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光亮打开封闭的幽暗 人与小说合一 -...

1
3 8 书斋札记 从今年的大年初一,到正月三十,我马不停蹄,每天都在写短篇小 说。写了一篇又一篇,在整个正月里,我一连完成了四篇短篇小说。寂寞 最是过年时,过年外部世界越热闹,我越感寂寞。排遣寂寞的有效办法, 就是眼睛向内,耳朵向内,写自己的小说。同时,我也是有意识在开年时 向自己发起一个挑战,挑战一下自己的文学想象力、艺术创造力和写短 篇小说的爆发力。当然,发起挑战的是我,应战的也是我。我对自己的表 现报以微笑,表示有限度的满意。起码来说,在我40多年的创作生涯 里,利用一个正月,连写四个短篇,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 写完四个短篇,到了二月初一,我开始读晓苏的短篇小说。这些年 我很少看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看得也不多。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想抓紧 有限的时间,写自己的东西。但短篇小说是可以看的,看一个短篇花不 了多少时间,写作之余,休息之间,喝杯茶的工夫,就把一个短篇看完 了。有外国作家把短篇小说说成是一种礼貌性的文体,就是从阅读一个 短篇无须占用人们多少时间的意义上说的。我读别的作家的短篇小说, 是抱着欣赏和学习的态度去读。沈从文说过,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习 作,他一直在学习。一个作家要持续写作,肯定要不断学习。其中包括向 生活、传统、经典、外国作家学习,也包括向同行和年轻作家学习。 以前读过晓苏的小说,这次有不少篇章是重读。给我的感觉,晓苏 已经和短篇小说融为一体,不分你我。晓苏的短篇小说是晓苏的组成部分,晓苏也是他 的短篇小说的组成部分。或者干脆说,晓苏的短篇小说就是晓苏,晓苏把自己变成了自 己的短篇小说。比如我们观看乒乓球比赛的顶级赛事,看高手与高手过招,常常会禁不 住为一些好球叫好,甚至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那样精彩的球是怎样打出来的。 转播比赛的评论员解释说,因为运动员的长期刻苦训练,才实现了人球合一,人就是球, 球就是人,打起球来才能得心应手,随心所欲。运动员从场上下来,也会有记者靠上去提 问,某个高难度的球是怎样回过去的,当时是怎样想的?运动员会说,他当时什么都没有 想,也来不及想。能把球回过去,靠的是本能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动作。通过这样的比方, 我们差不多就明白了,写短篇小说和打乒乓球几乎有着同样的道理。无技巧的境界是从 有技巧来的,本能的反应是长期实践的结果,神来之笔是在艰苦劳动的基础上产生的。 回过头看晓苏的《最后一次卖糖》《养驴的女人》《酒疯子》《传染记》等“油菜坡”系列 小说,浑然天成之中,我们都能看出作家的本能所发挥的作用。这个本能是综合性的,其 中有心理本能、情感本能、语言本能,还有肌体和器官本能。在行进般的写作过程中,之 所以用这个细节,不用那个细节;一句话这么说,不是那么说;选择这个字眼儿,而不是 那个字眼儿,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本能性的选择。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本能,不是所谓生 来就有的能力,指的是天生的倾向性,以及对某些事物特别敏感,经过后天的学习、锻 炼,才形成的能力。本能里面有天赋的成分,但天赋不等于本能,要形成本能,还必须有 “地赋”的参与和支持。 别看晓苏写了这么多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其实他只是一个业余作者,他的本职工 作是在大学里当教授,是教书。他一边忙里偷闲写小说,一边还要拿出主要精力研究小 说,并给他的学生讲小说。晓苏遍览古今中外的好小说,从理性上,他太知道什么样的小 说是好小说了。同样是在理性上,他也知道怎样才能写出好小说。我在前面说本能,这里 又说理性,前后是不是有一些矛盾呢?一点儿都不矛盾。我们写每一篇小说,都要有思路 的引导。我们每完成一篇小说,都是理性结出的果实。理性的强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 小说品质的高下。那么理性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来自感性。从感性到理性,理性整理 着感性,又升华着感性,二者深度融合,变成心灵化的东西,就形成了本能。所谓觉悟,也 是这个意思。从觉到悟,从悟再到觉,觉和悟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叫觉悟。 问题在于,我们知道了什么样的小说是好小说,也知道了怎样才能写出好小说,却 不能保证写出来的小说一定就是好小说,不能保证每一篇小说都是上乘之作。小说不是 好伺候的,你对她稍有疏忽,一点儿伺候得不到位,或伺候得过了头,她就有可能给你找 一点儿别扭。小说最要不得别扭,全篇如果有一点儿别扭,就说不上自然,完美。小说让 人烦恼的地方在这里,她的魅力也在这里。最近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话:小说 写了40多年,我现在是怎么写都行,怎么写都不行。说怎么写都行,是说我不管怎么写, 都不失为一篇小说,都能达到发表的水平(我已经写了300多篇短篇小说,没有一篇废 品)。说怎么写都不行呢,是觉得什么样的路子都被人走过了,什么样的方法都被人用过 了,很难写出新的花样儿来,写出来的新作总是不能让自己完全满意。有时想标一点儿 新,立一点儿异,却露出了炫技和制造的痕迹。 