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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 责编 徐剑 美编 杨培央 商报官方微信 cdsb86612222 商报官方微博 新浪微博: @成都商报 商报报料热线 028-86612222 商报电子版 www.cdsb.com 要闻 06 2017年10月31日 星期二 这样离散的中秋节已是第10年。 同往年一样,女儿又不在家。陈莉和吴建军去蒲江 旅游,石象湖、朝阳湖,一处处逛过去,熙来攘往的人潮 中,喧嚣声一浪一浪打过来,眼睛和耳朵都被填满,但心 里依旧感觉少了点什么。 2007年1月,那个料峭的隆冬,刚满18岁不久的兰 兰远渡重洋,赴美留学。母亲陈莉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像 小船一样义无反顾起航,消失在安检口,心里涌动着“海 一般广袤的悲哀”。夫妻俩当时憧憬着,“等女儿学成归 来就好啰”。不曾料到,2013年,兰兰突然告诉父母,自 己将在美国登记结婚。 冰与火的冲突就此开始。任凭陈莉和先生坚决反 对,最终都败给了女儿的义无反顾,一如18岁离家时那 般,她只留给父母一个决绝的背影…… 12 怀她身边有太多这样的案例。陈莉朋友张阿姨的儿 媳,前年在美国生了孩子,老两口乐呵呵过去照料,但 因为不懂英文,连婴儿食品,都要儿子把说明书翻译 好了才晓得用餐分量。 张阿姨的先生老陈是典型的四川人,无辣不欢, 而美国的食物,冷、酸、甜,吃了几个月,老陈天天嚷着 要回四川。后来考取美国驾照后,老陈开车去买菜,兴 致盎然预备做中式大餐,结果却在高速上下错出口。 手机偏巧没电,路上又没个人影儿,没法问路。好容易 碰见人,语言却不通,所幸老陈记得大概的住家位置, 他学着外国人说中文的腔调把地名说出来。路人虽未 听懂,却从老陈一张焦急的脸上大致读出了他当下的 处境,将手机递给他。老陈终于辗转联系到儿子。 经过这次教训,老陈几乎不再出门,看着一群窗外 谈笑风生的外国老人,与妻子相顾无言。最终,这样坐 牢般“与世隔绝”的日子,老陈实在过不下去,住了半年 不到就坚决回了成都,任凭儿子再怎样劝也不妥协。 坐在自家的露台上,老陈一脸笑容:一回成都,啊 呀,整个人都觉着舒坦,浑身轻松,所有毛病都没了。 去年冬天,老陈走路摔在冷硬的鹅卵石 地上,在床上躺了半年,张阿姨特地飞回来 照顾,儿子也回来看了一趟。老陈拉着他的 手,满怀期望地说:不如你们回来吧。 小陈避开不看父亲的眼睛,不知该怎么 回答。妻儿、房产、事业都深深扎根在对岸,难 道要连根拔起,跨越整个大洋移植回来?这些 年含辛茹苦拼下的基业,就这样白白放弃? “好好休息”,他留下一笔钱,一句话,匆 匆飞走了。老陈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气得 大骂, “薄情寡义”。 这些身边事,陈莉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如果女儿叫我去(美国),我应该不会拒 绝。”但那边到底是个浑然陌生的环境,一切 都是未知数,她想了想,改口道:“要不然呢, 就只有美国成都各待半年吧。”至于先生的 意愿,她迟疑半晌, “应该会去吧……” 聊天暂停在成都深秋微凉的空气里,她摆 摆手,又捂住了脸:唉,这些问题,我们还没认 真考虑过。到底怎么办,真没一个完美的答案。 有时,夫妻俩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一些 老无所依的惨闻,像独居老人倒在客厅死后 一周才被发现,陈莉说,每次看到这些事儿都 一阵胆寒,只能很快换台或者关掉新闻页面。 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重新坐直,她把手 机递过来:你看这个新闻,教育部今年3月做 了一个留学生相关调查,2016年中国出国留 学人员总数为54.45万人。如同自我安慰一般, 她算起了账: 50多万家庭,理论上就有50多万 对父母, 100多万人呢。像我们夫妻俩这样的情 况,应该不在少数吧。到时如果谁家有比较好 的解决方式,我们就照着人家(那样去)解决。 