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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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姚秀贞, 1886年出生在广东省番禺县的一个比较富裕的商人家庭。我母亲是他们家中的独生女,外婆和外公对她宠爱之 极。她个子高高,眼睛大大,清秀端庄。在那封建的年代,女孩子是要缠足的,但在广东一带沿海开放的城市,受外来风俗的影响,人们 思想比较开放,因而母亲逃脱了女孩缠足的痛苦,自己放了脚,并要求上学念书。她喜欢医学,考入广州夏葛医学院。这个学校的前身 是广东女医学堂,是由外国基督教会主办的,招收年满18岁未婚的女子入学,学制四年,重点培养女子妇产科专业新型的医生。 我母亲1908年学成毕业。毕业后,在她父母的催促下,与在香港英国皇仁学院铁路专业毕业的叶梯云结婚。婚后母亲本准备在当 地找一份工作,以此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母亲的表兄詹天佑,由于开发京张铁路,在中国铁路的建设上已颇有成就和名望,他正在进行 大力开拓中国铁路事业的工作,因而决定把他们夫妇带到北京。詹天佑安排我父亲在京汉铁路上工作,在詹天佑的提携下我父亲还被 选为铁路协会的候补评议员。与此同时,詹天佑又积极筹划我母亲的工作,他建议我母亲开设一间女医院,并提议以我母亲的名字命 名为“秀贞女医院”,还请当时的交通部总长、书法家叶恭绰为“秀贞女医院”题名。 私人史 2019年5月7日 星期二 B2 编辑/王勉 美编/路虓辉 责校/方立 下载北京头条 App 让现在告诉未来 詹天佑帮助母亲建院,从医院选址到内部陈设, 都一一筹办。从今天看当时医院的选址还是很考究 的。医院是建在西单与西四的中间地段,即西单北大 街141号,一个临街的二层小楼,它往南经甘石桥就 是西单商场,往北一站就是西四商业街,对面是粉子 胡同,斜对面是丰盛胡同,是既离繁华区不远,又相对 比较安静的地段,这里交通方便,四通八达,便于患者 就医。 开始时,秀贞女医院是一个小型医院,以门诊和 出诊为主,设有候诊室和诊室,以及检查室,有个小药 房,准备了一些妇产科急需的药品。以后经过数年, 医院的院址才逐渐扩大,并增设五六间病房。最多时 招收了五六个学员兼护士。 1909年这个小医院建成,开始对外门诊。由于 那个年代妇女生产多是请接生婆,极不安全,而母亲 的医院比较正规,加上詹天佑的极力推荐,不只铁路 上的职工家属到医院来就医,当时的一些名流家属也 来医院就诊。 医院开业后,声势逐渐扩大,医务繁忙。从我记 事起,就经常看到母亲日夜忙碌,因为妇产科的工作 是不分白天与晚上,也不分严寒或酷暑的,有妇女临 产,就要随叫随到。我母亲白天看门诊或出诊,时常 晚上三更半夜,只要有妇女临产就要即时出诊,甚至 自己还大着肚子,是非常辛苦的。 母亲的辛苦不断得到社会上多方面人士的肯定, 所以医院也越办越好,知名度不断提升。在我的记忆 中,医院开业后在医院的走廊里挂满了很多的匾,其 中有当时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和袁世凯送的匾。 据我哥哥、嫂子和姐姐回忆,当时袁世凯的家属和亲 戚家中有孕妇和需要从事妇科治疗的妇女,也都前来 找我母亲,并说“找到叶大夫,就放心了”。我大嫂和 我大姐都是医科学校毕业的,她们的专业也都是妇产 科,她们经常随母亲出诊。 我的大嫂由于工作认真,接生手术做得好,经常 得到医者家属的夸奖。冯玉祥女儿曾认我大嫂为干 妈。我大姐也回忆当年和母亲一起出诊,还到过齐白 石家里给他的家人接生。据说张学良的夫人赵四小 姐,也曾在这个医院住过一段时间。 “文化大革命”前, 我家里还保存两个康熙年间的青花瓷花盆,母亲告诉 我们,那是当年廖仲恺先生送花给她时用的花盆。 母亲的工作得到各方人士的赞誉。这一方面由 于我母亲对她从事的工作尽心尽力,再者也由于这样 的西医妇产科诊所在当时的北京是少有的,母亲的医 院是北京最早的私人开设的妇产科医院。 1955年我的大儿子在协和医院降生,是林巧稚 医师给接生的。林巧稚医师和我母亲是很要好的朋 友,她们经常在医术上互相交流。林巧稚医师曾赞扬 地对我说: “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直至1949年北京解放,母亲的秀贞女医院仍然 对外门诊。卫生局曾劝我母亲出去工作,也曾邀请她 到公立医院做顾问,但当时她已年近七十,又患有高 血压,因此便婉言谢绝了。后来她将医院作价给卫生 局,售价二万三千元。 在家庭中母亲可称得上是一位贤妻良母,她具有 既现代又传统的风格。父亲是一位睿智而又非常幽 默的人。他们俩应当说是难得的夫妻和睦。父亲由 于从事的是铁路工作,一年四季经常不能回家。又由 于受旧社会广东地区陋习的影响,男人可以娶几个老 婆,因而父亲在外面另立家室。母亲对此并无异议, 与对方姊妹相处,对他们的子女也十分关心。 我母亲共生育十个儿女,五男五女,我是老末。 好在孩子们年龄相差比较大,我与我大哥相差二十二 岁,与我大姐相差十五岁,我大哥结婚时我才三个 月。