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衽榤（臺灣師範大學臺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博士班）

暫泊一片風景

街上的人潮零散，在港都循兩方移

動有如魚群漫游。一邊遊客往火車站

的方向走，火車站周遭聚集著客運、計

程車與遊艇處；另一邊的人群朝廟口處

走，由小吃攤們貫成開漳聖王廟前的兩

條繁華街。火車站與廟口兩端都熱鬧非

常，位居市區交通銜接地帶的公車循環

站也相當忙碌。公車循環站旁就是港口

一隅，那附近設置許多天橋與地下道。

對這個城市來說，天橋與地下道是必要

的存在。由於多雨的氣候特徵，這裡的

天橋搭建了天棚。晚上時，天橋裡的日

光燈會打開。天橋上的燈與來來往往的

車燈，以及店家和大樓裡種種燈光，彷

彿透露出淒冷的氣氛。那些置身在其中

的人影，恍如鬼魅。藏進地下道的人們

在地平面上時現時隱，更勝鬼魅。風有

時稍大，沒有什麼遮蔽的樹或建物，行

人得小心步伐。至於機車族，則多半會

在車頭前面加裝一個防風鏡，較費工夫

的還會裝上一支小雨刷。而停泊在港裡

的船，儘管貌似安穩的依偎在港邊，風

雨來時卻也免不了顛跛。在這種不時閃

現的風景中，卻孕育著我的小期待。繭

縛我記憶深處一片印象深刻的風景，那

裡鏤印疊疊相交的履痕。

雖然公車循環站就面向著高速公路

的出入口，但國光號與福和客運都在

火車站兩旁，因此我到臺北上課還是要

乖乖到火車站那裡搭車。在臺北唸書的

我，選擇住在基隆，只是因為經濟上的

考量。一開始進行這樣的上課旅程時，

我還自以為坎坷，但搭了兩次客運就發

現，像我一樣在臺北與基隆兩城之間朝

九晚五的人們比比皆是。無論搭乘的是

火車、客運或用叫客方式搭計程車，早

上奔往臺北的人群多如過江之鯽。若是

要到臺北上八點的課，我大概六點前就

需起床了，七點準時出門。有時騎機車

明道文藝 44072

到火車站，下雨則是提早出門等公車前

往市區。清晨六點對於在市區活動的基

隆人來說其實已經算晚，凌晨至四點這

段時間，市區的魚販叫賣就熱絡不已

了。早上到車站時會發現四周異常安

靜，那種安靜不是測量環境裡的分貝所

能顯現出來的。車輛的吵雜仍然滾熱在

街道之上，但人們臉上的表情卻浮出緩

慢的寂靜。我只有偶而從學生們的喧鬧

聲中，才感到一絲突如其來的真實。而

那種寂靜的氣息，讓我一邊聽著城市稀

疏運作所產生的聲響，一邊聽著自己脈

動的心跳聲，與腳下鞋子與柏油路的摩

擦聲，沉潛住腦海裡的一些雜訊。空氣

中飄揚起來的懸浮微粒，有時則像是時

光甬道的佈置般，當我穿越時，眼睛伴

隨著捕捉到的寧靜，一步步帶我駛進內

在的風雨，安撫心裡有時汹汹赫赫的不

安。這種安撫的感覺，並不是每天都能

遇到的幸運。

四月天的春雨點點滴滴，逼近五月

的溫度，我容易想念起母親。小時候

母親患病，父親讓她回臺中的外婆家休

養。那段時間，我與父親一起到彰化和

美的鄉下同住。父親一直都很忙碌，他

必須負擔母親的醫藥費、我的學費與家

庭開銷。對於當時尚相當年輕的父親來

說，這不單是一種甜蜜的負擔，更是沉

重的肩荷。我在生病的母親與忙碌的父

親之間，有時更像是棘手的存在，有時

卻成為兩人聯繫時的話題與橋樑。

大批烏雲籠罩在天空裡，一邊不斷

的絞紐糾纏，落下透明的雨絲像一頭

亂髮。吹到我面前，瞬息萬變，在這種

天氣裡的我似乎也跟著千頭萬緒天旋地

轉。在喧囂狂放的印象底層裡，只有我

們不斷搬家時，父親會開口探詢我累不

累，或問問我在學校有沒有遇到什麼

困難。除此之外，父親並不太過問我的

情況。畢竟在為生活奔波下，已沒有太

多的餘力顧及其他的瑣事。我這段時間

雖然與父親同住，卻感覺與父親更為陌

生。也許是父親慢慢感覺到我與他的隔

閡，也許是父親考慮到母親的心情，他

不希望我與母親之間的距離也形成一種

疏離，因此讓我每星期撥打電話問候母

親。每週幾次短短的通話，我反而感覺

較父親來說，與母親更為親近。我心裡

明白，父親蠟燭兩頭燒，需要負擔母親

那邊的花費，也需要照顧我，因此在為

錢奔波之下，這種疲累是當時的我無法

完全體會的。其實，應當是我去問父親

累不累，但因為當時感到與父親的距

離，因此我未曾開口。

我知道父親是累的，並不需要開口

去問。只是我沒想到他的疲累覆壓到我

的眼前時，會讓我產生有如海嘯來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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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工場∣

