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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體 西西 出處 :《素葉文學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第23期 並沒有非常特別的感覺因為那不是感覺而是感 應我竟突然顯得很充實很豐盈。事實上早在六、七 十個小 時之前我 已經陷入 昏迷狀 態而 昏迷 了的生物 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 。我不知道當 時我的痛閾達到了第幾等的級數而那種痛楚應該是 人體所能忍受的極限 。當痛楚達到這個階段個人的 軀體奇異地竟會運用最適當的方式來應對。解決的 方法即是昏迷但我很痛很痛卻仍沒有昏迷 。 我的朋友都承認我是最能忍受痛楚的人因為他 們見過我牙痛得抱頭呻吟仍不去看醫生寧願研碎一 顆阿士匹靈把屑粒塞進齲齒的巨大縫隙;也見過我 因為肩周炎而無法穿衣或探索 口袋且夜晚輾轉不能 入眠 。必定是這類長期養成的壞習慣使我雖然這� 痛那�痛仍不去找醫生治理認為過一陣身體 自有調 4口素葉文學68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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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西西 -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klit.lib.cuhk.edu.hk/pdf/journal/67/2000/256802.pdf十個小時之前我已經陷入昏迷狀態而昏迷了的生物 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我不知道當

解 體

西西

出處:《素葉文學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第23期

並沒有非常特別的感覺因為那不是感覺而是感

應我竟突然顯得很充實很豐盈 。事實上早在六 、七

十個小時之前我已經陷入昏迷狀態而昏迷了的生物

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我不知道當

時我的痛閾達到了第幾等的級數而那種痛楚應該是

人體所能忍受的極限。當痛楚達到這個階段個人的

軀體奇異地竟會運用最適當的方式來應對。解決的

方法即是昏迷但我很痛很痛卻仍沒有昏迷。

我的朋友都承認我是最能忍受痛楚的人因為他

們見過我牙痛得抱頭呻吟仍不去看醫生寧願研碎一顆阿士匹靈把屑粒塞進齲齒的巨大縫隙;也見過我因為肩周炎而無法穿衣或探索口袋且夜晚輾轉不能

入眠。必定是這類長期養成的壞習慣使我雖然這�

痛那�痛仍不去找醫生治理認為過一陣身體自有調

4口素葉文學68期

1

Page 2: 西西 -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klit.lib.cuhk.edu.hk/pdf/journal/67/2000/256802.pdf十個小時之前我已經陷入昏迷狀態而昏迷了的生物 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我不知道當

節的方式必定自然痊癒。我的牙齒後來不是不再疼痛了麼而我的肩膊不是因為搬家勞動了兩個星期而

無疾而終了麼。我看我是上得山多終遇虎了虎呵虎

呵這次碰上的猛虎藏匿在我的腹腔。我以為我是鬧胃痛因為我的胃也常常痛其實胃痛有甚麼大不了只要服食阿士匹靈就會好。事實是並沒有好並且變本加厲地痛得我無法忍受真如掉進了人間的煉獄 。

當我不得不去看醫生的那段日子一個醫生給了

我胃藥可我的病痛沒有稍減 ;另一個醫生替我抽樣

化驗得出來的結果證實為癌而且高度嚴肅地聲明屬於末期了。癌總是無聲無息不痛不癢到你感到疼痛就已經到了末期. 任何人都能推測像和諧式客機在

空中爆炸雖是悲劇但對於機上的乘客應該沒有多少痛苦由於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甚至連驚慌的時間也沒有。然而癌症是漫長的折磨因為被侵襲的軀體會愈來愈痛苦而病者完全清醒這清醒會持續一個月一年以致十年。病者看™�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而