当年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姨妈都来帮着带孩子,另 外也请奶妈。父亲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这时的家庭 才是一年中最热闹最欢乐的时刻。我父亲喜欢小孩, 我哥哥和姐姐给我讲述过他们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打 闹的情景,可到我长大的时候父亲都老了,就没有这 份福分了。虽然这样,因为我最小,哥哥姐姐和母亲 对我还是特别的宠爱。 因为父亲经常不在家,所以孩子的教育和抚养就 全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母亲虽然忙于她的事业, 对子女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她严格要求孩子, 但从来不打骂。 我们兄弟姐妹都上了大学。我的大哥叶绍荫 193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化学系,后又在美国斯坦福 大学电机电子学系获硕士学位,后任美国无线电公司 真空管部高级工程师。二战时期改良了飞机的真空 管,为诺曼底战争的胜利立了战功。2015年在上海 举办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展览会中,他被称赞为中 国反法西斯的三个英雄之一;我的大姐叶郇爱继承母 业,也成为一位著名的妇产科专家;我的五哥叶绍勤 194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被分配在地质部地 质司任研究室主任,曾于1958年派驻蒙古人民共和 国,参加援蒙地质部工作,任组长。其他儿女在事业 上虽然没有出类拔萃,但也都在不同的岗位上对国家 作出了贡献。这应当归功于母亲的教导和孩子们的 努力。 母亲是一位富有孝道的儿媳,她对待自己的公婆 孝敬有加。我的奶奶我没见过,什么时候去世的,我 也不知道。但我的爷爷,在我记事起,他老人家就瘫 痪在床,但神志还清楚,特别喜欢小孩。我五六岁时 常去看他,他还给我讲一些好玩的事情,如坐电车,铛 铛铛!到护国寺;他还告诉我做咸鱼的经验,说这是 他的秘方,要用尿盆来泡,鱼才好吃等等。母亲对他 精心照顾,给他请了一个老保姆,日夜陪护,还让厨房 专门给他做一些适合老人吃的饭菜。爷爷安享晚年, 活了80多岁。去世时,我父亲不在家,是我母亲一人 给他老人家按传统仪式,隆重安葬的。 那年我七岁,在洁民小学上一年级,暑假时 我二哥叶绍权一家要到武汉去工作。我向母亲 吵着要和他们一起去玩,母亲没有办法只得同 意,以为暑假玩几天就可回来了,不料,到了汉口 不几天,就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铁路中断 了,我回不了家了,哭也没有用,这样和母亲一别 就是八年。 为了躲避战事,我跟着哥嫂开始了逃难的生 活。先到重庆,又到了贵阳。在贵阳经历了日本 飞机的大轰炸,身临火海,几乎丧命。 在生活稍事安定后,哥嫂就送我去上学。记 得学校在贵阳的红边门,距离我住的大十字街较 远。我二哥那时在德国拜耳药厂任中方代理人, 哥嫂为了生计,除忙于自己的工作外,还要照顾 年幼的儿女,有时无暇照顾我,我早上经常是饿 着肚子去上学。 那时贵阳的气候特点是“天无三日晴,地无 三尺平”,常常下雨,我经常不记得带伞,衣服被 淋湿后又捂干。遇见哥嫂的心情不好,或者我的 功课完成不好时,还要挨打。有一次哥哥发脾 气,用一把小水壶打在我的脸上,脸肿了,鲜血直 流,他们三天不让我去上学。这种状况对于一个 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日子过得确实很艰难。 后来不知怎的我又染上了伤寒病,哥嫂就把 我送到远郊区的一家传染病院,我在那里昏迷了 两个多月,似乎是在等死。这个消息让我母亲知 道了,她焦急万分,想尽办法,通知当时正在昆明 的二姐叶淑爱(二姐是学畜牧兽医的),二姐赶来 看到我的情况,将她的血输给我,才保住了我这 条小命。病好后我的头发都掉光了。因为生了 重病,哥嫂就不敢再收留我了,把我送到四川荣 县我父亲的家。大病初愈的我住在那里很不适 应,我想我的母亲—我的娘。 因为抗战,那时的邮路已经不通畅了,忽然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邮包,那是几经辗转一两个 月才侥幸收到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母 亲亲手用毛线编织的红色的毛背心,看到它我就 哭了。这是母亲知道我痊愈了,从遥远的北京给 我送来的她对我的深深的爱。我抱着它久久不 忍放下。这个背心我一直穿着,直到长高长胖也 舍不得丢弃。 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三姐把我接回北京, 我才回到母亲的家,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我进入了志成中学,这是一个有革命光荣传 统的学校,一直到高中毕业。