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妙筆──郎世寧的繪畫藝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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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夏季號 海西妙筆──郎世寧的繪畫藝術 劉宇珍 來自意大利的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1766)是十八世紀最重要 的清宮畫家。本文透過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藏郎世寧作品,配合當前研究成果與內務 府造辦處檔案的記錄,勾勒郎世寧在清宮畫院的活動樣貌,以見其才情在此脈絡下 的發展。 三百年前,年僅二十七歲的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踏上了中國的 土地,以華名「郎世寧」展開為清廷服務的工作。他生長於米蘭,在當地的繪畫 作坊習藝,嫻於戲劇性的明暗對比,善於表現不同物體的質感。舉凡毛髮的亮 澤、水瓶的釉光、衣料的緞面等,都難不倒他。十九歲那年,他在熱那亞加入耶 穌會,並為當地的初學修院繪製祭壇畫與油畫。 [1] 當時,羅馬的耶穌會士應中國 皇帝之請,正積極尋找一名畫家到中國,郎世寧遂自告奮勇奉派前往。 [2] 他明白 此行的目的,乃在以畫藝侍奉中國帝王,為天主教創造更友善的宣教環境。 於是,他在中國一待五十一個年頭。天主教在中國雖依舊命運多舛,郎世寧 的畫筆卻成了歐洲與中國兩地繪畫傳統的交會契機。他以歐洲油畫裏習見的明暗 法、透視法,在紙、絹上繪寫中國既有的畫類與圖像,讓人不知該將他的畫風歸 類為「中」,或為「西」。他摹寫物象的高超技巧,讓乾隆皇帝一方面評其「似 則似矣遜古格」,一方面又忍不住天天跑去畫室看他畫畫。 [3] 他成了皇帝所指揮 的畫筆,時不時與中國畫家聯手,在同一畫幅上各逞其能。長達半世紀的繪畫生 涯裏,他曾繪製畫琺瑯瓷器,設計過清宮用具的裝飾樣稿,率領中西畫人為皇帝 的居所製作通景貼落壁畫,並參與圓明園西洋樓的建築與裝飾設計。 [4] 他以一介 海西遠人,獨領一時畫院風騷,為清宮創造出無數圖繪典式,同時代再無其他畫 人可與之比擬。郎世寧的藝術創作,可說是中國繪畫史上獨特的現象。 位於台北的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有六十多組郎世寧的作品,裝裱完整,多有 名款,悉為清室舊藏,包含郎世寧存世紀年最早與最晚的畫作。這些流傳有緒的 作品,雖只佔郎世寧清宮畫業的一小部分,卻早已成為皇家書畫收藏的一部分, 許多並收入清宮的收藏目錄《石渠寶笈》中,對於今日理解郎世寧的畫風,格外 重要。配合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的記錄,可勾勒出郎世寧於清宮畫院的活動樣貌, 並見其才情在此脈絡下的發揮與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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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夏季號 │

海西妙筆──郎世寧的繪畫藝術劉宇珍

來自意大利的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1766)是十八世紀最重要

的清宮畫家。本文透過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藏郎世寧作品,配合當前研究成果與內務