病者的親友和醫生都在不同的程度上束手無策 。

我的胃沒有毛病因為出事的是我的膽管而且它

已經被擴散形成的惡性腫瘤阻塞無法正常運作 。腫

瘤太貼近血管所以無法用手術切除這也就是為甚麼

我的體溫升高不退的原因那�有戰爭呵連服兩個療

程的抗生素也無法抑制所謂肝膽相照膽管太接近肝

臟因此膽管瘤等同肝癌。癌症類別繁多而肝癌難以治療早已是不爭的臨床事實同樣地肺癌淋巴細胞癌也是如此。

雖然探望我的眾多朋友都希望我抖擻意志奮力抗敵而我也有決心好好打一場漂亮的仗但我赤手空

拳御林軍又節節敗退 。我一日比一日衰弱起初還能

起床走到窗前遠眺山水呵呵我這麼悠閒正該畫一二幅水墨而這真是幻想了。不到三日我已柔弱無力眼

皮沉重連說話也感到吃力身上則插了好幾條滴管有

的為了疏通膽掖有的為了輸送養料我不再用口進食這時我實際上已經變成植物了。

由於無法做剷除腫瘤的手術我只能接受化療大

概需六個月的療程事實上我只接受了一次。第二次

的化療一直沒能進行因為我發高燒不退我的白血球

數量降低。無論電療化療的殺傷力都很強大而且對所有的細胞一視同仁平等對待因此藥力殺死了癌細

胞也同時令我的白血球遭殃。白血球的成長速度緩

慢而癌細胞極快而且它們擅長奪取糧草又有偽裝的

絕技。這種大兵捉大賊的戰爭在醫生的手中只是一

盤棋局而我只覺得體內有異形瘋狂噬咬使我無法承

受真是痛不欲生。

是我不是別人是我提出讓我喝嗎啡水吧或者我的建議是嗎啡針也說不定。不到必要的階段醫生不會替我注射嗎啡針因為那將使我一睡不醒 。嗎啡水

相對來說會好一點因為至少可以達到鎮痛的效果且

使我仍然清醒。的確這樣喝了嗎啡水後我的痛楚減

退了不過後來仍有無法逃避的命運我還是昏迷了並

且昏迷之後不再甦醒 。

哲學家恆常被這樣的問題困擾 :我從哪�來,我到哪�去 ,我是甚麼 。普通平常人不能因為哲學

家會思想而不敢思想我如今的看法是 :我從大自然

來,我仍回大自然去。從生物的角度來看,除了是蛋白質和核酸 ,我還能是甚麼呢。當我說我是蛋白

質和核酸 ,我是站在人類長期以來自高自大的立場

來說的。相對於萬般生物 ,狐狸或玫瑰 ,獵豹或鬱

金香,我們習慣於累積的錯覺 ,自以為是莊嚴宏偉傲視不群的希臘神殿。其實 ,我們是與地球開天闢地以來眾多微生物共生的一座巴洛克式大廈。在我

們的體內,一如牛羊與瘤胃,豌豆與根瘤菌,住滿

了各式各樣多姿多釆神奇古怪聰明能幹的微生物 ,

我們的軀體是它們的殖民地。在我的口腔�,鼻管

�. 腸道� ,內內外外沒有一處不是它們的寓所 。

單單是我皮膚的表層就聚生了四十億萬的微生物,頭髮�尤其多 ,你們都知道 ,我有一頭披肩的長

髮 ,正是微生物最愜意的溫潤豐足的寄生樂園。

寓居在我們體內的微生物多數是細菌。關於細

菌,我們又誤讀了,把它們和病菌等同。兩者不一樣 。病菌令我們患病 ;細菌卻是我們生命歷程中不

可或缺的親蜜伴侶。我們提供它們糧食和暖窩 ,它

們以維生素B1 B2 B12、維生素K。生物鹼和葉酸回報 ,彼此扶持 ,互惠共生 。相對而言 ,對於細

胞,我們的態度就像對待寵愛的動物,呵護備至。偏是這些傢伙 ,比如獅子或蛇 ,忽然發狂反噬 ,造

成極大的傷害。攻陷我軀體的不是病毒或病菌 ,是

細胞 ,竟是我— 自— 己— 體— 內— 的一

一細— 胞 。

廣義來說 ,我是自戕的。人體內有一千多萬億

細胞 ,種類繁多 ,有的長定了不再繁殖 ,有的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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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陳代謝 。但它們會平穩調節 ,維持一定的數目。

只有遇上特殊的情況,比如抗原人侵,淋巴細胞就會緊急製造抗體來應對,這是正常的細胞突變。那麼,我體內的癌細胞又發起甚麼神經病來要參與突變的狂野派對呢?大抵是我酒喝多了。我幾乎天天

喝酒 ,芬芳的香醇必定對癌細胞充滿魅力,使它們

興高釆烈地每天舉行狂歡節 ,大吃大嚼 ,以致發生

突變。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能夠摸到腿上腫起

的硬塊 ,就是這裸瘋狂的石榴樹嗎?它們至少需要

九年的時間 ,分裂了三十次才長成這樣的規模並且

轉移。而我一無所知。我體內是有兵丁的。除了正規的警衛、飛虎隊

的淋巴細胞 ,還有特種部隊的巨噬細胞、免役大將

T細胞、B細胞 。但是 ,四個巨噬細胞合力才能吃

掉一個癌細胞 ,而繁殖一個巨噬細胞需時兩星期 ,

這時的癌細胞,已繁殖了千千萬萬。得培養多少巨噬細胞才能吃盡敵人呢 7白細胞在癌細胞的偽裝下

也失去了辨別滋事分子面目的能力 ,因為對手不是

病毒或病菌 ,而是細胞 ,本是自己兄弟。遂被它們

逸去 ,繼續在別的器官霸佔食物 、擴展領土、飛快

繁殖。我的膽管中充滿了膿 ,這是為我壯烈犧牲的

英勇御林軍 ,當然 ,化療也導致它們大量死亡 ,是

我害了它們的性命。

起初 ,我不免奇怪 :我的基因對這一切何以坐

視不理 。照說 ,基因的目的不是為了好好、更好繁

衍後代麼?而任何細胞瘋狂繁殖將導致生命的死亡。大我既去 ,小我如何繼續生存 ,萬物之靈難道

比果蠅還要愚蠢?果蠅繁殖過速就會收到指令降低生育率。後來我明白了,任何物種的每一個體。一旦完成了延續下一代的神聖天職 ,就該壯烈犧牲 ,

所以三文魚溯流產卵後即死亡 ,雄蜘蛛交配後給黑

寡婦做晚餐。以人類而言,過了二十五歲,早已成熟誕生了下一代,該犧牲小我了。我麼?我已結婚生子,合該成為多餘的物質。所以,雙螺旋中的染色體計準了時間 ,每分裂一次其端粒就縮短一截 ,