在这里我认识了几 位地下党的同志,他们启迪我,给我很多帮助,对 我以后走上革命道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949年9月我考入辅仁大学,先读心理系, 后转经济系。1950年由于美帝国主义对朝鲜 的侵略,我国掀起了抗美援朝的运动,母亲虽然 年事已高,但仍参加卫生系统组织的学习,对于 形势她非常了解,为保家卫国,她也积极参加捐 献飞机大炮的活动,也鼓励我积极参加学校的 活动。 我告诉她我要把她给我的首饰全都捐了,她 不反对,并说你自己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就把 母亲给我的金项链、红宝石的戒指和猫眼的戒 指,还有手表和手镯,全都捐了。当时在辅仁大 学的宣传板报中还特别表扬了我。 1950年国家号召青年学生参加解放军,我报 了名,母亲也支持,但我当时的男朋友到学校表 示反对,因而我未被批准。1951年第二次学校 动员参军,我又报了名,并写了一封长达七页纸 的决心书,这一次加上母亲的积极支持,我被批 准了。母亲的表现受到我的学校和军事干部学 校招生委员会的重视和好评,因而邀请她代表全 北京市参军人员的家属,在 1951 年 7 月 12 日于 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举行的盛大的欢送会上致 词。次日(1951 年 7 月 13 日)《人民日报》头版曾 对此次会议做了报道,其中写道:“辅仁大学叶淑 穗六十五岁的母亲叶姚秀贞说,我很爱我的孩 子,但是我更爱美丽的祖国。我们的女儿在新的 教养下能走上光荣的岗位,也是我们母亲的光 荣。”当月的《人民画报》和《解放军画报》都刊登 了母亲讲话的照片,母亲感到这是她一生最光荣 的时刻。 1953年母亲因年老体弱,打报告给市卫生 局,申请停业,并得到批准。卫生局将医院原有 职工均作了妥善安排,母亲于是放心地离开了医 院,买下西单二条的一个小院居住。1956年西单 地区要扩建,母亲又搬迁到海淀区羊坊店,购买 了一个大的院落,和我五哥、五嫂、四姐、姐夫等 住在一起,安享她的晚年。 不料,1957 年母亲发现便血,到协和医院去 就诊,被确诊为直肠癌。母亲得知后对自己的病 非常镇静,我们去看望她时,见她精神愉快,毫无 对癌症的恐惧。后来我们才知道,并且看到了母 亲在病被确诊以后对自己的后事做了出奇细致 的安排,她将自己的多年积蓄分割成十余份,每 个子女的名下各有一张定期存款单(其中还包括 我父亲的),她把自己可能要花费的医疗费、丧葬 费等等一一留足,还有自己积攒的首饰如何分配 等等均作了安排。在遗嘱中她还特别写明,将她 经常佩戴的两枚翡翠戒指留给我(我至今还保存 这两枚戒指,视为传家之宝,分送给我的子女)。 在那个时代,能如此妥善安排自己后事的,应当 说还是非常难得和少有的。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回来了,和她共同生活 了几个月。我的二妈(即父亲的第二位太太)的 女儿叶宁(时任给水排水设计院党委书记)也来 看望我母亲。叶宁是我的姐姐(她和她的哥哥叶 绍民一起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哥哥牺牲在长 征路上)。我现在还保存有我父母与叶宁和我们 会面时的照片,照片是用135照相机拍的。照片 虽然很小,却是母亲和我们最后的合影。照片上 的母亲依然神态自如,坦坦荡荡,令人崇敬,令人 佩服,令人深深地怀念。 1957年10月,母亲住进了协和医院。由于 母亲是当时医学界的长者,为切除病灶,特请著 名的外科医师主刀。但两次手术均未挽回她的 生命,母亲于10月10日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热爱自己的 国家,热爱并忠贞于自己的事业,为此奋斗了五 十个春秋。她为自己的儿女,也为千万个新生儿 的诞生付出了心血。她无愧于那个时代,无愧于 她的一生。她逝世后《北京日报》曾发讣告,以兹 悼念。 (本文作者为原鲁迅博物馆研究员) 供图/ 叶淑穗 秀贞女医院旧影 1951 年 7 月 12 日,母亲在抗美援朝欢送会上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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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姚秀贞,1886年出生在广东省番禺县的一个比较富裕的商人家庭。我母亲是他们家中的独生女,外婆和外公对她宠爱之极。她个子高高,眼睛大大,清秀端庄。在那封建的年代,女孩子是要缠足的,但在广东一带沿海开放的城市,受外来风俗的影响,人们思想比较开放,因而母亲逃脱了女孩缠足的痛苦,自己放了脚,并要求上学念书。她喜欢医学,考入广州夏葛医学院。这个学校的前身是广东女医学堂,是由外国基督教会主办的,招收年满18岁未婚的女子入学,学制四年,重点培养女子妇产科专业新型的医生。