府造辦處檔案的記錄,勾勒郎世寧在清宮畫院的活動樣貌,以見其才情在此脈絡下

的發展。

三百年前,年僅二十七歲的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踏上了中國的

土地,以華名「郎世寧」展開為清廷服務的工作。他生長於米蘭,在當地的繪畫

作坊習藝,嫻於戲劇性的明暗對比,善於表現不同物體的質感。舉凡毛髮的亮

澤、水瓶的釉光、衣料的緞面等,都難不倒他。十九歲那年,他在熱那亞加入耶

穌會,並為當地的初學修院繪製祭壇畫與油畫。[1]當時,羅馬的耶穌會士應中國

皇帝之請,正積極尋找一名畫家到中國,郎世寧遂自告奮勇奉派前往。[2]他明白

此行的目的,乃在以畫藝侍奉中國帝王,為天主教創造更友善的宣教環境。

於是,他在中國一待五十一個年頭。天主教在中國雖依舊命運多舛,郎世寧

的畫筆卻成了歐洲與中國兩地繪畫傳統的交會契機。他以歐洲油畫裏習見的明暗

法、透視法,在紙、絹上繪寫中國既有的畫類與圖像,讓人不知該將他的畫風歸

類為「中」,或為「西」。他摹寫物象的高超技巧,讓乾隆皇帝一方面評其「似

則似矣遜古格」,一方面又忍不住天天跑去畫室看他畫畫。[3]他成了皇帝所指揮

的畫筆,時不時與中國畫家聯手,在同一畫幅上各逞其能。長達半世紀的繪畫生

涯裏,他曾繪製畫琺瑯瓷器,設計過清宮用具的裝飾樣稿,率領中西畫人為皇帝

的居所製作通景貼落壁畫,並參與圓明園西洋樓的建築與裝飾設計。[4]他以一介

海西遠人,獨領一時畫院風騷,為清宮創造出無數圖繪典式,同時代再無其他畫

人可與之比擬。郎世寧的藝術創作,可說是中國繪畫史上獨特的現象。

位於台北的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有六十多組郎世寧的作品,裝裱完整,多有

名款,悉為清室舊藏,包含郎世寧存世紀年最早與最晚的畫作。這些流傳有緒的

作品,雖只佔郎世寧清宮畫業的一小部分,卻早已成為皇家書畫收藏的一部分,

許多並收入清宮的收藏目錄《石渠寶笈》中,對於今日理解郎世寧的畫風,格外

重要。配合內務府造 辦處檔案的記錄,可勾勒出郎世寧於清宮畫院的活動樣貌,

並見其才情在此脈絡下的發揮與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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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存紀年最早的郎氏畫作是成於雍正元年(1723)的〈聚瑞圖〉(圖1)。