而癌細胞的功用,正是基因的設計,到了適當的時刻,啟動遺傳密碼中儲備待發的死亡激素,發動一場轟轟烈烈的內戰。袋獾或鳶尾花,海狸或雪杉 ,

我們就一起合唱天鵝之歌吧·

如果你是聽眾 ,我是敘述者 ,從第一句話開

始,我在敘述一件事 ,我用第一人稱來向你敘述。你所了解的敘述者可是一位患上癌症最終死亡的病者 ?是的 ,敘述者的確是他 ,可是 ,並不完全是

他 ,因為他在一開始就斷了氣 ,敘述的 「我」,是

與他共生的 「物體」。我已經說過了,一個人有如

一艘挪亞方舟 ,軀體內寄寓了千千萬萬的微生物 ,

彼此互惠共生。我和我的軀體也是共生的。但我和

他並不完全相等,他是我的宿主,我是寄居者。但我不是細菌 ,不是微生物 ,不是生物意義上的物

質 。

我在敘述的故事是關於死亡 。無論東方或西方

的宗教告訴我們人有靈魂,靈魂寓居於人的軀體之內還是軀體之外 ?當一個人的軀體死亡了,靈魂又

到哪�去了?我是不大相信幽靈和鬼魂的 ,天堂或

煉獄、梵天或黃泉,有時太具體,有時太抽象。我說過了 ,我只是蛋白質和核酸 ,但我相信 ,除了蛋

白質和核酸外 ,必定還有其他屬於人的本質的東

西 ,而人的軀體才僅僅只是蛋白質和核酸。一個人

的思維 、精神 、意志 、夢想 、愛與慈悲 ,難道也是

蛋白質和核酸?我喜歡繪畫,選讀過藝術系的課程,所以也看

過一些美術作品。如今回想起來 ,浮在我腦際的圖

畫竟大多數是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最特別的地方不是甚麼定點透視,而是一眾聖者的頭頂都有一圈光環。畫家不是生物學家 ,前輩們對光環的象徵也只停留在宗教意義的層面,但廣義而言,他們已是科學家了。比如西蒙尼 ,他的《在教堂中

找到耶穌》是聖經題材的一個畫面 ,依循宗教意義

的詮釋畫法,他也給約瑟、馬麗亞和耶穌的頭上加了光環。這些光環 ,或者說是光暈 ,像一個個太陽

似的,貼在人頭的背後 。並且用金箔繪塗 ,真像太

陽亮出放射的光芒。想想看,除了蛋白質和核酸,人還有光輝燦爛的品質,畫家懂得用獨特的表達法把這品質顯示出來 。

達文西和米開蘭基羅不畫光環,他們集中於畫可見可觸真實的希臘式人體,但拉斐爾的畫仍和神靈互相融洽 ,還有波蒂釆尼 ,他們畫的馬麗亞 ,頭

頂上也有光環。那光環和西蒙尼畫的不同,並不畫

6口素葉文學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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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頭的背後 ,把頭顱團團圍住 。而是輕盈地升