我母亲1908年学成毕业。毕业后,在她父母的催促下,与在香港英国皇仁学院铁路专业毕业的叶梯云结婚。婚后母亲本准备在当地找一份工作,以此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母亲的表兄詹天佑,由于开发京张铁路,在中国铁路的建设上已颇有成就和名望,他正在进行大力开拓中国铁路事业的工作,因而决定把他们夫妇带到北京。詹天佑安排我父亲在京汉铁路上工作,在詹天佑的提携下我父亲还被选为铁路协会的候补评议员。与此同时,詹天佑又积极筹划我母亲的工作,他建议我母亲开设一间女医院,并提议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为“秀贞女医院”,还请当时的交通部总长、书法家叶恭绰为“秀贞女医院”题名。

林巧稚说:﹃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私人史 2019年5月7日 星期二B2

编辑/王勉 美编/路虓辉 责校/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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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叶姚秀贞的传奇一生

北京第一家私人妇产科医院创始人

◎叶淑穗

詹天佑帮助母亲建院,从医院选址到内部陈设,都一一筹办。从今天看当时医院的选址还是很考究的。医院是建在西单与西四的中间地段,即西单北大街141号,一个临街的二层小楼,它往南经甘石桥就是西单商场,往北一站就是西四商业街,对面是粉子胡同,斜对面是丰盛胡同,是既离繁华区不远,又相对比较安静的地段,这里交通方便,四通八达,便于患者就医。

