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人书"情结张川平

!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全家随母亲从下放地迁回石家庄!检点"极简#的家私!连两只油漆剥落$ 歪歪扭扭的小板凳都在其中!偏偏我那一大箱小人书不见了% 开始我并未意识到这一损失的无可弥补! 心说&还可以再买嘛% 孰料中国迅速步入电视时代!

小人书渐次销声匿迹! 这真是旧的已去!新的不来!多年后!我才觉得!这次'事故(就像下楼梯时一脚踏空!崴得人好苦啊%

是的!我们那时都把这图文并茂$彩色封面的六十四开本小册子称作小人书!而很少叫它的学名连环画! 大概因为它在方寸之间写画人物故事! 且是孩子们的爱物吧) 那时的小学生!几乎没什么课外书!"小人书(是苦度书荒唯一的副食!也是我们窥探外部世界最主要$最方便的窗口!特别让人心安理得的是!它还能帮我们做功课) 一遇老师要求写读书笔记 *其实就是读后感+! 大家便把各自的珍本小人书请出来*人手一册的,大陆货(容易撞车+!一笔一画-一字一句抄写前面的内容提要!一般是这样的叙述模式& 通过..塑造了..揭示出..歌颂*鞭挞+..是一本很有教育意义的好书) 这个模板高度概括! 极为精炼!*最重要的是+绝对正确!抄得多了!自然练就了一套纯正的"提要腔儿(!用于总结课文思想内容!简便易行!无往而不胜)

这样一来! 看小人书当然就算不得玩物丧志啦%

我们的小人书利用率高得惊人!尽管主人和借阅者百般呵护///那时不兴塑封!大家想法儿钉上塑料书皮!小人书们依然被读得面目全非! 甚至缺胳膊少腿儿散了架!有些生生就被,吃#掉了) 这是因为!我们在榨干小人书文字营养的同时!对绘画部分更施以百般抚爱和蹂躏!这类似于饭店的一鸭两吃!连一点儿骨头渣儿都不浪费)

通行的程序如下& 先用薄而透明的粉帘纸罩在画幅上描影儿 *语文课上学鲁迅的名篇0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1时!见大文豪也有此嗜好!不禁会心窃笑) 我们描画的多是伟光正-高大全的英雄谱!对0荡寇志1

之类的"反动小说(无人问津!实际上也无从问津! 知识结构和受教方式的差异决定了喜欢涂鸦的两代孩子只能将这一天性挥洒在各自不同的园地+!再用蜡笔涂色) 黑白变彩色的过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设计!

有些人一定要推广自己的设计方案! 干涉他人的创作自由!就会引发口水战争!乱作

一团时!难免殃及各自的大作!硝烟一散!

各人另起炉灶!也会再起争端!但大家不约而同向前看!很少不依不饶-大翻旧账!因此!小伙伴们才能愉快地玩耍在一起!共同编织五彩斑斓的小人书情结)

有些促狭鬼喜欢对原画动手动脚!给妙龄小姐*比如崔莺莺+添上"八字胡(!替袒胸莽汉*比如鲁智深+穿个绣花兜肚!或者为扒飞车的铁道游击队员插上翅膀!在日本鬼子的宴席上安排些秽物!这些创意尽显作者幽默天性和爱憎立场!令人忍俊不禁% 还有高手不是"罩(着画!而是"照(着画!略施小技!

使画面稍稍变形!严肃写实的场景便透出漫画般"失真却神似(的效果!有些变化的不是风格!而是画法!比如以水墨氤氲线描或以线描勾勒水墨!也是相当有趣的"炫技()

"

那个时代强调 "斗争哲学(!"打仗(和"战争(都上升到美学的高度!连环画家们顺应这一时代潮流!各运妙笔!描绘出人民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的奋进历程) 这种题材的小人书!催生了持续很长时间的演剧热! 热衷者都是梦想当英雄的男生) 战争自然不乏人海战术!

小人书中填充画面的士兵大多面目模糊!

无声无息!发挥的是"汪洋大海(的集体威力!"大多数(既不受画者的青睐!更不被那些磨拳擦掌-拿"刀(动"枪(-好勇斗狠的男孩儿们放在眼里) 他们重演某个著名战斗场面时!不仅争当主角!而且拒饰反派!但没有敌人!这仗和谁打呢2 双方争执不下!

只好混战一场!都自称是同仇敌忾的我方!