上頭頂,斜斜地浮在髮上。真是神奇 ,光環的顏色

暗暗的,薄如蟬紗 ,沒有放射的光線 ,而是一圈一

圈內在的線紋,可不是一片光碟?我一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有一層薄薄

的光籠罩™�整個軀體 ,尤其在頭顱四周 ,但是 ,這

層特殊的 「物體」既無顏色、氣味 ,又沒有形象,

不為我們所見所知。而我 ,就是這一種 「物體」

我到底是甚麼呢?或者該這樣說吧 ,我是 「第四狀

態物質一。一切物體 ,具有三種我們常見的狀態 ,

即液體、固體和氣體 。躺在病榻上斷了氣的軀體是

固體 ,那體內曾經順暢地流動的活血和淋巴是液

體,而呼吸或者臭屁則是氣體。我不屬於它們的範疇,我不是固體、液體 ,也不是氣體,我是環繞在軀體四周特別是頭顱附近一層薄薄的物質。因為沒

有正式名稱 ,我稱自己為能體 。我是一種微能量 ,

看不見 ,摸不™�。如果有方法看得見 ,必定像冷

光;有方法摸得™�,必定像靜電。

所以,我和我的軀體是共生的 ,就像我體內的

細胞和細菌互惠共生。當我說我的時候 ,有時只是

軀體的我在說話 ,有時只是我這個能體在敘述 ,我

們有時合而為一 ,有時彼此獨立發言 ,既合又分 ,

既離又連。多麼奇異的共生體。事實上。宇宙間沒有甚麼是孤立的 ,一切都是共生的。人與上帝何嘗

不是如此。沒有了人。上帝有何意義。詩人就曾這

樣興嘆:神呵,沒有了我 ,你將如何?血液在人體內運行一周需時三秒 。當我的脈動

停頓 ,滴搭 、滴搭 、滴搭 ,三秒 。於是我的呼吸由

於缺氧而靜止 。醫生當場宣佈我死亡 。你們則是看

到心電圖上蠕動的白點忽然凝定 ,也聽不到我規律

如鐘擺而且沉重的呼吸才喊叫起來 ,呼喚我的名字

和親屬的稱號。即使宣告了我的死亡,其實,我還沒有完完全全地死去。我的軀體還是溫暖的 ,我的

肌膚仍然柔軟 ,你不是緊握我的手還感到我的餘

溫?死亡的訊息在我體內傳遍需要幾小時,甚至幾天。因此 ,我的腸道還在蠕動 ,胰臟還在忠於職守

地量秤葡萄糖 。肝臟這個化學庫繼續解毒 ,而我的

大腦�殘留記憶的紋跡 。體內的血液雖然不再流

動 ,還不曾乾涸成為固體 。細胞中的流質如常滋潤

看無數微生物 ,它們仍在大吃大喝 ,繁殖分裂?不

過 ,它們的確受到了一些障礙。首先是四周的溫度

飛速下降,這使它們活動的能力減緩 ,並且促使它

們進入休眠的狀態 ,懶於工作 ;其次 。一種特殊的

液體大量湧入軀體 ,替代了原來的血液。那是防腐

劑。血液被抽走了,輸人體內的是防腐劑。我的軀體變成一件E2的製品了。超級市場內

的食品,其中的添加劑均以E為代號。E1是顏料,綠色素加進罐裝豌豆內,胡蘿蔔色素加進牛油內,

日落紅、花紅粉 ,已被禁用。E2是防腐劑 ,含鈉或

鉀的亞硝酸鹽和硝酸監坒能保持肉質的鮮艷、防止食

物產生毒素。山梨酸防止黴菌。安息香酸防止細菌和真菌活動。我的軀體無需保持顏色美麗 ,所以不

添加色素 ,但需注人防腐劑抑制微生物並消滅細

菌,免我腐化變形。為了同樣的理由,軀體安置在

冰凍的冷藏庫中。倒霉的只是微生物。我比較超然物外 ,因為我既不是細菌 ,又不是微生物 ,不受冷

凍的影響,防腐劑對我更毫無影響。我仍環繞在大腦的外壁 ,對於我來說 ,大腦是磁石 ,我是鐵屑 。

數十年來 。我緊緊依附在頭顱外 。體積不太

大 ,能量不太強,大腦和我之間是透過電波傳遞信

息的 ,這一點和神經或其他細胞都不同。神經細胞

藉枝枒般四散伸展的樹突捕捉信息傳給大腦,一般的細胞都有可以啟動離子通道的鑰匙 ,控制細胞膜

內外離子的數量 :多少鉀離子滲透進內,多少鈉離

子被阻檔在外 ,達到一定的平衡 ,靠的是 「滲透壓

力一 我和它們都不同 ,無需通道 ,只靠電波。

也許因為我的軀體死亡了 ,在彌留的最後一

刻 ,大腦中的思維和記憶 ,透過電波 ,源源不絕向

我湧至 ,我是在一瞬間突然強大起來的。當然 ,所

有的感情 、愛或遺憾 、幻想或記憶 ,都不是我本有

的,而為我的宿主所有 ,是他在回憶他的過往和當

前的生活細節、辨識親人和朋友,彷彿一幕幕時而中斷時而連續的電影。這一切 ,將來必有發達的科

學將它們轉錄複製為磁片。

物質不生不滅。不生不滅的只是物質 。物質是

分子、原子 、粒子 、離子 、電子。人的愛呢、慈悲

呢、夢想呢、思念呢?因為不是物質 ,既有生 ,也

有滅 。我是從頭腦中衍生出來的東西 。我不是物

質 :所以有生也有滅 。你聽見鴻毛飄浮的聲音嗎?