我想我所遇到的问题晓苏也会遇到,让我们继续努力,在写作中学习写作,在不断 学习中克服问题。 责任编辑:任晶晶 电话:(010)65866733 电子信箱: [email protected] 2016年8月26日 星期五 书香中国 永生与占有 徐兆正 用光亮打开封闭的幽暗 方格子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读后 邱华栋 第一阅读 拿到方格子的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 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那略带羞涩的微笑来。在鲁迅 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高级研讨(深造)班上,方格子非 常内敛,低调,不怎么说话,一看见人就低头走开。 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为什么?像这本写浙江百年 麻风病防治史的长篇非虚构,非有行动能力是写不 出来的。而我们过去一听到“麻风病”三个字,就退 避三舍,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可到底这麻风病是 咋回事,我看了方格子的这本书,才完全明白了。 创作非虚构文学作品,我以为有两大能力是必 须具备的,第一个就是要有记者的行动能力。因为, 一个非虚构题材都是现实和历史中发生的,必须要 实地采访,与人物、事件、地点相接触,没有行动能 力,写不出好的非虚构文学。第二就是要有写作能 力。非虚构文学不是把事实情况拿来一写就行了, 而是需要进行文学艺术手法的剪裁、加工、结构和 描述,这是需要高超的手艺的,写作能力不行,再好 的非虚构题材,也会被糟蹋了,写平庸了。 而在这两个方面,方格子都呈现了她过人的才 能。她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深入到麻风村实地采 访,有强大的行动能力。而这部作品的结构精巧,文 字细腻,无论是描写事件还是人物,那一个个故事 与人的宿命和对命运的抗争,都写出了温度,体现 出了生命的价值,是一曲追求生命超越的悲欢之 歌。 “非虚构”这个词,实际上是自上个世纪60年 代的美国出现的,进入1960年代以后,美国社会一 下子变得开放了,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社会运动,黑 人运动、妇女运动、嬉皮士运动、禅宗流行、性解放 等等。同时,在文学方面出现了很多文学流派,比如 黑人写作、女性主义写作、犹太文学、后现代派、中 产阶级写作、非虚构文学等等。 从1960年代直到今天,美国的非虚构文学写 作一直都是非常丰沛的。每年,美国的报纸都会选 出虚构文学最佳10本,非虚构文学最佳10本。你 仔细看,会发现非虚构文学里还包括一些传记、日 记,以及一些很独特的题材。比如说,有一位美国女 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做《寂静的春天》,这也是一部优 秀的作品。它主要写的是美国社会滥用杀虫剂导致 的对大自然的影响。这个作品也是非虚构文学的一 个代表作。 再来看方格子的这部《一百年的暗与光》,我首 先为它的结构感到满意。这部作品分成了九个章 节,时间跨越有 100 年。这么大的时间跨度,分配到 九章中,在每一章都有独特的呈现。 首先在挖掘个人命运方面,她有独到的视角, 具有浓厚的艺术感染力。在“与一种可耻的疾病狭 路相逢”一节中,她写一个少年如何因为罹患麻风 改变了一生,病患最早接受私塾教育,读背《三字 经》《百家姓》《千字文》。12 岁就能作文,先生称赞 他的文章“有风骨”。他自己也有满满的理想,希望 长大后走出山村,接受新潮思想,意外却袭击了他, 他得了麻风。有一天,同学指着他的脸说,你的眉毛 被老鼠偷吃了……往日激扬文字的那个少年荡然 无存,他求助于私塾先生,先生接受的是旧时思想, 认为,眉为人的第二双眼,眉落,便为眼瞎。“若非有 重大孽障,何以会有此报应。” —方格子讲述命运 无常,流露出的却是深刻的同情。 方格子的叙述不流于平面,在广泛地采访积累 素材后,用平静的笔调,借助一个个真切的故事,告 诉读者在那个神秘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我们知道, 在中国,把植物当药材祛病已经习以为常,西方医 学没有传至东方的漫长岁月里,几乎每个中国人都 有过借助植物来祛除病痛的经历。在麻风村,为了 探求良方,医生以身试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打针 剂,喝中药。那些无助的夜晚,医者的光芒穿越黑 暗,照亮了麻风受累者的夜空。 这部近30万字的厚重的长篇,体量庞大,又是 这样一个特殊题材,若非超常毅力支撑,是很难完 成的。方格子在后记中袒露了创作本书的艰难:“依 然记得在麻风村采访医生时,那些孤寂的夜晚,忽 然卷地而起的风,裹挟着树叶,在这个清冷的山坳, 仿佛有无数的魂魄在暗夜里哭泣,这种想象,让我 在回到酒店房间后,依然心有余悸。”她说,“我感到 莫名的压抑,畸残的容颜,残缺的身体,内心有说不 出的难受。这次写作的艰难,远远超出她预料,回头 再看,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 而即便写幽暗,写苍凉,方格子依然给予文字 以动人的温度。在书中,我们看到那些病患冲破层 层阻碍而相爱,温暖的爱情故事让人如此感动。 资料显示,最早的麻风村建立时,男女病区有 较为明显的分隔。1950 年,我国修订的《婚姻法》中 明确规定:患麻风或其他在医学上认为不应结婚之 疾病者,不得结婚。在排除了麻风病的遗传性后,世 界各国麻风村里的情感环境依然特殊。男女在长期 的相处中容易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是 抵御疾病侵袭的最好防御,和亲情一样,是人世间 最为抚慰人心的情感。