散文

般奮吼的錯覺。在一個尋常的下午，父

親突如其來沒去上班，從學校提早帶我

回家。簡單梳洗之後，我跨坐上父親的

機車，方向往臺中。雖然感到訝異，我

卻也沒有過問。往臺中的路上，父親說

起如何與母親相識，如何情定終身，如

何挑選我上課的幼稚園，又為了什麼換

另一家幼稚園。我從機車的照後鏡看父

親，那表情感慨，幸福，酸楚。也是四

月天，非常非常微細的小雨點，偶而掉

在我臉上，想是坐在我前方的父親的身

軀，擋去大部分飛來的風雨吧。一路上

經過的店家，有些拿起透明塑膠布，遮

蓋著擺放在街前的鞋子，避免被雨水弄

潮，店家老闆朝店內喊子女出來幫忙；

有些伸出手將手心朝上，在考慮些什

麼；有些撐起傘，另一手還帶著另一把

傘，像是要去接什麼人。我原先以為，

父親是帶我前往臺中的外婆家探望母

親，看著街景的變換，這時我才發現，

方向是往海邊去。於是我開始幻想起電

視劇裡那些場景，或新聞報導的敘述，

可怕的念頭與字眼像是受春雨引發的筍

子不斷冒上心頭。

我想父親是累了，再也無法承受

那麼多的折磨。我還記得之前到外婆

家時，原本很慈藹的外婆板起臉孔指

責父親，她說她將好好的一個女兒嫁

給父親，怎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

外婆向父親針鋒相對時，偶而會看我

幾眼。我知道所有人都帶著傷，外婆

與父親如此，母親如此，我也是。就

像天空裡的那些烏雲一樣，積聚太多

的傷感，就會承受不住而崩洩。被父

親載著的我終於到了海邊，我驚魂未

定看著父親，心想他會帶著我一起結

束所有痛苦嗎。那一刻，我呆呆望著

這片忽然晴朗的海，默默想著如果這

是我最後的風景，我還想打一次電話

給母親。然而，父親只是和我一起靜

靜坐在海邊，看著夕陽餘暉。父親

說，他小時候被奶奶痛打後，就一個

人跑到海邊看風景。後來當他心情不

好，或是遇到困難的事情時，他就常

常到海邊看海。父親說，每個人都會

遇到很多困難，我也要學會去尋找讓

自己放鬆的風景。在心很疲累的時

候，可以停靠。

煙雨四月天此時忽然晴朗，卻已來

到了夕陽片刻。雖然知道父親會抽煙，

但在母親的堅持之下，他幾乎不曾在我

面前點起任何一支煙。此刻，父親看著

那片遼闊的海面，挾著不知從何而飄出

的微微寒氣，與綿綿襲來的波浪，好像

呼應著心裡的無奈與荒涼。父親抽出一

根煙，打火機點了兩下，緩緩吞雲吐霧

起來。在那煙與夕陽的晃動裡，父親不

停的咳嗽，太陽照在他的臉上更顯落

明道文藝 44074

寞。也不知待了多久，父親才開口一個

字一個字的說，他沒有好好照顧我們母

子，是他的不對。我這才發現，柔軟的

父親未曾改變。只是許多的沉重與無力

感，紛紛在他的背脊上爬行，讓他需要

一點新鮮的空氣喘息。可能這一片海

洋，讓父親劇烈震動的心能慢慢的平

息。父親抽起煙的表情，癱軟而沒所

謂，眼睛好像看穿了這個世界。

第二天上課時，老師問起我發生了

什麼事，我現在想不起來當時我說了什

麼。但我卻深深記得傍晚時我撥電話給

母親，一向比父親更為嚴肅的母親，聽

到我的轉述後，一下子從重病的混沌裡

清醒了過來。母親一本正經的告訴我，

以後搞不清楚就別去海邊，畢竟她也摸

不太明白父親的想法。母親生病前後是

兩個人，說話的語氣從溫暖關愛變成命

令式的囑咐。與父親若有似無的關心比

起來，用電話聯繫的母親反倒顯得有更

多急迫的關愛。在那次觀海事件之後，

母親毅然決然決定和我們同住，儘管當

我和父親都出門上班上課時，她一個人

待在家裡是危險的事。後來我們家又幾

經波折，光是我就轉學了好多次，我也

算不太清究竟轉了幾次，不過總算是一

家人都住在一起，這大概是當時最幸福

的事。到新竹去唸書時，是我第一次離

家。新竹風大，我與同學卻無懼風的威

脅，常常到十七公里海岸線遊玩。在新

竹時，不知不覺就走遍了南寮漁港、觀