你聽見泡沬飛墜的聲音嗎?你聽見漣漪擴散消亡的

聲音嗎?人的軀體是一個過渡的載體載™�生命的遺傳密碼 ,載™�像我這樣的能體 ,在歷史的長河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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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演變更新蛻化。載體像船 ,把所載之物運送到達

目的地,交給新的載體繼續前航。青蛙的載體最初是卵 ,然後是蝌蚪 ,最後才是青蛙 ;蝴蝶的載體也

經過卵、毛蟲、蛹和成蟲的四個階段,每次的載體形狀、功能都不同。人類何以例外?太陽將在四十

五億萬年後爆亡 ,人類必需航向新的太陽系才能延

續物種 ,目前的載體就必需蛻化更新。在未來的日

子� ,我們不再擁有如今的軀體 ,軀體有何意義 ,

該珍惜的是我們們的思維。那時候 ,我們將有經基

因改造過的新載體 、無軀體思維 ,航向宇宙的星

河 ,我們的思維才是永生的 。讓我們不要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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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感覺的。正確地說,我有感應。我和我

的軀體不同 ,一般來說 ,軀體有五種感覺 ,視覺 、

味覺、聽覺 、嗅覺和觸覺 。或者加上第六感覺 。事

實上,即使軀體 它的感覺遠不止這些。我是屬於第七類感覺 ,主要是感應 ,用的是和細胞完全不同

的傳導方式 。我沒有神經細胞的樹突 ,更沒有一般

細胞的細胞膜 、細胞核 、細胞質、粒線體 、核醣

體 ,更沒有高爾基氏體 、中心粒 、內質網、核仁等

等等等的東西。既沒有膜,所以沒有形狀。水也沒有形狀 ,水的形狀是載體的形狀 ,我也不是水 。比

較起來 ,我近似煙霧和光線 。但我又無顏色和明

暗。這些我一點兒也不介意 ,最大的遺憾是我沒有

基因,也即是沒有遺傳密碼 。一個人從小受教育 。

讀了許多書。獲得大量知識,又能思維 ,一旦軀體死去,思維也同樣消滅了。如果有基因,就能遺傳給下一代 ,人類的智慧和本能還不知有多大的進

展。當然我也不排除會有負面的影響 ,子子孫孫擁

有祖先累積的智慧和知識當然可喜 ,可是承繼了大

量先人的壞情緒、痛苦記憶、臭脾氣又將造成多大的災害0

我到底是甚麼呢?我是沒有生命的感官?大抵我只是一團、一層虛無飄緲的傳感器,以自己的方式感應 ,靠的也許是微波 ,也許是磁場 。目前 ,我

感應到光。在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我幾乎完全處於無光之中 ,而且四周狹窄侷促 ,如果我是蝙

蝠,我當知道在這很小的空間中完全不可能飛行 。

如果我是長腳蚊 ,在這極冷極凍的地方未免活動艱

難 ,而且無血可吸 ,若是吸了防腐劑 ,我會把自己

暫時變成標本。光亮又來了,感到光的同時。我也感到空氣的流動 ,四周與我的距離突然拉遠。我還感到軀體內的微生物漸漸甦醒 ,從呆滯休眠的狀態

恢復了活力。它們打呵欠 ,伸展偽足、蠕動起來 ,

然後歡天喜地又大吃大嚼起來。必定是防腐劑的藥

力減退了 ,必定是外界的溫度已回升。

細菌是不易滅絕的。厭氧菌不需要空氣,嗜寒

菌不怕冷 ,嗜熱菌不怕煮 ,嗜酸菌不怕醋,嗜鹹菌

不怕鹽 。適者生存 。細菌不但適應力強,還足智多

謀,因此又是智者生存。它們再忙碌也沒有了,我口腔內的細菌又開始腐蝕我的牙齒 ,蝕出一個個黑黑的洞穴;大腸杆菌、抗酸菌在皺褶的腸壁玩過山車的遊戲,只要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微生物準會把我的軀體吃得連殼也不剩。

我是靠感應生存的。我仍然依附在軀體的邊

緣。我的外殼已經乾澀了許多 。肌肉的蛋白質萎縮

了,關節不能挪動 。也沒有任何溫度。我的骨髓中

央部份本來是柔軟的,那�是造血的作坊,如今也已堅硬。我的臉面,經過一層儀式的化妝 ,塗抹了

脂粉,即使我是美術工作者,最後的面譜 ,仍得由一個陌生的人替我執筆。師範大學的藝術系沒有化

妝這一科 ,藝術史家、畫評家也不屑為這種化妝寫評語 。這些責任就交給人類學家去書寫了。

我軀體的外殼顯得異乎尋常地平靜,但內部愈來愈活潑了,微生物在這巨大的機體上吃食,把腸子 、胃囊 、心房心室、肺葉 ,還原為元素中的氫、

磷、鉀⋯⋯還冒出硫的氣味。當然,它們也咬嚼腦葉 、腦幹 ,左腦右腦 ,它們當然沒有能力吞食我 ,

但對我也做成一定的傷害 ,因為腦之不存 ,我也難

以附薦了。幸而它們微小,腦的體積甚大 ,我只是

有點離心的感覺 ,信息也受到點干擾。相對來說 ,

我反而變得自由了 ,彷彿一種萬有引力鬆懈了 ,頭

腦的吸力放寬了,風箏的線斷放長了,我奇異地變得愈來愈輕 ,可以離開頭顱 ,浮得更高,飄得更遠。當然 ,頭腦與我還是相連的 ,就像蓮藕的絲 ,

斷斷續續地牽絆™�。完全是一種遙控的情況,我像風箏一樣在空中懸浮 ,飄動 。

8口素葉文學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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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空中飄浮、移動 ,從輻射的電波感應 ,我