然而,他们终究因为身体的 残缺,丧失了部分劳动力,有时候连照顾自己都成 问题,更遑论照顾对方。 解放后,在长达35年的时间里,麻风病人是否 被允许或能否结为夫妻,是医学界和病患尤为关切 的一个问题。 而人世间,最感人的莫过于此。他们在麻风村 相恋了。方格子说,“相信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 不会看到这样的新人。他们俩也许只有一只手是健 全的,只有一条腿能够行走,也许只有一只眼睛能 够看到光亮—但是,他们沉浸在爱情里。让我成 为你行走的脚,让我代替你的眼睛……” 尤为可贵的是,方格子在穿过那个幽暗世界 后,依然看到暖的一面。在湖南,她采访一个八十高 龄的老人,老人年轻时进入麻风村后再也没有走出 吊脚楼。当方格子要离开时,老人艰难地站了起来, 用残缺的手掌跟她挥手道别。那一刻,她感动不已。 她说,“我看到吊脚楼屋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暖 暖地照在老人眼角眉梢,他羞怯地笑着。我的心底, 呼啦啦地,一下子感到心里亮堂起来了。” 因写作麻风题材,方格子时不时会被问到麻风 病是否已经被消灭了。对此,她有这样一段叙述:在 一个没有麻风的世界里,有对人权的最高致敬,有 对过往的深刻忏悔与反思,有对灵魂宗教般的洗 濯。我们身体健康,灵魂洁净。所有的先辈们曾经历 经的痛苦与悲伤,哀怨与绝望,以及没有尊严的岁 月,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 方格子的文笔生动细腻,从点到面,从个人到 群体,从患病到一生,从基层到高层,从国内到国 外,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时间的经纬,历史的 演变,个人的故事,家国的情怀,都被方格子那一双 巧手,巧妙地编织了起来。 这就让我们看到,在麻风病这样一个谈病色变 的疾病面前,观念、医术、命运、民族、国家,这些观 念和词汇被她搅动和运用,最终给我们呈现出一曲 生命奋进和超越的长歌,用光亮照亮了幽暗的疾病 和历史死结的角落。 由方格子的这部成功的非虚构长篇作品,我看 到非虚构、纪实文学这一文类,在当下的确不断有 了新发展,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支不容忽视的 主要文学门类,不管如何称呼和界定这一文体,它 的发展空间都很大。我曾就职多年的《人民文学》杂 志,从2010年起,就一直在推动非虚构文学的写 作,开设了专门的栏目,推出了《中国在梁庄》等一 批好作品,以及阿来、梁鸿、慕容雪村、李娟等一批 非虚构作家。后来,我调到了鲁迅文学院,我记得, 鲁院曾经专门开办过一期中青年作家报告文学高 级研讨班,这也是为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把脉、鼓 劲,推动这种活泼的、接地气的文体大力发展,相信 将会收到成效。 而方格子的几部非虚构作品的完成,让我们看 到,在非虚构文学写作者的队伍里,又有了一员用扎 实的作品说话、用默默无言的长跑在努力的健将。 阿乙小说集《情史失踪者》中的小说《虫 蛀的外乡人》是一篇关于占有的小说,而占 有在其中频繁地以行动的方式表现出 —这也是阿乙作品的一个特质:对于行 动叙事的迷恋。在他笔下永远都是被行动取 代的人。小说的主人公仿佛并不是作家虚构 的人物,而是真实的行动。行动身兼人格以 外,更是作为境遇的形式,一种独特的讲述 结构,从而来复活其所讲述的内容。这样写, 端的保障了叙事的真实。作者的消隐要比作 者的在场更具张力,消隐即是在场,而且是 意志的在场,但后一个在场—纯粹的公开 与暴露—以现代眼光看反倒显得热闹和 多余。因此,行动作为一种讲述结构,便意味 着行动的人消隐在他的行动之中,并且将读 者抛入行动的漩涡。 这篇小说主要写的是一个村庄的行动, 它们反复地以集体的形态出现,例如:装备 齐全地前去捕获老贼的荒唐,四占推算老贼 经受的群集施暴形式的残忍,老贼记忆里人 类集体在山顶跪拜祈化石头的决心,四五个 青年将姑爹抬起来又扔到四五米外泥塘中 的激愤,以及知悉老贼逃掉后村民冲冠狂怒 转瞬又号啕大哭的癫狂。与其说是村民在行 动中复活了,不如更进一步地认为,我们在 凝望他们行动的同时,视觉的屏幕突然被打 上了加粗的黑体字:彻头彻尾的愚昧。这就 是行动结构的效力。 文中还有一种行动:沉默与补救。沉默 的姑爹:前来探查详情,在河边驻足,回想当 日的寂静与寂静之后的灾难,又看到河面的 异景,一边走膝盖一边打软。不错,姑爹也说 了一些话,但分明是不安的不由自主,何况 在前一类行动的人声鼎沸中也只能算是喑 哑无语。在他放走老贼之后,姑爹又向村民 复述了一通老贼的原话,搁往日大概只能激 起一阵哄笑,现在更不啻朝人群浇了一桶汽 油。除了沉默的本义外,沉默也作为一种结 构,而这正是情境伏笔的意图:人的沉默,天 气的沉默,灾难降临前的沉默。 谁是外乡人—永生之人。但永生之人 首先是占有之人。永生是他们的癫狂肖像, 是他们心灵最后梦想占有的东西。 四占在与红梅的对话中有这么一句:从 根本上看,大家都得到了不是吗?得到再也 无法结束的日子。这是一次惠及每个人的分 成。其实我们也是在读过之后才听到了弦外 之音:这些村民不仅从生命的无限延长上得 到分红,连食物也不可穷尽。鱼类不正是象 征着人类吗?这就是《虫蛀的外乡人》里那几 处反复交织而最终重叠在一起的意象:在河 里比肩接踵的捞鱼人,在河道里疯狂繁衍的 生物。“傍晚的气息分外潮湿,浑浊,姑爹快 要走到小港尽头时,被水流中拥挤的鱼群惊 呆了。全部是尺把长的鱼类那漆黑的脊 背……到处是繁衍过剩的气息。原先自有节 奏,唱唱停停的虫鸣声,如今密集得针插不 进,水泼不进。” 人们在捕捞的恣意中并未察觉的是,他 们也注定被捕捞上岸,无论祖堂内的那个人 是否逃走。这个事实过于痛心地被遗忘掉 了,即最后的收割者总归在最后的时刻将他 们一茬一茬地收割完毕,绝无例外。在西方 文化的象征里收割的工具是镰刀,在东方则 是老贼那弯曲、尖锐、坚硬似鹰喙的长指甲。 