视对方为十恶不赦的假想敌! 旁观者一定很纳闷& 怎么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得这么难解难分2

那时! 我们看小人书并不关注图文作者! 很多鼎鼎大名的连环画画家都是日后对号入座才谨记在心的3 比如擅长以线描摹画农村题材生活的贺友直! 他的四部代表作///0山乡巨变10小二黑结婚10李双双10朝阳沟1在农村孩子的眼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与自己置身的这个逼仄的扰攘的脏乱的混沌莫明的乡间似乎不搭界!又像姑姑-姐姐远嫁的村庄!既神秘又与自己血肉相连-声息相通) 每个孩子既盼着家中来客! 更喜欢走亲访友! 打开小人书的刹那!那种雀跃的心情恰似串亲戚-即将出门的瞬间!感觉被一股巨大的磁力吸引而去)

小人书的磁性并非代表特定时期政治倾向的图解式宣传! 而是来自人情世故的

形象化的细节提炼!比如"亭面糊(的小心计-小算盘和马大哈式的粗心大意!澥面糊般的耳软心活! 比如三仙姑老来俏的爱美之心以及种种令人绝倒的爱美之举! 比如双双和喜旺两口子打来闹去一波三折的家庭争斗! 比如银环妈一进朝阳沟肆意施展的撒泼手段!这些让人看不够-笑不够的乡村幽默!实在比合作化-婚姻法-大办食堂-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 "宏大主题( 耐看得多!所谓"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这些性格上有缺陷- 道德上有瑕疵的人物成为大家围观的对象! 他们之所以备受瞩目是因为这里有"乐子(可看!能够满足我们的童心童趣和一般人普遍存在的"低级趣味()

后来读到陈思和教授在他主编的文学史教程中的分析&0李双双1 的魅力在于双双和喜旺的关系设置顺应了一种"女走高!

男走低(的民间喜剧模式!所以笑料迭出!

包袱不断!便很能心领神会!产生共鸣) 顺便说一句!陈教授很喜欢用"民间(///藏污纳垢的民间///的概念展开对文学作品的分析!但我觉得!这位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所谓的 "民间( 可能更接近通常意义的市井!就像金宇澄0繁花1中工笔细描的弄堂风情和工房日月!或者如黑马0混在北京1

中酱缸味儿十足的筒子楼里鸡毛蒜皮诱发的恩怨情仇!他的"民间(是市民和进城农民的聚居形态!兼有城乡两重文化的色彩)

#

那时我还没读过中文系! 不会如此这般娴熟地运用文学评论的术语和套路!但本能地喜欢"观摩(*或曰"随喜(+夫妻闹架-婆媳争吵之类的火爆"剧目(!因为它们既能冲淡日常生活"革命化(的严肃紧张!

有舒筋活络-松弛神经之效!又能稍解当时日子的刻板和单调) 此类即兴演出!作为无伤大雅的调味品! 当年受到各阶层人士的普遍欢迎) 让人甚感欣慰的是这类"剧目(

恰恰是"日常剧(甚至"系列剧(!供应不成问题!如同"风起于青蘋之末(!迤逦而来!

挥之不去)

那时耳朵只要"逮(到哪里噪音分贝陡然升高!大家便呼朋唤友蜂拥而去!无须买票!但要练就巧钻空子的本领!才能占据有利地形! 看个不亦乐乎) 小孩子既无意拱火!也不负劝解之责!是最纯粹-最轻松的旁观者!津津有味享受着一场场视听盛宴)

小孩子是最不嫌事情闹大的看客! 余音袅袅-峰回路转-天天更新的"连续剧(是我们热捧的对象!总要排除万难追踪到底)

遗憾的是!剧目天天演!只是大多数难称连续剧!勉强可以称为"继续剧(!这些群众演员!正宗"民间

!

草根(!本色上场!演技是天生的一级棒!但"剧本(有点单薄) 你不得不承认&时光是部搅拌机!无论多么深厚丰满的人性素材也禁不起天长日久的磋磨混搅!多少才华横溢-嘴上功夫了得的大妈大婶都成了"祥林嫂(或"倒带的录音机(!台词不能时时更新!难免落入沉闷的俗套)

当然! 你也可视之为一种修辞方式!就像中国文学的源头0诗经1一样!复沓中跃动着变奏!只是不够整饬-无规律可寻而已!但观摩吵架的魅力正在于捕捉这些灵光乍现的创新腔调和心血来潮的快闪桥段!我们无须发现的慧眼!只要有等待的耐心!自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时即使颠三倒四- 车轱辘话儿一遍遍说得"妇姑勃溪( 也比现在电视剧中丈母娘和女