意識到這是一問空盪�盪的大室 ,我的軀體就在我的

附近,他必定是仰臥的 。表面上無聲無息 。我意識

到一塊巨大的玻璃面,極大極大,比窗子大,比門扇大,幾乎是一道高牆 ,把一個大室分隔為兩半。

奇怪,我能穿逾玻璃,從門道飄出去,經過走廊,轉入另一空間。從折射的波段來推測,這是一間更大的內室 ,而不是戶外 ,因為除了牆壁 。還有天花

和地板,這麼大的內室顯然是廳堂 ,而且不是一般

的廳堂,只有當要匯聚許多人的廳堂才建成這樣的

規模,例如:禮堂。我意識到許多相似的物體 ,藉™�迴旋的波段 ,

我可以辨別物體的位置和類別,有的移動、有的靜止。一類是硬體 ,大概是桌椅 、家具擺設 ;另一類

是軟體,和我宿主的軀體相同,但他們是柔軟、溫暖的,其中一類比較濕潤多枒 ,還有芬芳的氣味 ,

這些應該是花朵,而且相當多·不同的物體,前者有粒線體 ,後者有葉綠素 。帶粒線體的軀體 ,必定

是我宿主的朋友 ,特來為我的軀體送行 。呵 ,送

你,送你 ,看板橋一夜之多霜 。呵 ,看我 ,看我 ,

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沒有視覺 ,看不見眾人的顏面。我也沒有聽

覺,聽不見眾人的話語 。但我感應到不同的波段 ,

有些十分特別,份外熟悉。是由於在醫院中病榻旁長期逗留的緣故嗎?這一波段應該屬於我的兒子,他如今天天穿™�白襯衫打™�領帶上班去 ,教授說他

在大學的幾年�成績不錯 ,他讀的是電腦。這一波

段當然屬於我的另一個兒子 ,他有和我一樣長的頭

髮,梳了馬尾。十足十的波希米亞人,他學畫 ,素

描不錯;文字也不差,像他母親。我還記得當他仍是嬰孩時母親抱他的樣子,日子過得多快呵。你的波段我最熟悉 ,和別的人都不同。我的兩

個孩子 ,有不同的母親 ,不是你 。我結過兩次婚 ,

結果是 ,我愛的妻子不愛我了。請不要在我的面前

批評我的妻子;我不愛的妻子纏繞我如一條蛇,請不要在我的兒子面前批評他們的母親 。她們的波段

在我的記憶中已經不深 。只有你 。你是我的紅顏知

己。是你在我的病榻旁日夜與我相伴 ,最後是你執

™�我的手。我是甚麼人呢,值得你對我如此關懷與

呵護 。

這麼多的朋友來為我送行 ,怎不喝酒呢,怎不

擺龍門陣呢,是的,我喜歡熱鬧的氣氛。乾杯、乾杯 ,我這一生沒有甚麼遺憾是不是?過的也算是歡

樂自由的日子 。咦 ,你們的腦波也傳到我這�來

了。你說甚麼 ?說我該留下一份遺囑 ,如果我會留

下遺囑。我也不會是個如此瀟灑自在或者雜亂無章的人了。一切聽其自然吧。你說甚麼 ,和我一樣 ,

遲早也將成為遠行者 。我們到底到世界上來為了甚

麼 計比起白蟻或銀杏、黃蜂或紫藤 。我們的生命豈

不是有趣得多?我們有達文西那樣的畫、莫札特那

樣的音樂、阿爾罕布拉那樣的建築,這些美好的事物都是對無奈人生的補償,何況,我們還有愛與慈悲。你說甚麼?面對生命的歸宿,那應該是智者不惑、仁者不憂 、勇者不懼。說得好 ,乾杯、乾杯。