描繪一莖雙穗的小米、同莖分蒂的蓮花,插於青瓷瓶中,瓶口處並點綴着白色

的慈姑花。枝莖交錯間,可見花葉掩映之影;紫檀墩座與花瓶,各輝映着木質

與瓷光。花瓶的質感與立體感皆仔細藉陰影與高光傳達,瓷釉上的冰裂紋亦依

稀可辨。其賦色明潔勻淨,隱然帶有油畫層層疊壓而上的技法,顏色卻輕盈雅

淡,不見筆蹤。此畫之作距郎世寧來華已有八年,他對顏料與絹質幅面的運用顯

然已經成熟,雖採用中國人慣用的材質,仍保留了對物象形貌的精細描摹,以明

暗對比表現物體的質感與量感。在傳統中國形制的「畫」(指繪於紙/絹上、裝

裱為卷/軸的畫作)上,可謂前所未見。習於中國畫的人,或因其描摹質地與量

感的手法而覺其西洋味十足;見慣了歐洲油畫的,則因其敷色均勻少陰影且缺乏

空間描繪,而覺得它「很中國」。中國與歐洲兩種繪畫傳統,遂於此交會。而其

交會的目的,則是在服務帝王。

古人相信,「合穎之穀」與「並蒂之蓮」等植物突變的出現,皆為祥瑞之

徵,前者更是上天向世人昭示太平盛世的徵兆。根據畫上題識,可知此年新帝

(雍正皇帝)登極,各地符瑞疊呈,故圖此以記其事。畫中花瓶的樣式,與傳

世雍正官窯實物相似(圖2),益增其紀實的意味。 [5]「瓶花」題材,於明末始

盛;然將秋日收成的小米,與夏日盛放的蓮花同置,卻十分罕見。郎世寧栩栩如

真的畫風,很能說服人們深信祥瑞確曾出現,無疑能幫助新君形塑盛世到來的政

治形象。

似此富含政治意涵之作,亦見於〈百駿圖〉長卷(圖3)。駿馬在中國自古

即是人才的象徵,史上圖繪「江山放牧」以寓帝國治下野無遺賢、人盡其才者,

經常可見,然未有如郎世寧以透視手法描繪空間的。過去觀看中國手卷,乃依觀

者個人的節奏,將手卷自右而左展開,一段段觀看,非若今日將畫卷全數展開於

陳列室供人瀏覽。故古時畫家喜於手卷構圖上作視覺衝突,時而將比例較小的遠

山拉至前方,藉近、中、遠景之錯置與連接,令段段視野不同,以增添山水生動

之氣。然郎世寧此圖,卻於長逾七百公分的手卷上安排三個消失點,搭配地平面

的深入後退,以統合全卷的空間。馬匹腳下踩着陰影,界定了其與地面的空間關

係,水上則映照着渡河馬匹的倒影。透視法、消失點、地面陰影和水面倒影等手

法,皆常見於歐洲繪畫,而罕於傳統中國畫中出現。其描繪風景,亦迥異於當時

山水畫的表現方式。十八世紀中國宮廷所推崇的「正統」山水,實已抽離實體風

景的描摹,而着重畫面的「虛」、「實」呼應;故以山為「實」,以雲、水為

「虛」,強調整體構圖的連貫氣勢。用筆上更多效古人成法,往昔大師的筆意,

即是畫作的「內容」本身,並為繪畫表現的重點(圖4)。[6]然〈百駿圖〉的山

圖1:清郎世寧〈聚瑞圖〉

圖2:〈清雍正仿汝釉青瓷弦紋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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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卻是自然界裏的山水,山體自統一的地平面上拔地而起,分受光面與背光

面,雲與水亦各有其形狀與質感。透視法的運用,則使〈百駿圖〉裏的原野更形

廣袤,一望無垠,好似帝國之大,沒有邊際。   

全卷敘事情節豐富,令人目不暇給:馬夫點菸、馬匹成群嬉鬧追逐,樹間有

五彩異鳥相鳴(圖5),原野則散置嘉禾、靈芝等瑞物,一派承平治世。圖上三匹

瘦馬,依手卷之敘事順序,始而離群,終而順服。若沿用宋末元初畫家龔開〈駿

骨圖〉(大阪市立美術館)之典,將瘦馬視為忠貞自持的前朝遺民,則〈百駿

圖〉即是藉卷末瘦馬之「合群」,暗喻滿洲王朝終能懷柔漢人,使之為其所用。[7]

據載郎世寧於雍正二年(1724)奉命繪製此圖,並於雍正六年(1728)完成。此

畫卻直至雍正十三年(1735)才進呈,時雍正皇帝已然駕崩,繼位新帝(乾隆皇

帝)即將改元。[8]完成後何以未馬上進呈,莫由得知;然配合新朝廷的開始,此

圖之進呈,或有祝願新帝必定能廣納賢良的意圖。

圖3: 清郎世寧〈百駿圖〉(局部) 圖5:清郎世寧〈百駿圖〉(局部)

郎世寧並非未曾嘗試作中國式的山水。院藏〈畫山水〉(圖6)即是其罕見的

中式山水之作。他以傳統前、中、後三景的段落來構築畫面,復以短而跳躍的皴

紋,將山石一重重結組成脈,往畫幅上方扭動延伸。林間小徑、風簷展書、小橋

湍流、高士觀瀑等,皆為典型的點景布置。然他又不甘寂寞地帶入了傳統中國畫

所未見的光影,於是乎樹影橫斜,人影在地,屋牆若有反照之色,畫中山水遂擺

盪在永恆與現實之中。

雍正皇帝似覺得郎世寧的石頭畫得不夠好,故開始讓他與中國畫家唐岱(生

於1673年)合作,由後者補畫山水樹石。[9]這也開啟了日後郎世寧與其他宮廷畫圖6:清郎世寧〈畫山水〉

圖4:清唐岱〈畫千山落照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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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合作模式。由是可知,清宮畫院裏的郎世寧並無全然的主導性。清宮中的匠

