地往上冲，烧纸灰片直直地往天上飞飘。

“ 你看看，老莫看见恁俩来了心里多欢喜。”岳母指着满天飞的

灰片说。

我站在莫排长坟前，一时思绪万千，一时脑汁又仿佛凝固，于

是大脑里便出现了许多空白。

我默悼着：“ 莫排长，你安息吧！我们的世界虽然还有许多烟

尘，但我们的世界一定会像东天那道彩虹一样绚丽多彩，人们的心

灵里一定能架起东天彩虹那样的通天彩桥。”

雨终于没有下来，电闪雷鸣撵着乌云沿着阿拉套山向东面飘

移，拐过山脚向东南方散满天地。太阳高挂西天上，照着东方那乌

云，渐渐地出现了一条连天扯地的长虹。转眼之间，彩虹之后又现

出一条彩虹，两条并列紧连的彩虹通天连地，将东天辉映得满天绚

丽斑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6

后 记

在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之际，我的小说选《 月圆月缺月黑头》

出版了。我将它作为一份礼物，奉送给我师离退休职工，师、团工

会组织，连队、学校图书室，中小学语文教师，以此答谢垦区对我的

哺育之情。本书的出版，曾得到八十三、八十一、八十二、八十四、

八十五、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九十团党委和团领导的关注与支

持，特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作 者

１９９９年９月于博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