尤为啼笑皆非的是,这枚指甲还被四占放入 盒子里,连同豪猪刺、远方的鹦鹉螺等稀见 之物一同收藏起来。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卷 《重现的时光》中讲过一个故事:每天晚上, 这些人钻到地窖里去,不是为了从里面拿出 一瓶穆通·罗特希尔德或圣泰米利昂陈酒, 而是为了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和他们自己 一起藏起来,就像赫拉克勒诺姆的那些神 甫,在搬走神器时突然死去。占有本身就是 一个致命的悖论。一方面,人们只爱那些他 们尚未拥有的东西,另一方面,这样的物品 绝非适可而止的一件,而是一件一件又一 件,朝着他们梦想组成的那个系列奔去。可 是这个系列又注定无法像圆圈那样通过定 格在最后一件物品以自行闭合。这就好比是 占有一边做着圆周运动,一边延伸着欲望之 心不断扩张的直径,以致到最后主体的目光 化作一条直线:直线导致主体的死亡。 犹如圆形代表着一种稳定和安全,直线 则是危险的。我觉得正是这一点,而非其他 因素,才为普鲁斯特昭示了那个他最后给出 的结论:对物的依恋总是给占有者带来死 亡。这一点在这篇小说里也再清楚不过,甚 至连开篇“自此三年无鱼”已然可被视作一 个预言,晦暗地隐没在叙事里支配着故事的 运转。 读邓玉明的小说《城市风》,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油然而生,觉得以往的关于小说的一切定义和论断都 难以涵盖,因为这是一部具有颠覆意义、充满怪异和 荒诞的小说。 小说前面“内容介绍”第一句是:“要想知道百年 后的世界,就看这本书吧!”这自然很抓人的眼球。接 下来的一段是:“小说回忆了过去50年波澜壮阔的社 会生活,预测预言了未来100年城镇化走向,主张人 类发展方式的变革,展示了人类的发展前景。”这段话 即是小说内容的概括,又体现了小说的主旨。 小说的核心人物雷宇,明显地有着作者的影子, 寄托着作者创作意念和对身边事物的细致观察与深 远预想。与一般写人物和故事以及突出主题思想的作 品不同,这部小说突显出作者对社会生活的哲学思考 和科学预言,因此又是一部游离于真实的社会生活与 奇幻科学幻想之间的文学作品。同时,作者有着高超 的语言驾驭能力,有着敏锐的目光和宏阔的视野。小 说语言新奇、幽默,诙谐中透着隽永犀利的讥嘲。叙事 流畅自如,思绪飘逸而灵动,作品风格怪异荒诞又充 满奇异瑰丽的想象,处处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如果从内容看,全书可分三个部分。一是过去50 年的社会生活。这一部分用的是散文笔法,而且写得 细腻生动,感人至深。写得尤为精彩的,是“雷宇”童年 的生活情景。一个出生在太行山下的小村庄的孩子, 童年的生活自然和山村的生产生活分不开,作者写了 过年时的旧俗,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写到正月亲 戚拜年,写到“正月十五”、“二月二”的习俗。仿佛是在 描绘一幅恬淡和谐的民俗画,每一个线条每一抹色彩 都极为认真。其中的一些细节,生活气息浓郁,读来使 人如临其境,如写“正月十五吃猪血糕、摊煎饼、摊黄 子”、“二月二熏虫儿”。 当然,作者着墨最多的,则是对当今城市生活情 态的叙述和描写。作者自称“旧宫作家”,生活在北京, 书中用了大量的北京地名,由北京这座国际化的大都 市,映照全球。写城市生活与情态,触及当今社会种种 敏感的令人关注的问题,包括雾霾、交通、住房,以及 职场和社交场合、男女交际,乃至自然灾害、国际新 闻、历史知识。书中的人物,除了雷宇这个核心人物 外,其他人几乎是信手拈来,就像是一场角色众多的 戏剧,各色人物频频登场退场,每个人物都是匆匆过 客。这里,全然没有了通常意义上的小说中的人物形 象,每位人物的出场退场,全凭作者意识的流动。人物 间没有因果和逻辑关系,没有故事情节的衔接和演 绎,所有人物,不过是作者思绪的浪花一束或只是思 想的符码。作品描写城市问题,洞照现实,又交织预 想,既针砭时弊,又预言未来的发展走向,既洞彻国内 城市化中出现的问题种种,又具有国际视野。 小说的末尾部分,则是对未来世界的预想,用笔 虽不多,却集中了作者大胆而浪漫、奇幻的想象,类似 科幻小说般的结尾,堪称生花妙笔,留给人们的是一 个无尽的想象空间。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的结构。小说《城市风》不 同于一般的小说文本。伍尔芙在《现代小说》中论述意 识流小说时,指出: “头脑接受千千万万个印象—细 小的、奇异的、倏忽而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镌刻下 来的。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然一阵阵坠落的微 尘……如果作家能依据他的切身感受而不是依靠老 框框,结果就会没有情节,没有喜剧,没有悲剧,没有 已成俗套的爱情穿插或最后结局。”从这个角度讲,小 说《城市风》完全合乎意识流小说的要求。但她又不同 于意识流小说,因为“意识流小说是用联想重新排列 组合材料, ‘看起来凌乱,其实有内在的统一性。’这种 统一性也是一种情节线索,只不过超出了常规,成为 变异品种”。(王蒙语)这部小说却完全找不到情节线 索。小说中大量运用的,是类似于电影中的蒙太奇手 法,一个个精彩画面频频切割转换,既有情感叙事,又 有理性思考,且融入大段的戏剧式的对白。这部小说 的结构,完全是作者无羁无绊,纵横捭阖,任思绪驰 骋,将一个个闪光的庸常琐事、片段、场景组合起来, 通过对种种社会现象的透视,在带有黑色幽默般的诙 谐和调侃的语调中,勾画出一个丰富多彩、广阔无垠 的世界。而对于读者来说,读这样的小说,则会得到一 种轻松和愉悦的享受,而不会有任何沉重和压抑之 感,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倘若对当今小说 的写法或样态进行研究,小说《城市风》无疑是个难得 的文本。 充满奇异瑰丽的想象