开始时,秀贞女医院是一个小型医院,以门诊和出诊为主,设有候诊室和诊室,以及检查室,有个小药房,准备了一些妇产科急需的药品。以后经过数年,医院的院址才逐渐扩大,并增设五六间病房。最多时招收了五六个学员兼护士。

1909年这个小医院建成,开始对外门诊。由于那个年代妇女生产多是请接生婆,极不安全,而母亲的医院比较正规,加上詹天佑的极力推荐,不只铁路上的职工家属到医院来就医,当时的一些名流家属也来医院就诊。

医院开业后,声势逐渐扩大,医务繁忙。从我记事起,就经常看到母亲日夜忙碌,因为妇产科的工作是不分白天与晚上,也不分严寒或酷暑的,有妇女临产,就要随叫随到。我母亲白天看门诊或出诊,时常晚上三更半夜,只要有妇女临产就要即时出诊,甚至自己还大着肚子,是非常辛苦的。

母亲的辛苦不断得到社会上多方面人士的肯定,所以医院也越办越好,知名度不断提升。在我的记忆中,医院开业后在医院的走廊里挂满了很多的匾,其中有当时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和袁世凯送的匾。据我哥哥、嫂子和姐姐回忆,当时袁世凯的家属和亲戚家中有孕妇和需要从事妇科治疗的妇女,也都前来找我母亲,并说“找到叶大夫,就放心了”。我大嫂和我大姐都是医科学校毕业的,她们的专业也都是妇产科,她们经常随母亲出诊。

我的大嫂由于工作认真,接生手术做得好,经常得到医者家属的夸奖。冯玉祥女儿曾认我大嫂为干妈。我大姐也回忆当年和母亲一起出诊,还到过齐白石家里给他的家人接生。据说张学良的夫人赵四小姐,也曾在这个医院住过一段时间。“文化大革命”前,我家里还保存两个康熙年间的青花瓷花盆,母亲告诉我们,那是当年廖仲恺先生送花给她时用的花盆。

母亲的工作得到各方人士的赞誉。这一方面由于我母亲对她从事的工作尽心尽力,再者也由于这样的西医妇产科诊所在当时的北京是少有的,母亲的医院是北京最早的私人开设的妇产科医院。

1955年我的大儿子在协和医院降生,是林巧稚医师给接生的。林巧稚医师和我母亲是很要好的朋友,她们经常在医术上互相交流。林巧稚医师曾赞扬地对我说:“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直至1949年北京解放,母亲的秀贞女医院仍然对外门诊。卫生局曾劝我母亲出去工作,也曾邀请她到公立医院做顾问,但当时她已年近七十,又患有高血压,因此便婉言谢绝了。后来她将医院作价给卫生局,售价二万三千元。

秀贞女医院

事业中的母亲

在家庭中母亲可称得上是一位贤妻良母,她具有既现代又传统的风格。父亲是一位睿智而又非常幽默的人。他们俩应当说是难得的夫妻和睦。父亲由于从事的是铁路工作,一年四季经常不能回家。又由于受旧社会广东地区陋习的影响,男人可以娶几个老婆,因而父亲在外面另立家室。母亲对此并无异议,与对方姊妹相处,对他们的子女也十分关心。

我母亲共生育十个儿女,五男五女,我是老末。好在孩子们年龄相差比较大,我与我大哥相差二十二岁,与我大姐相差十五岁,我大哥结婚时我才三个月。当年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姨妈都来帮着带孩子,另外也请奶妈。父亲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这时的家庭才是一年中最热闹最欢乐的时刻。我父亲喜欢小孩,我哥哥和姐姐给我讲述过他们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打闹的情景,可到我长大的时候父亲都老了,就没有这份福分了。虽然这样,因为我最小,哥哥姐姐和母亲对我还是特别的宠爱。