海公園、海天一線、紅樹林公園與海山

漁港等知名的觀光景點。經過這些景點

的當下，老實說我並沒有意會到我親近

於海洋的潛意識裡，是否呼喚著什麼。

只是每個月與家裡幾次通電話的過程

裡，母親那些嚴肅囑咐的虛寒問暖會讓

我記得要去海邊時，得多加件衣服。即

使在母親走了之後，那些叮嚀所織就的

安全屏障，我也未曾拋除。

母親過世後，我開始學著在想起

母親時，閉上眼想像看見一片安祥的

海，晴空萬里的海，湛藍的海。我試

著讓心情平靜。之後我到臺北念書，

因為經濟上的考量，住在基隆，父親

則滯留在臺中家裡。有次，原本要前

往宜蘭的西班牙仿古船安達魯西亞號

計畫要先停泊在蘇澳港後，再前往宜

蘭烏石港開放參觀。安達魯西亞號是

一艘依照十六世紀時，成功返回西班

牙麥哲倫艦隊的維多利亞號所打造的

船。那種大航海時代裡的情懷，對於

常在心裡浮出一片海洋的我，有極大

吸引力。但我在瀏覽網頁與相關資訊

後，因為時間與路途的考量，只能放

棄前往宜蘭烏石港的行程。只是上天

有莫測的風雲，也促成了我的世事難

料。後來，安達魯西亞號因颱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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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工場∣

散文

襲，只好先臨時停泊在基隆港的東一

碼頭，等颱風過後再航向宜蘭，那時

我也興奮著心情前去港口與群眾一起

圍觀。安達魯西亞號是如此的寧靜，

儘管在港邊的我們很熱鬧。人生，總

有意外的好事發生。在與安達魯西亞

號的寧靜相遇後，每天我從基隆到臺

北上課，在抵達基隆火車站前，騎機

車經過公車循環站後，偶而會看見麗

星郵輪停靠在港口。偶而搭公車前往

市區，在天橋上就能看見郵輪上的人

們走動。我常常被這些郵輪恍惚進入

大船入港的寧靜情境裡。久了，我忽

有一種奇想。每當我巧遇麗星郵輪，

無論是寶瓶星號，天秤星號或處女星

號，當我看見它們停靠時，似乎那天

就有好事發生。在這種不時閃現的風

景之中，孕育著我的小期待。每個人

大概都藏有一片風景，由於時不時的

來去，於是在那裡鏤印著疊疊相交的

履痕。

於是，隨時間積累，那些履痕使

記憶裡有一部分好像開始錯動起來。

柔和的父親與剛毅的母親烙給我的記

憶，質變成為一種安慰，過去那些曾

經出現的懼怕，好像就如此迅速消聲

了。至於基隆市區湧動的車潮，火車

站圍繞燈火通明的店家，旅客絡繹不

絕的廟口小吃店，就悠悠嬗遞著可以

抵禦生活不安的節奏。在那些看似混

亂的城市運作裡，港口停泊的船隻律

動著祥和的秩序。

而基隆港口，就成為我時常暫泊的

風景。

書　名：雨天脫隊的點點滴滴

作　者：李進文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此書寫生活點滴，寫中年經驗，談職場、環保、政

治……2006年度詩人獎讚詞稱李進文「以詩作積極介入社

會家國，關懷層面遼闊，賦予人民、土地熱情與希望。……

多年的努力，豐富了臺灣的詩歌成績。」此書當之無愧，為

李進文的中年代表作。

書　名：雨天脫隊的點點滴滴

作　者：李進文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治……2006年度詩人獎讚詞稱李進文「以詩作積極介入社

會家國，關懷層面遼闊，賦予人民、土地熱情與希望。……

多年的努力，豐富了臺灣的詩歌成績。」此書當之無愧，為

李進文的中年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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