Upload: others

Post on 26-Aug-2020

8 views

Category:

Documents


0 download

TRANSCRIPT

Page 1: 用光亮打开封闭的幽暗 人与小说合一 - Peopledownload.people.com.cn/zuojia/wyb8B160826_Print.pdf一点儿别扭。小说最要不得别扭,全篇如果有一点儿别扭,就说不上自然,完美。小说让

38

■书斋札记

从今年的大年初一,到正月三十,我马不停蹄,每天都在写短篇小

说。写了一篇又一篇,在整个正月里,我一连完成了四篇短篇小说。寂寞

最是过年时,过年外部世界越热闹,我越感寂寞。排遣寂寞的有效办法,

就是眼睛向内,耳朵向内,写自己的小说。同时,我也是有意识在开年时

向自己发起一个挑战,挑战一下自己的文学想象力、艺术创造力和写短

篇小说的爆发力。当然,发起挑战的是我,应战的也是我。我对自己的表

现报以微笑,表示有限度的满意。起码来说,在我 40 多年的创作生涯

里,利用一个正月,连写四个短篇,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

写完四个短篇,到了二月初一,我开始读晓苏的短篇小说。这些年

我很少看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看得也不多。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想抓紧

有限的时间,写自己的东西。但短篇小说是可以看的,看一个短篇花不

了多少时间,写作之余,休息之间,喝杯茶的工夫,就把一个短篇看完

了。有外国作家把短篇小说说成是一种礼貌性的文体,就是从阅读一个

短篇无须占用人们多少时间的意义上说的。我读别的作家的短篇小说,

是抱着欣赏和学习的态度去读。沈从文说过,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习

作,他一直在学习。一个作家要持续写作,肯定要不断学习。其中包括向

生活、传统、经典、外国作家学习,也包括向同行和年轻作家学习。

以前读过晓苏的小说,这次有不少篇章是重读。给我的感觉,晓苏

已经和短篇小说融为一体,不分你我。晓苏的短篇小说是晓苏的组成部分,晓苏也是他

的短篇小说的组成部分。或者干脆说,晓苏的短篇小说就是晓苏,晓苏把自己变成了自

己的短篇小说。比如我们观看乒乓球比赛的顶级赛事,看高手与高手过招,常常会禁不

住为一些好球叫好,甚至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那样精彩的球是怎样打出来的。

转播比赛的评论员解释说,因为运动员的长期刻苦训练,才实现了人球合一,人就是球,

球就是人,打起球来才能得心应手,随心所欲。运动员从场上下来,也会有记者靠上去提

问,某个高难度的球是怎样回过去的,当时是怎样想的?运动员会说,他当时什么都没有

想,也来不及想。能把球回过去,靠的是本能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动作。通过这样的比方,

我们差不多就明白了,写短篇小说和打乒乓球几乎有着同样的道理。无技巧的境界是从

有技巧来的,本能的反应是长期实践的结果,神来之笔是在艰苦劳动的基础上产生的。

回过头看晓苏的《最后一次卖糖》《养驴的女人》《酒疯子》《传染记》等“油菜坡”系列

小说,浑然天成之中,我们都能看出作家的本能所发挥的作用。这个本能是综合性的,其

中有心理本能、情感本能、语言本能,还有肌体和器官本能。在行进般的写作过程中,之

所以用这个细节,不用那个细节;一句话这么说,不是那么说;选择这个字眼儿,而不是

那个字眼儿,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本能性的选择。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本能,不是所谓生

来就有的能力,指的是天生的倾向性,以及对某些事物特别敏感,经过后天的学习、锻

炼,才形成的能力。本能里面有天赋的成分,但天赋不等于本能,要形成本能,还必须有

“地赋”的参与和支持。

别看晓苏写了这么多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其实他只是一个业余作者,他的本职工

作是在大学里当教授,是教书。他一边忙里偷闲写小说,一边还要拿出主要精力研究小

说,并给他的学生讲小说。晓苏遍览古今中外的好小说,从理性上,他太知道什么样的小

说是好小说了。同样是在理性上,他也知道怎样才能写出好小说。我在前面说本能,这里

又说理性,前后是不是有一些矛盾呢?一点儿都不矛盾。我们写每一篇小说,都要有思路

的引导。我们每完成一篇小说,都是理性结出的果实。理性的强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

小说品质的高下。那么理性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来自感性。从感性到理性,理性整理

着感性,又升华着感性,二者深度融合,变成心灵化的东西,就形成了本能。所谓觉悟,也

是这个意思。从觉到悟,从悟再到觉,觉和悟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叫觉悟。

问题在于,我们知道了什么样的小说是好小说,也知道了怎样才能写出好小说,却

不能保证写出来的小说一定就是好小说,不能保证每一篇小说都是上乘之作。小说不是

好伺候的,你对她稍有疏忽,一点儿伺候得不到位,或伺候得过了头,她就有可能给你找

一点儿别扭。小说最要不得别扭,全篇如果有一点儿别扭,就说不上自然,完美。小说让

人烦恼的地方在这里,她的魅力也在这里。最近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话:小说

写了40多年,我现在是怎么写都行,怎么写都不行。说怎么写都行,是说我不管怎么写,

都不失为一篇小说,都能达到发表的水平(我已经写了300多篇短篇小说,没有一篇废

品)。说怎么写都不行呢,是觉得什么样的路子都被人走过了,什么样的方法都被人用过

了,很难写出新的花样儿来,写出来的新作总是不能让自己完全满意。有时想标一点儿

新,立一点儿异,却露出了炫技和制造的痕迹。

我想我所遇到的问题晓苏也会遇到,让我们继续努力,在写作中学习写作,在不断

学习中克服问题。

人与小说合一

□刘庆邦

责任编辑:任晶晶 电话:(010)65866733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6年8月26日 星期五书香中国