陈莉关掉手机屏幕,身体重新陷入沙发 里:我们有时候也会反省,是不是我们太传统 了,把团圆看得太重了,为什么就不能两代人 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呢?但她很快又反驳自己: 团圆当然很重要,何况我们就这一个女儿,把 孩子留在身边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对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成都商报记者 沈兴超 王勤 2005年,兰兰念高二,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晚餐饭 桌上,兰兰一言不发垂着头,一双筷子在碗里探来探去, 这在活泼开朗的她是鲜见的。 陈莉刚想开口问,兰兰忽然抬起头,望了望她,又望 了望父亲吴建军,嗫嚅地说,自己要出国读书。空气瞬间 凝固,饭厅里充溢着窒息的沉默。 “啪”,父亲把筷子拍在桌上,盯了女儿两秒,坚定地 表达了态度—“不行!” 兰兰不认,气汹汹地反问为什么?吴建军并未解释, 重复了一遍,“不行。” “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行?”兰兰望着父亲铁青 的脸,掷下碗筷跑回房间。一扇门重重关上。 十二年后,当时情景如在昨日。吴建军说,自己当初坚 决反对,主要是觉得女儿的想法来得太陡然,让他一时无法 接受。 “我认为女孩子还是留在身边好,即便要出去,也要晚 些时候。现在这样年轻,一人独身在外,很难令人放心。” 母亲陈莉也舍不得女儿出去,但她夹在中间,总不能 放任父女俩赌气,私下里两方劝慰。她劝女儿, “你爸也是 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独身出去那么远,他不放心”;转过 头,她又劝先生, “女儿长大了,有主见了,再说出去接受更 好的教育,不很好嘛?之前老李儿子出国,你不也赞成?” 吴建军当然清楚,孩子出国读书,可以接受良好的 教育,可以领略不同的文化,增长更多的阅历和见识。 可事情发生在别家孩子身上,道理就分外分明。一到自 己的孩子,就被千丝万缕的感情绊住。 “要不等大学毕业再出去?”两口子想办法留住兰 兰,提出谈判条件,但兰兰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陈莉 与先生互相望望,一声叹息。陈莉只好开始送兰兰做出 国前的语言培训。白天学校课程繁重,兰兰只有夜里抽 空看单词,练习题,两口子看电视不敢开大声音,走路都 踮脚。好几次,陈莉在凌晨还见兰兰房间门缝漏出朦胧 的灯光。心疼女儿的她很想冲进门抓起女儿的手说:“咱 不去了,行吗!”终于还是无奈转身。 后来,兰兰托福考了600多分的高分,顺利拿到留学 签证,还申请到奖学金。但看着女儿的这些成绩和荣誉, 陈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女 儿离家的时间,就快到了。 帮女儿收拾行李时,陈莉总疑心有东西忘了带。兰 兰被母亲搞得有些不耐烦,“妈,到了那边,啥都可以 买”。但陈莉仍然一遍遍梳理行李清单,一件件物品往行 李箱里塞。陈莉一边收,一边抹眼泪,同时提醒自己要提 前练习好告别,在机场可不能这样绷不住。 练习最终还是失败了。在安检口,看到兰兰头也不 回地挥手,陈莉的眼泪颗颗滚落。当女儿瘦弱的背影在 泪眼迷蒙中彻底消失,她身体一软,靠在先生身上,“就 像脊椎骨被抽掉了。” 航班是1月7日下午的,行程有些辗转:先从成都出 发,再到香港转机,等到了威斯康星州已是第二天零点。 兰兰提前了10来天去,麦迪逊大学还未开学,因此校方 无法安排接机。 其实,兰兰早就在网上联系了网友,可陈莉始终不 放心,“从小到大,她连一次远门都没独自出过,况且是 出国?”再联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恐怖事件,在成都的家 里,陈莉自己把自己吓得神经衰弱。她不停在丈夫耳边 唠叨。先生劝她少安勿躁,但说归这么说,其实夫妻俩心 里都放不下,“终日惶惶”。 她周而复始地问先生:“你说不会有什么问题?网友 靠谱吗?