你說甚麼 ?關於生命 ,生命的意義是留下印跡。在

這方面,我家的貓咪最能實踐這樣的理想 ,牠們每

天留下許多長長短短的彩色毛團。是的是的 ,乾

杯、乾杯 。你說甚麼 ,關於人的精神、思維 ,那是

永恆的,愛也是如此 ,生命必定有它的意義 ,我們

只是夏蟲 ,如何語冰 。你說其麼?讓我們栽植自己

的花園吧。你甚麼也不說 ,不說也是一種姿態 ,相

對無言亦好。乾杯乾杯,謝謝大家來為我送行,桃花潭水深千尺。忽聞岸上踏歌聲。

我感到有點潰散 ,不能集中。這是指我的能量

體積。有一陣子,我是突然強大起來的。顯得非常充盈與實在 。沒有人看得見我 ,我也看不見我自

己 ,但我以為 ,如果我有形體 。那時候的我必定像

一個膨脹了的氣球,當然是氫氣球。但現在 ,我又萎縮了,以同樣的比喻來形容,我變成了一個洩了氣的球 。我能夠突然強大 ,又突然收縮 ,都受到宿

主軀體狀態的影響 。我膨脹 ,是因為我的軀體中許

多細胞一點一點地死亡了,頭腦把它的波段全傳遞

給我 ;如今我萎靡了,必是因為他們把我的軀體焚

化了。於是 :我的宿主變成了一堆骨灰。我的軀體

沒有了手、沒有了腳 、沒有了軀幹 。當然 ,也沒有

了頭顱 。至於我 ,最後的一點至關重要 。既然沒有

了頭顱 ,也就沒有了腦 ,而我 ,我— 是— 依一

一附— 頭— 腦— 生— 存—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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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7: 西西 -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klit.lib.cuhk.edu.hk/pdf/journal/67/2000/256802.pdf十個小時之前我已經陷入昏迷狀態而昏迷了的生物 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我不知道當

那些細胞是多麼失望呢 !尤其是癌細胞 ,它們

每天大吃大嚼、遷徙、佔地稱王、飛速繁殖 ,昂昂然走向滅亡 ,它們的勢力愈強大 ,走向滅亡的時刻

愈接近。它們也是在自殺。結果正是非常確實的:我們一起同歸於盡 。每日的狂野派對結束了 ,狂歡

節終於落幕了。醫學界不斷在研究戰勝癌細胞的方

法 ,新設想層出不窮 ,比如 「木馬屠城」法 ,就像

希臘人攻城的辦法 ,把藥物放在醫學的木馬中 ,運

送入人體 ,到了癌細胞的陣地 ,讓木馬中的軍兵出

來和敵人對陣。又有 「遠程炮彈」法,也是把藥物

製成炮彈,輸送到癌腫的基地,然後在體外遙控引爆 。方法都不錯 。至少針對癌細胞來發難 ,避免因

電療 、化療殃及池魚。當然,一切仍在實驗的階段,而且對於末期的癌腫,既已擴散到數以十、百計 ,幾枚炮彈的收效也不大 ,仍得採取焦土政策 ,

把戰場夷為平地。醫生們都明白,要克制癌細胞的

增長,最簡單的方法是斷絕供應它們營養和食糧。我做到了。是我把軀體內的癌細胞通通殺死的 。是

我終止了它們的營養和糧食。我付出的代價就是死。我們一起死。這卻連累了我軀體內所有其他忠

心耿耿的御林軍 ,以及那許多自我有生命以來與我

共生的微生物 ,讓它們經過一場火浴 ,化為鳳凰 。

我體內的細菌有多少壯烈犧牲了?然而 ,細菌

自有細菌的才能。水�來,火�去,只要有機的物質一絲尚存,無論變成甚麼形態 ,仍是它們的寓所,哪怕是骨灰。我的軀體消失了,只剩下一罈骨灰,鎮鎖在封密的雲石容器�,看似永恆,其實也只是瞬間。既然如今少了空氣 ,微生物不無遺憾 ,

