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成人組╱散文

佳作

時光裡的黑豆

李明珊

國立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畢業。現任職國小教師。

喜愛閱讀、看海、旅行，有感而發時就寫寫作。一直認為寫作是一種修行，是一種真誠去偽的功夫，所以

我願意繼續寫作以發掘美好的心靈。

走進山下茄冬腳的曲徑內，步履不自覺地悠緩起來，彷彿再往前輕跨一步，就會浸入一種深邃。碩

果僅存的幾戶舊式民居，爬牆虎自斑駁的紅磚牆探出頭來，屋簷下串成風鈴的酒瓶互碰著臉頰，叮叮咚

咚的音流尋回被記憶放逐的童年⋯

⋯

。

每到炎炎夏日，公寓的屋頂被太陽曬得發燙，正是阿嬤滾豆油的最佳時節。

到迪化街選黑豆吧！阿嬤牽著我的小手，扛著從年輕時就駝的背，走過一家又一家的南北乾貨店，

亭仔腳下雜陳的五味，不經意地在城市的一呼一吸間蔓延開來。埔里的香菇散著木頭香氣，日本北海道

的昆布裹著鹹溼海洋腥味，美國加州的核桃含著淡淡果香，阿嬤買的生黑豆卻沒什麼味兒⋯

⋯

。

好的黑豆籽粒飽實，皮薄肉厚，不生霉變。阿嬤用那長滿歲月刮痕的手，細細剔除破碎粒及雜質，

再讓一顆顆黑豆跳入水缸，靜靜等待長大。

猶記一天夜裡，我發了高燒，阿嬤趕緊到陽台上摘下自己種的左手香，放在小石臼裡搗碎，再加一

些鹽巴和開水，盛入小碗，設法送入我的口裡，一碗辛涼的原汁帶我脫離了燙人的夢魘。阿嬤在陽台上

種了許多植物，我掛念的是一年只開一次的繡球花，她在意的是用來降火氣的蘆薈、顧氣管的曇花、治

腮腺炎的虎耳草⋯

⋯。還有，龍山寺旁青草巷裡的煮飯花頭，可以養胃；高速公路下的一大片蒲公英，

載風攜水，是治肝的良方⋯

⋯

。

﹁天然的上好﹂，是阿嬤一向堅持的基調。我不清楚阿嬤到底還有多少法寶，她的法寶都藏在臺北這

只神蹟彩繪的聚寶盆，而待在盆內的我，從不缺遐想。

阿嬤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年輕時的她可以從出生地石碇仔埔一路徒步走到古亭庄，大約要花六小

時，從天亮走到正午。﹁好久以前那兒是一大片稻田，我們李家以前是有錢人，只可惜讓你吸鴉片的曾祖

父給蛀空了⋯

⋯

。﹂阿嬤常栽進回憶的劇碼，一路從清末、日治時期、民國初年輾轉至今。故事的主角輪

番上陣，有日本的海軍武官、過黑水的豆花伯、圓環邊的大地主、大肚子的瘋姨婆、市場的算命仙、體

弱的阿爸⋯⋯

，他們停格在城市層層的肌里之中，演繹生命的繁複與蒼涼。

黑豆經過浸泡後，身軀舒展，精神飽滿，就可以從水缸撈出了。將長大的黑豆置於蒸鍋內，用大火

蒸到冒大熱氣候蓋上蓋，這時濃郁豆香撲鼻而來，阿嬤說黑豆就是要經蒸煮後才會散發香味。

一顆顆熟黑豆加了鹽巴，在大日頭下曝曬，漸漸冒出麴來。放在竹筐裡的黑豆，害怕雨淋，最教阿

嬤懸念。阿嬤很會觀察老天爺的臉色，一有下雨的跡象，就趕緊衝上頂樓蓋上蓋子，讓黑豆酣眠。過了

043╱時光裡的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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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組╱散文

佳作

不久，黑豆果然伸出青綠色的菌絲，豆麴製好了，把豆豉置入醬缸內，早晚還得翻攪兩次。

上了高中我與老家漸行漸遠，為了就近上學，我寄居在新店的親戚家，讀大學時在臥龍岡展開住校

生涯。阿嬤仍在頂樓忙不迭地翻攪醬缸裡的豆豉，而我青澀的心靈則尾隨著不同的時空持續地發酵、變

味。在南陽街的K書中心和死黨打地鋪昏睡到天明，在臺北車站旁的麥當勞大啖可樂，偶爾也會獨自一

人塞著耳機，隨著洛史都華的沙啞嗓音，踉踉蹌蹌地走在東區街頭⋯

⋯

。那被我恣意浪擲的青春，就像

握在手中的巧克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大臺北的火紅烈日下。

阿嬤釀的豆油非經一年半載不能裝瓶，市面上快速釀好的化學醬油無法比擬。阿嬤將釀煮好的豆

油裝入深色的玻璃酒瓶中，那手工親釀的豆油滋味就像嚼土豆，越嚼越香。黑杆仔盛豆油，深藏不露，

阿嬤的豆油不加半點糖，卻分外甘醇。每當飄離在外的我一返家，她會為我煮上一碗苦茶油麵線，只要

灑上幾滴豆油，再拌入自己種的香椿，就成了人間美味。一瓶瓶自製的﹁臺灣豆油﹂︵阿嬤總這麼稱呼

它︶，沒加任何防腐劑卻能保存持久，是聚寶盆裡的稀有礦產，也是阿嬤餽贈親友的養生大禮。

經過一段異鄉的歲月，婚後我燕歸盆地的邊緣，蝸居於淡水河口的埔頂上。漫步閒晃至關渡宮旁的

小巷，驚覺這城市長了白髮。撫觸舊日鑽滿小蛇的石牆，尋尋覓覓，從聖忠堂的第一棵百年老樟開始數

起，三○

一巷裡茶園內的舊商號、已封口的水井、日據時期的國語研習所、亂石砌上的浸米埕、壓艙石

疊的長板凳、土地公廟旁的老茄冬，被遺忘似地獨臥在灰塵陰暗的角落。聽說這條巷子是昔日關渡唯一

的一條路，通往江頭火車站︵現今的關渡捷運站︶，昔日車水馬龍、行旅如潮，敬神祭典之宴席擺滿長

巷。浪湧如風，歷史在變遷中淡化消翳，城市經過劇烈運動，體內水分正在流失。那株百年茄冬，粗壯

的樹身圍繞一圈紅布，鳥類的排遺落在他的掌間，新的雀榕種子在老樹冠上洋洋灑灑的茁壯起來，而他

的頭卻越垂越低⋯

⋯

。

我步上簇新的捷運車廂，市中心的娘家即在不遠的地方。閉上雙眼意欲小憩，阿嬤做醬油的情景卻

歷歷在目：一抹搖晃的身影，一個不與時月競速的守護者，抱著竹筐在公寓狹小炙悶的樓梯間裡上上下

下。從一樓到頂樓，生活的咫尺之遙，這條路阿嬤一走就是好幾十年，走著走著，阿嬤的背也越來越駝

了。現今九十五高齡的她，已沒力氣做醬油了。

一路上，那蟄伏在醬缸裡，善於等待的小黑豆在我的意識中傳唱著小曲。

那一碗豆油淋麵線我仍念念不忘。那原汁原味的純粹，正是翻覆蒸騰過後，沉澱時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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