婿一五一十-掰开揉碎-碎成一地渣渣儿的"蠢斗( 好看! 人家的车轱辘话儿一句是一句!现在的斗嘴一万句顶不了一句!让人急不死也得烦死///要命的连续剧啊

"

$

那时真是寂寞啊 *其实现在寂寞更甚///嘈杂纷纭的寂寞+% 我们这群"饥饿(

的孩子!身处食物匮乏-知识匮乏-资讯匮乏的年代!"天真(和"无聊(同在!"想象(与"恶搞(齐飞!心灵游荡于小人书的大千世界!身体禁锢在现实的"一亩三分地(!不用攀登就到了身心分裂而不辨虚实的境界!

当年!我就是这样一个傻傻不分的"精分(

患者)

#$

世纪!我又开始买小人书///不是收藏"古董(!入手的全是虽然价格涨了百十倍!但仍然"不值钱(的旧版新书)

与儿时随机购阅不同的是! 我现在喜欢按绘画作者买入!比如贺友直-戴敦邦-

汪观清-刘继卣-王叔晖等!农村题材也好!

战争题材也好!古典系列也好!红色经典也好!都看得人泪眼婆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日翻到四册0山乡巨变1的尾页!末句"喜气把清溪乡包围住了(一下子灼痛了我的眼晴!久违的"喜气(啊% "喜气(是什么2

是一种热腾腾氤氲上扬的气体!它要有"底气(托着!"底气(的成分就复杂了!我觉得至少包括 "地气("人气("心气("元气("正气(等等!风发的"意气(也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但比例和程度如何!各个时代有不同的要求和嗜好!"底气(中最托底的是"生气(

和"灵气(///那种弥天漫地的生灵之气)

现在的农村呈现 "气虚( 的病态!"地气(受损!"人气(不足!直接导致"生气(和"朝气(孱弱!我不愿用暮气沉沉形容广袤的乡村大地!但以前那种人欢马叫-热气蒸腾的场面的确已经消失很久了! 农民家中不仅没有供役使的大牲畜! 连猪羊鸡鸭等家畜家禽都很难见到! 街巷中走动的是老人-妇女-儿童!青壮年都涌入城市谋生!感觉农村被掏空了) 我只能在小人书中约略觅得旧日的声音-色彩-气味-景观!唤起昔日"十全十美(的遐想) 这是典型的怀旧者的白日梦吗2 我并不觉得清溪乡和朝阳沟是天下第一的洞天福地!实在无"旧(可"怀(!

只能说如今的农村不符合我那时对未来的想象!我无法"回到未来(!只能藉小人书这座桥梁!走回起点!在脑海中重新开启诸多尚未实现的可能性)

于我而言! 小人书承载了太多喜悦和感伤!在个人的沉浸与超拔中!世界进入了新的读图时代和影像时代! 继续制造着一茬茬的精致与粗糙! 塑造着一拨拨粉丝的审美趣味! 观看对象的变化也潜移默化影响了观看方式和关注焦点)

对于下一代热衷的漫画-卡通!我不得不承认! 某些作品! 我确实欣赏无心亦无能!我喜欢线条!喜欢线条的简洁-优美-出神入化! 喜欢线条营造的适度夸张和变形///无论这种夸张和变形导向黑色幽默还是浪漫诗意!喜欢小人书图文并茂-相辅相成-节奏匀停地"讲故事(的形式) 这种深描和留白参差对照的演绎! 强化了我对含蓄蕴藉的美学追求的认同! 我很能欣赏竹久梦二的大眼晴美人!丰子恺笔下的童趣!

也很喜欢小津安二郎-胡金铨-侯孝贤-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 因为他们拍出的镜头像一帧帧简淡素净却意味隽永的连环画!让我流连再三!爱不忍释)

我们这群!饥饿"的孩子#身处食物匮乏$知识匮乏$资讯匮乏的年代#!天真"和!无聊"同在#!想象"与!恶搞"齐飞#心灵游荡

于小人书的大千世界#身体禁锢在现实的!一亩三分地"#不用攀登就到了身心分裂而不辨虚实的境界%

!!

人文悦 读!

! " # $ % &

!

#%$&'('$&

责编'

张滢莹 技编'

李福眠

"()*+,-.//01234567)568

贺友直绘&李双双'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