人與畫師,皆隸屬於內務府造辦處。該處負責宮中所需用品之製作、修繕與儲

存。凡大型的繪畫製作,皆需起稿呈覽,俟皇帝批准後,方能着手進行。內務府

造辦處的檔案裏,處處可見宮廷畫家在作畫時所受的制約。皇帝雖日理萬機,對

這些稿樣卻毫不馬虎,往往給與很多具體的指示。如雍正五年(1727)郎世寧奉

旨畫「者爾得(滿文:棗紅色)小狗」,皇帝雖讚譽有加,卻覺得尾上的毛太

短,身子也畫得太小,要郎世寧再照樣畫一張。[10]這「者爾得小狗」,很可能即

是〈畫花底仙尨〉(圖7)裏的主人翁。牠貌似今日認知裏的長毛吉娃娃,立於桃

花樹下,翹首回望,雙眼滴溜溜的,模樣十分可愛。畫中湖石,是中國庭園裏的

常見元素。[11]郎世寧懂得將之繪入畫中,想必亦如〈聚瑞圖〉與〈百駿圖〉中所

運用的種種文化象徵,當是受到他人的指點吧。  

皇帝的意見既如此重要,皇帝的品味亦左右着畫面的表現。雍正皇帝與乾隆

皇帝父子雖都欣賞郎世寧的畫作,其喜好卻大不相同。雍正皇帝曾下令要郎世寧

於畫上「添畫日影」,乾隆皇帝卻要郎世寧「將畫中閃光去掉」,某次更並明白

表示「不要西洋氣」。[12]乾隆皇帝是郎世寧侍奉過的三位帝王中最樂於讓他施展

寫像長才的,存世有不少郎世寧所作的弘曆肖像(圖8)。然乾隆皇帝不喜歡在肖

像面部看到陰影,認為像是把臉弄髒了一樣。[13]郎世寧只好盡量減低明暗對比的

效果,而表現均勻的正面光源。乾隆皇帝眼中的「西洋氣」究竟所指為何,仍有

待探究;然如〈百駿圖〉馬匹投射於地面上的陰影,或強烈的明暗對比,於乾隆

朝作品裏確實罕再出現。

乾隆朝時,郎世寧與其他宮廷畫家合作幾成常態。如乾隆二十三年(1758)

的〈畫孔雀開屏〉(圖9),據載即由郎世寧畫孔雀,中國畫家方琮(活動於十八

世紀中)與金廷標(?- 1767)補景。[14]郎世寧精謹地表現孔雀的飽滿身軀及亮

澤的羽色;尾羽上的孔雀眼,各有其色彩細節,煥然奪目。畫中玉蘭、海棠、牡

丹(此三者寓意「玉堂富貴」)、月季、鳶尾等,悉皆郎世寧風格,或亦出自其

手;餘者應是其他畫家所為。郎世寧筆下描繪精工的主角,襯着合作畫家以粗率

筆墨畫成的樹石背景(其間多無陰影連接二者),便成了乾隆朝宮廷繪畫裏常見

的搭配。而這些合筆之作,署名的多只有郎世寧一人。即如〈清院本親蠶圖〉般

浩浩四卷,由落款的十位畫家聯手圖誌乾隆九年(1744)的親蠶大典,郎世寧雖

署名其首,卻很可能只畫了卷中皇后與妃嬪的臉像(圖10),而真正起稿的金昆

反而列名其次,由此亦可見郎世寧於乾隆朝畫院的地位。[15]

「孔雀開屏」雖寓意「天下太平」,根據題識,可知畫中孔雀確有其實,乃

圖7:清郎世寧〈畫花底仙尨〉

圖8:《御製詩初集》扉頁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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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哈密進獻之孔雀在禁苑產下的第二代。[16]遠來方物,落地生根,此畫似亦有異