且冬眠一個時期吧。至於軀體的其他部分 ,骨頭的

灰和木頭的灰 。都變成有機廢料。從來沒有人詢問 ,這些廢料最後的落腳處在哪� P在堆填區、在

荒野 、在農田,還是變成豬或雞的糧食 ,花肥?大

抵是回歸故土了。經過日照雨淋 ,透過微生物的協

助 ,化為肥沃的泥土。

如果我真的留下遺囑 ,也許該說的會是讓我的

骨灰灑向江湖四海 ,或者僻遠的山野。灰濛濛一片

真乾淨。微生物定必舉手舉腳贊成土葬 ,我的軀體

可以讓它們埋首工作多少日子呵。如今卻給焚化

了。我和微生物同樣感到失落 ,火化數十分鐘 ,我

的軀體頓時消失了,我也頓時缺喪了依附的頭顱。據說 ,天使棲息的地方是教堂的尖頂 ,如果教

堂傾塌了 ,天使將無處安息 。我也是這樣 ,沒有了

宿主的頭顱,我也沒有了歸屬。我愈來愈輕 ,愈來愈潰散。我像細胞和微生物 ,也在分裂 ,不過方式

完全不同,有絲分裂是倍增的,一變二、二變四,我卻是減數分裂 :愈分愈少。準確地說 ,我不是在

分裂,只是分散。我的這一部分,那一部分逐一離去了,消失了,融入空中,回歸大自然。我像烈日

下的雪人 ,融化了 ,融化了。

我不時想起 ,鄉下的那座房子 。不錯的 ,屋

子,我每次回去,花不少時間和心思,一點一點,看™�它建起來。,我想得太幸福了,當我退休,就回去 ,在那� ,畫畫。郊外的荒地 ,可以開闢為園

圃,就像我們 ,早一陣住的,舊樓 ,有寬闊的長露

台,種許多盆栽 ,讓貓咪出來散步 。我是可以畫畫

的,這些年來 ,總抽不出時間 ,有時又缺乏空間,

總是為了生活而工作 ,畫插圖、畫佈景,就是沒有

畫,自己想畫的大面積的畫,那些小小的,用金銀紙畫的東西 ,只是遊戲 。在鄉下建了房子 ,我該住

在那� ,收拾放蕩的身心 ,畫點畫 。

我的確該退休了,孩子都已長大。可以照顧自

己。奇怪,社會忽然轉了型,快得令我們這一輩,難以適應。出版的書本,不需要插畫了。報紙也不需要,文章的版頭 ,報紙根本,不需要文章,都是圖片 。圖片 ,圖片 。拍電影也不需要畫佈景 。我

想 ,我的工作 ,已遭淘汰 ,電腦握殺了,我謀生的

飯碗 。整整半年 ,我是 ,失業的。這就是被逼退休

了。退休 ,我既無退休金 ,也沒有公積金 。我想得

太浪漫了,回鄉去畫畫 ?回鄉下我還必需想辦法吃

飯 。不過 ,我又想 ,既然梵高 ,沒有工作也能畫

畫,活下去,我也可以,何況我還有一座房子 ,不

必進瘋人院。

但繪畫,倒底是甚麼呢?為甚麼一定得繪畫?繪畫 ,有何意義?許多年來,我喝酒的日子多,畫畫的日子少,或者 ,主要的原因不是我懶 ,抽不出

時間。我是有時間的,我上班工作的時間 ,遠不及

我玩遊戲機的時間,也不及我喝酒 、無所事事 、閑

坐的時間。繪畫的地點 、光線 、畫具也不成問題 。

正確地說:我沒有動筆繪畫,是因為我一直在思考繪畫的問題 。畫甚麼 ,如何畫 ?基本功夫,可以在

美術系學得 。也可自修 ,可是懂得了 ,畫畫的技

100素葉文學68期

Page 8: 西西 -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klit.lib.cuhk.edu.hk/pdf/journal/67/2000/256802.pdf十個小時之前我已經陷入昏迷狀態而昏迷了的生物 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我不知道當

巧,有甚麼用,畫甚麼,怎樣繼續下去才是問題。我喜歡畫水墨,但中國水墨己經無以為繼 。我國的

山水即使依舊,水墨畫已山窮水盡 ,彷彿生命已經

到了最後的驛站 ,除了變革 ,只有死亡。這是我沒

有動筆的主要原因,用金銀紙,畫束西,的確是遊戲,但紙的模樣仍是嶄新的面貌。回到鄉下,我也沒有把握定能畫出甚麼來 ,重覆自己早已做過、實

驗過的方向,不是我的理想。人的一生也只能做很

少的事情。

新搬的家 ,我只住了 ,不到一個星期 ·我不

能,回去了。我的凝,聚力,不允許我 ,集中,飄到那麼遠。但那�仍有一點兒的我 ,我殘餘的氣味。那麼微弱,那麼稀薄 ,甚至你 ,我的紅顏知己,也無法 ,捕捉。也許 ,偶然吧:在冬日,某一

個靜寂的,晚上,你會在,棉被的摺縫中,忽然,與之邂逅,而感到驚訝。你不要,流淚,我不允許你,哀傷。

只有牠們 ,我所喜愛的 ,貓兒 ,憑藉 ,天賦

的,敏銳的嗅覺 ,可以 ,從罕多 ,混雜的 ,氣味

中,依然,辨識到 ,我的存在 。小小的,腦子� ,

也許,奇怪,這特殊,而又熟悉的氣味,為何,沒有,相連的,形體,而且愈來愈淡,難以,追尋。幾個星期,之後 ,再也無法捕捉 。那麼 ,我就 ,完

完,全全地 ,形 、神 、、俱 、、、散 、、、、了。

有一種力在吸引我把我吸向不同的方向左上角的力吸去我左邊的一部份右下角的力吸去我右邊的

一部份其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也是如此我不知道它

們各別的歸宿只見它們隨風而逝我變得愈來愈細小也愈來愈微弱吸引力使我不再穩穩地懸浮自由飄動而是引導我向一個特定的方向移去我感到如鳥的飛行如魚的潛泳我將到哪�去毛象或雛菊珊瑚或蠑螈

你聽到冥河流水沉默的聲音嗎你聽見黑洞吸納旋轉的迥聲嗎我飛過田畦和溪澗我飄到郊外的山谷我看

見遍地百合花我朝其中一個喇叭形的漏斗花瓣隧道

一直飛去飛進去飛進去多麼長的隧道呵多麼綠多麼

芬芳多麼溫柔。

二○○○年十一月

2000.12口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