永生与占有□徐兆正

用光亮打开封闭的幽暗——方格子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读后 □邱华栋

■第一阅读

■品 鉴

拿到方格子的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

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那略带羞涩的微笑来。在鲁迅

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高级研讨(深造)班上,方格子非

常内敛,低调,不怎么说话,一看见人就低头走开。

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为什么?像这本写浙江百年

麻风病防治史的长篇非虚构,非有行动能力是写不

出来的。而我们过去一听到“麻风病”三个字,就退

避三舍,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可到底这麻风病是

咋回事,我看了方格子的这本书,才完全明白了。

创作非虚构文学作品,我以为有两大能力是必

须具备的,第一个就是要有记者的行动能力。因为,

一个非虚构题材都是现实和历史中发生的,必须要

实地采访,与人物、事件、地点相接触,没有行动能

力,写不出好的非虚构文学。第二就是要有写作能

力。非虚构文学不是把事实情况拿来一写就行了,

而是需要进行文学艺术手法的剪裁、加工、结构和

描述,这是需要高超的手艺的,写作能力不行,再好

的非虚构题材,也会被糟蹋了,写平庸了。

而在这两个方面,方格子都呈现了她过人的才

能。她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深入到麻风村实地采

访,有强大的行动能力。而这部作品的结构精巧,文

字细腻,无论是描写事件还是人物,那一个个故事

与人的宿命和对命运的抗争,都写出了温度,体现

出了生命的价值,是一曲追求生命超越的悲欢之

歌。

“非虚构”这个词,实际上是自上个世纪60年

代的美国出现的,进入1960年代以后,美国社会一

下子变得开放了,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社会运动,黑

人运动、妇女运动、嬉皮士运动、禅宗流行、性解放

等等。同时,在文学方面出现了很多文学流派,比如

黑人写作、女性主义写作、犹太文学、后现代派、中

产阶级写作、非虚构文学等等。

从1960年代直到今天,美国的非虚构文学写

作一直都是非常丰沛的。每年,美国的报纸都会选

出虚构文学最佳10本,非虚构文学最佳10本。你

仔细看,会发现非虚构文学里还包括一些传记、日

记,以及一些很独特的题材。比如说,有一位美国女

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做《寂静的春天》,这也是一部优

秀的作品。它主要写的是美国社会滥用杀虫剂导致

的对大自然的影响。这个作品也是非虚构文学的一

个代表作。

再来看方格子的这部《一百年的暗与光》,我首

先为它的结构感到满意。这部作品分成了九个章

节,时间跨越有100年。这么大的时间跨度,分配到

九章中,在每一章都有独特的呈现。

首先在挖掘个人命运方面,她有独到的视角,

具有浓厚的艺术感染力。在“与一种可耻的疾病狭

路相逢”一节中,她写一个少年如何因为罹患麻风

改变了一生,病患最早接受私塾教育,读背《三字

经》《百家姓》《千字文》。12岁就能作文,先生称赞

他的文章“有风骨”。他自己也有满满的理想,希望

长大后走出山村,接受新潮思想,意外却袭击了他,

他得了麻风。有一天,同学指着他的脸说,你的眉毛

被老鼠偷吃了……往日激扬文字的那个少年荡然

无存,他求助于私塾先生,先生接受的是旧时思想,

认为,眉为人的第二双眼,眉落,便为眼瞎。“若非有

重大孽障,何以会有此报应。”——方格子讲述命运

无常,流露出的却是深刻的同情。

方格子的叙述不流于平面,在广泛地采访积累

素材后,用平静的笔调,借助一个个真切的故事,告

诉读者在那个神秘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我们知道,

在中国,把植物当药材祛病已经习以为常,西方医

学没有传至东方的漫长岁月里,几乎每个中国人都

有过借助植物来祛除病痛的经历。在麻风村,为了

探求良方,医生以身试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打针

剂,喝中药。那些无助的夜晚,医者的光芒穿越黑

暗,照亮了麻风受累者的夜空。

这部近30万字的厚重的长篇,体量庞大,又是

这样一个特殊题材,若非超常毅力支撑,是很难完

成的。方格子在后记中袒露了创作本书的艰难:“依

然记得在麻风村采访医生时,那些孤寂的夜晚,忽

然卷地而起的风,裹挟着树叶,在这个清冷的山坳,

仿佛有无数的魂魄在暗夜里哭泣,这种想象,让我

在回到酒店房间后,依然心有余悸。”她说,“我感到

莫名的压抑,畸残的容颜,残缺的身体,内心有说不

出的难受。这次写作的艰难,远远超出她预料,回头

再看,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

而即便写幽暗,写苍凉,方格子依然给予文字

以动人的温度。在书中,我们看到那些病患冲破层

层阻碍而相爱,温暖的爱情故事让人如此感动。

资料显示,最早的麻风村建立时,男女病区有

较为明显的分隔。1950年,我国修订的《婚姻法》中

明确规定:患麻风或其他在医学上认为不应结婚之

疾病者,不得结婚。在排除了麻风病的遗传性后,世

界各国麻风村里的情感环境依然特殊。男女在长期

的相处中容易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是

抵御疾病侵袭的最好防御,和亲情一样,是人世间

最为抚慰人心的情感。然而,他们终究因为身体的

残缺,丧失了部分劳动力,有时候连照顾自己都成

问题,更遑论照顾对方。

解放后,在长达35年的时间里,麻风病人是否

被允许或能否结为夫妻,是医学界和病患尤为关切

的一个问题。

而人世间,最感人的莫过于此。他们在麻风村

相恋了。方格子说,“相信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

不会看到这样的新人。他们俩也许只有一只手是健

全的,只有一条腿能够行走,也许只有一只眼睛能

够看到光亮——但是,他们沉浸在爱情里。让我成

为你行走的脚,让我代替你的眼睛……”

尤为可贵的是,方格子在穿过那个幽暗世界

后,依然看到暖的一面。在湖南,她采访一个八十高

龄的老人,老人年轻时进入麻风村后再也没有走出

吊脚楼。当方格子要离开时,老人艰难地站了起来,

用残缺的手掌跟她挥手道别。那一刻,她感动不已。

她说,“我看到吊脚楼屋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暖

暖地照在老人眼角眉梢,他羞怯地笑着。我的心底,

呼啦啦地,一下子感到心里亮堂起来了。”