地人才得為清帝國所用的意義。郎世寧於乾隆朝的畫作,很大一部分即在描繪外

藩與臣下所進獻的貢物。如〈十駿圖〉(圖11),即是為外藩進獻的駿馬寫像。

畫上依序以漢、滿、蒙三種文字題上馬名、進獻者(及其身分)、與馬匹尺寸。

畫作尺幅甚大(本幅約240 x 270 cm),馬匹幾如原寸,而郎世寧纖毫畢現、肌理

如生的描繪技巧,則予人如見其面的震撼。〈十駿圖〉共有兩套,其一由郎世寧

作於乾隆八年(1743);其二則作於乾隆十三年(1748),由郎世寧繪製其中三

幅,餘由另一位西洋畫師艾啟蒙(Jgnatius Sickeltart,1708-1780)畫成。像這樣

尺幅巨大、全無背景,馬匹無鞍轡之加、無奚官之隨,完整獨立地接受觀者審視

的「馬肖像」,始於郎世寧,其後的院畫家則多遵循其制。而郎世寧筆下的十駿

馬,其形象亦原封不動地搬入另一位西洋畫師王致誠(Jean Denis Attiret,1702-

1768)所繪的〈十駿馬圖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透過這類傳移摹寫,郎世

寧的創稿亦逐漸成為典範。

圖9:清郎世寧〈畫孔雀開屏〉 圖10:〈清院本親蠶圖〉「祭壇」 局部 圖11:清郎世寧〈十駿圖雪點鵰〉

不只馬匹,連臣下所進獻的犬隻也須郎世寧如實寫像。約成於乾隆十四年

(1749)的十幅〈十駿犬〉(圖12),亦如〈十駿圖〉般,於畫上依序以漢、

滿、蒙三種文字題上犬名與進獻者,惟省略了犬隻尺寸。畫中駿犬,皆置於庭院

之中;花草樹石等背景,應為其他中國畫家所補,屬合筆之作。此十駿犬,亦有

九隻繪入艾啟蒙所繪〈十駿犬圖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惟背景不同。郎世

寧這十軸除如實描摹犬隻毛色、性別(母犬皆繪乳頭)等特徵外,更捕捉牠們充

滿靈性的神態。如「驀空鵲」趴伏於地,雙眼斜睨觀者,十分嬌憨。院藏清代

瓷器中有一隻〈青瓷犬〉(圖13),也作同樣的姿態,或亦受郎世寧畫作的影

響。[17]同時期歐洲亦有畫家法蘭索‧德波特(François Desportes,1661-1743)與

尚巴普提斯‧烏得力(Jean-Baptiste Oudry,1686-1755)等,為路易十四的宮廷繪

製不少犬圖。郎世寧〈十駿犬〉的犬隻姿態,或許即取材自當時歐洲習見的犬隻

圖像。[18]然而,身在富於書畫收藏的乾隆朝宮廷,郎世寧的畫作亦有可能借鑒自

海西妙筆──郎世寧的繪畫藝術 37

中國的繪畫傳統。如「茹黃豹」(圖14)一作,幾為北宋花鳥名家崔白(活動於

十一世紀)〈雙喜圖〉(圖15)的構圖鏡射;樹下動物,皆抬起一隻前腿,回頭

凝望樹梢上聒噪的喜鵲。郎氏作畫時,崔白之作已收入內府。兩畫情味,如此相

似,應非偶然。

圖13:〈清十八世紀青瓷犬〉圖12:清郎世寧〈十駿犬驀空鵲〉

事實上,乾隆朝時期的檔案資料,亦開始出現命郎世寧臨仿、或取意其他

古畫的記錄。乾隆六年(1741),皇帝傳令郎世寧在內的一干畫人照北宋蘇漢

臣〈太平春市〉卷的畫意各自起稿;乾隆十二年(1747),則要郎世寧仿陳容

(十三世紀前半)〈九龍圖〉。[19]乾隆十九年(1754),郎世寧又奉旨將明宣宗

(1399-1435)所繪白猿臨下。[20]院藏〈畫白猿〉(圖16),雖與傳世明宣宗作品

大不相類,或許即是此脈絡下的產物。畫中動物,長臂、無尾,具猿之特徵;其

頭骨卻圓滑無稜似猴,可說是猿與猴的綜合體,有別於現代生物分類學之認知,

可知不見得是面對實物而寫。即使如此,郎世寧的擬真風格,總讓人誤以為是直

接寫生之作。

圖14:清郎世寧〈十駿犬茹黃豹〉

圖15:宋崔白〈雙喜圖〉 圖16:清郎世寧〈畫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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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風格,亦使之成為清宮畫院裏最忙碌的畫師。他常要為皇帝宮苑裏