兰兰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呀。”陈 莉心里也清楚,她的这些问题,先生没法给出什么行之 有效的安慰,但她还是不断发问。“当时我需要的,也许 只是焦虑本身,有心可操,心里不会太空荡荡”。 整整一周后,女儿的电话终于 姗姗而来。那时没有微信,手机与网 络也欠发达,越洋交流基本靠国际 长途。彼此听着对方经过电磁波转 换后略微扭曲的声音,想象对方现 在的模样。 陈莉忍不住责备女儿为何这时 候才来电话,刚数落了几句,就听到 女儿说这几天“蚁居在一间十平米 的角楼里,门没锁,楼下还有黑人”。 她立即中止了责怪,心有余悸地开 始“复读”:睡觉要用凳子把门抵住, 不要单独跟陌生人相处…… 2007年4月16日,震惊世界的美国 弗吉尼亚校园枪击惨案发生。陈莉买 菜时听人说起, “妈呀,发生在美国”, 还没听清具体是哪里,就撒腿跑回家, 急急忙忙给女儿打电话,偏巧没接通。 她担心得要命,心都快跳了出来,每隔 两分钟就打一次女儿电话,并四处求 助其他中国留学生,后来终于知道,兰 兰到图书馆温书去了。 女儿随后复电,听到母亲快要 急疯,自己也又急又气,反复向母亲 解释:“妈,我是在威斯康星州,(跟 枪击案发生地)根本不是一个地 方。”确认了女儿安全,陈莉总算安 下心。晚风穿过客厅,背心凉津津 的,陈莉一摸,衣服背面全汗湿了。 陈莉笑起来:都说我神经质了, 其实我还算好的啰。她的好朋友黄 阿姨,每天早晚都给国外读书的孩 子打电话,一遇到不接,就开始电话 轰炸,给舍友打,给老师打,甚至打 到大使馆,“不确认孩子平安,电话 就不会停”。 为确定女儿的安全,陈莉跟兰 兰约定:至少每3天与家里联系一 次。到了约定那天,陈莉整天都会满 心雀跃,可电话一接通,聊的不过是 “吃了么,吃的什么,睡了么,早点休 息”一类温吞寡淡的话。她当然有很 多话想要问,但每次都忍住了:“女 儿具体的生活,我不是不想了解,但 那些事在电话里说起来太啰嗦含 糊,我怕她烦。” 除了对大洋彼岸的牵挂,难挨的还有夫妻俩在成 都的生活。在空间上,陈莉跟女儿隔开几万里;在心 里,感觉就像是隔了五年十年。 “以前整个身心都扑在 孩子身上,现在孩子离开了,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 工作时还好,在办公室,有人声儿,有事儿做, 时间很容易消磨。独处时最难挨,房子空荡,静寂, “兰兰以前活泼多动,在家叽叽喳喳的,她一走,整 个家就静下来……”陈莉侧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打 开,调大音量,有时不小心睡着了,梦里依稀出现女 儿的身影,半夜醒来,电视还在沙沙播着。有时候她 会坐在床头看报,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认识,看过却 不知到底讲了什么,只是枯坐。 以前难以用语言文字描述的孤独,开始慢慢有 了形态—陈莉的孤独,是开门关门时巨大的声 响,是报纸上呆头呆脑的方块字,是电视里兀自播 放的节目。 这样百无聊赖过了一阵,陈莉尝试找点事儿 做,之前送女儿培训时加了几个QQ群,群里都是送 孩子出国留学的家长,大家一起参加英语班、合唱 团、舞蹈团,结伴打发子女不在身边的寂寞时光。 初来乍到时,陈莉和几个年轻母亲聊各自儿 女,她发现寂寞的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一位刘阿姨 说儿子离开的头一个月,自己彻夜彻夜地失眠,头 发大把大把地掉,得靠吃药入睡。她先生工作又忙, 经常出差,自己一个人在家。为了抵御这样的空寂, 她把收音机、电视机从睁眼开到闭眼,还特意花了 几千块买了条善解人意的小狗,就为家里有点声 音。还有一位樊阿姨,在孩子出国确认不会回来以 后,重新生了二胎。“确实太寂寞,养花养草,养猫养 狗,说丢就丢了,但再有个孩子,还是不一样。” 大家说着说着,不禁都带着点哭腔。几位稍年 长的留学生父母靠近来,劝大家看开些:“孩子并非 父母的‘私有财产’,要尊重孩子的选择和自由。孩 子走了,舍不得很正常,但我们也该有自己的生 活。”在春节、中秋这些中国传统的重要节日,群里 经常组织晚会活动。比如今年中秋前夕,留学生母 亲们便穿上漂亮的纱白长裙,换上古典的团花旗 袍,聚在一起,唱歌、朗诵,热热闹闹。 