因写作麻风题材,方格子时不时会被问到麻风

病是否已经被消灭了。对此,她有这样一段叙述:在

一个没有麻风的世界里,有对人权的最高致敬,有

对过往的深刻忏悔与反思,有对灵魂宗教般的洗

濯。我们身体健康,灵魂洁净。所有的先辈们曾经历

经的痛苦与悲伤,哀怨与绝望,以及没有尊严的岁

月,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

方格子的文笔生动细腻,从点到面,从个人到

群体,从患病到一生,从基层到高层,从国内到国

外,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时间的经纬,历史的

演变,个人的故事,家国的情怀,都被方格子那一双

巧手,巧妙地编织了起来。

这就让我们看到,在麻风病这样一个谈病色变

的疾病面前,观念、医术、命运、民族、国家,这些观

念和词汇被她搅动和运用,最终给我们呈现出一曲

生命奋进和超越的长歌,用光亮照亮了幽暗的疾病

和历史死结的角落。

由方格子的这部成功的非虚构长篇作品,我看

到非虚构、纪实文学这一文类,在当下的确不断有

了新发展,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支不容忽视的

主要文学门类,不管如何称呼和界定这一文体,它

的发展空间都很大。我曾就职多年的《人民文学》杂

志,从2010年起,就一直在推动非虚构文学的写

作,开设了专门的栏目,推出了《中国在梁庄》等一

批好作品,以及阿来、梁鸿、慕容雪村、李娟等一批

非虚构作家。后来,我调到了鲁迅文学院,我记得,

鲁院曾经专门开办过一期中青年作家报告文学高

级研讨班,这也是为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把脉、鼓

劲,推动这种活泼的、接地气的文体大力发展,相信

将会收到成效。

而方格子的几部非虚构作品的完成,让我们看

到,在非虚构文学写作者的队伍里,又有了一员用扎

实的作品说话、用默默无言的长跑在努力的健将。

阿乙小说集《情史失踪者》中的小说《虫

蛀的外乡人》是一篇关于占有的小说,而占

有在其中频繁地以行动的方式表现出

来——这也是阿乙作品的一个特质:对于行

动叙事的迷恋。在他笔下永远都是被行动取

代的人。小说的主人公仿佛并不是作家虚构

的人物,而是真实的行动。行动身兼人格以

外,更是作为境遇的形式,一种独特的讲述

结构,从而来复活其所讲述的内容。这样写,

端的保障了叙事的真实。作者的消隐要比作

者的在场更具张力,消隐即是在场,而且是

意志的在场,但后一个在场——纯粹的公开

与暴露——以现代眼光看反倒显得热闹和

多余。因此,行动作为一种讲述结构,便意味

着行动的人消隐在他的行动之中,并且将读

者抛入行动的漩涡。

这篇小说主要写的是一个村庄的行动,

它们反复地以集体的形态出现,例如:装备

齐全地前去捕获老贼的荒唐,四占推算老贼

经受的群集施暴形式的残忍,老贼记忆里人

类集体在山顶跪拜祈化石头的决心,四五个

青年将姑爹抬起来又扔到四五米外泥塘中

的激愤,以及知悉老贼逃掉后村民冲冠狂怒

转瞬又号啕大哭的癫狂。与其说是村民在行

动中复活了,不如更进一步地认为,我们在

凝望他们行动的同时,视觉的屏幕突然被打

上了加粗的黑体字:彻头彻尾的愚昧。这就

是行动结构的效力。

文中还有一种行动:沉默与补救。沉默

的姑爹:前来探查详情,在河边驻足,回想当

日的寂静与寂静之后的灾难,又看到河面的

异景,一边走膝盖一边打软。不错,姑爹也说

了一些话,但分明是不安的不由自主,何况

在前一类行动的人声鼎沸中也只能算是喑

哑无语。在他放走老贼之后,姑爹又向村民

复述了一通老贼的原话,搁往日大概只能激

起一阵哄笑,现在更不啻朝人群浇了一桶汽

油。除了沉默的本义外,沉默也作为一种结

构,而这正是情境伏笔的意图:人的沉默,天

气的沉默,灾难降临前的沉默。

谁是外乡人——永生之人。但永生之人

首先是占有之人。永生是他们的癫狂肖像,

是他们心灵最后梦想占有的东西。

四占在与红梅的对话中有这么一句:从

根本上看,大家都得到了不是吗?得到再也

无法结束的日子。这是一次惠及每个人的分

成。其实我们也是在读过之后才听到了弦外

之音:这些村民不仅从生命的无限延长上得

到分红,连食物也不可穷尽。鱼类不正是象

征着人类吗?这就是《虫蛀的外乡人》里那几

处反复交织而最终重叠在一起的意象:在河

里比肩接踵的捞鱼人,在河道里疯狂繁衍的

生物。“傍晚的气息分外潮湿,浑浊,姑爹快

要走到小港尽头时,被水流中拥挤的鱼群惊

呆了。全部是尺把长的鱼类那漆黑的脊

背……到处是繁衍过剩的气息。原先自有节

奏,唱唱停停的虫鸣声,如今密集得针插不

进,水泼不进。”