的空白牆面以錯視畫法(tromp l’oeil)繪製通景貼落;亦曾奉命為平定準部、回

部的得勝將領繪製臉像並製作得勝圖(圖17)。當蒙古台吉獻上罕見的白 (

子)(圖18),或遇來使進獻馬達加斯加狐猴(圖19)時,郎世寧皆受命悉心

圖繪,以作為皇太后的獻壽之禮。[21]郎世寧存世最晚的一張紀年作品是繪於乾隆

三十年(1765)的〈白鷹圖〉(圖20),由他描繪白鷹,姚文翰(活動於十八世

紀)補畫簾架。畫中白鷹目光炯炯,銳氣勃發,作畫的郎世寧卻已是年近八旬的

老者。同年因乾隆皇帝欲以歐洲銅版畫技術鐫刻戰功,郎世寧又為此系列繪製二

幅底稿(圖21、22)。對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來說,其工作並不算輕鬆。翌年六

月,郎世寧即病逝北京,葬於京西阜城門外的葡萄牙墓地。

圖21:《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格登山斫營圖〉 圖22:《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黑水圍解圖〉

1715年郎世寧初到北京覲見康熙皇帝,負責翻譯的意大利籍傳教士馬國賢

(Matteo Ripa, 1682-1745)這麼記錄當時的經過:

圖18:清郎世寧〈畫瑞麅〉 圖19:清郎世寧〈畫交阯果然圖〉 圖20:清郎世寧〈畫白鷹〉

圖17:清郎世寧〈阿玉錫持矛蕩寇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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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耶穌會的俗家弟兄於十二月二十一日到京並入宮面聖。翌日,

皇上看着郎世寧弟兄所畫的狗,很是滿意,同時也看了羅懷中弟兄

(Giovanni-Giuseppe Da Costa,1679-1747,外科醫生)的工具。他們攜

帶充分的書籍與工具而來,為行其藝(不像我們〔此處指羅馬傳信部所

派放的傳教士們〕是奉上帝之名而來),因此皇上對兩位弟兄的印象甚

佳,甚至問這位畫家是否能作肖像、懂不懂得線性透視法。他答云能畫

像,其餘則所知甚少。我希望皇上會喜歡他。[22]

馬國賢亦以其畫藝供奉內廷,而於雍正元年(1723)返回故鄉那不勒斯。當日領

着郎世寧進宮的他,可能料想不到這個來自米蘭的年輕弟兄,竟真能蒙皇上賞

識,歷事康熙(1662-1722)、雍正(1723-1735)、乾隆(1736-1795)三朝。其

來華目的雖不在傳教,卻能在中國停留逾五十年,並終老於此。

從熱那亞到北京,從畫布到紙、絹,其間所需的調適轉換不可謂不大;沉

重浩繁的宮廷工作,亦非平常人所願意忍耐。在他之前的聶雲龍(Givovanni

Gherardini, 1655-1723?),只在康熙皇帝的宮廷裏待了五年便求去。郎世寧面對

類似的情況,卻似乎不以為苦。他只是輔理修士(Brother Coadjutor),並不具

備傳教士的身分,亦不見得具備宣教所需的博洽與辯才,然對於天主的虔信,支

持着他繼續留在中國,至死方休。他曾當着乾隆皇帝之面,三度跪求緩解教禁。

可惜皇帝的恩澤,只及於郎世寧與其他常在宮廷行走的傳教士。其宣教使命,可

謂充滿挫折。[23]其卓越畫藝以及所處的宮廷脈絡,卻促成歐洲與中國畫風的並置

與激盪,令人思考不同文化對於「畫」的理解,並成就一幅幅引人入勝的煥采丹

青。他的來華,無疑是十八世紀中、西文化碰撞的重要里程碑。

他在內廷的繪畫製作,雖必須唯皇帝的旨意是從,題材亦多侷限於人馬畜獸

與花鳥,然在精緻光潔的宮廷畫風裏,其筆下動物仍自有其氣質與秉性;無論是

〈畫花底仙尨〉的純真可愛、〈十駿犬驀空鵲〉的慵懶嬌憨,或〈白鷹圖〉的灼

灼英氣,皆非宮廷重重制約所能主宰或囿限。在那極度修飾的表面下所流露的性

情,正是郎世寧作為畫家的自由意志,也是我們在三百年後仍舊為其藝術所打動

的原因。

(本文所有藝術作品,由國立故宮博物院珍藏。本文所有圖片,由國立故宮博物

院提供。部分圖片設彩色特寫,見封面、封底、封面內頁、封底內頁,以及附於

本文後的摺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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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 Marco Musillo, “Bridging Europe and China: The Professional Life of 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