可这热闹的保质期有限。陈莉在旁边的小房子 里,听着外边满屋子的歌声,谈笑声,碰杯声,眼里 有种空茫。“亲情血缘这些东西,我们这代人终究割 舍不下。外面再热闹,最后还是要散伙回家……只 能安慰自己,忍忍吧,孩子回来就好了。每次一这样 想,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2011年,兰兰毕业了,并成功进入美国一家知 名房产公司。朋友邻居都称赞:你家兰兰能干哦。可 吴建军和陈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夫妻俩轮番上 阵,试图劝女儿回来,“成都也有房产公司嘛?在哪 儿不是工作,回来不一样?”兰兰却理直气壮地说, “说回就回,这工作得来有多不易,你们哪里知道?” “那我和你妈就容易嘛!”吴建军忍不住大声责 骂,气得剧烈咳嗽,陈莉一面拍着他的后背,一面安 慰来日方长,“算了,先由着她,等她混不走,自己就 回来了。”劝完先生,自己却忍不住哭得更厉害。 工作的事情还没谈拢,紧接着,夫妻俩便收到更 坏的消息,兰兰说自己准备在美国登记结婚了。“我 们听了很惊讶,自然不会同意,她在那边结了婚,就 定了根,还能回来吗?”陈莉叹了口气,眉头微扭。 “但 不同意也没办法,她远在万里之外,能拿她怎样?” 兰兰邀请父母去美国见证她的幸福时刻。吴建军 和陈莉都拒绝了: “心里都要气死了,哪有心情来参加 你的婚礼”。但过了些时日,夫妻俩又忍不住往美国打 电话:你们抽个时间,还是回成都补办个婚礼。 照片中的女婿,终于站到了自己面前。男孩的 家乡在台湾岛,说话温文尔雅,勉强可以听懂吴建 军夫妻俩口音浓重的川普,这令两口子稍微宽心。 陈莉又开始笑:“合唱团里曾阿姨的女婿,是个不折 不扣的美国人,(来成都)大家打了招呼之后,都直 直地坐着,不知道说什么。” 小两口带回来各色礼物,给吴建军买了衣服、 香烟,给陈莉带了包包、项链。夫妻俩穿戴着出去散 步,邻里看见了,直夸他们好福气,“女儿女婿有出 息哟!”多听几遍,陈莉自己也恍惚觉着不错,女儿 女婿在美国知名地产公司与金融机构上班,收入体 面,自己和先生有空就和朋友出去旅游,潇潇洒洒,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对啊,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陈莉一遍又一遍问 自己。“可心里为啥还是空呢,就是那种让人不安心 的空,空得难受”。 妈,我要在美国结婚了 该不该 送她出国读书 12 离别 遥远的女儿 陈莉心里清楚,外人看来的美 满,于自己而言,完全就是一团无法 理顺的乱麻。这团乱麻的结,不知何 年何月才能解开现在倒是就这样过了,可未来 呢?我跟她爸爸老了怎么办? 叫她们回来,她们肯么?她不敢想。 那过去和孩子一起生活?语言不 通,没有朋友,又该如何生活呢? 她劝女儿, “你爸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 独身出去那么远,他不放心。” 当女儿瘦弱的背影在泪眼迷蒙中彻底消失, 她身体一软, “就像脊椎骨被抽掉了。” 那时,越洋交流基本靠国际长途。到了约定那天,她整天都 会满心雀跃,可电话一接通,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每次都忍住了: “我怕女儿烦。” 以前难以用语言文字描述的孤独,开始慢 慢有了形态—陈莉的孤独,是开门关门时巨 大的声响,是电视里兀自播放的节目。 “我们听了很惊讶,自然不会同意,但不同 意也没办法,她远在万里之外,能拿她怎样?” 空心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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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徐剑 美编 杨培央 商报官方微信 cdsb86612222 商报官方微博 新浪微博:@成都商报 商报报料热线 028-86612222 商报电子版 www.cdsb.com