因为父亲经常不在家,所以孩子的教育和抚养就全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身上。母亲虽然忙于她的事业,对子女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她严格要求孩子,但从来不打骂。

我们兄弟姐妹都上了大学。我的大哥叶绍荫193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化学系,后又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电机电子学系获硕士学位,后任美国无线电公司真空管部高级工程师。二战时期改良了飞机的真空管,为诺曼底战争的胜利立了战功。2015年在上海举办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展览会中,他被称赞为中国反法西斯的三个英雄之一;我的大姐叶郇爱继承母业,也成为一位著名的妇产科专家;我的五哥叶绍勤194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被分配在地质部地质司任研究室主任,曾于1958年派驻蒙古人民共和国,参加援蒙地质部工作,任组长。其他儿女在事业上虽然没有出类拔萃,但也都在不同的岗位上对国家作出了贡献。这应当归功于母亲的教导和孩子们的努力。

母亲是一位富有孝道的儿媳,她对待自己的公婆孝敬有加。我的奶奶我没见过,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爷爷,在我记事起,他老人家就瘫痪在床,但神志还清楚,特别喜欢小孩。我五六岁时常去看他,他还给我讲一些好玩的事情,如坐电车,铛铛铛!到护国寺;他还告诉我做咸鱼的经验,说这是他的秘方,要用尿盆来泡,鱼才好吃等等。母亲对他精心照顾,给他请了一个老保姆,日夜陪护,还让厨房专门给他做一些适合老人吃的饭菜。爷爷安享晚年,活了80多岁。去世时,我父亲不在家,是我母亲一人给他老人家按传统仪式,隆重安葬的。

五男五女的妈妈

家庭中的母亲

那年我七岁,在洁民小学上一年级,暑假时我二哥叶绍权一家要到武汉去工作。我向母亲吵着要和他们一起去玩,母亲没有办法只得同意,以为暑假玩几天就可回来了,不料,到了汉口不几天,就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铁路中断了,我回不了家了,哭也没有用,这样和母亲一别就是八年。

为了躲避战事,我跟着哥嫂开始了逃难的生活。先到重庆,又到了贵阳。在贵阳经历了日本飞机的大轰炸,身临火海,几乎丧命。

在生活稍事安定后,哥嫂就送我去上学。记得学校在贵阳的红边门,距离我住的大十字街较远。我二哥那时在德国拜耳药厂任中方代理人,哥嫂为了生计,除忙于自己的工作外,还要照顾年幼的儿女,有时无暇照顾我,我早上经常是饿着肚子去上学。

那时贵阳的气候特点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常常下雨,我经常不记得带伞,衣服被淋湿后又捂干。遇见哥嫂的心情不好,或者我的功课完成不好时,还要挨打。有一次哥哥发脾气,用一把小水壶打在我的脸上,脸肿了,鲜血直流,他们三天不让我去上学。这种状况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日子过得确实很艰难。

后来不知怎的我又染上了伤寒病,哥嫂就把我送到远郊区的一家传染病院,我在那里昏迷了两个多月,似乎是在等死。这个消息让我母亲知道了,她焦急万分,想尽办法,通知当时正在昆明的二姐叶淑爱(二姐是学畜牧兽医的),二姐赶来看到我的情况,将她的血输给我,才保住了我这条小命。病好后我的头发都掉光了。因为生了重病,哥嫂就不敢再收留我了,把我送到四川荣县我父亲的家。大病初愈的我住在那里很不适应,我想我的母亲——我的娘。

因为抗战,那时的邮路已经不通畅了,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邮包,那是几经辗转一两个月才侥幸收到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母亲亲手用毛线编织的红色的毛背心,看到它我就哭了。这是母亲知道我痊愈了,从遥远的北京给我送来的她对我的深深的爱。我抱着它久久不忍放下。这个背心我一直穿着,直到长高长胖也舍不得丢弃。

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三姐把我接回北京,我才回到母亲的家,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我进入了志成中学,这是一个有革命光荣传统的学校,一直到高中毕业。在这里我认识了几位地下党的同志,他们启迪我,给我很多帮助,对我以后走上革命道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铁路中断了,我回不了家了﹄