人们在捕捞的恣意中并未察觉的是,他

们也注定被捕捞上岸,无论祖堂内的那个人

是否逃走。这个事实过于痛心地被遗忘掉

了,即最后的收割者总归在最后的时刻将他

们一茬一茬地收割完毕,绝无例外。在西方

文化的象征里收割的工具是镰刀,在东方则

是老贼那弯曲、尖锐、坚硬似鹰喙的长指甲。

尤为啼笑皆非的是,这枚指甲还被四占放入

盒子里,连同豪猪刺、远方的鹦鹉螺等稀见

之物一同收藏起来。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卷

《重现的时光》中讲过一个故事:每天晚上,

这些人钻到地窖里去,不是为了从里面拿出

一瓶穆通·罗特希尔德或圣泰米利昂陈酒,

而是为了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和他们自己

一起藏起来,就像赫拉克勒诺姆的那些神

甫,在搬走神器时突然死去。占有本身就是

一个致命的悖论。一方面,人们只爱那些他

们尚未拥有的东西,另一方面,这样的物品

绝非适可而止的一件,而是一件一件又一

件,朝着他们梦想组成的那个系列奔去。可

是这个系列又注定无法像圆圈那样通过定

格在最后一件物品以自行闭合。这就好比是

占有一边做着圆周运动,一边延伸着欲望之

心不断扩张的直径,以致到最后主体的目光

化作一条直线:直线导致主体的死亡。

犹如圆形代表着一种稳定和安全,直线

则是危险的。我觉得正是这一点,而非其他

因素,才为普鲁斯特昭示了那个他最后给出

的结论:对物的依恋总是给占有者带来死

亡。这一点在这篇小说里也再清楚不过,甚

至连开篇“自此三年无鱼”已然可被视作一

个预言,晦暗地隐没在叙事里支配着故事的

运转。

读邓玉明的小说《城市风》,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油然而生,觉得以往的关于小说的一切定义和论断都

难以涵盖,因为这是一部具有颠覆意义、充满怪异和

荒诞的小说。

小说前面“内容介绍”第一句是:“要想知道百年

后的世界,就看这本书吧!”这自然很抓人的眼球。接

下来的一段是:“小说回忆了过去50年波澜壮阔的社

会生活,预测预言了未来100年城镇化走向,主张人

类发展方式的变革,展示了人类的发展前景。”这段话

即是小说内容的概括,又体现了小说的主旨。

小说的核心人物雷宇,明显地有着作者的影子,

寄托着作者创作意念和对身边事物的细致观察与深

远预想。与一般写人物和故事以及突出主题思想的作

品不同,这部小说突显出作者对社会生活的哲学思考

和科学预言,因此又是一部游离于真实的社会生活与

奇幻科学幻想之间的文学作品。同时,作者有着高超

的语言驾驭能力,有着敏锐的目光和宏阔的视野。小

说语言新奇、幽默,诙谐中透着隽永犀利的讥嘲。叙事

流畅自如,思绪飘逸而灵动,作品风格怪异荒诞又充

满奇异瑰丽的想象,处处闪烁着思想的光芒。

如果从内容看,全书可分三个部分。一是过去50

年的社会生活。这一部分用的是散文笔法,而且写得

细腻生动,感人至深。写得尤为精彩的,是“雷宇”童年

的生活情景。一个出生在太行山下的小村庄的孩子,

童年的生活自然和山村的生产生活分不开,作者写了

过年时的旧俗,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一直写到正月亲

戚拜年,写到“正月十五”、“二月二”的习俗。仿佛是在

描绘一幅恬淡和谐的民俗画,每一个线条每一抹色彩

都极为认真。其中的一些细节,生活气息浓郁,读来使

人如临其境,如写“正月十五吃猪血糕、摊煎饼、摊黄

子”、“二月二熏虫儿”。

当然,作者着墨最多的,则是对当今城市生活情

态的叙述和描写。作者自称“旧宫作家”,生活在北京,

书中用了大量的北京地名,由北京这座国际化的大都

市,映照全球。写城市生活与情态,触及当今社会种种

敏感的令人关注的问题,包括雾霾、交通、住房,以及

职场和社交场合、男女交际,乃至自然灾害、国际新

闻、历史知识。书中的人物,除了雷宇这个核心人物

外,其他人几乎是信手拈来,就像是一场角色众多的

戏剧,各色人物频频登场退场,每个人物都是匆匆过

客。这里,全然没有了通常意义上的小说中的人物形

象,每位人物的出场退场,全凭作者意识的流动。人物

间没有因果和逻辑关系,没有故事情节的衔接和演

绎,所有人物,不过是作者思绪的浪花一束或只是思

想的符码。作品描写城市问题,洞照现实,又交织预

想,既针砭时弊,又预言未来的发展走向,既洞彻国内

城市化中出现的问题种种,又具有国际视野。

小说的末尾部分,则是对未来世界的预想,用笔

虽不多,却集中了作者大胆而浪漫、奇幻的想象,类似

科幻小说般的结尾,堪称生花妙笔,留给人们的是一

个无尽的想象空间。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的结构。小说《城市风》不

同于一般的小说文本。伍尔芙在《现代小说》中论述意

识流小说时,指出:“头脑接受千千万万个印象——细

小的、奇异的、倏忽而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镌刻下

来的。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然一阵阵坠落的微

尘……如果作家能依据他的切身感受而不是依靠老

框框,结果就会没有情节,没有喜剧,没有悲剧,没有

已成俗套的爱情穿插或最后结局。”从这个角度讲,小

说《城市风》完全合乎意识流小说的要求。但她又不同

于意识流小说,因为“意识流小说是用联想重新排列

组合材料,‘看起来凌乱,其实有内在的统一性。’这种

统一性也是一种情节线索,只不过超出了常规,成为

变异品种”。(王蒙语)这部小说却完全找不到情节线

索。小说中大量运用的,是类似于电影中的蒙太奇手

法,一个个精彩画面频频切割转换,既有情感叙事,又

有理性思考,且融入大段的戏剧式的对白。这部小说

的结构,完全是作者无羁无绊,纵横捭阖,任思绪驰

骋,将一个个闪光的庸常琐事、片段、场景组合起来,

通过对种种社会现象的透视,在带有黑色幽默般的诙

谐和调侃的语调中,勾画出一个丰富多彩、广阔无垠

的世界。而对于读者来说,读这样的小说,则会得到一

种轻松和愉悦的享受,而不会有任何沉重和压抑之

感,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倘若对当今小说

的写法或样态进行研究,小说《城市风》无疑是个难得

的文本。

充满奇异瑰丽的想象□凸 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