要闻062017年10月31日星期二

这样离散的中秋节已是第10年。同往年一样,女儿又不在家。陈莉和吴建军去蒲江

旅游,石象湖、朝阳湖,一处处逛过去,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喧嚣声一浪一浪打过来,眼睛和耳朵都被填满,但心里依旧感觉少了点什么。

2007年1月,那个料峭的隆冬,刚满18岁不久的兰兰远渡重洋,赴美留学。母亲陈莉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像小船一样义无反顾起航,消失在安检口,心里涌动着“海一般广袤的悲哀”。夫妻俩当时憧憬着,“等女儿学成归来就好啰”。不曾料到,2013年,兰兰突然告诉父母,自己将在美国登记结婚。

冰与火的冲突就此开始。任凭陈莉和先生坚决反对,最终都败给了女儿的义无反顾,一如18岁离家时那般,她只留给父母一个决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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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独生女儿出国读书

毕业后,留美工作结婚,决意不归

父母至今难以释怀

她身边有太多这样的案例。陈莉朋友张阿姨的儿媳,前年在美国生了孩子,老两口乐呵呵过去照料,但因为不懂英文,连婴儿食品,都要儿子把说明书翻译好了才晓得用餐分量。

张阿姨的先生老陈是典型的四川人,无辣不欢,而美国的食物,冷、酸、甜,吃了几个月,老陈天天嚷着要回四川。后来考取美国驾照后,老陈开车去买菜,兴致盎然预备做中式大餐,结果却在高速上下错出口。手机偏巧没电,路上又没个人影儿,没法问路。好容易碰见人,语言却不通,所幸老陈记得大概的住家位置,他学着外国人说中文的腔调把地名说出来。路人虽未听懂,却从老陈一张焦急的脸上大致读出了他当下的处境,将手机递给他。老陈终于辗转联系到儿子。

经过这次教训,老陈几乎不再出门,看着一群窗外谈笑风生的外国老人,与妻子相顾无言。最终,这样坐牢般“与世隔绝”的日子,老陈实在过不下去,住了半年不到就坚决回了成都,任凭儿子再怎样劝也不妥协。

坐在自家的露台上,老陈一脸笑容:一回成都,啊呀,整个人都觉着舒坦,浑身轻松,所有毛病都没了。

去年冬天,老陈走路摔在冷硬的鹅卵石地上,在床上躺了半年,张阿姨特地飞回来照顾,儿子也回来看了一趟。老陈拉着他的手,满怀期望地说:不如你们回来吧。

小陈避开不看父亲的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妻儿、房产、事业都深深扎根在对岸,难道要连根拔起,跨越整个大洋移植回来?这些年含辛茹苦拼下的基业,就这样白白放弃?

“好好休息”,他留下一笔钱,一句话,匆匆飞走了。老陈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气得大骂,“薄情寡义”。

这些身边事,陈莉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如果女儿叫我去(美国),我应该不会拒绝。”但那边到底是个浑然陌生的环境,一切都是未知数,她想了想,改口道:“要不然呢,就只有美国成都各待半年吧。”至于先生的意愿,她迟疑半晌,“应该会去吧……”

聊天暂停在成都深秋微凉的空气里,她摆摆手,又捂住了脸:唉,这些问题,我们还没认真考虑过。到底怎么办,真没一个完美的答案。

有时,夫妻俩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一些老无所依的惨闻,像独居老人倒在客厅死后一周才被发现,陈莉说,每次看到这些事儿都一阵胆寒,只能很快换台或者关掉新闻页面。