1766)” (PhD diss., 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 2006), pp. 51-61; 62-75.[2] Cécile and Michel Beurdeley, translated by Michael Bullock, Giuseppe Castiglione: A Jesuit Painter at the

Court of the Chinese Emperors (Rutland, Vermont and Tokyo: Charles E. Tuttle Company, 1971), p. 154.[3] 《御製詩三集》,〈命金廷標橅李公麟五馬圖法畫愛烏罕四駿因疊前韻作歌〉,頁10;Beurdeley,

Giuseppe Castiglione, p. 39.[4] 關於郎世寧與清代宮廷工藝,見余佩瑾,〈郎世寧與瓷器〉,《故宮學術季刊》,32卷2期(2014),頁

1-37;郎世寧與清宮通景畫,見Kristina Kleutghen, Imperial Illusions: Crossing Pictorial Boundaries in the Qing Palaces (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5);郎世寧在內廷的工作內容,見楊伯達,〈郎世寧在清內廷的創作活動及其藝術成就〉,《故宮博物院院刊》,1988:2,頁3-20、90。

[5] 林莉娜,〈符瑞疊呈——郎世寧《聚瑞圖》賞析〉,《故宮文物月刊》,320期(2009),頁40-47。[6] James Cahill, "The Orthodox Movement in Early Ch’ing Painting,” in Christian F. Murck, ed., Artists and

Traditions: Uses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 169-181.

[7] 馬雅貞,〈清代宮廷畫馬語彙的轉換與意義──從郎世寧的《百駿圖》談起〉,《故宮學術季刊》,37卷3期(2010),頁103-138。圖見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BE%94%E9%96%8B#/media/File:Gong_Kai-Emaciated_Horse.jpg。

[8] 楊伯達,〈郎世寧在清內廷的創作活動及其藝術成就〉,頁6。[9] 同上註。[10] 鞠德源,〈清宮廷畫家郎世寧年譜──兼在華耶穌會士史事稽年〉,《故宮博物院院刊》,1988:2,頁29-

71(43)。[11] 關於中國的賞石文化,見John Hay, “Structure and Aesthetic Criteria in Chinese Rocks and Art,”Res.,

13 (Spring 1987): 5-22.[12] 引自曹天成,〈郎世寧在華境遇及其所畫瘦馬研究〉(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博士論文,2011),頁257,

注釋51。[13] 「帝不喜油畫,蓋惡塗飾,蔭色過重,則視同污染,由是寧取淡描而使蔭色輕淡。」費賴之著,馮承鈞

譯,《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台北:中華書局,1995),頁822。[14] 鞠德源,〈清宮廷畫家郎世寧年譜〉,頁65。[15]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5),乾隆13 年4月27日〈如意館〉,頁247。[16] Kleutghen, Imperial Illusions, pp. 149-154.[17] 余佩瑾,〈郎世寧與瓷器〉,頁22。[18] 烏得力所繪的狗,可見http://www.sothebys.com/cn/auctions/ecatalogue/2012/tableaux-et-dessins-

anciens-et-du-xixe-sicle/lot.59.html。[19] 鞠德源,〈清宮廷畫家郎世寧年譜〉,頁50、56。[20] 引自曹天成,〈郎世寧在華境遇及其所畫瘦馬研究〉,頁272,注釋197。[21] 林莉娜,〈畫裏的環尾狐猴──郎世寧《畫交阯果然》考辨〉,《故宮文物月刊》,268期(2005),頁

10-23。[22] 引自Musillo, “Bridging Europe and China,”pp. 28-29. 該引文由筆者中譯。[23] 曹天成,〈宮廷畫師的另一面──耶穌會士郎世寧在華交遊及護教活動略論〉,《南京藝術學院學報》

(美術與設計版),2012:4,頁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