离开母亲的日子

1949年9月我考入辅仁大学,先读心理系,后转经济系。1950年由于美帝国主义对朝鲜的侵略,我国掀起了抗美援朝的运动,母亲虽然年事已高,但仍参加卫生系统组织的学习,对于形势她非常了解,为保家卫国,她也积极参加捐献飞机大炮的活动,也鼓励我积极参加学校的活动。

我告诉她我要把她给我的首饰全都捐了,她不反对,并说你自己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就把母亲给我的金项链、红宝石的戒指和猫眼的戒指,还有手表和手镯,全都捐了。当时在辅仁大学的宣传板报中还特别表扬了我。

1950年国家号召青年学生参加解放军,我报了名,母亲也支持,但我当时的男朋友到学校表示反对,因而我未被批准。1951年第二次学校动员参军,我又报了名,并写了一封长达七页纸的决心书,这一次加上母亲的积极支持,我被批准了。母亲的表现受到我的学校和军事干部学校招生委员会的重视和好评,因而邀请她代表全北京市参军人员的家属,在1951年7月12日于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举行的盛大的欢送会上致词。次日(1951年7月13日)《人民日报》头版曾对此次会议做了报道,其中写道:“辅仁大学叶淑穗六十五岁的母亲叶姚秀贞说,我很爱我的孩子,但是我更爱美丽的祖国。我们的女儿在新的教养下能走上光荣的岗位,也是我们母亲的光荣。”当月的《人民画报》和《解放军画报》都刊登了母亲讲话的照片,母亲感到这是她一生最光荣的时刻。

是她一生最光荣的时刻

母亲送我去当兵

1953年母亲因年老体弱,打报告给市卫生局,申请停业,并得到批准。卫生局将医院原有职工均作了妥善安排,母亲于是放心地离开了医院,买下西单二条的一个小院居住。1956年西单地区要扩建,母亲又搬迁到海淀区羊坊店,购买了一个大的院落,和我五哥、五嫂、四姐、姐夫等住在一起,安享她的晚年。

不料,1957年母亲发现便血,到协和医院去就诊,被确诊为直肠癌。母亲得知后对自己的病非常镇静,我们去看望她时,见她精神愉快,毫无对癌症的恐惧。后来我们才知道,并且看到了母亲在病被确诊以后对自己的后事做了出奇细致的安排,她将自己的多年积蓄分割成十余份,每个子女的名下各有一张定期存款单(其中还包括我父亲的),她把自己可能要花费的医疗费、丧葬费等等一一留足,还有自己积攒的首饰如何分配等等均作了安排。在遗嘱中她还特别写明,将她经常佩戴的两枚翡翠戒指留给我(我至今还保存这两枚戒指,视为传家之宝,分送给我的子女)。在那个时代,能如此妥善安排自己后事的,应当说还是非常难得和少有的。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回来了,和她共同生活了几个月。我的二妈(即父亲的第二位太太)的女儿叶宁(时任给水排水设计院党委书记)也来看望我母亲。叶宁是我的姐姐(她和她的哥哥叶绍民一起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哥哥牺牲在长征路上)。我现在还保存有我父母与叶宁和我们会面时的照片,照片是用135照相机拍的。照片虽然很小,却是母亲和我们最后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依然神态自如,坦坦荡荡,令人崇敬,令人佩服,令人深深地怀念。

1957年10月,母亲住进了协和医院。由于母亲是当时医学界的长者,为切除病灶,特请著名的外科医师主刀。但两次手术均未挽回她的生命,母亲于10月10日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热爱自己的国家,热爱并忠贞于自己的事业,为此奋斗了五十个春秋。她为自己的儿女,也为千万个新生儿的诞生付出了心血。她无愧于那个时代,无愧于她的一生。她逝世后《北京日报》曾发讣告,以兹悼念。 (本文作者为原鲁迅博物馆研究员)

供图/ 叶淑穗

重病中坦然安排身后事

母亲的晚年

秀贞女医院旧影

1951年7月12日,母亲在抗美援朝欢送会上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