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重新坐直,她把手机递过来:你看这个新闻,教育部今年3月做了一个留学生相关调查,2016年中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为54.45万人。如同自我安慰一般,她算起了账:50多万家庭,理论上就有50多万对父母,100多万人呢。像我们夫妻俩这样的情况,应该不在少数吧。到时如果谁家有比较好的解决方式,我们就照着人家(那样去)解决。

陈莉关掉手机屏幕,身体重新陷入沙发里:我们有时候也会反省,是不是我们太传统了,把团圆看得太重了,为什么就不能两代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呢?但她很快又反驳自己:团圆当然很重要,何况我们就这一个女儿,把孩子留在身边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对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成都商报记者 沈兴超 王勤

2005年,兰兰念高二,一个阴雨绵绵的周末,晚餐饭桌上,兰兰一言不发垂着头,一双筷子在碗里探来探去,这在活泼开朗的她是鲜见的。

陈莉刚想开口问,兰兰忽然抬起头,望了望她,又望了望父亲吴建军,嗫嚅地说,自己要出国读书。空气瞬间凝固,饭厅里充溢着窒息的沉默。

“啪”,父亲把筷子拍在桌上,盯了女儿两秒,坚定地表达了态度——“不行!”

兰兰不认,气汹汹地反问为什么?吴建军并未解释,重复了一遍,“不行。”

“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行?”兰兰望着父亲铁青的脸,掷下碗筷跑回房间。一扇门重重关上。

十二年后,当时情景如在昨日。吴建军说,自己当初坚决反对,主要是觉得女儿的想法来得太陡然,让他一时无法接受。“我认为女孩子还是留在身边好,即便要出去,也要晚些时候。现在这样年轻,一人独身在外,很难令人放心。”

母亲陈莉也舍不得女儿出去,但她夹在中间,总不能放任父女俩赌气,私下里两方劝慰。她劝女儿,“你爸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独身出去那么远,他不放心”;转过头,她又劝先生,“女儿长大了,有主见了,再说出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不很好嘛?之前老李儿子出国,你不也赞成?”

吴建军当然清楚,孩子出国读书,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可以领略不同的文化,增长更多的阅历和见识。可事情发生在别家孩子身上,道理就分外分明。一到自己的孩子,就被千丝万缕的感情绊住。

“要不等大学毕业再出去?”两口子想办法留住兰兰,提出谈判条件,但兰兰一点让步的意思也没有。陈莉与先生互相望望,一声叹息。陈莉只好开始送兰兰做出国前的语言培训。白天学校课程繁重,兰兰只有夜里抽空看单词,练习题,两口子看电视不敢开大声音,走路都踮脚。好几次,陈莉在凌晨还见兰兰房间门缝漏出朦胧的灯光。心疼女儿的她很想冲进门抓起女儿的手说:“咱不去了,行吗!”终于还是无奈转身。

后来,兰兰托福考了600多分的高分,顺利拿到留学签证,还申请到奖学金。但看着女儿的这些成绩和荣誉,陈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女儿离家的时间,就快到了。

帮女儿收拾行李时,陈莉总疑心有东西忘了带。兰兰被母亲搞得有些不耐烦,“妈,到了那边,啥都可以买”。但陈莉仍然一遍遍梳理行李清单,一件件物品往行李箱里塞。陈莉一边收,一边抹眼泪,同时提醒自己要提前练习好告别,在机场可不能这样绷不住。

练习最终还是失败了。在安检口,看到兰兰头也不回地挥手,陈莉的眼泪颗颗滚落。当女儿瘦弱的背影在泪眼迷蒙中彻底消失,她身体一软,靠在先生身上,“就像脊椎骨被抽掉了。”

航班是1月7日下午的,行程有些辗转:先从成都出发,再到香港转机,等到了威斯康星州已是第二天零点。兰兰提前了10来天去,麦迪逊大学还未开学,因此校方无法安排接机。

其实,兰兰早就在网上联系了网友,可陈莉始终不放心,“从小到大,她连一次远门都没独自出过,况且是出国?”再联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恐怖事件,在成都的家里,陈莉自己把自己吓得神经衰弱。她不停在丈夫耳边唠叨。先生劝她少安勿躁,但说归这么说,其实夫妻俩心里都放不下,“终日惶惶”。

她周而复始地问先生:“你说不会有什么问题?网友靠谱吗?兰兰长这么大,可是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呀。”陈莉心里也清楚,她的这些问题,先生没法给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安慰,但她还是不断发问。“当时我需要的,也许只是焦虑本身,有心可操,心里不会太空荡荡”。

整整一周后,女儿的电话终于姗姗而来。那时没有微信,手机与网络也欠发达,越洋交流基本靠国际长途。彼此听着对方经过电磁波转换后略微扭曲的声音,想象对方现在的模样。

陈莉忍不住责备女儿为何这时候才来电话,刚数落了几句,就听到女儿说这几天“蚁居在一间十平米的角楼里,门没锁,楼下还有黑人”。她立即中止了责怪,心有余悸地开始“复读”:睡觉要用凳子把门抵住,不要单独跟陌生人相处……

2007年4月16日,震惊世界的美国弗吉尼亚校园枪击惨案发生。陈莉买菜时听人说起,“妈呀,发生在美国”,还没听清具体是哪里,就撒腿跑回家,急急忙忙给女儿打电话,偏巧没接通。她担心得要命,心都快跳了出来,每隔两分钟就打一次女儿电话,并四处求助其他中国留学生,后来终于知道,兰兰到图书馆温书去了。

女儿随后复电,听到母亲快要

急疯,自己也又急又气,反复向母亲解释:“妈,我是在威斯康星州,(跟枪击案发生地)根本不是一个地方。”确认了女儿安全,陈莉总算安下心。晚风穿过客厅,背心凉津津的,陈莉一摸,衣服背面全汗湿了。

陈莉笑起来:都说我神经质了,其实我还算好的啰。她的好朋友黄阿姨,每天早晚都给国外读书的孩子打电话,一遇到不接,就开始电话轰炸,给舍友打,给老师打,甚至打到大使馆,“不确认孩子平安,电话就不会停”。

为确定女儿的安全,陈莉跟兰兰约定:至少每3天与家里联系一次。到了约定那天,陈莉整天都会满心雀跃,可电话一接通,聊的不过是

“吃了么,吃的什么,睡了么,早点休息”一类温吞寡淡的话。她当然有很多话想要问,但每次都忍住了:“女儿具体的生活,我不是不想了解,但那些事在电话里说起来太啰嗦含糊,我怕她烦。”

除了对大洋彼岸的牵挂,难挨的还有夫妻俩在成都的生活。在空间上,陈莉跟女儿隔开几万里;在心里,感觉就像是隔了五年十年。“以前整个身心都扑在孩子身上,现在孩子离开了,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

工作时还好,在办公室,有人声儿,有事儿做,时间很容易消磨。独处时最难挨,房子空荡,静寂,

“兰兰以前活泼多动,在家叽叽喳喳的,她一走,整个家就静下来……”陈莉侧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调大音量,有时不小心睡着了,梦里依稀出现女儿的身影,半夜醒来,电视还在沙沙播着。有时候她会坐在床头看报,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认识,看过却不知到底讲了什么,只是枯坐。

以前难以用语言文字描述的孤独,开始慢慢有了形态——陈莉的孤独,是开门关门时巨大的声响,是报纸上呆头呆脑的方块字,是电视里兀自播放的节目。

这样百无聊赖过了一阵,陈莉尝试找点事儿做,之前送女儿培训时加了几个QQ群,群里都是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家长,大家一起参加英语班、合唱团、舞蹈团,结伴打发子女不在身边的寂寞时光。

初来乍到时,陈莉和几个年轻母亲聊各自儿女,她发现寂寞的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一位刘阿姨说儿子离开的头一个月,自己彻夜彻夜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得靠吃药入睡。她先生工作又忙,经常出差,自己一个人在家。为了抵御这样的空寂,她把收音机、电视机从睁眼开到闭眼,还特意花了几千块买了条善解人意的小狗,就为家里有点声音。还有一位樊阿姨,在孩子出国确认不会回来以后,重新生了二胎。“确实太寂寞,养花养草,养猫养狗,说丢就丢了,但再有个孩子,还是不一样。”

大家说着说着,不禁都带着点哭腔。几位稍年长的留学生父母靠近来,劝大家看开些:“孩子并非父母的‘私有财产’,要尊重孩子的选择和自由。孩子走了,舍不得很正常,但我们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在春节、中秋这些中国传统的重要节日,群里经常组织晚会活动。比如今年中秋前夕,留学生母亲们便穿上漂亮的纱白长裙,换上古典的团花旗袍,聚在一起,唱歌、朗诵,热热闹闹。

可这热闹的保质期有限。陈莉在旁边的小房子里,听着外边满屋子的歌声,谈笑声,碰杯声,眼里有种空茫。“亲情血缘这些东西,我们这代人终究割舍不下。外面再热闹,最后还是要散伙回家……只能安慰自己,忍忍吧,孩子回来就好了。每次一这样想,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2011年,兰兰毕业了,并成功进入美国一家知名房产公司。朋友邻居都称赞:你家兰兰能干哦。可吴建军和陈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夫妻俩轮番上阵,试图劝女儿回来,“成都也有房产公司嘛?在哪儿不是工作,回来不一样?”兰兰却理直气壮地说,

“说回就回,这工作得来有多不易,你们哪里知道?”“那我和你妈就容易嘛!”吴建军忍不住大声责

骂,气得剧烈咳嗽,陈莉一面拍着他的后背,一面安慰来日方长,“算了,先由着她,等她混不走,自己就回来了。”劝完先生,自己却忍不住哭得更厉害。

工作的事情还没谈拢,紧接着,夫妻俩便收到更坏的消息,兰兰说自己准备在美国登记结婚了。“我们听了很惊讶,自然不会同意,她在那边结了婚,就定了根,还能回来吗?”陈莉叹了口气,眉头微扭。“但不同意也没办法,她远在万里之外,能拿她怎样?”

兰兰邀请父母去美国见证她的幸福时刻。吴建军和陈莉都拒绝了:“心里都要气死了,哪有心情来参加你的婚礼”。但过了些时日,夫妻俩又忍不住往美国打电话:你们抽个时间,还是回成都补办个婚礼。

照片中的女婿,终于站到了自己面前。男孩的家乡在台湾岛,说话温文尔雅,勉强可以听懂吴建军夫妻俩口音浓重的川普,这令两口子稍微宽心。陈莉又开始笑:“合唱团里曾阿姨的女婿,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国人,(来成都)大家打了招呼之后,都直直地坐着,不知道说什么。”

小两口带回来各色礼物,给吴建军买了衣服、香烟,给陈莉带了包包、项链。夫妻俩穿戴着出去散步,邻里看见了,直夸他们好福气,“女儿女婿有出息哟!”多听几遍,陈莉自己也恍惚觉着不错,女儿女婿在美国知名地产公司与金融机构上班,收入体面,自己和先生有空就和朋友出去旅游,潇潇洒洒,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对啊,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陈莉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可心里为啥还是空呢,就是那种让人不安心的空,空得难受”。

妈,我要在美国结婚了

该不该送她出国读书

一个成都留学家庭的1 2

年心路——

离别

遥远的女儿

陈莉心里清楚,外人看来的美满,于自己而言,完全就是一团无法理顺的乱麻。这团乱麻的结,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开——

现在倒是就这样过了,可未来呢?我跟她爸爸老了怎么办?

叫她们回来,她们肯么?她不敢想。那过去和孩子一起生活?语言不

通,没有朋友,又该如何生活呢?

去美国?

回成都?

她劝女儿,“你爸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独身出去那么远,他不放心。”

当女儿瘦弱的背影在泪眼迷蒙中彻底消失,她身体一软,“就像脊椎骨被抽掉了。”

那时,越洋交流基本靠国际长途。到了约定那天,她整天都会满心雀跃,可电话一接通,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每次都忍住了:

“我怕女儿烦。”

以前难以用语言文字描述的孤独,开始慢慢有了形态——陈莉的孤独,是开门关门时巨大的声响,是电视里兀自播放的节目。

“我们听了很惊讶,自然不会同意,但不同意也没办法,她远在万里之外,能拿她怎样?”

空心的时光

父母的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